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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逐星因此内心更加飘飘然。

而问月鼎在渡给了许逐星法力,帮助他滋润了干涸的体内经脉后,又翻出了一瓶丹药扔了过去。

“谢师尊。”发现这是一瓶治伤的丹药后,许逐星美滋滋地收下了。

然后悄咪咪将原本依靠师弟的力道转而挪到了自家师尊身上。

闯一次剑塔就得到了师尊这般爱护,他以后天天闯一次都成啊~

许逐星乐呵呵的如此想道。

微妙的察觉到了许逐星傻乐的心情,问月鼎复杂的瞅了他一眼。

这主角怎么回事啊,怎么感觉和书里写的完全不一样啊。

他不是最讨厌自己这个师尊了吗,怎么现在居然还贴过来了。

真是怪事。

这么想着,问月鼎又下意识瞥了不鼎处的上官玉一眼。

那少年获得了第三名,此刻正被一些好友围着庆祝。

只不过,上官玉看起来并不太高兴。

或许是因为没能夺得第一的缘故吧。

可果然还是很奇怪。

问月鼎微微皱眉,他看着现场三三两两分散着,正讨论着刚才剑塔比赛结果的少年们,总觉得有一种违和感充斥在其中。

但他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师尊?”见问月鼎似乎将目光投向了鼎处,许逐星疑惑的喊了一声。

“嗯?”问月鼎回神,看了粘着他的主角一眼,顿了一下。

“你二人在本次考核中成果都很不错。”问月鼎想了想,说道,“明日课后,来顶峰见我。”

他说完,松开了搭在许逐星肩头的手,一个闪身就从现场消失了。

毕竟现在剑塔林里人这么多,他也不好进去闯塔。

还是之后再找机会吧。

等问月鼎走后,剑塔林中的气氛顿时热闹了起来。

刚才碧霄剑仙在场,这群少年们也不敢太放肆。

现在碧霄剑仙走了,顿时不少人冲上来,一下子围住了许逐星。

“许逐星,你好厉害啊!居然打败了炼气圆满的弟子!”

“许逐星,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刚才你师尊是不是夸你了?好羡慕哦!”

“哇,我觉得碧霄剑仙好好看啊。”

在一众称赞的声音里,微妙的夹杂了一点其他的话语。

许逐星抬眸看了过去,见到晋柔烟站在不鼎处,对他俏皮的眨了眨眼。

“你可敢当着我师尊的面这么说?”许逐星挑眉。

“我才不呢。”小姑娘吐了吐舌头,“好啦,还没恭喜你获得第一名。”

“你也很厉害。”许逐星真心实意的夸了一句。

上辈子,晋柔烟虽然也拜入了天启剑阁,但光芒却完全被魔头压了过去。

魔头看上了她,所以纵容身边的党羽骚扰她。

等时机差不多了,他再出面,英雄救美。

只可惜出身皇族的晋柔烟看穿了魔头的把戏,对他的行为不假辞色,甚至训斥过几次。

这使得魔头恼羞成怒,下绊子毁了晋柔烟的修行路。

导致本应当成为剑阁天骄的晋柔烟,最后黯淡的离开了剑阁,回了世俗界。

而这一次,魔头资质不再顶尖,得努力修炼,才能不被许逐星甩在身后。

所以他暂时还没对周边的其他弟子动手。

因此晋柔烟绽放出了属于她天灵根的光芒,不仅快速的修炼到了炼气六层,在这次比赛中,也夺得了第八名的好名次。

“诶,许逐星,你是怎么做到的啊?”此时,许言泽也挤了过来。

虽然他获得第三,同样被周围的弟子们刮目相看,可与许逐星相比,那就有些不够看了。

许言泽觉得,一定是那个什么碧霄剑仙教给了许逐星一些特殊的修炼手段,才让他这么厉害。

系统真是太废物了,要是那晚让我夺舍了许逐星,现在不管是名师还是名誉,都是我的。

许言泽在心里暗暗腹诽。

而听到许言泽这么问,许逐星微微一笑。

“想知道啊?你附耳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于是三人回到了田边,分工合作,许逐星找了块偏僻的角落开垦了田地,问月鼎布置阵图和隐匿法阵,赫连翊则找农民们要了些种子。

他们布置了四块田,一块由清水浇灌,一块由兑了山泉水的清水浇灌,一块由纯山泉水浇灌,一块由融化了碳酸盐岩的水浇灌。

这是在经过了刚才的事件后,问月鼎提出的更完善的对照组方案。

随后,他们便回到了城主府,等过了一天才重新去看自己布置的田。

在阵法的加持下,结果很快就出现了。

由山泉水和融化了碳酸盐岩的水浇灌了的那两块田,种子几乎全都无法发芽,生长速度极其缓慢。

而用兑了山泉水的清水浇灌的田,发芽则十分缓慢,有一些种子也无法发芽。

至于用普通水浇灌的田,则生长良好。

所以得出结论,确实是碳酸盐岩溶在了山泉水中,阻碍了农作物的生长。

“竟然是自然原因,我还以为是有人搞破坏呢!”赫连翊睁大了眼看着实验结果。

许逐星则是一挥手,将几块田收进了空间中,准备拿去给城主当证据看。

问月鼎在一旁收了阵法,也确实如他所料,由于加速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长,笼罩范围小又仅仅是对植物,所以只消耗了一枚中品灵石。

“问鼎兄,这次真的多亏了你,否则我们师兄弟二人还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件事。”许逐星真诚地看着问月鼎道。

“无妨。”问月鼎神情淡淡。

他现在已经放空大脑不愿再去思考许逐星这个主角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那我们回去吧。”

许逐星说着,带着问月鼎和赫连翊回到了城主府。

这些日子,许言泽一直在城主府享福,有城主撑腰,在这个城里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过姑且惦记着自己的身份以及许逐星他们几个,所以许言泽暂时还没做出那种欺男霸女的事来。

但即使如此,这段快乐的时光也让许言泽过得乐不思蜀。

今日他正在享受城主派遣来的貌美侍女的全方位按摩服务,就听到有仆人来报,说许逐星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正在和城主汇报。

这让许言泽急忙爬起身,闯到了正在议事的厅中。

看到许言泽慌慌张张跑进来,许逐星理都没理。

他已然将田地的证据拿出来给城主看过,也告知了城主田地问题和碳酸盐岩之间的关联。

这件事实际上并不属于修士的处理范围内,因此许逐星告知城主,让他还是将这件事上报给晋昭国朝廷,找专门的官员下来。

“谢谢上仙!”城主感激地说道。

“既然事已解决,我们便不多作逗留了。”许逐星说着站起身。

“等一下,事情这就解决了?咱们要走了?”许言泽怔愣出声询问。

“你当然可以留下。”许逐星瞥了他一眼。

“……这话说的,咱们师兄弟当然一起走。”许言泽干笑了两声,心里却是暗恨。

怎么这件事解决得那么快,他还没享受够。

然而还不等许言泽再尝试劝两句,厅门忽然被再次撞开,一名身着华贵服饰的女子哭闹着甩开想要阻拦他的仆从,一下子扑在了城主面前,声泪俱下。

“不能走啊!老爷,婉儿还没找到,你不能让上仙们走啊!”

刚迈出两步,低头看到水洼里自己的脸,许逐星眼皮直跳。

问月鼎这审美真糟糕。

“不惹人注意要紧,暂且忍一忍。”

准备着避水的符咒,问月鼎轻巧道。

“你原本长得太好看,很容易发现。”

问月鼎自认说得真诚,可许逐星像是被踩着尾巴,他抬个头的功夫,已经窜得无影无踪。

贴在许逐星胸口的小纸人矜矜业业,清晰将他愈发剧烈的心跳传给问月鼎。

他弄得易容真有这么丑,把许逐星惹毛了?

问月鼎茫然地低下头。

“实话也不让说。”

他轻声嘀咕。

第 36 章 你好坏

未泊川,码头。

正是午未时相交,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

偏偏雨势越来越大,凉飕飕的风吹个不停,教人想偷个懒都没法子。

“这活真是糟心,一天天没铜板赚,还得淋着雨杵在这!”

一穿着金府家丁服饰,肤色黢黑的人不耐烦地扶着漏雨的斗笠,往地上重重吐着唾沫,将片烂树叶踩扁。

他忿忿骂:“不像那群破神棍道士,在府里好吃好喝,一日就有三百文。”

“消消气。”

祝茫依然记得,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下午。

日落西山,春风将屋檐上老旧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很远的地方依稀还能听到卖麦芽糖的小贩传来的吆喝声,候鸟滑过傍晚的天空。

这里是小镇最混乱的区域,他推开门,逆着光,眼角还带着被老鸨打过的伤痕,视线有点模糊。

木门吱呀响了一声,他眯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一个清瘦柔软的身体就跌入他的怀中。那人的额头磕在他的下巴处,有些迷糊般问道:“这里就是水云间?”

那声音柔软而稚嫩,还带着点黏糊糊的鼻音,像是喝醉了,唇齿间都飘着酒的香气。

祝茫被撞得后退了几步,下巴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眉宇间一片阴沉,他皱着眉低头,隐约似乎看到了一抹水红,可下一秒,他就被“哎呦哎呦”叫唤的老鸨猛地一下撞开。

“这是哪里来的小少爷!快快来休息!”

他还没看清,怀里便骤然一空。老鸨笑容满面地把那人搀扶起来,廉价的胭脂味差点没把祝茫熏得一个跟头。老鸨对着那“小少爷”笑容满面,却忽然转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愣着干什么,别冲撞了客户!”

祝茫喉结滚动一下,阴沉地看向老鸨,转过身离开了。当然事后很多年,问月鼎回想起当初的心理活动,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拍进泥土里焊死。

可年幼的问月鼎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收起脸上的笑容,面无表情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似乎皱了皱眉,他把手中的书卷合上,淡声道:“无论你是谁,都不应该用这样的语气对他人说话。何况你有手有脚,怎么不能自己下山了?”

问月鼎脸色阴沉下来,“你只需要听我的,不需问我原因。”

“但是我不想你背我了。”他一转身,脸上是嫌弃之色,冷笑一声,“我原以为是什么好学生,原来竟是个假清高。”

“随便你吧。继续看你的书吧,呆子。”

弟子有些忍不住。

【是不是说得有点过分?】

【何止过分。他这番话和把这少年当成了个可以随意处置的宠物有什么区别?看他毛色好,忍不住逗一逗,但又发现,这宠物居然会咬人,因此便生气地把他扔开。】

【真是位“少爷”。】

祝茫漠然地站在人群之外,他遥遥地望向桃花雨中的那名红衣少年,心想,他确实是讨厌问月鼎的。

骄纵稚气,从小就颐气指使,一身少爷毛病。

不会是那个男孩。

他呼出一口气,看到画面中两人似乎还在争吵什么,随即不欢而散。问月鼎气得脸颊微红,自己拎着木剑往山下跑去。

他往常出门,都往往会带上书童,但是这次也是被气急了,一心只想赶快离开,因此身边竟是一个人也没有。被拒绝的尴尬缠绕着他,他穿过人潮,此时太阳已经接近下山,他走到一个巷子中,忍不住一脚踢翻路旁的一个竹篓,气呼呼道:“什么人嘛!”

竹篓在巷子中发出“哐当”一声响,可怜巴巴地在地上滚了几圈。问月鼎与这竹篓干瞪眼,似乎要从它身上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可惜,竹篓真的只是一个破竹篓,他再怎么看也不能变成花。问月鼎咬着唇,半晌,又弯下腰把它扶了回去,哼哼道:“算了,我和一个破竹篓计较什么。我大人不记小人过……”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问月鼎一愣,刚抬起头,就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摸到自己腰上,他浑身一激灵,一股寒意顺着脊梁往上直冲天灵盖,那人带着一股酒气,醉醺醺道:

“想不想和叔叔去玩啊?”

这面墙上……居然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正”字!

足足有三百多个的……“正”字!

有人在记录着什么?

他们惊疑交加,某种疯狂似乎从那深深刻入墙壁,恨不得入骨三分的字迹中如血般渗透出来,仿佛能看见一个人影在墙壁前神情癫狂、手中舞剑,一次又一次地刺进墙壁中,剑尖划破墙壁时留下令人牙酸的声音。

共有……一千八百八十八次!

他们还没从这面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墙壁中回过神来,眼前忽然一花,接着一股馥郁浓稠的芳香撞入他们的鼻腔中,一大片的桃花林如画卷展开,跃然浮现于他们眼前。

初春刚至,碧海长天,十里桃花顺着昆仑三千台阶一路扶摇而上,沉甸甸地压在枝头上热烈地怒放着,疏条交映地切碎了一片片晨光,跌落在地上随着树影晃动着,像是揉碎了一池春水,台阶的最上方,一块巨石门匾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

“昆仑。”

所有人心头一跳,祝茫的胸口忽然一滞,一个红衣少年倏然出现在这片桃花林中,乌发散落在肩头,提着剑向他跑来。

他目光清澈,脸庞稚嫩,但依稀能看出日后绝色的影子,眉眼弯弯,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少年的调皮与狡黠,手中提着一把剑,剑柄处摇晃着一枚血玉,像是一只小狗调皮晃动的尾巴。

祝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看见少年向他跑来,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张开了双手,似乎想要把少年扣下来,质问他那枚血玉玉佩究竟是如何而来,他的心跳鼓噪到嗡鸣,快要冲破他的胸膛,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是怀有一丝期冀,好似想要把那只飞鸟一般的红衣少年给囚禁于怀抱之中。

然而少年只是如一阵穿堂风拂过,那枚幻影在触碰到祝茫的一瞬间就破碎,再之后,欢笑着往他身后跑去。

所有人看见那名红衣少年,都僵在了原地,如遭雷劈。

这里的境主……居然是问月鼎吗?!

许多年后,祝茫回想这个瞬间,会后悔得恨不得用钉子穿透脚掌,把当时的自己钉在原地,让他即使眼睛被落日焚烧殆尽,也要好好看清那个少年的脸。

或者把那惯会看人下菜、势力至极的老鸨撞开,把她怀中的少年抢回来,细细地端详他的眉眼。

才……不至于多年后犯下令他百死难赎的错。

可彼时的他尚且年幼,死要面子,顾忌自己脸上的淤青和自己低人一等的身份,因此错过了这唯一一次,看清那个人真实面孔的机会。

祝茫出身于勾栏之地,母亲就是这里的人,他小时候还远没有现在这般温和与心机深沉,反而因为从小就在畸形的环境中长大,阴沉扭曲,说话直来直去,眼神恶狠狠地看人,不讨人喜欢。

那双眼睛满是尖锐的戾气,眉头总是紧缩着,每逢有客人来,都会因为祝茫的好身材欣喜地点了他,可人到怀里,刚心神荡漾起来,对上祝茫一双抬起来的眼睛时,都纷纷被吓萎,骂骂咧咧地提裤子走人。因此老鸨也骂他是“卖不出去的赔钱货”。

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客的时候,才十二岁,是被排挤着推出来,去侍奉那个与他撞了满怀的“小少爷”。

小少爷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年龄不大,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居然跑到这个地方要来玩,还点名要“雏儿”,并且要求侍奉的人必须遮住双目。

祝茫一开始极其厌恶这个小少爷,年纪轻轻,居然就已经跑来这烟柳之地,尤其是听见他那句“雏儿”,只觉得恶心至极,几欲作呕。

被排挤出来时,他便听说了这位小少爷脾气蛮横,任性又挑剔,似乎是喝了酒,醉眼朦胧地趴在酒桌上。一会是嫌弃歌唱得太难听,一会又罚冒犯他的仆从跪下,吃点心时不小心被烫到了手,还大发雷霆直接把木桌掀翻了,是万万分的不好伺候,所以这等“好事”才轮到了他。

他当然有试图反抗,然后被揍了好几拳,等他奄奄一息地回过神来时,双眼已经被蒙上黑布,被推到了桌前。

他牙齿几乎都咬出了血,眼神阴沉得宛如潜藏在草丛中狩猎的毒蛇,恨不得把眼前的所有人都活生生咬下一块肉,可他刚好这次眼睛被蒙上,因此光从外貌上来看,他鼻梁高挺,一双薄唇抿得紧紧的,一袭青衣,少年劲瘦的身体宛如一株苍翠的青竹,令人惊艳不已。

“叫人。”老鸨暗暗打了他一下。

祝茫沉默了片刻,咬着牙,浑身紧绷道:“少爷。”

“今天由我来……服侍您。”他几乎快把嘴唇的肉咬下来了,心中恨海滔天。

青衣少年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心里却想的是,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些人都杀了。

“……嗯?”

耳边似乎有衣料摩擦的声音,那小少爷似乎是从桌上坐直了身体。

一个黏糊糊的声音响起,透过模糊的黑布,他隐约看见了一个人影正趴在酒桌上,小小的一团。

不会是刚刚那人吧?

他有些疑惑,然后道:“我带您……去休息。”十年前的昆仑,正是桃花夭夭,灼灼其华的好时节。初春的艳阳天,湿漉漉的芳草地,小巷里传来的杏花酒香,到处都是草长莺飞,湖堤杨柳,一片春光好景。

“咚!”

一声巨响猛地打破这片晨间的静谧,惊若天雷。一名老夫子刚刚站起来时操之过急,椅子猛地摔在了地上。他气得手指颤抖,目眦欲裂,对眼前人喝道:“夫人!问月鼎目无尊长、顽劣不堪,您还要如此惯着他么?”

一名女子坐在他的面前,她坐姿笔挺,神情淡然,老夫子忽然站起,她却没有丝毫被吓到,神情自若,手中还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地拿起茶盖,一下又一下地刮蹭着内壁,淡淡的花茶香气融化在春风中。

她一身雪白的素衣,长发高高地扎起,露出雪白的后颈和肩背,面容白皙,看上去像是路边不堪一折的花,然而一双墨色瞳眸却如深潭一般,深不见底。闻言,她只是轻轻吹了吹氤氲蒸腾的热气,微微一笑:“不过是小孩子顽劣罢了。先生何必如此?”

老夫子气得倒仰,胡子都翘起来:“顽劣?夫人,你莫不是不知道上一位先生是如何被他气走的吧?那位先生只不过数落他几句,他却当场沉着脸,当众给了那老先生一巴掌。”

“啊,是吗。”女子掩嘴,似乎有些惊讶。

“那是!还有上上一位先生更为凄惨,贵公子只因看他不顺眼,更是在深夜里命令自己的下属,把他打晕后扒光了吊在桃树上,若不是巡逻子弟发现,他岂能还有命在?”

“唔。”少年歪着头,似乎醉得不清,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梦境中的桃花依然纷纷扬扬,问月鼎一边踢着石子一边离开,表情有些闷闷不乐。

贺兰缺虽然对他是掏心挖肺的好,平时总是给他塞各种小零食小点心,可父亲一直闭关,作为天下大宗,昆仑自然有数不胜数的事务要处理,说一声“案牍劳形”也不为过。

因此即使是爱他,也总是如浮光掠影,他只来得及浅尝辄止与母亲在一起的温情,就总是被各种事情打断。

他出了门,眼前是昆仑的三千石阶,他本就不太开心,一想到又要爬这三千石阶爬得一身汗,就心头火起。

余光忽然一瞥,接着,便抓住了花树下的一个少年,不容置疑道:“喂!你!”

他拦在那个少年面前,抬了抬下巴,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踩在玉石阶上。

“背我下山。”

他看不见,却依稀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上下扫视一番,像是在端详一件商品。他有些不适,便听见少年吃吃地笑起来:“终于有一个长得还不错的了。”

祝茫一皱眉,他不喜欢别人评价他的外貌。可没等他有所反应,少年忽然醉乎乎地伸出两只纤细的胳膊,说:“抱。”

祝茫一怔,有些茫然,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少年的声音太过年轻,他不知为何,居然有些紧张起来。

这……这小少爷不会比他年纪还小吧?

“愣着干嘛?”小少爷语气不开心了,似乎是因为喝了酒,说话带着黏腻的鼻音,黏糊糊的。

他像是在撒娇一般,伸着双臂,说:“快来抱我呀。”

趁着前面带路的小厮暂时离开,纸人从他袖子里爬出。

问月鼎极力压低的声音从小纸人身上传来,带着无奈:“我又不是术修,你换个人学不行吗?”

问月鼎语调蔫蔫,被许逐星的模仿给打击到了

他平时走道上,居然是这副模样。

“问公子这是何意。”

忍着笑,许逐星放慢语调,夹起嗓。

“依在下看,你定是想多了,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

纸人定定看着他,没有五官的脸上,居然能看出一丝丝的恼羞成怒。

“”

没等许逐星继续犯欠,它一声不吭,爬回了袖子里。

不再理许逐星。

“哎,真小气”许逐星这才开始心虚。

“你出来,我不学了就是!”

第 37 章 笨少爷

细弱脚步声传出,刚还在吵嚷的许逐星突然变得安静。

是金府那头来了人。

收走分给小纸人的灵力,问月鼎缓步走入水中。

考虑到在水下待的时间不会短,他又不放心地掏出那本教基础术法的道书,仔仔细细认真看三遍,这才不熟练地使出避水咒。

秋水寒凉,浑身被水浸透的问月鼎打了个寒战,加快游动的速度。

他没学过游泳,但水性出奇地好。

山附近的水域只有临案处浅,再往前挪个七八米,河底坡度就会骤然加大。

问月鼎的眼睛还没适应水下的光线,他往下看去,深水处呈现出黑色,像是一张深渊巨口。

不时有鱼群从他身边游过,拼命摆动着鳍,朝着透光的浅水处去。

手背上的避水咒还算稳定,等到习惯在水里游动,问月鼎拨开飞来的浮藻,继续往下潜。

眼睛已经适应了昏暗光线,他清楚地看到,距离自己只剩下一人距离的河底处,铺满暗红色的“绒毯”。

像是给缄默之地披上血色嫁衣。

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祝茫耳朵嗡鸣了一下。

他捏着伞骨的指骨发白,手上青筋骤然跳出,如青蛇一般蜿蜒到他的手背上。过了好一会,才轻声说道:“大师兄,抱歉,雨太大,我没听清楚。”

他依然保持着嘴角的笑容,只是若是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眼角眉梢有一闪而过的阴郁和暴躁,让他像是一条因为久未寻觅到猎物而有些焦躁的毒蛇。

沈乘舟皱了皱眉,他刚想要开口,就被祝茫打断了,青衣青年低着头,脚尖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磨蹭了一下,“我们不是来找血观音的灵剑吗?雨等会恐怕会下大,我们赶紧再找找吧。”

沈乘舟没再说什么,两人沉默着继续在竹林中寻找,竹叶沙沙作响,祝茫从未如现在一般觉得春雨声烦,水汽过于浓重地堆积起来,重重地挤压着他的胸口,让他觉得烦闷至极,一种从未有过的焦灼篡住了他的心脏。

他深呼吸一口气,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冷静下来。

没关系。

沈乘舟曾经失忆过一次,听说当时捡到他时他已经头破血流,没有意识地倒在路旁,刚好是问月鼎叛逃的那个节点。

当时他头撞到路边的石块上,整个人灵魂像是都被剥离了,忘记了不少事,也因此性情大变。

或许是在那次事故中,他也不小心把属于他们的过往忘了。

他垂着眼,掩盖淬了毒的寒芒从眼底一闪而过,心里的恨意与愤怒瞬息膨胀。

问、月。男孩那天情绪过于激动,直接被打晕。男孩被带走的第三天,忘川河已经被剧烈的红雾笼罩,十里以内皆是一片血茫茫,雾气甚至还带着剧毒,沿途的所有名木花草都死绝了。

祝茫陪伴沈乘舟一同将信函发给了所有名门正派,告知忘川河破,鬼界大乱,恐万鬼来朝,务必小心。

他坐在本应属于问月鼎的竹屋中,里面所有属于问月鼎的东西都已经丢掉或者烧掉了。他低着头,不紧不慢地清理自己的指甲,心情很好地哼着歌。

问月鼎失踪,他重回生活的正轨。是的,他一直认为,问月鼎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障碍物,让他的人生一次又一次地脱轨。

如果没有问月鼎,他本应早已与沈乘舟,他心心念念了十载的心上人合籍,与他喝合卺酒、入洞房。

所以他不得不把问月鼎留在昆仑的所有痕迹抹除,他必须要抢走那些本属于问月鼎的东西,然后覆盖上自己的印记。

理所当然。

门忽然被敲响,他起身推门,门外竟然是沈乘舟。他讶异地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之色,“师兄怎么来到我这寒舍了?”

沈乘舟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他像是不知如何面对青年的喜悦,半晌才道:“……我来拿剑。”

问月鼎之前在竹屋埋了一把灵剑,说是要送给他父亲。祝茫知道,可他此刻却像是被泼了盆冷水,脸上的笑容一僵,紧张而失落地低下头去,捏了捏衣角:“是、是吗……”

沈乘舟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来祝茫的屋子,却不是为了祝茫,必定是让祝茫伤心了,“抱歉,你别生气,我也想来看看你……你的伤如何了?”

“还有些疼,”祝茫柔柔弱弱地叹了口气,幽幽道:“只是,这种小伤不足挂齿,大师兄请勿放在心上。”

沈乘舟拿出一瓶丹药,放在祝茫手心中,他沉稳道:“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这是灵妙丹,能帮你更快地修复好伤口,阿茫,身体可不是小事。”

祝茫撇了撇嘴,故作为难道:“这怎么好意思。”

两人进行了一番推脱,最后他还是收下了丹药,这瓶药价值连城,沈乘舟只字未提,足以看出他对祝茫的重视。

祝茫带着沈乘舟进屋,此时还淅淅沥沥地下着下雨,他撑着伞,用了咒语,陪着沈乘舟走入屋后那片幽深竹林。

雨滴啪啪地落在伞面和竹叶上,他漫不经心地听着雨声,望着沈乘舟的背影,忽然笑了笑。

问月鼎死了,那么他们的婚约自然作废,沈乘舟又不可能为了问月鼎守寡。

绊脚石没了。

死得好。

大快人心。天色暗沉,猩红色的云鱼鳞般铺开,雷霆贯穿长空,寂静被暴雨击碎,天地之间,一时只有雨沙沙落下的声音。

所有昆仑弟子都狼狈不堪,他们身上月白色的校服满是泥泞,被雨淋得透湿,像是一只又一只的落汤鸡。忘川河已经把第一防线彻底淹没了,整座山谷都是血红色的河水,仿佛大海从天而降。

他们进入昆仑内阁避雨,听着外面凄风苦雨,浑身上下都是湿意和冷意,怕冷似地抱着双臂。祝茫抱着一张又一张的毯子,披在每个人的身上,他们感激地望向祝茫。

“小师弟人真好啊,”有弟子痴痴地望着祝茫,小声道:“如果是我,我就一定选小师弟了,谁管那血观音。”

“嘘,别说了,”一个弟子拐了他一下,低声喝道:“刚刚我亲眼见到他跳下去了,大师兄似乎有些不对劲,你就管住你这张嘴行不行?”

他们顿时噤声,目光游移不定地飘向站在阁楼前望雨的昆仑掌门。

男人背影挺拔,整个人站立得笔直,沾着水汽的乌发披散在肩头,身上的白衣纤尘不染,宛如一株屹立不倒的雪松矗立在这暴雨中。

只是如今他浑身上下缠满着着一股冷如骨髓的寒意,像是挂着冰刺般的雾凇,阴冷而沉默,让人不敢靠近。

一声嘹亮的哭嚎打破这片寂静,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男孩抽噎着,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布衣紧紧地贴着他瘦小的骨骼,一双大而黑的眼睛中却满是泪水,祝茫把毯子披在他身上,温柔地给他擦了擦脸,轻声细语道:“小朋友,你怎么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

“要不是昆仑在,你现在怕是就再也上不来了。”他露出松口气的表情,关怀地看着男孩,“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

“啪”

祝茫故作关切的表情一僵,男孩一巴掌打开了祝茫想要给他擦脸的手,他的手高高地被甩在半空中,脸上是凝滞的笑意。

男孩眼中豆大的泪水不断滚出来,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地质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救那个大哥哥?”

他跌跌撞撞地拽下身上祝茫递给他的毯子,猛地向站在雨帘前沉默不语的昆仑掌门冲去,把毯子用力甩在他身上,在一片昆仑弟子的倒吸声中骂道:“我求你们救他,你们为什么不救!”

沈乘舟被他甩了一下毯子,纹丝不动,男孩见状,眼泪疯狂地涌出来,他颤抖地跑到沈乘舟面前,仰着头,抓着他的衣襟,哭道:

“你不是昆仑掌门吗?你不是很厉害的吗?大哥哥是为了救我沉下去的,能不能救救他,我求求你了,大哥哥会死的,他没有浮上来,我看见他吐了好大一口血,全吐我身上……”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少年生性顽劣,意外闯入昆仑禁地。他本是与同伴们打赌,要见一见那个传说中的血观音是如何漂亮,如何蛊惑人心,又如何心狠手辣。

他来之前抱着少年人天真的恶意与残忍,“血观音”这个名字,在他们孩童的耳中,便一直是十恶不赦的。每次玩“打倒恶人”的游戏中,他总是得扮演“血观音”被其余小伙伴殴打和辱骂,自然而然地就对这素未谋面的血观音从未有过任何好感,甚至是憎恶的。

这次他前来忘川河,就是为了从此处偷渡进入昆仑,用灵器录下血观音狼狈不堪的留影,为了回去和同伴们一起去嘲笑他。

人类残忍的天性从小便深入骨髓,他用留影去换自己不用扮演恶人的机会,也幻想着自己将来有一天能进入昆仑,成为正义的剑修扬眉吐气,将剑刺入这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心脏处,除恶扬善。

可大概是为了嘲笑他的想法太过幼稚与天真,在猩红的河水淹没他的那一刻,恐惧与无助吞没了他。

他试图呼救,可那些他从小便一直崇拜向往的白衣修士,却站在远处的阁楼中,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们的面目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像是一群聚众的恶鬼,看着他陷落在无间地狱中死去。

怎么会这样呢?

他呆呆地,昆仑不是以守护天下为己任吗?

昆仑掌门不应该是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吗?可为什么此时却见死不救?

他不是没有看见站在忘川河旁边的少年,少年长相精致,肌肤莹润如玉,只是太过瘦削,在暴雨中摇摇欲坠,像是下一刻就要无声无息地倒下。

少年似乎在和谁说着话,脑袋低垂着,他最后抬起了头,对着落水的男孩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眼神空洞,笑起来的时候,就仿佛往看他的人心里挖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是惑人心智的鬼魅,是飘落在一池春水上的花瓣,一眼就令人移不开目光。

男孩根本张不开口,他认出那是血观音,红衣胜血,艳若桃李,可是汹涌的河水不断灌进他的口鼻,他不抱希望地最后挣扎了一下,“救我——”

他没来得及说完,就沉入了忘川河。他的视野逐渐黑暗下去,窒息如水草一样缠绕着他,他甚至感觉到有什么在抓着自己往下沉,像是有水鬼在捉着他的脚踝。

他无助地哭出声来,从未有一刻在内心如此地渴求着呼吸,冰冷刺骨的寒水挤压着他的肺泡,声音越来越沉寂,他挣扎的四肢渐渐失去力气,体温不断地从他体内流出。

在窒息夺走他的意识之前,他想起了那河岸边静静的少年,忍不住嘲笑自己一声。

自己在奢望什么呢?

血观音传闻中杀人不落泪,屠城不眨眼,怎么会在乎他这么一个小小少年落入水中无助地呼喊?

他绝望地闭上眼,吐出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的绝望只持续了一瞬。

因为一双温暖的手抱住了他。

“别怕。”

他不知道问月鼎拿了沈乘舟什么把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挟沈乘舟的人已经死了。

他笑意盎然,沈乘舟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

两个人共同站在伞下,沈乘舟比祝茫高一点,他依然不染纤尘,高贵,眉间一点朱砂痣若隐若现,像是九天之外来的高人仙子。而他就是那被引渡的溺水者。

祝茫被他那么看着,耳廓微红,心里某种冲动在催促着他。

拿出来啊。

拿出来啊。

为什么不相认呢?

祝茫喉结滚了滚,雨水,竹林,白衣,共淋一场雨,共撑一把伞,这确实是一个很浪漫的场景。

他下定决心,想起什么似的,不经意般地掏出怀里一枚玉佩,口吻随意,仿佛只是在征询意见:“对了,大师兄,这是我新买的玉佩,你觉得如何?”

那玉佩色泽上乘,里面刻着一朵又一朵的玉兰,尾端的颜色微微发红,用红绳系着,是那不知名的少年在他童年时留下的唯一印记,被他烙印在脑海中仿拓出来。

那是他们最开始的见证。

少年小时候不知他年龄,所以总是喜欢叫他“小哥哥”,他后来遇到沈乘舟,发现对方年龄比他大时还很意外,但是仔细一想也便释然了,毕竟当初的他被老鸨用画皮微调了眉骨,所以显得有些少年老成。

祝茫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上,手指却紧紧地捏着玉珏,几乎要把肉陷进去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沈乘舟的反应,屏住了呼吸。

伞上静静地开着雨花。

祝茫有想过,他们相认的一天,他预想着沈乘舟会睁大眼睛,掏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玉珏,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会泛起微红,他说不定会开口:“金玉良缘,可若是同一块玉,也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或许也只是会淡然一笑:“好巧,我有块玉与阿茫的相同。”

那会是他们相认的第一步。而只要踏出这一步,他们便能共享彼此的童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会告诉他,是他把他从泥泞里捞出来,是他让他对人生重新燃起活的欲望,他是他从井里抬头时,惊鸿一瞥的月光。

祝茫望向沈乘舟,眼底都是温柔的笑意和隐隐的期盼。

沈乘舟微微一蹙眉,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副回忆的模样。

祝茫有些紧张。

他会认得我的。

他在自己心里告诉自己,给自己打气。

沈乘舟抬起头,他目光不再停留在玉珏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祝茫感觉自己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他眼眶酸涩,只觉得自己那么多年的爱恋说不定要在此时开出花,便开心地要落下眼泪。

他等着他们相认。

沈乘舟摸了摸那枚玉珏,在祝茫期盼的眼神下,他缓缓开口,语气不疾不徐。

他说:“我第一次见这种半红半绿的玉,很漂亮。”

“不知,阿茫是在哪里买到的?”

又是他。

他到底还要妨碍自己多少次?

他捏了捏自己的指骨,有些后悔没有折磨一下问月鼎。

他伤得比问月鼎轻,又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因此比问月鼎早醒,也知道了问月鼎与沈乘舟即将大婚的事情。在知道的时候,他没忍住撕下平时总是温柔似水的面具,发了一通大火,暴躁地把房间里所有东西都砸了个遍。

最后他踩着一地凌乱的落花,手中拿着一罐红瓶子,来到了问月鼎的房门前。

看守的弟子与他有私下交易,因此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走入了被月色浸满的房间中。

房间正中央的床上,红衣少年艰难地躺在上面,蜷缩着手脚,双眼紧闭,呼吸又弱又乱,整个人被冷汗浸湿,像是陷入在一场万劫不复的噩梦中。

月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睫毛颤抖着,像是一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

房间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没什么表情地爬上红衣少年的床,把他的身体扳正,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确实长得不错。

然后,伸手捂住他的口鼻。

他的嘴角是漫不经心的笑意,看着少年因为窒息在他手下无意识地挣扎,死命地扒着他的手,却怎么都拔不开,最后脸跟唇都开始发紫,留着血的脖子上鼓起脆弱的青筋,乱蹬的脚逐渐无力起来,渐渐地不动了。

不行,只是这样不够。

青衣青年松开手,他高高在上地看着问月鼎跌回床上,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颤抖的背喘气,肚子上的伤口因为挣扎而渗血,忽然很想把他身上的衣服划烂。

就这样,把他拖出去,然后从山下叫上几个人,他们都是喝醉了酒吃了药的壮汉,看见少年这么好看的人,会被下半身驱使,而他只需要把他的双腿打开,让失去意识的少年去迎接几个醉汉的发泄。

恐怕这样,才能打碎他总是宁折不弯的脊梁吧?

祝茫叹息一声,可惜,风险有点大,要是牵扯出他来,败坏他在沈乘舟面前故意竖立这么多年的形象,就不好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撬开了少年的牙齿,随后讶异地挑了挑眉。

问月鼎居然已经把自己的舌头咬烂了,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剧烈的疼痛折磨。此时没什么力气地被他捏在手中,吐出一点软而红的舌尖。只要用食指轻轻摁一下,鲜血就涌得更厉害,显得湿软的舌尖更为嫣红,祝茫的眼神愈发幽深起来,喉结忍不住上下一滚。

“骚货。”他冷笑一声,最后往问月鼎脸上轻轻拍了拍,侮辱地嗤笑,“插足别人的小三,你就这么爱?”

他打开手中的红瓶,里面是一种慢性的毒药,毒性不大,但是只要多服用几次,就可以让人神智不清,记不清事情,甚至忘记自己是谁。

他捏住问月鼎的下颔,透明的液体被不容抗拒地灌进他的嘴里,水迹从他无法合上的唇流出来,在他的脖颈处留下一片蜿蜒的水痕,汇聚在凸出来的锁骨处,莫名想要让人在上面细细啃咬几口。

祝茫“嗤”了一声,把昏迷不醒的少年重新丢回床上,回到了本该是问月鼎房间的竹屋。

他并不觉得自己抢问月鼎东西有什么错,毕竟物竞天择,人本就是靠掠夺才能活下去的生物,他出生就比问月鼎拥有得少,是问月鼎自己不珍惜,才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问月鼎太过张扬,他像是一团热烈燃烧的火焰,明亮到刺眼,可为了与沈乘舟在一起,他不得不不断地妥协,露出柔软温热的腹部,让冷水一重又一重地扑到他身上,只为了能更好地接近沈乘舟,不让沈乘舟被他烫伤灼伤。

可最后却彻底熄灭,成为一簇残蜷于手心、余温散尽的灰烬。

他知道问月鼎逢年过节都会偷偷来到昆仑,他知道在问月鼎口是心非的外表下,内里是深爱着昆仑的一切。他在人群中亲眼见到问月鼎捧起泥泞里的桃花,小心翼翼地塞入怀中,眼底是惊喜与珍惜。

他能感觉到问月鼎像是像是一个被重复打碎又黏成原样的花瓶,可他为了靠近昆仑的一切,把自己缝缝补补,勉强地拼凑着,不顾瓶身上布满交错的裂纹,每走一步路,都能听见碎片互相撞击发出的令人心惊的声音。

可那又怎样?

他也过得不好,有谁会可怜他么?

只是没想到,药刚发挥作用,他就自己想不开跳进了忘川河中。

他看见时,就差没当场笑出声来,拍掌唱歌了。

“你们离我远点,我睡不着。”

安浪镇唯一的小客栈里,问月鼎没好气地看着沈壑留下来盯他的修士:“别像盯囚犯一样盯我,否则我爹来了,教你们都好看。”

他大大方方支起结界,背对着他们躺下。

两个修士面面相觑,想着问月鼎的身份,还是默默地退到门口。

“哟,难为你这都摆上架子了。”

拉上被子,许逐星刻意压低的戏谑声音立刻从他耳边传出:“怎么,他们的提议动心不动心?”

说归说,他是一点也没把问月鼎方才刻意扮蠢说的话往心里去。

沈壑信问月鼎会老实当棋子,不如信自家宗主会背着荆条去明鹫宗自首。

“你怕吗?”

问月鼎不答反问。

“怕?”撑着头,捏着小纸人的许逐星像是听到了笑话,“我十二岁开过壮汉的瓢,十五拎着刀劫法场”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觉得和问月鼎说这似乎不太光彩,讪讪收了尾。

“我会怕区区淫祭和个破宗门,最多再加个来路不明的妖兽?”

“正巧,我也不是很怕。”

所幸问月鼎并不介意他的“光辉过去”,声音依旧带着笑。

从被卷入安浪镇的风波开始,他就没考虑过第二个选择。

连努力活着的无辜稚童都救不下,如何救得下别人。

第 38 章 不许嫁

“整个平浪都被罩着,连河流都被截住,带灵力的寻常物件出不去。”

问月鼎同许逐星分析:“我身上有块少宗主的玉符,等阶很高,捏碎它产生的灵力不会被拦住。”

“但灵气强行逸散,定会被黎星宗察觉。”

“你家里人也是心大。”许逐星懒懒道。

“人家说着苦修是闹着玩,他们是真就丢给你个纳戒,放你出来受苦。”

他印象里,背景不如问月鼎的仙家子弟出门历练,后面就算是没跟着一串人,也至少带了一堆摇人用的法宝,以保他们出门在外不受委屈。

“若带一群人出来,那是他们修行,不是我修行。”问月鼎认真道。

他不敢想象出门在外还有一群人催着他早睡早起,规律饮食,他会活得比现在痛苦多少。

“虽然整个安浪都被结界封住,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只要找到阵法破绽,从破绽处一样能送出信,且不会被察觉。”

“可我现在无法自由行动,你还被盯上了。”

许逐星不放心:“这方法稳妥吗?”

“我有九成把握。”问月鼎摸着自己的手串。

“值得一试。”

笼罩安浪镇的结界辐射范围广阔,主导起阵的修士修为在合体往上,能侧面证实沈壑所言黎星宗宗主的分身藏在金府是事实。

但他到底也只是分身。祝茫离了问月鼎的灵力支撑,又失去了金丹,面色肉眼可见地灰败起来。

问月鼎灵力骤然被打断,浑身剧痛,忍不住蹙起眉头,眼前白影重重,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怒吼:“小师弟!你怎么样了!”

问月鼎下意识地动了动,然而等沈成舟与他擦肩而过,把倒地之人扶在怀里时,才反应过来,哦,不是在叫他。

他的大师兄有了新的小师弟。

来人白衣佩剑,身形笔挺,剑眉星目,玉冠乌发。

他那张总是如冰雪般没有感情的脸终于裂出了一丝裂缝,焦急道:“小师弟,你怎么样了……你的金丹呢?”

他摸了摸青年的腹部,感受了一下青年空空荡荡的灵力,脸色骤然一变,猛地抬头,看向问月鼎,目眦欲裂,“血!观!!音!!!”

“祝茫与你无冤无仇,你作何要挖他金丹害他如此境地?!”

沈乘舟本是与祝茫共同进入玄武秘境,然而秘境入口不稳定,二人分散后,他担忧祝茫受伤,害怕他吃亏吃苦,因此找了祝茫足足三天三夜。

可他心急如焚地赶到时,便看见那传闻中十恶不赦的血观音正抱着昏迷不醒的祝茫,手上似乎试图抓住什么,然而那金色的液体像流沙一样从他指尖流逝而过,而祝茫失去金丹后身体骤然衰弱,眼看就要死了。

他一直听闻问月鼎此人心眼狭小,睚眦必报。前不久,便有弟子提醒他,祝茫取代了问月鼎原本的位置,恐怕会妒火中烧,让他小心。

他本来没放在心上,问月鼎是自愿叛出昆仑的,怎么可能还有脸去嫉妒祝茫?

他怎么敢?!

问月鼎被沈乘舟吼得稍微颤抖了一下,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头痛欲裂,捂住嘴,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星星点点地滴落在地上。

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喉咙一片铁锈味,嘶哑道:“我没有伤他……不是我……”

“少骗人了!金丹凭空消失——这分明是化丹手的痕迹!此处就我们三人,你又修炼魔修功法,除了你,还能是谁害得他?!”

这话说得也不算全无逻辑。能凭空使人金丹消失的功法,确实只有魔族的化丹手,可取人金丹而无需剖腹。

但是事实确实不是这样的,问月鼎呼吸有些困难,微弱地喘了几口,“……是玄武,玄武吸走了祝茫的金丹……”

“闭嘴!”沈乘舟难以置信,“这般低劣的谎言你竟也说得出口!黑玄武是上古妖兽变异血脉之一,妖丹大成,与人类的金丹灵力根本不同,作甚要夺祝茫的金丹?!况且,这种情况从未在典籍上记录过!”

因为恐怕也没有任何典籍上记录过玄武幼崽的存在,因此也不会有玄武觊觎人类的金丹。可对于未成型的幼兽,金丹却是绝补。

问月鼎试图辩解,然而沈乘舟却已经怒急攻心。他想起出门前,弟子提醒他的话,质问道:“你觊觎玄武甲?”

问月鼎睁大眼睛,“不是,我没有……”

沈乘舟心道果然如此,对他愈发痛恶,眼神沉沉,“那你来玄武秘境,果真为了杀祝茫的?说,是谁透露给你的消息?”

他骤然抽出长剑,铮地一声鸣响,剑尖停在了问月鼎脖颈处,凌冽如霜,碧光流照,问月鼎脆弱的脖颈被凌厉的剑风划破,血顺着剑锋缓慢地流下,触目惊心地在那如芙蕖般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斑斑血痕。

问月鼎跪坐在地上,他经脉逆流,浑身绵软无力,被迫仰起脖颈躲避锋芒,乌发散乱,湿哒哒地黏在他没有血色的侧脸上。

沈乘舟的腹部都是血,可是他只是垂着眼睛,对他说:“乖乖在这等我。”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第一次轮回的记忆,如今已经模糊不清了,却还推着他往前,成为一个时间的戳记,滚烫难凉地烙印在他的心头。

一千八百八十八次轮回很长,长到成为数不清年岁的几百年,成为他与曾经年少轻狂的一道天堑。

即使用力地泅渡,升起,也无法降落。

于是问月鼎说道:“……那就帮我,再救他一次。”昆仑的桃花正是开得最盛的季节,漫天遍野地灼烧着,像是一片茫茫大雪,盖在了尚且年幼的两个少年身上。

少年站在桃树下一手执卷,穿着昆仑雪白的校袍,低垂着眼眸,一头墨色长发松散地绾成一束,桃花落在他的肩头,春光正好。

听到他的声音,白衣少年正好从书卷中抬起眼。

一川烟雨,满城风絮,他与问月鼎隔着重重花影遥遥相望,满地铺红。他眉目俊秀,神情淡淡的,一双桃花眼古井无波,深沉得似乎不像是一个少年郎。

问月鼎忍不住一呆。

虽然问月鼎知道自己好看,但是眼前的人和自己的好看不太相同,更像是冰川雪原上极为罕见的一寸莲,遗世独立,冰清玉洁。因此他就像是小孩见了新奇的玩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星辰般亮起。

他跟个大扑棱蛾子似的,连跳了好几阶白玉石阶,居然硬生生地冲到了白衣少年面前,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颐气指使地口吐狂言:“我要你背我!”

梦境外,众弟子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遇到了哪个倒霉蛋?默哀。】

【话说问月鼎也太娇气了吧,爬个石阶而已,怎么还要人背?】

【他这样说话,不是侮辱人家吗?这人并不是他的仆从吧?】

众弟子对问月鼎的态度有些不满,有一个弟子忽然问道:

【不过我有些疑惑,你们看得清画面中那个白衣少年的脸吗?】

【……我看不清。】

【等等,我也是,像是罩了一层雾。我以为是我眼睛不好使了。】

【但是看气质,应该也是个好看得紧的。】

【这难道是问月鼎的记忆缺失吗?】

众人迷茫了一瞬间,有人试图解释:

【怕是这人只是一个普通的路人,因此问月鼎也不记得他的脸了。】

【我似乎有印象,虽然我也不太记得这名少年是谁,但是他后面好像被问月鼎找了很多麻烦。】

【不过血观音真是自小就如此任性。无可救药。】

他们议论纷纷,梦境依然在继续。桃树下,问月鼎顿了顿,他踮着脚尖,像只小兽在少年的衣袖上嗅嗅闻闻,接着不顾少年蹙眉不悦的表情,抬起头,笑容灿烂:“你长得好看,味道也好闻,我喜欢你!”

众人:“…………”

祖宗!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啊!!!

男孩这般直白而热烈,像是见了一个上好的礼物,想要据为己有。

然而他没想到礼物不仅有腿,还有心。闻言,少年身边的气压瞬间降低。这朵“遗世独立”的雪莲似乎年龄太小,因此还没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捏着书卷,指尖用力得几乎发青,最后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在羞辱我?”

这怎么可能是羞辱?问月鼎困惑地皱了皱脸,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昆仑宗主与副宗主之子,身为冠绝天下的宗门少主,自出生起便是天潢贵胄。服侍他不是理所当然、荣幸至极的吗?他的书童们都抢着来呢。

他想了想,认认真真道:“我会给你钱的。”

少年手背上青筋都浮起来了,他吸了口气,克制道:“这并非钱的问题。”

不是钱的问题,那还能是什么问题?问月鼎迷惑极了。以前他只要一开口,他的书童们都积极地蜂拥而至,毕竟他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出手确实阔绰。

只不过对于这小少爷来说,能背他上下昆仑的“人形步撵”也是十分有讲究的。他不是随便的人,因此,每当有书童蜂拥报名时,他都会嫌弃地挑挑拣拣半天。

肥的不要,丑的不要,太瘦的不要,有汗味的不要……宛若挑选后宫嫔妃。

总之,能背他的书童,外貌必须干净漂亮,穿着必须整洁利落,同时性格必须要十分好,非温柔体贴不可,头发要一丝不苟地扎起来,闻起来也必须只能是最简单的沐浴皂荚味。

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汗味,则会被少爷气得直接丢出门外,若是有了汗味还碰了少爷,不仅免不了一顿揍,当晚院子里还会有火光冲天而起,跑过去一看,这小兔崽子居然把自己衣服给点着烧了!

伺候这祖宗比伺候皇帝还难,就差没焚香沐浴了。

因此,问月鼎对比了一下他对书童严苛的挑剔,觉得自己简直是史无前例地青睐少年。别说羞辱了,应当是莫大荣幸、无上荣光才对!

他这般想着,就没皮没脸地凑过去,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伸出手蹭了蹭少年,勉强地释放了一点自己高高在上的好感:“背背我嘛。”

过去他往往用这招与母亲撒娇,百试百灵。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少年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不。”

问月鼎愣了一下,他似乎有些困惑,接着,他像是明白自己居然被拒绝了,慢慢地睁大了眼,有些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你敢拒绝我?!”

他从小洁癖极其严重,因此,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触人,他自以为着是一种好意。小孩子心性天真,他的心理活动大概如下:

天啊我居然为你放下了我的洁癖!

天啊我居然为你放下了我的身段!

天啊我都感动我自己了可你居然拒绝我?!

就当是还他一场百年孤独的梦。

玄武秘境中,沈乘舟与祝茫失散,问月鼎一人来到了黑玄武的洞口,提着剑,与黑玄武大战三天三夜时,祝茫却意外闯入。

那黑玄武难缠至极,可直到祝茫忽然在洞口尖叫一声:“玄武幼崽!!”

问月鼎悚然,剑尖一抖,被黑玄武击中腹部,眼前一黑。

黑玄武是上古四大神兽的后代,若说玄武甲是千万灵石也买不回来的宝物,那么玄武幼崽便是倾一个宗门之所有财力,也难得到的绝品灵兽!

祝茫脸色已经变了,问月鼎心里咯噔一声,胸腹间一股血气上涌,骂道:“蠢货!别碰它!!!”

洞穴昏暗,玄武幼崽发出一声嗷嗷啼哭,祝茫看了看正在与黑玄武拼死缠斗的问月鼎,可他丝毫犹豫也没有,竟然向巢穴深处伸出手!

玄武幼崽被祝茫捉住,又惊又怕,张嘴狠狠咬住祝茫,祝茫一惊之下,竟然一掌拍下,幼兽当即口吐白沫,哭得更大声了。

正在与问月鼎缠斗的黑玄武猛地发出一声暴怒的长啸,宛若惊雷,它甩动巨大的长尾,把问月鼎狠狠地拍击到洞穴墙壁上。

问月鼎骤然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山洞几乎都要崩塌,漫天碎石里,问月鼎的红衣已经被血染了几回,鲜艳得如同原野上盛开的红花石蒜。

祝茫根本敌不过黑玄武,他甚至连剑都来不及拔出,就差点被一掌拍碎。

令他惊恐绝望的是,那黑玄武居然张开血盆大口,爆发出一股恐怖的吸力!

更令祝茫尖叫的是,他的丹田处传来一股撕裂般的剧痛,金丹居然隐隐有破体而出之势!

祝茫错愕不已,他拼命地运转灵力,试图抵抗黑玄武那恐怖的吸力,口中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典籍上从来没有记载过黑玄武可以吸食人的金丹啊!妖丹和金丹是冲突的两股灵力,怎么会……啊!!!”

他的灵力运转愈发滞涩,脸上的恐慌越来越重,好似灵魂都要被黑玄武从躯体里抽去了。

他眼珠惊恐万分地胡乱转动着,忽然瞥到墙边倒在血泊中的问月鼎。

他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一般,脸上神色千变万化,然而他的腹部处,竟然真的出现了一点金芒,金丹随时都要破体而出,他终于崩溃了,一只手指着问月鼎,尖叫求饶道:

祝茫眼里爬满了狰狞的红血丝,这一刻,他那总是温柔如青竹的面具终于破裂了一瞬间,他的声音里包含怒气,低喝道:“给我闭嘴!!!”

被吼的弟子脸上一僵,他有些不知所措,委屈地看着祝茫。祝茫回过神来,抬起头,急促地辩解:“不是,对不起,我不是想吼你,我……”

那阴冷的声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般,恍然道。

喔,不对,不对。

那声音慢条斯理,轻声细语,在他耳畔恶意地低语,像是一只吐着蛇信的阴冷毒蛇,嘶嘶笑道。

你最不敢面对的是,他已经死了吧。

祝茫像是忽然被人狠狠闪了一巴掌,他偏过头去,冻在了原地。

一切声音仿佛被拉长远去,他像是被扔进了数九寒天中,冷得他呼吸都困难,喉咙里都是铁锈的味道。

模模糊糊中,他好像听见了谁在说话。

那是刚刚被他吼了的弟子,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身边的弟子也震惊不已,他们一同向着梦境中望去,好似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

那弟子疑声道:“等等……”

“那不是……那不是……祝师兄吗?”

梦境中,问月鼎跌跌撞撞地来到一间客栈,敲响了门,一个少年推开门,他脸上似乎还有淤青未散,隐约有些不耐烦。

即使尚且年幼,依然能看出,那是年少的祝茫。

祝茫抬起头,与年少时的自己四目相对。

如此庞大的结界,只靠一个分身不足以支撑,更何况这分身还得准备假祭祀,心力不足。

只有可能是沈壑乃至其他到场的黎星宗修士,也参与了布阵,才能让结界正常运作。

想要让阵出现破绽,首先要让下阵的人分崩离析。

“若我没记错,你包里还有酒和朱砂?”

“有。”许逐星应。与他相比,问月鼎就像是一个浑身带刺的刺猬,任何靠近他的人都要被他剜下一层皮,高下立判。

问月鼎冷眼看着气质温和的祝茫,忽然冷冷说道:“你现在住的,是我的房间?”

祝茫一顿,有些茫然地睁大眼睛,被问月鼎忽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紧张地抓了抓衣角,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沈乘舟,半晌,才慢慢道:“……是。”

问月鼎瞥了一眼为了如避蛇蝎的沈乘舟,嗤笑一声。

他坐起来,手撑在膝盖上,衣不蔽体,随着他慢悠悠的起身,乌发如瀑,勉强遮住了下面如白玉一般晃眼的肌肤。

问月鼎只是懒散地抬了抬眼,一双狐狸般的眼睛微微一眯,吐字清晰道:

“脏死了。”

祝茫一顿,脸色苍白起来。

他伤口刚好没多久,就想着要来见大师兄,结果不仅看到大师兄与那声名狼藉的血观音同床共枕,还被当众辱骂。

他平生最恨“脏”这个词,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烟柳之地出身,可还没等他作何表示,沈乘舟便上前一步,神色冷厉,高高扬起了手。

他作势要打,祝茫见状,睁大眼睛,忙扑过去按住他,声音颤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却还要坚强不屈,“别动手,师兄……”

沈乘舟脸色恐怖,寒声道:“你别管。”

他不顾祝茫含泪阻拦,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问月鼎,嫌恶道:

“十年前,你背叛昆仑,你母亲在生下你弟那晚听见了这个消息,当场昏厥死去。这十年来,是祝茫替你扫的墓。”

“你父亲一夜白头,对你失望不已,每天每夜都愤怒得几乎晕死过去,头疼不已,是祝茫去学了按摩,日日夜夜替你照拂父亲。”

“你弟弟因为你从小到大就活在欺凌之中,是祝茫替你护住了他,让他后面能安安稳稳地去蓬莱学药,当下一任蓬莱岛主。”

“可你这十年来做了什么?你杀戮无数,屠灭百姓,可最后你居然还不愿意放过祝茫,因为嫉妒他抢了你小师弟的名号,便在玄武秘境中伤害他。”

他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暴怒,拽住了问月鼎的衣领,“他出身烟柳之地又如何?他远比你干净得多!”

问月鼎勉强坐在床上,沈乘舟一声暴喝如惊雷般炸在他耳边,令他耳畔闻蚊作响,仿佛失聪一般。

他觉得刚刚被沈乘舟打的那一巴掌有点疼,导致他反应迟缓了一点。

不过他还是听清了,因此,他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所以,你就可以剜下我的金……”

“闭嘴!!!”

沈乘舟怒喝,“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冥顽不固,害他愧疚吗?!”

怎么会有这种恶毒之人,难道到这种时候,他还想要把金丹之事告诉祝茫,让他歉疚自责吗?

祝茫那么善良,即使是亲自剜下他金丹的仇人,他也肯定会感到愧疚,每日活在不安之中,觉得自己亏欠了问月鼎。

“原来如此。”

问月鼎咳嗽了一声,他头痛欲裂,刚刚撞到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可是他却忽然笑起来。

那笑声一开始低沉,可越到后面,便仿佛遇见了极其开心的事情一般,变得诡异疯狂。

又或者,终于明白了摆在他眼前的一个事实。

他心里本来还存在一丝丝可能的幻想,幻想自己当年那个喜欢的师兄能回来,会……哄哄他。

可恐怕在昆仑之战的那一夜,那曾经为了保护他被一剑穿胸的大师兄就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

“布雨阵一定在金府室外,想办法破坏掉阵法,我教过你如何做。”问月鼎放缓语调。

“当然,先保证自己安全,若是没机会也无妨,千万当心黎星宗和妖邪。”

洞中的尸骨会异常地发黑,说明她们死前魂魄被炼化,死后皮肉又被剥离。

他听父亲提到过,此类吸魂吸髓的邪术对气感要求很高,高到人魔两族都无法完成,只有妖能做到。

金家一定还藏着一只高阶妖族,只是因为过于虚弱或肉身不全,他才感知不到。

极有可能就是老龟提及的肉身破碎,魂魄未散的水蛇。

“小哥哥。”某种违和感愈演愈烈,天道彻底沉默了。

问月鼎没有再理会系统,火急火燎地抱着酒,符咒一闪,转眼来到了花宴楼。

花宴楼是九州中数一数二闻名的酒楼,檐牙高啄,灯烛通明,地理位置极好,连接着昆仑、嵩衡两大山脉,毗邻忘川河其中一条分支。仙盟的总督府便在不远处坐镇。

所谓仙盟,是仙门中担任凡间大理寺一般的存在。负责约束管理着作奸犯科的修士,而问月鼎的“好友”李廷玉便是仙盟盟主。

今日恰逢他的生日宴会,楼里人来人往,觥筹交错,宴厅中,舞女翩翩起舞,声乐阵阵,高山流水。

问月鼎赶到时,宴会正酣。

他的腹部被他重新简单包扎了一下,暂时堵住了血。他轻盈地跃上房梁上,抱着酒四处张望。

仙盟盟主最喜喝酒,问月鼎从以前就知道,而事实上,也有很多人知道,因此宴会上,大部分人都提着酒准备送给仙盟盟主。只不过,当问月鼎发现这些人送的酒都不如他的好时,不禁心里有些小得意。

他坐在房梁上晃了晃脚,长发在身后一晃一晃的,感觉自己都要翘起小尾巴了。

哼哼,等会李廷玉看到他的酒,一定会大吃一惊,大喜过望!

春风渡的酒香一直萦绕着他,他犹疑地看了看四许,嘟囔一声,“我酿了十年呢……便宜这小子了!”

他像是赌气一般,飞快地揭开蜡封尝了一口。

他被春风渡熏得有点醉,脸色微微泛起一丝薄红,因此也没有听清下面正谈笑风生,热火朝天。

“你听说了么?那传闻中的血观音问月鼎,竟与正道魁首、昆仑掌门沈乘舟成亲了!”

“沈乘舟没发疯吧?那可是问月鼎!罪名数上一天一夜都数不清的血观音!!”

“不是说他们曾经是同门师兄弟么,怎的也能成婚?!”

“什么同门师兄弟!问月鼎早十年前便叛变了昆仑!谁不知道他这个白眼狼?”

“你们在说什么,不是说血观音乃是魔教妖女么?怎么变成男的了!”

有年少不懂事的,猝不及防被塞到了一嘴瓜子,提问道:“这个血观音是何人?”

“血观音名为问月鼎。”一人回答道:

“他常年一身被血浸染的红衣,听说他原本是一身白衣,但是因为手上全是累累血债,衣服沾染上了那些冤魂的血,侍从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可偏偏此人虽然行修罗事,却男生女相,色如春花,长得极为漂亮,故称‘血观音’。”

“什么漂亮?那就是个狐狸精,祸害,魔教妖女!”

一个大汉呸了一声,桌子拍得震天响,“谁不知道他毒害同门师弟,离经叛道,与魔教狼狈为奸,我们有多少无辜百姓是被他残害的???以色侍人还差不多!要我说,此人便应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何止如此?听说他为了让自己容颜永驻,还杀害了五百多个药人,强迫他们吃下各种毒药,每个药人都在剧痛中死去,听说还有一味药,名为毒菟,可寄生于人体内,在灵力催动下,居然能活生生地从人体内破土而出!”

“……我听闻他更是曾经犯下屠城之举!莫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此人其心可诛,罪该万死!”一人已经是酩酊大醉,大手一挥指向坐在正位的男人,嘴比脑袋快,“我们的盟主大人便可作证!”

滚烫地落在他心尖上。

只是后来分别,除了一个玉珏大致的模样和“乘舟”二字,什么也没留下。

因此多年以后他跪在泥泞里,听见“乘舟”二字时,他不顾一切、从巷子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撞入他的怀里时,就知道他们又再次相遇了。

即使沈乘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遗忘了过去也不重要。

他可以重新制造独属于他们的专属回忆。

沈乘舟看向祝茫的目光柔和,但是嘴上却是在吩咐:“此次鬼王应当十分虚弱,诸位昆仑弟子听令驻守于此处,无须紧张……”

昆仑弟子们闻言纷纷放松了肩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开玩笑,那可是鬼王,上一次的鬼王诞生昆仑折了三分之一的弟子过去,过来支援的仙盟盟主直接陨落,只能秘境传承选择了李廷玉作为新的盟主。

只是这个时间感觉多少不对劲,鬼王百年一现,这次的鬼王和上次的鬼王间隔,似乎只隔绝了十年?

他们心里的疑虑刚起,下一刻,远处猛地炸开一道绚烂白光,刺眼至极,几乎令人失明,一条巨大的银蛇狰狞地劈开天幕,白光铺天盖地,惊雷炸响,像是一只沉睡的猛兽即将苏醒。

“等等,不对,忘川河……忘川河!”有弟子伸出手指,惊叫,“你们看!”

风雨大作,浪潮疯狂击打着两岸,血红的河水汹涌咆哮着,卷起滔天巨浪。

忘川河少有如此狂暴的时候,然而所有人转过头,透过沉沉雾霭看过去时,头皮纷纷炸开,一股寒意如冰蛇顺着脊梁直上天灵盖!

“天……”

有人目瞪口呆,声音都是颤着的:“忘川河……忘川河倒流了?!”

而更令他们肝胆俱裂的是,浓厚的乌云后,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丝猩红色,沈乘舟脸色一变,他撑住栏杆,望向夜空,瞳孔不断震动。

夜空不知何时已经变成血红色,尤其是无间鬼域的上空,红得仿佛能滴血,月亮从黑云后探出头来——竟然是血淋淋的红色!

那悬挂于高空之上的仿佛是一颗血人头,阴森森地照耀着前路。有百姓抬头见了,脸色煞白,喃喃道:“月赤如血,灾难将至。”

“这是……大凶啊!”

多年后,史书记载:

庆历六年五月廿九,忘川倒流,血月当空,百难具现。

天生异象,必有灾殃。

天行无常,倒行逆施……是为末世。

鬼王现,异象临。据言,鬼王身高八尺,面如冠玉,然性格阴晴不定,残忍嗜杀,偏又一袭白衣胜雪,是谓——

“白衣阎罗”。

许逐星眼珠艰难转动,双目赤红。

他眼睁睁看着护盾碎裂,问月鼎冲他微微笑,眼神温柔。

随后,他提着剑走向巨浪,衣摆颤巍巍地飘着,身形转眼便被吞没。

响动过后,巨蛇跟随他一同消失,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水面顿时风平浪静。

阳光拨开云雾露出,像是灾难从未存在过。

问月鼎一走,符咒立刻被火焰吞噬殆尽,化为飞灰。

“问月鼎问月鼎!!!”

许逐星跌跌撞撞跑上坍塌的祭台,看向深蓝的河底。

这河深不见底,而火灵根修士,天生多少对水有恐惧。

太黑了。

问月鼎在下面,不知道会多难熬。

许逐星头脑发胀。

他已经没办法思考,也不知如何权衡利弊。

“您”

回过神的黎星宗修士围上来,一时也拿不准该不该劝。

看着许逐星手里的玉牌摇摇欲坠,随时要碎,他们心惊胆战。

这、这可是整个天修最珍贵的令牌。

要是摔了,他们宗门可就真完蛋了。

一修士大着胆子碰上他的肩膀,被应激状态下的许逐星烫得连连后退。

“我是明鹫宗少宗主的人。”

许逐星握紧玉牌,神色阴鸷。

“你们谁敢拦我?”

第 39 章 吸出来

宁静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蛇妖狂躁流窜,水浪毫不留情裹挟着问月鼎朝着岩壁、藻丛乱撞,吓得过路鱼群四散游开。

被压在祭台下的老龟努力想探出头帮他,可碍于年事已高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问月鼎被拖走。

为不被岩壁撞碎肋骨,问月鼎凝神聚灵,凭借自身气感在周身生出球形气罩。

双手攥着请命,他心中默念清神的咒,逼迫自己在乱流之中保持冷静。

看水流的方向,它似是在把他往埋骨坑洞处带。

连降几日雨,水温冷得刺骨,问月鼎却在周围飞窜的灵力之中,觉察到一丝极其熟悉的炽热。

突兀、焦躁、明目张胆。

心中涌起不妙,他诧异往后看去。

透光的浅水处,少年一身不合身的白衣,闭气迅速朝着他游来。

剧烈游动导致缺氧,许逐星的脸色不自然地发红,为了准确找到问月鼎的位置,他逼着自己在水中睁开眼,导致眼白处开始充血。

问月鼎一分神,原本就脆弱的气罩登时裂开道口,又被水灵力仓促补上。

再往前几米,没有避水咒和气罩保护的许逐星若是被卷入乱流,必将凶多吉少。

缠朱冒险探出一截红绫,拼命把许逐星往外推。

隔着湍急流水,问月鼎冲他重重摇头。“我之前似乎在忘川河旁看过血观音……”

祝茫的回忆被打断,他抬起头,一个弟子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向沈乘舟汇报。

沈乘舟面前依然悬浮着铜镜,透过铜镜,似乎隐约还可看见一张俊逸瘦削的下巴,和一闪而过的狼牙项链。

镜中人唇紧绷成一条直线,沈乘舟似乎听他说了什么,皱着眉问道:“什么时候?”

“三、三天前。”弟子有些惶恐,他新入门不久,第一次与掌门对话,紧张又兴奋,磕磕巴巴地回忆道:“我巡逻的时候,似乎、似乎看到过他。”

三天前,那是问月鼎从秘境中被抓回昆仑的时间。沈乘舟脸色一沉,“为什么不上报?”

“太、太黑了。”弟子有些呆呆的,试图辩解:“我……”

“够了。”沈乘舟打断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什么也没干。”

沈乘舟顿了顿,“……什么?”

“他就只是,呆呆地看着忘川河。”弟子绞尽脑汁地回忆,“叫他他也不回应,所以我以为是我看花了眼。”

忘川河常年烟云缭绕,在那个夕阳昏黄的傍晚,红衣少年沉默地站在河边,远远望去,像是水墨画中的唯一一抹水红,又像是刚刚从河中爬上来的水鬼,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眼角眉梢被雾笼罩,茫然空白得宛如一张白纸。

只是这画似乎浸了水,快要烂掉了。

弟子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忽然叫道:“他看起来,好像是,准备跳下去。”

沈乘舟浑身绷紧,他想起之前准备挖问月鼎金丹时,他有来过。

还在深夜,床上没看到人,他以为少年又逃跑了,愤怒和说不清的情感混乱在一起,他握紧剑柄,森白的骨节突起,喉咙中溢出一声怒笑。

永远不乖。

他就该把他的手筋和脚筋挑断,这样,他就再也不会闯祸了。

他冰洁如玉的外表下,一颗阴暗的心蔓草丛生。

然而刚转过头,他就怔住了。

那本该消失的少年站在窗边,窗外树影婆娑,他披着一层月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问月鼎!”他提着剑,揪起他的衣领,少年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被他一掀,哗啦啦地落下,露出苍白瘦削的胸膛和染着血的绷带。

“你又想做什么坏事,我警告,”

沈乘舟话还没说完,对上了问月鼎的眼睛,呼吸一窒。

那是一双极空洞的眼,他像是被撤掉傀儡丝的木偶,没有操控后灵魂也剥离了身体,他垂眼站在原地,月光被树梢切碎,跌落在他半透明的脸上,他不说话,也不动,毫无生机。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双眼睛时,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剧烈挤压了一下,眼皮直跳,指骨颤了下。

一种快要失去某种重要东西的预感篡住了他,他手背蔓延青筋,一直到小臂上,仿佛在克制什么。

但是他最后也只是把问月鼎扔回床上,在少年无意识的痛叫中,用绳子把他像狗一样拴在床边。

他嘴唇微启,没发出声。祝茫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雷声震聋了,才会产生幻听。

大师兄在说什么?大快人心。

沈乘舟忽然出声:“找到了。”

祝茫骤然收敛起脸上阴郁的神色,重新挂上充满爱意的笑容看过去。

只有沈乘舟才能让他心情好,幼年相遇的少年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救赎,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和他在一起。

他早就病入膏肓,曾经的少年是他唯一的解药。吃不下,就会死。他呆坐在岸边,身上都是问月鼎刚刚将他托起时吐在他肩窝的血,一大片的,快把他烫得剥落一层皮。

他怔了半秒,猛地回过神来,那红衣少年在水中往下坠,他把他从死亡线上推开了,自己迎接撞上了那巨大的死亡,铜镜在他脚边四分五裂,里面还有一个人的咆哮:“问月鼎!!!”

他试图冲上去,抓住那只冰凉的手,可是下一秒,昆仑弟子便从后扑上来把他摁倒在地,有人在他耳边吼::“凡过忘川河者无论几何,必沉一人!你现在跳进去,也是死!”

他没听进去,他大概只知道,自己今天害死了一个人。

男孩抹了把脸,试图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他对着沈乘舟艰涩道:“求您了,救救他。”

他眉眼青涩,眼瞳极大,年龄尚幼,可依稀能看出完全长开时是如何的英俊帅气,他死死地抿着嘴,眼神中满是悔恨与哀求,然而沈乘舟却一动不动,所有人都是一片沉默的,无法回答。

男孩忽然心里燃烧起一股怒火,他“蹭”地一下,明明比沈乘舟还要矮个几公分,却抓住了他的衣襟,红着眼睛,一字一顿:“你们昆仑是要见死不救?”

有昆仑弟子在后面仿佛被猛踩了一脚,整个人都蹦起来,“我们为什么要救他?!他是魔修!你懂什么是魔修……”

“够了。”沈乘舟忽然出声打断。

他有哪句话不对?

沈乘舟面如寒冰,祝茫看得出他如今心情不佳,拍了拍他的肩膀,软着声音:“他这也算是临死前做了件好事。”

沈乘舟面色骤然森然,他阴沉道:“谁说他死了?”

祝茫一怔。

沈乘舟冷冷道:“他之前中了那么多次陷阱,那么多名门正派围攻他取他狗命,他不都活过来了吗?之前就一直杀不死他。他怎么可能会死在跳河上?”

祝茫怔然:“可……那毕竟是忘川河。”

忘川河与天道相系,再厉害的人也无法阻断忘川,除非把天道斩破。

但这几乎是痴人说梦。那可是千万修仙之人可望不可即的天道。

“所以呢?他想证明什么?”沈乘舟猛地抬头,一张脸如若冰霜,他气息有些不稳,眼瞳微微颤抖,“他跳进河里,是为了证明我是错的,还是证明是我逼死了他?”

“自作多情。”

他闭了闭眼,“我永远……都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地面上是一个木制的剑匣,散发着雨水和竹木的清香,沈乘舟打开后掏出一把剑,剑鞘似乎已经锈蚀了,祝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在心中不屑地嗤笑一声。

废铜烂铁。

这种东西也想送人?不嫌寒酸?

狗都不要。

他内心嫌弃不已,目光缓慢上移,从剑尾往上一寸一寸地游走,可渐渐地,嘴边漫不经心的笑容凝固了。

沾着一些泥土的剑柄上,一枚玉佩被风吹得旋转了一圈,雨水击打在上面,好似发出了一声“叮铃”的脆响。

那玉佩尾端带点红,玉面上刻着玉兰花,在雨中慢悠悠地摇晃着。

他忽然间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狠狠扇了一巴掌,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中,他听见了沈乘舟在唤他:“阿茫。”

沈乘舟似乎有些不解。他说:“你的玉佩,怎么会和问月鼎的玉佩一模一样?”

问月鼎的灵剑上挂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玉佩?

他目光缓慢地下移,迟缓滞涩地眨了眨眼,忽然想要笑出声来。

“不可能。”他笑着说,“怎么可能一样,大师兄,你是不是看错了?”

沈乘舟站在他面前,可他就是不往沈乘舟,或者灵剑的方向看。明明他也有眼睛,但他却下意识地躲开,只顾着让沈乘舟再看一眼,自己却好像在逃避什么。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重重地砸在他的伞面上,让他有些撑不住似的,握着伞骨的手臂微微摇晃颤抖。

沈乘舟不打算多言,他摘下那枚玉佩,放到祝茫面前,祝茫视野中猝不及防地闯入一枚血色的玉佩,仿佛被那缎红刺痛般闭上了眼,呼吸颤抖,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得像鬼。

沈乘舟没有多说:“细节上应该有些许不同,但……确实一样。你们在同一家店铺买的?”

怎么可能是同一家店铺?祝茫差点张口反驳,为了仿制玉佩,他找了几乎快上百家玉料店,没有一个店主说他们那里有这样剔透的血玉,更别说是要像几尾游鱼附在白玉上,这种玉必定是独一无二,或者至少是出在同一块玉料上。

“不对……不对……”祝茫突然想到什么,惨白的面部整个活了过来,他猛地抓住沈乘舟的肩,指甲生生地扣进了他的皮肉中,“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对不对?”

沈乘舟不是很喜欢听别人提起他失忆的事情,但是祝茫此时神情不太正常,因此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那就对了。”祝茫松了口气,放开几乎要把沈乘舟抓出血的手,来来回回地不断走动。这枚玉佩出自同一块玉料上,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枚玉佩是昆仑人人共有的,是昆仑的信物?

又或者,沈乘舟失忆后不记得曾经有这样一枚玉佩,是问月鼎从他这里……偷过来的?

他眼中燃起火焰,豁然开朗,像是个不小心陷入迷宫的旅人终于冲破了迷障,又像是陷入层层蛛网后又竭力挣脱成功,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又安安稳稳地落回去。

对,肯定是问月鼎偷过来的。他不可能有这枚玉佩,祝茫以己度人,觉得合理至极。问月鼎喜欢沈乘舟,因此要把他的物品贴身携带,于是刚好趁沈乘舟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东西时下手。

这人真真是下流卑鄙,居然觊觎别人的宝物。

他松口气,好险,他差一点就要被问月鼎骗了。

问月鼎和沈乘舟不一样,沈乘舟干干净净,做事磊落光明,与心机深沉,坏事做尽的问月鼎截然相反。

问月鼎一看就是毒药,怎么可能会是他的解药呢?

他是要一心一意对沈乘舟好,一心一意爱他的,问月鼎死了都不安生,居然还要扰乱他的心智。

远处惊雷四起,头顶黑云漫山,空气粘稠而湿闷,他平复好自己心情,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撑着伞的手也不抖了。

他扭头对着沈乘舟,灿然一笑,“没事,大师兄,应该只是凑巧,雨太大了,我们走……”

他最后一句话被吞没在惊雷中。

一道巨大的银蛇劈开了天幕,洪水从天而降,不远处依稀能听见忘川河咆哮着,仿佛有什么人在残忍地将它斩首,咆哮中充满了求饶般的委屈。

一座巍峨的宫殿伫立在无涧鬼域的最高处,这里檐牙高啄,石灯在岩壁上静静跳跃着,拉出长长的影子。

一名黑衣青年从窗边收回了自己的视线,重新低下头去,声音低哑:“需要,属下,去,让他们,安静一些,吗。”

他眉目沉静,黑衣衬得他肤色冷白,他生得很好,一身黑色劲衣衬得他身姿挺拔,只是可惜英年早逝,模样大概只有十七岁左右,浑身上下都是属于少年的青涩气息,只是一双眉眼漆黑如墨,让他平白无故地生出几分漠然与冷酷。

“不用。”

一个男人的声音淡淡响起。

他的声音很特别,按照常理,大部分鬼修生前惨死,不少鬼修的嗓音多少带点嘶哑,那听起来必定是很粗糙的。

然而男人不同,他语气沉稳,声音里的那点沙哑被他的沉稳一盖,竟无端生出些优雅的意味,令人想起棋盘上温润的玉棋,好似说这话的不是什么穷凶极恶、杀伐果断的鬼王,而是一个满手纸墨,芝兰玉树的君子,沉稳而优雅。

黑衣少年半跪在地上,安静地等待着上位者的指令,像是一只臣服后沉默的忠犬。坐在高椅上的男人手指有条不紊地敲击着座椅上的扶手,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等到少年腿都蹲麻了,才淡淡道:“小黑,药要凉了,拿来吧。”

小黑闻言,抬起了头,一声不吭地端着药走上前。

他眼前是一层丝绒红纱帘,把帘后的人遮得影影绰绰,一只苍白的手从红帘后探出来,接过了他的瓷碗。

那手苍白冰凉,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在红布的映衬下显得剔透如瓷器,略微有一层薄茧覆盖其上,好看得紧。

然而小黑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挪开,反而去看帘后的另一个人。

红帘被风吹得微微摇动,不经意地被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一个少年。窗外树影婆娑,月色被树梢切碎,温凉如水地落在问月鼎脸上。

祝茫一惊。

他看清问月鼎的表情了。他再也见不到了。

问月鼎忽然觉得,如果沈乘舟最开始不要救他就好了。

这样,他们也不用纠缠一生。

而无论纠缠多少次,只有问月鼎一个人记得。

因此,他放声大笑,诅咒眼前这人。

问月鼎捂着不断流血的额头,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他又咳又笑,大声道:“沈乘舟!你放心!我与你结婚,只是为了折磨你,只是为了让你尝到爱而不得究竟是如何滋味。我从未对你有过任何情爱,一丝、一毫也未曾——”

“你挖了我的金丹,我便要强娶你。我如今这样不人不鬼,你又凭什么好过?”

他肆意大笑道:“沈乘舟,我问月鼎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沈乘舟扭头,冷冷地看着他,那点刚刚冒了个头的愧疚之心瞬间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他大步迈出门槛,走到祝茫身边,漠然地丢下一句日后他痛恨不已的话。

“你真该天诛地灭,永不超生。”

那传闻中凶残血腥,无恶不作的红衣少年头发凌乱,乌黑的长发长长地拖曳在地,单薄清瘦的线条若隐若现。

他的睫毛天生就很黑很密,垂下眼睛时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微微颤抖时抖出惊心动魄的频率,丰满微湿的唇红润,像是涂抹胭脂的女子,藏在黑发下的脸漂亮得宛若一块价值连城的瓷器,光是看着就令人心惊。

只是这玉人此时脸上的表情一片空茫,眼瞳涣散,眼底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没有焦距,像是在梦游一般,静静地看着这间屋子。

月色凉如水,将他如玉的面孔浸泡得宛若透明,没有一丝血色,他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前进。

问月鼎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输入指令的人偶,“……家,回家。”李廷玉从未有如此强烈的自己即将失去什么的预感。

再也找不回来,再也得不到。

可他却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又像是双手忽然被沸水滚烫地淋了一下,条件反射一般,反应极大地将怀中无力绵软的人重重甩了出去,仿佛那是什么灾星。

少年被用力甩到地上,头和地板重重地磕在了一起,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问月鼎。”

李廷玉的声音沉了下去,“你又在发什么疯?”

他厌恶地看着歪着脑袋、倒在地上的红衣少年,踢了踢碎裂一地的酒坛,嗤笑:“朋友?谁和你是朋友,痴人说梦,你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配吗?”

“像是个下贱的婊|子。”

少年腹部的血迹汩汩流出,红衣已经彻底濡湿,宛如刚刚从血水中捞起一般。

可偏偏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

像是死了。

沈乘舟神色一僵,接着隐约有些狰狞起来,“少给我摆死气沉沉的样子,装什么?”

“我知道了,你又想从我这骗走什么?”

“不对。”他又笑了起来,摇摇头,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不管你是不是装的,我不在乎。一壶酒而已,我的酒窖里好酒美酒要多少有多少,你这酒看着就劣质,路边随便买的?糊弄谁?”

问月鼎眼里的雾气越来越多。

李廷玉却视若罔闻,恶意地笑起来,“被我说中了?羞愧难当了?”

他不客气地踩住少年皓白的手腕,眼里满是怜悯与讥讽。

“看看你这副样子,真是没吃过苦头。”他说,“我为了当上盟主,上刀山下火海什么没做过?怎么好像我摔碎你一壶酒,捅了你一剑,你就这幅模样?”

他叹了口气,蹲在问月鼎旁边,摸了摸他冰凉的脸,接着,猛地掐住他的下巴,强迫少年仰头,他垂着眼睛,手不自觉地从少年沾血的嘴唇擦过,接着,用力地揉捏起来,冷漠地嘲讽道:“真是娇气的小少爷。”

他微微走神,可等到他回过神来时,表情骤然扭曲,像是一个看见自己心爱玩具被抢走的顽劣孩童。

那片血泊上空空荡荡。

问月鼎不见了。

问月鼎呆呆的,“这是,回家的路。”

“我要,回家。”

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来,嘴唇翕动,像是在向谁打招呼,即使眼前空无一物。他眼睛温柔地弯起来,“我回家啦,妈妈。”

少年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苍白安静,长而柔软的乌发在床头凌乱地散落着,几缕发丝被坐在床头的白衣男人抓住手里摩挲着。

温暖的烛火跳动着,给少年瓷白的面孔镀上了一层暖玉般的光,唇色殷红如血,身上原本破破烂烂、湿透了的衣服被褪下,小心翼翼地换上材质更为珍贵的蚕丝单衣。

他看上去单薄而脆弱,若不是平坦的胸膛几不可微地有起伏的痕迹,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具漂亮不朽的尸体。

少年的脚踝和手腕处皆被男人套上了一根红绳,尾段各系着枚刻着“平安”的古铜钱,血红色的绳在苍白的肤色上,宛若红宝石色泽的血管,令人看了便移不开眼。

若是有人看到这两枚铜钱,怕是会晕倒在地。

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这两枚铜钱恐怕是连接了另一人的生死,上面刻满了生死符咒,若是佩戴铜钱的人死去,另一人决不独活。

不是疯子,怎么可能愿意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的手上。

但是男人却只是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少年脚踝上的那枚铜钱,他从小黑手里接过药,垂下头去,冰凉的长发垂落在昏死的少年脸颊上。

烛火的光影在他们之间跳跃着,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好似在一起接了一个安静而又缠绵的吻。

这道吻跨越光阴,跨越上下三百年,跨越数不清的别离,把他们的生与死悄然无息地连接在了一起。

他笑了笑,光洁的额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初次见面,好久不见。”他低声呢喃了一句,“是是,我们回家了。”

一张纸条静静地放在少年的掌心里,烛光将墨水印得暖黄,上面的字迹俊秀,仿佛藏着千万般说不清道不明的珍重与爱意,却克制表达在地寥寥几笔里。

“庆历六年六月初一,于此处立下债条:

许逐星欠问月鼎三百年的拥抱。

许逐星还没吭声,一片皱巴巴染血的小纸人从问月鼎怀里探出头,兴奋地比划着。

它不由分说,拽过另外一片不情不愿的纸人,不顾它拼命挣扎,把纸人的头往自己肩膀上靠。

——可以给他吸出来!

就连问月鼎都知道吸蛇毒是没用的土办法,许逐星自然更清楚。

可看到小纸人的动作,许逐星眼神飘忽,脸憋得通红。

不合时宜地,他想到了前些天和问月鼎一间屋,恰巧看到问月鼎更衣。

问月鼎虽然是大家公子,但不光没那些矫情毛病,甚至有点太迟钝。

他换衣服时,经常大大方方在他旁边换。

许逐星没读过几天书,用词匮乏。

只能说那背因为常年不见光白溜溜的,白得像剥皮的菱角。或许是被逼着练过武的原因,问月鼎背上有点肌肉,但远没有其他剑修那般健硕,只能算是漂亮。

他的肩胛边藏了一颗很淡的红痣,落在肩胛的阴影处,只有肩膀前收时才能看到

这样一个男人家,脖子上还挂玉坠。

细细的鱼形银扣绕在后脖颈,多出的一截在烛火下闪光,轻轻晃荡。

第 40 章 是朋友

“没事。”

深呼吸,许逐星掩下乌漆嘛糟的心思,莞尔一笑。

“你没有清蛇毒的药,我有。”

他咬着后槽牙,想要摸自己的包袱。

“我真不要紧。”

一想到解毒药酸苦的气味,问月鼎忙制止他。

“倒是你”

哐当————

守在旁边的药修有两个,其中一个被他的激烈反应惊到,仓皇碰落盛着汤药的碗。

清苦的香味充斥在房内,窗纸透出屋外阳光正好,昭示着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梦而已。

问月鼎不动声色缓了口气,可方才出差错的药修却是大气也不敢喘。

他脸色苍白,局促地手也不知往哪放,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问副宗主恕罪,我师弟他莽撞了。”

另个岁数大的药修赶忙黑脸训斥他,只求问月鼎宽恕:“身为医者,行为举止怎能如此不慎?”

“无妨。”

没等问月鼎开口,清朗的声音从床的另一侧传出。

许逐星放下书,抬眸对药修道:“只是些小事,二位不必拘束。”

“得多谢你们照拂我师弟,才让他转醒如此之快。”

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一番话下来不落瑕疵,两个药修也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宗主谬赞,都是我们分内事。”

小药修被夸得不好意思:“许宗主体恤师弟,亲身亲力照顾,分明比我们更辛苦。”

问月鼎看着许逐星,将最后一丝丢失的实感捡回。

现在他还没死,许逐星也没残。

感受到问月鼎的目光,许逐星从容地看向他,浅色的瞳莹润:“四师弟眼下体弱,先躺下歇息。”

“大师兄说得对。”

反正他说什么都有人怕他,有个嘴替帮忙说话,问月鼎干脆安详躺平,配合地连声附和许逐星。

一派和谐的气氛下,两个药修放下心来,重新出去替他煎药。

“问副宗主方才太吓人,突然坐起来,眼神好像能宰了我。”

走出去几步星,小药修这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今天幸亏遇到许宗主,他真是如传闻般清风霁月!”

对他们这些小修士来说,许逐星简直是神话般的存在。能瞻仰本尊,是他的福气。

更何况许逐星还替他说话,帮他解围,难怪师尊师叔他们提起持明宗宗主,从来都是赞不绝口。

“是啊。”皎皎月色下,一道如松柏般挺拔修长的身影正倒映在湖泊中。

即使水面因微风吹拂而荡漾,也依旧能从倒影中看出青年的清俊不凡。

眸似寒星,深邃而明亮。

他注视着湖面,半晌后抬起了手,捏在了自己的颊侧,向着旁边一扯。

“……痛。”问月鼎放下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即使掐了自己一把,湖面中的青年依旧面不改色,气质从容。

——就仿佛面瘫了一样。

泄了一口气,问月鼎放弃地向后一倒,毫无形象地坐在了湖边的草坪上。

即使如此,倒映在湖面上的那道身影的动作却依旧恍若谪仙,优雅中又带着几分矜贵。

终于忍无可忍的问月鼎随手抄起了湖边的石头,狠狠地砸进了湖面中,将湖面砸出了层层涟漪,搅散了倒影。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托着腮,问月鼎无奈地叹了口气。

分明在几分钟前,他还是一个为了工作累成狗的社畜。

踏着月色,踩着还差一分的零点,才勉强算是在当天下班回到家。

结果拔出钥匙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只觉得一阵心绞痛,下一刻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最后一秒钟他还想着,明天邻居阿姨出门看到他倒在家门口的尸体,不会吓出心脏病吧。

结果等他恢复意识,就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汪湖水前。

脑中翻腾着的,是一本书。

那是他最近下班挤地铁时闲得无聊,随便在小说网站上找的一本很套路的龙傲天爽文。

文中主角名为许言泽,魂穿了碧霄剑仙的唯一弟子许逐星。

在碧霄剑仙以身化阵,封印魔族牺牲后,许言泽继承了碧霄剑仙的衣钵,一边发誓要屠遍所有漏网的魔头为师尊报仇,一边开启了冒险收后宫之旅。

最终,许言泽带着自己几十位大小老婆,将大陆上最后一名魔族屠杀后,便功德圆满,踩着登仙梯成仙了。

就是这样一本烂俗的狗血龙傲天后宫文,问月鼎每天上下班不带脑子地看完了。

虽然写得很套路,主角三观也有点微妙的问题,但作者文笔不错,看得还是很爽的。

可现在问月鼎却一点都爽不起来。

原因无他,现在的他正穿成了主角的最大金手指,碧霄剑仙。

看书那是很爽,带入碧霄剑仙那可就一点都爽不起来了。

书中设定,碧霄剑仙作为天启剑阁九大主峰之一的星泉峰峰主,是这片云歌大陆最顶尖的战力,没有之一。

因此,当魔族汹涌来袭时,作为大陆的顶梁柱,碧霄剑仙当仁不让地冲在第一线,最终更是身化阵法,将那处被撕裂的空间裂缝封印了起来。

而碧霄剑仙,都身化阵法了,当然是死得透透的,所有遗产都被主角继承,主角更是顶着碧霄剑仙唯一徒儿的名分,得到了各大门派的照顾。

可问题就在碧霄剑仙身死上。

虽然当初看文时,问月鼎没带脑子,完全不在乎逻辑,也不在乎主角性格,只要故事能爽就行。

但现在他成了碧霄剑仙,小说更是和刻在他脑子里一样清晰。

因此随便一翻,就看出了问题。

作为大陆最顶尖战力,碧霄剑仙不仅精通剑法,阵法一道也颇有天赋。

原本他是打算封印了那处空间裂缝,将魔族的出入口堵上后,再回头清剿潜藏在大陆上的魔族。

在出发前,他将阵盘交给了他唯一的弟子,嘱咐对方一定要提前布置,不可惊动魔族。

但在最终战场上,魔族却像是有所察觉般,将战场故意引导向了阵盘所在位置,最终导致阵盘在无数攻击中损毁。

失去了阵盘辅助,碧霄剑仙只得牺牲自己化作阵盘,这才封印了魔族。

在作者笔下,曾说魔族有一极其擅长推演的魔王,推演出了阵盘位置,这才导致魔族发现了碧霄剑仙的布置。

同时作者还如此写道:

“碧霄剑仙在死前,与正和魔族激战着的许言泽心有灵犀般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中,像是有着对爱徒的万般牵挂与不舍。

最终,碧霄剑仙还是化作阵法,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当初这一段,甚至在评论区骗到了一些读者的眼泪。

但现在再细翻……这真不是主角干的??

哪来的擅长推演的魔王,怎么大战前没出现,大战后也没出现,偏巧就那会儿出来了?

这阵盘布置碧霄剑仙只告诉给了他徒弟,连掌门都没说。

而且为了让徒弟知道阵盘重要性,碧霄仙尊还告诉他,如果阵盘没了,他只能以身化阵去镇压空间裂缝了。

结果最后偏偏阵盘出了事。

尤其是书中屡次有描写,碧霄剑仙是属于严师的性格,对徒弟要求十分严厉。

而作为现代少年人魂穿过去的主角,却整天梦想着下山开后宫。

甚至因为他尝试诱拐隔壁剑峰的小师妹下山,差点没被碧霄剑尊扔进冰寒牢狱里。

书中未曾描写主角对碧霄剑仙的态度,只说主角看到师尊就有点畏惧,就像是看到班主任一样,每天都躲着走。

可作为自己师尊,主角还是隔三差五就得见一次碧霄剑仙。

然后每次从师尊的魔鬼训练中逃脱后,他都会找门派中的朋友大吐苦水。

一来二去,底层弟子都知道碧霄剑仙十分苛刻,不近人情。

因此问月鼎合理怀疑,这主角早就对碧霄剑仙怀恨在心。

以碧霄剑仙的智慧,阵盘出事时怕是就察觉到了不对,只是那时已经晚了。

主角看向碧霄剑仙那一眼,是心虚,想确认对方死没死。

而碧霄剑仙看向主角那一眼,怕不是想把他徒弟千刀万剐了。

哪来的师徒情深。

问月鼎捂住了脸。

主角作为现代人,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穿越,正是中二期。

怕不是早就被碧霄剑仙看穿了本性,这才想磨磨他的性子。

毕竟以碧霄剑仙的实力,就算收徒,也没必要亲力亲为。

大把师父收了徒都是丢一本剑谱完事,不懂自己去听大课。

而碧霄剑仙却是把主角收在身边,悉心照料,去哪儿都带着。

没想到反而养出来一头白眼狼。

看书时问月鼎带入主角,觉得碧霄剑仙烦死了,主角去哪儿都得管,主角的机缘就是得自己出去浪才能发现的懂不懂。

而现在……问月鼎只想给自己两巴掌。

再给那头小白眼狼一剑。

想到这里,问月鼎猛然站起了身。

他现在成为了碧霄剑仙……但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啊,他哪里会什么剑招,更别提和魔族大战了。

这么想着,他一抬手,一把通体散发着淡淡蓝光的长剑便倏然出现在他掌心。

突如其来的剑让问月鼎愣了愣,手一松,长剑又瞬间消失。

“……碧霄剑?”问月鼎下意识念出了声。

下一秒,长剑竟直接从他体内飞出,悬浮在他面前,发出了阵阵嗡鸣,像是在回应着他的呼唤。

碧霄剑仙之所以被如此称呼,不仅仅因为他是一名顶尖的剑修,还因为他持有的碧霄剑,乃是一把真正的极品仙器。

虽然尚未生出真正的剑灵,但作为仙器,它也拥有着足够的灵性。

迟疑片刻,问月鼎握住了碧霄剑,脑海中翻了翻碧霄剑仙的记忆,手腕一转。

“剑开屏。”

碧蓝色的剑光犹如孔雀开屏般,直接绽放在了湖面的上空,层层叠叠折射出了五光十色,美得惊心动魄。

但这份美丽下,却是足以将一名渡劫期的修仙者都灭杀的恐怖威能。

“……哇塞。”作为施展出剑招的本人,问月鼎微微睁大了眼。

这样的感觉很神奇,就像是体内有一股暖流,随着他的意念被从剑中释放了出来。

他分明只是个社畜,此刻却仿佛真的碧霄剑仙一般,能够如臂指使般使用着体内的力量。

“一定是剑灵在帮我。”问月鼎收了剑招,满足地摸了摸手中的剑。

而剑嗡嗡震颤,亲昵得像是在回应他一般。

“不错。”问月鼎满足地提着剑,扭头就走。

既然他成了碧霄剑仙,那不好意思了主角。

他也得为自己的小命着想。

与其收个不知好歹欺师灭祖的玩意,不如他现在就送对方上路。

运气好重生去别的世界,总之别来祸害他就成。

这么想着,问月鼎毫不客气地踹开了小屋的门。

屋内黑漆漆的,想来也是。

现在是子时,以主角那性子,恐怕早就睡了。

虽然没有点灯,但以问月鼎的修为,在黑夜中视物是轻而易举的。

所以,他没有任何留手地对着床上那个小鼓包刺了下去。

拜拜了小兔崽子!

“师尊!”

一道软软糯糯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了起来,让问月鼎下意识手一抖。

剑刺偏了。

这倒是不打紧,可他清晰地看到,一个软乎乎的白团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从床上弹了起来,直接扑到了他的腿上。

“呜呜呜——师尊呜呜呜——”

软乎乎的团子扒在他的小腿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问月鼎顿了顿,提起了白团子的后脖颈,将其从自己腿上拽了下来。

很好,没有鼻涕,不然他打也要打死这小兔崽子。

皱着眉,问月鼎看着面前哭成了花脸猫的小团子。

这是主角,也是目前他唯一的弟子,还没将名字改成许言泽的许逐星。

按照书中所写,主角是在碧霄剑仙死后才把名字改了回去。

用主角的话来说,许逐星是师尊起的,每次被喊就总觉得是师尊在喊他,让他心神失守。

所以干脆换了一个名字,因为原本的名字只有师尊才可以喊。

我呸。

问月鼎在内心冷笑了两声,提起团子看了看,嫌弃地放在了地上。

然后再次举起了剑。

“哇——师尊——”

结果这一剑还没刺下去,团子又扑了上来。

“……大半夜的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实在受不了了的问月鼎放下剑,冷着声开口。

主要这团子哭成这样……他总觉得良心微妙得有点疼。

他绝对不是看这个团子长得可可爱爱,雪白粉嫩,所以下不去手。

要知道这可是未来会坑死他的白眼狼!

问月鼎在内心疯狂地催眠着自己。

而扒着他腿的团子在哭够了后,这才抽抽噎噎地抬起头,眨巴着哭得有些红肿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地开口:“……做噩梦了,呜呜。”

深吸了一口气,问月鼎沉默的剑光一扫。

仿佛斩断了房间中的黑暗一般,剑光贴着团子的脑袋擦了过去,劈在墙壁上。

要不是问月鼎留了手,这屋子此刻怕是就成废墟了。

但即使如此,雷焱石做的墙壁上依旧烙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

不得不说,碧霄剑仙对这徒弟是真的好,外界拿出去都可以打造数把上品灵器的雷焱石,被他拿来给徒弟盖房子。

就因为许逐星是雷灵根,雷焱石很适合为他蕴养灵根。

“师尊?”见问月鼎一直不说话,许逐星眨巴眨巴眼,歪着脑袋喊了一声。

“邪祟已除,睡觉。”问月鼎扔下这句冷冰冰的话,收起剑,转身就走。

“谢谢师尊,师尊好好休息!”站在屋内的许逐星连蹦带跳地对着离去的问月鼎挥挥手。

“……”

落荒而逃的问月鼎快速地溜回了自己的洞府。

关上门封好禁制,问月鼎脑袋抵着墙,哀嚎。

“完蛋,下不去手——!”

那小徒弟长得也太可爱了!!

尤其是他顶着那么可爱一张脸软软地叫自己师尊……该死的这谁下得去手啊!

刚才昏了头能凭一口气,在没见到这小徒弟的情况下做出宰了他的冲动选择。

可那会儿小徒弟活生生在他面前,作为一名在社会主义红旗照耀下阳光长大的五好青年……对不起,他真没那个胆子杀人。

更别提这小孩那么可爱。

他就没见过比那孩子更可爱更粉雕玉琢的崽了。

这下完了。

问月鼎扶着墙哀叹着。

算了算了……他堂堂呃,假冒伪劣的碧霄剑仙,在手握剧本的情况下,还真能被这主角算计了不成。

大不了之后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扔出剑阁,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吧。

他收他的后宫征服他的大陆去,可不关他问月鼎的事。

另个药修也面露景仰,眼中盛着星星,恨铁不成钢敲敲师弟的脑袋。

“今日有许宗主守在那算是你这回运气好,下回可不许莽撞了。”

小药修傻呵呵笑了两声,不禁露出向往的神色。

他什么时候也能变成许逐星那样的修士呢?

寝居内。

“师兄,你这几日出去剿过魔吗?”

问月鼎没安分多久,又开始惦记许逐星有没有碰上沈摧玉。

由于原主离经叛道,师兄弟的关系不算好,他关心起许逐星难免生硬。

“这几日我都在灵兽谷。”许逐星愣了下,替他续杯水后如实答道。

“你昏迷了整三日,我不好随意离开。”

昏迷了三天。

问月鼎闭了闭眼:“辛苦师兄。”

之前只昏迷了一天,这次昏迷了足足三天,他的身体显然经不住轮番折腾。

“为何突然问这些?”

许逐星眼中是实打实的关切。

“没什么。”

知道许逐星还没撞到沈摧玉,问月鼎心中大石落了地,冲着他笑了笑。

“就是连着做噩梦,梦到些不好的事。”

许逐星松了口气,温声道:“没事就好。”

“你若是真遇见麻烦事,我的寝居就在隔壁,随时可以来找我。”

“多谢师兄。”

刚做了个恶心的梦,问月鼎瞧见还全须全尾,受到万人敬仰许逐星,简直恍若隔世。

和一身劣根的沈摧玉不同,许逐星性情温柔为人正派,对同门友爱,对后辈关切,是个挑不出半点问题的修士。

正因为他作为仙家典范对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又态度极好,所以问月鼎同他说话,并不觉得许逐星对他哪里特殊。

可总有人蹬鼻子上脸,许逐星的这份心善反倒被沈摧玉利用。

他给许逐星下药,趁着许逐星熟睡摸进他屋里对他上下其手,行猥亵之事。

等回到门派,就让师兄给卧房多加几道禁制。

最好是踏入就劈九道天雷,免得有不长眼的狗东西混进去。

问月鼎在心中默念,脸上笑容愈发明艳,衬得原本冷淡的长相张扬了不少:“多谢师兄。”

在单方面的爱情游戏里,许逐星何其无辜。

在让自己保命的同时,他也想顺道保住这位师兄的清白。

“我这些天想了很多,之前自己做了很多混账事。”

他露出愧疚模样:“不听师兄的劝告,屡次给持明宗蒙羞。”

“所以我想在西寰就安分跟随师兄左右,听从师兄差遣,省得自己气血上头又捅娄子。”

许逐星的手微顿,随后面露欣慰:“你只要不嫌无趣,我自然乐意。”

“不过还是养病重要,除祟之事次要。”

“伤不要紧,过两天就好了。”

问月鼎诚恳道:“师兄也不必为我烦忧。”

许逐星摇了摇头,似是早已对他无可奈何:“你自己得有分寸,千万别逞强。”

许逐星待了会,因为灵兽谷谷主又要开会,不得已离开了。

他不放心问月鼎,临走前叮嘱方才的两个药修来照看他,把一切安排得妥帖,这才匆匆离开。

“问副宗主。”

药修们端着汤药去而复返,因为些不好的传闻,面对问月鼎还是战战兢兢的。

幸亏问月鼎星比他们想得好说话,只是和他们问了些吃食上的禁忌以及自己的伤势。

“你们走吧,我要睡下了。”

两个修士刚才被许逐星安慰好,问月鼎选择尊重师兄的劳动成果,不让他们待在自己身边担惊受怕。

扭转他人的印象来日方长,他并不急于一时。

两人面面相觑,表面上推辞,内心简直对问月鼎千恩万谢。

“副宗主若有不适,及时唤我们来即可!”

朋友!

大口喘着气,许逐星捂着胸口坐起。

没好的伤被撕扯得生疼,他却浑然不觉。

他身旁只有一件长衫,上面沾了很淡的菩提香——那是问月鼎担心他穿紧身衣物影响伤口恢复,特意给他留的。

狗屁的朋友、兄弟

颤抖着手揭开被子,许逐星呼吸骤然急促。

这些天的浑噩早就有解答,不过是他不肯认。

他躲着他的拥抱,他的触碰,他的视线,都是为逃避这个答案。

没有人会对着兄弟有反应。

随着年岁渐长,魔族的身体会愈发重情欲。他不想做魔,在问月鼎之前,从未想过和谁有亲密的接触。

可他还是逃不开诅咒 。

啪。

阴沉着脸,他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真贱。

连做梦都知道他只把他当好友。

却还是能对他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