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怦怦(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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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扭着身体,犹豫一阵,不自在地说:“我在找一方无主的土地,驮在背上。”

声音小小的,又轻又低,怕被其他生灵笑话似的。

那家伙却没发出嘲笑,只问:“驮在背上做什么?”

他自以为受到鼓舞,声音大了点,说:“人间饱受战乱,要是我能效仿鲲鹏,载一方大同就好了。”

他感受到风——

那家伙像是在绕着他转,忽而奇怪道:“正邪善恶这类东西都是在特定环境下被比较出来的,他们打他们的,任何一方的死活与你何干?”

他使劲想了想,反驳道:“这是我的使命。”

“谁给你定的使命?”那家伙不屑,“你爹娘?”

“我没有爹娘,文鳐鱼是受福祷而生的灵物,应……应承诸愿,回所求,济世人。”他照本宣科地说完。

那家伙大笑起来,笑得此方天地都在吟哦震颤,缓了缓说:“那是世人诓你的,你就是个鱼摆摆,转个身就忘了来处,何苦要担这么重的担子?”

他在晃起来的水里转了两圈,啄过飘下来的雪花,晕乎乎的,抓着这点反驳:“我记性很好的,哪家哪户奉了几多供果都记得清。”

“唔,是么,”那家伙便笑盈盈地考他:“那你可记得我叫什么?”

这就很坏了,这厮根本就没告诉过他名字。

但鱼记性不好,嗫喏大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还真以为自己忘了,羞赧地红了尾鳍,背过身去,想找水草把自己遮起来。

但这里空空的,没有植物。

“躲什么哦,罢了,想是萍水相逢,不值得你记得。”那家伙凭着一副被抛弃的口吻,装模作样地伤怀一阵,在他越来越羞愧时,换了个问题,“那你可记得你叫什么?”

“我……”他转身看见条尾巴,眼睛一亮,很开心地说,“我是鱼!”

那家伙:“……”

“我是问你的名字。”那家伙有些无奈地说。

它思考七秒,回答不上来,失落地沉去水底,企图拱沙。

但这里也没有沙砾,干净过头。

所有的一切都是莹润无色的,又异常简单,它甚至看到了菱形的石头。

于是它终于想起来问:“这是哪儿?”

那家伙好笑地围着它,一会儿捋展开它的鳍,一会儿去翻它的尾巴,边说:“这个地方叫有邰*,司农,人间的小灶神之类的都是从这里下去的。”

“哦……”鱼没法理解,也记不下这么多,那些触碰似有若无,又没有实体,它躲不开,只懵懵懂懂抓着末尾问,“那你是灶稷神吗?”

“我?”那家伙沉默少顷,“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它问。

那家伙思索片刻,笑起来:“你想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它开始转圈圈:“可我看不见你。”

这方天地纯澈而悠广,远空传荡着计时一般的钟声。

它听见鹿鸣扬蹄,鸟雀扑翅,树叶簌簌作响,山花渐次开放,可没见着任何真切的东西,迷惑之际,见身前聚起小圈涡旋,片刻从中游出了一尾漂亮的生灵来。

“你也是鱼!”它高兴地上前,拿吻部去怼对方的身体,却穿过去了。

——没有实体。

那条鱼忽而透明,经水流漫过它的每一根腮丝,抚过它身上每一枚鳞片,每一扇鳍,融进水里,化作气泡。

它感到一阵战栗,忍不住想蜷起来,但又被看不见的力量强制打开,不由难耐出声。

那家伙轻声呵笑,大发慈悲放开了它。

“我、我要走了!”它以为是自己好不容易才逮着机会溜开,边说边扭尾游远,好一会儿没听见回应又渐渐慢下来,迟疑着扭转身体,透过胸鳍,恍惚瞥见对方半透明的轮廓,误会了什么,生涩地安慰,“你,你别难过,我会回来找你的。”

“哦?”那家伙半信半疑,飘去雪花上躺着,懒懒散散地说,“可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有邰有邰……”它学着见过的穷酸书生的口吻,费劲思考起来,说,“相逢即是缘,我取个‘有’当姓,单字鱼好不好?”

“……”那家伙震惊片刻,没好气道,“你还真不客气。”

“你呢,”它说着又想凑过去了,“你叫什么?”

“外面是什么时节了?”

“秋天,该收庄稼呢,可惜今岁多歧,未得五谷丰登。”

那家伙随口道:“那就叫秋旻吧,应来年景。”

它怼对方:“你怎么不叫秋地?”

“因为你在天上的河里呢,”那家伙轻轻笑起来,声音混在水里,又钻进它的腮,“摆摆。”

“什——?”

下一秒,鱼的认知因为这句话彻底颠覆。

天地顷刻倒置,它再也没法稳稳待在这条“河”里了,而是随着丰沛雨水,如同恩赐一般,呼啦砸向干旱多时的大地。

它惊骇得僵住,转瞬已至地面,那里伏拜着一大群面黄肌瘦的难民——

“啊……”他抽着筋惊醒,蜷腿时差点从榻上掉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有妇人闻声赶来,将他揽在怀里细声安慰。

他张开手索抱,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小小的,声线又很糯,奇怪之余慌慌张张地说:“我梦见,梦见自己从天上的河里摔下来了!”

“那是要长高呢,我们鱼仔。”那妇人摸他额发安抚,低头微笑时,眼角细纹如同水波,在他大睁着的双眼里慢慢漾开。

他感到晕眩,往后缩了缩,又闭过眼,再次睁开。

哪里有什么妇人,连同床榻都一并消失了。

他分明枯坐于窗前,任数千年的时光在窗框框起来的狭窄平面里呼啸而过。

磨制骨器,火堆熄灭,鹿角被割下,生灵特征拼凑的图腾旗帜插满箭矢,烧毁于烈焰中——华美宫殿建起,檐角脊兽威风凛凛,侍女们的裙裾娇艳似花朵,行行迤迤摇过白玉长廊,又在炮火中黑焦卷曲——车水马龙,百乐门的旋转门于弹雨间爆开,飞溅的玻璃好似细碎火种,穿过无数先辈踽踽独行的暗夜,终于化为广场舞阿姨鲜亮的裙摆——有小孩子拿着荧光棒从她们之间跑过,那些流动的色彩与窗玻璃上的霓虹光斑遥遥呼应,汇作一条河,随着高架桥上的车流,于晚高峰里,慢慢散进每户人家。

而后被一点一点遮起——

“怎么不去床上睡?”有猫咪扬着藤蔓尾巴,卷过窗帘下摆从跟前走过,却以人声在说。

有鱼稍稍抬眼,还没从癔症里完全挣出来,只轻声唤道:“秋旻?”

窗户被严严实实遮起来了,连同听久了心烦的音乐。

海苔扫了扫新长好的松鼠尾巴,走动间化作人形,猫似的蹲在摇椅前,冲他歪过脑袋,以一种此鱼要作妖的目光细细观察着,说:“干什么哦?这才几个小时你就后悔了,打算出卖我以换平步青云?”

有鱼探身靠近,无视对方谨慎后仰的微动作和慌乱下慢慢变竖的瞳孔,抬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重复呢喃着:“秋旻……邰秋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