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足够美丽,是神祇一点一点捏出来的赠礼。
没有强制婚配制度,伴侣不是人也行,整体偏向母系社会,自给自足,没有完全的标准,不用在套子里活着,不会被世俗价值所禁锢,美满富饶……
有鱼想说喜欢。
这里足够离奇,摒弃了部分常识,逆转了某些生灵规律,连蘑菇都能当房子,雷暴天时沉入深海,结界外会逡巡过温顺的发光鱼群。
虽然理想化过头,虽然比之大同肯定存在着一定弊端,虽然绕不开时代缺点,虽然……
可他喉咙跟锈掉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瞪着眼,片刻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
暮色四合,邰秋旻托腮仔仔细细地看他,眼神里不全是期翼,反倒有种难言的伤怀。
少顷笑着去理他被风吹乱的鬓发,手指下滑去捉他略显无措的手腕。
银钏撞在一处,透明波痕在空气里漾开。
对方攥着他的手拉近自己,压低声音追问:“你愿意留在这里么?”
那头骨鱼在此刻发出沉鸣,缓慢游过城镇和聚居地上方,残缺的尾巴洒下流萤,抚过颂塔的铃铛和彩幡。
海洋隔断了大部分气味,但有风行经万里,穿过骨架和幡铃,奏响繁杂的世俗声浪。
“我……”有鱼再次卡住了,心底有个声音在说愿意,在撺掇他答应,在不住劝道——
你看,这里每个人都这般平和,格外幸福。
没有剥夺他人权益的私欲,没有见血的冲突,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没有思想争议。
这不是文鳐的愿么?
这便是文鳐的愿么……
有鱼微微侧耳,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字:“不……”
邰秋旻的笑容像花朵一样蔫耷下去。
有鱼感到哪里不对,把他的脸遮着推远些:“至少不是现在,我知道你一直想带我去什么地方,但……”
“为何不是现在?”邰秋旻打断他,不依不饶。
“外面……对,外面有家伙在等着,”有鱼咬过舌尖,总算找回点理智,飞快道,“虽然我自认为并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东西,但失约总不太好。”
“哦,”邰秋旻往后仰,拖长声音说,“那你总选择失我的约么?”
有鱼肩膀一震,索性倾身抱住他:“不是的,我……”
发带和长发压在他颊边,蝴蝶排着队踩过他们,片刻怀里异端轻微地抖起来,发出点声响。
有鱼找着合适的措辞,边惶恐腹诽:这厮居然会哭么?!
下一秒就听对方泄出点音,抖动幅度渐大,旋即藏不住似的放声大笑。
以防万一,有鱼又默默捻出了刀片,另只手在对方颈后比划,也不晓得贵异端适不适用手刀:“……”
他怀里的家伙咕唧变作一团藤蔓,从他臂下钻出,绕过腰侧,自身后虚虚缚着他。
而后双臂显化——邰秋旻托着他腋下把他扶站起,复贴着他,意味不明地说:“要是你这个当口说愿意的话,搞不好我会更生气。”
有鱼:“?”
邰秋旻把他脸往中间挤:“傻鱼傻鱼,分不清此间是哪里。”
有鱼作势要踹他:“是你原本想带我来的地方?”
“是也不是,”邰秋旻懒懒地说,“这里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桃花源。”
禁词在这一刻落下。
天地间所有事物像是骤然被刷上了一层霾,色调暗去。
虫鸣与隐约笑语消失,巨型骨鱼停在半空,但骨缝诡异地开始显色。
星子隐去的天穹之下,白狼低吼着,各自奔于高处,身化为锁,投于最中心高空,结界线迟缓地往下覆盖。
无数禽鸟鸣叫着从峡湾沿侧飞起,顺着河道冲向船桅方向。
正准备去蹭饭的方恕生不明所以,安抚地拍拍身边狼的脑袋,竹简在他怀里开裂。
他察觉到什么,皱眉回头。
那目光穿过山林,投向逐渐澎湃的海面。
有鱼感知到了某种震颤,隆隆的,像有万马正朝这边奔来。
不单是外围,还有内部。
聚居地各处发出不明巨响,气浪扫开,沿路砖瓦与宝石迸出裂痕。
树木拦腰而断,有“灯芯”烧起来,火彩飞溅,犹比长龙,混着尖叫声骤然搅裂了这片宁和。
梦貘哀哀叫着散开求援。
无数钱币从每家每户窜出,万千虚影立于半空,同郑钱本体一齐并指掐诀,棉线如同链条,勉强稳住了此方空间:“敌袭!开结界沉海!白狼呢!”
庾穗面色一肃,提着枪就要往外冲。
乐正杪不知为何满面痛楚,按着心口的位置把她往后面排,咬牙吩咐道:“去喊顶湖那位……石灵全体……失控了……”
有鱼应声看向身侧异端。
“百魂百心,百心百窍,”邰秋旻的目光越过种种,落在那扇高耸入云的门上,讥讽地勾过嘴角,“可惜这世间容不下万全。”
话毕,千万绿意顺着水势泻下去,攀缚住沿途所有东西。
邰秋旻的身影刹那落于镇中央,有鱼紧随而至。
藤蔓疯长,当中活物稍有反抗,便立即斩杀,毫不容情。
血雾唰啦蒙住鳞片的光泽,天地晦暗一片,有碎肉摔在他们脚边。
有鱼明确地知道此处是罅隙,现下是灾难循环,这些伪物可以斩杀,但浓烈的不安感驱使着他,片刻去握邰秋旻的手,企图把对方往身边牵:“等等!”
但他并没有碰到实体。
准确地说,他的手攥住了某种东西,冰凉的,但用力回撤时却穿过了对方的手腕
——有层虚影从邰秋旻身上撕了下来,如同魂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