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舜不答,此时望向尹若游的目光已露出罕见的冷冽之意。
尹若游继续道:“请娘子见谅,纵然你好奇,在桓炳与蔡源还未伏法之前,我也不能告诉你。我胆子小,怕这件事泄露出去,他们查到我身上,要找我的麻烦。要不然,你先按照我的办法救出你朋友,等到这一切结束以后,我们再好好聊聊,怎么样?”
第46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五)
别看尹若游此时从容不迫,其实她内心颇有些慌乱。
尹若游从不相信任何人。
包括醉花楼里与她相处多年的姐妹。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们现在愿意帮她,是因为曾经得到过她不少恩惠,然而一旦她们得知她如今所做之事,并不能像从前一样给她们带来任何好处,甚至还会有重重危险,说不准便会有谁生出异心。何况颜如舜?她自然更不可能信任她。
因此当发现颜如舜得知自己的秘密以后,尹若游的脑海里已瞬间闪过无数个让她闭嘴的法子。
灭口?她毕竟无辜。囚禁?要长时间在醉花楼里藏一个大活人实在太过困难。况且堂堂盗中魁首“金凤凰”武功必然不低,就算自己趁其不备突袭,也不一定绝对制得住她。
那就只能与她来一场交易。
尹若游本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但当初杀彭烈灭口之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对颜如舜如此感兴趣,向彭烈问了这么多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而此刻,她庆幸起了自己那时的好奇心,让自己在今日有了可以威胁颜如舜的筹码。
尹若游却算错了一点。
颜如舜生性旷达,且习惯体谅他人,倘若尹若游拿别的事威胁于她,她还可以付之一笑*,不放在心上,偏偏“袁成豪”这三个字触到了她的逆鳞。
她不是泥人,当然也会发作脾气。
冷眼注视了尹若游一会儿,她再度笑起来,笑容里已全是如刀锋般的寒意:“彭烈埋在丰山哪里?”
“已是好些天前的事了,我当时又受了惊吓,这会儿记不太清楚。”
将彭烈的尸体送往蔡源家中,是尹若游临时想出来的计划。原本她杀彭烈之时,没想过会有如今的意外,便用的是她最趁手的武器九节鞭。可既然她已决定要让彭烈的尸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尚知仁看见他脖子上的伤痕,哪能猜不到这是她的杰作?她得先去一趟丰山,对这具尸体做一些处理,再让颜如舜带走。
“不过万幸,我听铁鹰卫说,你的那位朋友不仅医术出众,毒术亦是一绝,我想她纵然暂时被囚,应该也不会有谁欺负得了她?所以娘子放心,你不如回家稍等一等,等我回忆起了具体方位,再告诉你好吗?如果娘子同意,还请告知你家住何处。”
“好,那就这样办。”
颜如舜答应得极为爽快,是因为她已不想再和尹若游谈下去。
对尹若游的不满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她放弃了和尹若游开诚布公的想法,曾经藏在心底的“如果桓炳与马青钢等人确实该死,她又不曾作恶,她有什么难处,倒可以顺便帮她一把”的念头也已打消,只略一思索,便决定与她虚与委蛇,先答应她的要求,待得到袁成豪下落的线索,谢缘觉也平安无事以后——她可不会再想着替她隐瞒什么,到时不让她吃一个大亏,岂不是令她小瞧了自己?
于是乎,将自己的住址告知给尹若游,颜如舜不再发一言,遂离开了此处,在路上重新思考起刚刚尹若游说过的每一句话,试图提前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突然间心头似有星火一闪,还真想到适才忽略的一点。
——因为尹若游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以及她相貌里某些明显有别于中原女子的特征,颜如舜不免怀疑她的父母是否来自异域番邦,而当随口问起这件事时,尹若游只说了一句她的母亲是中原人,却一个字也没提自己的父亲。那么换言之,这是否可以说明她的父亲确实是外族人?
可“尹”姓明明是汉姓。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她的父亲取了一个汉名;其二,她根本不随父姓。
尹,会是她母亲的姓氏吗?
尽管此姓倒不算多么罕见,颜如舜闯荡江湖多年,也曾与好几位尹姓人有过接触,但长安城内各家妓馆姓尹的名妓,确实唯有尹若游一人而已。想到此处,颜如舜满腔的怒气顿时如烟消云散,沉吟良久,心底千万般滋味,最终化为幽幽一叹。
如果……她真是……
自己有什么资格对她生气呢?
走出醉花楼,庆乐坊内依然人山人海。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吏正在一一登记今日百花宴上客人们的名字,同时询问他们今日的经历,才能放他们离去。颜如舜足尖轻点,刹那间已跃至醉花楼的楼顶,屋脊兽遮挡了她的身形,她坐在屋脊兽一旁,居高临下,万紫千红映入她眼中,她的脑海里却反复涌现着多年前的回忆画面,直到不知过去多久,楼下坊内某处僻静角落闪过一道白影,才终于唤回她的思绪。
那地方是个拐角,没什么人来往,此刻只有两名铁鹰卫在此把守,那道白影绕到那两名铁鹰卫的背后,左手双指如电,已在瞬间封住那两名铁鹰卫穴道。颜如舜见状立刻屈指一弹,从指间弹出一枚金珠,向着那道熟悉背影射去。而那白衣女郎也甚是警觉,金珠尚在半空,她已察觉身后有异,刹地回身,左手一扬,掌风将树枝击落,同时露出一张如冰似玉的脸庞——凌岁寒顺着树枝射来的方向仰头而望,发现了藏身屋顶的颜如舜。
庆乐坊遍植青翠,凌岁寒略一思索,先飞身上了不远处一株大树,借着这一株又一株大树繁茂枝叶的遮掩最终掠上醉花楼的楼顶,立刻开口问道:
“你怎么在这儿?谢缘觉是不是被铁鹰卫带走了?”
“我还没问你怎么在这儿?”颜如舜道,“你跟了马青钢这么久,有什么发现吗?”
“什么马青钢?”凌岁寒下意识反驳道,“我们之前不是分头行动,不是为查探尹若游在哪儿吗?”
颜如舜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本来略显严肃的面孔突然绽放一个笑容。
凌岁寒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颜如舜笑道:“你骗人的本事比起尹若游可差远了,还是别再骗了。”
凌岁寒是直爽之人,闻言不再跟她装糊涂,直截了当道:“这会儿你还管什么马青钢?听说百花宴上死了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本来我是不想管的。我说过,我不喜欢探人隐私,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可是……”颜如舜郑重道,“百花宴上的确死了人,而这件事恰巧与马青钢有关。”
“他不可能杀人,我一直跟着他呢。”
“是,他没有杀害桓炳,但有人想将这个罪名嫁祸给他。”
“谁?”
颜如舜静默少顷,欲言又止,蓦地话锋一转:“你刚才想做什么?”
凌岁寒道:“问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现在我不必再问他们了,你告诉我。”
颜如舜点点头,指了指楼下那名被她封住穴道的那两名铁鹰卫官兵:“恐怕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们,到时胡振川等人定会在附近搜个天翻地覆,我们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绕了几段路,避过众官兵耳目,终于离开庆乐坊,就近进了一家酒楼。颜如舜要了个雅间,又向老板借了纸笔,一边提笔在纸上画着什么,一边向凌岁寒叙述了她所见之事,末了,稍一犹豫,为尹若游说起好话:
“谢大夫被抓住之事,显然也出乎她的意料。我以谢大夫朋友的名义与她谈了谈,她是有心要与我一起想办法为谢大夫脱罪。”
至于尹若游对自己的威胁,颜如舜自然略过不提。
凌岁寒冷冷道:“最该死的是胡振川。”
颜如舜继续道:“谢大夫是自愿跟着铁鹰卫走的,不然以她的本事,铁鹰卫哪有那么容易擒住她。我不知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你现在去一趟铁鹰卫,看看她的情况,问问她的想法。”
凌岁寒道:“我去?那你呢?”
颜如舜道:“我去查一查尹若游和桓炳、马青钢究竟有何恩怨。”
而除此之外,也要查一查尹若游的母亲究竟姓甚名谁,对此颜如舜仍是略过不提。
凌岁寒道:“不,我们换一换,你去铁鹰卫,我来查这件事。”
颜如舜道:“为什么?”
凌岁寒道:“你的轻功比我好,只有你能够在不惊动任何守卫的情况之下顺利将谢缘觉带出,我恐怕做不到。”
颜如舜道:“谁让你带她出来了?”
凌岁寒道:“不救她,白跑这一趟干嘛?”
“怎么会是白跑?我们三人之间须得互通有无,掌握更多线索,才能商量下一步行动,彻底洗清她身上的罪名。”颜如舜笑道,“带她出来其实不难,可带她出来之后呢?让谢大夫一辈子都当一个逃犯吗?”
凌岁寒皱起眉,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我轻功是比你高明一些,可我看得出来,你轻功也一点不差的。”颜如舜放下手中的笔,将刚刚画好的地图在凌岁寒面前扬了扬,“这是铁鹰卫内部的路线图,你带上它,会方便很多。”
“你对铁鹰卫倒是挺了解?”凌岁寒凝目望向图纸。
“你一向是爽快人,这会儿何必明知故问呢?”颜如舜直接把地图塞到了凌岁寒手里,“你知道我曾经去过一次铁鹰卫。”
平日里颜如舜总是一副散漫模样,不曾想到了关键时刻,她表现得倒甚是靠谱。这张图上各处路线,都画得极为详细,没有缜密的头脑与极强的记忆力,绝对画不出来。凌岁寒不自觉地信任起她,道了一声:“好吧。”
说完转身就走,忽听颜如舜又唤了她一声。
“还有什么事?”凌岁寒回首。
“真的不能说一说,你跟踪马青钢的原因吗?”
“是因为……一桩陈年旧事。”凌岁寒沉吟道,“我肯定,与今日的案子无关,没什么好说的。”
第47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六)
胡振川正在对自己的部属大发雷霆。
铁鹰卫作为负责替朝廷处理各类江湖事务的官署,为首的官员自然不能是空有武力的匹夫,头脑也得足够精明,胡振川哪能看不出来谢缘觉确实冤枉?怪只怪她当初为何非要为通缉犯治伤,今日又为何跑来百花宴看什么歌舞——送上门来的替罪羔羊,哪有不利用的道理呢?
原本胡振川是打算刑讯逼供,只要逼她承认是自己劫走了彭烈,就能给上头一个交代。
这小娘子虽是大夫,但看她身娇肉贵的模样,身子骨显然不太好,必定忍受不了酷刑折磨。岂料两名铁鹰卫正准备给谢缘觉戴上刑具,刚刚触碰了一下她的身体,不知为何只觉手指一阵刺痛,手脚浮虚无力,登时倒地不起。
起初,他二人只是觉得浑身虚脱,爬不起来,没过一会儿,那手心上的疼痛渐渐地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且越发剧烈,不禁让他们呼天喊地。其余官兵伫立四周,见此情景也都傻了眼,半晌才回过神来,恶狠狠的目光看向一旁平静如冷月的医者。
“妖女!是你下的毒!”
在此之前,谢缘觉主动进了铁鹰卫的狱室,主动盘腿坐在了地上,似乎表现得很是顺从,此时面色也波澜不动,语调慢悠悠的:“我听说铁鹰卫的官兵都是江湖出身,难道你们从前行走江湖,你们的师长不曾告诫过你们,江湖上有一类人绝对碰不得,便是制毒用毒之人。”
江湖之中确实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但铁鹰卫里不乏高手,他们不信这个邪,对视一眼,虽不敢再赤手空拳,却各自挥出兵刃,同时攻向谢缘觉的身体。谢缘觉依然端坐不动,手中顿时飞出银针万千,众人有心防备,仗着身法还算灵活,轻松躲过飞针攻击,旋即一刀斩下,欲将连着飞针的丝线斩断,哪知看似柔软无比的丝线,却仿佛比钢铁更加坚硬,他们施展全力也徒劳无功。
胡振川见多识广,观察片刻,一语道破:“这是天山雪蚕丝,水火不侵,刀剑难断。”
无数根雪蚕丝纵横交错,银针在其中闪闪烁烁,众官兵惧怕针上的剧毒,小心翼翼,即便手持武器也近不得谢缘觉的身。然而一旁观战的胡振川反而渐渐舒展了原本紧锁的眉头,冷笑了起来,原来他见谢缘觉认穴虽准,手法也还算不错,出手力道却甚是平常,看来真正的武功很是一般。
他迅速想出一条计策,挥刀而上,一套连环招,果不其然诱导着谢缘觉使了一个缠字决,飞针丝线刹地缠住他的长刀,双方暗暗角力,拉扯起来。在胡振川心中,对方内功不及自己,他必定很快就能让谢缘觉脱力放手,缠住长刀丝线自然归他所有,而谢缘觉手中没了银针,四周铁鹰卫们趁机再次一拥而上,只要重伤了她,还怕她施毒吗?
岂料他想得甚好,事实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两人拉扯不过一小会儿时间,骤然只听“咣当”一声,他手中长刀莫名其妙碎成了几截,刀片洒落一地。
此刀虽说不上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也一向锋利坚固,削铁如泥,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对方年纪虽轻,实则已是顶尖的内功高手,她附在雪蚕丝上的内力才能如此轻易地震碎自己的宝刀?胡振川太过震惊,不由得愣了一下——尽管最多几个眨眼的时间,在战斗中亦是大忌,谢缘觉转动手腕,下一瞬,飞针刺中他的胸口,他大叫一声,脸上表情瞬间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无比。
“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亏得他内功深厚,迅速运功压制体内毒素的蔓延,才没有像自己的手下们那般摔倒在地,仍努力让自己保持威严,一字一句道,“我是天子亲封的铁鹰卫大将军,你敢对朝廷命官下毒,你想犯上作乱不成?!”
谢缘觉收回银针,对他的威胁毫不在意,淡淡道:“我来此只是配合你们调查,不是你们的犯人,你们无权对我用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最后一句话,她突然转移话题,让胡振川莫名其妙。
谢缘觉继续道:“再过不久,就是傍晚了吧?我还没有用晚膳,你派人买些饭菜送来给我。”
胡振川几乎要被她气笑:“你是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吗?铁鹰卫可不是酒楼食馆!”
谢缘觉道:“不是酒楼食馆,买东西也得付钱,这个道理我当然懂的。我用解药来买这顿晚膳,这笔买卖你做不做,你自己考虑。”又道:“饭菜清淡些,我不要辛辣油腻的食物。”
胡振川怒火攻心,体内毒素实在压制不住,张口欲言,却又忍不住痛得叫了起来,他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只觉失了面子,蓦地拂袖而去。
可无论他人走去哪里,他身体里的毒始终跟着他。因此在对部属发了一大通脾气以后,他还是吩咐一名手下前去酒楼为谢缘觉买饭买菜。那官兵遵命而行,他脑中陡然闪过一个想法,又立刻叫住那名官兵:
“等等。”
“将军还有何吩咐?”
“靳玮这会儿还在家养伤呢?”
“是,靳中候昨儿受的伤不轻,您准他这段日子都不用上值,在家休养。”
“你去买饭的时候,顺便把他给我叫过来。”
狱室内阴暗潮湿,空气里充斥着腐朽的霉味,与无日坊里那座破宅的环境倒是差不多。是以谢缘觉并未有太多不适感,靠着墙壁上养了一会儿神,心平气和地等待铁鹰卫将饭菜送来,却万万没料到,与食盒里的食物一起被送到她面前的还有一名男子。
一名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男子。
谢缘觉狐疑地望向他,随即只听押着此人的铁鹰卫官兵笑道:“谢大夫。我们给你买的晚膳,你还满意吧?”
谢缘觉这才打开食盒看了一看,点点头。
“那除了答应给我们的解药,你还能再帮我们一件事吗?”
“何事?”
“此人作恶多端,犯了不少案子,盗窃了不少百姓的财物,我们严刑拷打他好几天,他终于承认罪行,但要我们帮他把伤治好,他才肯交代他把那些赃物都藏在了何处。我们之前也请过别的大夫,他们虽然处理了他的伤势,他却仍然嚷嚷着疼,还非要我们给他止疼。我们心想谢大夫你医术如此高明,所以……刚才的事是我们不对,但谢大夫你大人有大量,只有他的伤彻底痊愈,我们才能早日找到赃物,还给受害失主啊。”
这名男子身上的伤痕确是刑具所致。
谢缘觉沉吟有顷,先从衣囊里取出解药递给对方,告诉对方服用方法,随后颔首道:“你让他等一会儿吧。”
“是,那我们不打扰谢大夫用膳,先告辞了。”
吃饭是大事,待那数名官兵离开以后,谢缘觉拿起双箸,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吃到约莫七分饱,放下手中的碗筷,终于抬眸那名男子:“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男子似乎被伤痛折磨得厉害,坐在一旁,龇牙咧嘴,慢慢地点了点头。
谢缘觉见状不再言语,打开她随身携带、连前来铁鹰卫也始终提在手中的药箱,从药箱取出有止疼奇效的金疮良药“紫玉膏”与数枚银针,先以银针刺入他身上各处要穴,才将紫玉膏细致涂抹在他伤处,凉幽幽的感觉让他通体舒畅,他大喜过望,不住道谢,医者压根不接他的话,又从药箱里拿出几块绷带为他包扎。
这自然得需要两只手一起动作。
那男子见她神色认真,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伤上,称赞起她的医术医德,同时藏在身下的右手曲起两指,如闪电一般攻向她侧腰处京门穴,还没碰上她的身体,他自己反而大叫一声,后背一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而谢缘觉对此毫不意外,且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地侧身相让,让他的身子更加顺利与地面石板相撞。
“你……你……”那男子却是诧异无比,艰难地爬起来,满脸不可置信,“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
“这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若你不运功便罢,一旦想要运功对我出手,必遭反噬而已。”
“你早就知道我是铁鹰卫的人?”
“你是昨日才受的伤,可刚才那人却说他们已严刑拷打你好几日,你们在骗我,我自然得有所防备。”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是昨日受的伤?”
谢缘觉的神情语气一直很平静,然而听闻此言,她掠过他的目光沉静里多了几分讥讽,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我是大夫。”稍稍一顿,又狐疑道:“你是铁鹰卫的人?你们不可能未卜先知,在昨日便布下此局对付我,铁鹰卫为何要对你用刑?”
那男子呆了呆,才苦笑一声:“你医术确实高明……可谁说是铁鹰卫对我用的刑?”
谢缘觉道:“你身上的伤无一例外,都是刑具所致。”
“长安城,天子脚下,这么多官署,难道只有铁鹰卫有刑具吗?”或许是因为疼痛无法让他保持冷静,那男子骤然又大叫了起来,“要不是因为你劫走彭烈,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缘觉闻言只怔了一下,随即了然:“我已说过多次,彭烈不是我劫走的。”
“上头不会管谁劫走了彭烈,他们只觉得是我看守不力,若不是胡将军为我求情,我不是受刑这么简单,只怕早就被关进了死囚牢里。”
“那日看守彭烈的人是你?”
“我是其中之一。”
“难怪……”
难怪胡振川如此迫切想要自己认罪。谢缘觉低声自语,静静地注视他了一阵,手上忽又握住三枚银针。
“你又要干嘛?”那男子吓了一跳,迅速避开。
“我帮你解毒。你的伤并未痊愈,那毒一直留在你体内,对你没有好处。”
“你……你不怪我?”
谢缘觉此时已颇觉劳累,不欲再浪费力气说话,一弹指,直接将银针刺入他身上三处要穴。他愣愣地看了她半晌,也犹豫了半晌,才试着运了一下功,果然不再有丝毫阻碍,登时喜笑颜开,随后眼珠一转,右手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极懊恼的模样,突然双膝跪地,朝着谢缘觉磕了一个响头。
“我刚才被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糊涂事,谢大夫你不计前嫌,竟还能……我……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起来吧。”谢缘觉一向不喜看人跪拜,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彭烈虽不是我劫走,但此事如今已与我有关,我会设法找到他下落。”
“不不不,是我做错了事,我要向谢大夫道歉。”他弯下身子,正要磕第二个头,受伤的身体却支撑不住,声音颤抖起来,“我……我去年擒贼,受的内伤好像又发作了……”
作为医者,见此情景,谢缘觉下意识伸手欲先将他扶起,才方便为他把脉,双手触摸到他肩膀的一刹那,他握成拳的右手顿时张开一扬,一枚飞镖直射谢缘觉胸口!
这一次,谢缘觉是真的毫无防备。
第48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七)
飞镖的镖头淬了毒。
剧毒。
尽管对于谢缘觉而言,要解它不难,只可惜她不是绝顶高手,很难做到一心二用,千钧一发之际只来得及手持银针,连刺自己身上七处要穴,以图压制缓解毒性,而那男子同时运指如风,也封住她身前俞府穴。
见她果然立刻不动,仿佛变成了一个木头人,那男子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到狱室门口,扬声唤来自己的同僚。须臾过后,胡振川再次领着手下们来到此处,问清楚了刚才的经过,称赞了靳玮几句。靳玮忙忙躬身行礼:“这都多亏了将军妙计。不过这丫头确实难对付得很,我刚才差点反被她制住。可惜,还是初出茅庐,江湖经验太少。”
这哪里和江湖经验有关?明明是她心太软,人太善良,才会着了你的道儿。
其实铁鹰卫也不全是像靳玮这等狼心狗肺之辈,其中倒也不乏一些磊落坦荡的正义之士,他们虽是江湖出身,但怀揣着一颗为国尽忠效力之心,才甘愿放弃自由身,在宦海里沉浮。若是这些人在场,胡振川明白他们绝不可能赞同自己行事,定会劝阻自己不可屈打成招,因此在带谢缘觉回来的路上,他已提前给他们布置了任务,让他们前往藏海楼拜访,请教沈楼主几个问题,实则目的是将他们支走。
于是这会儿留下来的铁鹰卫官兵,哪怕仍有个别人觉得胡振川此举不妥,也只敢暗暗腹诽。更有甚者,与胡振川一样毫无惭愧之意,只希望谢缘觉赶紧认罪,遂将各类刑具摆放在她面前,笑问道:
“谢大夫想先试试哪一样啊?要不,就它吧?”
谢缘觉虽是第一次进这监狱大牢,但从前尚居住在长生谷时,她曾见过一位前来求医的病人,乃是刚刚出狱不久,除了体内的顽疾,身上还有无数旧伤,非刀非剑,非任何兵器所致,让她感到极为奇怪。九如法师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堆刑具,让她认识了解,她此刻自然认出:
——此物名唤“拶子”,给犯人套在指头上,把绳往左右一分,指骨碎裂,必然痛彻心扉。
乌红的鲜血在谢缘觉胸前伤口处涌出,纵然飞镖造成的伤口不大,也很快染红她的衣襟,她的神色终于有了如涟漪般的微微波动。
倒不是她怕痛。
她自幼患有顽疾,病痛发作起来,那样的折磨与酷刑也无甚区别。
可她是大夫,医道里“砭、针、灸、药、按跷、导引”六大法,除药与导引以外,其他都对手法有一定要求,倘若她的双手残废,她今后再难为人治病疗伤。
她留名于后世的梦想也必将化为泡影。
再没有别的办法,谢缘觉深呼吸一口气,正欲倾力一博,一道寒光却在此时倏地闪过,恍若雷霆迅猛,犹如冰雪凛冽,眨眼间已掠至谢缘觉身前,白衣飞扬,以巾蒙面,独臂持刀。
“是你?!”江湖里使刀的高手不少,然而面前的白衣刀客身体右侧袖子空荡荡的,竟是断了右边一条手臂,如此明显的特征,除凌岁寒以外,再不会有他人。胡振川见状冷笑,难道她还觉得她蒙了面就有谁认不出她吗?简直多此一举。
而一旦认出此女是谁,众官兵刚刚悬起的心又落了下来。在他们眼中,这丫头年纪轻轻,又是个残废,武功再高能高到什么地步?必不可能是他们这么多人的对手。为争抢功劳,他们一拥而上,都希望自己能第一个将她擒住,岂料凌岁寒一言不发,刀锋挥洒之处,仿佛片片雪花飞过,伴随着血雨飞溅,顷刻间已有数人倒地不起。
铁鹰卫第一次亲眼见她展露如此实力,纷纷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殊不知名师出高徒,她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亲传弟子,天赋既高,又刻苦勤勉,当今江湖年轻一代里已无人能出其右。原本在一旁观战的胡振川当即拔刀出鞘,加入战团。
而众人收起轻视之心,不再争功,多年同僚的熟悉让他们的配合还算默契,凌岁寒以一敌多,虽仍占据上风,却也无法再像适才那般所向霹雳、势如破竹,战局一时陷入胶着。恰在这时,刀剑相交的疾风吹灭狱室里的烛火,四周登时变得更加昏暗,为避免敌人趁机偷袭谢缘觉,凌岁寒再不后退一步,身若长弓,刀如弓上利箭,凭着一个两败俱伤,全力疾冲而去。
但她不怕死、不怕受伤,铁鹰卫众人却不敢与她硬拼,眼见刀气风卷残云般袭来,他们竟真被她逼退了数步,离谢缘觉越来越远。这一刹那儿,凌岁寒忍不住侧首回眸,见谢缘觉依然坐在地面,一动不动,心情不免有些焦躁。
凌岁寒只有一只手。
她的手绝对绝对不可以放下她的刀。
所以在战斗之中她根本腾不开手为谢缘觉解穴,更不可能背着她突出重围。
要知凌岁寒断臂已有十年,最初习武与生活确实有些不便,但她向来要强,渐渐习惯以后,倒也不再把所谓的残疾当一回事。今日此刻,是她第一次发觉:
——原来有些事,一只手终究是做不到。
没奈何,她只能手不停刀,刀随人转,接连出招,一顿也不顿,只求尽力将在场铁鹰卫官兵全部打倒在地。
当然只是打倒,而非诛杀。
尽管她在目睹谢缘觉被人偷袭受伤的那一刻,她已动了杀心,然而她个性恩怨分明,念着当初俞开霁私下报信之情,万一这些官兵其中有哪个是俞开霁的好友,她要了对方性命,岂非恩将仇报?遂只重伤对方,终究没让这些人去见阎王。
偏偏她自幼学的是杀人刀,出招一旦收敛,其实不能让她的实力完完全全发挥出来,胡振川也非等闲之辈,双方又交手二十余招,终让他寻到凌岁寒一个破绽,在她又重伤两名铁鹰卫之际,他身形一掠,绕至她身后的同时一刀在她后背划下一个口子!
幸而凌岁寒五感极为敏锐,无论任何兵刃在任何角度攻向自己,她都能立刻所有反应,刀尖入肉还不深,她一个腾空侧翻,回身迎敌,受伤倒不算多重,不至于影响她的行动,只是伤口未免有些疼痛。然而她练了十年的阿鼻刀,最不怕、最无所畏惧的就是疼痛。
甚至,那些疼痛反而能令她精神更振,登时间她杀心更炽,顾不得其他,忍不住大开杀戒,与此同时只听仿佛火花爆裂的微响,幽暗的狱室亮起数点星星般的光芒,速度也似流星一般,分射向四面八方,包括胡振川在内的此刻还未受伤的数名铁鹰卫官兵不由自主大叫了一声,随即双膝一软,也纷纷倒地。
这时他们低下头,果不其然,刺中他们身体的乃是一枚枚淬了奇毒的银针。
每一枚银针连着一根细长的丝线。
全部收拢在谢缘觉的手中。
也难怪他们如此轻易地中招。大敌当前,他们都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凌岁寒的身上,哪能想到已被封住穴道的谢缘觉竟还能动弹,还能弹指施毒?
连凌岁寒也傻了眼,转过身,目不转睛注视了谢缘觉片刻,遂两三步跃到她跟前:“你穴道不是被封了吗?”
谢缘觉胸口微微起伏着喘了会儿气,收回飞针,一边取出紫玉膏给自己处理起伤口,一边道:“他出手封我穴道之前,我已连刺自己七针,一方面是压制飞镖毒性,另一方面是提前疏通经脉,无论稍后他点我何处穴道,都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那你怎么等到现在才动手?”凌岁寒一向直性,脱口而出的话不免带了点埋怨的语气,说完以后又立刻反应过来,既然飞镖有毒,她总得先把毒给解了,不然凭什么和胡振川等人相斗?她自然没有怪她的意思,谢缘觉闻言却垂下眼眸,眼睫微微一颤,眸中露出隐约愧色,右手撑着地面,艰难起身,欲要检查她后背伤势:“你的伤……”
“我不碍事。”凌岁寒打断道,“刀没怎么入肉,不过一点小伤罢了。倒是你,你还能走吗?我们换个没人的地方。”
尚未脱离危险之地,她暂时不能收刀入鞘,左手依然紧紧握住刀柄,便不能扶谢缘觉的身体,转身先行一步,目光忽掠过正躺在一旁地上呻吟的靳玮,她没有半分犹豫,手腕一转,刀光如云似雪席卷而下,靳玮只觉脖子一凉,鲜血从他颈部喷涌而出,他根本来不及发出一声呻吟,已没了呼吸。
谢缘觉在她身后,万万料不到她竟会突然有此举动,更来不及阻止,脸上瞬间变了颜色:“你……”
自与凌岁寒相识以来,这是谢缘觉神色波动最为明显的一次,偏偏这会儿凌岁寒背着她,发现不了她的表情,道了一声:“走吧。”继续迈步往前。
谢缘觉愣了一会儿,凝目望向靳玮狰狞的面孔,明白他已无救,这才跟上凌岁寒的脚步。
直到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躺了一地的铁鹰卫官兵们总算松了一口气——靳玮死在他们眼前的那一刻,他们可生怕凌岁寒把他们也全都灭了口。哪知这口气才松了不到半炷香时间,正在他们各自运功为自己逼毒疗伤之际,一阵脚步声渐渐由远及近而来,他们一颗心顿时又悬到了嗓子眼,迅速抬头望去,定睛一看:
——竟是之前被胡振川派去藏海楼的诸位同僚。
双方沉默对望许久,一方目瞪口呆,一方羞愧难当。直到俞开霁等人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将胡振川等人扶起,七嘴八舌询问:“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又有人劫狱不成?”
今日之事实在是个耻辱,胡振川捏紧拳头,冷冷反问道:“你们见到沈楼主了吗?”
对面众人对视一眼,俞开霁道:“我们只见到了玉总管。不过我们问的事,她倒是都回答了我们。”
胡振川连忙道:“哦?她怎么说?”
第49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一)
藏海楼,当今江湖第一楼。
亦是当今江湖之中第一情报组织。
在曾经,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无论你想知道任何武林秘辛,都可以在藏海楼买到。
之所以是“曾经”,倒不是现在的藏海楼不再有这样的能力。时至今日,藏海楼仍如从前一般,照样掌握着武林各门各派各个弟子或独行游侠的各种机密消息。这些机密能带来富贵,当然也能给带来灾祸。
毕竟,这世上没有谁愿意自己的秘密被他人所知,甚至传得沸沸扬扬。
幸而初任楼主沈韶烟,天纵奇才,不仅武艺一流,更拥有举世无双的头脑智谋,且为人处世八面玲珑,破解了无数明枪暗箭。然而古语有云“多智者不寿”,或许正是因为她日日太过操劳,终是在她四十八岁那年心力交瘁,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而那时,她唯一的女儿沈盏,年仅十六。
她给女儿留下的,除了一座楼,与天下江湖消息,还有大量的财富。
一个人花十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
作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女儿,沈盏自然也有非凡的智慧,但她与母亲不同,她自幼锦衣玉食,被娇宠着长大,让她整日里尔虞我诈,在各方势力里周旋,她是半点也不愿意。
她只想享受。
她只想让自己,让楼里的每一位姐妹兄弟,过一辈子逍遥自在的日子。
是以,她继任为楼主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发帖邀请各大门派,召开一次武林大会,在会上当众宣布:从此藏海楼绝不会再贩卖任何消息,除非有十恶不赦之徒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藏海楼为民除害,才会将此人的资料透露。那么今后的日子,藏海楼自然还会继续在私下里搜集情报,若谁有蓄意阻止破坏,必不是正道所为,而藏海楼一旦遭受到攻击,难保这些年来收藏的各种机密消息不会散落各地,希望各位英雄豪杰认清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如此,既是给江湖各派吃了一颗定心丸,同时更是逼迫各派不得不反过来保护起藏海楼。
八年时间过去,沈盏也果然如她所承诺的那般,在江湖里保持中立,唯有各大名门正派联合寻求她的帮助,她也确定他们要对付的是真正穷凶极恶的魔头,才会提供情报。其余时候,她都在长安尽情玩乐。
藏海楼一直建在长安城。
盖因长安是天子脚下,大崇朝的权力中心,一般情况之下江湖群豪的恩怨情仇都不会选择在此处解决。而藏海楼建在此,与朝廷官府搞好了关系,又多一层保障。故此,当听见铁鹰卫来访,总管抵玉立刻亲自热情招待,双方一阵热络寒暄,俞开霁等人才道出自己的目的:
“实不相瞒,我们今日前来打扰,乃是有事请教。贵楼消息灵通,前些日子的章宣案,与今日才刚刚发生的桓炳案,玉总管一定都听说了吧?”
他们称呼她为“玉总管”,并非因为她姓玉。
抵玉没有姓。
或者说,她姓什么,江湖上无人知晓。只因她名字里有个“玉”字,才会人人如此尊称。
“我们也是才听说此事不久。”抵玉笑道,“不过鄙楼是江湖门派,从来只管江湖事,而桓将军是朝廷命官,杀害他的凶手是谁,我们没有丝毫线索。”
“玉总管误会了,其实这两桩案子的凶手,我们胡将军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所以……我们奉命来贵楼,是希望贵楼告知我们那两人的身份来历。那两位小娘子本事似乎不弱,应该师出名门,但我们以前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们的名字,这也太奇怪了。”
“诸位说的那两位娘子是……?”
“谢缘觉,还有她的朋友凌岁寒。”
抵玉闻言沉吟一阵,微笑道:“若胡将军只是怀疑她们是凶手,没有真凭实据,按照鄙楼如今的规矩,我们不可能随意透露关于她们的秘密。”
众人听罢颔首,便欲起身告辞。
抵玉狐疑道:“你们这就走了吗?”
竟然不追问几句?
俞开霁笑道:“说老实话,我们一点也不相信这案子和谢缘觉有关系,知道她的来历又有何用呢?但我们也大概猜得到胡将军为什么怀疑她,没办法,既然胡将军非要派我们来贵楼一趟,我们不能不遵命,现在我们问也问过了,当然要回去复命。”
从前因为别的案子,抵玉与俞开霁有过几面之缘,对她印象不错,此时闻言明白了她的为难,遂又思索有顷,忽道:“对一般江湖人而言,师承来历倒算不上什么秘密,说给你们应该也无碍。诸位稍等,我须得查一查鄙楼是否收藏了她们两人的资料。”
适才俞开霁那番话其实是明确告诉了她,他们来藏海楼就是走个过场,给胡振川一个交代,并不是想真想得到什么情报。哪知抵玉听罢此言,反而改变了主意,令他们莫名其妙。然而他们内心也的确好奇谢二人究竟师出何门,遂道了一声多谢,又有一名铁鹰卫官兵趁机道:
“那就辛苦辛苦玉总管,顺便再帮我们查查另外一个人?”
“谁?”
“最近长安城闻名遐迩的侠盗‘金凤凰’颜如舜。其实彭烈被劫走的那日,长安城街上有几名路人恰巧在举目仰望飞鸟之时,无意中发现附近一名戴着金色面具的蒙面人似乎背着一名男子停步在屋檐之上。所以比起谢缘觉,我们更怀疑真正救走彭烈的就是那金凤凰颜如舜。只是……只是……”他犹豫片刻,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此人轻功太过高明,胡将军觉得,我们想找到她的下落肯定难如登天,不如谢缘觉好对付。”
“可是胡将军怎么会觉得谢缘觉好对付呢?”抵玉轻声一笑,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而行。
藏海楼建在长安城北逍遥坊内,坊内共七座小楼围绕着一座高楼,乃七星伴月之象。小楼都是藏海楼弟子起居与玩乐之地;高楼则机关重重,是昔年武林十大机关师联手花费数年时间督造修建而成,这些年来藏海楼所搜集的全部机密消息都收藏于此。
两代楼主也住在此处。
作为现任楼主最宠信的左膀右臂,如今藏海楼的第二号人物,抵玉要见沈盏,从来不用通报。她独自一人行过香草小径,不一会儿来到高楼前的小院,院里一方小池塘,池水清澈可见底,池底青草白石,红鱼游动其中。面如芙蓉的青衣佳人坐在池边的交床上,正悠悠然将手里的一粒粒鱼食往池塘丢去。
身旁数名婢女手持团扇,轻扇微风,侍奉在她身旁;还有一名胡袍男子正坐在沈盏对面弹奏五弦琵琶。
“楼主。”抵玉先向沈盏叉手行了一礼,旋即目光移向那名男子,“你可以出去了。”
“啊?”那男子一首曲子还未弹完,闻言愣了愣,他不知抵玉身份,哪敢贸然行动,只得望向此地真正的主人。
“阿湘,你带他出去吧。”沈盏微微笑了一笑,挥挥手让那男子离开,继续往池塘丢手里的鱼食,一边问道,“铁鹰卫来找我们做什么?”
抵玉却不立即回答,直到那名男子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她这才直视沈盏,语气依然很恭敬:“楼主可别转移话题,您答应过我什么?初晴暮雪不在,没人保护您,您不可以随便见陌生人的。”
“你真当我不会武功,不能自己保护自己吗?”沈盏觉得好笑,“那人是长安城近来最有名的琵琶大师,许多王孙公卿都争着抢着把他请上门,只为听他那一首琵琶,他并非来历不明之人,你这也要担心吗?”
“您的武功确实比不上初晴和暮雪。”抵玉眉眼低垂,说出来的话寸步不让,“我知道刚才那人是谁。但您爱好歌乐之事,武林中人尽皆知,难保不会有谁利用您的喜好对付您。楼主应该比我更清楚,江湖上多少人仍对藏海楼虎视眈眈,对您欲除之而后快,万事小心为——”
“好啦好啦,是你有理,今日算是我的错,我自罚一杯酒。”沈盏起初还面带笑容,听到后面却似乎有些不想再听,打断她的话,接过身旁侍女递来的一杯桃花佳酿,缓缓饮下,才又笑道,“真不知道我们是谁管谁。你还没回答我,铁鹰卫来找我们什么事?”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为楼主的安危着想。铁鹰卫今日前来,是为了打听两个人。”抵玉顿了顿,将铁鹰卫来此的目的说明。
沈盏毫不在意地道:“一件小事,你打发了就好,还来问我做什么?”
抵玉道:“可是……可是我想要把谢缘觉和凌岁寒的身份告诉给他们,须得楼主同意。”
沈盏远山般的秀眉微微扬了扬,略一沉吟,道:“你是觉得,胡振川此人一向欺软怕硬,他若知道凌岁寒与谢缘觉分别是召媱与九如的高徒,必不敢再找她们的麻烦,俞开霁也不必左右为难?”
“我心里想什么,都瞒不过楼主。”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你的意吧。”沈盏道,“不过,你只须告诉他们凌岁寒的来历,千万莫要说出谢缘觉的身份。”
“为何?胡振川真正想要构陷的就是谢缘觉。”
“召媱从来独来独往,见过她的人不多,见过她徒弟的人自然也不多。但她偶尔带着凌岁寒行走江湖,倒也从不避讳,这足以说明,她们之间的师徒关系不算秘密。谢缘觉却不同,据曾去过长生谷求医的人说,他们见九如法师身边有一少女,始终以青纱蒙面,与九如法师的相处似乎颇为熟络,问起她的身份,她却只说和他们一样是来求医的病人,显然她很不希望旁人知道她是九如法师的弟子。你也晓得,谢缘觉还有第二个身份……虽说一个小县主,也没什么实权,但毕竟是皇室中人,我们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她不想暴露身份,我们便帮她隐瞒吧。”
抵玉道:“是。”
重回到会客处,按照沈盏所交代的,抵玉只说出凌岁寒的师承,果不其然引得铁鹰卫众人大惊。
“召媱?你……你说的是哪个召媱?”
抵玉笑道:“当今江湖,还有第二个召媱吗?”
铁鹰卫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突然又问:“那谢缘觉和颜如舜呢?她们又是什么来历?”
“我不知道。藏海楼里并没有她们二人的资料。”
这话听起来很不可信。
但抵玉既不愿说,必有她的理由,他们也不能强行逼问,道谢以后,遂告辞离开藏海楼。
送完客,眼看着天色已暮,残阳满地,抵玉则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因她不喜人伺候,她住处偌大的院子甚是清静,一大片苍松翠柏之间,唯有燕鹊的声声鸣叫,她驻足凝视了片刻枝头的春燕,正欲进屋,忽听身侧不远处有人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让她登时全身汗毛直竖,心下大震:
——藏海楼有生人闯入?!
她当下握住腰间剑柄,一转身,看清对面人相貌,松了口气。
“颜女侠?怎么是你?”
第50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二)
“我吓到了你么?”
颜如舜原本倚着院里一根翠竹,见状直起身向她走去,有些狐疑地观察她脸上表情。自己轻功天下无双,抵玉没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很正常的事,被自己的突然出声惊到同样是很正常的事,但她身为藏海楼的二把手,想来不是泛泛之辈,按理而言,遇到变故,心中无论多么惊讶,面上应该保持镇定,在那一瞬间她怎会如此慌乱?不解归不解,颜如舜仍是笑了一笑对她表示歉意:
“除了藏海楼,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到你,擅闯贵宝地,只能请你见谅了。”
“你今日找我是为了……”
“上回见面,你说过,如果今后我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可以再来问你。”
藏海楼的情报能力举世闻名。然而自从沈韶烟离世,沈盏继任楼主,改变了藏海楼的规矩,颜如舜即便有钱也买不到她想要的消息。她只能在江湖里独自闯荡,独自寻找袁成豪的下落,直到前不久她进入长安城,某日街上闲逛之际,望见逍遥坊内屹立的高楼,心想既走到了这藏海楼附近,何不试一试,碰碰运气呢?
可惜不出所料,她还没说出她想要找谁,对方便道了一句“如今鄙楼不做生意,不能为娘子提供任何消息”,几番交涉,藏海楼始终表示楼主立下的规矩如此,不可破坏。她只得告辞离开,谁知临行前却有一人悄悄在她手心里塞了一个纸条。
纸条里写着时辰与地点。
当天夜里,颜如舜趁着夜色,披月而行,在城南一座神庙里,见到递给她纸条的那名年轻女郎。
——藏海楼总管抵玉。
两人一见面,她便招呼她:“颜女侠。”
颜如舜诧异万分:“你知道我姓颜?”
藏海楼再厉害,她们之前从未见过面,她怎么可能认得出自己?
抵玉看着她右边脸颊,欲言又止。
接触到她的目光,颜如舜瞬间了然,伸手抚了一下自己脸颊的刀疤,毫不在意地一笑,坦然自若道:“这的确是很明显的特征。看来,贵楼也有调查过我?”
“近年来,江湖中出现一位侠盗,常年戴着金色面具,游走各地,从来只劫盗贼之财,再将其赃物归还原主。鄙楼自然对她颇感好奇,查了一点关于她的出身来历,还望颜女侠莫怪。”
“我也很好奇,你们对我还知道多少?”
“不是很多,只有一些基础情况。譬如,颜女侠曾经还有一个名字,名唤袁——”
“错了!”颜如舜听到此处,立时冷下脸,冷峻的语音如一道闪电打断抵玉的话,“我没有别的名字,更不姓袁。”
她反应太大,抵玉怔了怔,立刻笑道:“是,我错了,娘子姓颜,如今江湖上人人也只知道一个颜如舜。”
颜如舜盯着她看了半晌,那张冷似冰霜的脸庞突然又绽放笑颜:“我以前常听人说,天下江湖事,藏海楼无不知晓,还觉得是否有所夸大,如今明白什么是名不虚传。你们对我了解得如此清楚,那我跟你打听一个人,袁成豪的下落你知道吗?”
抵玉道:“原来颜女侠今日来藏海楼,是为此事……那恐怕要令颜女侠失望了,这件事,我们并不知晓。”
颜如舜道:“你们知道得那么多,偏偏这件事不知道?”
抵玉道:“颜女侠若是问他的相貌特征,问他的武功特点,我都能立刻回答你,因为一般情况下它们不会改变。但人有双腿,可以随时随地前往任何地方,说不定这月还在长安,下月便在蜀中。而江湖子弟千千万万,藏海楼也做不到时刻关注他们每日的行踪。”
这番话甚有道理,颜如舜听罢点点头。殊不知抵玉说的虽是实话,但还有一点未说——倘若是从前沈韶烟还在世之时,只要颜如舜给够钱,藏海楼可以立刻派遣多名弟子分头进行调查,如无意外,要不了多久便能查出袁成豪目前的下落。
偏偏现在的沈盏不允许藏海楼再与任何人交易生意。
抵玉一个人查不了,她只能说她不知道。
颜如舜又笑了笑,倒没太失落。人的命运各有不同,她的人生由遗憾组成,只要明白这一点,接受这一点,心胸自然而然便能变得开阔。杀了袁成豪固然是她的执念,可这世上很多事本就要经历多次失败才有可能成功,失败时怨天尤人也于事无补,只能靠自己继续慢慢找下去了。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别的要问,告辞。”
“颜女侠稍等。”抵玉见她似要转身,立刻叫住了她,“今日我与你的会面,还望你莫要告诉别人。”
今日抵玉与她的会面,显然是瞒着藏海楼其他人的。颜如舜虽不明白对方的目的,但她与抵玉、与沈盏都素不相识,她没兴趣掺合别家门派的内部事,即使抵玉不说这句话,她也绝不会。但抵玉说了这句话,她扬扬眉,在瞥见对方眼中忧色的那一刹那儿,反而忍不住逗逗对方:“我凭什么替你保密呢?”
“袁成豪销声匿迹多年,但若有朝一日他又在江湖上出现,藏海楼必定是第一个知道的,我也必会在第一时间转告颜女侠。”抵玉笑道,“况且,颜女侠现在没什么别的要问,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今后你若还对什么事感兴趣,尽可以来找我。”
听起来是很划算的买卖。
颜如舜笑道:“好。”
于是,又过一月有余,今日今时,颜如舜凭着她卓绝的轻功,独自潜入藏海楼,来到抵玉的住处。
明月初升,归巢的燕鹊渐渐停止鸣叫,抵玉道:“那么颜女侠今日想问什么?”
“尹若游。”颜如舜直截了当地道,“玉总管一定听说过尹若游这个名字吧?”
“这是自然。长安第一舞姬,哪个长安人不曾听说过她的名字呢?颜女侠是想打听她?其实此人虽会武功,但并非江湖中人,藏海楼只搜集江湖消息,从不过问朝廷机密,本来我们不应该了解她,不过……”
说到此处,抵玉稍稍顿了顿。颜如舜越发纳闷:“会武功,但并非江湖中人?这是什么道理?”还不待抵玉想好如何回答,她只略略思考了片刻,一点灵光闪过心头,她蓦地忆起当初彭烈的确曾与她说过,尹若游乃是一位朝廷高官豢养的杀手,那么平日里执行的任务应该都与朝廷官府有关?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颜如舜立刻向抵玉询问。
抵玉不答话,亦不否认。
颜如舜追问道:“她的主子到底是谁?”
抵玉想了想,依然沉默。
“你又不知道?”
“我不能说。”
“那你之前为何告诉我,我有什么事都能来问你。”
“别的事我可以知无不言,那些贵戚权门的事却不行。朝堂风云,有时比江湖风波更为险恶,消息一旦不小心泄露,又被他们查到泄露的源头,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藏海楼。我不可以不考虑楼主的安危,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颜如舜闻言微扬眉头,视线从上到下,再次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抵玉奇道:“你干嘛?”
颜如舜笑道:“你对沈盏倒是忠心得很。”
抵玉道:“我是藏海楼弟子,楼主是我永远的主人,我不对楼主忠心还对谁忠心?”
颜如舜道:“可你这个藏海楼弟子,好像只关心她的安危,倒不怎么听她的话?”
抵玉道:“颜女侠猜得出我当初为何会选择约你见面吗?”
颜如舜道:“为何?”
抵玉道:“因为根据藏海楼对你的调查,你一向不爱管别人的闲事。虽然你也常常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之中,尤其是谁家失了窃,只要被你知晓,你定会帮对方找回。可是有关别人的私事,你一般是不会探查的。”
颜如舜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朗声而笑:“偶尔也会有例外。玉总管放心,我不过问你的私事,我今日只想知道一点尹若游的私事,譬如——她的父母家人是谁?”
抵玉道:“她的父亲是朔勒人,本姓貊歌息讫,来中原游历时,取了个汉名叫做息昱。她的母亲姓尹名素,本是大梨村里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后来因故流落到了青楼,又被息昱赎了身,两人生下一个女儿,原名息婉,后来才又改名为尹若游。”
终于有了一个自己可以回答、能够回答的问题,抵玉答得很是详细。颜如舜脸上的颜色一点点褪去,逐渐变得苍白无比,良久方道:“尹素因何故流落青楼,你也是晓得的?”
抵玉道:“那年大梨村突发洪灾,村民们不得已纷纷离家逃难,途中尹素与父母失散,偶遇大盗袁成豪,对方因贪图她美貌,将她劫走,后来不知为何又把她卖入了青楼。”
“这些你都清楚,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尹若游的身世?”
“颜女侠之前也没问过我这件事。”
根据颜如舜往日的言行来看,她似乎根本就不承认袁成豪这个父亲,那么袁成豪造的孽与她无关,按理而言,她应该不会抱有替袁成豪赎罪的想法?况且袁成豪干过的恶事数不胜数,害过的无辜数不胜数,颜如舜想补偿也补偿不过来。
抵玉哪能想到她竟会对尹素和尹若游如此关心?
“你刚才说,你不知为何袁成豪又把她卖入青楼……”颜如舜又轻声叹了一口气,“是真的不知?”
抵玉摇摇头。
藏海楼的弟子们打探消息的本事再高明,终究没有千里眼、顺风耳。
很多事,她们只查得出结果,不清楚其中经过的细节。
颜如舜接着问道:“那尹素现在何处?”
抵玉想了一想,指了指地下。
颜如舜蹙眉道:“这是何意?”
抵玉道:“她死了。”
颜如舜眼中掠过一片茫然,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月前。你不必想着为她报仇,她是病逝。”话落,抵玉见她良久不言,又主动道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颜如舜道,“尹素不是已被赎了身吗?尹若游既是她被赎身之后所生,怎么还会……”
“穷,当然是因为穷,一个穷人,是什么事都能做的。”
颜如舜语塞,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俄顷,低首望向一旁池塘,月色浮水,流光滟滟,她缓缓向前行了几步,弯腰蹲在池边,一只手伸入水中,几条色彩斑斓的小鱼儿从她手边游过,甚是可爱,她倏然间竟将话锋一转:“刚才我在附近走了走,已看到好几方池塘。”
“这些池子都是当年老楼主命人督造的。”
“沈韶烟?她很喜欢养鱼吗?”
抵玉偏头注视她须臾,正色道:“这是老楼主的私事,颜女侠连我们藏海楼的秘密也要打探吗?”
“我只是觉得这方池塘太过逼仄……”颜如舜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在与谁说话,“龙应在江海遨游,这里不是它的归宿。”
抵玉低首:“这池子里好像只有鱼。”
“鱼应在江河湖泊里遨游,恐怕一样不会喜欢这样的囚牢。”
“颜女侠的意思是……?”
“一点感慨而已,让玉总管见笑了。”颜如舜起身道,“我欠了你一个人情,要怎么还呢?”
不愧是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果然深谙人情世故。抵玉对她的知趣很满意:“很简单,你帮我救一个人。”
“救人?我再问玉总管一句,你可别生气,此人从前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吗?”
“从未。”
“好。”既不是救恶人,这也算是行侠仗义之事,颜如舜自然爽快答应,“此人是被关在官府大牢,还是在哪位武林高手的手里?”
“都不是。她如今……应该还在诸天教。”
“诸天教?”
“是江湖里一个门派。我想,这对于颜女侠而言应该不算困难,以你的轻功,无论出入任何地方,都如出入无人之境。”
“用不着你这样夸我,别的不说,就说这藏海楼的主楼机关重重,我便很难进得去。但你尽可放心,欠下的人情我一定会还,无论难易。只是……”颜如舜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忍不住表达疑问,“江湖里真的有这个门派吗?我从来不曾听说。”
“中原江湖当然没有。因为,它在南逻国的江湖。”
南逻之名,颜如舜倒是略有耳闻,乃是在大崇朝西南一带的一个边陲小国。
“这可真够远的。”颜如舜笑道,“我如今手头还有很多事没做,恐怕不能立即……此人现在就有危险吗?她是你什么人?难道你不能够让藏海楼帮忙?”
“不急于一时。”抵玉不答她后面两个问题,只道,“我可以等你的事情忙完,只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