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父母以外,召媱是她此生最敬重的人,她说起自己的师君,当然极为骄傲自豪。
颜尹谢三人见她这般坦诚,反而都愣了片刻。
凌岁寒道:“怎么,你们很惊讶吗?”
尹若游忍*不住道:“便是那个江湖人称天下第一妖女的召媱?”
“谁是妖女了?”凌岁寒讨厌这个名号,更讨厌世人对召媱的误解,“我师君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
“妖女可不是我说的。”尹若游淡淡笑道,“江湖传闻,此人性情高傲,仗着有一身好武功,做事无法无天,手段狠辣至极,相貌又妖冶艳丽,所以——”
“你等会儿——”凌岁寒越听越气,皱起眉头打断她,“别的也就罢了,我师君长得漂亮也是罪过吗?”
尹若游眉眼一弯,又抬袖掩唇而笑,仿佛是在笑她的懵懂:“长得漂亮,但不属于他们,自然是罪过。不过……如果江湖传闻属实,我倒是很欣赏此人。”
当妖女有什么不好呢?尹若游便很想成为妖女。
凌岁寒本来满腔的怒气在听见尹若游最后一句话之时瞬间变为怔愕。召媱在江湖里的名声太差,除了她极少数的几个朋友了解她的为人,其余大多数武林人士提起她的名字都不会有一句好话,尹若游是凌岁寒见过的第一个在根本没见过召媱的情况之下却直言对她有所欣赏的人。
这让凌岁寒不禁对尹若游有了几分好感。
但转瞬后,她想起刚刚尹若游对谢缘觉做了何事,立刻又冷下脸,审视的目光将尹若游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突然道:“我好像还没有见过你。”
“什么?”尹若游对这句话不解。
凌岁寒指了指颜如舜:“她见过你真正的样子。”又指了指谢缘觉:“她也见过你真正的样子。但好像只有我从未见过尹若游真正的模样,你是不是真的很漂亮啊?”
凌岁寒这些年见过的美人不少,在她心中没谁能比得上她的师君更好看——这可不是她私心,召媱的容貌确实极为出众,明艳过人。而她到了长安,总听人说尹若游的容貌与舞技同为长安第一,种种夸赞早已让她好奇不已,此时她们的话题既提到召媱,便让她忍不住思索:也不知道师君和尹若游究竟谁更漂亮呢?
“你现在能卸易容吗?”她继续问。
尹若游想了一想,微微笑道:“你知道在平时,那些男人想见我一面,需要花多少银子吗?”
“那就罢了。”凌岁寒不假思索道,“我没银子。有银子也不花在这件事上。”
“你别着急嘛。”尹若游又笑道,“除了银子,也可以用别的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比如,让你的朋友——”尹若游伸手指向谢缘觉,“为我解毒。”
适才谢缘觉给她的那枚药丸,只是暂时缓解她的痛苦,这会儿半个时辰已快过去,解药失效,她又渐渐觉得难受起来。
凌岁寒闻言了然,还不待谢缘觉说话,已断然摇头道:“不行。她要不要为你解毒,那是她的事,我不会干涉她的决定,也干涉不了她的决定。她……她无论想要做什么,只要她自己欢喜便好,都不必去管别人。”
前几句话确实是凌岁寒一贯的处事风格,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却怎么听怎么奇怪。谢缘觉不禁起了点鸡皮疙瘩,再次怀疑凌岁寒是不是被谁夺了舍。她凝目向凌岁寒望了会儿,哪知凌岁寒避开她的视线,就是不愿与她对视,她也只得暂时抛下心头疑虑,向尹若游道:
“其实我可以为你解毒。”
“你的要求是什么?”尹若游不相信她的好心。
谢缘觉道:“我见过你的样子,还没来得及看你的舞。听说,你的舞技是长安第一,甚至天下第一。”
如果说留名于后世是谢缘觉的大愿望,那么在有限的生命里尽情享受,尽量将所有她没看过的好东西都看一遍便是她的一个小愿望。
尹若游抬首望向天边一抹鱼肚白:“现在可不是跳舞的好时候。”
谢缘觉道:“善照寺也不是跳舞的好地方。以后若有合适的机会,你我都空闲之时,我能请你舞一曲吗?”
“好。”这笔买卖不亏,尹若游点点头同意。
谢缘觉遂不再拖延,当即持针为她解毒。
凌岁寒在这时转头向颜如舜问道:“你呢?你怎么看我师君?”
方才尹若游已表明了对召媱的态度,现在她只问颜如舜的态度,却完全不向谢缘觉询问——目前的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谢缘觉。
颜如舜沉吟道:“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江湖传闻并不可信。正如……如今江湖上人人对金凤凰赞不绝口,谁又真正清楚她曾经做过什么事,了解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凌岁寒插口道:“她是怎样一个人?”
“这倒说不清,总之,不算是好人。”颜如舜是笑着说这句话的,在旁三人都当她是在玩笑,还没来得及再次插言问话,旋即只听她接着道,“所以,哪怕世上人人都说召媱的坏话,也不能代表她就是一个恶人。你放心,我不会在意你的师长是谁,但是,铁鹰卫在意。”
凌岁寒道:“所以铁鹰卫准备抓我为民除害?”
颜如舜道:“错了,他们商量了半天,谁都不敢动你。”
凌岁寒愕然:“不敢?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在他们眼里,你师君是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头——别激动,我说的是在他们眼里。”颜如舜微微一笑,伸手按住凌岁寒的肩,安抚了她的情绪,避免她的怒气再次发作,才又道,“还是一个极有本事、武功堪称天下第一、杀人不眨眼、却没有任何人对付得了的女魔头。”
凌岁寒愣了愣,眉间覆上寒霜,渐渐有些明白了。
谢缘觉依然不明白:“你是说,他们害怕召媱的武功?可凌岁寒的武功也不差,他们之前怎么不怕?”
“其一,在今晚之前,他们还没真正见识过凌岁寒的武功与你的毒术,对你们确实存有轻视之心。其二,在得知凌娘子的身份来历之前,他们其实一直把你们当好人,结果谁料到……”颜如舜见谢缘觉脸上始终一片迷茫之色,笑道,“谢大夫你还是不懂么?”
谢缘觉道:“我能理解其一,不懂你口中的其二。”
颜如舜轻声一笑,遽然间有了一个猜想:尽管藏海楼表示她们楼里并没有任何关于谢缘觉的资料,但以常理推断之,谢缘觉的师长十有八九也像召媱一样是个大有来头的厉害人物,且对她极为疼爱保护,才能将她养成如此心性。
对于太过美好的人与事物,颜如舜一向也有些保护欲,她此刻便不免犹豫自己是否应该详细解释此事。
尹若游可不管那么多,如风中响铃一般的声音笑起来:“因为好人习惯以理服人,而恶人却是绝对什么道理都不讲的,他们无法无天,不受任何规矩约束。铁鹰卫害怕召媱,不仅仅是害怕她的武功,更是害怕她的不讲道理,害怕她根本不给他们狡辩的机会,顷刻之间就让他们全部命丧黄泉——按照江湖传闻,这种事情召媱干得出来。所以,人生在世,还是当一个恶人比较爽快。”
这番话听完,谢缘觉神色仍不见多少变化,谁也不知她内心是何想法,只是见她眼睫微微动了动,若有所思。
凌岁寒冷哼一声:“那他们就想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可我还不愿意放过他们呢。”
颜如舜道:“不错,他们担心就是这一点。你们昨晚在铁鹰卫大闹了一场,甚至杀了一人,和他们的梁子已经结下。纵然你们说此事一笔勾销,他们也提心吊胆,无法完全相信,说不准还会在私下里使出更隐蔽的方法手段暗害你们,避免让召媱知晓。所以,我的主意是,我们不如借此机会,和铁鹰卫进行一场谈判。”
“谈判?怎么谈?”
第57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三)
“容易得很。”颜如舜双手枕在脑后,也靠上了一株大树的树干,“他们不就是想要尽快了结这桩案子,撇清自己身上的责任,免得被上头责罚吗?我们便告诉铁鹰卫,只要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们不但能够帮他们查清彭烈案的真相,甚至能够帮他们查清昨日百花宴上桓炳案的真相,条件是他们必须当众向谢大夫赔礼道歉,承认是他们冤枉谢大夫。而且除此之外,你们也可以提一些别的要求,你们提的要求越多,态度越强硬,他们反而越放心。”
“你脑筋转得倒挺快,这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凌岁寒想了一会儿,眉梢一挑,眼神一亮,侧头将视线移向尹若游,“反正,我们确实知道杀人凶手是谁。”
反正,她对尹若游没有任何感情。
坏印象倒是有不少。
她丝毫不介意送尹若游去伏法。
何况,能向铁鹰卫多提一些要求这一点,确实让她心动。她来长安之初本就打算利用铁鹰卫的力量来查清当年父亲的旧案,为父母报仇雪恨。
“哦?你们知道杀人凶手是谁?”尹若游神态自若,心底又思索起新的补救措施,或者说从始至终她内心的盘算一直都没停过,“我就在醉花楼,怎么反而不如你们知道得清楚?你倒说说,杀人凶手是谁?”
“是谁都可以。”颜如舜赶在她们争吵之前开口,“总之不会是尹娘子。”
“什么叫是谁都可以?”谢缘觉很不喜欢这句话,“街上随便一个无辜百姓也可以吗?”
“不错,谁做的事谁认。”凌岁寒更讨厌敢做不敢当的人,“连自己的责任都不敢承担,真是好一个胆小鬼。”
“是我失言。”颜如舜仍以一笑缓解所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坦然承认自己方才言语上的错误,“无辜之人当然不可以。但我昨儿与凌娘子分开以后,又到庆乐坊打听了一些事,终于得知尹娘子杀害桓炳的原因,在我看来,她也无辜得很。所以,即便杀人者是她,凶手也不可以是她,犯人也不可以是她。”
尹若游本来想好的说辞登时咽回肚子里,愕然看着颜如舜。
此时此刻,她比凌岁寒与谢缘觉更加好奇——她杀害桓炳并嫁祸给马青钢的原因,除了天知地知,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心里知道,颜如舜到哪儿去打听的,又究竟打听出了什么?
“听说,那桓炳与马青钢都是醉花楼的常客,但他们为人脾气暴躁,常常打骂楼里的娘子。自然,楼里的娘子们私下里对她们颇多怨言。”颜如舜道,“不料忽有一日,这几位娘子私下里的抱怨传到了桓炳与马青钢的耳朵里,他们强逼尹娘子回答究竟都有哪些人说了他们的坏话,他们要将这部分人全部处以极刑,尹娘子无奈,为了保护这些姐妹,只得先下手为强。”
这番话听得尹若游怔怔的。
虽说桓炳与马青钢不是什么好人,但颜如舜所说之事,他们的的确确没做过,把这桩罪过栽在他们头上,他们还实在是有点冤枉。然而颜如舜编造的谎言显然在帮助自己,尹若游不会傻到否认,于是在凌谢二人的目光向她投来表示询问之时,她略一迟疑,遂点了点头。
谢缘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她当然仍坚持自己的原则,无论发生什么事,解决方法不止一种,杀人却是无可挽回的、绝对不可取的。但不管怎么说,同样是杀人,杀好人和杀恶人带给她的观感终究是有所不同。
她放弃了向官府揭发尹若游的想法。
凌岁寒更不必说,她疾恶如仇,行事手段酷烈,只要此事不假,她是完完全全赞同支持尹若游的行为。甚至若换成她,她还会让桓炳与马青钢死得更惨。
“好吧,那是他们该死。可是——彭烈呢?”凌岁寒继续对准尹若游,开门见山地道,“听说你发现了彭烈的尸体,到底是你发现的,还是你杀的?”
“彭烈作恶多端,人所共知。”颜如舜则再次抢在尹若游前头回答,“而且,他和你师君不一样。召媱虽也恶名远扬,但她做下的很多事只是传闻,彭烈犯下的血案却桩桩件件有真凭实据,他结下的仇怨太多,杀他有何不可?现如今时间紧迫,与其追究尹娘子为何杀他,不如想一想怎么了结此案,让它再不生波澜。”
“像铁鹰卫那样随便找一个无辜人当替罪羔羊,自然是万万不可。”颜如舜早已成竹在胸,“但找一个死人当替罪羔羊倒不是不行。”
凌岁寒奇道:“死人?”
颜如舜道:“半个多月前,长安城南有一户人家失窃,我根据他们提供的线索追查下去,追到了那名盗贼,原来此人名唤樊鲁,也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一名恶盗,所以我索性杀了他,再将他盗窃的财物全部物归原主。至于他的尸体,我当初掩埋了起来,而今正可以利用一番,我们把彭烈的尸体交给铁鹰卫的同时,顺便也把樊鲁的尸体交出,就说樊鲁乃是彭烈的同伙,当日正是他劫狱救走了樊鲁,但两人因为分赃不均而互相残杀——这不就能结案了?”
她说得轻松,凌岁寒与尹若游听得平静。
唯有谢缘觉的心情又复杂起来。
——原来颜如舜也杀过人。
谢缘觉宁静的目光依次掠过颜如舜与尹若游、凌岁寒三人。
——原来她们的手上都有一条或者不止一条人命。
这是真正的江湖。
可惜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江湖。
不过这一次她已吸取教训,谨记别人的生死与自己无关,因此一言不发,望了望天边初升的红日,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小包,打开它以后慢慢吃了里面的糕点。
凌岁寒本在思索颜如舜的计划是否可行,见状一怔,立刻道:“你……你吃这个做什么?”
谢缘觉道:“你不是已经把它扔了吗?现在还打算要回去吗?”
凌岁寒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它们都碎成渣了,还怎么吃啊?”
谢缘觉只淡淡道了一句:“天亮了。”
金轮似的朝日破云而出,泼洒下万千霞光,遥遥望去,天地又变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金碧山水画。“天亮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然他们发现我不在醉花楼,会奇怪的。”尹若游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这个方法我同意,但凌娘子与谢娘子是否同意,你们考虑好以后告诉我,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彭烈的尸体。”
言罢,她便迈步欲行。
“你等一等,还有一件事。”凌岁寒立刻唤住她,继而顿了顿,却是又看向谢缘觉道,“我听张婆婆说……你要找寺里一个什么静慧法师?你不让她继续给你带路吗?”
原本谢缘觉是欲趁着夜色去看母亲一眼,只要看一眼,知道母亲如今过得还好,她也就能放下她的心,岂料中途突生变故,一直折腾到了天明。这会儿母亲必定已醒,她再去见她,彼此面对面,自己能说些什么呢?好不容易十年过去,或许母亲对自己已渐渐淡忘,如果让她认出自己,平白无故又唤起她的记忆,今后惹她伤心难过,便是自己不孝了。
谢缘觉淡若微风地一笑:“好奇而已,我还从未见过皇室中人呢,但现在我们还有别的紧要之事须做,罢了,此事以后再说吧。”
她如此反应,并不在凌岁寒的预料之内,凌岁寒不由在心里“咦”了一声。
十年时间不短,这么长久的分别,舍迦怎么会不思念自己的母亲?如果……如果……凌岁寒心揪得一痛:如果自己的母亲还活着,不管她在这世间哪一处地方,自己是无论如何、哪怕踩过刀山火海,也必定要立刻去见她一面的。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谢缘觉并不是……凌岁寒满腹疑窦,目光不住往她身上打量,直到又移动视线望向颜如舜与尹若游,刹那间自认为了然大悟:这么多人呢,倒也难怪,若她的确是舍迦,她必不希望她在江湖里认识的人知道她皇室县主的身份。
“既然如此,那么我真走了。”尹若游笑道,“告辞。”
颜如舜目送了一会儿她渐渐远离的背影,倏地起身道:“我跟着她,免得又有什么变故。你们可以先和铁鹰卫谈谈,晚上我们四人再会合不迟。”
醉花楼通常都是晚上热闹,白日清静。但昨日百花宴上的命案尚未告破,庆乐坊各家妓馆暂时闭门,醉花楼的女子们无事可做,夜里早早歇下,清晨也早早醒来,见尹若游又消失不见,都尽量替她遮掩,一直等到她归来,尹若游卸下易容,与她们简单聊了几句,遂回到自己房间。
这期间颜如舜也不知藏身何处,待到尹若游终于将房门关上,转过身,才看见她已悠悠然地坐在了桌边,一只手拿起桌上的小酒壶在尹若游面前扬了扬,笑问道:
“走了一路,有些口渴,我可以喝吗?”
“如果我说不可以,你便不喝了吗?”
“这是自然。不告而取谓之偷,我怎么能随便偷你的东西呢?”
“你喝吧。喝完以后,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得到尹若游的准许,颜如舜这才又取过一个小银盏,将酒倒入盏中,一饮而尽,继而便听尹若游微带凉意的声音传来:“你今日帮我,还是为了袁成豪的下落?”
“我帮你了吗?可你不是说,彭烈和桓炳的死都与你无关吗?那我今日帮你什么了?”颜如舜放下银盏,扬眉笑道,“你不打算在我面前演戏了?”
“如果你真是为了知道袁成豪的下落,你就不应该自作主张。”尹若游缓缓地走过去,走到颜如舜面前,低下头俯视起她的眼睛,“昨天白日我明明告诉你,我亲眼看见掩埋彭烈尸体的那几人乃是蔡源的亲信,我让你彭烈的尸体送到蔡源的府邸——你非要违背我的话,搬出一个死人来让他与彭烈‘自相残杀’,就不怕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知道的消息?”
“我的方法是平息风波,你的方法是掀起更大的风波,我还是觉得我的方法更好一些。”颜如舜抬起头,毫不避讳地与尹若游四目对视,“至于袁成豪……我早已经想通,我自己的事情应该由我自己来处理,不需要你来做什么。而我帮你,也与此无关。”
尹若游道:“那与什么有关?”
颜如舜反问道:“你听说过袁成豪吗?”
尹若游道:“闻名武林的江洋大盗,谁人不知?不是与此无关吗,你怎么还是问起了他?”
颜如舜道:“我是想问……除了一些江湖传闻,你……你还有没有在别人的口中听说过他?”
尹若游道:“哪个别人?”
看尹若游的反应,她应该是对此事一无所知。颜如舜犹豫了一下,自己答应了母亲,倘若能够找到尹素,一定替她向尹素谢罪道歉,可如今尹素不幸病逝,自己又何必拿陈年旧事打扰对方女儿的生活?想到此,颜如舜笑着摇摇头道:“没有哪个,我随便问问罢了。我帮你……纯粹是因为我现在看你很顺眼。”
尹若游闻言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沉吟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之时,你曾说过,你见到了你心中的美人。”
颜如舜自然也没忘了那天的情景,颔首道:“是。”
“那现在呢?”尹若游刚刚已卸了易容,此时稍稍弯下身,距离颜如舜更近,一张艳比牡丹的面孔放大在颜如舜的眼前,“你究竟看哪一张脸更顺眼呢?”
“我是看你顺眼。”颜如舜依然仰着头,眼神也没闪烁一下,语气平静得不带丝毫犹豫,“你就是你,你易一百次容,变一千一万张面孔,你不还是你吗?”
尹若游的心莫名其妙地快速跳动了一下,就这么望着她沉默良久,眼中渐渐浮上一层迷茫,这才后退两步,也坐在一旁,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酒饮下,话锋一转道:“你的态度变得太快,我不能不思考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诡计。”
颜如舜第一次听她坦然说出自己心中的顾虑,笑道:“接下来我们一起行动,我有什么阴谋诡计,在你眼皮子底下也使不了吧?”
尹若游道:“你还想继续留在这儿?”
颜如舜道:“我和凌岁寒、谢缘觉约了今晚再会合,到时我们一起去找她们?”
尹若游转首看了一眼摆放在墙角边的刻漏,不置可否。
其后,两人都不再言语,尹若游又走到窗边的小榻上合衣而躺,闭目养神;颜如舜则继续坐于桌边,又给自己倒了几盏酒,慢悠悠,若有所思。静默的时间流逝得飞快,不一会儿已从清晨到正午,忽听几下“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原来醉花楼的姐妹来请尹若游前去用膳。
“我今日不舒服,只想多休息一会儿,便不用午膳了。”隔着门,尹若游揉了揉自己额角道,“你让她们也别来打扰我。”
门外的女子道了一声“是”,依言退下。
颜如舜奇道:“你真不吃午饭?”
尹若游摇摇头道:“你自己去街上寻个能吃饭的地方吧,我这里没有什么能招待你的。”
颜如舜笑道:“罢了,那我也晚上再吃吧。”
听见此言,尹若游忍不住睁开眼睛,又望了一眼墙角边的刻漏,眉头微皱:“你不饿吗?”
颜如舜道:“其实你刚才已经招待我不少美酒,我这会儿还真不饿。”
尹若游道:“那更要吃饭了,空腹饮太多酒,对你身体没有好处。”
如此关心的话语居然从尹若游的口中说出来,颜如舜挑了挑眉,感觉到事有蹊跷,随后只见尹若游第三次侧过头去望墙角边的刻漏,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尹若游的目的。
“你想支走我,又打算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做,只是想要休息。”
“我不打扰你。”
“你现在的存在,已经打扰到了我。”
这句话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尖锐,话落以后,她远山一般的秀眉皱得更深更紧,仿佛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垂下眼眸,嘴唇似乎正在微微颤抖。
颜如舜发觉她的异常,登时起身,顷刻间已来到她的面前,只迟疑了一瞬,便伸手去把她的手腕。尹若游欲要躲避,偏偏右手也在这时打起了颤,这一下自然没能躲过。而大多数走江湖的习武之人都略通医术,尽管不能与真正的医者相提并论,但尹若游脉搏的紊乱太过明显,颜如舜想要忽视都难,诧异道:“谢大夫不是已经给你解毒了吗?”
尹若游收回自己的手,手掌撑着床榻,声音断断续续:“跟谢缘觉没、没有关系……”
颜如舜道:“那你这是……”
尹若游不答话,甚至扭过头,不欲让对方看见自己此时脸上越发扭曲的痛苦表情。
颜如舜知她性子一定不会告诉自己的真相,当即道:“我去找谢大夫。”
第58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四)
凌岁寒与谢缘觉欲要返程之时,发现草丛里一块光滑的大圆石上放着两件新衣,应是颜如舜所买。
两人回屋换了衣裳,又与张婆婆见了一面,将尹若游平安无事的消息告知于她,随后才离开善照寺,去了一趟铁鹰卫。
竟果真如颜如舜所预料的那般,胡振川等人看见她们,尽管面色铁青,却没有再对她们喊打喊杀,反而请她们到大厅坐下,命人沏了两杯茶奉上,要与她们认真谈一谈。
“正好。”凌岁寒笑道,“我们也准备和你们谈一谈。”
按照颜如舜的计划,凌岁寒表示她们能帮他们查清彭烈案的真相,甚至查清桓炳案的真相,但首要条件是,他们必须当众向谢大夫赔礼道歉,为她洗冤。
听到凌岁寒如此信誓旦旦的语气,胡振川确实有些心动,江湖第一高手的亲传弟子或许真有一些他们没有的手段本事,来解决他们的难题。至于桓炳的案子其实不归铁鹰卫管,不过此案若也能侦破,那可是大功劳一桩,他即便不在其位,也想谋一谋其政,便点了点头道:
“我昨晚想了许久,也觉得我们或许是误会了谢娘子。如果真能查清真相,赔礼道歉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过……两位娘子究竟多久能够查清真相,总得有一个期限吧?不然,你们查一辈子,也要我们等一辈子吗?”
若依颜如舜之计行事,明日她们就可以找到彭烈与樊鲁的尸体并交给铁鹰卫,再给一个这两人自相残杀的结论。但一来,谢缘觉还没考虑好是否真的要这样做,二来,她们总觉得这两桩案子幕后还隐藏着更复杂的秘密,为避免又发生什么意外情况,还是尽量将这个时间期限延长一些为好。
凌岁寒沉吟道:“那就一个月吧。”
“一个月太长了,上头没给我们这么长时间。”胡振川思索道,“十天,最多十天。”
“我们能和你们谈,你们不能和你们上头的人谈吗?”凌岁寒,“就十天,我可没这样的本事,倒不如我和你们再打一架。”
最后一句话听起来蛮不讲理。然而一旦想到她是召媱的弟子,铁鹰卫众人都觉她本就应该这样蛮不讲理,甚至她越不讲道理,他们反而越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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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折中,折中。”胡振川捏紧放在桌下的拳头,面上浮现一个勉强的笑,“二十天如何?”
凌岁寒不想和他多费口舌,二十天倒也不算短,遂颔首道:“好吧,那就以二十日为期!只是,这明明你们应该做的事,现如今由我们来承担,我们凭什么平白无故地来帮这个忙呢?”
胡振川道:“你们想要什么?”
凌岁寒看了看谢缘觉,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谢缘觉所要的所求的一直很简单,此时也没有犹豫,道:“我叫什么名字,诸位还记得吗?”
这怎么可能忘?胡振川纳闷道:“谢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我叫谢缘觉,缘分的缘,觉悟的觉。”谢缘觉不管他们记不记得,仍再次自我介绍了一遍,“如果今后有人向你们问起长安城的大夫,记得提我的名字。”
“这个容易。”胡振川自然立刻答应,又问道,“那凌娘子呢?”
凌岁寒歪着头想了一想,来长安之前,她本是有意加入铁鹰卫——这个大崇朝唯一允许女子加入的官署——再借着官身的方便,伺机报仇。但那时的她虽然也知道现今朝廷昏庸,官府腐败,却怎么也没想到铁鹰卫的行事竟远比她想象中的更恶心,和这群人成为“同僚”,岂不是迟早要被气死?可如果只是要查清当年旧案,她只须私下里悄悄利用他们的力量;但若想要进入警备森严的禁宫,杀了皇帝报仇,白身人绝对办不到,纵使她轻功颇佳也绝对办不到,非得有官职在身不可。
她一向最讨厌受委屈,最讨厌做违心之事,可为了父母大仇,这世间一切她所厌恶的她都可以忍受。思及此,她下定决心,断然道:“我的要求,我早就和你们说过,我要加入你们。”
胡振川愕然:“加入铁鹰卫?”
不错,这件事凌岁寒之前便已说过,但他没想到她现在居然还有这个想法。
胡振川瞬间收紧瞳孔,凌岁寒的本事他现在已不怀疑,但正因为这名女子太有本事,她的师长又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让她进了铁鹰卫,跟养一个小祖宗有什么区别,自己还能如从前那般说一不二吗?
原本胡振川是真心打算将昨日之事一笔勾销,与凌岁寒握手言和,毕竟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但现如今凌岁寒竟然准备威胁他的地位,他深感不悦,心忖看来还是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了她,面上却笑道:“好,只要你真能查清真相,这件事也不难。”
凌岁寒侧头轻声向谢缘觉道:“你还想说什么?”
谢缘觉沉吟道:“昨晚那人,他叫什么名字?”
“昨晚那人?你说哪个人?哦,靳玮是吗?”胡振川还当她心怀怨恨才问起此人,遂道,“他已经死了。”
谢缘觉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朝廷置之不理吗?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胡振川道:“昨晚有犯人企图越狱——当然,这个犯人不是你们,而是另一间牢房里的几个恶徒,靳中候察觉此事,拼尽全力阻拦,终于将几个恶徒擒获,却受伤沉重,以身殉职,实乃忠义之士。”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谢缘觉的神色,实在无法从她这张净若白瓷的脸庞上看出什么端倪,只能又问道:“谢娘子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吗?”
谢缘觉默然,她能说不妥吗?她总不能恩将仇报要朝廷处置凌岁寒。
离开铁鹰卫,再次行走在灼灼日光之下,身处于浩荡人流之中,长街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一派市井烟火气象。时近正午,她们就近选了一家路边小店,要了些美酒佳肴,酒足饭饱,凌岁寒心情却依然不甚愉快,左手放下筷子,闷闷地道:
“重明说得还真没错,他们知道我师君是谁以后,态度居然变得这么快,要是我没有这层身份……你医术毒术都这么高明,你的师长也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吧?”如果谢缘觉确是舍迦,她这些本事十有八九是从九如法师那里学来的,但此前她一直否认自己认识九如,凌岁寒忍不住再一次试探起了她,“你从来不说你的来历,是不是早就猜到会有这种情况?”
岂料谢缘觉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话,目光始终望着小店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长得不同的面孔,也穿着不同的服饰,或布褐粗衣,或绫罗绸缎,好半晌才喃喃开*口道:“人命是平等的么……”
“当然不平等。”凌岁寒不假思索道,“反正于我而言,好人的命和恶人的命就是不平等。”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是说什么?”
“若重明所言不假,桓炳也是因为作恶才被尹若游杀害,可他这一死,会有无数人为他奔走忙碌……”
而至于靳玮……除了他可能有的亲人朋友,还会谁来在意他真正的死因呢?
谢缘觉胸口又隐隐觉得不舒服,当即收起所有思绪,不再继续想下去,站起身来,将话锋一转:“我吃饱了,想回去休息。”
昨晚她虽睡了一会儿,但真正休息的时间太短,此时确实已感觉到困倦,待回到无日坊的破宅,她进了自己所住的屋子,关上门窗,一沾枕头,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凌岁寒本来打算用别的事继续试探谢缘觉的身份,见对方真的安歇,也不便打扰,背靠着房门发呆。孩提时的无数记忆不受控制地往她脑子里钻,她心烦意乱,一脚踢飞足边一枚小石子,恰在这时不远处的半空之中不知何时掠过一个恍若飞鸟的身影,须臾后来到她的身边,手中已将那枚石子握住。
“你怎么了?生什么闷气呢?”颜如舜随口问了一句,也不等她的回答,紧接着再问,“谢大夫呢?”
凌岁寒指了指身后的屋子:“她在休息。”
颜如舜迈步就要进屋。
“你干嘛?”凌岁寒按住她的肩膀,“我说了她在休息。”
颜如舜当即把尹若游的状况说了出来:“我是来向她求医的。”
凌岁寒听得甚奇:“可谢缘觉已经给她解了毒啊。”
颜如舜蹙眉道:“她说这和谢缘觉没有关系,我猜她应该是中了别的毒。”
凌岁寒道:“为什么一定是毒,说不定是她身体有什么老毛病呢?”
颜如舜道:“若是疾病造成的疼痛,通常来得突然,没什么征兆,但她发作之前,频繁看了几次屋角的刻漏,显然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
凌岁寒道:“那你暂且等等,等谢缘觉醒了,你再问她愿不愿意给尹若游医治。”
颜如舜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只能打扰谢大夫了。”
但眼见凌岁寒拦在门前不让,她身形一晃,遂欲直接绕过凌岁寒,翻窗进屋。凌岁寒左掌一翻,手掌如刀向颜如舜劈去,颜如舜抬手一挡,旋即顺势向前一拍,两人以快打快,刹那间已过了四五招,终究是颜如舜先停下来,皱眉道:
“人命关天,万一……”
“关天,却不关我。她又不是我的亲人朋友,她就算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和谢大夫有什么关系?”
凌岁寒此言并不是一句气话,而是真心如此认为。
她一向记仇得很,当年定山派的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人因为误会而围攻了召媱,十年过后,她对定山派的年轻弟子依然充满怨恨,前些日子在长安城郊遇到命在旦夕的定山弟子唐依萝,若不是对方将彭烈的去向告知给了她,她真能做到见死不救。何况,数个时辰前她是亲眼看见尹若游要对谢缘觉不利,这仇可就更大了。
她能放过尹若游一马,她觉得自己已很是大度。
听她这般说,颜如舜反而忽然冷静下来,沉吟道:“但尹若游出了事,谁带我们找彭烈的尸体呢?”
凌岁寒一愣,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你也说了,她看了好几次刻漏时间,她很清楚自己中了毒,而若是致命的毒,难道她会自己等死,不知道去找大夫吗?但她做的只是把你支走,所以依我之见,这毒大概就疼一阵子,她打算自己忍一忍便过去了。可是……”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更低更轻,回过身看向那扇房门:“你不可能看不出来谢缘觉有病在身吧?她若休息得不好,睡得不够,病痛发作起来甚至会比中毒更难受。”
颜如舜惊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怎么会知道?”
明明凌岁寒与谢缘觉两个人也才认识不久?
“因为……因为……”凌岁寒迅速在脑海中思考理由,“我从前认识一个朋友,她患的病跟谢缘觉患的病似乎差不多,我猜谢缘觉也会有如此症状。”
“朋友?”颜如舜若有所思,盯着凌岁寒看了半晌,“你突然对谢缘觉这么好,是因为想起了你的这位朋友吗?”
凌岁寒稍稍一偏头,双目坦荡荡地审视起对方:“你突然对尹若游这么好,又是因为什么呢?”
第59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五)
颜如舜不答,也不再非要强行闯进屋,转过身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竟开始了耐心等待。
所幸等待的时间不算很长,半个多时辰后,庭中树上越发清晰的鸟鸣声逐渐将谢缘觉唤醒,她起身披衣,推开窗户,本欲看一看窗外的阳光,未料到看见却是并肩坐在窗外台阶上的两个人影。而颜如舜见她醒来,也立刻站起,将尹若游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她闻言不置可否,从一旁桌上的包袱里取了把镶金玉梳,一边慢慢梳头,一边道:“帮我到井边打些水来吧。”
颜如舜点点头,二话不说,当即往后院的深井行去。凌岁寒略一沉吟,跟上她,走了一段路,才斟酌着道:“你会不会觉得……”
颜如舜道:“觉得什么?”
凌岁寒道:“觉得她有些冷漠无情?”
颜如舜道:“她?你是说谢大夫?”
凌岁寒道:“是。”
初次与谢缘觉相逢,她诊治病人也是这般慢条斯理的,似乎一点也不将病人的生死放在心上,那时的凌岁寒对她存在极深的偏见,是以彼此交谈很不愉快,然而现如今凌岁寒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便不许任何人再对她有误解。
“其实你之前说得不错,尹若游和你没什么关系,和谢大夫也没什么关系,你们又不是朋友,我总不能让谢大夫为了治病救人而伤害自己的身体?”颜如舜笑了笑,说话间已到井边,在柳荫下打了一小桶水,“况且如果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哪来的能力去救别人呢?”
凌岁寒的脚步渐渐慢下来,跟在颜如舜的身后,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也不知是在琢磨这句话,还是在琢磨她这个人。
等到颜如舜将水桶给谢缘觉送去,谢缘觉稍稍梳洗了一下,一切收拾妥当,这才道:“走吧。”
岂料竟是不巧,三人才走出庭院大门,没走了几步,还未来得及离开无日坊,忽见前方屋舍走出一个俊俏的青年郎君,蓦然与她们对视,面露喜色,快步来到她们面前:“谢娘子!你没事啊?!我听说过你在百花宴上被铁鹰卫抓去了,这是真的吗?那你现在……”
“常郎君。”谢缘觉停步,向常萍行了一个叉手礼,“多谢关心,我不曾犯案,铁鹰卫只是询问了我一些事,便放了我离开。”
颜如舜本忍不住腹诽早不遇见,晚不遇见,偏偏在这时候遇见,又得耽搁时间,正不耐烦之时听见常萍此言,狐疑道:“谢大夫被铁鹰卫带走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吴昌吴大夫啊。他今早还来找过我,询问你们的情况,问你们有谁回来了。谢天谢地,你们都没有事。”尽管和谢缘觉等人也只是一场未完成的生意的缘分,但常萍坚信她们清白无辜,出于最普通纯粹的同情心,也不希望她们含冤受屈。
在她看来,吴昌定是与她一样的想法,才会来打听谢缘觉等人的情况。
颜如舜听罢却迅速皱起眉头,侧首望了凌岁寒与谢缘觉一眼。此前她们一直怀疑,吴昌找到无日坊并带谢缘觉前往百花宴,乃是受了尹若游的指示,可是今早尹若游明明还和她们在一起,吴昌又找她们却是为了什么?
事情的蹊跷更多了,三人即刻告别常萍,继续迈步向醉花楼行去。
命案发生的次日,醉花楼极为清静,客人们暂时不能来此也不敢来此,乐妓们无事可做,大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这更给了她们方便,很轻松避过他人耳目,上楼找到尹若游的房间,却没在屋里发现尹若游的影子。颜如舜颇为焦急,正要出门到别处去寻,忽听墙角某处似乎传出一点呻吟声。
三人不约而同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谢缘觉又徐徐走到一方黄花梨圆角柜前,拉开柜门,果不其然见到蹲在柜中缩成一团的身影,轻声问道:“你很喜欢待在这个地方吗?”
柜中的女郎没有任何回应。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面肌痉挛,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得不成样子,已完全看不出她原本的美貌。而她似乎也不愿让旁人目睹她此刻的不堪,扭过头,也转过身,忍不住拿脑袋撞了一下木柜。谢缘觉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昨夜她中毒之后的反应,心底道了一句难怪……
唯有自幼在疼痛之中生长的人,才能忍受疼痛。谢缘觉心有戚戚然,也蹲下身,将自己的右手伸了过去,却听尹若游咬着牙吐出一句:
“你……你解不了这毒……”
谢缘觉入世为的就是求名,一听这话可不服气,抬头向颜如舜使了个眼色,两人扶着尹若游的身体一起将她拉了出来,随即三根手指搭在尹若游的手腕,探了会儿她的脉搏,又观察了会儿她的脸色,才沉吟道:“是七苦散么?”
尹若游睁大眼睛,目光里露出些惊讶与钦佩。
颜如舜蹙眉道:“这是什么毒?”
谢缘觉道:“此乃百年前一位毒术高手所制之毒,取金环蛇,银纹蝎、豹头蟾、锥心蜂、黑花蚁、铁箭蜈蚣、红血蜘蛛这七种世间至毒之物炼制而成。若不能提前服下解药,每隔七日便会发作一次,每一次都会被剧痛折磨整整一天;待到第三次,也就是第三个七日,若还无解药压制此毒,便会七窍流血而亡。而它的解药分为两种,其一只能在七日之期来到之时暂时消解疼痛。你中此毒至少已有七八年,应该一直都是服用的这种解药吧?”
尹若游依然没答,身子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仿佛蛇的扭动。
颜如舜则迫不及待地问:“那要彻底解毒,永不再复发,需要什么解药?”
谢缘觉道:“解毒的方子我知道,只是……所需的七种药材太过珍贵,每一样都价值连城,寻常药铺是绝对买不到的。”
尹若游终于微微张开口,难抑的呻吟再次从唇间溢出:“我就说……你解不了这毒……”
谢缘觉不与她争辩,一翻右掌,指间持着数枚银针在刹那间刺入她身上十余处要穴,不过顷刻,她遂觉体内的疼痛缓解了许多,虽然没能完全止痛,但已在她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这里不方便煎药,只能暂时如此。待会儿我写一张药方,每隔七日,照此方煎药服用,自然能消解疼痛。而如果你能找到那七种药材,我也可以为你配制真正的解药。”在她讶异的神色之中,谢缘觉淡然开口,“你说这毒,我解不解得了?”
尹若游一愣,低头看向自己身体上的银针,嘴唇翕动,最终欲言又止。
颜如舜再次插话道:“既然这七种药材在寻常药铺买不到,那么还有哪里能找到?”
谢缘觉道:“我听我师君说,这七味药材,定山派藏有其中一种,藏海楼藏有其中两种,余下的据我所知,有一味曾经被当今天子赐给了润王谢惟,别的……”她犹豫了一下,摇首道:“别的我也不清楚。”
颜如舜道:“那就用你开的药方,每隔七日服一次药,虽麻烦了一些,只要能有效果不就成了?”
“这不是麻不麻烦的事。”谢缘觉的目光从尹若游脸上一掠而过,波澜不惊,谁也未曾察觉到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怜惜,“无论是什么毒,长久留在体内都会伤身,若不能彻底解毒,用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再过十几二十年,她恐怕会有多种疾病缠身,甚至渐渐瘫痪,不能行走。”
对于谢缘觉话中的结果,尹若游似是早已知晓,脸上不见丝毫意外之色,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又坐到窗下椅上,恢复一派从容。颜如舜闻言却大惊失色,担忧与歉疚的复杂情绪充盈胸间。
谢缘觉接着道:“因此若有谁给一个人喂下七苦散,通常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控制对方,逼迫中毒者成为自己的傀儡。”
凌岁寒自进了此屋,便独自伫立在门口,无论是对尹若游的身体状况还是对她们三人之间的谈话,好像都漠不关心,到这会儿,也依然只低头注视着自己腰间的长刀,低声道:“难道吴昌是……”
尹若游的痛苦已缓解大半,听觉又变得敏锐,当即道:“你说什么?吴昌?”
凌岁寒直截了当地道:“吴昌是你手底下的人吗?”
尹若游道:“他只是一个普通大夫。”
“你现在都这个样子了,还骗人,你累不累啊?”凌岁寒更加不满,“一个普通大夫,对我们未免也太关注了一些。”
“我没有骗你,他的的确确只是一名普通大夫,但医术不错,所以我常常请他来醉花楼给楼里的姐妹们诊病。”尹若游漫不经心地道,“我给他的诊金超出市价不少,所以偶尔我请他做些别的事,他也不会拒绝。前些日子,我确实请他去无日坊看过你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一看你们是死是活。”
“什么是死是活?”
“那日你不是与颜如舜打了一场?”
凌岁寒这才了然,又追问道:“那之后呢?你让他带谢缘觉去百花宴是又想干什么?”
“百花宴?”尹若游终于微微一惊,“我只让他瞧瞧你们有没有受伤而已,他将你们的情况回报于我后,我便没让他再去找你们。你们会去百花宴,是因为吴昌的缘故?”
这一次,凌岁寒对她的话并不怀疑,点点头道:“如果你确实没有骗我,那他幕后定然还有主使,且十有八九是给你下毒之人。”
原来如此……听到此处,尹若游登时恍然大悟。尚知仁虽然多疑,但那只是他身为上位者的一种习惯,对任何人都不会完全信任,她原本摸清了他的脾气,这些年来在他面前表现得极好,也算很能讨他的欢心,从未露出过什么破绽,因此在凌岁寒这句话说出来之前,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昨夜百花宴的命案发生以后,她再次与尚知仁见面,对方态度居然大变,无论她说什么,他眼中的冷意与讥讽之意都明显得让她心惊。
而七苦散的解药,他也没再如往常一般交到她手中。
没料到竟是这里出了岔子。这般看来,从最初起,吴昌就是他派到自己身边的人。
尹若游微微抬眸,飞速地扫了颜如舜与凌岁寒一眼,后悔不已。果然,好心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只会给人带来灾祸的东西。
刹那间,尹若游杀心又炽,旋即只听颜如舜道:“其实……我将彭烈从铁鹰卫带出来的当天夜里,我问过他一些话。”
尹若游收起神色间的寒意,垂下双眸,不再去看她,耳朵却听得认真。
“他和我说,他当初之所以杀害章宣,不是因为贪图章府的财物,而是与朝中的某位大官做了一场交易,杀人领钱。而你,尹若游——”颜如舜则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绝色女郎,终于将藏在心底许多天的秘密给说了出来,“正是这名大官手下的一名杀手。我好奇了很久,彭烈所说的这位大官究竟是谁?”
尹若游开口便习惯性想要隐瞒,心中一动,忽地意识到她们既已经牵扯进这件事里,尚知仁也已经知晓了她们的存在,而她们若还对此事懵懵懂懂,那可十分危险,遂轻叹一声:“我想你们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是本朝天子最为宠信的大臣——”稍稍顿了顿,又笑道:“或许现在算不上了,也仍能算之一吧,本朝尚书左仆射尚知仁。”
谢缘觉眸光率先一动:“是他……那七苦散之毒,也是他给你下的么?”
尹若游反问道:“你们既已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的身份,不害怕的吗?他恐怕已经盯上你们了。”
“他的身份很了不起吗?”凌岁寒始终低头注视系在自己腰间的长刀,唯有声音传来,“那正好,我这个人偏偏喜欢与大奸巨恶相斗,他要来找我就来好了。你还没说呢,给你下的毒,也是此人么?”
江湖人士,果然胆大妄为。尹若游本还抱着几分希望,当她们听到“尚知仁”这个名字,或许心生恐惧,赶紧离开长安城这个是非之地,自己也能少几个麻烦。可惜一计不成,她只得另思一计,垂首道:“不错,我之所以掳走彭烈灭口,也是因为尚知仁的命令。如果我不听他的话……他是不会给我解药的……”
颜如舜道:“谢大夫说你中毒至少已有七八年,那你在他手下……”
“十二年。”尹若游决定取得她们的信任,便需要多说几句真话,“我是十二年前刚到醉花楼不久,他在楼里遇到我,无意中发现我似乎有些当杀手的天赋,才将我买下培养。过了几年,我学了不少本事,他怕我有能力逃走,因此给我喂下七苦散之毒。”
醉花楼花魁的年龄虽非人尽皆知,但也并不是什么秘密,颜如舜早就打听过,尹若游今年的年纪二十有二,那么十二年前,她也才刚刚十岁而已。
如此身世,谁听了都觉可怜,颜如舜又蹙起眉头,凌岁寒却在这时冷哼两声:“他给你下毒,他控制了你,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可从来没害过你,就因为你过得惨,便可以无缘无故对无辜下手了吗?昨天夜里,你偷袭暗算谢缘觉到底有何目的?哦——”她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道:“那个张婆婆说的恶霸不会就是尚知仁吧?”
尹若游心下一凛,慌张了只一瞬,旋即恢复镇定,轻声道:“是……那张婆婆的确是个普通百姓,因为不小心得罪了他,他便欲除她而后快。我是因为……因为看婆婆可怜,这才救下她,将她安置在善照寺。”说到这儿,她声音渐渐哽咽:“我是怕谢大夫不小心将消息走漏,尚知仁一定会杀了我的,他已经怀疑我了,所以……所以我才……”
示弱,是尹若游极擅长的一件事。
无论此刻她胸腔里的那颗心有多么冰凉,她都可以随时随地让自己眼泪流下来。
不似平时的冶艳。
一张脸如梨花带雨,山茶凝露。
凌岁寒听到这阵哽咽,终于忍不住,在自己进屋以后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尹若游,顿时怔住:“喂,你……你哭什么啊?我们可没欺负你。既然事情是这样,那你干嘛不直接告诉我们真相?难道我们会做那种丧尽天良的事,出卖你和张婆婆吗?”
尹若游抹着眼泪道:“我和你们认识也不久,我如何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
凌岁寒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尹若游点点头,眼角仍闪烁着泪光。
凌岁寒道:“好,那你现在向她道歉。”
说到这个“她”字之时,凌岁寒伸手指向一旁的谢缘觉。
为自己接下来的计划顺利进行,尹若游心道自己目前必须与她们搞好关系,尽管内心不以为然,面上却十分乖顺的模样,颔首道:“对不起,谢大夫,昨夜之事,是我的错。”
谢缘觉沉吟不语。
凌岁寒道:“你原谅她了吗?”还不待谢缘觉回答,她补上一句:“你可以不原谅她的,是她对不起你,你没必要有负担。”
谢缘觉这才淡淡一笑:“怨恨会让自己心情不畅,甚至生出毒素,影响的是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从来便没有怪过你。”
凌岁寒道:“好吧,我就知道你如此好心。那……”她顿了顿,仿佛很不情愿地对着尹若游道:“那我也勉强原谅你这一次。”旋即再向谢缘觉问道:“那七种药材分别都是什么,要不你全都说出来,你不清楚它们的下落,说不定我们知道呢。”
不知为何,谢缘觉并未立即回答,又在沉默思索。
而尹若游在一旁,霎时间陷入震愕。
从始至终,尹若游与任何人相处,不论遇到任何状况,永远保持镇定,永远游刃有余,哪怕偶尔的慌乱也仅有一刹那儿的时间,却在听到凌岁寒这几句话以后,不由自主望向她的脸庞,整个人仿佛雕塑一般呆住。
谢缘觉终于从椅上起身,缓缓走到尹若游的跟前,语气也仍慢条斯理:“你中毒已久,即便那七味药材现在全部找到,我配制出解药,你的身体也承受不住,不能立即服用。你跟我们回无日坊吧,这些日子我先配些别的药为你调养。”
第60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一)
尹若游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迟疑道:“可是……”
凌岁寒道:“可是什么?难道你不相信她的医术?反正她已答应为你解毒,你也不用再怕尚知仁威胁你了。”
尹若游听罢思索有顷,忽然间轻声一笑。
看来她们都误会了一点——她甘愿留在醉花楼,甘愿做尚知仁手里的一把刀,从来不是因为怕死。从前她有别的顾忌,如今这顾忌已经得到解决,她若不让他们尝一尝报应,又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受的痛苦?不过现在尚知仁确实已怀疑起了她,接下来必须加快行动,而这行动也不一定非要在醉花楼进行。
但为求妥善,在走之前,尹若游仍是先找到醉花楼的梁妈妈,道自己昨日受了惊吓,需要到道观静养一段时日。
至于究竟是哪座道观,她不说,梁妈妈也不敢问,只犹豫着道:“那如果尚公又派人来找你……”
尹若游道:“你便转告尚公,他不是要我找到它么?我一直待在醉花楼又怎么找呢?”
言罢转过身,她再度回屋,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囊,又给自己改一下装扮,就此离开了这座金雕玉砌的高楼,与颜如舜、凌岁寒、谢缘觉三人赶在暮鼓声落下以前回到无日坊。
重回此地,这座宅院仍是如此破旧。
第一次是来到这座宅院之时已是深夜,夜色昏暗,很多景物看得不甚清楚。此时尹若游借着夕阳光辉,在院里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这院子其实比醉花楼还要宽阔不少,必定曾经也是哪位权贵富豪的住处,可惜如今破瓦颓垣,衰败不堪。
她突然有些好奇这宅院的来历,遽然一阵“哇哇哇”的叫声传入她耳内,她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一间小屋的窗台边站在一只浑身黑羽的小鸦,正朝她扑腾着翅膀,偏偏就是飞不起来。
谢缘觉道:“看来它还记得你。”
“记得我?”尹若游疑惑地走了过去,终于恍然道,“你说它是那天的那只鸟?它都长这么大了么……”
她说着伸出右手,那小鸦继续扑腾着翅膀努力一蹦,竟真的蹦到了她的手掌心上,那阵哇哇哇的叫声虽颇为聒噪难听,但从中透出的欢喜兴奋让尹若游唇角也不由浮现出一点笑意,不知不觉间轻声吟出一首诗:
“移入新居喜得家,小窗闲坐看飞鸦,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
颜如舜道:“这是什么诗?”
“是本朝初名士郑延敬所作的《新宅》。”醉花楼作为长安城最有名的妓馆,招待的客人们都是自诩风流的达官显贵,与他们结交,除了有貌,还得有才有艺,因此尹若游自幼读了不少诗文,“我只是觉得眼前情景,恰与此诗相合,也不知怎么……便念了出来。”
颜如舜笑道:“我不懂诗。不过,一来这乌鸦还没能学飞,恐怕算不上飞鸦;二来这宅子已有三百多年,更算不上新居新宅了。”
“三百多年?”凌岁寒见她说得肯定,奇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颜如舜似又在不经意间睇了尹若游一眼,略一沉吟,道:“你们听说过昙华馆么?”
凌岁寒摇了摇头。
谢缘觉从前闲居无事,读的书也不少,思索道:“是荣朝卢彦卿的昙华馆么?”
颜如舜道:“不错。它距今不是已有三百多年了?”
谢缘觉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颜如舜此言的意思,抬眸又将四周打量了一圈,不可置信地道:“你是说,这里,这座宅院,便是当年卢彦卿最为喜爱的别院——昙华馆?”
“我看书上说,卢彦卿所建的这座别院,亭台楼榭,高低错落,假山清池,曲折回环,更有无数奇花异草点缀其中,可谓是一步一景,一景一画。”见颜如舜并不否认,谢缘觉更为感慨,“尤其是他重金求来的西域昙花,洁白无瑕,有绝俗之美,也栽在此院之内,最得他喜爱,因此他才将此院命名为‘昙华馆’,而‘昙华月色’甚至是昔年荣朝的长安十景之一。元平五年春,卢彦卿邀亲朋好友约上百人在昙华馆中聚会,大摆筵席,正赏花观月饮酒,人人欢乐无穷之际,他却忽然感叹了一句:‘昙花一现,转瞬即逝,谁知你我今日之乐,能享几时?昙华馆之辉煌,能存几时?’——我因为这个典故,一直想要知道当年的昙华馆如今究竟在长安的何地何处,欲往实地一观它三百多年后的样子,没想到竟有如此巧合,我在这里已住了多日。”
史书浩瀚如云烟,而谢缘觉读书不为科举功名,很多书籍她都是兴致来了便随手翻上几页,兴致没了便又随手丢下,也没怎么认真记忆,能够让她印象深刻的典故记载,必定是因为让她感同身受,牵动了她的情绪。
听到此处,凌岁寒同样大吃了一惊,她过去十年练武的时间远远多过习文的时间,但卢彦卿此人,出身于昔年第一世家青川卢氏,他自己本人亦是荣朝第一大权臣,端的是权势富贵滔天,连天子也要对其毕恭毕敬,自然在青史留名,哪怕是黄口小儿也大都听说过他的名字。
凌岁寒更疑惑另一点:“卢彦卿逝世之后不到二十年,天下战火四起,荣朝覆灭,青川卢氏也逐渐衰落,他的别院变成这个样子,在情理之中。但我实在想不明白——”她盯着颜如舜一字一句地道:“昙华馆的房契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颜如舜笑道:“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晓得这盛衰兴废,是自然之理。荣朝覆灭,还会有新的朝代建立;青川卢氏衰落,也还会有新的世家大族兴起。在这三百多年间,昙花馆几易其主,其中还经历了三次战火,但这一带始终是权贵聚集之地,因此起初昙华馆的每一任新主人都会将此馆重新修缮;然而后来世事迁移,沧海变桑田,到了本朝,这一带被划分为余通坊——”
“余通坊?”凌岁寒还未听她说完,便忍不住打断道,“可你不是说这叫无日坊吗?还有常萍,她也一样把这儿叫做无日坊呢。”
况且此前她跟附近的百姓问路之时,一说起无日坊,也几乎人人都知道,怎么这会儿颜如舜又提起什么余通坊?
“余通坊,是它本来的名字。但如今住在这儿的人,基本都是穷苦百姓,为了生计,早出晚归,通常每日的开门鼓刚刚敲响,天还未亮,他们就得出门干活,直到日暮方归,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如此,休沐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可能存在。所以不知是谁把这里戏称为‘无日坊’,其意是他们虽为余通坊居民,白天却不待在余通坊内,这一辈子都难以看到余通坊的太阳,这个戏称传开了,现在长安城中的百姓知道‘无日坊’的甚至多过知道‘余通坊’的。”
见对面三人脸上露出了然神色,颜如舜又笑道:
“正因如此,那些有权有势的达官显贵自然不会花钱买下此宅,总不能要他们天天和这些穷人住在一起?直到本朝有姓穆的大官,名字叫做穆颉的,他对荣朝的那位卢彦卿十分仰慕,他买下昙华馆,不是为了居住或游憩,而纯粹是为了缅怀古人。只可惜他刚刚买下这座宅子,还没来得及修,穆家遭难,他全家就都被天子流放于蛮荒之地。”
尹若游眉梢一挑,语气里带了点惊讶:“你不会告诉我们,你就是穆家的后人吧?”
“当然不是,我姓颜,可不姓穆。”颜如舜笑了笑,又稍稍一顿之后,才郑重地、语音极清晰地道,“不过,我母亲曾经确实是穆府的人。她是穆府二夫人、也就是穆颉二儿媳的婢女,名唤颜璎珞。”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目不转睛,只盯着尹若游一个人。
尹若游神色如常。
如此看来,尹素既不曾向她提过袁成豪,也不曾向她提过颜璎珞。颜如舜见状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又想:那自己是没有必要再和她说起往事。
但颜如舜还发现,自己虽是为试探尹若游才说起昙华馆的来历,却显然引起了尹凌谢三人的好奇,她便得继续解释下去:“那穆二夫人为人良善,平时待我母亲不错。我母亲心怀感恩,偷偷将二夫人的一对儿女送出穆府,送给了二夫人的朋友抚养,不然他们年纪那般小,跟着父母被贬去那么远的地方,只有死路一条。穆颉没料到我母亲一个下人会有如此忠肝义胆,悄悄把昙华馆的房契赐给了我母亲。因他那时刚买下昙华馆不久,几乎没什么人知晓,他希望这地方能成为我母亲的容*身之所,可是……后来我母亲去了别处,这房契她一直藏着。”
原来如此,尹凌谢三人这才恍然大悟,她们此前一直觉得无日坊这种地方出现这样的宅子太过奇怪,原来是有这样的来历缘故。
尹若游笑道:“照这般说来,我刚才念的诗,便更与眼前情景相合了。”
颜如舜道:“哦?为何?”
尹若游道:“写此诗之人,乃是本朝初年的一位名士,他年轻时才华横溢,也曾汲汲于功名,后来人到中年,经历了太多风波坎坷,心境渐变,因此买下一座百年老宅,修之后入住,乃是为大隐隐于市,从此过上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才会称其为新宅新居,也才会有‘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之句。如你所说,百年前昙华馆附近一带本是权贵聚集之地,而到了本朝,这一带住的则全都是穷苦百姓,远离权势中心,也就是远离是非,那么现如今的昙华馆倒也算得上是桃源吧。”
只可惜,她不可能一直藏在此处,不问门外事。
纵然这里是桃源,也永远不可能是自己的桃源。
但她们……
尹若游的视线从颜凌谢三人的脸上依次掠过,忽又问道:“你们接下来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颜如舜看了看凌岁寒与谢缘觉。
凌岁寒向她笑道:“说起来,我们在这儿住这么久,还没给你付房钱。”
颜如舜莞尔道:“无论昙华馆从前有多么富丽堂皇,现在破旧成这个样子,我即便想把这宅子赁出去,也不会有谁花这个冤枉钱。只要你们不嫌弃,想住便一直住吧。”
“我还要在长安待上许久,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也懒得再找别的宅子。既然你不要我付钱,那我可不跟你客气了。”凌岁寒性子直率,确实从不说客套话,然而再次望向谢缘觉,她却多了几分犹豫,“你……你在这儿住得惯吗?”
谢缘觉道:“我的病人现在在昙华馆,我不住这里,还能住哪里?”
“既然你们已决定一直住在此处,你们就没想过……”尹若游抬眸望了望屋顶倾斜的梁木,蹙眉道,“把这宅子修一下?”
凌岁寒道:“前些天我们去西市买了几张新床与枕头被褥,夜里能睡一个好觉就行。但要将这里重新修……还不如直接买一座小宅子,恐怕花的银子还少些。”
尹若游嫣然一笑,将手掌心里托着的小乌鸦放回窝里,打开自己从醉花楼带到昙华馆的一个小木箱,无数的金银珠宝在从窗外投来的暮色里闪闪发光。
“若只是简单修缮一下,它们应该足够了吧?”
“谢大夫说了,你想要彻底解毒,所需的那七种药材,每一样都价值连城。”这么多的珍宝陡然出现在眼前,颜如舜眼睛也没眨一下,摇了摇头道,“你还是留着它们买药吧。”
“谢大夫也说了,那七种药材目前已知的分别被定山派与藏海楼、润王府收藏。藏海楼积累的财富,大崇朝恐怕没有谁能比得上,这自不消说;润王谢惟乃是当今圣人之子,不仅有财还有权;定山派是屹立江湖武林两百余年而不倒的第一名门大派,想来也不会缺钱。只有他们花钱买别人的东西,我们花钱买他们珍藏的奇药,他们会愿意卖吗?这岂不是丢了他们的面子?”尹若游依然笑道,“这些金银,我也没别的用处。你们既已决定要住在此处,把这里修一修,便算是……我付的房费与诊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