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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4701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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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几个小贩正各自挑着担子贩卖饮食,山路自然比平路难走,肩上的担子重量又不轻,他们还得一边大声吆喝,向山中的游人们介绍他们所卖的东西,哪怕这些小贩大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也渐渐喘起粗气,其中一人抱怨自己忘记带上水囊,这会儿实在口渴得紧;另一人道自己箩筐里的橘子可以解渴,若不嫌弃就拿上两个;那人也不推辞,笑着接过橘子,又从自己的箩筐里拿了两个毕罗递给了对方。

“这样的人间不好吗?”

尹若游沉默有顷,不置可否,半晌勉强一笑,笑容仍带了一丝讽意:“你倒是眼尖。”

“这是自然。你也知道,我有两个身份。从前我是盗贼,虽然偷盗是大罪,但不可否认我的的确确曾是个盗贼。而现在——”颜如舜道说着稍稍一顿,又伸手往虚空一抓,这一次掌心里凭空出现的是一枝数朵金黄色的小花儿,“现在我以表演戏法谋生,做的事和从前完全不同,但一样需要极好的眼力。你果然很喜欢。”

最后一句话她转移了话题,令尹若游一怔:“什么?”

颜如舜笑道:“昨晚我就发现,我变戏法的时候,你看得很欢喜,对吗?其实这些都是最简单的把戏,若你真的喜欢,待何时空闲,我再给你变一些新花样。”

尹若游立刻收起眼中的光彩,神情恢复冰冷,沉吟道:“你说,你如今以表演戏法谋生?”

颜如舜道:“是。这世上无论什么人要活命都得吃饭,吃饭就得付钱,我会的本事不多,又不喜欢偷不喜欢抢,当然只能以此为生。自来长安,我便找了一家酒楼与老板约定,我在楼里表演戏法,为他招揽客人,他包我吃住,再付我一点钱便好;直到前不久因为彭烈的事儿,我才跟那酒楼老板告了别。这事凌岁寒和谢缘觉都知道,不过当时你已离开了昙华馆。这些日子,我一直闲着没什么事做,等到荷包里的钱花光,到时候我还得想个法子谋生。”

尹若游道:“既如此,你一直给我表演戏法,却不要我付钱,你岂不是亏了吗?”

颜如舜道:“你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尹若游蓦地打断她的话,乍听来似乎冷漠的声音里却藏着一种压制的怒气,“因为你觉得对我有亏欠,要给我补偿?我已和你说过,你要道歉,找我阿母去,此事与我无关。”

颜如舜想了一想,此刻她终于完全确定了尹若游生气的原因,扬了扬手中的金色花朵儿:“你知道这是什么花?”

尹若游不言。

“它叫迎春花。”颜如舜一只手握着花枝,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找了个颇为陡峭的绝不会有游人踩踏的山坡,将它给插进土里,“此花喜光,但不畏严寒,不择风土,枝条着地的部分极易生根,生命力最是顽强,我极爱它这一点。当然,除了迎春,这世上还有很多花儿都是如此,无论在何种恶劣的环境里依然能够绽放,它*们从来都不娇弱。”

“我得承认,最初对你改变态度,确实是因为令堂之事。我母亲生前常与我说,她很对不起令堂,嘱咐我今后若有机会要找到令堂,如果她还在……我一定得救她出来,再向她道歉。”颜如舜又道,“但你刚刚也说了,我眼睛可是很尖,眼力可是很好的,别人看不到的,我能看到。所以……令堂之事,或许算是一个引线,让我发现……这世上真正从地狱里开出的花儿究竟长什么模样……”

尹若游脸上的寒霜渐渐消融,垂着眼眸,不禁心底发涩,还有什么话哽在喉咙里,欲说还休。

颜如舜插好那枝迎春花,后退两步,将它观察一阵,再次悠悠开口道:“我确实做错了事,你若是一直生我的气,不打算和我说话,本就在情理之中,反正……等杀了袁成豪,我再向令堂赔过罪之后,我们也该告别了。这会儿我说了许多,只是希望你知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成百上千,不计其数,你,还有凌岁寒和谢缘觉……你们都是很特别的,不管以前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接近你,现如今我很喜欢你们,很喜欢你,是因为你值得。”

尹若游心猛地一跳,也猛地抬起头,目光紧紧盯住颜如舜,不知将她盯了多久,双眸闪动,才终于轻声道:“我阿母会不会原谅你,会不会原谅你母亲,那是她的事情,我不能替她做主。但我和你之间……其实你之前帮过我大忙,我们之间若真有什么恩怨也是说不清楚的,那就不必说了吧。”

颜如舜又一笑,如风乍起,万千树木的翠叶舒展,点点头。

两人谈话期间,谢缘觉还在欣赏丰山胜景,她身为长安人氏,活了二十年,人生第一次来到长安最有名的踏青胜地,对于此处的美景自然是怎么也看不够,便没有注意到另一边颜如舜与尹若游究竟说了些什么。待她追了会儿蝴蝶,闻了会儿花香,听了会儿鸟鸣,又坐在清溪边玩了会儿溪水,这才抬首一瞧,见凌岁寒依然独立溪边,低头看着溪中倒影,竟像个雕塑般一动不动,她的心弦却倏地动了一下,不由得思考起,之前因为诸事烦扰让她一直没来得及思考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最近几日凌岁寒总是对自己十分关心?

而细细思索,凌岁寒的突然转变,似乎还是在那天夜里她们吵过架之后。

那天夜里,她们除了吵架,到底还发生何事?谢缘觉不放过那晚的所有细节,苦思冥想半晌,一个念头霍地钻进她的脑袋里,她怔怔凝望凌岁寒许久,直到一阵大风夹着几片绿叶吹来,吹得凌岁寒的素白衣角登时在她眼前扬起,她的心却在这阵大风里沉下去。

——自己怎么忘了,凌岁寒还在服丧期间,那么她父亲或母亲应该去世还不到三年,如何可能是……

虽这样想着,谢缘觉仍不愿放弃任何一点微弱的希望,向她唤了一声:“凌岁寒。”

这个名字,这个在她家破人亡之后的新名字,在今日此刻传入白衣刀客之耳,犹如一支利箭刺中她的心口,脑海中父母的幻影如烟雾消失,让她不得不从多年前的回忆中抽离,愣了愣,道:“什么事?”

谢缘觉斟酌语句,不知从何开口,毕竟她不能直接询问,倘若对方与符离毫无关系,她要如何解释凌澄是谁?又要如何解释她怎会和“谋逆罪臣”的女儿相识?没奈何,她只能小心试探,在纠结间突然灵光一闪,起身走到凌岁寒面前,压低声音:“我听说,昨日你在润王府,劫持了润王谢惟的女儿?他的女儿应该不止一个,你劫持的那位叫什么名字?”

自从隐约猜到谢缘觉的真实身份,凌岁寒如今在她面前比从前更为谨慎,摇首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亲王女儿的闺名?不过我听尹若游称呼她为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谢缘觉纳闷道,“润王并非太子,他的女儿怎么会是郡主呢?”

“我又不是朝廷中人,我哪儿知道?”其实凌岁寒对此亦颇为好奇,“要不你问问尹若游,或许她会清楚。”

第76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二)

第一次试探失败,谢缘觉又看了凌岁寒一会儿,才转过身,走向尹若游身边,询问这位“永宁郡主”究竟是何来历。

“你问谢丽徽?”

“谢丽徽?”其实谢缘觉的堂姐妹太多,她幼时又几乎不出睿王府,只有偶尔在她身体能坚持得住的情况之下参加过几次宴会,在宴上与别的宗室贵女有过几面之缘而已,她之所以对谢丽徽的印象深刻,还是因为她的这位堂妹与符离的关系不甚友好,符离曾在她面前说了许多关于谢丽徽的坏话,她依稀记得她的这位堂妹小字阿鹦,原本的封号似乎是什么宝阳县主?

“她什么时候成了郡主?”

尹若游道:“你怎么知道她从前不是郡主?”

谢缘觉道:“崇制,天子之女为公主,太子之女为郡主,亲王之女为县主。润王如今还不是太子吧?”

因此昨日听尹若游在谈话中提起“永宁郡主”这四个字,她已觉得蹊跷,但当时她更好奇尹若游的事,便未打断对方的话。

“天子一言九鼎。”尹若游笑道,“只要当今皇帝愿意,莫说亲王之女,哪怕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他也能找到一个由头封郡主的。”

“照这么说,是圣人很宠爱谢丽徽了?”

若他只是单单宠爱谢丽徽这一个孙女也就罢了,谢缘觉怕的乃另一种可能:圣人有意册封为润王谢惟为太子,可谢惟非嫡非长,料想朝臣必定反对,圣人便暂时将此事搁置,却给予谢惟太子般的待遇,譬如册封其女为郡主。

谢缘觉只在乎名,既不爱权亦不爱利,什么公主郡主县主的差别她并不在意。待圣人百年之后,该由谁来继承大统,她原本也不关心,但凌禀忠生前与润王颇为不和,倘若润王继位,他绝不可能为凌禀忠平反,符离如果还活着,就得一辈子背负着叛臣之女的罪名东躲西藏——就冲着这一点,谢缘觉也希望是自己的父亲承袭帝位。

尽管之前尹若游说过,当初凌禀忠被诬谋反下狱,睿王始终袖手旁观,不理不问,她也承认自己的父亲为人处事谨小慎微,但当了皇帝那就自然不同,到时候父亲不需要再畏惧任何人,他想要为谁平反,岂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看来你们也都赏够了风景,我们边走边说吧。”尹若游继续在前带路,途中低声为她们解释,“当年润王子凭母贵,在天子跟前很是受宠,然则自从吴贵妃去世,圣人对他愈发冷淡,而睿王比他年长,比如今谢崇皇室还活着的任何一位皇子都要年长,又胆小如鼠,这些年来办事都没出过岔子,在朝中素有忠孝之名,因此朝中立睿王为太子的呼声很高。本来润王还有尚知仁当他的盟友,可近年来尚知仁已不再是圣人最宠信的臣子——”

“现如今皇帝最宠信的臣子是谁?”凌岁寒插话问道。

“文臣是御史大夫贺延德,武将是霍阳、河东、平宣三镇节度使魏恭恩。”尹若游对朝堂局势的了解,令凌岁寒和谢缘觉都自叹弗如,“尤其是魏恭恩,也不知他到底给当今天子灌了什么迷魂药,他经营河北一带多年,麾下精兵无数,权势不下当年的四镇节度使凌禀忠,而圣人明明是多疑善忌的性子,却对他极为信任,毫不猜疑。因此在润王看来,倘若他与魏恭恩结盟,他有了魏恭恩的支持,会更容易登上大宝,但这也造成了他与尚知仁的分歧。”

“分歧?”谢缘觉狐疑道,“尚知仁并不希望润王与魏恭恩结盟吗?”

“这还用说吗?”凌岁寒冷哼一声道,“尚知仁当了十几年的宰相,把持朝政多年,如今天子又有了新宠臣,分走他的权力,他已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怎么能够容忍?若他没有排除异己之意,那也就不是他了。”

尹若游微微摇首:“其实最初魏恭恩能得到圣人重用,也有尚知仁的举荐。直到后来魏恭恩势力坐大,尚知仁渐渐对魏恭恩有所防备,如你所说,确有排除异己之意。但他从前偶尔与我聊起魏恭恩此人,我听他话里的意思,他也是真的怀疑魏恭恩有谋逆叛乱之心,是以对此颇为忧虑。润王则认为他是杞人忧天,一心一意要拉拢讨好魏恭恩。”

当年凌岁寒的父亲便是被诬造反而死,因此缘故,本来凌岁寒最是厌恶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之下随随便便冤枉一个好人,然而听罢尹若游这番话,她并未开口反驳,还是因为八年多前,她偶遇父亲的旧部李定烽,在李定烽的府邸住了两日,对方和她谈起朝局,言语中提及魏恭恩,也是一样的忧虑重重。

她自然是完全信任李将军的判断。

尹若游继续道:“所以,当初圣人在宫宴上给润王之女谢丽徽和魏恭恩之子魏赫赐婚,润王喜不自胜,尚知仁却大为恼怒。”

颜如舜恍然道:“难怪你和谢璋说,那两个杀手乃是尚知仁派来刺杀永宁郡主的,谢璋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你。”

果然,人与人之间得先有了嫌隙,离间计才能奏效。

“你说什么?”凌岁寒闻言一怔,显然更加在意尹若游话里的另一个关键,“谢丽徽和魏恭恩的儿子已成婚了吗?”

“你们不是问我,谢丽徽身为亲王之女,为何会是郡主吗?”尹若游道,“正是在那次宫宴上,不知因何缘故圣人竟突然想到给他们二人赐婚,同时册封谢丽徽为‘永宁郡主’。但目前他们只是定下了亲,只待来年完婚。”

“来年……这么早?”在凌岁寒的印象里,谢丽徽的年纪似乎比舍伽还要小个两岁?饶是她和谢丽徽的关系一向不大友好,她心底也不免对她生出一点同情,“她不反对吗?”

“她怎么反对?”尹若游笑道,“这可是天子赐婚,润王更是极力赞成这桩婚事,君权与父权,她能反抗得了哪个?”

如果是自己,被随随便便指婚给一个陌生人,自己是一定要反抗到底的。凌岁寒忍不住想,而且父亲和母亲一定会支持自己。

她有这个信心,是凌禀忠与崔琅真给予她的信心。

在她幼时,已记不清是八岁还是九年那年,某日她跟随父母上丰山踏青,她爬树看鸟,下河抓鱼,玩得不亦乐乎,奶娘见状摇头叹气:“娘子还是这般淘气,长大以后可怎么才能嫁得出去?”她回过头,毫不犹豫地道:“我现在有阿母,有阿父,有舍伽,有这么多人陪着我,我过得很开心呢,干嘛要嫁人啊?”奶娘笑道:“娘子说的果然是孩子话,哪有女娘一辈子不嫁人的?”

她皱起眉头,转首望向父母,茫然道:“为什么不可以?阿母不是说过,只要我不做伤天害理、违背公理道义的事,别的事情只要我欢喜,就能随我心意吗?”崔琅真微笑道:“这是自然,不过你现在还小呢,说这些为时过早,或许等你长大,便能遇到你喜欢的人。倘若你当真谁都看不上,我们自然也能让你快快乐乐过一辈子。禀忠,你说是吗?”

凌禀忠不发一言,但郑重点了点头。她满意地朝着奶娘扬了扬眉头,接着又对母亲告状:“阿母,你可别信阿父说的话。我那日和他讲,我长大以后要像他一样当大将军驰骋沙场,这件事又不违背公理道义,他却说我异想天开,根本不可能做到。”不待崔琅真言语,凌禀忠终于开口,语气颇为严肃:“这件事,本就不是我说了算。大崇律法,不曾有过女子为将的先例。纵然圣人能破例,你的性子这般火爆冲动,根本不适合从军。至于你的婚事,我确实能够做得了主,可以随你心意。”

她登时又感不悦,父亲后面说了什么她已不在意,只反驳父亲的上一句话:“我的性子怎么了?要带兵打仗,难道不该勇猛无畏吗?上月我听你和李将军在书房谈话,你们不是还说什么‘慈不掌兵’吗?明明柔懦寡断的人才不适合从军呢。哼,你就是故意打击我。”

然后,她便又与父亲争论起来。

凌禀忠还在世时,凌澄与他的相处,并非传统的父慈女孝。凌禀忠为人刚毅,治军以严厉著称,有时也会将这种严厉带到家中。从前凌岁寒对父亲的作风极为不满,直到家破人亡以后,她再回忆往事,才发现父亲严肃归严肃,但每一次真正对她大发脾气,确是因为她做了一些出格之事,那时候父亲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身兼四镇节度使之职,他必定明白“烈火烹油,必不长久”的道理。偏偏自己察觉不到朝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从来由着自己的性子恣行无忌,自以为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行侠仗义,各种新奇的想法也是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殊不知多少人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才顺着捧着自己,也难怪父亲会那般忧心。

如尹若游方才所言,从古至今,父权与君权同样具有绝对权威。

然而她可以与父亲顶嘴,可以与父亲争吵,甚至可以当着许多人的面批评父亲说话做事不对,做出许多有违“孝道”之事。在大多数人家里,似她这般行为,免不了要被狠狠责打,而凌禀忠对她发再大的火,却从来不会对她动一根手指头,最多关她两天禁闭,已是十分严厉的惩罚。等她从禁闭房里出来,她照样敢与父亲争辩。

这些事,当时只觉寻常。可当凌岁寒渐渐长大,尤其是听到见到别人家“父亲”的种种行事,再一遍遍回想自己从前与父母相处的种种细节,她的心痛难以抑制。

假若时光能够倒流,假若父亲能够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凌岁寒发誓,她绝对不会再和父亲吵一句嘴。

偏偏时光只能在梦里倒流。

凌岁寒立刻低首垂目,忍住眼中欲落的泪,不让其余三人发现自己此刻的难过,什么话都不再说,只顾着埋头走路。

又过小半个时辰,她们终于来到目的地——尹若游所说的那座小庙——凌岁寒这才缓缓把头抬起,登时更加奇怪。

这地方她小时候来过,怎么不记得这里还有一座小庙?倘若是她离开长安的这十年间新修的神庙,又为何会破旧成这个样子?

她先一步走进庙内,只见房梁上挂着的几张蜘蛛网之中立着一座木胎泥塑像,金装彩绘,身着盔甲,手持长枪,神威赫赫,与其说是神佛像,倒不是说是将军像,遂狐疑道:“这庙里供奉的哪里的神仙?”

在场四人中,要数尹若游在长安的时间最长,是以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尹若游询问。

然而尹若游更多时候还是待在醉花楼内,对丰山并不熟悉,笑道:“谁知道?无论是哪里的神仙,总归都是一样,只知享受香火,又何曾显灵问一问人间疾苦?别管它了,帮我挖一挖彭烈的尸体吧。”

首先,她们必须确认彭烈是否还埋在此处,然后,再处理一下彭烈尸体上的伤痕。

尹若游又走出了小庙,往左走三步,再向右走五步,看了一眼自己在一株松树的树干上刻下的记号,颔首道:“就是这儿。”

谢缘觉坐在一旁大石上歇息,并不动作,其余三人则在手上运起内劲,不一会儿在地上挖出一个深坑,坑里果然出现一具腐败的尸体。

距离彭烈的死亡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幸而初春季节,天气微凉,山中泥土又颇湿润,这具尸体的腐烂程度并不算特别厉害,勉勉强强还能辨认出他原来的样子,但散发出的刺鼻恶臭气味,让尹若游与凌岁寒都下意识捂住口鼻,后退了数步。

颜如舜见她们恶心欲呕的模样,展颜笑道:“看来,你们只是杀过人,还不曾见过死了这么久的人。”

尹若游奇道:“你见过?”

颜如舜点点头,沉默片刻,继而上前一步,蹲在尸身旁边,观察起彭烈的脖子,隐约能看见一道鞭痕。

这个世上知道尹若游会武、并且惯用武器是九节鞭的人不多,尚知仁是其中一个,但现如今尹若游已与尚知仁彻底决裂,她不会再回到尚知仁身边,即使让尚知仁猜到彭烈是她所杀,倒也没什么所谓。只不过按照颜如舜之前的想法,她们要造成彭烈与樊鲁自相残杀的假象,那就须得再在彭烈的尸体上制造一些新伤痕。

此前颜如舜为长安城中百姓追回失窃财物,杀了一个名唤“樊鲁”的江洋大盗,在他身上搜到两枚他常用的暗器“火花珠”,此刻她右手一扬,火花珠派上用场,瞬间打中彭烈的胸膛,在他胸前造成火烧似的伤痕。

一切处理妥当,颜如舜站起身来,又与三位同伴商议接下来的行动,骤然间四人同时住口,不约而同地回头一瞧。

原来前方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由远及近,越发明显,显然是有人踩在草叶上的脚步声。

而且,是一大群人。

凌岁寒低声道:“你不是说,这地方没什么游人吗?”

“那日我的确始终不曾见一个游人经过,谁晓得今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尹若游嫣然一笑,“不过没关系,反正彭烈又不是我们杀的,我们也是刚刚发现尸体,正准备报官呢。”

话音刚落,树林中那群人的身影已隐约可见,他们有女有男,个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着青衫,腰配长剑,快步走来,显然是练家子的江湖武士。

既是江湖中人,而非普通百姓,那就有些难办了。

江湖人可没有那么好骗。

第77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三)

十来名青年走到小庙附近,看着眼前情景,怔了一怔,突然不知是谁道了一句:“师姐,你可真厉害,你特地带我们来这儿,是算准了有人会在这里杀人埋尸吗?”

“莫要乱说话。这具尸体已腐烂至此,至少死了十天以上,怎么可能是她们今日杀的人?”为首的一名女子,面容清俊,身着石青色衣衫,乌发高高束起,打扮得素净又利落,腰间还系着一把乌木为鞘的长剑,上前一步,抱拳拱手,“刚刚是在下师弟失言,还请四位娘子莫怪。”

方才开口的那名男子闻言一愣,也立刻行礼赔罪。

尹若游正在脑海中思索着如何把谎话编得完美一些,万万没料到对方压根就没怀疑自己,微笑道:“刚才也是事有凑巧,任谁看到这般画面,第一反应都以为我们是杀人凶手。其实我们也是才来这儿不久,闻到一股异味,估摸着地下埋着什么东西,还真挖出一具尸体,正要前去报官,便见列位少侠来此。”

“原来如此。”对面大多数人似乎是信了尹若游的话,不禁唉声叹气,猜测死者的身份,甚至还想寻找线索调查真凶。

“诸位少侠倒也不可怜他。”颜如舜道,“今天之事实在是巧中又巧,我们挖出这具尸体之后才发现,我有两位朋友曾经见过这位死者,他可不是好人,在江湖上恶名昭著,死了也是活该。”

“恶名昭著?哦?此人究竟是谁?”

“他名唤彭烈。”颜如舜道,“诸位少侠可有听说过?”

“什么?彭烈?!你……你说的是真的?你们确实没有看过?”

“不是说彭烈被抓进大牢,又被人劫狱放跑了吗?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哼,居然就这么让他死了,真是便宜了他!”

众人七嘴八舌,震惊不已,眼中瞬间喷出怒火,恨恨地看着那具尸体,好像是在看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坑倒是不浅。”唯有青衫女郎微微蹙了蹙眉,走近坑边,低头仔细观察一阵。

“是啊,我们虽有武功在身,也挖掘了许久,才终于把尸体挖出来,这会儿手还酸着呢。”尹若游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声音娇滴滴的不似个习武之人,“但找到了彭烈的下落,倒也算值得。”

“他被埋得这么深——”那青衫女郎的态度依然客气有礼,语气十分平和,但看向对面四人的眼神渐渐锐利,“如果是我,绝对闻不到什么异味。”

果然江湖人确实不好糊弄,尹若游正琢磨着怎么解释这一点,凌岁寒蓦地扬声道:“这是自然,看你们也是习武之人,那你们肯定知道,越是武功高强之人,五感越是敏锐。”

言外之意,自然是说他们的武功还不够高。

哪个江湖人听了此言能不生气呢?众人微微变了一下脸色,似乎有话想说,但出声之前看了一眼那青衫女郎,又将话给憋了回去。

那青衫女郎微微笑道:“你的意思是,你们的武功比我们高?”

凌岁寒不假思索道:“反正我的武功肯定比你们高。”

青衫女郎依然不动怒,只是双眉一轩,把头微微扬起,平静温和的神色终究不免露出几分隐隐约约、被她有意掩藏起来的高傲:“在下年纪虽浅,行走江湖已有数年,同辈之中,暂时未逢敌手。敢问女侠名号?”

“我姓凌,双名岁寒。”凌岁寒与她完全不同,一点都不想、更不愿掩饰自己神情里的自信自傲,“未逢敌手?无妨,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的。我今日若是胜过你,你是不是就相信,我的本事比你强,你察觉不到的异常,我当然能察觉到。”

那青衫女郎眉间露出一丝疑惑,显然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因此她说不出“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这样的客套话,暗暗沉吟一阵,目光望向凌岁寒的断臂,若有所思半晌,喃喃道:“你姓凌,你是不是——”

“别小瞧人!”凌岁寒见她注视自己的断臂太久,还当她轻视自己是残废之人,心中顿生不满,当即开口把对方还未说完的话打断,“你有两只手,可握剑还不是只用一只手,你用右手握剑,我用左手握刀,这很公平。”

那青衫女郎毕竟还年轻,被刀者这么一激,再稳重的人也不免跃跃欲试,倒确实想与凌岁寒比试一番,点头道:“好!那么请阁下赐教。”

话音才落,她已倏地拔剑出鞘。

剑身亦呈天青色,剑上隐然有光华流动,一见便知是绝世良兵。

“好剑!不过我们比的是武功。”凌岁寒拔刀,只见刀光,不见刀身。

她的刀法速度太快,犹如一道闪电,疾驰而来。而那青衫女郎的剑法并不讲快,却是悠然飘逸,游刃有余,剑招连绵之间似山中袅袅不绝的晴光霞影,其实在不知不觉间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对手稍有不慎,就会被其剑意给缠住,诀窍便在于以慢制快,以柔克刚。

凌岁寒之所以提议与对方交手,一来是为了打消对方的怀疑,二来则是因为对方的那句“同辈之中未逢敌手”激发起了她的好胜心,此刻双方刀剑已交数招,她发现对方果然没说大话,反而更加兴奋,全神贯注在对方的剑上,观察出这青衫女郎的武功路数以后,立刻改变了自己的打法。

凌岁寒少时学刀,召媱教导过她,面对实力不如自己的对手,那便没什么好说的,发挥自己的优势,先以“快”“猛”迅速占据上风,接着只进不退,要做到一刀比一刀更狠,不给对手任何伺机翻盘的机会。然而倘若对手的功力与自己相差不多,那么胜负的关键更在于头脑,揣摩清楚对方的出招手法规律,随时随地根据对方的招式而变换自己的招式,必须得做到灵活多变。

她的刀势遂缓下来,随着对方的剑意而动,刀光剑影绵绵不绝,你来我往,彼此都见招拆招,宛若两支笔在日光之下挥毫出一幅水墨山河,四周众人看得暗暗称奇,赞叹不已,但战局似乎陷入焦灼状态,却就在这一时刻,刀锋一偏,蓦地在中途变招,向左斜劈而下,又快又奇,但角度精准得不可思议,登时打乱那青衫女郎的圆融剑意,一道闪电般的白光向着对方的胸口攻去!

那青衫女郎吃了一惊,得亏她基本功扎实,双足稳稳粘在地上,身子往后一仰,下腰的同时抬起左手,双指微屈,使出本门上乘武学“负阴指”在刀身上一弹,不然差一点就着了凌岁寒的道儿。

因在危急之中,她无暇多想,这一指毫无保留,运起十成功力。凌岁寒只觉长刀微微一震,深知对方内功精纯,索性顺着这一指的劲道,身子略一摇摆,刀锋微斜,使出一招普普通通的大多数练刀之人都曾经学过的“随风扬波”,但这个时机太过巧妙,那青衫女郎刚刚站直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击,被那股强劲刀风逼得不得已后退数步。

她甚是懊恼,恼的倒不是自己始终占据不了上风,恼的是明明说好自己右手握剑,对方左手握刀,自己剑法略逊一筹,便忘记对方的身体状况,使出与“抱阳剑”齐名的绝学“负阴指”,这对凌岁寒实在很不公平。

岂料凌岁寒扬声道了一个“好”字,秀眉飞扬,目光明亮,语气中全是赞赏之意,挥刀又向她攻去。那青衫女郎右手持剑迎战,左手负在背后,不再有任何动作。

两人又一次缠斗起来。

本来,只是单纯的比试,凌岁寒不愿用阿鼻刀法,只想施展召媱传授给她的四照刀法,或者其他任何普通刀法,将对手打败。但青衫女郎的实力出乎她意料地强,尽管她仍有信心胜过对方,但她已明白自己绝对不会赢得轻松,不知得打上多少个时辰才能够真正分出胜负。若在以往倒也无所谓,她还不曾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正打得酣畅淋漓,其实十分痛快,偏偏……

凌岁寒迅速侧首瞥了一旁的谢缘觉一眼。

偏偏谢缘觉午时将至,她们再打下去,必会误了谢缘觉用饭的时辰,只怕她病情反复发作,说不准又得突然昏倒。

罢了,还是速战速决为好,以后若有机会再用别的刀法与此人比试一场——这个念头甫一生起,凌岁寒手腕一转,刀锋又斜斜而飞,白光闪过之处,恍若飞雪凛然生寒。

谢缘觉双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颜如舜亦低声惊呼:“阿鼻刀法?!”

“什么?”尹若游就站在她身边,自然听见这四个字,不可置信地道,“你说凌岁寒使的是……?”

“她之前也使过一次阿鼻刀,但那时你不在昙华馆。”颜如舜道,“这件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待会儿我再与你细细解释。”

一两句话的时间说不清楚这件事,却已足够让场上形势发生巨大变化。

凌岁寒对青衫女郎毫无恶感,她心中不起怨恨之意,人便不会被阿鼻刀所控制,唯一的坏处是她体内登时生出一股仿佛烈火焚烧的感觉,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起来,但她修炼此刀多年,这种疼痛于她而言乃是家常便饭,她完全能够忍受,咬紧牙关,持刀向前,刀光霍霍展开,刀气纵横之间,端的是所向披靡。

一阵侵肌刺骨的凛冽寒气笼罩那青衫女郎的身体,她只觉面前刀影交错,诡异莫测,根本看不清凌岁寒如何出招,只能倾尽全力防守,还是免不了一步步后退。

周围观战的众人目瞪口呆,神色里充满焦急与担忧,情不自禁地唤了几声“师姐”。

“别叫了!高手比试,容不得分神,你们这样反而会影响师姐的!”

“这个姓凌的到底是什么来路?我还从来没见过诡异的武功,竟然连师姐也——”

“什么叫姓凌的?”又有人立刻瞪了身旁师弟一眼,“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定山弟子行走江湖,最要紧的是立身端正,无愧天地,武艺的高低并非最重要之事,那位女侠赢了是她的真本事,说话不许这般不尊重!”

他们彼此交谈不像颜如舜那般压着声音,而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声调与平时毫无区别,“定山”二字就这么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凌岁寒的耳中。

凌岁寒心下一震,眉头一皱,看向那青衫女郎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冷意。

比她手中长刀的刀锋还要冷峭。

第78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四)

这场比试至此,其实胜负已分。

生平第一次输给同辈之人,那青衫女郎内心难免有几分郁闷,但既是自己技不如人,若还要胡搅蛮缠,甚至使出什么阴招鬼招,那就不仅仅是输了武功,还输了人品。她当即停下来,坦然开口认输,哪知岁寒冷冷哼了一声,声音冷若冰霜:

“刀剑已出鞘,岂是说不打就能不打的吗!”

言罢,刀气更冷更凌厉,似挟着三九严冬的霜雪向着那青衫女郎袭去!

凌岁寒自幼到大,睚眦必报的性子不曾改过,任何仇怨,别说只过了十年,哪怕过了二十年三十年,她仍然记得。

何况这十年间,她与召媱朝夕相处,渐渐地召媱在她心中的地位是越来越重。对于如今的凌岁寒而言,这个世上,除了她已离世的父母,没有能够比她的师君更加重要——甚至包括她幼时最好的朋友,现在也一样比不了师君对她的重要。

当初定山派的望岱伤了召媱一剑,这笔账,凌岁寒始终记着,如今定山派的弟子主动送上门*来,她焉有放过对方之理?反正江湖传闻,定山派同门情深,亲如一家,也不知这女子是望岱的徒弟还是师侄,望岱等人欠下的债,让这女子来还一部分,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这一刀,凌岁寒没有半点保留,阿鼻刀法的威力本就难以阻挡,加之那青衫女子也未料到在自己已经认输的情况之下,对方居然反而毫不留情地下这般狠手,一时闪避不及,刀锋在她右肩上一划,她肩头登时出现一道极长极深的伤口。

寒气在刹那间消失,猩红鲜血涌出的同时,伤口肌肉处一阵烈火灼烧的疼痛。她从前行走江湖,与大奸巨恶相斗,也受过几次伤,从未有过哪一次疼得这般厉害,疼得她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剑,幸而她谨记自己定山派大弟子的身份,不愿在外人面前丢了定山派的面子,双手颤了一颤,立刻又将剑柄抓得更紧。

凌岁寒的第二刀已向她迎头砍来!

其实当年望岱只是在召媱肩头削了一剑,那一剑不是很重,如今召媱仍好端端的活着,凌岁寒与定山派之间的仇算不上血海深仇,况且这名青衫女子并非当年围攻召媱的那三人的其中一人,凌岁寒性子再偏激,做事手段再极端,倒也没有取走对方性命的想法。偏偏在她伤了对方以后,她心中的怨恨不消反炽,那股火焰越烧越旺,便不是她在控制阿鼻刀。

而是阿鼻刀控制起了她。

四周定山弟子见状大惊,齐齐为师姐挡下这一击,只听“咣当”几声响,那十来人中已有几人的长剑断为两截。

那青衫女郎深知凌岁寒实力究竟有多强,自己的这几个师妹师弟哪里是其对手,见状顾不得伤口疼痛,那一刻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她一跃而起,长剑一横,还真接住凌岁寒此招。多亏了她手中“凌霄剑”乃百年前武林第一铸剑师锻造的绝世神兵,消解了阿鼻刀的一半力道,另一半强劲力道仍似狂风怒雪一般冲得她摔倒在地。

她右肩如火烧,全身再一次被寒气笼罩,眼看着凌岁寒又出一刀劈向她的脑门,似乎无人能够制止——

尹若游已将凌岁寒看作自己人,她是无条件支持自己人,哪怕凌岁寒将所有定山弟子都给杀了,她也不认为凌岁寒有错。颜如舜则愣了一阵子,她明白阿鼻刀法的弊端,猜出凌岁寒与定山派必有旧怨,而凌岁寒又非善恶不分之人,难道定山派私下里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并不是江湖中人人称颂的名门正派?

唯有谢缘觉脸色微微一变,右手已持银针,正要出手,却见半空中刀影骤然倒转,一闪而过的寒光将一旁大树拦腰斩断,下一瞬,凌岁寒再将长刀狠狠插进坚硬的泥土地里,霎时间大半刀身都没入地下土中。

一系列的变化,令定山弟子们莫名其妙,不知她此举何意,纷纷再次持剑围上去,只听一声严厉的呵斥:

“住手!都退下!”

大师姐的命令,他们不得不听。

那青衫女郎缓缓从草地上站起身来,握紧手中的剑,忍着右肩的剧痛,一步步走到凌岁寒面前,喘了几口气,才开口道:“在我们比试之前,我其实想问你一个问题,但你打断了我的话。”

凌岁寒一手犹握刀柄,半条腿蹲在地上,久久不言,直到一阵料峭风来,她身子往前一倾,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

那青衫女郎见状一呆,想问的问题只得再次暂时咽回肚里。

谢缘觉不动声色,然而脚步显然加快许多,迅速走到凌岁寒身边,伸手把住她的脉搏,半晌问道:“强行止住阿鼻刀,是会被反噬的吗?”

这“阿鼻刀”三字被她用平平淡淡的语气说出口,登时引得四周定山弟子们大惊失色,相视愕然,仅有两个才入门不久的年轻弟子不曾听说这魔刀的传闻,不明白自己的同门为何这般惊讶。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或许是吧。”凌岁寒慢慢松开刀柄,将自己的手腕从她手中抽出,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又抬起眼皮,觑了那青衫女郎一眼,语气轻描淡写,“你要问什么?”

那女郎沉吟道:“你姓凌,又见过彭烈,前些日子抓住彭烈并将他送到铁鹰卫的人,是不是你?”

“你从哪儿听说的?铁鹰卫?”

“不,是我唐师妹说起过你。”

“那个被彭烈重伤的定山弟子?”凌岁寒才施展了阿鼻刀法,此时她体内的疼痛不比那青衫女郎伤口的疼痛轻多少,蹙眉思索片刻,“我不曾在她面前提过我的名字。”

“果然是你。但你在医馆的余大夫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是以唐师妹后来知晓你姓凌。待她回到定山,将那日所发生之事禀告给了掌门,掌门嘱咐本门弟子找到你,以及那位谢大夫。”

“找我们?”凌岁寒偏头瞧了瞧谢缘觉,冷冷道,“找谢大夫是报恩,那么找我是报仇吗?”

“报仇?我不明白凌娘子的意思,是你救了唐师妹一命,这明明是恩,我们为何要恩将仇报?”

“她没和你说吗?我起初不想救她的,是她将彭烈的去向告诉了我,我不喜欢欠人情,才顺便送她去了一趟医馆。”

“我知道。所以实不相瞒,我和我师妹对你并无什么好感。但本门弟子行事,不凭心,只看重事实。无论如何,没有你,唐师妹伤重不治,必死无疑。这条人命的恩情,是我们欠你的。”

“呵。”凌岁寒闻言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冷笑一声,唇边的嘲讽之意极其明显,“那现在呢?我伤你一刀这笔账,你准备怎么算?”

“你刚刚施展的刀法诡异莫测,我从未见过,可是江湖传说中的阿鼻刀法?”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难怪世人都称它为魔刀,原来……你方才是被它控制,才止不住杀意的吧?你不是真的想要杀我——”

凌岁寒截道:“可我是真的想要伤你。”

这话让那青衫女郎怔了怔,她思索良久,确定自己与对方从前从未见过,遂道:“刀剑无眼,在我们比试之前,并未明确约定这场比试点到为止,我技不如人,自认倒霉罢了,没什么好说的。”她回头嘱咐师妹师弟们:“以后不许因为今日之事,而找凌娘子的麻烦。”

话落,她稍稍一顿,本来平和的语调突然略显严厉:“不过,我在此奉劝凌娘子一句,我听说阿鼻刀法在江湖流传数百年,大多数修炼此刀之人都变成了嗜血残暴的魔头,尽管也有例外,但这样的例外太少太少。你本身的武功已很是不俗,何必非要练如此危险的刀法?今日你伤我一刀,小事一桩,可倘若有朝一日,你受阿鼻刀法影响,彻底入了魔道,残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那么本门在报完恩以后,便不得不为民除害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教训的意味,凌岁寒听罢又气不打一处来,刚想与她争论,一个身影刹地掠了过来,按住凌岁寒肩膀的同时,冲着那青衫女郎展颜一笑:“还未发生之事,娘子用不着这般忧虑吧?你与我朋友又不认识,你不了解她为人,又怎知她不会成为那少数的例外?就像……我现在对娘子也很不了解,还未请教娘子姓名?”

颜如舜在旁听了半晌她们的对话,见这些定山弟子言行坦荡,不像是那等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倒也难怪定山派在江湖中风评极好。她想不通凌岁寒与对方究竟有何旧怨,但实在不愿她们再起冲突,因此赶紧将话题转移。

“凌知白。”那青衫女郎又拱了拱手,爽快报出自己的名字,又问,“阁下是……?”

定山派掌门凌虚的唯一亲传弟子。

近年来以一柄凌霄剑扬名江湖武林的后起之秀。

——凌知白。

颜如舜当然有所耳闻,抱拳道:“原来是凌虚掌门的高徒,久仰大名。我嘛……我姓颜,颜重明,这名字不值一提,诸位大概没听说过。所以我们也别再互相介绍了,还是先处理另一件要紧事吧?”

凌知白道:“何事?”

颜如舜指了指一旁地上的尸体:“他是朝廷追缉的犯人,如今死在这儿是死有余辜,但这具尸体我们还是要交给朝廷的,能劳烦诸位去铁鹰卫报个信吗?”

丰山与铁鹰卫有一段距离,来去一趟,肯定是颜如舜的速度最快,但她只怕自己一走,无人再调和凌岁寒与定山派的矛盾,她们一言不合,又得吵起来甚至打起来。指望谢缘觉与尹若游劝解很难,谢缘觉不喜多管闲事,一般不会参与他人的争端;尹若游虽也能说善道,但她擅长的是火上浇油,而非息讼止纷。

凌知白点点头,又回首道:“你们谁去?”

早在凌知白与凌岁寒谈话之时,已有一名医术较好的定山弟子拿出金疮药,为师姐处理她肩上的伤口,此时刚刚给她包扎妥当,闻言立刻道:“我去吧,我顺便去医馆请个大夫。”她凑到凌知白耳边,小声问:“师姐,你……你是不是觉得很痛吗?你以前受伤,我也没见你脸色这么难看,眉头皱得这么深。”

凌知白沉下面孔,不愿回答这个问题,然而语气柔和许多:“好,那你和卓师妹、许师弟一起去,路上小心些。”

那弟子点点头,转身就走,忽听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好似薄冰抛到她的耳朵:“不必请其他大夫了。”

谢缘觉蹲在地上,打开自己的药箱,箱里有纸有笔,她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张方子,递给了凌知白:“普通大夫治不好阿鼻刀的伤。待你们下山以后,照着这方子抓药服用。”

凌知白低头看了会儿这方子,不由得心生疑虑,试探道:“娘子是——”

“是,我姓谢,双名缘觉,缘分之缘,觉悟之觉。”不待她的话问完,谢缘觉已主动自报家门。

唐依萝对凌岁寒印象不好,对谢缘觉的印象倒是颇好。是以凌知白对她的态度完全不同,立即率领身后众师妹师弟向她行了一个大礼,郑重道谢后,又微笑道:“此番我们来京,唐师妹也与我们同行,不过她之前伤得太重,我们不愿让她劳累,便没让她跟着我们一起上山。现下她和其他几位同门住在城中一家客栈里,如果她能有缘再见到谢大夫,定会很欢喜的。”

“你也知道我是大夫。我为她治伤,已收取她的诊金,联系我们之间的是利益,而非恩义,你们不必这般谢我。”

定山派弟子都是重情重义之人,谢缘觉十分相信这一点,正因如此,她不愿与她们有太多牵扯,杜绝一切与她们成为朋友的可能。

她不希望定山派的弟子今后为她伤心。

伤心的滋味不好受——她为山岚伤过心,她很清楚这一点。

其实不仅定山派的弟子,自她离开长生谷以后,对于途中遇到的任何人,她都有意与她们保持距离,以冷漠示人。而这段时间之所以与凌岁寒等人朝夕共处,确实是因为机缘巧合,一桩事赶着一桩,让她们不得不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不过……谢缘觉的念头转到此处,便下意识侧首望了颜尹凌三人一眼,又暗暗心忖,等铁鹰卫的事处理完毕,再为尹若游找到解药,自己也是该离开无日坊,另寻个地方居住。

颜尹凌三人不知她内心想法,见她突然向自己看过来,且神情似乎有异,还当是她身体又不舒服。颜如舜望了望天色,笑道:“太阳这么亮,是正午了吧?是该用午食的时候,我去附近瞧瞧有什么小摊。”

凌知白道:“不必麻烦,我们带的有干粮。”

她拿出干粮,给她们四人都分了一些,分到凌岁寒面前的时候,凌岁寒闭上眼睛,声音不咸不淡,依然冷淡得很:“我和你们的关系没那么好。”

凌知白直接将食物放到她身旁,转身到了另一边的空地坐下。

在场所有定山弟子都到了另一边的空地坐下,纷纷围着凌知白询问她的伤势。凌知白不愿让他们担忧,尽量舒展眉眼,勉强笑一笑,道自己无碍。众弟子满腔怒气,却不能对着凌岁寒发作,一阵压抑的沉默过后,突然一名入门不久的新弟子疑惑道:

“师姐,既然你事先不知道这里埋着彭烈的尸体,那你到底为什么带我们来这儿?”

凌知白抬眸,视线移向前方那座小庙。

“又有一年不曾来此,那庙里大概又结了不少蜘蛛网,我现在不便动作,你们待会儿去庙里打扫一下。”

第79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五)

“那是什么庙?供奉的是谁?”

问话的都是几个入门不久的新弟子,他们越发疑惑,而他们的师姐师兄已站起身道:“走吧,我们进去再说。”

凌岁寒正倚着一株松树养神,其实也颇好奇此庙的来历,本以为能听到凌知白的回答,岂料除凌知白以外的大部分定山弟子都已很快进庙。她耳力再灵,也不可能听清他们在庙里的对话,欲要直接开口询问,又不想有“求”于自己的“仇人”——在她看来,哪怕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提问,照样算得上是“求”。

颜如舜发现她脸上的纠结之色,大概猜出她的想法,抱着双臂慢悠悠走过去,笑着打趣:“你这欲言又止的怎么回事?觉得太疼,但不好意思叫出来么?”

谢缘觉正在低首思索阿鼻刀法之事,只闻其言,不见她们脸上表情,信以为真,道:“阿鼻刀反噬的内伤与众不同,针灸解不了,你只能忍一忍,下山之后再买药材。”

“你们看不起谁,我什么时候连这点疼都不能忍了?”凌岁寒更不开心,声音稍稍一抬高,牵动内伤,这一次是真的忍不住咬牙“嘶”了一声。

尹若游见状忽然噗嗤一笑。

凌岁寒皱着眉头道:“你笑什么?”

“我还真当你无论何时都能直言不讳、有话就直说的呢。原来你还有这般别别扭扭的时候。”尹若游压着声音在她耳边笑道,“只不过,你果然不擅长心里藏事,脸上的颜色太明显了一些。你想问什么,我帮你问吧。”

旋即,她便转过头,目光望向凌知白,先与对方寒暄几句,再道:“听凌女侠刚才话里的意思,你从前也来过这里?那凌女侠必定知道这是座什么庙了?”

凌知白与她对视片刻,反问道:“娘子尊姓大名?”

尹若游道:“我姓尹,单名一个螣字。”

凌知白迟疑道:“在下冒昧,有一个问题或许有些冒犯,不知道能不能问。”

尹若游道:“你既已提起话头,若又不问,好奇的岂不是我们?”

凌知白道:“四位娘子报的名字,都是你们的真名吗?”

颜如舜与尹若游不约而同互瞧一眼,同一时刻,凌岁寒与谢缘觉心下微震,不免觉得惴惴。她们的新名字都是她们的师君所赐,自然不能算是假名,但凌知白忽有此问,难道她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有所察觉怀疑?

“你觉得我们在骗你?”

凌知白道:“四位都不像是平凡人物,按理而言,应该名门,但你们的名字,我从未听说。”

“不是平凡人物?”颜如舜笑着点点头,“她们两个倒也的确。我第一次亲眼见识凌岁寒的刀法之时,亦暗暗称奇;而据你所说,谢大夫之前为你师妹治过伤,你了解她的医术,理所应当。但你从哪里看出我是不是平凡人物?”

凌知白道:“阁下方才那一跃,所施展的身法,我完全没有看清。我猜,阁下的轻功恐怕不一般吧?”

这话颜如舜无法反驳,只能又笑一笑。

尹若游道:“那我呢?我记得我从始至终都不曾展露过身手?”

凌知白又盯住对面女子的脸,雪肤檀口,鼻梁高挺,一双美目顾盼流转间尽显异域风情,她试探道:“看尹娘子的相貌,不完全是汉人吧。本朝虽然风气开放,长安城中的胡商数不胜数,但江湖中有外族血脉的习武之人则不多,据我所知一只手数得出来,其中没有一个姓尹的。”

“你猜得不错,我好像是有一半胡人的血脉。”尹若游自幼没见过“父亲”,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无论正面或负面的感情,提起他的语气自然轻描淡写,也不否认自己身体内也流着他的血这一事实,“只不过,我虽会武功,却还不曾在江湖上闯荡过,你不曾听过我的名字又有什么奇怪?”

凌知白道:“四位都是初入江湖?”

“承凌女侠吉言,希望再过些日子,我真能名扬江湖。”谢缘觉面上不显,其实内心对于凌知白适才那句话十分欢喜,“而现在,我的确才入江湖不久。”

凌知白道:“谢大夫这般说,我相信。但我不相信四位都是初入江湖,至少颜娘子不是。”

还真让她猜对了,颜如舜眉峰微挑:“哦?这是为何?”

凌知白的视线从颜如舜右脸颊的伤疤上一掠而过,又飞快收回,稍稍犹豫了一下,方道:“阁下多年前曾和人有过一战吧?如果不是江湖恩怨——”

颜如舜本就眼尖,何况这世上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她,总是免不了先观察她脸上的伤疤,有的直勾勾地注视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有的则似乎担心伤及她的自尊只瞄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各种各样的目光她见得多了,都能有所察觉,了然一笑。

“你觉得我脸上的疤痕是别人所伤?而这伤既是陈年旧伤,所以我一定在江湖里闯荡了很久?我只能告诉你,我说的确确实实是我的真名,只不过任何人的名字本来就可以不止一个,正如你所见到的任何人,亦有可能不止一面。”

凌知白颔首道:“诸位的身份来历,我不是一定要寻根追底,只不过心有疑虑才忍不住冒昧提问。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们不愿说,有你们的道理,我自然不会再问。”

尹若游微笑道:“所以,我刚才询问凌女侠的问题,是凌女侠的秘密吗?”

“这座庙么?不,这不算秘密。”凌知白道,“这座庙里供奉的不是神仙,而是一位已逝世的将军,十年前的河西、睢右、望胜、河东四镇节度使凌禀忠。”

此言一出,凌岁寒神色登时大变,握刀的左手猛地收紧,心底仿佛有惊雷爆炸,脑子嗡嗡嗡响了一阵,才终于回过神来,站起身来,往前几步走到庙门口,再次凝眸端详起庙里的那座彩绘泥塑造像。谢缘觉同样惊了一惊,只是自幼修炼的养气功夫让她能够保持从容平静,探究的目光放在了凌知白的脸上。

尹若游则是纯粹的好奇:“这人不是……早已被天子赐死的乱臣贼子的吗?”

凌知白道:“凌将军忠肝义胆,赤心为国,可惜身遭诬陷,含冤而死,天下皆知。他离世以后,其旧部万俟绍在丰山之上为他修建了一座小庙,岁时祭祀,偏偏此事不知被哪个奸佞小人上奏给天子,引起一场风波。事情闹了很久,尽管到最后修建此庙的万俟将军安然无恙,但长安城中的百姓们怕惹祸上身,不敢再来这座小庙附近游玩,渐渐地这座庙以及周边这片树林,便成为了丰山的禁地。”

尹若游道:“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定山派就不怕惹祸上身?”

凌知白淡淡笑道:“定山派做事,从来只问善恶对错。若惧怕灾祸,苟且偷安,岂是我辈侠道中人所为?我们只是敬仰凌将军的为人,是以每年前来长安之时,亦来会一趟丰山,为凌将军上一炷香。”

恰巧,在凌知白说完这番话以后,庙里那数名定山弟子也打扫干净庙里各个角落的灰尘和蛛网,果然点燃一支香,插在了破损的香炉之中,继而齐齐向着那座高大威武、神威凛然的将军塑像躬身一拜。

凌岁寒犹站在庙门口,将这幅画面收入眼中,心底五味杂陈。

她并不怎么相信凌知白的解释。

自己的父亲在沙场战功显赫,在朝堂持正不阿,受世人敬重,她丝毫不觉奇怪;假若凌知白等人只是途经丰山,顺便祭拜,她亦完全可以理解。然而依照凌知白所言,定山派竟是每年会专程前来丰山一趟,只为给凌禀忠上一炷香,这就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虽认识几个江湖人士,但与定山派之间应该没有任何渊源?

原本她打算直接询问,又不想被旁人看出她对凌禀忠的关切关注,正犹豫间,倒是已将凌知白打量许久的谢缘觉突然开口问道“阁下姓凌……?”

凌知白道:“你问我?”

谢缘觉紧接着追问:“令尊也姓凌吗?”

凌知白摇摇头道:“我没有父母。”

凌知白是凌虚之徒,亦是凌虚唯一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

多年前盛夏某日,还未正式继任为定山掌门的女冠凌虚外出办事,在柏州城郊一处草丛中捡到一个无父无母、不知来历的婴孩,便将这孩子带到山中收养,待养她到十岁那年,又收其为徒。然而定山派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任何一名定山弟子都至少要等到二十五岁,且已在江湖里游历过一番,对这红尘人世有足够多的了解,才能决定自己是否出家修道,或者继续当一名俗家弟子,免得年少时糊里糊涂出了家,又在将来后悔。

因此凌虚必须给这个捡来的女孩儿取一个俗家名字,遂以自己道号里的“凌”字为其姓,再以道家典籍里的那一句“知其白,守其黑”为其名。

谢缘觉哪里晓得凌知白还有这般身世,闻言甚是疑惑,人怎么可能没有父母呢?她究竟是没有父母,抑或是不愿、不能说出自己的父母?

谢缘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嘴唇几张几合,好不容易才能发出一点声音,正要询问她更多问题,岂料松林里树影幢幢,绿叶婆娑,未见来人,先闻一阵清脆的说话声:

“师姐师姐,我们已经通知铁鹰卫,带他们过来了。”

第80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六)

铁鹰卫官兵至少大半都曾去过庆乐坊,为避免被他们认出,尹若游转过身,也进了小庙,借口方才听了凌知白对此庙来历的讲述,她亦颇为仰慕这位凌将军,要帮着他们继续打扫灰尘,待在庙里角落。所幸以胡振川为首的铁鹰卫官兵一到现场,目光立刻被凌知白与凌岁寒、谢缘觉吸引,自然无暇再分神关注其他人。

尤其是凌知白,她右肩衣袖被鲜血浸染,嘴唇苍白无血色,显然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近十年来定山派弟子常常在长安城中行走,胡振川自然认识这位当今江湖第一名门大派的大弟子,见状大惊,连忙上前,关切问道:“凌女侠这是怎么了?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长安城内对凌女侠下此毒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凌女侠请放心,只要你说出恶徒名字,铁鹰卫立刻全城搜捕,无论如何都要擒到此贼,为凌女侠报仇。”

“多谢胡将军关心。我是和人比武受伤,对方并非恶人,事情已经解决,诸位便莫要追究了。”凌知白听得其实已有些不耐烦,但礼节教养让她不能随随便便打断别人说话,只得忍到他把完整的话说完,才道,“胡将军还是先看看这具尸体,是否就是彭烈吧。”

胡振川点点头,走到尸体旁,只看一眼,皱眉道:“的确是他,他怎么……怎么会……”

凌岁寒在旁开口:“我们答应你的事情,不到二十日,已经完成了,你还记得你答应我们什么吗?”

胡振川转头注视了她与谢缘觉片刻,狐疑道:“彭烈的尸体,是你们发现的?”

凌岁寒道:“不然呢?难不成定山派和你说,是他们找到了彭烈?”

“喂!你这话什么意思?”定山弟子本来就对她极不满,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下去,“我们定山弟子行事从来光明磊落,丁是丁,卯是卯,你莫不是以为我们会和你争抢这发现彭烈的狗屁功劳吧?哼,简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骤然听到最后那句小人君子,颜如舜不由得在心底长叹一口气,照着凌岁寒的脾气,她如何能忍得了别人将她骂为“小人”,估摸着又要和定山派吵起来。颜如舜已准备开口劝架,偏偏出乎她的意料,凌岁寒沉下面孔,眉目覆着一层寒霜,却不言不语,神色间若有所思。

胡振川又低头看向地上的尸体,沉声道:“但当初我们的约定,是你们抓到活的彭烈,让他交代一切,而不是拿一个死人来糊弄我们!”

“活的死的,有什么区别呢?”颜如舜只觉凌岁寒此时神情有些奇怪,不免多端详了她一会儿,压根不瞧胡振川一眼,但仍能同时笑着与胡振川对话,“反正彭烈犯下的是杀人重罪,即使把活着的他擒拿归案,他最后的下场无非就是被斩首示众,终究是要死的。”

“死人不能说话,他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到底是谁劫走了他,更难查出来。”胡振川顿了顿,继续压着怒气对凌谢二人道,“当初我们可是说好,两位会查清此案真相的。”

颜如舜笑道:“胡将军不必忧心,我大概猜得出劫走彭烈之人是谁,杀死彭烈之人又是谁,保证你们能给朝廷一个交代。”

胡振川闻言甚奇,这才把注意力放到颜如舜的身上:“这位娘子是……”

颜如舜笑道:“在下颜重明,是凌娘子和谢大夫的朋友。”

胡振川愕然:“你说的是哪位凌——”

颜如舜道:“凌岁寒。”

胡振川又是一呆,他本以为在场除了凌岁寒与谢缘觉以外,其余人全是定山派弟子,哪知突然冒出来一个凌岁寒与谢缘觉的朋友,他双眼充满怀疑,将颜如舜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哦?那么请颜娘子讲一讲此案的真相吧。”

“大概十来天前,我在城郊某处林子里闲逛,遇到一名男子身受重伤,躺在路边奄奄一息,求我救他一命。我见他身上全是刀伤,猜测他是江湖武者,但不知他正邪善恶,贸然相救,倘若救下个什么魔头,岂不是反而造下罪孽?因此我有意试探了他一番,才知他姓樊名鲁——”颜如舜慢悠悠地道,“胡将军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吧?樊鲁乃是江湖中有名的大盗,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自然不会救他,却又好奇他到底是被何人所伤,继续试探他。据他自己交代,原来是他和他的同伙分赃不均,自相残杀,他的同伙死在了他的手下,被他埋尸在丰山之中,他一个人跑下山,跑了一阵,伤势越来越重,终究也难逃一死。”

胡振川越听越诧异:“发生这种事情,你居然不报官?”

“胡将军,我知道你现在穿的是官服,吃的是皇粮,可你毕竟曾经是江湖中人,你说说,从前你在江湖里遇到这种事,你会报官吗?”颜如舜笑道,“任何事,但凡与官府扯上关系,便会生出一堆麻烦,而我这个人生性懒散,最怕麻烦。反正,大崇律法好像也没规定,见着死人若不报官,就要被大刑伺候吧?”

既是凌岁寒与谢缘觉的朋友,哪怕此女其貌不扬,想必也不是普通人物。胡振川吸取教训,在尚未弄清楚对方底细之前,不敢再贸然得罪了对方,笑道:“自然不会。可是颜娘子今天突然和我讲这么多樊鲁的事儿,莫不是准备告诉我,与樊鲁自相残杀的同党,便是死在这儿的彭烈?”

颜如舜笑道:“樊鲁最常用的暗器,胡将军可有听说过?”

胡振川道:“火花珠?”

颜如舜道:“胡将军不妨再仔细瞧瞧彭烈的尸体?”

死去多日的尸体实在恶臭,胡振川拿出白巾捂住鼻子,才再次上前数步,将彭烈的尸体仔仔细细观察半晌。大多数江湖高手都是半个外伤大夫,正是因为他们看过、甚至受过的伤太多,胡振川自然能够分辨得出,尽管这具尸体身前的伤口确是“火花珠”造成,却不太像是致命伤。

那又怎么样呢?彭烈又不是他的亲人好友,只要能够顺利结案,真凶究竟是谁,并没有那么重要。他立即问道:“樊鲁被埋在何处,颜娘子还记得吧?”

颜如舜笑道:“才过了十几天而已,我当然记得。”

胡振川道:“那还得有请颜娘子带路。”

“好。”颜如舜点点头,爽快答应,继而望向凌岁寒与谢缘觉,“我们现在走吧?”

谢缘觉略一沉吟,目光犹对着凌知白,自始至终不曾移开,又轻轻唤了一声:“凌女侠……”

凌知白立刻道:“谢大夫何事?”

谢缘觉思索道:“贵派弟子此次前来长安不知是所为何事?大概会在长安停留几日?”

凌知白想了一想,只回答她第二个问题:“若无意外,至少会在半个月以上。”

谢缘觉道:“这半个月,诸位住在城中何处?”

凌知白道:“乐宣坊的有朋客栈,谢大夫若愿意前来做客,我们必定倒屣相迎,竭诚相待。再冒昧问一句,谢大夫如今住在城中何处呢?”

谢缘觉道:“无日坊,昙华馆。”

听到她们这番对话,颜如舜越发糊涂,越发感觉今日凌岁寒与谢缘觉的言行举止都很有些异常,以往的谢缘觉待人客气中总是透着一种冷漠疏离,怎么可能主动询问对方的住处?但转念一想,定山*派珍藏的“火焰莲”,乃是解尹若游体内剧毒的七种奇药之一,可惜目前情况,实在不是一个向定山派求药的好时机,也确实应该打听出凌知白等人的住处,过些日子,再上门拜访。

待她们谈完话,颜凌谢三人终于与铁鹰卫下了山,彭烈的尸体亦被白布卷起,由两名铁鹰卫官兵抬走。

尹若游终于缓步从小庙里走出。

凌知白纳罕道:“你刚才怎么一直在庙里,你不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去吗?”

尹若游微笑道:“此事与我无关,我跟着她们跑一趟,又能起什么作用?我走了半天山路,已有些累了,只想回家歇息,诸位告辞。”

浮岚暖翠之中,望着尹若游的背影逐渐变得模糊,定山弟子们面面相觑半晌。

“这几个人可真奇怪,我总觉得这件事大有蹊跷,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凌知白深有同感,仍伫立原地,在飒飒风声中沉思一阵,另有一名定山弟子小心翼翼扯了扯她的袖子。

“甭管有什么蹊跷,以后有的是时间调查。师姐,这会儿她们都已经走了,我们也赶快下山吧,我看你脸色越来越白了,只有山下才有医馆看大夫呢。”

离开丰山,凌知白一行人找到附近的医馆,却未拿出谢缘觉交给她的药方,先请大夫给她看了看肩头的伤,把了把脉搏。那大夫摇头叹气:“娘子这伤着实古怪,这么严重的刀伤,必是会觉得疼的,但娘子所说烈火灼烧一般的疼痛,那我就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了。”

众人一连寻了三家医馆,三名大夫都束手无策。

这时,凌知白才终于照着那张方子抓了药,服用过后,伤口的疼痛感果然减轻不少,渐渐彻底消失。

日色已暮,她带着师弟师妹们赶在宵禁前回到乐宣坊的有朋客栈,刚要跨进客栈大门,忽听不远处似乎有人唤了一声:“凌女侠。”她即刻回头一瞧,只见胡振川等铁鹰卫正迈步向她走来。

“正巧啊凌女侠,我忙完了事情来找你,本还打算问问老板你们住在几楼,没想到竟在门口遇到。”胡振川拱手向她招呼,又奇道,“凌女侠是才回客栈吗?丰山和乐宣坊之间的距离没有这般远吧?”

凌知白道:“我在路上求医治伤,耽搁了一些时间。胡将军这是特意来找我?”

胡振川蹙起眉头,脸上似乎露出关切担忧的神色:“凌女侠武艺卓绝,当今江湖,能伤到你的人少之又少。如果凌女侠这伤是今日才受的新伤,那么我若猜得没错,下此毒手之人,便是我们在丰山见到的凌岁寒吧?”

凌知白瞬间挑眉:“你知道她的武功很高?你也和她比过武吗?”

胡振川不愿承认自己曾经输给一个小丫头,干笑了两声道:“我猜她的武功高,是因为名师出高徒嘛。凌岁寒的师父为人虽然……可绝对是江湖上超一流的高手,此人教出来的徒弟武功能弱吗?”

凌知白道:“胡将军对凌岁寒倒是很了解,你晓得她的师父是谁?”

胡振川颔首道:“她的师父,诸位少侠必定有所耳闻,任何一个江湖人士必定都有所闻,正是已在武林横行三十余载的妖女——召媱。”

“什么?!”在场定山弟子齐齐大惊,七嘴八舌,“你说的是那个大魔头召媱?”

“凌岁寒是她的徒弟?她什么时候收了徒弟,我竟是刚刚才知道。”

“你既明知她是那魔头的徒弟,今儿在丰山,你怎么还和她相谈甚欢,不抓了她为民除害?”

胡振川喟然叹道:“她与召媱的师徒关系,乃是藏海楼的玉总管透露给我们的,怎可能有假?召媱在江湖中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罪孽深重。然而本朝律法,师父犯了罪,还不至于连坐徒弟。目前为止,我还没听说她有做过什么恶事,我凭什么抓她?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既愿意拜召媱那种人为师,我实在不能相信她会是什么正人君子、仗义侠士,况且……”

凌知白道:“况且?”

胡振川道:“况且我与她有过几次接触,她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爱与人动手。那日我们在一家酒楼谈话,午牌时分,楼里的生意热闹,给我们上菜的时间稍稍慢了一些,她不耐烦地催了两次,居然直接把桌子给掀了,还将那酒博士骂得狗血淋头,要不是我拦着……”

“哪家酒楼?”凌知白问。

“安远坊的十里香。”胡振川答得毫不犹豫,这家酒楼的老板与他认识,他料想凌知白会有此问,已提前和那老板打过招呼,倒不怕凌知白查证,随后又与凌知白说起凌岁寒的其他“恶行”。

眼看着定山弟子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心下极是满意,继续叹道:“这些行为虽可恶,但到底不算是伤天害理的事儿,我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所以我此番前来,只是给诸位少侠提个醒,今后与她相处时小心一些,如果发现她犯下大恶,请立即告诉铁鹰卫知晓。天色已晚,在下就此告辞,不打扰诸位少侠休息了。”

胡振川身为铁鹰卫将军,亦负责保卫京畿平安,不必遵守宵禁令,与他们行了一个叉手礼,在夕阳中转身离去。

定山弟子们咬牙切齿:“原来那凌岁寒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凌知白默不作声,直到胡振川走远,才淡淡道:“你们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来长安,对胡振川并不了解,但我与他见过数次面,他说的话……你们不要完全相信。”

“师姐的意思是,他也不是好人,他在骗我们?”

“我确实觉得奇怪,召媱居然有徒弟,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总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万一凌岁寒根本不是召媱徒弟,我们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简单,他不是说这事是藏海楼告诉他的吗?那我们去问一问藏海楼,不就知道他所言是真是假。”

“这可不行,藏海楼早已不做情报生意,我们现在去那儿打探消息,如果沈楼主愿意相告,那我们欠下的就不是金银,而是人情。江湖里,人情债最难还,何况还是藏海楼的人情债。”

“师姐,你说怎么办?”

“师姐,我有一个主意,我们不如先去‘十里香’那几个地方查查,凌岁寒是不是做过他说的那些事。”

思索良久的凌知白点点头,继而终于跨步进了客栈大门,前往柜台,向客栈老板借来纸笔,写下一封信,点了四位定山弟子的名字,道:“现下已经宵禁,你们先歇一晚,明儿一早,再快马加鞭回定山,把这封信交给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

“交给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不交给掌门吗?”

“今日之事,当然也必须告诉掌门。只不过如果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已回了山,最好是请他们来长安一趟。”凌知白道,“我听七师叔说,她和大师伯四师叔曾经见过召媱,甚至与召媱交过一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