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舜未料到她提起此事,眉梢微挑,笑道:“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凌岁寒曾指责过常萍不该对那些金羽卫官兵低声下气,你还为常萍辩解。我本以为,你最应该理解他们?”
尹若游颔首道:“我当然明白,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为此他们可以不要自尊,甚至做出许多违心之事。我理解他们,也并不觉得他们有错,但这和我认为他们的行为丑陋,这人间丑陋,有什么矛盾呢?”
颜如舜笑道:“所以你和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反驳我那日在丰山上说的话?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你还不忘辩赢我,就这么不服输吗?”
尹若游道:“你想错了,我无意与你辩论,只是奉劝你一句,凌岁寒和谢缘觉也就罢了,她们都是初入江湖,自然天真得可笑,但你江湖经验如此丰富,还这么天真,小心以后被人害死。”
两人对话有意压着声音,那些老百姓是一个字也听不清,却瞒不过凌岁寒与谢缘觉的耳朵。
凌岁寒正在与那些百姓交谈,回过头来,瞪了尹若游一眼。谢缘觉则依然默默无言,只是继续静静地注视着那些百姓。
颜如舜道:“你既也知道我江湖经验丰富,我看过的人比你更多。会不会在这件事上,你是错的,我是对的?”
尹若游道:“你难道以为,我在醉花楼看过的人少了吗?”
“人是千姿百态,各有不同的,尤其是不同地方的人,那就有更多不同。我走过的地方,可绝对你比多哦。”对此,尹若游显然不服,还要开口反驳,忽只听颜如舜又一笑,接着适才的话道,“何况……若我真的死了,那也是我活该,是我应得的下场罢了。”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云淡风轻,脸上的笑容甚至更加明朗洒脱,尹若游一愣,不知她此言是真心实意抑或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
而不仅尹若游,连凌岁寒与谢缘觉,也不约而同回首,又瞧了颜如舜一眼,欲言又止。那群百姓不明白她们为何突然愣住,趁此机会来到尹若游面前。
原来凌岁凌岁寒一身雪白衣袍,除了头上用一支乌木簪绾了个单刀髻,并无别的首饰,穿着打扮比颜如舜好不到哪里去。来拜访的百姓也不信她会是富贵人家出身,见她腰间系着一柄长刀,怀疑她是否是另外两位娘子的护卫——虽说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残废的女子,做护卫太过匪夷所思,但像另外两位娘子那般有钱的贵人愿意住在无日坊这种破地方已是奇事一桩,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
于是,约莫一半百姓向谢缘觉问好,另一半百姓向尹若游问话,欲和她们搞好关系,首先要把自己带的“礼”送给她们。
尹若游本不想施舍给他们哪怕一文钱,自然也不愿拿他们的东西,但人群中一个少女手中篮子里的鲜花吸引了她的目光。恍然间她忆起当初颜如舜对自己的比喻,隐约的笑意在她眼中如流星般一掠而过,遂不自禁地伸出手,从篮中拿了一支金黄色的迎春花,放到鼻边闻了闻。
那少女的父母见状,立刻将自己的女儿推到她面前:“小人阮虎,这是我女儿阮翠,娘子叫她小翠就好。我这个孩子啊,别的本事没有,照料这些花花草草倒是有一手,这些花儿都是她自己种的。如果娘子喜欢,赶明儿我暂时不让她去卖花了,就让她到娘子的家里照料花草。这座院子才修好,院里一定还没来得及种花吧?”
“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那天你念的诗,是这几个字吧?我应该没有念错?”还不待尹若游有何表示,颜如舜已笑着点头道,“桃源好像是应该有些花草,你觉得怎么样,待会儿我们和谢大夫、凌娘子商量一下?”
“这本来就是你的宅子。”尹若游道,“这种小事,难道不该你做主?”
此言一出,一旁百姓大惊失色,纷纷望向颜如舜——这个他们所认为的贵人的侍女。
“但现在你们都住在这儿,我怎么能不征求你们的意见?”颜如舜笑道,“你们先聊着吧,天色越来越暗,看来我们今天去不成有朋客栈了,我去厨房做晚饭。”
留在原地的百姓面面相觑。
尹若游将手中的迎春花放回篮中,忽向那少女问道:“你多大?”
阮翠轻声答:“我刚满十五。”
看起来面黄寡瘦,却像是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尹若游又问了她别的几个问题。阮翠见对面女子相貌艳丽绝伦,语气也不冷漠,渐渐不再紧张,终于轻松笑道:“你们果然和小彩灯说的一样,人都真好。”
“小彩灯?”谢缘觉在一旁听见此言,环顾四周,发现异常,“她今日怎么没来呢?”
阮翠道:“好像是她阿翁不许她来,说我们和你们又不认识,这样打扰你们,太冒犯了。”
凌岁寒笑道:“那她阿翁倒是有骨气。”
这一次,凌岁寒不再有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因此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顿时又让全场静默。
凌岁寒心直口快,很多时候不经考虑,话已直接说出口,说完以后才意识到,自己言外之意似乎便是指责眼前这群百姓没有骨气,没有自尊。
倘若是在从前,她认为自己所言毫无错误,那就绝对不会后悔,但现如今她同样明白了他们活着的艰难,当即赔礼道:“对不起啦,我已明白你们今日前来的目的,但我手里没那么多银子。不过以后你们实在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来找我们,我能帮的会帮。”
在场百姓尴尬地笑了两声。
阮翠年轻,心胸豁达,万事想得开,倒不觉窘迫,反而看了看凌岁寒,又看了看尹若游与谢缘觉,她已好奇许久的一个问题:“你们好像不是主仆关系?”
凌岁寒奇道:“谁和你们说的我们是主仆?”
“没有谁说,我、我们瞎猜的……”阮翠发现自己肯定是猜得不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又小声问道,“那你们是朋友关系吗?”
朋友?尹凌谢三人都未答话,下意识向着彼此望了望。
对于尹若游而言,她与颜如舜本应有着血海深仇。然而她自幼被父亲抛弃,也从未期待过所谓的父爱,颜如舜对于父亲的态度,她自认为或多或少能够理解,因此她从始至终都未把颜如舜当做袁成豪的女儿看待。当然,她母亲的仇人不仅仅是袁成豪,还有颜璎珞……尽管如此,在这件事上她仍无法迁怒于颜如舜。
只因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丑陋又肮脏的人间,颜如舜与凌岁寒、谢缘觉一样都是罕见的美好。
无论她们三人有怎样的身份来历,她的眼中只看得见她们三人本身。
可是朋友么…
这几日与她们在昙华馆朝夕相处,时间越久,越让她发觉,自己与颜如舜的相处感觉,相比自己与凌岁寒、谢缘觉相处的感觉,似乎并不相同。唯有与颜如舜在一起之时,不单单会让她感到完全的放松,偶尔心底还有几分别样的愉悦感觉——她自幼生活在风月场所,即使她还未真正爱过谁,她在很早以前便已确定自己只会对女人有兴趣,所以她太明白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一点点超出朋友*的好感。
尹若游并不喜欢被感情牵绊,幸好,目前仅是一点点而已。
在她们三人沉默期间,阮翠自言自语:“也不太像……”
“不像?”尹若游道,“为什么?”
阮翠道:“如果是朋友,你们互相的称呼怎么这么客气呢?我的朋友从来不会叫我什么阮娘子,也不会直接叫我的名字,她们都是叫我小翠的。”
尹若游若有所思,淡淡笑道:“你说得好像有道理……”
又过一阵,天色愈渐黯淡,颜如舜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终于从厨房走来正厅,将盘里的饭菜一样样放在桌上,又道:“今天人多,这些饭菜必定不够,你们若有谁饿了,先吃着吧,我再去厨房做。”
“重明。”尹若游突然唤了她一声。
颜如舜回过头:“尹娘子有事么?”
“你还是叫我阿螣吧。你们不是都已知道我的小字了么?”尹若游莞尔一笑,“我也会做几样菜的,我去厨房帮忙。”
颜如舜双眉一挑,打量她片刻,倏地展颜道:“阿螣……好。”
于是乎,在昙华馆重新修缮完毕的当日,她们与三十来名新认识的“邻居”同吃了一顿晚饭。
饭毕,百姓们陆续告辞,城中的闭门鼓早已响起,浑厚鼓声悠悠传到无日坊之内,四人准备明日再前往有朋客栈与定山派弟子见面。
而今日,正是段其风带着春燕等人前来长安的同一天。
第87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六)
翌日清晨,风清日丽,四人索性将朝食端到池塘边的凉亭里食用。
干净整洁的院落,果然更令人心旷神怡。
而用过饭,凌岁寒起身准备出发,颜如舜犹坐在石凳上,盛着酒的金杯在她手中不停转动,杯中酒丝毫不洒,沉吟道:“我昨晚又想了许久……”
凌岁寒受不了她话说一半,追问道:“想什么?”
颜如舜终于笑着将手中金杯里的酒一口饮下,继而道:“你不是很讨厌定山派么?如果你再次见到她们,你的心情一定会很糟糕。要不……你留下来,等我们的消息?”
这似是对凌岁寒的关心,凌岁寒闻言正要道声谢,刚张开口,忽察觉到不对劲,歪头打量起颜如舜:“你还担心我高不高兴?”
“好歹我们现在也算朋友,我不能关心你的心情么?”
“我那天已经出了气,现在……除了望岱他们三个以外,其余定山弟子我倒也没那么讨厌。你不希望我再和他们见面,到底是关心我的心情,还是怕我又和他们打起来,彻底与定山派结仇,就不可能再向他们讨要火焰莲了?”
“既然你已猜了出来,我如果继续骗你,想必才会真正让你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那我不再骗你,我确实有此顾虑,所以……”
“依我之见,火焰莲如此珍贵,定山派愿意将它送给我们的可能微乎其微。”尹若游突然插话,悠悠道,“你若还想对付他们,不必顾忌谁,只是行事小心一点为好。”
从始至终,尹若游就没指望自己所中之毒能够。因此她完全支持凌岁寒的一切行为,若非看在谢缘觉似对定山派有些好感的份儿,只要凌岁寒愿意,她甚至打算为凌岁寒提供帮助,制定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定山派的望岱等人吃亏。
凌岁寒见她这般态度,反而由衷希望她们能够讨药成功,同样担心自己到时控制不住脾气,又和那些定山弟子起了争执,思索道:“罢了,不去就不去,能好好休息一天,谁不愿意?”
尽管今后,她大概迟早还会再见那些定山派一面,目的乃是查出对方每年专程前往丰山祭拜父亲的原因。但这件事本来也不能当着谢缘觉等人的面询问,不然太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须得寻一个合适时机,私下调查。
待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离开以后,凌岁寒仍坐在凉亭之中,百无聊赖,索性伏着石桌打起盹,清风吹拂,舒适的阳光照在她的背上,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骤然间一阵“砰砰砰”的急促敲门声吵醒了她。她睁眼起身,本当是颜尹谢三人归来,但走在路上,转念又想,若是她们何须敲自己家的门?而无日坊的百姓也不大可能敲得这般用力,听声响似乎要将这扇门砸烂。
她蹙眉行至大门口,推门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影,个个佩剑带刀,显然都是练家子的江湖武士。
偏偏他们既非铁鹰卫官兵,亦非定山派弟子,对于凌岁寒而言陌生得很。
正在凌岁寒狐疑间,对面人群中一名络腮胡大汉已先向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语气很冲,毫不客气。
自她入长安以来,询问她姓名的人很多,语气大多是平和温和的,面对这样的无礼之人,以凌岁寒的性子怎可能给对方好脸色,冷冷道:“我姓甚名谁与你们何干?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
“你不敢告诉我们,是怕了吗?”
“不想告诉你们名字,就是害怕?那你们来找我,连自报家门都不肯,是在怕什么?”
“呵!你倒是会诡辩,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孙捍天是也!”那络腮汉子说到此处一顿,他身旁其余武士也纷纷挺胸抬头,颇为骄傲地报出自己的姓名,随后厉声问道,“现在,我们能问你了吧,你是不是叫凌岁寒?”
什么“孙捍天”也罢,“张垚”“祖雄”“涂万通”等等也好,这些名字,凌岁寒大多有所耳闻,都是江湖里的豪杰,她更觉诧异:“谁和你们说的?你们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看来你不否认了?你的的确确就是妖女召媱之徒——凌岁寒?”
凌岁寒的眉目瞬间覆上一层寒霜,眼中隐约一点杀气闪现:“不是。”
“不是?你是说你不叫凌岁寒,还是说你虽叫凌岁寒,却不是召媱的徒弟?”
“我姓凌,双名岁寒。”凌岁寒大大方方、坦然自若地道,“召媱是我的师君,我是她唯一的亲传弟子。但你们说错一点——她是这世上最好、最有侠肝义胆之人,而不是什么妖女。”
现场登时爆发一阵大笑。
江湖人与读书人一样尊师重道,凌岁寒身为弟子,不肯承认自己的师父是妖女魔头在情理之中,但她拿“侠肝义胆”这两个字来评价召媱,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师父做过什么?哼,她不是妖女,这江湖里还有谁是妖女!”
当年定山派的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人,虽也完全不信凌岁寒之言,但他们的态度至少不像这样傲慢无礼。与眼前这群人相比,凌岁寒竟突然觉得那些定山弟子可爱极了。她的声音仿佛结成寒冰,其中透出的杀气越发强烈:“我既是她的徒弟,她是怎样的人,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们口口声声说她妖女,那你们倒说说她究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那可太多了,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现在不说她,只说你。你是什么时候拜她为师的,拜师之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吗?她作恶的时候,你可有——”
“你们这是打算审问我?”凌岁寒冷笑打断,已握住腰间的刀柄,“行啊!有本事赢了我,我再告诉你们!”
她已下定决心要教训这群人一顿,自然是能打就先打,绝不多说废话,霍地反手拔出腰间长刀。
“你们还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但她为人骄傲自负,绝不会在对方还未有准备的时候出手,因此又问了这一句。如此狂妄模样,确实不免令人联想到召媱,群豪见状火冒三丈,也纷纷拔出刀剑。
“好!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肯老老实实答话,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今日前来兴师问罪的这群江湖武士,互相之间并不熟悉,都是在近日听说了凌岁寒之事而聚到一起,有高手,亦有低手。真正的高手,面对自己不了解的敌人,出招尤为慎重;反倒是武艺低微之人,往往胆子更大,心道即使召媱在传闻中的武功天下第一,她的徒弟毕竟年轻,难道还能有和她一样的本事?于是当即冲到最前,剑尖刀刃朝着凌岁寒身体要害攻去!
凌岁寒不退不避,直接迎上前去,右腿脚跟往后一踢,刹地已将昙华馆大门踢中关上——才修好的居舍,她如今颇有些珍惜,不愿院内染上鲜血,这场战斗自然在无日坊内的横街曲巷进行——同时横刀在手,刀势斜劈过去,如惊涛骇浪涌现,只听唰唰几声,两个武士胸前都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霎时间血流如注。
他们疼得惨叫一声,捂住伤口,不得已退出战团。眼看长刀又如雪中惊鸿掠过长空,还差两寸距离便又要在第三人的身上划一个大口子,终于有高手从旁跃来,手中长鞭一甩,挡住凌岁寒的攻势。凌岁寒见他武艺不俗,暂时放过那人,刀锋一转,转而与他过了两招,忽听身后凌厉又急促的破风之声响起,立即知晓身后之敌也绝非庸手。
自始至终,凌岁寒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纵然身后未长眼睛,极强的听力,以及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力,也让她在刹那间察觉到对方究竟攻击的是自己后背哪一处部位。她身体犹立原地,手腕又一折,反手一刀往后攻去,攻向身后敌人的心脏要害,迫使对方收招闪避;与此同时,把头稍稍一偏,张口咬住身前敌人挥来的长鞭。
那一鞭来势汹汹,蕴含的劲力自然不凡,她死死咬住不放,只觉牙齿一阵疼痛,尽管成功化解长鞭大半力道,鞭稍仍打在了她的左脸颊上,打出一条血痕!
赤色血珠一滴滴从她脸颊滑落,只见自己身旁两侧又出现数名敌人,她左手握着长刀顺势一划,火星溅起,顷刻间已使出三招,首尾连接如连环一般,乍看来就是一招,猛听得哀嚎声又响,左侧已有两人倒地,另外两人眼见刀气如潮涌至,下意识后退数步。
却就在几乎同一时刻,右侧敌人手中兵刃已距离凌岁寒右肩不到三寸。
凌岁寒只有一条手臂。
至于她的右臂早已经断了一半,寻常人可以在这时运劲于右手,出掌挥拳,甚或是以指力弹暗器,她都完全不可能做到。心念转动间,她足尖在地面微点,身形一跃而起,敌人的兵刃尚未来得及用力,剑锋只是轻轻在她肩头划下一道浅浅的伤口,她人已在半空之中,双腿又猛地一踢,转瞬之间踢中两名敌人的心窝,将他们踢倒在地!
旋即,凌岁寒稳稳落了下来,不顾身体伤势,又迎敌而上。
若一对一,凌岁寒绝不输给在场任何一人,然而对方人多势众,受一点轻伤是无可避免的。而她身着白衣,无论多么轻的伤,哪怕只流一点点血,也好似雪地上的红梅花,清晰得刺眼。但她答应过师君,她练阿鼻刀的目的是为报仇,在与报仇无关的事情上,如果她的情绪怒到极点,那么她就绝不可以施展阿鼻刀法。
此时此刻,她心底的情绪,比之前在与凌知白交手的过程中得知对方是定山派弟子,更要愤怒百倍。
她越怒,出招越不留情,尽管只是普通刀法,每一个着了她刀的敌人,虽说不死,也全都伤得极重。
群豪见状,脸色愈发难看,知她不愧是召媱之徒,武功与召媱相比虽还有极大差距,却已称得上是不同凡响,他们不愿再和她硬拼,此后每个人的守招远远多于攻招,一旦察觉危险,立刻闪避后退,由其他人顶上,如此反复,仗着自己这边人多的优势,欲要消耗凌岁寒的体力。
如此一来,战局陷入焦灼。但凌岁寒明白现在形势对自己不利,须得速战速决为好。正在这时,适才骂她师君最厉害的孙捍天等人来到她的面前,她眼眸中一点寒芒闪过,计上心头,又一刀劈去,耳闻“咣当”声响,两柄长刀相交,孙捍天只与她过了三招便欲迅速退下,哪知凌岁寒皱了皱眉头,似乎确实被他们缠得累了,承受不住对方那一招所蕴之力,左手掌心一松,环首刀脱手而落。
孙捍天大喜过望,如何愿意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停步,再度挥刀向前;而四周其余本来离她较远的武者也全都迈动脚步,持着兵刃,要将她团团围住,眼看着这千钧一发、危在旦夕之际,环首刀刚刚好落到凌岁寒的脚边,她猛地将刀一踢,孙捍天侧身一避,完全不曾注意到凌岁寒在刹那间以掌为刃,出的依然是刀招,霍地一下击中他手腕!
江湖中人打斗,露个破绽诱敌其实是常有的事儿,但孙捍天怎么都没能想到,凌岁寒居然这般胆大妄为,敢用如此危险的招数来对付自己,毫无防备,疼得惨叫一声,真正迫不得已松开右手。
而他手中之刀就这么落到了凌岁寒的掌心里。
只要有刀在掌——无论原本是谁的刀、什么样的刀——凌岁寒都能立刻发挥出极强的威力,又是三招首尾连接如连环,一眨眼间,刀光如银河展开,如果四周群豪依然全部持刃攻向凌岁寒,必能给凌岁寒造成重重一击,但他们这一方必定同样有不少人得身受重伤,偏偏他们谁都不愿意自己受伤,因此压根没有接招的意思,又即刻闪躲后退。
孙捍天离她最近,跑得再快,快不过她的刀,电光石火之间,一片雪白刀光已追上孙捍天的脚步,眼看着就要将孙捍天的整条胳膊斩断——毕竟凌岁寒此刻已经气极,哪怕并不施展阿鼻刀法,杀气也分外炽烈,哪里还管自己此招会不会让对方残废——岂料天不遂她愿,长刀的刀刃刚刚接触孙捍天肩头肌肤,凌岁寒忽闻身后又有金刃破空穿风之声。
一股凛冽的剑气,瞬息间让她的后背起了一阵战栗,也让她登时明白这名敌人的武功绝非孙捍天等人可比,她若再像之前那般原地不动、反手挥刀攻向身后之敌,只会令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只得无奈暂时放过孙捍天,回身一刀斫过去。
刀剑相交,又是一篷火星溅起,她吃了一惊:“凌知白?怎么是你!”
“你也是来‘为民除害’的,对吗!”不待凌知白回答,她出招丝毫不停,甚至一刀紧似一刀,猛攻向凌知白的身体。
现场的江湖武士,凌知白几乎都不认识,也不知双方为何打起来,只是见凌岁寒刚才那一招太过凶狠,显然是要那名陌生男子变成残废,她自然必须出剑阻止,本欲挡了凌岁寒这一刀,再详细问问众人情况,岂料才张开口,还未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来意,凌岁寒的攻势压得自己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唯有集中精力应对。
愤怒往往会令人失去理智,这时候的凌岁寒已完全忘记了凌知白等定山弟子每年祭拜自己父亲的大恩。而数招过后,凌知白见凌岁寒施展的明明不是阿鼻刀法,还这般狠辣不留情,又怎可能不生气,终于也使出全力,每一招都毫无保留。
在凌岁寒不施展阿鼻刀法的情况之下,她的武功只比凌知白略高出一点点而已,但她适才已打了那么久时间,体力确实有所消耗,颇觉劳累。跟随凌知白而来的定山弟子伫立一旁,尽管忧心忡忡,但见师姐暂时没有危险,按捺住上前助阵的冲动,但四周群豪见状交换一个眼神,趁此机会如雄鹰扑食一般猛地攻上去!
一大片刀光剑影顿时再次亮起,唐依萝微蹙秀眉,扬起语音:“诸位好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她一句话未说完,对面群豪的动作可比她的声音快得多,已然施展轻功跃到凌岁寒身边,刀剑齐出!
与凌知白这样的高手交手,根本容不得凌岁寒分心。这一次,她闪避不及,数柄利刃倏地或刺或劈,她只觉身上几处部位同时一片冰凉,猩红鲜血喷涌而出!
凌岁寒脚步一个踉跄,鲜血的迅速流失让她很快全身都觉无力,但她绝不愿倒在这些人的面前,左手紧紧握着刀柄,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猛地一下将手中长刀插进地面,支撑着自己在原地站定,却显然无法再继续出招,若非凌知白在危急之中替她格开了致命的一刀,只怕她这条性命就交代在了无日坊中。
几乎同时,骤然只听“轰”的一声,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枚信号弹,刹那间冲上天穹,仿佛一道红色的流星在天际划过。
在场群豪一怔:“谁放的信号弹?”
他们放眼向前望去,不过一会儿,一阵清晰明显的哒哒脚步声响起,只见一队身着铁甲的官兵飞奔而来,为首之人还挥舞着一面小旗子,一边跑一边扬声道:
“朝廷金羽卫、骁勇卫、铁鹰卫官兵,奉旨捉拿刺客,闲者勿扰!”
群豪正奇怪这里哪来的刺客,那群官兵已穿过他们,纷纷将凌岁寒围住,数柄长刀架住凌岁寒的脖子,指上凌岁寒的胸口。
凌岁寒喘着粗气,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数道伤口,苍白的嘴唇浮现一抹依然似霜如雪般凛冽的冷笑。
她终于明白,这群人怎么会晓得她是召媱的徒弟,又怎么会晓得她住在此处。
第88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七)
同样明白过来的,还有在场众多定山弟子。显然,今日他们前来无日坊,是误入朝廷官府布置的一个局中。
这让他们心中十分不喜。
哪怕凌岁寒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他们也会靠自己本事除恶,凭什么被朝廷利用?
侠者以武犯禁,大多数江湖中人与朝廷中人天生就是对立的。尽管还有少部分武者害怕得罪权贵,对那些贪官污吏卑躬屈膝、极尽讨好;另外少部分武者尚怀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念头,期待能投效朝廷,为国为民做一些事——但定山弟子绝不在这两类人之中,他们不惹事不闹事,面对达官显贵与贩夫走卒都是一样都有礼有节,但也绝不会惧怕任何人。
因此在那群官兵将要带走凌岁寒之际,凌知白当即将他们唤住。
铁鹰卫知道定山派在江湖中的地位,不消说,自然立刻停下;金羽卫与骁勇卫亦今日能够顺利捉拿犯人,多亏了这些江湖人士,也给她一个面子,停步回身:“这位娘子还有事?”
“在下记得本朝律法,为人师者无论犯下何种大罪,并不会连坐到自己的学生弟子。诸位军爷押走凌岁寒,应该不是因为她是召媱的徒弟吧?她究竟所犯何罪,不知能否透露一二?”
“谁的徒弟?”一名为首的金羽卫官兵摇头道,“我不明白娘子说的是什么,我们今日奉命捉拿此贼,与别人无关,乃是因为她居然胆大包天,曾经潜入润王殿下的府邸,欲要刺杀永宁郡主。”
“刺杀?”在场众人全都诧异万分,凌知白迅速追问,“那位郡主她如今可好?”
“幸亏郡主福泽深厚,有上苍保佑,这才逃过一劫,但此贼私潜王府、挟持郡主都是重罪!”
若果真如此,这件事倒确实不是定山派该管的。但凌知白眉头蹙起,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即便凌岁寒与她的师君一样,她在江湖里犯下再多伤天害理的事都不奇怪,却为什么要去招惹一个皇室郡主?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干这种杀头的事,总得有个理由。
永宁郡主谢丽徽……凌知白沉吟须臾,在心底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忽地叫了一声:“阿萝。”
“啊?”唐依萝一愣,不明白师姐为何突然呼唤自己,看向师姐的眼神,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应道:“好,我试试。”
凌知白不再阻拦那群官兵,眼看着他们押着凌岁寒逐渐远去。
其余江湖人士都有几分疑虑,但不愿与朝廷官府起冲突,面面相觑半晌,受伤之人先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自己止血包扎。至于那些并未受伤之人则走到凌知白的面前,先自报了家门,行礼道谢,随即试探问道:“刚才我听那妖女好像称呼女侠为……”
“在下定山弟子凌知白。”凌知白拱手还了一礼,“谢就不必了,断肢不可复生,适才情景,不过……人死亦不可复生,因此在下同样想问诸位一句,今日诸位与官府合谋围攻凌岁寒,亦是因为她刺杀永宁郡主之事吗?”
果然是定山派掌门之徒,群豪不敢怠慢,又客气地说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话,随后摇头道:“既然凌女侠晓得那妖女的名字,那么应该清楚那妖女的来历?我们今日前来此处,纯粹是因为听说召媱之徒居住在这无日坊内,特地前来为民除害。什么刺杀郡主,我们都是刚刚才知道,至于那枚信号弹……”他们皱起眉,目光在自己的同伴之中搜寻,纷纷抬高声音问道:“刚才的信号弹是谁放的?!”
“是我。”
适才情况错综复杂,现场乱糟糟一团,是以大多数人并未看清究竟是谁放的信号弹,但他不能保证在场所有人都未注意到自己,与其被人指认,倒还不如自己主动站出来。
“涂兄?怎么是你?你提前和官府有联系?”
“我和各位兄弟一样,也是偶然听说召媱的徒弟最近在长安兴风作浪,所以昨儿在城里打听了许久她的下落,正巧被街上巡逻的几个官兵听到。”涂万通立刻解释道,“他们问我打听凌岁寒做什么,我们互相解释了缘由,我才知道原来那妖女在前几日还潜入王府、打算刺杀那个什么永宁郡主。本来我和那几个官兵商量,无论是谁只要一有了凌岁寒的下落,就立即通知对方知道,我们一同前去除恶。但那几个官兵满脸为难之色,说是凌岁寒的武功太高,他们与她交手,肯定会有伤亡——”
在场几名武士忍不住插话:“胆子这么小,还当什么兵?”
涂万通叹道:“除铁鹰卫以外,本朝大多数官兵恐怕只练了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武功怎么能和我们真正的江湖人士相提并论?我理解他们的恐惧,于是答应他们,我若找到凌岁寒下落,待制服她以后,再给他们发信号。”
对于涂万通这个解释,群豪显然极不满意,语气里都透着愤怒:“既有这事,你怎么不早和我们说?”
“这……是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莫要再告诉别人,怕走了风声。”
“走了风声?怎么,难道那些官兵怀疑我们会和那姓凌的妖女有勾结!”
眼看着他们似要吵起来,凌知白不愿现场再发生打斗,犹豫少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转而询问他们怎会得知凌岁寒的身份来历。
涂万通巴不得话题能够转移,第一个回答:“江湖传闻,最近我听好些人说起了这件事。”
“其实本来我们最初是不怎么信的,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召媱什么时候收了个徒弟啊。”另有其他武士道,“可到处都说这消息的来源是藏海楼,我们这才决定来无日坊调查,没想到她和还真和召媱有关系,藏海楼的消息果然还是那么准。”
听到此处,一旁定山弟子耸了耸肩,忍不住与自己的同伴嘀咕:“胡振川到底怎么想的,他向来欺软怕硬,这回只顾着对付凌岁寒,一点都不怕得罪藏海楼吗?”
“哼,反正他们和凌岁寒狗咬狗,都不是什么好人。”
“你小点声,我倒是觉得你说的没什么错,但师姐肯定认为一码事归一码事,如果那刺杀郡主的罪名是胡振川栽赃陷害,我估摸着师姐应该会先把她救出来,再和她算陈家那笔账。”
不出定山弟子们所料,凌知白又向群豪询问起了他们与凌岁寒起因与过程。
群豪本来恼怒被朝廷与涂万通联合起来利用了自己,但听凌知白问得这般细致,回答了几句便不耐烦起来,甚至将怒气转移到了凌知白的身上,只是碍着定山派的威望,终究不敢轻易得罪对方,压抑着不满道:“她既是召媱的徒弟,人人得而诛之,如今她被朝廷官兵带走,也算一桩喜事,凌女侠问这些事又有何意义?我们这会儿伤势严重,能否请您放我去医馆疗伤?”
凌知白道:“那我先陪诸位一同去医馆。”
她使个眼色,遂与师妹师弟们扶起坐在地上的众多伤者。正在这时,却有人在不经意转头的瞬间望见不远处坊门口的方向似走来几个身影,他提醒了众人一声,众人都纷纷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不一会儿,那三个身影逐渐清晰,竟是三名年轻的女子,相貌各有不同,一个清冷,一个绝艳,一个普普通通的脸上长着一道丑陋扭曲的疤痕,同样格外引人注目。
她们低声正说着什么话,霍然间也发现了对面一大群人,登时愕然,心中疑窦丛生,但依然迈步往前,走到群豪面前。颜如舜冲着凌知白一笑:“我们在有朋客栈等了你们许久,实在等不到人,又不知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客栈,便打算改日拜访,谁能想到这么巧,竟在这里遇见。”
然而说到后半段话之时,她与尹若游、谢缘觉已不约而同缓缓低下头,注视着地上几滩鲜血,眼中冷意十足。
不待凌知白接她的话,群豪已七嘴八舌问道:“你们是谁?来此所为何事?”
话音刚刚落下,忽听“嘎”的一声,众人抬头,居然是一只黑色的乌鸦从一旁宅院的围墙里飞了出来,停在谢缘觉的肩头,朝着谢缘觉与尹若游不停叫唤。
颜如舜瞧了那乌鸦一眼,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竟感觉它的叫声好像透着几分焦急。她沉吟须臾,依然笑如清风,与她此时深邃不见底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何事?我们就住在这儿,回自己的住处,还需要理由吗?”
住在无日坊的百姓本就不少,然而刚才那只乌鸦是从凌岁寒的住宅里飞出来的,偏偏又与她们熟悉,这就令群豪察觉到了异样:“那你们可与凌岁寒认识?”
颜如舜颔首道:“朋友。”
“朋友?”简简单单两个字令在场群豪为之一惊,“你是说,你们和凌岁寒是朋友?你们是何时与她认识的,你们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师父是谁吗?”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大崇律,唯有犯下谋逆之罪,才会株连九族,但仍没有连坐师徒的法令,更没有连坐朋友的法令。”
自从得知颜重明极有可能是近年来江湖上闻名遐迩的侠盗颜如舜,不管她和凌岁寒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凌知白都对她印象颇好;何况谢缘觉曾经救过唐依萝一命,凌知白更是始终对她怀有感恩之心。因此凌知白突然扬声,打断了群豪的质问,亦是表明了定山派的立场态度。
群豪对她这话极不认同,但瞪了她们几眼,终究还是噤声不语。倒不是他们多么害怕凌知白,定山派在江湖中威望虽高,可大多数习武之人自有一股傲气,包括定山派在内的无论哪一家名门正派,都没有号令武林群豪的权力。只不过凌岁寒的朋友,想必武功不低,而他们有一半人都受了重伤,暂时没了战斗力,如果定山派不帮忙,他们想要胜过这三名女子,怕是相当困难。
无日坊安静下来,凌知白这才向她们三人问道:“你们去过了客栈?凌岁寒为何不曾与你们同去?”
“我们与她又非连体婴儿,不在一起有何奇怪?何况我们与凌女侠非亲非故,无论我们三人的行动,还是凌岁寒一人的行动,都不必向凌女侠解释吧?”尹若游上前两步,唇角的微笑是锋利的妩媚,“可是你们似乎在我家门口打了一架,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是自然。”凌知白完全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任何隐瞒,将她来到无日坊以后所发生的事详细说明。
“你说她受了伤?”谢缘觉闻言一惊,多年的养气功夫在这一刻又不管用,脸上神色出现明显的波动,心口便微微发疼,立即运功调养紊乱的气息。
不怪谢缘觉如此激动,她曾经进过铁鹰卫的大牢,深知胡振川的心狠手辣。何况最为关键的一点,以凌岁寒的性子,她只要还能打,绝不会心甘情愿被那群官兵带走,除非她伤势太重,彻底丧失自保的能力,关在狱中,还不知会被胡振川如何折磨。
颜如舜与尹若游同样担忧不已,幸而她们的性格比起凌岁寒冷静得多,扫了在场群豪一眼,即使心中不悦,也并未发作,追问道:“她伤得到底怎么样?”
凌知白道:“伤得不轻,但以我观之,应该没有致命伤。不过……据朝廷官兵所言,他们抓她是因为她曾经潜进王府、欲要刺杀皇室郡主,如果此事不假,绝对是砍头的罪名。我听说这段时间,三位娘子都与她同住在无日坊,因此三位娘子能否告诉我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吗?”
尹若游道:“我们说是假,你就会信吗?”
凌知白道:“不会完全相信,但会作为一个参考。”
“既如此,我们说与不说,又有何意义?”尹若游的笑意更冷,打量了她两眼,略一思索,忽然转身走到一家住宅门口,一边敲门,一边道,“其实你刚才说的话,我们也不能够完全相信。”
所以,她要询问*附近的百姓。
这余通坊之所以有“无日”之名,乃是因为居住在此的大部分老百姓,为了生计,早出晚归地干活儿,一年到头儿难得有个休息的时候,看不见此地的太阳,但老幼妇孺操持家务,白日里则基本还是待在家中的。而这些百姓的住宅破旧,薄薄的一层门板隔音不佳,坊内这么大动静,他们不可能完全听不到。
本来,尹若游等人与常萍的关系最为熟络,但今日晌午她们出门时,正巧与常萍偶遇,得知对方接了桩生意,估摸着不到宵禁时候不会回家,尹若游遂先敲响杨满娘家的大门,可“砰砰砰”响了好一阵子,始终不见门开,她只得转而去敲阮翠家的大门,竟同样听不到任何回应。
停在谢缘觉肩头的乌鸦又倏地振翅飞起,飞到尹若游身边,去啄面前的木门。
第三家,第四家……亦是如此。尹若游眸色微动,自认为想明白了原因,不再继续敲门,向那乌鸦招招手,让它回到自己肩上,岂料忽听“吱呀”一声,终于有一扇大门主动打开,从中走出一名总角的女童与一名白花头发、弯腰驼背的老者。
“小老儿姓元名寅,是住在这无日坊的灯匠。”老者刚站定在众人中间,遂向在场众人行了一个叉手礼,有条不紊地道,“适才我本在家中休息,忽听门外响起一阵吵闹声,便站在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了许久,所以刚刚发生的事,我确实略知一二,可以说给几位娘子知晓。”
尹若游本是不信任凌知白,才打算向这些百姓询问,但此刻见了这老者的言谈举止,又心生疑虑,向他身旁的女童问道:“小彩灯,他就是你阿翁吗?”
女童点了点头。
颜尹谢三人早就听说,小彩灯父母早逝,自幼与祖父相依为命,但她们在昙华馆住了这么多日,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她祖父的模样。
随后,那老者将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对话,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颜如舜的脸上渐渐不再有笑容,倏地转过头,目光似飞刀投向一旁群豪:“所以,除了召媱之徒这个身份,诸位并没有别的真凭实据,能够证明凌岁寒是你们口中的妖女?”
“这还不能证——”
“老丈一直住在这儿吗?”凌知白再一次突然开口,声音里蕴了内力,将群豪的声音完全压制。
凌知白很少打断他人说话,但今日她不愿谢缘觉与颜如舜再受伤害,便尽量阻止双方对话,免得越说越有气,最终又打起来。
元寅点点头:“小老儿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
凌知白道:“听说凌岁寒也已在此处住了一阵子,您应该见过她吧?在老丈看来,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虽住在这里,但近年来身子不大好,难得出门,从来不曾见过那位凌娘子的面,这个问题,请恕小老儿回答不了。”元寅说着抚了抚身旁女童的头发,“不过我这个孙女和那位凌娘子倒是有两次接触,让她来说吧。”
小彩灯极小声地道:“我觉得凌姐姐是好人,那天她还送给我好多蜜饯果子呢,都可甜了。”
群豪嚷嚷起来:“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正邪善恶,说的话能信吗?就那么点蜜饯果子就能把你给收买了?”
小彩灯扁了扁嘴,眼睛里满是委屈,但不敢与他们争辩。
元寅闻言却不恼怒,呵呵笑道:“据我所知,无日坊内许多人家都和那位凌娘子有过接触。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孙女的话,你们也可以问问他们。”
凌知白道:“可是他们好像都不在家?”
“不,至少有一部分人在家,我去敲门。”他走到隔壁人家,敲响房门的同时,还高声呼唤这几家主人的名字,随即道,“你们用不着担心,我看这几位娘子很讲道理,你们还是出来,把情况给她们讲讲吧。”
好半晌,终于有几家住户开门走了出来,一眼看见群豪手里握着的刀剑,剑锋刀刃上还染着鲜血,不禁吓得一个哆嗦,但门既已打开,后悔来不及,只能傻愣愣地站在门口。
凌知白上前两步,先柔声向她们问了好,再询问她们之前与凌岁寒可有接触,对此人印象如何。
“娘子说的什么我们都不太清楚。”那数名百姓互相望了望,王大嫂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勉强笑着答道,“我们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妇道人家,每日家里的活计儿都做不完,别的事不太关心。就算想关心,我们也啥子事情都不懂的。”
其余人纷纷附和。
凌知白见状微微一笑,竟不再提起凌岁寒,还顺着她们的话,转而询问她们平日里都在家里都做什么活计儿,辛不辛苦,劳不劳累,做完活以后吃的是什么,是否每天都能吃饱等等家常话题,声音愈发柔和。
谢缘觉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声音低低的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询问身旁同伴:“我们昨日才与她们见过,还一同用了晚膳……她们为何会这般说?”
“是我失算。”尹若游忧心道,“我忘了昨日之事,那么多人家一同前来昙华馆。我们不仅没有给他们想要的东西,凌岁寒还当众道破了他们的心思,只怕他们对凌岁寒有怨。”
颜如舜道:“错了。”
尹若游道:“什么错了?”
颜如舜道:“你说错了。”
尹若游向来自负聪颖,又在醉花楼看透了人心,她无论猜测什么事都很少有猜错的时候,万万没料到颜如舜会如此干脆利落又斩钉截铁地说自己“错了”,她颇有些不满,保持微笑道:“哦?那你觉得是为何呢?”
颜如舜道:“要不要打一个赌,我赌她们只是害怕。”
尹若游道:“你是说她们害怕江湖人士?”
颜如舜道:“武力与权力一样,都可以在顷刻间夺走一个普通人的性命,像捏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对于真正的普通百姓而言,只要是练家子的江湖人士,无论是正是邪,是善是恶,所拥有的武功,和神仙妖怪的法术其实没多大区别,可是他们要如何才能分辨谁是好神仙,谁是坏妖怪呢?何况,即使是所谓的神仙,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发怒,说不定也会将降下天灾,他们怎可能不怕,自然想要敬而远之。对了,你们也晓得,我从前游历四方,听说哪户人家失窃,都会在私下里与他们联络,设法帮他们追回财物。但每一次我和那些百姓初会,哪怕是对方先求我出现,等真的亲眼看见了我,他们还是战战兢兢,说话结巴个不停,须得我安抚许久,他们才能渐渐放下戒心。”
尹若游沉吟道:“但她们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们亦是江湖人士,她们撇清与我们的关系,装作似乎不认识凌岁寒的模样,不怕我们事后报复吗?”
颜如舜道:“人在恐惧的时候,脑子往往是懵的,只想远离所有的危险,无论什么事情都先否认,哪能想那么多呢?”
尹若游蹙起眉头,将信将疑,欲言又止。而就在她们低声说话的同时,不远处又有一扇门悄悄打开,门里冒出一个脑袋,举目望向前方人群,眼珠忽然转了转,刹那间拔高声音:
“女侠姐姐,是你吗!”
在场的“女侠”不止一人,群豪先瞧了瞧那出声说话的少女,又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定山派许见枝“啊”了一声,指着自己的鼻子,诧异道:“你不会是叫我吧?”
“女侠姐姐,真的是你!”阮翠脚步欢快地跑过去,她母亲在身后拉都拉不住,很快跑到许见枝跟前,“你不认得我了吗?去年也是二月的时候,我在街上卖花,冲撞了一位贵人,差点被他家仆役打了一巴掌,多亏了女侠姐姐你出手相救,还一路护送我回家。可惜我问你姓名,你只说你是定山派的弟子。”
这种举手之劳对于许见枝而言实在平常,她回忆片刻,好像是有此事,“哦”了一声,心道难怪这地方自己似乎曾经来过。而四周其余百姓听见她们这番对话,双眼登时亮起光芒,脸上表情又惊又喜:“定山派?各位大侠都是定山派的道长吗?!”
“在下确是定山弟子凌知白。”青衫长剑的女郎拱了拱手,先报出自己的名字,又微微侧身,让自己的师妹师弟们都做了自我介绍。
那数名百姓彻底放下心,挺直腰杆,身体不再发抖,甚至眉开眼笑,极亲热地与凌知白与许见枝等人问好。而她们因为欢喜激动,嗓门不小,“定山”二字随风传到了附近其余人家,每一扇紧闭的房门终于都逐渐打开。
这一变故,看傻了在场除定山弟子以外的所有江湖人士。
随后,包括阮翠与杨满娘在内众多无日坊百姓都认认真真回答了凌知白的问题,说出自己对于凌岁寒的印象。
“就凭这些事,你们就认为她肯定是好人?”一旁孙捍天等人回过神来,听得满脸惊疑之色,一方面奇怪她们口中的凌岁寒怎么和传闻中的召媱大不相同,一方面绝不愿承认自己错伤好人,怒气冲冲道,“那锭银子又不是凌岁寒给你的,关她何事?你们不是说,昨日你们前去拜访,她什么都没有给你们吗!”
他们的手里始终握着刀剑,血迹未干的刀剑,再大声一吼,在场百姓吓得心一跳,全身瞬间冒起冷汗。下一瞬,所有定山弟子不约而同迈动脚步,都护在了她们身前。
段其风脸色冷,语气更冷:“你们说话可以小声一些,我相信大家都能听得见。”随后回头看向那群百姓,立刻变了一张脸,又是笑容满面。
她们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片刻,其中年纪最大的一名老妇突然开口说话:“她是什么都没有给我们,但昨晚她们和我们一起吃了顿晚饭。先前我们一直以为那四位娘子是显贵出身,一锭银子对她们那样的人家来说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我根本没想到,昨天那位凌娘子却告诉我们,她手里没多少银子,但今后我们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我们可以找她们,她能帮都会帮。我活了也有六十来年,见多的人和事其实不少,我能听得出来,她说的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实意。我们今儿才明白,原来那四位娘子根本不是什么豪门贵女,而都是江湖侠客,可是……可是江湖人和我们也同样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的,能这般平等待我们、把我们当朋友的,我们所知道的,除了各位道长,也就只有那四位娘子了。所以……所以我们才觉得那位凌娘子必定是好人。”
这番话落,凌知白若有所思,侧头看向自己的师妹师弟们,均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颜如舜与她们的距离不近不远,站在一旁墙边,倏然展开笑颜。
能有这群百姓为凌岁寒说好话,或许能解开定山派与凌岁寒之间的误会,颜如舜为此而笑并不奇怪,然而令谢缘觉疑惑的却是她的笑容里似乎还有一点自嘲,遂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颜如舜道:“我笑我和阿螣,我们……都赌输了。”
尹若游如花艳丽的一张脸上露出极复杂的神色,思索少顷,忽道:“我们先回昙华馆。”
谢缘觉道:“现在么?”
尹若游道:“目前最要紧的事是救出凌岁寒,伤了她的人以后再教训,我们先回昙华馆商量一个计划。”
三人的任何动作,都在四周群豪与定山弟子们的注视之中,但他们踌躇一阵,并未阻拦。
另一边,凌知白与那群百姓又说了几句话,这才郑重向她们告辞,继而向群豪道:“诸位不是还要治伤吗?我们还是先找医馆吧。”
告别无日坊,众人在附近寻了一家医馆,伤者前去求医,凌知白则率众多定山弟子在对面一家酒楼临窗而坐,耐心等待。这会儿还不是用膳的时候,酒楼里的客人并不多,倒是颇为清静,酒博士将点心给他们送来,他们道了一声谢,怔怔地看着盘里点心,谁都没有动筷,静默良久,才有人忍不住道:
“师姐,你怎么还不批评我们啊?”
凌知白道:“我为什么要批评你们?”
“虽说以少胜多,很不公平,很不讲道义,但是对付那种十恶不赦的妖女,也不需要讲什么公平,所以……我们干脆旁观,也没有阻拦……你真不批评我们啊?”
凌知白道:“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众人默然不语。
凌知白低首看向自己的右肩,轻声道:“我很清楚,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所以虽我不太赞同你们的想法,但是这件事,谁都可以批评你们,唯有我不可以。”
众人把头埋得更低:“师姐……”
段其风叹了一口气,突然将话锋一转:“那个人我见过。”
凌知白道:“哪个人?”
段其风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相貌和我们不太一样的那位娘子,应该不完全是汉人。”
凌知白道:“她叫尹螣。”
“尹螣?”段其风奇道,“据我所知,她是姓尹,但不叫什么尹螣,而应该叫尹若游。”
“什、什么?”显然这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不可置信,七嘴八舌地询问,“段师兄,你没开玩笑吧,是长安城最出名的那个舞姬,什么‘银龙女’尹若游吗?你在哪里见过她?”
段其风道:“当然是在醉花楼。”
此言一出,四周登时鸦雀无言,众人目瞪口呆,比方才更惊讶一百倍的目光注视着他。
定山有派规,但凡定山弟子,绝不可前往风月场所寻花问柳——这一条派规如若违反,受到的惩罚可不轻,甚至有可能被逐出师门。凌知白看向这位师弟的目光渐渐有些严厉。
段其风咳嗽两声:“你们听我解释。”
“前年拾霞师叔到长安办事,晓晓不愿和师叔分开,非得缠着一起去,但她年纪还那般小,师叔怎么可能带她下山。”段其风顿了顿,将声音压得越发低,“哪里料到她那么胆大包天,师叔下山以后,她居然偷偷跑了下去,不知怎么问的路,还真一路跑去了长安。”
“啊?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唐依萝闻言脸色微变,下意识合起双掌,祈祷上苍保佑自己师妹平安无事,又赶忙问道,“她一个人在山下没受欺负吧?”
段其风笑道:“这事发生的时候你跟着三师叔到云意门做客,又不在山上,你怎么知道?我说,这都前年的事情了,你这会儿祈祷能有什么用?其实你应该明白的,我们晓晓师妹天生神力,这世上能欺负她的人不多,但她毕竟年幼,我们肯定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山下乱跑,掌门派了好多人外出寻她,结果——师姐,接下来的事情能说吗?”
能获准许下山历练的定山弟子,品行都经过考察,凌知白相信他们对待同门的情义,点点头道:“你说吧。”
段其风道:“结果她到了长安,却找不到七师叔在哪儿,又见长安繁华,玩心大起,竟跑到庆乐坊去玩。我们终于打听到她的下落,吓了一跳,赶紧去庆乐坊寻她,万幸找到她的时候不晚,她一切安好,一丁点事都没有。而我当时在醉花楼搜了一圈,便见了那尹若游一面,只不过她在台上,我在台下角落,她应该对我没有印象。”
“晓晓她怎么……”唐依萝听到此处,后怕不已,纵使段师兄已明确表示晓晓师妹一切安好,她一颗心仍砰砰跳个不停,喟然叹道,“罢了,她无事便好。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奇怪,这事发生的时候我不在山上,怎么我回来以后,都没有一个人和我说呢?”
凌知白道:“她并不知晓庆乐坊是什么地方,只在坊内待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被段师弟等人寻到。说起来,倒也是小事一桩,我们自然不会在意,但若是传了出去,免不了江湖里有些多嘴多舌的……对晓晓名声不好,所以我们罚过她以后,谁都哑口不言,只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过。”
在场定山弟子听懂她的意思,立刻做下保证:“师姐放心,我们也绝不会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
凌知白道:“除此之外,尹螣便是尹若游、以及她住在无日坊一事,亦要守口如瓶,不可告诉任何外人知道。”
唐依萝道:“师姐觉得她很有可能是逃出来的?”
凌知白颔首。
众人再次立即道:“是。”
凌知白继续沉思:“另外,我们在长安的这段时间,如果她被人发现,尽量帮她一帮。她既已离开醉花楼,就莫要让她再回去。”
“这个就没必要了吧?”齐在明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可是凌岁寒和颜如舜的朋友,能是什么普通人吗?还需要我们帮忙?”
凌知白道:“她身为长安城第一舞姬,平日里多与达官显贵、甚至皇亲国戚打交道。师尊常和我说,在如今人世间,权力并不输给武力。所以我猜想,纵然她是武学高手,也不一定能……不然她不会待在醉花楼那么多年。”
齐在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遽然笑道:“她们这个组合实在奇怪,师姐你说,她们是怎么会凑到一起,住到一起的啊?”
凌知白摇首道:“我不知道。”
在场众人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桌子角落边一名头戴喜鹊金钗的少女张了张口,好像欲言又止的模样。
凌知白注意到她的异样,即刻问道:“春燕师妹,你想说什么?”
春燕被点了名,一怔,控制了一下加快的心跳,深呼吸一口气,才缓缓道:“这几个人身份来历都不简单,我在想……那个叫元寅的老翁会不会同样不是普通人物?”
凌知白道:“为何?”
唐依萝道:“我怎么觉得不可能,你们看他脚步虚浮,完全不像会武功的样子。这若是装出来的,得是多么厉害的高手。”
春燕道:“他不仅脚步虚浮,而且弯腰驼背,好像一个普通老头儿,偏偏……偏偏他看起来气度不凡,和我们说话一点都不害怕。”
凌知白道:“就因为这一个原因?”
“是……”春燕小心翼翼道,“师姐觉得,这点原因不够吗?”
凌知白凝眸看了她片刻,神色愈发郑重:“记得下山前,掌门曾经和我们说过什么吗?”
“啊?”春燕脑中一片空白,“我……我不知……”
“抱歉。”凌知白笑道,“我刚才忘记,你是和段师弟一起下山的,你没有听过掌门的嘱咐。”
每一年,只要定山派有新的弟子下山历练,掌门凌虚都会将他们召集,做一番交代,叮嘱他们下山以后要注意的事宜。其中尤为重要的一点,无论走到哪里,都须得多多和当地的老百姓接触,不要仗着自己学了武,成了名门大派的弟子,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瞧不起布衣平民。
江湖属于人间,庙堂亦属于人间,而这个人间的运转永远离不开那些百业百工的老百姓。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能力,见过世面更不少,有时见识甚至不输给武林宗师与庙堂天子。
正因如此,定山弟子永远信任老百姓,永远与老百姓站在一边。
然而……陈娟是老百姓,无日坊的人家亦是老百姓。凌知白从未遇到过这种矛盾的情况,此时其实心如乱麻。
第89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一)
昙华馆内不染血迹,松柏杨柳依然青翠如许,那只黑羽乌鸦却飞上枝头,“嘎嘎嘎”叫个不停,叫得颜如舜心烦意乱。
颜如舜本想询问一句“这乌鸦羽毛已经长齐,学会了飞翔,难道你们还准备一直养着它不成”,又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沉吟道:“只要知道她被关在何处,救出她应该不难,只不过……”
尹若游道:“只不过根据凌知白与元老丈的说法,那些官兵抓走她的罪名是刺杀郡主,看来润王已觉察那天的事情有蹊跷,与尚知仁把话说开,而尚知仁知晓凌岁寒的存在,才会立即猜出那名‘独臂刺客’的身份。纵使我们把凌岁寒从大牢里救出来,她将会永远背着刺杀郡主的罪名,永远被朝廷官兵通缉,今后只能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你是担忧这一点,对吗?”
颜如舜道:“不错,既然要救人,就要救得彻底,让她、让我们再无后顾之忧。”
尹若游道:“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颜如舜与谢缘觉齐齐看向她。
尹若游道:“既然我们离间润王与尚知仁的计划失败,那我们就让尚知仁和他真正的敌人相斗,最好是立刻斗一个鱼死网破。”
颜如舜道:“他真正的敌人?贺延德?”
“尚贺二人都是臣子,他们斗得激烈,反而是圣人喜闻乐见之事。”尹若游摇摇头道,“唯有皇位争斗,才能真正天翻地覆。”
“尚知仁是文臣,而非武将。”谢缘觉思索道,“他的手上没有兵权,不可能有谋逆之心。”
“他当然不会造反,他对大崇朝忠心得很,可当今天子年岁已高,他心里有扶持登基的皇子对象。”尹若游心中算盘打得越响,脸上笑容越是嫣然动人,“我和你们说过,在圣人百年以后,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两位亲王,一个是润王谢惟,一个就是睿王谢慎。”
谢缘觉几乎不动声色,唯有眼皮跳了一下。
尹若游继续道:“他们当然一直在斗,但都是私下里交锋,斗得倒不算太凶,倘若我们设法让他们的斗争发展到明面上来,让圣人感觉到不安,而尚知仁亦参与其中,他才会死无葬之地。”
“这会牵连很多人的,死很多人的。”谢缘觉面无表情地开口。
“死便死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尹若游毫无所谓,身体微微前倾望着她,托腮笑道,“我明白你不喜欢杀人,如果你实在接受不了,那么这件事你可以不参与,我们也一定会将凌岁寒救出来。但你那天说过,我的计划,你不会再阻拦。”
让长安朝堂大乱,本来就是尹若游从前的目的。
“可是……可是你之前的计划尚在可控范围内,而皇位斗争,如你所言,必定天翻地覆,甚至天崩地裂,或许会牵连到无辜之人。”
“朝堂之上有无辜之人吗?”
“有。”
尹若游“嗤”地一笑:“你比我更了解他们?”
“朝廷百官,你不是全都见过。至少……睿王府的人,你没有见过。”
“那么——你见过?”
谢缘觉无言。
在两人对话期间,颜如舜一直沉默。尽管她也认为尹若游这个方法太过极端激烈,能不能成功先不论,一旦计划实施,不知会让多少人陷入深渊,万劫不复,然而尚知仁不除,无论是凌岁寒还是尹若游,甚至她和谢缘觉,她们四个人都不可能真正安宁。她正思索能否有别的更温和一些的法子,忽然听不见了谢缘觉的声音,她把头一偏,见谢缘觉神色微动,大感诧异。
谢缘觉在她们四人之中一向最能保持冷静,很少被外物影响情绪。
倘若她脸上神色有了变化,哪怕只是微如涟漪的变化,也足以证明她内心的涛澜汹涌。
颜如舜与尹若游下意识对视一眼。
尹若游忽地意识到自己玩笑似的一句话恐怕还真的说对了,眉梢挑了挑,故意笑道:“既然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不反对。重明,待会儿你先去——”
“我见过。”谢缘觉脸色恢复如常,语气也极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我见过睿王府的人。”
“仅仅见过,不至于让你如此维护他们吧?”尹若游问。
谢缘觉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我姓谢,‘缘觉’二字是我师君赐给我的名字,我本名谢妙,睿王谢慎是我的亲生父亲。”
现场一片沉寂,气氛登时冷凝,连那只黑羽乌鸦似也叫得累了,停在距离她们最近的一株大树的枝头,歪着头打量她们。
纵使料到她与睿王有关系,可适才颜尹二人在脑子里瞬间猜了十几种可能,都没有猜到他们会是这样的关系。
半晌,尹若游才肃容道:“那么当今天子是你的祖父,你是皇室县主?”
“我的封号是宜光县主。不过……”谢缘觉道,“这个身份对我而言不重要,我已离开睿王府很多年,今后也不会再回去。我小字是舍迦,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称呼我的小字。”
唯有关系亲厚的亲人朋友,彼此之间才会以小字称呼。
颜如舜与尹若游再次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旋即不约而同一笑。
而她们这一笑起来,气氛立刻轻松不少。
“离开睿王府多年?为什么?其实,如果当初胡振川知道你的身份,他是绝对不敢栽赃诬陷你的,你那日也不必受牢狱之苦。”
谢缘觉又坐了下来,与她们一同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将自己从前的经历婉婉道来:“我自幼多病,被父母送往了长生谷求医。后来机缘巧合,长生谷的九如法师收我为徒,蒙她倾囊相授,如今我医术已有所成,便拜别师君,前来江湖闯荡。”
“可你的病——”颜如舜与尹若游异口同声,声音碰撞在了一起,遂又顿了顿,颜如舜眼神示意尹若游先说,尹若游才接着道:“可你的病看起来并没有痊愈。不是说九如法师医术高明,这天下没有她治不好的病症吗?”
这语气里充满明显的、毫不掩饰的关心。
谢缘觉心弦一动,心口在刹那间微微发疼,她唇边却浮现微笑:“已比幼时好了许多,只要我再调养三四年,就能与常人无异。”
颜如舜放下心,再问道:“那你为何又说今后也不会再回睿王府?睿王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尹若游道:“做江湖人可比做皇室县主自由得多。至少不会像谢丽徽那般,被随随便便指婚,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臭男人,困在深宅里一辈子——所以你干脆舍弃县主的身份,即使来到长安,也不和你父亲相认?”
本来颜如舜的问题,谢缘觉一时答不上来,正要赶紧编一个借口,忽听见尹若游已为自己找到理由,她自然立刻点点头,随后若有所思,忍不住琢磨起尹若游的话。
她是注定早逝之人,因此包括婚姻在内的等等琐事压根就从来没有在她的脑子里出现过。然而今日尹若游这一番话如同在她的心湖投下一颗小石子,她承认对方说得不错,倘若自己无病无灾,在这个年纪必定已经开始议亲——如果她一直待在长安,始终以“宜光县主”的身份活在父亲的庇佑下,朝廷皇室的庇佑下,或许她会选择顺从;但自从离开了那富贵又拘束的睿王府,尽管长生谷偏僻,不在红尘之中,却也是一方完全不同于长安的别样天地,何况她学了医术,有了一技之长,现在的她是完全不愿意随便嫁人的。
即使有朝一日,上天开恩,她的病突然不治而愈,她应该会与母亲兄长相认,大概也会看望一下父亲,可是无论如何,她都绝不可能再接受这样的命运。
生命,自由——这两者若必须选择其一,自己会作何选择,这世上之人又各自会作何选择呢?
先前她一直不明白尹若游为何不惧怕死亡,现如今却渐渐有所领悟。
“舍迦?是梵语里的那两个字吗?”颜如舜自认为明白了她改名行走江湖的原因,便不再往别处思考,突然呼了一声她的小字,展颜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们会为你瞒着。”
谢缘觉颔首:“多谢。”
尹若游道:“你不希望我伤害你的父亲?”
谢缘觉沉吟有顷,迟疑着开口:“之前你和我们谈话,曾提到五年前的裴家案。你说得对,或许我父亲为人是有些懦弱,在他休弃我阿母这件事上,我也怨过他……我重回长安已有多日,不曾回家看过一眼,这亦是原因之一,可是……可是他毕竟是我亲生父亲,我并不希望他死。况且,我大哥谢钧与三哥谢铭自幼对我极好,我更不希望他们受到一点伤害。”
尹若游道:“我明白。既如此,我保证我不会对他们动手。”
谢缘觉道:“但凌岁寒的事……”
尹若游道:“那天我和吴昌谈话,让他误以为秘册在凌岁寒的手里,虽说尚知仁如今已经知晓这是我在骗他,但假作真时真亦假,在没有亲眼看到秘册以前,虚虚实实,他也不能完全否定秘册在凌岁寒手里的可能,所以他暂时不会对凌岁寒下杀手,我们还有一些时间思考计策。”
“怕只怕……”谢缘觉依然忧心,“他会为了秘册对凌岁寒严刑拷打。”
颜如舜蹙眉道:“如果她被关在铁鹰卫,我倒是能去看看她,但我猜尚知仁和胡振川他们不会那么傻……看来目前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她究竟被囚何处。”
第90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二)
一具比人更高的铁刑架,凌岁寒一只手与两只脚都被镣铐紧紧锁住,腰上还缠了两根铁链,将她完全扣在了刑架上。
她身上的几道外伤,已有大夫为她上药处理,可惜对方的医术实在比不上谢缘觉,血是止住了,疼痛是半点也未得到缓解。她忍不住默默腹诽了一句,目光四望,观察起四周地形。
天下的牢房倒都差不多,阴暗潮湿肮脏逼狭,仿佛连空气都是浑浊的,凌岁寒还在其中闻到一点血的味道。
不知是曾经谁的血?*
但她可以肯定,此处绝非铁鹰卫的大牢,守卫显然比铁鹰狱更加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其实以凌岁寒的性子,在一般情况下,只要她还没死透,她绝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必定坚持战斗至最后一刻——然而当时突然来到无日坊的那群官兵异口同声的那一句“奉旨捉拿刺客”让她迅速意识到,此次行动的幕后主使,恐怕不止胡振川,还有润王谢惟,甚至当朝宰相尚知仁。而此前尹若游已和她提过醒,她早将她拉下水,尚知仁迟早都会为了秘册之事而找上她们的麻烦。
既然为了秘册,尚知仁就不会立刻杀了自己。
所以,她与其拼掉自己一条命,还不如在牢里养养伤,只有伤好了,才有机会脱困。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的围墙,以及锁在自己手腕脚腕上的铁镣铐,她发现即使自己伤势痊愈,想要离开这儿也不是一般地困难。她虽不惧怕,却很有些焦虑,脑子转了许久也没能想出一个好方法,忽听沉寂的牢房里响起一阵清晰明显的脚步声,她放眼往前望去,遂见一名已近耳顺之年的华服男子,带着数名铁甲官兵,正负手款步走来,片刻之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立刻又有官兵点燃更多的灯烛,幽暗的大牢里,光影绰绰。凌岁寒目光往下,隔着铁栏杆,盯住对方腰间的金鱼袋,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伤好些了么?”然而出乎凌岁寒的意料,尚知仁并非一见到她便疾声厉色,反而满面笑容,说话语气也温和得古怪,“我请了宫里最好的女医为你治伤。你放心,她说你身体底子不错,这些伤要不了你的命,至于什么时候能够痊愈,得看用什么样的药。”
“多此一举。”凌岁寒偏了偏头,又斜着眼睛瞧他,“你们不是说我是刺客吗?按照大崇律,我迟早都是会被砍头的,伤好不好又能有什么用?”
“但你现在不是还没有认罪吗?”尚知仁笑道,“你究竟是不是刺客,如今也只是怀疑。如果之后发现挟持永宁郡主的刺客另有其人,你自然会被无罪释放。”
凌岁寒“哦”了一声:“原来你们也知道你们没有真凭实据。”
“人证也是证据的一种。润王殿下就是最好的人证,他若说你是刺客,那你一定就是刺客。”
“那他人呢?”
“还有不到两月,便是圣人寿辰,他身为人子,又是人臣,这几日在为圣人的寿宴准备,暂时无暇审问你。因此这桩案子,目前由我来负责处理。”
“所以我到底是不是刺客,就是他一句话的事,而他又把这个权力交给你了?”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难道本官还会办冤假错案吗?”尚知仁立即否认,但见凌岁寒确实懂了自己的意思,十分满意,挥手让在场官兵暂时退下。官兵们面面相觑,审问这样的朝廷重犯必须有不止一名官吏陪同,不然于法不合,但他们不敢违逆尚相公命令,犹豫须臾,退到大牢门外。牢里再无人掌灯,瞬间又变得昏暗无比,尚知仁注视着凌岁寒的面孔,话锋骤然一转:“前段日子,你是不是得了一本册子?”
终于听他说到正题,凌岁寒冷笑一声,本来不想回答,然而转念一想,那秘册不在自己身上,就在尹若游等人的身上。如果自己不说话,说不准他接下来又会设法将尹若游等人也抓进牢里。
而自己若是承认,他必专注审问自己一个人,一来暂时不会再找尹若游等人的麻烦,二来更不敢现在就要了自己的性命。
是以她扬眉笑道:“册子?好像前不久是机缘巧合得了一本,上面写的文字莫名其妙,我看了很久也没看懂。只不过……我发现有人为了得到它而不择手段,所以猜它应该很重要,现在看来我猜得没错。”
尚知仁心底一震,正色问道:“它现在在哪里?”
“我自然不会把它带在身上。至于它藏在哪儿……我凭什么告诉你?它被我得到,便已经是我的东西。”
“你不是蠢人,把它交出来,你可以得到什么好处,你应该很清楚。除非,你不怕死。”
“你第一句话说得不错,我当然很聪明,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可惜你不知道的是,我这人天生反骨,叛经离道,别人越想让我干什么,我就越不想如别人的意。”
“没关系。”尚知仁仍然毫不动怒,似乎很好脾气地笑了笑,“我早料到你会这般说,但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回答做不得数。我给你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再给我新的答案。只是在这期间……你恐怕要受些苦了。”
话落,他陡然抬高声音,将守在大牢门外的官兵叫进来,轻描淡写道:“她不肯交代永宁郡主被挟持那一日她的行踪,用刑吧。”
“是。”
众官兵齐声领命。早被那为首的官兵握在手中的长鞭被倏地甩出,“啪”的一下打在凌岁寒的身上,凌岁寒闷哼一声,第二鞭第三鞭甚至第四鞭第五鞭相继而至,不可避免地打在她的伤口上,那数道才被包扎不久的伤口又在顷刻间渗出鲜血来,疼痛登时加倍。
疼是真的很疼。
哪怕过去十年间,只要凌岁寒一举起刀,练起阿鼻刀法,就会与疼痛为伴,可就算她再有一千次一万次这样的经历,疼痛仍永远是疼痛,苦难仍永远是苦难,不会改变它带给人的痛苦。不一会儿,凌岁寒的白衣彻底变成红衣,她宁死也不愿对人示弱,依然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尚知仁见状不禁有几分佩服,笑道:“不错,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更能忍。怎么,想要当英雄吗?可惜,越是英雄,吃的苦就越多,你这又是何必呢?”
凌岁寒突然开口,又是“啪”的一声,越打越狠的长鞭让她的身体肌肉不由得微微痉挛了一下,她才刚刚说出一个“我”字,声音吞了回去。
尚知仁只当她忍受不了,终于要向自己交代秘册下落,当即吩咐官兵停手,随即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我是女子。”
身上剧烈的疼痛未消,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声音还不免有些隐约的颤抖,最后两个字却说得斩钉截铁。
尚知仁一愣,莫名其妙地道:“我看得出来。这又如何?”
“所谓雌雄者,女与男也。我师君从前就和我讨论,这世上亦有不少大仁大义大勇兼备的女子,但为什么夸赞这类的人,无论女男,都得用‘英雄’这个称呼?总之,我是女子,我才不要当什么英雄。”
尚知仁听得更怔,他不理解凌岁寒这会儿怎么还有心情与他辩论这种没意义的话题,只觉得好笑:“那我称呼你为女英雄?”
“那你怎么不当男英雌?不,我说错了,英雌英雄,你都不配。”凌岁寒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身上的血珠滴滴滑落下来,她稍稍顿了顿,唇角一抹冷笑,语气里的嘲讽之意更加明显,“像你这样的人——只能当狗熊!”
自从尚知仁入阁拜相,近二十载的时间,还从未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对他如此辱骂,他眉头青筋跳了一跳,保持了许久的“君子”风度差一点裂开,深呼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将怒气忍住,笑道:“好,你的确有志气,刀斧加身而不惧,那我怎么能不满足你呢?”继而吩咐一旁官兵:“继续吧,只要别把她打死,这里的刑具你们都可以试一试,反正她也不怕。等她什么时候后悔了,有话想与我说了,再派人禀告我。”
话落,他即转身离开。
须臾过后,沉重又响亮的鞭笞声再一次在阴暗的牢房中响起。
而尚知仁走出大牢,牢外天色已暗,如墨的夜色不知在何时侵吞了整个天地。
谢缘觉本想趁夜查找凌岁寒被关的地方,但颜如舜与尹若游知道她的身体熬不得夜,让她先回房好好睡一觉,颜如舜则独自前往铁鹰卫探查。
果然没能在铁鹰卫的监牢中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无奈之下,她们只能等到次日天明,谢缘觉早早起了床盥洗,在路上吃了两块糕点,直接到了铁鹰卫,面见胡振川,和他虚与委蛇了一番,希望能从他的口中探听出一点关于凌岁寒下落的线索;颜如舜担心谢缘觉的安危,又以自己的绝世轻功,提前藏身在铁鹰卫中,暗暗细听他们的对话,专注在场所有官兵的动向。
至于尹若游,她则易了个容,打扮成普通民女的模样,坐在铁鹰卫附近的茶寮里等待接应。她选了一个临窗的位子,看似悠然自得地喝着茶、吃着点心,实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铁鹰卫的方向,而街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行人皆映入她的眼帘,忽见一辆紫锦帷幔、又装饰了许多金珠玉宝的大马车停在了对面一家酒楼门口,车里走下来两名年轻女郎,一个红衣,一个青衫,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因这两名女子都是尹若游认识之人。
但在此之前,尹若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个人——润王府的永宁郡主谢丽徽与定山派的亲传弟子唐依萝——居然会并肩走在一起。
似乎还有说有笑,相谈甚欢?
看来她们认识的时间大概已不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