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舜笑道:“今天恰好是个机会,青柏岭很安静,而在长安城内很有可能殃及无辜;若是他的府邸,听说机关不少,要除他更加困难——这几个理由足够充分吗?你怎么和阿螣一样还冷着脸?他们人虽然多,论武功怎么可能比得上我?我没那么容易就死。”
谢缘觉淡淡道:“没那么容易,代表有一些可能。你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你的仇怎么办?”
“仇?你是说袁成豪?”颜如舜无所谓地一笑,“现在想杀他的,不止我一个。”
“阿螣也会杀他。你最重要的事,有人会替你完成。”谢缘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所以,你就可以放心地牺牲自己?”
“什么叫牺牲自己?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是大夫,可不能咒我死哦。”
她企图用玩笑转移这个话题,眼眸中透着笑意的光,明朗又洒脱。然而谢缘觉不为所动,端详起颜如舜脸颊上的那道长长伤疤,过了许久,才又开口,依然平静无波的语音,带着一点隐约的凉意,以及十分明显的困惑不解:
“你比尹若游更不珍惜自己的命——为什么?”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不爱自己呢?
究竟是为什么?
颜如舜的笑容终于渐渐收敛,沉默了下来。
谢缘觉不再期望她回答,转身从药箱里又拿了一瓶新药,颜如舜这才总算微微张开口。
“春花秋月,良辰美景,自当珍惜,可若是一滩烂泥……那有什么好珍惜的呢?”
这话说得太小声,谢缘觉没能听清,回过头来道:“你在讲什么?”
“没什么。”颜如舜笑着摇摇头,“我是想说,你怎么一直不问我和阿螣为何会骑着一匹马回来?那匹马是从哪儿来的,你不好奇吗?”
谢缘觉道:“你迟早会解释。”
颜如舜笑道:“是藏海楼借给我们的。”
谢缘觉愕然:“藏海楼?”
颜如舜道:“不错,是藏海楼的宁初晴与宁暮雪姐妹,你可耳闻?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今日一战,最后多亏她二人出手相助,但你应该晓得藏海楼在江湖中向来保持中立,似乎从不曾做过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儿,所以我弄不懂她们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与她们约好,明儿与藏海楼的沈楼主见面。”
谢缘觉道:“可是明日陈娟应该也会来。”
颜如舜道:“你和岁寒说了么?”
谢缘觉道:“我只简单与她解释了定山派为何突然愿意帮助我们,但陈娟想来探望她之事,我尚未告知于她。”
第97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二)
今晚,所有人都还得继续住在陈家庄。
忙了一整天,她们都早早睡下。唯有凌岁寒心中被愧疚歉意折磨,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碰到身上的伤自然越发觉得疼痛,折腾到半夜才终于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夜风吹得木叶飒飒,可惜她也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却突然惊醒,又猛地一下又从床上坐起,心怦怦跳个不停,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侧身推开窗户,望向窗外才泛起鱼肚白的天穹。
凌岁寒又做了噩梦。
相同的梦魇在这两天夜里竟又重新纠缠起了她,母亲的声音似乎还在她耳畔留有残响,只不过,与此前不同,这一次醒来,她脑海中浮现的则是颜如舜浑身浴血的情景。
她此刻只能久久凝望着辽阔青冥,心情才会好受一些。
又过小半炷香时间,红日光芒突破云层,天地愈发明亮,尹若游端着一个小托盘穿过院子中庭,正巧看见坐在卧房窗边的凌岁寒,遂走了过去,隔着窗户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才一会儿。”凌岁寒道,“你怎么也这么早就醒了?”
“我刚煎完药。”尹若游继续端着托盘,转身走向卧房正门,进屋以后将其中一碗汤药递给对方,“舍迦开的方子,她说等你喝完药,你待会儿可——”
一句话尚未说完,尹若游声音忽停,眼明手快地伸出一只手掌,稳稳接住从凌岁寒手中掉落的药碗,充满疑惑的目光打量起对方:“你怎么了?”
“刚才伤口突然有些疼。”凌岁寒迅速回神*,恢复平日的平静表情,几乎在瞬间想好一个理由,“没拿稳。”
尹若游恍若琥珀的眼珠一转,盯着她似信非信,再次把药碗递给她,微笑道:“那你这次拿稳了。舍迦说等你喝完药,你待会儿可以在院子里稍微走动走动。”
“舍什么?你说谁?”
凌岁寒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凌岁寒怀疑谢缘觉的身份不是一天两天,只不过始终缺少一个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推测。
而如今“舍迦”二字,显然就是铁证。
确凿无疑的铁证。
果然,尹若游接下来的话不出凌岁寒所料:“忘了和你说,舍迦是谢缘觉的小字。”
凌岁寒已能保持冷静,只是勉强地笑了一笑:“我怎么都不知道?”
尹若游道:“你被官兵带走以后,她才告诉我们的。其实她……她还有一件事,是她的秘密,我不便说,等你喝完药,自己问她吧。”
凌岁寒默然有顷,缓缓将药碗放到唇边。所谓良药苦口,这碗汤药便苦到极致,她这时却浑然不觉,两三口全都灌进了肚,随后起身穿上外袍,正准备盥洗的时候,忽听屋外前院似乎传来一阵喧哗声。
“不会是敌人。”尹若游也细听一阵,甚至走到门边望了望,没发现任何人的示警信号,遂放心下来,“若非沈盏,便是陈娟。”
藏海楼之事,昨晚凌岁寒已听尹若游说完,她此时感觉疑惑的是:“陈娟?她会来?”
尹若游道:“这本就是她的宅子,她和凌知白提过,如果你真能被救出,她希望能来探望你。”
凌岁寒纳闷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尹若游道:“连你也不明白,我们又怎会明白?”
凌岁寒道:“我确实杀了她父亲,虽然那家伙是很该死,可她恨我,我一点都不奇怪。她要救我,我反倒不能理解了。”
“父亲?”尹若游嗤笑一声,“我若是她,不须你动手,我会提前杀了这位父亲。”
“可你不是她,而她不是你,更不是重明。”凌岁寒毕竟出身官宦人家,自幼的生活环境与尹若游大为不同,她更明白纲常礼教在这个世上是多么重要。虽说理解与认同是两回事,她一向叛逆,凡事只论对错,甚至敢与父母长辈顶嘴争论,然而她曾亲眼见过许多与她同龄的伙伴,却遵循着“父为子纲”的原则,在父母长辈面前毕恭毕敬,仿佛提线的木偶,没一点自我的思想。
因此,她和她们并不怎么玩得来,即便她幼时身份尊贵,有许多人愿意与她交好,可除了舍迦,她的朋友不是很多。
也因此,她大概可以猜得出,陈娟应是与她小时候的那些伙伴儿差不多的一类人。
尹若游沉吟道:“不管怎么说,你这个仇人亦是她的恩人,她对你或许感情复杂。”
凌岁寒道:“我师君才算是她的恩人,我不是,当初——”
当初那群金羽卫官兵是为了追捕凌澄,途中偶遇陈家三口,起了谋财之心,才导致陈娟受到牵连。因此对于凌澄而言,她阻止那群官兵对陈娟行凶,是她的义务责任,无论如何她都算不上陈娟的恩人。
回想到此,凌岁寒心中一惊,终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居然忽略了一件事,当初她为了相救陈娟,似乎曾在那群官兵面前报过自己的名字。
陈娟必定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么陈娟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到目前为止,她似乎还未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上报给朝廷官府,或许是因为她不愿和朝廷官府有所牵扯,免得反而惹祸上身。可是待会儿她来见自己,定山弟子恐怕免不了问起当年之事,问东问西,倘若真问出全部真相该如何是好?
其实,定山派愿意给凌秉忠祭祀上香,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凌岁寒相信即使他们知道了自己是凌禀忠的女儿,应该也不会对自己不利;而颜如舜与尹若游的人品更值得信任,凌岁寒自然也就更加放心。
只是……只是自己的身份绝不能让舍迦知晓。
凌岁寒立刻走出屋子,不一会儿来到前院人群密集之处,果然看见陈娟便在其中。
陈娟是与凌知白一同前来的。
早在前日凌岁寒还被关在白虎大牢之中的时候,凌知白再次去了一趟陈娟在京中的大宅,不问对方这些年为何要谎言欺骗定山派,只问她是否想救凌岁寒出狱。陈娟支支吾吾,犹豫半晌过后才问道:“你们真的能救出她?”凌知白道:“不是能不能救出她,是必须救出她,不然……我们也只有以死谢罪了。就像……你骗了我们师伯师叔这么多年,你最对不起的其实只有凌岁寒,所以你可以不和我们说原因,却必须和凌岁寒解释。等她出狱以后,你和她见一面吧。”
于是今日一早,凌知白接到师妹师弟们传来的讯息,得知了昨日发生之事,遂与陈娟来到城郊的陈家庄。
明明是自己曾经的家,可陈娟此时待在这里却莫名生出一种恐惧感。暂住在庄内的定山弟子们正在亲切地与凌知白行礼问好,她则独自走到一旁角落,正低首沉思,忽发觉眼前似乎出现一个白衣身影,才刚刚抬起头来,面前之人二话不说,左手倏地劈出,以掌为刃,掌刀顿时抵住她的胸口!
经过一夜休养,凌岁寒恢复了一些精神,此刻出手,要制住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绰绰有余,甚至如果她掌上稍稍蕴些内力,一掌拍死陈娟也不是难事。而在场定山弟子对她心怀愧疚之情,看见她出现,正纠结着第一句话应该与她怎么说,便都没防着她对陈娟的突然袭击,见状纷纷大惊。
段其风与陈娟认识多年,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尽管他如今对陈娟的欺骗颇有怨气,但终究不希望这位好友命丧于此,心下一慌,忙给陈娟说了不少好话。
凌岁寒听了只是冷笑。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杀人的打算,此举纯粹是以防万一,一旦陈娟有准备说出她身份迹象,她便可以立即封住对方的哑穴,再另想办法。
所以这会儿,她须得装作极为痛恨陈娟的模样,掌刀始终抵在陈娟的心口,冷冷道:“想让我放过我,就得看你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这话里明显有弦外之音。
不过她接下来提的问题也确实她十分好奇的:“你冤枉我师君滥杀无辜,是因为你恨我杀了你父亲吗?”
陈娟脸色发白,早已经愣住,沉默了好一阵才道:“他真是……真是你杀的么?”
凌岁寒坦坦然然道:“是。”
陈娟道:“那论理来说,我好像是应该恨你的……”
凌岁寒道:“恨就是恨,不恨就是不恨,什么叫做好像?”
“他是我父亲。”陈娟咬着唇道,“哪怕从我记事起,他对我就不好,哪怕他骂过我打过我,哪怕……哪怕他曾经甚至想要舍弃我的性命,可天下只有不是的儿女,无不是的父母,既然我是他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尊他敬他孝顺他,而父仇不共戴天,论理我是应该恨你的……我怎么能不恨你呢……”
对这番话,凌岁寒嗤之以鼻,但又毫不意外。
——她果然是这般想法。
然而陈娟紧接着说出的下一句话却令凌岁寒蓦地一怔:“何况……何况当初若不是你杀了他,我和阿母也不会流落街头,与乞儿无异。在我那段差点被饿死的日子,我确实是有些怨你的……”
“流落街头?”凌岁寒不解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时,聚集在她们周围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定山弟子们,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也都来到一旁。
陈娟苦笑道:“当年我父亲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大财主,尤其在我们陈氏一族,属他最为富有,自然会让不少亲戚眼红眼热。因此他一死,阿母立刻叮嘱我,我们今后的处境恐怕有些危险,平日里一定要小心行事,绝不能让那些亲戚挑出错处。偏偏这时候,定山派的道长们又来询问我们那天所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向我们问了我父亲究竟有没有说谎,可是……可是这个世上哪有妻子说夫君坏话、女儿说父亲坏话的道理?定山派的道长迟早会离开,一旦他们都走远了,我们说的实话便成了我们的罪名,陈氏宗族的长辈们绝不会放过我们的。我和阿母犹豫了很久,万幸听望岱道长说那位召女侠武功很高,我想就算她名誉受损,也应不至于有生命危险,所以……所以我们也只有对不起她。只不过我和阿母万万没想到,即便我们如此谨小慎微,那几位宗族长辈仍给我们安排了别的罪名,终究还是将我们赶出了家门……”
这段故事,定山弟子虽然早已知情,但若不是陈娟亲口说明,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陈娟说谎的原因竟与此有关。众人都怔了一怔,渐渐原谅了她的欺骗,凌知白蹙起眉,甚至不由心想,倘若当年师伯和师叔们在询问她的时候更细心一些,也不至于……
凌知白悄悄走到颜如舜身边,压下声音道:“颜女侠,我听说你早就与陈娟相识?”
颜如舜道:“算是吧,怎么了?”
凌知白低声道:“陈娘子固然有错,但现如今听来,这也是事出有因,其情可悯,错不至死。你的轻功好,能不能……”
“你是想让我把她从凌岁寒的手里救下?”颜如舜笑道,“可你大概已经瞧见了,我现在身上这么多伤,轻功还能和平时一样快吗?”
凌知白道:“那你能劝劝你的朋友吗?此事说到底是我们定山派对不起她,她想要我们怎么赔罪都没关系。可是陈娟……”
颜如舜挑了挑眉,又注视凌岁寒片刻:“我这个朋友性子执拗得很,她下定决心要干的事,我是劝不动的。不过……你倒也不用太担忧,依我看,她对陈娟其实并没有起杀心。”
在听完陈娟这番话以后,凌岁寒沉默了太久,视线并不在陈娟的身上,垂下眉目,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良久才终于问道:“那后来呢?我听我朋友说,你如今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是长安城有名的大商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怎么做到的?”陈娟这次的笑声还多了一分自嘲,“凭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得到?多亏了定山派的那三位道长,是他们过了一阵子又到陈家探望我们母女,听说了我们母女的遭遇,当即替我们做主出头,帮我们夺回了家产。松泉道长还说,他们今后会常常来看望我们母女,但不可能永远都陪着我们,劝我们换一个地方居住。本来我和阿母很犹豫,我们孤儿寡母,无亲无故,到别的地方定居只怕处境更糟。拾霞道长曾有恩于长安城内一位有名的的女商,于是她委托对方照顾我们母女,还让那位刘老板教我经商,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儿家也可以做生意……”
“只是我那时胆子太小,与人打交道总是畏缩不前,甚至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我心里晓得,若不是拾霞道长的嘱托,其实刘老板早就不愿再教我。”陈娟又顿了顿,继续回忆往事,声音渐渐哽咽,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感恩,“过后不久,拾霞道长再次来长安探望我,从刘老板那里知道了我的表现,我和她说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根本做不成什么大事,是我让我失望了。她一点也没生我的气,还笑着告诉我,女子就是女子,哪有什么小不小大不大的,既然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人,凭什么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不可以做呢?只要我肯努力学,只要我能相信自己,她也相信我一定能做得好。”
“从那天起,每一次她和我见面,她都会和我讲很多道理,那些道理我始终记得……如果没有她,没有定山派的诸位道长,就绝对没有今天的陈娟。”
听到此处,段其风实在忍不住道:“是啊,我师父师叔都已经替你们教训了你们的那帮亲戚,他们不可能再欺辱伤害你们。何况现如今你已经比你的那帮亲戚更有本事,你更不可能再害怕他们。为什么直到前些天,你还是要骗我们?”
“她刚才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凌岁寒在陈娟之前开口,声音透着几分怅然,“若不是我,她和她母亲当年也不会流落街头,她当然是怨恨我的……”
凌岁寒突然回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在她拜召媱为师之后不久,召媱又谈起她杀人之事,严肃地告诉她,在她出师以前在绝不能再自作主张,擅自胡乱杀人。她闻言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道师君什么都好,只是太心软,容易被人欺负。
召媱听罢显然有些惊讶:“我心软?容易被人欺负?”
凌澄郑重点头:“你若不心软,为什么不赞同我杀他?哼,一个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抛下的混账,能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他还敢往你身上泼脏水,我怎么杀不得?”
召媱笑道:“我一直不赞同你杀了他,你以为是因为我心软?”
凌澄道:“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原因?”
“你读过书,那有读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吗?”召媱见自己的小徒弟点了点头,遂笑起来,“只看他穿的那一身绫罗绸缎,就能知道他家应该颇为富有,他一死,他的妻子女儿若没有能力保住家里的财物,又无法自强自立,只怕灾祸上身。而他若活着,我已吓过了他,他至少不会对她们太坏。”
凌澄犹不服气:“师君怎么知道他的妻子女儿不能自强自立?”
召媱又朗声笑了一阵,然而笑完以后,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对女子并不公平。但凡女人,从一出生起,就戴着沉重的枷锁,被锁在樊笼里,而樊笼之外则是火海刀山、地棘天荆,一步一个危险。我和你还算幸运,既能挣脱这个樊笼,又有本事面对那些风刀霜剑。可这世上大部分的女子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幸运,要么痛苦地活着,要么悲惨地死去。”
凌澄道:“那就不能让她们学会本事吗?有了本事,便不必怕什么危险了。”
召媱道:“不能。”
凌澄道:“为什么?”
召媱道:“因为这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所谓帮人帮到底,既然决心要帮一个人,就不能够半途而废,说不定得付出很多年的努力。我一向懒得很,除非有不平事到了我眼前,我实在看不下去,才会出手。可是太过麻烦的事,我却不想去做。”
凌澄呆了呆:“那照这么说,她们现在……”
召媱道:“放心吧,她们现在应该不会过得很差。”
凌澄奇道:“师君刚刚不是还说,她们怀璧其罪,会有灾祸上身吗?”
召媱笑道:“那是之前,但现在嘛……我懒得做的事情,有人会做,有人会不辞辛劳地去做。”
年少的凌澄,对于召媱的这番话其实不太能理解,更不能认同。她出身权门,前十年的人生太过顺利,身为长安城第一贵女,父母对她的约束也不多,她活得自在恣意,纵然十岁那年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于她而言不亚于天崩地裂,但没过多少天她便被召媱收为弟子,有召媱的保护,她不必面对这世道的种种黑暗险恶。因此这世上许多普通女子的困境,召媱说得再多,她那时听得懵懵懂懂,无法感同身受。自然,她更不明白召媱所说的“有人”究竟指谁。
直到一瞬间,她才忽然明白了师君那番话的意思。
她想,陈娟是有理由恨她的。
“论理,我好像是应该恨你。”陈娟却又说了“好像”两个字,“可是……可是后来我真的成功了,我在长安城站稳了脚跟,我赚到的钱比从前我父亲赚到钱的还要多,即便没有定山派道长们的保护,我也再不用怕我那些所谓的长辈亲戚。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喜欢算账,喜欢与人做生意,喜欢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而我活得越好,我越忍不住想,如果当年你没有杀他,如果他还活着,就算他不会再骂我打我,过个两三年,他还是会安排我嫁人,嫁给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依然被困在深宅大院之中,照顾夫君,生儿育女,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依附他人过一辈子……我不甘心,在我知道原来我的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之后,我就不可能再甘心过那样的日子。所以……所以我开始庆幸……”
她越说越激动,眼角的泪不可抑制地渗出,忽然蹲下身,抱头痛哭了起来。
“我庆幸你杀了他!我庆幸你杀了我的父亲!”
这句话几乎是呐喊出口,在场众人都不由得震住。
“我怎么能这么想呢?他是我父亲啊,无论如何,他毕竟生了我养了我,召女侠和凌女侠可以杀他,任何人都可以杀他,我怎么能有这么恶毒的想法……偏偏我就是忍不住这样想,幸好他死了,幸好他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我甚至偶尔做梦,梦到他当初并没有死透,是梦里的我给他补上了一刀……每一次醒来之后,我都好害怕,我怕……我怕你们……”
说到“你们”这两个字之时,陈娟又哽咽了一下,抬起双眸,掠了一眼旁边不远处的定山弟子们,又立刻收回视线,不敢再与他们对视。
而这时候,凌岁寒早已将自己的左掌缓缓放下,凝眸看着她,脸上神色变了又变。
凌知白心情复杂,不知如何评价陈娟的想法,忽然捕捉到了陈娟的动作,狐疑道:“怕我们?”
陈娟的头低得更低:“是……你们对我太好了……”
段其风愈发诧异:“我们对你好,这有什么好怕的?”
“这些年来定山派一直都没有忘记我,每隔一段时间,望岱道长和松泉道长、拾霞道长便会派人来探望我和我阿母;但凡我遇到困难,你们都会竭尽全力相助,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恩人。我害怕你们知道我是如此不堪,害怕你们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怨恨父亲,是不孝;构陷恩人,是不义……我晓得你们最厌恶这样的人……”
“那倒也不是……”凌知白沉吟少顷,仍是觉得她情有可原,本想安慰她几句,转头一看沉默的凌岁寒,心忖真正的受害者还未发言,轮不到自己说话。
现场陷入一阵令人心悸的宁静。
颜如舜往左右望了望,突然迈步,走到还在哭泣的陈娟面前,伸出一只手,将她扶了起来,展颜一笑道:“你说这么多话,口不渴吗?进屋喝杯茶吧。然后……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怎么样?”
第98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三)
颜如舜这话听来有些莫名其妙,但众人明白她要讲的故事必有深意,于是纷纷点点头,前往大厅坐下。
颜如舜坐在了陈娟一旁,端起桌上一杯苦茶在掌心中转了转,半晌才道:“从前有个女孩儿,她出生的时候没有名字……”
这故事的第一句,就让在场众人都万分不解,当即有人询问:“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因为那女孩儿的……父亲……”颜如舜顿了顿,声音在唇齿间滚了几滚,才相当艰难地说出来“父亲”两个字,“是江湖中一名作恶多端的大盗。她出生的那天夜里,正巧那大盗前往一户有钱人家行窃,岂料那家主人认识几个武艺高强的江湖朋友,又恰好都在这家做客,双方交起手来,那大盗吃了亏,受了重伤,好不容易逃回家,听见院子里几只乌鸦叫得聒噪,心情越发烦躁,进屋以后又发现自己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便觉得这个女孩儿出生的时辰太不吉利,自己今晚遭遇灾祸,都是她给带来的,所以没有给她取名,从此只叫她‘乌鸦精转世’……”
才说到这里,这故事已足够让人义愤填膺,有脾气暴躁的定山弟子已忍不住辱骂起了这名大盗。
唯有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三人心下一惊,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颜如舜并没有看向她们,继续道:“因为这个缘故,直到她渐渐长大了,会说话会走路了,她父母仍然对她很不好,打骂都是常事……”
“她父母?”唐依萝心细,注意到她的用词,疑惑道,“包括她的母亲吗?她母亲为什么也对她不好呢?难道她母亲也认为她……”
“是啊,为什么呢……”颜如舜淡淡一笑道,“那些年她一直很想知道原因……”
在那女童八岁以前,她最大的愿望是得到父母的认可与疼爱。
她常常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表现还不够好,父母才不爱自己。为此,尚是总角孩童的她,每日天不亮便起床,主动做家里各种杂活,在母亲下厨的的时候帮着打下手,一旦父亲回了家她还得端茶送水,仿佛婢女丫鬟一般。纵是如此,她仍然得不到父母的一句赞扬。
这让她偶尔也不禁对自己的父母生出一点怨气。
相较于父亲,她怨的更多是母亲。毕竟父亲每天不知道忙些什么,在家的时间很少,她和他的接触自然也不多;但母亲不同,她们朝夕相对,她平时的痛苦更多来源于母亲。
不过大部分时候,她心中若有怨,她都强行将它压了下去。谁让她是他们的女儿呢,尽管那时候她还没有读过什么书,然而从她出生起在这世上所听到、见到的、接触以及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诉她孝道的重要,天底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身为儿女必须无条件接受父母给予自己的所有,无论是爱还是痛苦。
是以每一次,母亲为了一些小事责骂甚至责打她之时,她只能够咬牙忍着。直到有一天,母亲又不知因为什么事而心烦意乱,打她打得狠了,她实在忍不下去,跑出屋子,爬到了院子里一株大树上躲着。而正巧,这一幕被她的父亲,那名刚刚回家的江洋大盗撞见。
他看着她爬树的动作,若有所思。
第二天,那大盗教她轻功。
这是父亲第一次愿意教自己东西,女童有些不可置信,学得极其认真。从早到晚,整整一天时间过去,那大盗看着她的表现,很满意地笑了起来:“你轻功天赋还真不错。”
从此以后,他既教她轻功,也教她别的武功,还教她什么钩针开锁、顺手牵羊、以及如何隐藏自己的行踪等等技巧。她虽不明白学这些有何用处,但她发现自己学得越好,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也渐渐变得越好,她简直受宠若惊,便忘记了父亲曾经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只觉得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只是她的母亲依然对她冷漠。
那也没关系,女童一向很容易满足,纵使在从前父母都暴力对待她的那几年里,她也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看到一朵花开,听到一声鸟鸣,都足以让她欢喜,何况如今这世上终于有了一个人愿意爱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知足。
若说有什么她不太能接受的遗憾,是她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于是,在某日她又学会一套极复杂的轻功身法以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与父亲提起这个话题,希望父亲能为自己取一个正式的名字。那大盗闻言皱起眉头,不知是想起了何事,眼中闪过一丝烦躁,低声嘀咕了一句“真是麻烦”,恰于此时院里又飞来两只暗黑色的乌鸦,“哇——哇——”的叫声粗劣嘶哑。
“袁雅。”他突然决定了她的名字,“你以后就叫袁雅吧。”
又过一年多的时间,在袁雅十岁那年,那大盗带她出了一趟远门,于深夜时分,潜入一座高门大宅,他独自进入一间屋子,命令袁雅在屋门口守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立即向他禀报。袁雅愣了愣,意识到父亲此举的目的,犹豫道:“这是别人家的东西,我们没有经过主人的同意,就拿走他们的东西,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最近两年,那大盗对她确实还算不错,偶尔会允许她到市井里走走瞧瞧,耳濡目染世情百态,因此即使从未读过书,她仍拥有朴素的善恶观。
那大盗冷冷瞪了她一眼:“什么别不别人家!甭管什么东西,我凭我自己的本事拿走,那就是我家的东西,明白吗?”
袁雅顿时不敢言语。
倒不是害怕父亲的责罚,她心底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一旦她为了此事与父亲争执起来,父亲会像舍弃一柄生了锈的刀般舍弃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父亲的喜欢,她不愿意失去这份“父爱”。
为此她什么都愿意做。
甚至,做她认为不对的事。
此后那大盗每一次作案,她都帮着望风。
约莫一个多月以后,那大盗又带她到了一座山庄。那山庄的主人乃是昔年扬名江湖的一位镖局总镖头,走镖这行当既辛苦又危险,然而也最为赚钱,此人刀尖上行走大半辈子,积累了数不清的巨额财富,如今选了一处山明水秀之地隐居。那大盗心忖对方武艺不弱,一旦自己被发现,双方打起来,自己虽不至于惨败,却也很难讨着好。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他只能叫来好友,一起干这笔“买卖”,那么理所当然的,他们夺到手的财物也得平分。现如今有了袁雅,他便另有办法。
别看袁雅年纪小,一来她轻功天赋确实极高,二来她为了讨得父亲的欢心几乎没日没夜地苦练轻功,因此才学了两年轻身功夫,能抵得上别人学五年。这天深夜,她遵照父亲的吩咐,身影故意在山庄主人面前闪过,那老镖头惊讶之下追了上去,不一会儿追出庄,来到山林之中。
夜色弥漫,袁雅凭着自己的灵活身法左拐右转,那老镖头追得太急,一时间没看清路,突然摔入那大盗提前布置的陷阱里。那大盗早就藏身在了陷阱一旁的大树上,见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一支弩箭——一支淬毒的弩箭——正中那老镖头的胸口!
袁雅听见身后“砰”的一声,一愣之下回过头,大惊失色。她原以为她将山庄主人引走,父亲趁机盗取了庄内的财宝,今日行动就算结束,哪料到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夺人性命。
刹那间袁雅又掠了回去,满脸慌张:“阿父先前不是说,只要让他离开山庄就好了么……为、为什么……”
那大盗登时火冒三丈:“就凭你能把他引去多远的地方?不杀他,等他回去之后杀我吗!”
“可是……”袁雅依然拦在父亲身前,“可是他已经受了伤,你何必非要杀人不可?”
这语气带着隐隐的指责,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那大盗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是在为他求情?你以为你是谁?是行侠仗义的江湖女侠,还是声名显赫的名门子弟?哼,你是我的女儿!这些天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你不会不清楚吧?这会儿你还妄想当什么好人呢,滚开!”
短短几句话令袁雅呆住,面对父亲推向自己右肩的一掌,她没有闪避,顿时摔倒在地。那大盗上前两步,挥刀一刀,直接砍下那老镖头的头颅,血泉喷涌而出,飞溅到了袁雅的脸上。
滚烫的鲜血。
而她心底一片冰凉。
那大盗向来信奉斩草除根,虽说那老镖头的家人全都武艺平平,不会是他的对手,然而万一有谁为报仇而四处寻找名师,真练成了绝顶武功,将是无穷后患,他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因此他即刻返回山庄,又将庄内所有人一一杀死。无论袁雅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只能听着一声声惨叫,看着一个个陌生的无辜之人在她面前倒下。
从那天起,袁雅的人生突然感觉到一种迷茫,仿佛整个人都沉入泥淖之中,找不到方向,更不能呼吸。纵使过后不久,父亲难得好声好气地哄了她几句:“那天晚上是吓着了你,但我是江湖人,你是我的女儿,自然和我一样是江湖人。而江湖本就是这样弱肉强食的地方,你总要学会适应。走吧,阿父带你去买几件新衣裳。”——她仍然一点都不欢喜。
她自幼期盼的父爱,她如今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尽管如此,父亲要她做的事,她还是不能反抗。或者说,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除了顺从以外,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袁雅继续帮着父亲望风行窃,甚至直接掠夺抢劫,只是始终下不了手杀人。那大盗哄也哄过,劝也劝过,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见她对于这一点极其坚持,担心若将她逼得太过,反而起到反效果,在这件事上也就随了她。渐渐地,袁雅发现自己的父亲虽然狠毒,却不像某些恶徒那般以杀人为乐,他生平最爱的唯有金银珠宝,别的一切都排在它们之后,是以后来的每一次盗窃行动她都表现得甚为积极,只要能够顺利地万无一失地盗走那些财宝,那大盗倒不一定非得冒着危险杀人。
偶尔,遇到特殊情况,又或是有人得罪了那大盗,他生出杀心,袁雅自然阻止不了。杀完人,他会将死者尸体扔到深山老林之中,过不了几天便会有野兽替他毁尸灭迹。袁雅不忍他们死后还不得安宁,总会在深夜里一个人悄悄来到山林收尸掩埋,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时候,她不过十五岁,轻功在江湖*中已属第一流,每次趁着父亲睡熟,她独自一人施展轻身功夫偷偷离家,不到天亮又返回家中,本来不会有谁发现。岂料某天夜里那大盗半夜醒来,想起一件事须和袁雅商量,发现她竟不在自己的卧房之中,还当她就此逃走,再不会回来。
他在附近找了个遍,始终找不到袁雅的踪迹,面色铁青地回到屋,一腔怒火只能与自己的妻子发泄,骂了她两句以后,又动手打起了人。袁雅走到家门口,恰巧听见母亲的惨叫,心下一惊,足尖一点,刹那间飞身掠到声音来源之处,屋中妇人满身的伤痕映入她眼帘,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在了母亲的身前。
于是那碗大的一记拳头正好揍在了她的身上!
饶是袁雅练过功夫,身怀一点内力,仍是被这毫不留情的一拳打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唇角登时渗出鲜血。
屋中男女见状齐齐大惊。
那大盗这才收回手,皱眉道:“你跑去哪里了?”
袁雅伸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我……我刚才睡不着,听见窗外有猫叫,出门去追猫了。”
“追猫?”那大盗将信将疑,“一只野猫有什么好追的?”
“那只猫很漂亮,乌云盖雪,我追上它以后和它玩了一会儿。”
袁雅平日里确实十分喜欢与小猫小狗等动物玩耍,那大盗听到此处,信了她这句话,黑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扔给了她:“你说说你,回来了好好歇着,替她挡什么挡?我又打不死她。”
他不可能承认自己误伤对方的错误,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袁雅望了片刻他的背影,服下药丸,见此药果真有效,又把瓷瓶里剩下的药丸全部递给了一旁的母亲,期间不发一言,随后亦要离开。
“我以为你会恨我……”
袁雅本已走了两步,突然听见母亲感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顿时停下来,沉默地伫立许久许久,直到身体有一点微微颤抖,她猛地回过头呐喊了出来:“是你恨我!明明是你一直在恨我!是你一直在讨厌我!为什么……”她仿佛支撑不住似的蹲下身,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让它落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对面的妇人怔了一会儿,袁雅忽然感受到两滴冰凉的泪珠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她又抬手一瞧,看见的是母亲满脸的泪痕,“错的一直是我……”
那天夜里,袁雅和母亲交谈了许多。
她第一次知晓了母亲的身世,原来她的母亲璎珞本是豪门大族的婢女,十多年前,那家主人获罪遭贬,一家老少都被天子流放于蛮荒之地,璎珞作为这家二夫人的贴身丫鬟,想起往日二夫人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心怀感恩,遂将二夫人的一对还在襁褓中的儿女偷送出府,送给二夫人的朋友抚养。当她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完成这件大事,遂打算回家乡看看乡亲,不料她一个单身女子在路上被一名盗贼盯上,遭遇一场飞来横祸。
那大盗从前也劫掠过不少貌美的女郎,最多睡个几天,迟早都会杀人灭口。璎珞的相貌不算绝色,然而婢女出身的她一向善解人意,最擅长伏低做小,最晓得如何讨上位者的欢心。那大盗见她如此顺从,又知情知趣,果然心生欢喜,遂将她的性命留了下来,只是平时对她少不了打骂。
直到后来,她怀有身孕,那大盗对她的态度温和不少,竟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如果自己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或许自己能和自己的“夫君”好好过日子。
谁料袁雅出生的那晚,那大盗在外遇上硬茬,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家,自然觉得这个女儿是灾星转世,连带着对璎珞是又打又骂。
逐渐,璎珞同样迁怒起了这个女儿。
——或许,她真的是灾星转世。
袁雅从未想过自己的母亲还有这么一段经历——倒不是惊讶父亲对她做的事——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袁雅再清楚不过,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行为,她都不奇怪。让她震惊不已的,也是让她万万料想不到的,是自己的母亲居然曾经敢冒着生命危险护送主家的那对儿女逃出生天,要知道假若此事被发现,那可是杀头的罪。
舍己为人,在袁雅的心目中,这是只有侠肝义胆的侠客才会做的事。
原来自己的母亲曾是一名侠客。
侠,不在于是否会武。
而在骨在心。
可这与袁雅印象里的母亲大为不同。
究竟是什么让母亲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是岁月?是自己的父亲?还是这从来就对女人不公平的世道?
时隔十五年,她们母女终于在那夜和解。
颜如舜的故事讲到这里,在场众人听得怒气冲冲,几乎要气得爆炸,有性急的大声嚷嚷:“颜娘子,你还是先和我们说说这故事的结局吧!那大盗最后到底死了没有?”
“对啊!还有他究竟姓甚名谁,他要是没死,我们赶明儿一定找到他,为民除害!”
陈娟亦是目瞪口呆,思索少顷,道:“颜女侠的故事是想告诉我,我恨自己的父亲,甚至庆幸他被杀死,并不是错?可是……我父亲没有这人这么坏,他对我虽常有责骂,偶尔也曾打过我几次,那天还……还想要将我丢给那群官兵,但仍有对我很好的时候,他更没有杀过那么多人。若他真有这么坏,我倒不必如此痛苦。”
颜如舜笑道:“是啊,你父亲当然比不上他,这世上能坏到这种程度的人倒也不多。尽管如此,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反抗他,直到……她遇到两个人……”
第99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四)
袁雅初遇冷红与荀青的那年,她已有十六岁。
因在江湖里的仇家极多,那大盗每犯下一桩极轰动的大案,他都会选择立刻搬家,换一个地方居住,然后休息一段时日,避避风头。那段日子袁雅便随他住在栀州一个名唤丹香镇的小镇子上,闲来无事,偶尔会到市井街巷走走看看,身处在热闹的人间烟火之中,她的心反而会得到暂时的平静。
某一日,她正在镇上集市漫步,忽见前方围了一大群百姓,且时不时传来喝彩之声,走近一瞧,才发现原来人群中一名红衣女郎正在表演戏法,一会儿口中吐火,一会儿空碗变酒,一会儿扇子扇出万千飞花,一会儿彩带挥出数只白鸟,着实是精彩至极。
袁雅看得欢喜,止不住地鼓掌,待到那红衣女郎表演完毕,手持铜盘向各位乡亲求个赏钱,她自然很是乐意,当即伸手向腰间,右手才触碰到荷包,却倏地一愣:这荷包里所有的银子无一不是劫掠他人得来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把它们当做自己的所有物?
想到此,她再次望向那红衣女郎,眼中透出一点羡慕,能够不伤害他人、凭自己的本事赚钱谋生,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正感慨间,却见那红衣女郎已走到一名锦衣公子身旁,那公子出手阔绰,别的百姓大都只给几文铜板,他竟直接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了铜盘里,笑得颇为暧昧:“娘子如此美貌,你家人怎舍得你天天在外受风吹日晒,不觉辛苦吗?娘子方才劳累那么久,这会儿可愿到寒舍歇歇脚?”那红衣女郎瞬间冷下脸,毫不犹豫地将银子还给对方,转身欲走,而那公子挥挥手,当即有两名护卫拦在了她的面前:“我们郎君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小娘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哎呦喂!”
他们一句话尚未说完,袁雅指间弹出三枚小石子,刹地打中他们后背穴道,那锦衣公子与那两位护卫同时摔倒在地,疼得不停打滚。
袁雅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仿佛这儿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唯有那红衣女郎的目光越过人群,正对上她的明亮双眸,对着她展颜一笑。
离开此处以后,那红衣女郎有意与袁雅走在一起,待走到僻静之地,她才微笑开口:“多谢你啦小妹子。”
袁雅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出手?”
那女郎笑道:“我是练戏法的,眼力怎么会不好呢?”
袁雅颔首道:“你莫要怕,我最近住在这镇上,他若敢再找你麻烦,我会教训他的。”
看相貌,那红衣女郎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比袁雅要年长一些,然而袁雅认为自己身怀武功,自然是应该保护对方的。
“我姓冷,单名一个红字。”那女郎又笑问道,“妹子你呢?”
“我……你叫我袁雅吧。”
互通了姓名,两人的交流渐渐多起来。冷红谢过袁雅的相助之恩,问她想要什么报答。袁雅刚想道一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话到唇边,脑海中倏地闪过适才那几幕神奇的画面,忍不住问道:“你刚刚是怎么做到的?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看了许久,还是看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把那些花儿鸟儿变出来的。”
冷红笑道:“戏法的精彩在于表演的过程,倘若揭开了秘密,不再感觉到惊喜,反倒没什么意思。不过……你若实在喜欢,我教你一个简单的,让你给别人惊喜,怎么样?”
袁雅自幼没有朋友,当学完冷红所授的戏法,回到家中,她想了一想,只能在母亲的面前表演。这些年来那大盗从不许璎珞独自出门,她被困囹圄多年,已快忘记人间的市井街头有怎样的风景,好不容易看见如此有趣的玩意,哪怕袁雅的手法有些拙劣,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眉目间都是欢喜神色。
要知她们母女虽已在一年前和解,但毕竟,彼此相处仍然很有些拘束,不可能像寻常人家那般亲切亲热。袁雅见母亲难得露出笑颜,也是高兴,次日前往冷红的家中,希望她再多教自己几个戏法,不料在冷红家里见到一个俊俏的年轻郎君。
此人自称姓荀名青,与冷红夫妻相称。袁雅见状甚是惊讶,盗贼与戏法师同样需要好眼力,她几乎一眼瞧出对方是女扮男装,却不知这只是她们假扮做戏,又或者她们确是……但袁雅不是爱追根究底探听别人秘密的人,对方既不说,她便不问,双方谈的还是昨日之事。
“我真的只是举手之劳,你们用不着在意。昨儿冷娘子已经谢过了我,你就不必再谢。”
“可不是这个道理。她是她,我是我,她谢了你,我却还没有谢过你,这怎么能行呢?”荀青一边微笑,一边从旁边桌上拿了面铜镜递给袁雅,“就像她从小是练戏法的,我学不会这玩意,但我也有我自己的本事,所以我平日走街串巷,替人磨治铜镜是很有一手的。这是我自己打磨的一面铜镜,你若不嫌弃收下它,就算是我送你的谢礼吧。”
这的的确确是一面好镜子,比市面上所售卖的大多数铜镜都清晰清楚得多,对于袁雅这般青春年纪的少女而言应是一件极好的礼物。
袁雅下意识接过,在镜中看见自己的那张脸,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立刻将铜镜还给了对方。
荀青狐疑道:“怎么了,这镜子有何不妥吗?”
袁雅道:“不,它没什么不妥,只不过我……我不喜欢照镜子……”
这是实话,她的房间里从来没有镜子,若非特殊原因,她极少照镜。
荀青不解道:“为什么?”
短短两三句话的时间,袁雅已将自己适才的失态掩饰,重新收拾好情绪,眉目又带笑意,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大感诧异:“我这张脸这么难看,有什么好照的?”
荀青与冷红不由对视一眼,又把袁雅细细打量一番,她确实不是什么绝色女子,相貌极为普通,没有任何出众之处,可要说“难看”倒还不至于。她们正要说话,袁雅当即把话锋一转,说明了自己今日的来意。
戏法本是冷红的看家本领,她本不轻易授人,可或许是出于对袁雅的好奇,她答应了她再教她几招。
傍晚回到家中,用过晚食,袁雅又在母亲的面前将自己所学尽数展示,起初璎珞仍然笑得很开心,谁料过了一会儿,她的笑容渐渐淡下来,甚至露出比平时更忧伤惆怅的神色。袁雅呆了一呆,缓缓收回手,茫然问道:“阿母刚才不是还很喜欢吗?”
“我虽不明白它们是怎么变的,却知道它们一定都是假的。就像是一场虚妄的梦,无论那梦有多么美好,总归是假的,总归是要醒来的。”
袁雅陷入沉默,良久未有言语,不由想起今日冷红所表演的各种戏法幻术,其中还有许多不曾教她的,譬如那乌鸦振翅变白鸽的神奇画面,原本让她惊叹不已,她也甚是想学,冷红却道这些鸟儿都是自己亲手养大的,才会如此乖巧听话,换作旁人,它们定然不肯配合。她当时闻言有些遗憾,现在思索起来,其实母亲说得不错,无论这些戏法看来有多么神奇,终究都是假的,乌鸦就是乌鸦,它永远变不成白鸽。
黑羽也永远变不成白羽。
一瞬间,她同样对这些精彩万分的戏法幻术失去了兴趣。
而心底的想法,袁雅不知怎么地轻声说出了口。璎珞微愕,转首看向她,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袁雅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这一点,璎珞是知道的。
自从一年多前她们母女和好,璎珞便在闲时教女儿认字。作为大户人家的大丫鬟,璎珞虽不会吟诗作对,但曾经在自家夫人的熏陶之下倒是认识一些字。袁雅早就想要读书,可惜那大盗认为学文无益,不能为自己的“事业”提供任何帮助,自然不肯教她,如今好不容易她终于学会认字,偶尔就能自己前往书铺看一看喜欢的书籍。而某日她突发奇想,欲在古书里翻找自己名字的出处,在询问了书铺老板之后,对方还真给她翻出一句:
——“雅,楚乌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谓之雅。”
原来在古时,雅就是鸦。
后来璎珞知晓此事,看出她的难过,犹豫许久以后劝道:“名字是可以改的,若实在你不喜欢这个‘雅’字,你不如告诉他,你想要再改一个名字,这几年他对你一直不错,应该会答应你的。”
袁雅却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不喜欢,这名字其实很适合我。乌鸦是给人带来灾祸的……我本来也一样……”
这些年来,她每每跟随父亲来到一个陌生人的家,那家人不是破财便是丧命。
对于这些无辜的受害者们而言,她如何不是灾星降世?
“最近我一直在想,你阿父当初只给你取了名,可是本朝大多数人家的孩子出生,除了大名以外,通常都还会取一个小字的。”今日再次提起这个话题,璎珞沉吟道,“我曾听人说,上古传说有神鸟重明,状如鸡,鸣似凤,能搏猛兽虎狼——这描述我很喜欢。你以后的小字就唤作重明,你愿意吗?”
袁雅睁大眼睛,半晌没有说话,眼神里透出一点不可置信。
璎珞道:“如果你不喜欢……”
“我喜欢。”袁雅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阿母,我很喜欢。”
然而有那大盗的存在,平日里大多数时候,璎珞仍是不敢用这两个字称呼她。毕竟在这个家里,无论什么大事小事,都须得经过他的首肯。
取了字不让人知道,还有何意义?于是在那大盗又准备搬家、她将要离开丹香镇的前一天,她思来想去,决定最后一次前往冷红与荀青的家中拜访,却不再为学戏法,而是想要告诉她们:自己如今有一个小字,唤作“重明”——或许她与她们今后不会再相见,但她希望她们若是偶尔想起自己,记住的是重明,而非袁雅。
“你要搬去哪儿?”冷红道,“其实我们也不在丹香镇常住,说不定以后有机会我们还能去看你。”
袁雅支支吾吾,面露古怪。
冷红与荀青越发感觉她身上蹊跷之处太多,在接下来的聊天之中几次三番用言语试探。袁雅将自己——那个她所厌恶的真实的自己——隐藏得很深,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自己的父亲便是那恶名昭著的大盗袁成豪,更没有透露一丁点自己的身世经历,但冷荀二人察言观色的能力颇强,到底还是从她的言色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察觉出她在家的日子应该过得很不快乐,甚至可以说痛苦。
而这痛苦,十有八九是她父亲带给她的。
冷红道:“你既不喜欢你家,为什么不走呢?”
“走?”袁雅的脸上一片迷茫,显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走哪里去?”
“我们已认识好几天,算是朋友了吧?你和我们说老实话,你父亲平时待你是不是很不好呢?那你就离开你的父亲,走去哪里都行,你喜欢在什么地方生活就在什么地方什么生活。你的武功很俊,就算孤身一人在外,应该也能保护自己。”
袁雅的心瞬间怦怦跳起来,欲言又止半晌,终归还是如实相告:“他待我并不坏,至少这几年他对我是很好的,只不过我……我讨厌他做的事……”
荀青道:“他做了什么事?”
袁雅低首不言。
荀青道:“那他做的这件事与你有关吗?”
袁雅道:“其实……其实这件事我也一直在做。”
荀青道:“你是说,你明明讨厌这件事,他还要你去做?这就是‘待你很好’?”
袁雅心底大震,更加说不出话来。
荀青倏然笑道:“你是不是早就瞧出我是女扮男装了?不瞒你说,我本出生在官宦人家,因此我自幼生活也算锦衣玉食,从我会记事起,我父亲便请了名师教我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我常常出门与小姐妹们赏花游乐或比赛马球,他从来都不拘着我。”
袁雅忍不住插话道:“那他对你真好。”
单单听这个描述,与袁成豪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时候我也这般认为。直到有一天……我又像往常一样出门春游,在街市上看到有杂耍百戏表演的,别的倒还罢了,那舞狮的着实有趣好玩,我连看了几场犹嫌不过瘾,遂将那杂耍班请到府中,我想要学一学,试着自己试着舞一舞。岂料此事被父亲知晓,他大发雷霆,说这是下三滥的玩意,我一个千金大小姐可以看,却绝不可以真的练。我想不通,我以前要学什么,他都没有不准的,这舞狮和舞蹈能有什么区别,他为何会如此生气?我苦思冥想许久,后来还多亏了她给我解惑。”
说到这个“她”字之时,荀青转过头,带笑的目光看了冷红一眼。
冷红笑道:“那杂耍班很大,不是只表演舞师,还有走绳、竿戏、幻术等等,我当初也是其中一员。她常来找我们玩,我们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
荀青道:“是,和她接触久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和她,和那杂耍班的人都不一样。我是官家千金,琴棋书画也好,骑马射箭也罢,都是本朝名门贵女理所应当学的,但舞狮则是民间下等人练的玩意,我若练了它肯定会让人笑话。我渐渐有些明白了,心中却又生起新的疑惑,他爱的女儿,到底是一个符合世人眼光的千金闺秀,还是真正的我呢?难道就因为他生了我,我就得完全按照他的想法成长,可我也不是他一个人生的啊。不过,这想法也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母亲病逝得早,是他抚养我长大,他仍然是我最敬重的父亲。所以……就算几年后,他要把我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我起初也没有怪他。”
袁雅本来听得认真,听到此处,不由得“啊”了一声。
荀青接着道:“那人是个大官,比我父亲更大的官,说是原州的土皇帝也不为过,他的夫人刚过世不久,他来我父亲的府邸做客之时,无意中看见了我,便下聘礼要迎我过门做继室,倘若我们不答应,只怕我们全家都会遭殃,我不能只考虑自己,而置父兄的性命于不顾。”
袁雅惊道:“那你同意了?”
冷红道:“她当然不会。因此我和她商量了许久,最终商量出一个两全之策,那狗官在原州手握大权,但他在朝中的政敌其实不少,若我潜入他家中,搜集了他这些年鱼肉百姓的罪证,让阿青的父亲上折弹劾,说不定能将他一举扳倒。”
荀青道:“我听完了阿红的计划,欢喜地去告诉父亲。父亲听了眉头皱起,却说这计划纰漏很多,很是危险。我想他的顾虑有道理,于是回到自己房中一连思考了几个时辰,想好所有的退路,打算再找他谈一谈,恰巧我在房门外听见他和大哥的谈话,一旦我嫁了过去,我大哥立刻就能升迁,拥有无量前途。我以前还认为,他不得不把我交给那狗官,是顾忌全家人的性命,不曾想……那天我一个晚上没睡,又想起当年那个问题,他所爱的女儿,到底是真正的我,还是……次日一早阿红又来找我,我遂与她说起此事。”
冷红道:“我劝她干脆跟我一走了之,她当时很犹豫,还问过我,她这一走,她父兄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她这么做究竟对不对。我说她就是太好心,我敢肯定她父亲和她兄长一定没想过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她为什么反而要想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荀青笑道:“现如今我不会这么想了。平心而论,其实除了那件事以外,我父亲好像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从小到大,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我。但金玉打造的牢笼依然是牢笼,我的命运我要自己掌握。”
袁雅胸腔里的那一颗的心跳动得更厉害了。
——原来荀青是逃出家的。
——自己从来就不曾想过的路,原来早就已有人走过。
冷红见她脸上神色变了几变,接着道:“那狗官的势力确实不小,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阿青大多数时候在江湖上都是男装打扮。你父亲应该不是什么高官显宦吧?你轻功那么俊,要走应该不会很难?”
袁雅低声道:“我阿母不会武功,我……我想和她谈一谈。”
冷红道:“一直没有问你,你母亲姓什么?”
“颜,她姓颜。”袁雅答完又问道,“冷姊姊为何问这个?”
冷红道:“你虽然没提过,但我感觉得到,你好像很不喜欢你的名字。”
袁雅道:“我现在有小字了,我叫重明。”
冷红道:“我还感觉得到,你所不喜欢的不仅仅是你的大名,还有你的姓,对吗?”
袁雅这回默然不言。
冷红道:“你既唤我们为姊,我们也确实长你十岁,若是由我们给你取一个新的名字,你不会嫌弃的吧?况且你如果真要走,今后在江湖上是不应该再叫袁雅二字,不然闯出名头,必会引起你父亲的注意。”她说着转过头望向荀青。
荀青沉吟良久,目光微微转动,忽掠过一旁桌上的铜镜,她扬唇笑起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你上次说你这张脸难看,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眼看着袁雅要开口反驳,她对着她摇摇头,又念出这首诗的后一段:“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她在“德音”二字上加了重音,再道:“你母亲姓颜,你不如随母姓,颜如舜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又一次有人问自己喜欢吗。
——就像昨日母亲询问自己是否喜欢“重明”二字。
她活了十六年,从未像这两天这般欢喜,哪怕她打从心底认为自己配不上这个名字,配不上这首诗,仍是郑重颔首道:“我很喜欢。”
与冷红、荀青告别以后,颜如舜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悄悄与母亲商量如何逃离这个家,确切说是如何逃离袁成豪的控制。颜璎珞闻言大惊,很是犹豫。颜如舜见状劝道:“阿母,你先前不是告诉我,你很对不起尹伯母,想要找到她,当面与她道歉吗?我们如果不走,你又怎么找她呢?”
这句话终于说动了颜璎珞。
明日袁成豪将会带着她们搬离丹香镇,接下来一路同行,在路上要逃更不容易。而待到了下一个目的地樊州,袁成豪似乎又看上了樊州许家庄的夜明珠,到时必定会让颜如舜与他同往许家庄盗宝,颜如舜实在不愿再做恶,是以早晚走不如早走。
索性今晚她们就立刻离开。
夜色渐深,长街短巷万籁俱寂,颜如舜扳着指头把时辰数了又数,总算等到袁成豪睡熟。可惜像袁成豪这样的高手,警觉性极高,颜璎珞不会武功,又与他同住一屋,起身走动,必会引起他的注意,因此颜如舜提前准备了迷香与解药,先将解药给母亲服下,迷香则在此刻点燃。
颜如舜对自己的轻功很自信。
她相信袁成豪绝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
待迷香发挥功效,两人立刻出屋,往城外方向行去。漆黑的夜色,看不见尽头的长街,唯有天穹一轮残月为她们照路,颜璎珞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突然捂住自己的胸口,不停喘气。
母亲毕竟是普通人,颜如舜还当她是走得太快,体力不支,扶着她道:“阿母你是累了吗?那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
“我……我胸口好疼……好像喘不上气……”
“胸口疼?”颜如舜疑惑地蹙起眉,倏地发现母亲的脸色苍白一片,嘴唇竟然发青,她登时心下一慌,“阿母你这是怎么了?”
“还用问吗?这当然是中毒的症状。”
突然出现的声音低沉无比,还带着一丝阴森森的冷意,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颜如舜太过熟悉,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在街角那头望见一名黑衣男子向自己走来,她恍然大悟:“是你给阿母下的毒?!”
“哼!”袁成豪身材高大,在地面投下一片阴影,竟似夜色深处的魔鬼,“你今日一回家,就鬼鬼祟祟地与她谈了许久话,你们从前谈话可很少谈这么长时间。夜里我又见她神色有异,总是慌慌张张的模样,还能瞧不出你们有古怪?所以我悄悄给她下了毒,就想要看一看你们两个到底准备耍什么花样。”
颜如舜只能道:“你给她解药,我跟你回去。”
“你必须跟我回去。至于她——”袁成豪冷冷扫了颜璎珞一眼,又上前两步,居然叹了一口气,“你从前明明很乖很听话的,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还要想离家出走,都是受她的影响,是她把你教坏了对不对?你说,就凭这一点,我怎么能够放过她?”
颜如舜明白再求他也是浪费时间,不愿多说废话,当下就要扶起母亲前往医馆。袁成豪哪肯让她离开,一刀霍地朝她劈去,电光石火间她只来得及举起刀鞘一挡,旋即身子一旋,人在半空之际再趁机拔刀出鞘,刹那间绕到对方身后攻去。她很清楚自己武功绝不是袁成豪的对手,唯有轻功还算出色,因此并未与他硬拼,只想且战且退,将他引到别处,再寻个机会飞身离去,背着母亲出城找医馆药铺。
然而这个方法有一个隐忧:
——母亲中的毒到底有多严重,是否还能支撑那么长的时间?
颜璎珞已痛得蹲在了地上,再站不起来,看着前方刀光人影交错,艰难地张开口,尽量抬高自己的声音:“你既然已下定决心,那就……那就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成为你、你的牵绊……我知道你一直是好孩子,但我从不是一个好母亲,从前都是我对不起你,我……我不能再拖累你,你走,不要管我,你赶快走……”
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在颜如舜的心上凌迟,她没有言语,忍住眼眶的泪,握刀的手更紧,出招的速度更快。袁成豪则是越听越恼火,下一刀看似要劈向颜如舜的脑袋,刀在半途,却蓦地使了一个假动作,另一只手在沉沉夜色掩映之下掷出一枚飞镖,登时射中颜璎珞的心口!
“咣当”一声,颜如舜手中长刀落在了地上,也顾不得袁成豪的攻击,足尖一点,下一瞬便掠到颜璎珞身边,抱起她已发软无力的身体,一声声叫着“阿母”,心痛而无泪。
她曾经怨过她,恨过她,时光似水流逝,当她们花了十余年时间终于了解了彼此的内心,如今更是有了重新生活的机会……
一切戛然而止。
“我也是你父亲!”袁成豪看着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满腔怒火,又十分不解,“你说说,这些年我有亏待过你吗?现在你和她关系倒是挺好,是忘了前几年她常常打骂你的事,更不记得我对你的教养之恩了?”
“我没有你这个父亲!”颜如舜霍地抬头大吼,“阿母是十月怀胎生下我,你做过什么……你教我武功,难道不是为了让我替你做事?这算什么教养之恩?”
袁成豪哈哈大笑了起来:“甭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父亲!你的身体里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不错,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我杀过人放过火,作恶多端,那你呢?你别当了婊子又立牌坊,就算你没亲手杀过人,这么多年哪一次我的行动你没有参与?我们盗来的那些财物,你难道没使过吗?你吃的穿的用的还不都是我带着你一起挣来的。”
他越说越起劲,颜如舜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何况,你不如拿一面镜子照一照你的这张脸,只说这个长相,谁见了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你和我,从来都是一样的——”
“那我还给你!我把我的血肉还给你!”尚有半句话袁成豪还未说完,颜如舜右手刹地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自己脸颊一划,“现在我还像你吗!”
从眼角到下颌,一道极长极深的血淋淋伤口顿时出现在颜如舜的脸上。这一刀她划得毫不留情,旋即紧紧握着匕首,又在瞬息间向袁成豪攻来,连袁成豪见状都被震住,摇头道: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随后他身形一闪,也再次挥刀,与颜如舜搏斗起来。与方才不同,此刻的颜如舜只攻不守,丝毫不惧袁成豪手中长刀的锋利,一把雪亮匕首化作雷霆之怒,不停不休地往袁成豪身上要害处攻击,她轻功好,身法灵活飘逸,这般不要命地近身作战,还真让她成功划了袁成豪几刀,但与此同时,她身上同样多了数道伤口。
脸上的血,肩头的血,胸前的血,她好似变成一个血人。显然,她与袁成豪,是她受的伤更多更重。
先前袁成豪说了那么多刺激她的话,是希望让她放弃妄想,继续替自己做事,毕竟“这把刀”太过好用,他并不愿舍弃。然而事到如今,想让她回心转意已是绝无可能,对于袁成豪而言,背叛了自己的人,是绝不可以再留在这个世上。
两人生死相搏,颜如舜流血太多,体力不止,轻功身法渐渐施展不出,甚至脚步一个踉跄,眼看着下一瞬就要命丧袁成豪刀下,骤然间夜空中两道闪电一亮,只听“铮”的一声,原来是两把飞刀打中袁成豪手中长刀。旋即,两名布衣女郎踏风而来,迅速挡在颜如舜的身前,一人手持蝴蝶双刀,一人手持青锋宝剑,并肩联手攻向袁成豪。
望着那两个熟悉的身影,颜如舜恍惚了一下。
她这才知道,原来冷红与荀青,尤其是冷红,竟还有这么好的武功……
第100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五)
颜如舜又回忆了一遍八年前的往事。
回忆很长,但她的讲述很短,既未透露自己与母亲的名字,更未透露袁成豪的名字,对于她曾经自毁面容一事同样半句不提,只是着重讲述了当初她和冷红、荀青两人的谈话。因此在场定山弟子完全猜不到故事的主人公便是颜如舜自己,只当她是从何处听来的,或者她是那冷荀二位女侠的好友。
毕竟那故事里的女孩儿身世经历如此凄惨,想必是一个孤僻阴郁的小可怜,而颜如舜的性格明朗大方,任谁都想不到“她”和“她”会是同一人。
除了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一直目不转睛地将颜如舜看了许久,神色愈发凝重。
其余人则忙忙询问:“然后呢?那恶贼到底死了没有?”
“死了。”颜如舜笑道,“冷女侠和荀女侠武艺卓绝,联手胜过了他,所以他命丧当场。”
定山弟子们纷纷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这种人被天打雷劈也不为过,只可惜死得太晚了。”
陈娟听得又是愤慨又是难过,但听罢沉吟半晌,依然道:“可我父亲确实没有这么坏……”
颜如舜笑道:“荀女侠的父亲也没有这么坏。其实有一个道理,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终于明白,这天底下的父亲无论什么样,他们都拥有对儿女的绝对控制权,正如君对臣、官对民的绝对控制权。这个世上当然是有真正疼爱儿女的好父亲,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好父亲,他们仍拥有这种权力,只要他们想,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随时随地控制甚至压迫自己的儿女。黔首百姓,若遇贪官污吏的迫害,被逼至绝路死路,忍无可忍,奋起一搏,在话本传奇里,在天下万民的心里,都是值得称赞的美谈。那么遇到父亲带给自己的压迫不公,又凭什么不能反抗?”
这个道理,着实新奇,陈娟闻所未闻,不由得目瞪口呆,但心底深处好似照进了一丝光亮,有什么种子正破土而生。
“况且,从古至今,女子与男子相比更为不同。”颜如舜接着道,“男子一旦长大成人,学成本事,甚至入仕为官,自能离开这个家,逃脱这种掌控,更有甚者逐渐掌握更大的权力,反过来成为自己父亲的主宰。而女子呢,从一出生起就被困在牢笼中,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一世都不得自由。除非有朝一日,这个世道彻彻底底改变,不然你的想法没什么不对,他是你的父亲,亦是压迫你的敌人,你恨他本就在情理之中,你无须自责。”
颜如舜其实很不愿提自己的过去。
她明白,方才的那个故事一讲,别人是猜不到,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一定能够明白她所说乃是自己的身世经历,这是她所恐惧之事。可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不忍心看到陈娟如此痛苦。
她在陈娟的身上,看到了一点曾经的自己的影子。
在定山派侠士们的相助之下,陈娟已经走出深闺宅院,冲破了三从四德的牢笼,另踏入一片广阔天地。
偏偏她的“心”还被困在樊笼里,十年不得解脱。
她想要救她。
她自己已深陷泥潭,且罪有应得,是死后该下十八层地狱之人,救不了,亦无须救。
但她想要救这世上所有像陈娟这般遭遇的女子。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的话也说完了,你若还有心事,我们另寻个时间再聊聊。”颜如舜稍稍一顿,又送给她一个光风霁月的笑容,继而话锋一转道,“不过嘛,有一件事你倒确实做得不太应该,哪怕是为情势所迫,你到底是对不起一个人,不,是两个人。要不,你们现在先谈谈?”
以颜如舜对凌岁寒的了解,她相信对方并不会把陈娟怎样。
凌岁寒闻言愣了一下,终于将目光从颜如舜的身上缓缓移开,又移到了陈娟的身上,沉吟少顷道:“有安静一点的地方吗?我想私下和你谈,不要有旁人打扰。”说着转头扫了一眼在场众多定山弟子:“放心,我若真要杀她也是当着你们的面杀,不会干鬼鬼祟祟的事。”
众人默然。
而陈娟想了一想,低着头转身,遂带着凌岁寒前往另一间空房。进屋以后关上门窗,凌岁寒这才立即问道:“当年那群官兵抓你,是用的什么罪名,你还记得吗?”
陈娟点点头。
凌岁寒道:“那他们见到我以后,叫我什么名字,你也还记得?”
陈娟嘴唇翕动,沉默好一阵子,最终摇摇头道:“他们又不认识你,怎么会叫你的名字?你当年是和召女侠偶然路过,为我打抱不平的。”
凌岁寒挑起双眉打量她片刻,展颜笑道:“那就多谢了。”
话落,转身欲走。
陈娟连忙唤住她,奇道:“那件事,你……你不怪我吗?”
凌岁寒停下步,却不回首:“是我害得你和你母亲流落街头,你不怪我,我干嘛要怪你?你只对不起我师君,以后见到她,你和她道歉吧。我不是她,代表不了她。”
陈娟皱眉道:“可是……可是你现在也知道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胆小,我懦弱,你就不怕……不怕万一哪天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凌岁寒不假思索道:“我既然决定重回长安,迟早都会面对危险,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何况……当年你是受我的连累,我救你是理所应当,我对你没有任何恩;而我先害得你无家可归,命悬一线,这一切源头在我,我本就应该承担责任,你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你用不着有报恩或补偿我的念头。所以,你说与不说,其实都是你的自由,我难道还能为这事把你灭口吗?”
说完这句话,她便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娟微愕片晌,迅速跟上她的脚步。
岂料回到大厅,只见大厅里竟莫名其妙多出两个陌生女子,穿着两身同样的黄绿衫子,长着两张同样的脸。凌岁寒只遂一思索,遂猜出她们的身份。宁初晴笑道:“我还以为会等你一会儿呢,倒巧,我们刚来,你也来了,我们出去说话吧。”
凌岁寒下意识先看了一眼谢缘觉,再看了一眼颜如舜与尹若游。
颜如舜道:“她们说要带我们见沈楼主。说老实话,我在江湖闯荡这么多年,久闻沈楼主大名,却始终无缘得见一面。这会儿还很有些期待,走吧。”
不一会儿,她们一行人齐齐出庄,大厅里留下的除了陈娟与众多定山弟子,则是永宁郡主谢丽徽。
其实昨日谢丽徽便已跟随唐依萝来到陈家庄暂住,而凌岁寒等人回庄之时,她正专心唐依萝讨教武功,压根就未察觉到庄子又来了人,直到今日一早她听到院里闹哄哄的动静,她本就是爱看热闹的人,忙忙跑出来,却被陈娟与颜如舜的故事震惊到无以复加,难得安静下来,良久未发一言。这时凌知白瞧了瞧陈娟,又望了望她,最后向自家师妹使了一个眼色,唐依萝立刻起身,拉着谢丽徽也要到别处谈话。
两人来到后院墙角树荫下的石椅旁坐下,这是她们昨日过招的地方,谢丽徽道:“你又要教我武功吗?等一会儿吧,我现在有许多好奇的事情想问你呢。”
唐依萝道:“你想问什么,我待会儿回答你。但这会儿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得先和你商量,本来我们与你约好,你只须在这儿待个一两天,我再送你回家,便能证明尚被关在大牢的凌岁寒无罪,可没想到这计划中途出了岔子……你能不能再等一等,至多再等一天,让我们先想好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当然,你若不愿,我现在立刻送你回去。”
谢丽徽无所谓地道:“没关系的,我还正想和你们多玩几天呢,就算待上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唐依萝道:“那么久……你家人会着急的。”
谢丽徽道:“急一急,天又不会塌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迟早会回去的,等我回去以后,他们自然就不着急了。”
唐依萝面露疑色,歪着头想了又想,期间欲言又止几次,最终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地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们呢?你是皇室中人,而我们此举是在与朝廷作对呢。何况……当日挟持你的独臂刀客确确实实是凌岁寒,你为什么还愿意帮她?”
“既然挟持的是我,那与朝廷有何相干?她又没刺杀圣人,又没做危害朝廷社稷的事儿,你还为她求了情,本郡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她一次。至于那位尚相公嘛……我很不喜欢他,我一直都感觉他不像好人,你们对付他,我没意见。”
尽管本朝宗室贵女大多都不是温柔和顺的个性,但谢丽徽的刁蛮任性在其中那也是出了名的。唐依萝与她认识时间不短,对她还算了解,是以对她这番话倒不太意外,只是忽然感觉有些愧疚。
“可你再在这儿留下去,这件事传出去,对你名声到底是不太好……要不,今天你今天先回去吧?”
“你刚才不是还劝我再等一等吗?怎么又突然要我回去?我才不干呢,我还没玩够,你答应教我的武功也还没教完,你不许反悔!”谢丽徽仰起下巴,语气突然变冲,“还有什么名不名声的,难道有谁敢在我面前嚼舌根,除非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唐依萝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不在乎任何流言蜚语,却不代表这世间别的女子都不在乎。
而且,她理解这世间大多数女子的在乎,迟疑少顷,遂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你不怕你以后嫁人……”
谢丽徽愣了一愣,才明白她的意思,小声哼道:“圣人已给我和魏赫赐婚。他金口玉言,甭管我失踪多久,这桩婚约都不可能改变。”
唐依萝本是天生一张笑脸,纵使是在提及严肃之事的时候,脸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也仿佛透着一团喜气,直到此刻,她神色渐渐变得凝重,笑意便完完全全地消失,静静凝视了谢丽徽须臾,忽道:“我听说过你的婚约,你真的想要嫁给魏赫吗?据说那节度使魏恭恩在河西一带横行霸道,作威作福,闹得当地百姓怨声载道,他的儿子恐怕也……你和这样的人家不合适。其实刚才颜女侠的话,我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只要——”
只要你的心里有一丝不愿,你如今帮了我们定山大忙,我们今后一定会设法助你毁了这桩婚约——唐依萝还剩下这半句话未说完。
谢丽徽打断道:“我和她们的情况可不一样,我是自愿嫁给魏赫的。”
“哪里不一样?”唐依萝疑惑地思索了半晌,骤然睁大眼睛,讶异道,“自愿?你不会是喜欢那个魏——”
谢丽徽再次打断道:“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呢,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只是……哎,总之我和她们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没有任何人逼迫我,但我必须嫁给他。不过除此以外,其他的事我都可以随心所欲。你说说吧,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唐依萝腹中疑窦丛生,沉吟道:“我问问我师姐。”
与此同时,山庄之外,一辆富丽堂皇的暗红色马车停在一株绿柳树下,恍若柔荑的春风拂开车帘,颜如舜一眼发现车厢内空无一人,疑问道:“你们楼主呢?”
宁初晴道:“自然是在藏海楼,我们这不是要带你们见她么?”
颜如舜道:“我记得昨日你们说的是,今日沈楼主会来在这里见我们。”
宁暮雪道:“我们楼主是什么身份,怎能够纡尊降贵亲自来与你们会面?你们随我前去拜访便好。”
倘若她的语气稍稍客气一些,解释沈盏有事耽搁赶不来,她们都能理解,可这种话却立即把凌岁寒惹毛:“既然这位沈楼主如此高贵,最好这辈子都别和任何人见面说话。我们当然也不必与她见面了。”说完便转身欲走。
偏偏她浑身的伤尚未痊愈,一旦生气,伤势发作,胸口突然疼了起来。谢缘觉就站在她身边,见状即刻扶了她一把,神色与语音都是一贯的淡漠,淡得仿佛山林间的雾气:“无论什么伤什么病,都忌情绪激动。接下来,你莫再说话。”
今早凌岁寒已从尹若游的口中完全确定了谢缘觉的身份,隔着这阵朦胧的烟雾,她情不自禁想要寻找从前舍迦的影子,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宁初晴哪晓得此刻她脑中思绪已彻底飘到了别处,冷冷道:“这就是你们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颜如舜笑道:“其一,昨天你们救的是我,不是她,你们还不算她的恩人,不要用这样命令的语气与她、与她们说话。其二,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并不需要你们救我呢?莫说我不一定就死了,即便死了,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更何况,昨天我们已经说得够明白,藏海楼在江湖上从不做亏本生意,你们救人绝不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尹若游亦微微一笑,只是笑容比颜如舜更冷峭几分,“你们帮我们,一定是希望我们为藏海楼做些什么,你若是把我们给气走了……你说,沈盏会不会责怪你们呢?”
宁暮雪冷哼道:“说得不错,你们还算聪明。但你们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我们双方若合作不成,对藏海楼不会有什么损害,你们则会有生命危险。”
颜如舜似乎很难生气,依然笑得不羁:“生命危险,我闯荡江湖这几年倒不是第一次遇到,我相信她们和我一样都能有绝处求生的能力和勇气。原话奉还,你们也别把藏海楼想得太重要。”
宁初晴抬首望了望苍穹愈发光明红亮的太阳,只怕楼主和总管等得太急,最终放弃与她们斗嘴:“可若有我们提供的帮助,你们必会更容易解决这次危机。好啦好啦,我们各退一步吧。请四位女侠随我们去一趟藏海楼怎么样?”
谢缘觉终于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问题,既然沈楼主不愿来,为何你们昨日不明说?”
宁初晴道:“问任何问题,在我们藏海楼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这会儿我懒得与你们浪费时间,算啦,这个答案算我送给你们。本来呢,我们楼主好心,得知你们受了伤,是准备亲自来见你们一面的,但我们总管昨天深夜才从别处办完事回楼,听说此事,担心楼主前往陌生之地,遭遇危险,毕竟这是你们的地盘,我们总得谨慎一些。”
尹若游似笑非笑:“原来你们楼主还要听你们总管的话啊?那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楼主?”
宁暮雪道:“不要胡说八道,这是总管对楼主的关心,楼主虽不惧危险,却不愿辜负她的心意,才答应她留在楼内。”
颜如舜道:“这儿勉勉强强算是我们的地盘,而藏海楼是你们的地盘。”
宁初晴道:“你们怕了?”
颜如舜从来不吃激将法,转过头,询问三位好友的意见。
谢缘觉颔首道:“其实今天我本来也应该进城。”
今天,是她该给江娥复诊的日子。
凌岁寒道:“快正午了,要去,那也等我们用过午食。”
宁暮雪道:“不必麻烦,我们知道谢大夫的饮食习惯,车上食盒备有饭菜,都还是热的,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