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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1728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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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惠容道:“你希望战乱平息?”

类似的问题,当初在藏海楼,沈盏也曾问过她。

那天凌岁寒沉默许久,未发一言,然而此时此刻她则不再有丝毫犹豫,正色道:“我希望天下太平。”

早在魏恭恩叛乱消息传来长安的那一天,定山派众人已即刻离开长安,会合众多高手,前往前线抗协助大崇将士抗敌。但前不久,有定山弟子给凌岁寒寄来两封信。第一封是召媱给她的回信,既然师君已得知苏姨之事,她自然安心许多;第二封却是凌知白亲笔所书在前线的见闻,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又让她忧心不已。

百姓,不该是权势的祭品。

也不该是仇恨的祭品。

如果李定烽能够率军早日剿灭叛贼,那当然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崇军在河北的节节胜利,令大崇朝廷喜气洋洋,亦令伪冀天子魏恭恩怒气冲冲。

才自立为帝不久的魏恭恩甚至有些后悔,是否是自己起兵的时机不对,早知情势转变得如此之快,还不如继续在霍阳当自己的土皇帝,照样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好过现在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他被焦虑的情绪困扰,当看见梁未絮又来向自己请安,不禁把怒火全都发到她身上,狠狠将她骂了一顿。

梁未絮神情不变,低头等他发泄完毕,这才上前一步,恭敬说道:“义父,欲成大事,本就不可能一帆风顺。意外不可怕,只要能有解决意外的对策。那李定烽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我们索性先不对付他。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攻入都城长安,大势定矣。”

“你说得倒轻巧,你以为我不想尽早攻入长安吗?那苍关是天险,易守难攻。攻不下苍关,便进不了长安。”

“苍关无法轻易攻下,那如果我们把崇军引到别处呢?”

“不可能的,镇守苍关的万俟绍是沙场宿将,他岂能不懂兵法之道?”

“万俟绍懂得兵法,可惜,谢泰与贺延德不懂啊。”

“你有妙计?”

第166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二)

七月,无日坊,昙华馆内,元如昼手持木刀,正在练一套凌岁寒教给她的刀法。

而那柄木刀,则是颜如舜特意为她磨制。

自从确定魏恭恩造反的消息,她们四人便做好了叛军会攻入长安的准备。而她们四人皆身怀武艺,或刀法或医术或轻功或易容,均为当世一绝,要离开长安很容易,要在乱世之中生存也不困难,可是无日坊的老百姓们又该怎么办呢?

短短数月的相处,她们已把无日坊的每一名百姓都当做自己极要好的朋友。

谁能抛弃自己的朋友?

因此凌岁寒决定将自己的一身武功传授给他们,尽管不可能把他们教成高手,至少要让他们有能力自保。起初他们倒还学得认真,但渐渐尝到练武的苦,不自觉地懈怠下来,又过一阵子,河北战场的捷报传来长安,百姓们欢天喜地,都觉剿灭叛军指日可待,自然更不肯练什么劳什子武功。

唯有元如昼真心对凌岁寒教的刀法很感兴趣。

烈日下练完最后一招,她已是大汗淋漓,还未来得及擦一擦额头的汗水,忽见前方大门方向走来一个彩裳女郎的身影,欢喜地叫了一声:“谢姐姐!”

谢缘觉微笑颔首回应,然而眼神中一缕淡淡的忧愁已被凌岁寒敏锐捕捉。

“你在贺府遇到什么事了?”

谢缘觉刚从贺府归来。

这段时日,谢泰被叛军之事搞得焦头烂额,甚至大病一场,多亏了贺延德在万寿节那日给他献的丹药,他服下以后,病痛减轻,只觉身心都舒坦许多,遂向贺延德讨要更多灵药。贺延德不得不将谢缘觉再请到府上,请她再炼一炉药。

“今日贺延德喜形于色,十分得意的模样,我问他因何事而开颜,原来他刚刚得到一份情报,叛军将领范培驻守在谷郡的兵力极为薄弱,仅有数千人,且均为老弱残兵。倘若万俟绍能趁此机会率领官兵大举反攻,收服谷郡,进而便能克复洛阳,剿灭叛军。”

将元如昼送回家以后,谢缘觉才将自己所了解到的消息说出。

“这是他哪儿得到的情报?”凌岁寒皱眉道,“怎么听起来这么假?”

“真与假对贺延德来说或许已不是那么重要。”颜如舜沉吟道,“最近贺延德与万俟绍闹得那般凶,如果是情报是假,那么让万俟绍前去送死,正合他意;如果情报是真,那么尽快结束这场战役,他也能劝谢泰早日收回万俟绍的兵权。”

国家遭难,按理而言,应该君臣齐心,将相协力,共抗强敌。偏偏贺延德鼠肚鸡肠,嫉贤妒能,眼见天子将赋闲已久的万俟绍请出山,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副元帅,甚至还将二十万兵马交到他的手里,贺延德心中越发不安。

现如今几乎全天下的臣民都认为,这场滔天祸事,起因是由于尚知仁与贺延德玩弄权柄、霍乱朝纲,导致大崇盛世的衰落,才让反贼魏恭恩有机可乘。那尚知仁早已在数月前死去,可他贺延德却仍然活着。这让贺延德不免心生忧虑,倘若万俟绍也怀着这样的想法,要诛杀自己以谢天下,那可如何是好?

于是在幕僚的建议之下,贺延德遂向圣人进言,在长安城选出数千精锐,驻扎在苍关附近的涉水原,万一苍关失陷,可成为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防备叛军。

既然是他的建言,这支军队的首领亦是他的亲信潘栋。

此举令万俟绍大感震怒,什么防备叛军,说得好听,真正防备的还不是我万俟绍,还不是在前线浴血的将士?

不久后,万俟绍找了个理由,将潘栋召到苍关,安排一个通敌的罪名,直接砍了潘栋的头。

如此一来,贺延德与万俟绍之间的斗争已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符离先前已查出,贺延德的那名幕僚在私下里与铁鹰卫大将军左盼山有所联络。那么贺延德与万俟绍的争斗矛盾,十有八九是梁未絮在幕后推波助澜。而潘栋才死不过两日,贺延德便得到这份情报,这其中必有蹊跷。”谢缘觉思索道,“如果我现在将此事告诉贺延德,能否让他醒悟。”

“恐怕没什么用。”颜如舜摇头道,“纵然是梁未絮推波助澜,首先须得有‘波澜’可推可助,而贺延德本就对万俟绍怀有戒心,欲除之他而后快。”

这件事,单凭她们可能阻止不了。

颜如舜心中虽是如此想,但略一迟疑,口中则道:“不过谷郡到底驻扎了多少兵马,我倒可以去打探打探,查查情况。”

尹若游终于抬起眼眸,直视她道:“你想要查出证据,直接交给谢泰?”

颜如舜道:“谢泰和贺延德不同,他虽昏庸,至少不会有贺延德那样的私心。”

尹若游道:“可你还记得孟元复与杨孝钦吗?”

此二人亦是大崇名将,镇守西北边境多年,威震西域诸国,过往战绩之辉煌,是魏恭恩远远比不上的。是以在叛乱发生的最初,谢泰最先派出平叛的将领不是李定烽与穆子矩,更不是年老赋闲已久的万俟绍,而正是孟元复与杨孝钦二人。

谁料从前外战几乎无敌的西北双璧,对上魏恭恩的军队,竟是不堪一击,全盘溃败。

平心而论,这场战败的责任不能完全怪罪到他们头上。他们长期在西北经营,经过多年时间,早已将手下士兵个个训练成能以一敌百的精锐,然而他们如今匆匆离开西北,镇守边境的西北却不能随他们同往,他们只能临时在洛阳招募了数万军队,还未来得及训练,便仓促迎战,如何能胜?但这二人不愧是良将,战败之后,迅速汲取教训,暂时放弃谷郡,固守苍关天险,只要能够保证长安不陷入魏恭恩之手,再与各路勤王大军前后夹击,才能有机会彻底剿灭叛军。

这本是最好的战略计划。

哪知谢泰认定他们是贪生怕死,才不敢出兵,不由得龙颜大怒。加之孟元复与天子所派监军有怨,那监军数进谗言,令谢泰越发恼火,下令赐死孟杨二人。

“这之后,谢泰才将兵权交到万俟绍手中,本指望他即刻率军出击,早日夺回谷郡,夺回洛阳。然而万俟绍与孟杨二人竟是一样的部署,始终固守苍关天险,与敌军僵持,已让谢泰不满。”尹若游深谙人心,自然也猜得到谢泰的心思,“倘若谢泰由始至终都是昏庸之辈也就罢了,偏偏他即位初年,倒的确曾励精图治,颇有美誉。正因如此,他自认为自己是千古难逢的盛世明君,魏恭恩的叛乱对他打击太大,他太需要胜利来洗刷他的耻辱。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你查到证据,他便会相信吗?”

颜如舜明白她说得不错,依然道:“总得试一试吧。”

凌岁寒颔首赞同:“我们总不能眼看着长安百姓即将大祸临头,却坐视不理。”

尹若游低下头,沉吟道:“这会儿天已晚了,你暂且等等吧,我再想一想是否能有别的方法。”

颜如舜笑道:“也不算很晚,还未宵禁,我出门买些东西。”

尹若游道:“买什么?”

颜如舜笑道:“还没想好,我先去瞧瞧。放心,我一会儿回来。”

半个多时辰以后,颜如舜踏着宵禁的闭门鼓声返回无日坊,远远望见常萍独自伫立在前方昙华馆大门口,既不离开,也未敲门。她当即纵身掠过去,好奇询问对方何事。

“颜娘子?是你啊!”常萍拍拍自己的胸口,“你脚步怎么这么轻?我居然一点都没听到。没、没什么事啦,我是听说谢大夫今儿白日才从贺相公府上回来,想来问问她有没有从贺相公那里了解到更多战况。”

“那你怎么站着在这儿不动呢?”

“这不傍晚了吗?我猜你们大概在用晚膳,怕到打扰到你们……”

“若你不嫌弃,那就和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颜如舜带着常萍进了昙华馆大门。

天下局势的变化,与大崇每一个百姓息息相关。谢缘觉得知她的来意,并未生疑,用完饭,遂将自己所知尽数相告。

常萍越听越惊,目瞪口呆:“你们是说,这些阴谋背后都是魏恭恩的义女在搞鬼,可她……可她不是……”

颜如舜道:“她不仅仅是魏恭恩的义女,还是魏恭恩最信任的得力心腹之一。”

常萍怔住:“她现在这么厉害了吗……”

“现在”这两个字含义深远,耐人寻味。

颜如舜本就感觉她行为有异,闻此言,当即敏锐道:“你认识梁未絮?”

常萍咬唇未答。

“那天你出现在云景驿,”凌岁寒恍然大悟,脱口道,“真是来找我的吗?”

她看向常萍的目光太过锐利,竟让常萍不敢与之对视。

“真对不住,是我骗了你。”常萍本打算随口敷衍过去,然则下一瞬忽想起近日凌岁寒尽心尽力教她防身武艺的恩情,禁不起愧疚,只能垂着头说实话,“那天我从别处得到消息,说万寿节的宫宴上,永宁郡主当众状告魏恭恩谋反,惹得圣人恼怒。我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实在没忍住,便想去云景驿探探消息。大概我当时的样子确实有些鬼祟,才会引起那些官兵的怀疑。”

“你既然认识她,干嘛那天又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凌岁寒甚是糊涂,仔细回忆一番,才“哦”了一声,“你很早以前和我说过,你女扮男装是为了躲避仇家,那个仇家是梁未絮吗?或者是魏家其他人?”

“算是吧。”常萍仍是这种含糊不清的回答。

“怎么又是‘算是’?”

“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是魏家的人,她算是帮凶。”

“原来如此,不对不对。”凌岁寒似又遽然想到什么,连连摇头,“那天她还问过你叫什么名字,那态度不像是对待仇人,反而倒像是……”

倒像是从前自己还未与舍迦相认之时,念及舍迦的态度。

凌岁寒难以置信地道:“那天她和我攀谈,说她幼时体弱多病,多亏了她的一位朋友想尽一切办法赚钱,为她买药治疾。我还当她是为了与我套近乎,随口胡说的。难道,她并没有骗我,她口中的那个朋友是你?”

常萍下意识反问道:“她现在的病好了吗?”

“那个‘朋友’真的是你?”凌岁寒腾地一下站起身,怒形于色,气冲冲为她抱不平,“你对她那般好,辛苦救她活命,她却恩将仇报,杀害你父母,这不是连禽兽也不如!”

莫说是凌岁寒这样的暴脾气,连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听到此处,都心生不忿。

常萍喃喃道:“她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她不知道那是我父母。”常萍苦笑道,“我记不清我是几岁被拐,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甚至记不得我叫什么名字,只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从前我阿父阿母总是唤我萍儿,浮萍的萍。后来我从拐子里的手里逃出,途经一个小镇子,是那镇上的一户人家收留了我。而那家女主人也是做牙人生意的,我跟着义母与附近百姓打了许多交道,才认识住在邻村的她……再后来因为某些缘故,我与她没有告别便分开,而我父母终于找到我,我终于回到老家,可是才过半年……”

谢缘觉蹙眉道:“她因何要杀害令尊令堂?”

常萍道:“我不清楚,似乎是因为他们得罪了魏家。”

得罪魏家,而非得罪梁未絮。

她完全可以不管这件事,不插手这件事。

然而常萍明确说她是“帮凶”,她在其中究竟做了什么,又为何要这么做?

凌岁寒沉默一阵,才继续问:“那之后呢?之后她知道那是你父母了吗?”

常萍摇首。

“可你以前说过,有人在找你,那个人是梁未絮,还是魏家别的人?”

“她是在找她的童年伙伴,但我和她……早就不是朋友了……”

凌岁寒侧首看了谢缘觉一眼,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最后问道:“你放弃报仇,是依然念着曾经和她的感情,还是认为凭自己报不了仇?”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小人物,没有你们那么厉害的武功,没有你们那么了不起的本事。”常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望向无尽的夜空,“我余生所求,是我的生活平平安安,再不起波澜。”

浮萍漂泊本无根。

她还是更爱平安的平字。

“你怎么会是小人物?”许久未言的尹若游在这一刻开口,语音柔和似水,微微而笑,“我十岁那年,我母亲生了一场大病,我除了将自己卖给醉花楼,再没有别的办法为她买药治病。而你自幼便能谋生,你比我要有本事,比这世上很多人都要有本事。”

“每个人的本事都不一样。”颜如舜则拍拍她的肩,笑如清风拂来,接着道,“这世上没什么小人物。”

常萍愣在当场,眼底万千情绪交错。

夜色渐深,她们送走常萍以后,尹若游在昙华馆大门口伫立片刻,倏道:“重明,你现在去谷郡吗?我和你一起去。”

颜如舜道:“你已想到更好的方法?”

“没有更好的方法,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尹若游收起笑容,神情愈发沉重,“我之前阻止你,是我觉得不值得。魏恭恩固然恶贯满盈,那谢泰又能是什么好人?谁当皇帝还都不是一样,百姓都要受苦。但纵使是受苦,至少他们活着,至少他们不必担忧自己能否活得过明天。乱世之中,命如草芥,朝不保夕,绝不会有平安。”

第167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三)

是夜,乌云遮去一半月光,苍天大地比往日更加昏暗。

颜如舜思索道:“那还是等明儿一早再走吧。今晚也不见什么光,怕是看不清道。”

她还记得,阿螣从前易容,有时为掩盖双眼瞳孔的颜色特征,会往瞳孔里滴一种药水,长期以来阿螣夜间视物的能力是不如常人的。

“也其实不必太过着急,纵然万俟绍接到圣旨,不可能傻到立刻出兵,他总会上折劝谏谢泰一番,这些时间足够我们来回。今晚,我们先好生歇一夜。”

七月气候是沉闷的燥热,她与尹若游回了卧房,打开窗户,坐在窗边,感受偶尔一阵凉风拂来。尹若游举目眺望对面,只觉一片朦胧:“你说得对,今晚不见什么光,我连对面花圃种了什么花儿也看不清。听小翠说,大概最近几日昙花该开了,也不知我们能不能赶回来看见。”

颜如舜听罢并未立即言语,沉吟须臾,伸手拿起一旁桌上灯盏里的蜡烛,拿到尹若游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尹若游狐疑道:“蜡烛啊。”

颜如舜一笑,忽地把手一挥,那支蜡烛从她手中飞出,一点火光化为十来点火光,只听“咚咚咚”几声响,所有蜡烛全部平平稳稳落在了窗外的院里的地上,照得四周花草一片明亮。

橘红色的光芒之中,一条约莫四寸长短的似蛇又似龙的物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居然还在半空里悠悠然飞了一会儿,才落到尹若游的手中。尹若游愣了愣,低下头,借着一旁的烛火仔细打量,原来是一条竹编的腾蛇,编制者必心灵手巧,做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每一片“鳞片”还染了色,通体银白。

尹若游又惊又喜,抬眸笑问道:“傍晚的时候你出了一趟门,说是买东西,就是买它?”

“不,那是给符离和舍迦买的礼。这个嘛,是我之前自己做的。”

“你什么时候做的,我日日和你在一起,怎么不知道?”

“之前给小彩灯削木刀,顺便做的,的确有意避开了你。”颜如舜笑道,“生辰礼物,你不嫌弃吧?”

“今日不是我生辰。”

“是我的生辰。”

这会儿已过了子时,乃是七月初九日。

尹若游更加糊涂:“你的生辰,你送我礼?”

颜如舜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倚在窗边,姿态悠闲,似是想了一想才道:“我自小过生,从来没有谁送过我礼物。但我听说别人生辰,都是会有亲人或朋友送礼的。所以从前每逢七月初九这一天,我会自己做些小玩意,不管路过哪里,随便挑几户人家,悄悄给他们送过去,就算是我自己给自己过生辰了吧。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

当然,都是“做”,而非“买”。

那时候她手里的钱不是她干干净净挣来的,并不属于她自己。

轻描淡写一番话,颜如舜说得轻松,尹若游听罢不由怔住,只静静凝视着对方,良久,窗台边的烛火照见她眼角落下的一滴晶莹泪珠。

“你怎么了?”颜如舜伸手擦了擦她的眼角,笑道,“这可不什么值得难过的事。偶尔我把礼物送了过去,会悄悄躲在暗处,看她们惊喜的模样,我也是真心感觉到欢喜,我才会继续这么做的。”

“我没有难过。”尹若游摇摇头,双眸中泪光犹在闪烁,然而微扬的唇角也透出笑意,倾身过去,凑近对方,柔声问道,“那你如今还想要生辰礼吗?”

颜如舜没有回答。

年少时的她习惯于付出,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得到什么。

这种习惯已刻在她骨子里,伴随她到如今。可是偏偏她又不想答“不”。

尹若游也不等她回答,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吻已落到她脸颊的刀疤上:“今年,你的第一份生辰礼,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好不好?”

仿佛花瓣飘落下来的触感,颜如舜全身肌肤却登时感觉到一阵酥麻的颤栗,空气里莫名多了些暧昧韵味。她忍不住胸腔里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声音放轻,轻到像是怕惊动到什么一般,唤了句:“阿螣。”这回轮到尹若游感觉心底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让她不禁心生痒意,应了一声:“嗯?”

下一瞬,颜如舜低下头,已含住她的唇。

那是一个酿在蜜酒里的亲吻,不然,怎么会让她们都觉得又甜又醉,让她们都看不见窗边摇曳的烛光,听不见耳畔飒然的风声,仿佛陷入一片海浪里,人有些晕晕眩眩。

窗户又关上。

但窗外院里那一支支蜡烛犹在燃烧。

云雨收歇,夜已过半。她们躺在床榻上,仍是睡不着,依偎喁喁低语,又聊许多话,直到晨光映上窗户,黎明终于来临,这才准备起身穿衣。尹若游伸手拿起床上的那条竹编腾蛇,将它挂在自己的腰间,与九节鞭的鞭头连在了一起,继而突然想起什么,顿时侧首看向颜如舜问道:

“你送我的生辰礼是它,那你昨天傍晚出门给符离和舍迦买的生辰礼是什么?”

“我本来想了几天也没想好,才决定出门瞧瞧。街市铺子里的好东西倒是多,可惜我荷包里的铜钱已不够多,贵重的物件我买不起,逛了两家店,看见两把团扇,团团圆圆倒是好意象。”

符离与舍迦分别那么多年才相逢,她自然希望她们今后能永远团圆。

“况且近来天气仍是闷热得很,扇子也算实用。”旋即顿了顿,颜如舜又接着笑道,“我记得二十四年前的七月初九日,是处暑。”

尹若游了然道:“你是在处暑出生?”

“不错,是三暑里的末暑。都说此乃夏秋之交,暑气渐消,凉风渐起。可是在我少时,每年这个时候,我感觉到的依然是无尽的炎热。我本以为,我出生在这一天,代表我这一生都会在炎热之中度过。”颜如舜靠着床头,说着与她洒脱笑容不相干的话,随而转过目光,又握住尹若游的手掌,“过了很多年我才发现,凉风终究是会来的,只不过来得晚了一些。”

“处暑三侯,第三候禾乃登。或许在收获之前,是得忍耐更多炎热。不过我倒觉得,凉风它来得并不晚,你出生在那一天,你不就是炎夏里的一缕清风吗?”尹若游冲着颜如舜挑眉眨了眨眼眼睛,稍一停,又倏地笑问道,“你猜我的生辰是哪一天?”

颜如舜笑道:“我正打算问你。”

尹若游道:“正月二十日。二十二年前的正月二十日,是雨水。”

颜如舜道:“二十四节气里的雨水?”

“是,你也觉得很巧对不对?”尹若游点点头,语气里带了少许感叹,“我也曾以为,我出生在这一天,代表我这一生都难见晴天。”

颜如舜思索少顷,郑重道:“甘雨时降,万物以嘉。雨水是很好很好的一天。”

这句话落,不料窗外淅淅沥沥,竟响起一阵雨声。两人不由对视一眼,下床推开窗户,望向珍珠似的雨帘,颜如舜又失笑道:“难怪昨晚天气那么闷。”

雨天行路不便,但她们不能再耽搁,盥洗一番,用过朝食,与凌岁寒、谢缘觉告了别,遂打着伞踏上前往谷郡的道路。

她们一路快马加鞭,无论雨落雨歇,途中几乎没有歇息,日落月升,又是深夜,谷郡尚未到,来到一片郊野,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异常感觉,遂立刻停下马来。夜风飒飒,不知名的鸟儿偶尔从她们头顶飞过,除此之外,一切静得诡异,尹若游仰首而望,极力想将前方景物看清楚:“那儿是河流吗?”

“一边是山,一边是河。”颜如舜道,“两者之间的道路不算狭窄,却也不算宽阔。”

哪怕她们不太懂得军事,也能够看出此乃设伏的好地方。是以两人默契地下了马,施展轻身功夫,借着夜色与树木遮掩,掠上山崖,又悄悄行了一段路,果不其然,发现前方草丛中埋伏着的铁甲士兵,黑压压一大片,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但绝不止数千。

“这是从苍关到谷郡的必经之道吧?”尹若游蹲在一株树后,低声问。

“据我所知,另一条道皆是悬崖峭壁,除非轻功绝顶之人,不然跃不过去。”颜如舜沉声道,“普通官兵,大概只能走这条道。”

真相已经清晰,关键在于证据如何取得?

两人将声音压到最低,私语数句,遂耐心等待,一直等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一名官兵从草丛中站起身来,走向角落,背过他的兄弟们,欲要解开裤带解手。趁此时机,颜如舜屈指一弹,两枚石子分别封住他的麻穴与哑穴,同时尹若游扬出九节长鞭,刹地卷住他身体,将他带到自己身边来。

那官兵动弹不得,更无法张开说话,双目充满惊恐地望着面前这两名女子,旋即只见其中一人掰开他的嘴巴,强迫他吞下一枚药丸。

霎时间,他只觉浑身上下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五脏六腑仿佛在互相碰撞,难受得想要把自己劈成两半。

“这是什么药,你心里已经很明白了吧?”与往日不同,此刻颜如舜的脸上不见一丝笑意,便让她脸颊那道扭曲的刀疤透出几分狰狞的凶狠,又拍拍自己背后的包袱,“我带了纸笔,你把你们的部署写在纸上,我就给你解药——这个交易,你觉得怎么样?”

会跟着魏恭恩叛乱的人,可不是什么宁死不屈的硬汉子,他忙不迭地点头,随即又摇摇头,眼中露出为难。尹若游没懂他的意思,正想着是否给他解穴,反倒是颜如舜很快想明白:“你不会写字?”

他再次点头。

穷苦人家出身的百姓当然大多是不识字的。

颜如舜与尹若游眼眸中的凛冽杀意似在瞬间被一阵长风吹散。

“你们这一路打过来,也劫掠不少百姓吧?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和你们一样的人?何必如此呢……”颜如舜轻声一叹,又正色道,“那么你说,我们写。”

这时,前方埋伏*的官兵已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尹若游持着一把匕首抵住他脖颈:“明白该怎么说吧?”这才解开他的穴道。

他回应了自己的兄弟一声,道自己这会儿肚子难受,然后如实回答颜如舜与尹若游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颜如舜一一写在纸上。

“两位女侠,那……那我的解药……”

尹若游给他喂下第二枚药丸,不等他松口气,又即刻冷冷道:“这药只管半个月。今晚的事儿,你就当没有发生过,半个月之后我们会给你新的解药,如若不然——”

这话当然是骗他的。

半个月后,她们可没空来见他,所以适才尹若游给他喂下那枚药丸已经完全解了他的毒——谁让舍迦从不杀人,她们当然不能用她的毒药来杀人。

放此人离开以后,颜如舜与尹若游也转身再施展轻功,下了山,上了马,纵马返回长安。

待到达昙华馆,已是第二日的夜晚。凌岁寒与谢缘觉见她们平安归来,终于放下悬着的心,一边倒了两杯清茶递过去,一边道:“你们是不是路上都没有休息?很累吧?”

“既有收获,累不累倒是无所谓。”颜如舜笑道,“只是回程途中我们一直在想,该怎么才能把我们查到的事告诉给谢泰。”

“这不难。”谢缘觉遽然出声,语气如平时一般冷淡,却未有丝毫迟疑,只因这是她早已考虑清楚的决定。

“我去见他。”

第168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四)

自万寿节至今,谢泰一直在服用谢缘觉炼制的丹药。

她以此为由求见谢泰,的确是不难的。

凌岁寒迅速猜出她的想法,断然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不待凌岁寒回答,谢缘觉已微微笑道,“因为你害怕我有危险。可我也不做别的事,只是将真正的情报交给他,即便他不相信,也不可能治我的罪。他还需要我为他炼药。”

此言确有道理,但凌岁寒心底总有隐隐不安,踌躇道:“我也可以去见他啊,我现在还在铁鹰卫,是可以入宫宿卫,也可以有机会见到他的。你身子不好,万一发生什么事……”

“那要等到多久呢?”谢缘觉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无论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还能比长安失陷这件事更大吗?”

凌岁寒无话可说。

谢缘觉遂又转头向着颜尹二人道,“你们一路奔波,该休息了。”

仿佛大夫嘱咐她的患者的口吻。

颜如舜与尹若游略一犹豫,颔首道:“这事明日再谈吧,你也早些休息。”她们转身向自己的卧房走去,路过后院花圃之时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

“昙花开了。”

凌岁寒与谢缘觉闻声循去,只见前方园圃之中数枝昙花,层叠的花瓣次第绽放,洁白如无瑕美玉,在轻纱似的月光笼罩之下,更让它显得如梦又如幻,甚至多了一分圣洁之感。

四人坐在一旁,静静凝视将它许久,谢缘觉忽然轻声开口:“昔年长安十景的‘昙华月色’果然不是虚言。”

如此恬静的美,更让人感觉惊心动魄。

凌岁寒赞同地点点头,不由侧首,忽觉月下谢缘觉的面容也如这昙花一般,圣洁而高贵,她失神一瞬,然而片刻之后想到昙花的花期,她心中又止不住地难受,柔声道:“这花要开很久才凋谢呢,你不能看到那么晚,要不你先回房睡吧?”

谢缘觉淡淡一笑:“很久?”

凌岁寒的声音低了一些,有些心虚:“至少两个时辰吧,那时候都子时了,你怎么能那么晚睡?”

“你是怕我晚睡,还是不想让我看见它的凋谢呢?”谢缘觉见凌岁寒没有回答,沉吟少顷,倏地又道,“你们知道缘觉二字是什么意思吗?”

这话题转移得莫名其妙,凌岁寒奇道:“这不是你现在的名字吗?”

“是我师君给我取的名字。”谢缘觉道,“早在两年前我已决心出谷求名,起初师君并不同意,后来我又求了她多次,她虽仍未答应,其实暗中已在为我准备。正巧有一日,鸿洲刺史的母亲身患重病,经人引荐,前来长生谷来求医,师君不过数日便治好她的顽疾,将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那鸿洲刺史感激不尽,问师君可有什么要求,师君遂为我向他要了一个身份,一张官府亲发的过所文书。我回到长安,总不能还用谢妙的身份。而师君做主,为我取了缘觉这个新名,则是对我的一种告诫。”

凌岁寒等人都不明其意:“告诫?”

“缘觉乃佛家语,与声闻皆为佛家小乘果位,能解脱生死。但声闻,是于有佛之世,闻佛之声教而悟解得道者;缘觉,则是于无佛之世,无师友教导,观察十二因缘,而以智慧独自悟道者。所谓的十二因缘,是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师君是希望我记得,即使出谷入世,也莫要妄动凡心,莫要与世人有太多接触牵连,只可以作为一个旁观者。”谢缘觉道,“师君修行多年,她对佛法的理解不应有误,我自然是一直遵守的。直到最近这段时日……我对‘缘觉’二字渐渐有了不同想法,我是大夫,我为许多病患治过病,见证过他们的痛苦,可我能够知道疼痛究竟是什么滋味,不是因为我是大夫,而是因为我同样是病人。若不深入红尘,经历红尘,又如何真正参透十二因缘?我从前一直在逃避,实在是大错特错。花开花落,乃自然之理,违背不得,我还不至于触景生情,你们不必忧虑。”

“前面的话有道理。”凌岁寒单手托着腮,认真听了半晌,眉头已越皱越紧,“可是最后一句话……”

谢缘觉道:“最后一句话没道理?”

凌岁寒道:“你若真的此刻心中毫无波动,又怎么会和我们解释这么多?”

谢缘觉愣了愣,一时语塞,无法反驳凌岁寒此言。

是啊,花开花落,自然之理,谁不懂这个道理呢?可是有些道理,即使心中明白,实际却不一定能够做到。

执著如果可以轻易放下,也就不会称之为执著。

“你晓得的,我从来不信神佛,没看过佛经,不懂那些佛法佛理。但花是花,人是人,人有思想,人能行动,那就可以选择抗争。”凌岁寒用最寻常的语气,说最坚定的话,“前些日子我们不是已经发现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确有关联了吗?那天我们还约定过,等长安的危险解决,我们去净意庵一趟,只要能查到这两本秘籍的来历,说不定就能领悟它们的秘密。以后我们还能一起看很多很多年的昙花盛放。”

谢缘觉又在她口中听到“抗争”这个词,不禁展开眉目,真心笑了一笑,然后郑重地颔首。

“好。”

从年少到如今,谢缘觉的勇气来源一直都是凌岁寒。

星移漏转,无瑕的昙花在风中摇曳,无情的时间亦在风中流逝。谢缘觉本想等到昙花凋谢再回房歇息,然而多少年来她都保持早睡,身体早已养成习惯,又过一会儿,渐感困倦,眼皮有些睁不开,不知不觉间竟倚在凌岁寒的肩上睡去。凌岁寒登时浑身僵硬,呆了一阵,才缓缓抬起左手,把她揽入自己怀中,低下头凝视她的容颜,又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迅速移开目光。

“她睡着了。”凌岁寒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手足无措地看向颜如舜与尹若游,“你们帮我抱她回卧房好吗?”

颜尹二人皆未答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对面的两人。

凌岁寒继续低声道:“我只有一条手臂,没法抱她回去。”

颜如舜的脚步依然未动,却终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凌岁寒双眼一下子睁大,顾忌着舍迦此时躺在自己怀里,才忍住没跳起来,结巴道:“她、她是我朋友,我不喜欢她,还讨厌她不成?你们难道不喜欢她吗?”

颜如舜道:“你应该明白我说的喜欢是什么喜欢。”

凌岁寒神色里的慌乱消失,陡然安静下来,默然良久,并未承认。

却也没有否认。

颜如舜道:“看来我猜对了?”

凌岁寒道:“你们怎么会……怎么会……”

尹若游道:“我们还不是睁眼瞎。”

凌岁寒转首望向已在渐渐凋谢的昙花:“你们别告诉她。”

尹若游道:“为什么?”

“她小时候其实很怕黑,也很怕一个人独处。我最近常在想,她那天晚上是怎么敢一个人出谷的……她是被我害成这样的……”昙花一现,果非虚言,眼前那几枝昙花的花瓣已如白雪纷纷凋落下来,而凌岁寒声音里隐隐透着一点压抑的痛苦,“她说这件事与我无关,我也知道她是真心不曾怪我,她的心肠从来都是这般软,可是我怎么能真的若无其事,把这一切当做未发生?在她的病痊愈之前,我没有资格向她表达心意。何况……何况即使她的病痊愈,我的仇还不知何时能报,我想让她今后平安快乐自由,但我给不了她这样的保证。”

她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困境未能挣脱破解。

又如何能谈及情爱?

颜如舜与尹若游相顾无言,在这一点上她们目前确实帮不了她们的忙,便不知该怎样劝导。

夜色愈深,冷风乍起,凌岁寒怕她着凉,左手臂下意识收紧了一些,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挡住寒意,正想要再度开口请重明或阿螣帮自己抱舍迦回房,却忽听怀中之人低沉地“嗯”了一声,身子动了动。

凌岁寒登时一惊,下一瞬遂见谢缘觉缓缓睁开眼睛,她的手脚就不知往哪里放,心跳到嗓子眼:“你、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谢缘觉从她怀中起身,揉了揉眼睛,反问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了有多久?压着你了吗?”

“没、没有很久。”凌岁寒松了口气,“已经很晚,你是该睡了。”

谢缘觉还有些迷茫的模样,侧过头注视一会儿前方花圃里枯萎的昙花,遂与她们三人告别,而后迈步往走廊房间走去。然则她一直走到门口,凌岁寒都还跟着她的脚步,亲眼看她步入卧房,这才告辞离去。

且在转身之前,凌岁寒一只手为她关上房门。

紧闭的门窗顿时隔绝月光,谢缘觉再也忍不住伸手握住胸口,眉心深深皱起一个结。

她在刚刚骗了符离。

院里没有床榻,坐着睡觉根本睡不安稳,她本就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是以早在凌岁寒将她揽入怀中的那一刻,她人已清醒,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继续闭着眼睛装睡,万万没料到在接下来听见符离与重明、阿螣的那一番谈话,以及她自己如鼓如雷的心跳声。

然后,她的身体便不可抑制地难受起来。

并非是因为伤心难过。

十年以前,九如已曾与谢缘觉说过,若想尽量延长寿命,稳定病情,至少不能大悲大喜大怒。

自从离开长生谷,入了红尘人世,谢缘觉在长安多次病症发作,几乎都是因为哀伤悲痛之类的情绪。偏偏这一次,唯独这一次,她发现自己竟是因为欢喜而心痛。

因为那一瞬间极度的欢喜而心痛。

第169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五)

夜尽天明,次日一早,谢缘觉再次见到凌岁寒,欲言又止,半晌,终究是决定先将正事办了。

是以用过朝食,她遂前往了贺府。

“你要见圣人?今日?”贺延德闻言甚是疑惑,其实前不久圣人已向他问过关于谢缘觉的情况,他估摸着等待战事结束,圣人便会召见这位年轻的女神医,谢缘觉却突然如此着急,今日立刻要见到圣人,必有缘故,“你是有什么事要向圣人禀报?”

“与圣人千秋有关之事。”

她既这般说,贺延德不能拒绝她的要求。

于是又过两个时辰,谢泰在百忙之中见了谢缘觉一面。

玉宇琼楼,雕龙画凤,十余年不见的仁和宫,仍是这般恢弘气派,黄色的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闪光。然而谢缘觉步入宫中大殿,长跪行了一礼,随即抬首一望,发现御座上天子的面容比起十余年前已苍老许多,两鬓斑白,整个人暮气沉沉。

难怪,他如此迫切地想要求长生。

谢缘觉却不提他的病,不提自己所炼制的丹药,开口直接进入正题,在大殿之上当众说明叛军的阴谋,并且将那张记录了叛军部署的笺纸呈上。

此举大出殿上众人意料,无论是龙椅上的谢泰还是带她入宫的贺延德全都一惊。岂料谢泰略一思索,稍后的第一句话,不是向她询问叛军的详细情况,反倒是问道:“适才贺卿与朕说,你欲见朕,为的是与朕千秋有关之事,你可知欺君是何大罪?”

本来谢泰以为她真的炼出了什么能长生不老的丹药,这才满怀欣喜地在今日抽空召见她,如今情形,自然不免让谢泰失望。

“这世上从来没有长生药,也从来没有谁能够永远长生不老。”谢缘觉平平常常一句话,让谢泰心底陡然生出怒气,他忍住了没发火,只听谢缘觉接着道,“但陛下是大崇之主,大崇的千秋万岁与陛下有关。万望陛下为天下百姓着想,明察秋毫,莫被反贼的奸计蒙蔽。”

谢泰不置可否,又看了一眼纸上的文字,转而向贺延德道:“贺卿,她所禀之事,你可知晓?”

贺延德被谢缘觉的言行惊得一身冷汗,已后悔带她入宫,忙忙伏地向谢泰认罪,直到谢泰说出一句“你既不知此事那便罢了”,他才松了口气起身,继而皱眉向谢缘觉问道:“你说埋伏在华原的叛军是你的好友亲眼所见,你那位好友到底是谁?”

谢缘觉不便提及尹若游,只能道出颜如舜一个人的名字。

“颜如舜?”谢泰问道,“此人是什么来历?”

贺延德对她略有耳闻,当即回话,将自己了解的情况说出,随即提出自己的意见:“江湖之中真正愿意为国效力的忠义之辈,都早已加入铁鹰卫。而其余的,大都是一些愤世嫉俗的狂妄之辈,他们的心思难猜,并不一定与朝廷同心,陛下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啊。”

他所言,正是谢泰的想法。

谢泰对那些江湖人士没有任何好感,但看在谢缘觉往日所炼灵药确实颇有效果的份上,他决定不与她计较,沉声道:“你为国的忠心,朕已知悉。但谷郡之事,朕早已派人前往查探,并未发现你所说的情况。如若不尽早出兵,坐失良机,那才是悔之晚矣。”

谢缘觉道:“不知陛下是派谁查探?”’

谢泰脸色难看起来:“怎么,你难道还觉得朕派的人不够可靠吗?”

谢缘觉不否认:“此乃关系天下安危的大事,民女只希望陛下慎重考虑。”

谢泰冷哼一声:“你一个小女子懂得什么天下大事?纵然华原确有埋伏,如今朝廷已得知此事,出兵途中经过此地,只要小心谨慎,伏兵又有何惧?朕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显然,无论情报真假,他是铁了心一定要出兵谷郡。

谢缘觉内心越发焦虑,双膝再次跪地,但背脊犹如青竹挺直,叉手施礼,目光直视谢泰,更急切地道:“即使不谈情报真假,只以常理而论,苍关天险,绝不可轻易放弃,坚守险要,持久疲敌,必不会有错。陛下切不可再执迷不悟,为贪图胜利而冒险轻进。”

“放肆!”谢泰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你说谁执迷不悟?!”

天子一怒,极有可能血流成河,殿上内侍大臣纷纷伏身跪了下来,全身战栗不已。

唯有谢缘觉,情绪反而瞬间平静下来,静静地望着御座上暴怒的老人,脑海中却闪过她自重回长安以后所遇到的每一名百姓的面容。她同样不愿再忍,不能再忍,泰然道:“近年来陛下骄傲自满,刚愎自用,歌舞饮酒,沉迷享乐,早已给大崇埋下祸根。朝堂风气既不正,百蠹皆出,如今大崇朝野上下早已是千疮百孔,皆为陛下之过,倘若陛下仍然执迷不悟,不肯悬崖勒马,天下危矣。”

自从魏恭恩起兵叛乱以来,确有不少臣子对谢泰进行规劝谏诤,甚至面刺谢泰之过,大多是说他识人不明,宠信奸佞,才导致今日祸端,他十分宽容大度地接受了这些批评。当然也有更加严厉的指责,说他怠惰朝政,不如从前励精图治,但都不曾否认他过去的圣明。像谢缘觉这般说什么“大崇朝野上下早已千疮百孔”,他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听闻,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呆滞。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谢泰呆了一阵,脸色渐渐发青,却同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果然是无知女流。魏贼叛乱以前,我大崇从来都是国富民安,繁华兴盛,连三岁小儿亦知‘永祐盛世’之名。叛贼可恨,然则只要尽早剿灭,天下自能安定,恢复往日祥和。”

“大崇盛世,非陛下一人之力。”谢缘觉的语气一贯平稳,每说一个字,都把在场臣子都吓出一身冷汗,“陛下取之于民,可曾用之于民?”

“你大胆!”其中最为心惊胆战的还得是将谢缘觉带入宫中的宰相贺延德,他手脚发软,想不通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哪来的熊心豹子胆,能如此肆无忌惮,赶忙在圣人发怒之前开口,厉声斥责她的大逆不道,“陛下才是天下之主,自古及今,凡有清平盛世,不是天子之力,还能是谁之力?天下万民都应该感激圣人的恩德。你满口胡言乱语,真是荒唐至极!请陛下莫再听她大放厥词。”

谢泰气归气,怒归怒,但谢缘觉今日之言,他此前闻所未闻,对此倒有一分好奇疑惑,冷冷道:“你说朕取之于民,你且说说,朕向那些百姓取什么?”

谢缘觉的神色里不见一丝一毫的畏惧,目光清亮,从容回答:“自然是钱。”

谢泰冷笑:“钱?”

“陛下适才说‘国富民安’,可是国家之富,钱从何来?陛下即位之初,确实任贤用能,宰相却更换极为频繁,个个任期不过数年,是因为他们犯下什么大错吗?不,正是由于他们的贤良,他们的治国之道乃是休养生息,轻徭薄役,节俭以宽百姓,尽量避免干预民间,如此是满足不了陛下的。而尚知仁这等不学无术之辈,深得陛下宠信,居相位十余年,则正是由于他极尽聚敛之能事,能有无数种方法为陛下压榨民间,搜刮钱财。除尚知仁以外,数年前贺延德出现在陛下眼前,能迅速得到陛下赏识,平步青云,亦是因此缘故。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为贤臣所不耻,偏偏又是陛下所需要的。”

数月前,谢缘觉对于这个问题,还有深深的不解,为此她问过抵玉,可惜仍未能得到答案。

直到与凌岁寒共同巡逻的那段时间,她走遍长安各街各坊,主动与无数百姓交流接触,主动询问他们的生活,询问民间这些年来的变化,终于逐渐得到答案。

她自己寻来的答案。

越是所谓的盛世,越是需要钱。

以本朝为例,大崇开国初期,长安官僚数量不过六七百人,然而永祐盛世时期,京官人数已达两千六百余人,各地官员总数更是有一万六千余人,还不算那些骄奢淫逸的皇族宗室子弟与显宦权贵之后,这些官费开支就是一笔大数目。何况谢泰好大喜功,热衷战事,那养兵费用显然是一笔更为恐怖的支出;再加之他向来贪图享乐,喜好排场,不消说,大崇的国库必定早已是入不敷出。

“陛下的盛世,是天下万民供养出来的。然则国虽富,民不安,不是天下万民应该感激陛下的恩德,而是陛下应该感激天下万民的付出。”

当然,不止一个谢泰。古往今来,所有的帝王,无一例外,都在剥削着天下万民。

真正的“国富民安”是从来不存在的。

或许再过千年万年,这个人世能有一场天翻地覆的改变。但现如今,只要君王存在,那么“国富民安”绝不存在。

谢缘觉十分清楚,她可不是什么天下第一聪明人,她都能想通这一点,那么这世上一定还有许多人早在她之前已想通这一点。只不过这种话,从来无人敢对皇帝说,说出来十有八九是杀头的罪名。

曾经的谢缘觉很是惧怕死亡。

哪怕今日在进宫之前,她也并未打算惹怒谢泰,自寻死路。可是谢泰既已下定决心出兵谷郡,长安必然陷入叛军之手,届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她能视若无睹,在战火之中只顾着寻找延长自己寿命的方法吗?而作为罪魁祸首的谢泰又凭什么不用接受一点惩罚?

今日她在大殿上的这一番话,应该会流传宫外。她没有能力处置他,可至少她要把他的罪过说给世人,说给天下万民。

既然自己迟早是会死的,能够死得有价值有意义。

已是一件极幸运的事。

谢泰脸色铁青,整个人已经怒到极点,不由得暴跳如雷,随手拿起旁边案上的青瓷花瓶,用力往前一扔,登时砸到谢缘觉的额头,“咣当”的清脆声响,瓷片碎裂,谢缘觉额边已是鲜血淋漓:“拖下去!把她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四周宿卫又惊又惧,战战兢兢听命上前,走到那始终气定神闲、腰板挺直的谢缘觉身旁,刚要把她拉走,忽又听一声:“慢着!”

“先把她关进大牢。”谢泰稍稍恢复一点冷静,“待万俟将军收复洛阳,平定了叛军,再把她拉到朱雀大街,当众行刑。”

第170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六)

不见天日的诏狱之中,沉淀着积年的腐臭,只一点昏昏的烛光闪烁,谢缘觉已被关到了此处。

本来,任何被关进大牢的犯人,首先都应该由狱卒搜身。但那典狱得知她是因何事入狱之后,神情恍惚了一下,不由自主又回忆到自己的女儿。

他唯一的女儿,去年刚刚出嫁到洛阳,在一个多月前与夫家一同死在洛阳的战火之中。

在今日以前,他本来认为害死他女儿的元凶自然是那狼子野心、在洛阳自立为帝的反贼魏恭恩。然而谢缘觉在宫中所说的那番话流传到他的耳里,他忍不住仔细咂摸了一会儿,虽仍不会改变对魏恭恩的恨意,脑海中却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导致女儿惨死的罪魁祸首真的只有魏恭恩一人吗?

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让他浑身颤抖,不敢再细想下去。而他再次看向谢缘觉,对她的态度则愈发温和,并且下令狱卒,只要圣人还没有对她用刑的命令,那就莫要动她,让她在狱中好生歇着。

谢缘觉只是受了伤,病症并未复发。

毕竟在大殿之上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自始至终都是十分平静的,情绪未起波动。

至于她额边的伤口,虽血流不止,看着吓人,但只要她衣囊里的金疮良药“紫玉膏”未被搜走,涂抹在伤处,片刻便能止血消痛。

方才在谢泰的面前,她脑中所思所想,全是她在长安见过的接触过的每一名百姓,再顾不得别的人别的事。而此刻终于处理完伤口,她坐在幽暗的牢房之中,四周安静下来,她这才忽然想到母亲与符离、重明、阿螣……如果自己真的死在今天,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人世,唯独对不起她们。

于是她的心口才真正又疼起来。

她立刻抛开纷乱的思绪,盘腿而坐,专心致志修炼起菩提心法。

或许是着诏狱确实足够清静,这一次,她很快沉浸其中,奇经八脉运转无阻——自她将菩提心法练到第七层遇到瓶颈之后,她的修炼已经许久未曾如此顺畅。

颜尹凌三人之中,第一个得知谢缘觉入狱消息的,是凌岁寒。

在铁鹰卫为官的这段时间,凌岁寒认识了不少十二卫的官兵。尽管在长安的官兵大多数已经腐朽堕落,只晓得吃喝玩乐、声色犬马,但烂泥里也不乏几个洁身自好、正直不阿之辈,这部分人都极喜欢凌岁寒直率的性子,坦然磊落的为人。恰巧,今日在宫中宿卫的便有一人与凌岁寒交好,又恰巧他得知谢缘觉是凌岁寒的朋友,赶紧将此事说给了她知道。

凌岁寒闻言脸色一白,似一层冰霜覆盖在了她的脸上,左手紧紧握住腰间刀柄,下意识转身朝仁和宫的方向迈了一步,旋即又立刻停步,略一沉吟,返身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昙华馆。

颜如舜与尹若游听闻此事,也吃了一惊,满怀忧虑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谢泰的命令,是待到洛阳收复之后,再将舍迦拉到朱雀大街,当众行刑。可是我们都知道,万俟绍一旦出兵谷郡,必败无疑,洛阳更是绝对收不回来的。那时谢泰恼羞成怒,恐怕会提前杀了舍迦。”凌岁寒面无表情,但言语冷静,“所以我们得赶在万俟绍兵败之前,先查清楚舍迦被关在哪里的牢房,再商量救她出狱的法子。如果这几日我们实在查不到她被关何处,那就只能等她被行刑的那天,我们劫了法场救人。”

这也是尹若游的想法,她有几分诧异地道:“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提刀杀进宫里。”

凌岁寒没有说话,也没有告诉她们,在适才返回昙华馆的途中,她脑海中反反复复闪现着母亲与苏姨的面容,心脏似被凌迟一般疼痛。

从前的悲剧绝不可以重现。

她绝不会再让它重现。

那她必须冷静。

颜如舜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门,各自想办法打听消息。”

三人快步走到门口,恰与一名青年男子迎面相遇。只见对方玉冠金饰,身着绫罗锦绣,出身必定非富即贵,按理而言不应该出现在无日坊这种地方,颜如舜与尹若游正暗暗猜疑,而凌岁寒一愣,已低低叫了一声:“谢钧……”

那男子看向她的断臂,眼中情绪复杂,半晌轻声叹了口气:“我记得你幼时,一直都是随舍迦叫我大哥的。”

凌岁寒神色一凛,登时戒备起来,冷冷道:“是叔母告诉你的?”

谢钧转过头,目光扫过颜尹二人。

凌岁寒道:“她们是我的朋友,也是舍迦的朋友。”

“她现在都有这么多朋友了……”谢钧淡淡笑了笑,跨步进了昙华馆,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前不久阿母告诉了我舍迦已回长安的事,但并未和我提到你。是我之后派人调查了‘谢缘觉’的个人情况,查出她住在无日坊的昙华馆内,而与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三名同伴,其中一人姓凌。她幼时不能轻易出府,真正的朋友就那么一个,这个姓很难不让我多想。于是我又到善照寺问了阿母,这才确定你的身份。”

“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舍迦的事儿?”凌岁寒见他对自己似无恶意,迫不及待询问。

谢钧已走到院中,步入一座小亭,直接在亭中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方才出门,是准备劫狱救人?你知道舍迦被关在哪里吗?”

凌岁寒依然笔直站着,立刻反问:“你知道?”

“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谢钧沉着面孔道,“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已派人与典狱打过招呼,会在牢中尽量照顾舍迦,保证刑罚不上她身。这几日我再设法打消圣人的怒气,毕竟圣人最近一直在服舍迦炼的药丹,据说确有奇效,比宫中许多太医为圣人开的药方都灵验,等圣人彻底冷静,或许他也舍不得让舍迦死。总之,你不要打劫狱的念头,不然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反而既害了舍迦,又害了你。”

“如果万俟绍真的能打胜这一场仗,说不定他的怒气能消。但若是万俟绍惨败,他的怒气只会加深十倍百倍。”凌岁寒不自觉想到当初马青钢与自己说的那番话,父亲所谓的“谋逆”,便是发生在铁壁城战败之后,她的声音比冰还冷,没在谢钧面前掩饰自己的杀气,“你觉得万俟绍能胜吗?”

谢钧面色越发严肃,沉思良久,又叹道:“三弟和我谈过一场,他也认为苍关只可坚守,不可轻出,不然长安危矣。论带兵打仗,我远远不如他,他既这般说,肯定不会有错。到那时候,圣人焦头烂额,更无暇顾忌舍迦,我总会救她出来的。”

“他无暇,你便有暇了吗?”凌岁寒对他的话显然极不赞同,忽又忆起另一件事,“长安失陷,你有没有想过叔母该怎么办?”

“前几日我已派了多名亲卫前往善照寺,在母亲身边保护。”谢钧道,“万俟绍战败,确实是十有八九的事。但即使他败了,长安是都城,与别地不同,圣人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只要众人能够齐心协力多坚守几日,等到李定烽率军勤王,相信长安便能转危为安。这期间,最为忙碌的是圣人,我自然能抽出空来设法营救舍迦。无论如何,你莫要想着劫狱,万一……万一被圣人知晓你和舍迦的身份……”

听到此处,一旁颜如舜与尹若游迅速交换眼神,大概猜中谢钧今日前来昙华馆的目的,但鉴于他毕竟是舍迦的兄长,也不知符离与他关系如何,她们便未道破他真正的心思。

凌岁寒愣了一下,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又思索片刻,终于恍然大悟,可一点不避讳,直截了当问道:“你今日特地来见我,究竟是为了和我商量怎么救舍迦,还是怕我*与舍迦暴露了身份,让谢泰怀疑你们与我一直有联系,废了他才立的太子?”

谢钧沉默不言。

凌岁寒道:“看来我猜对了?”

如谢钧所言,在凌岁寒幼时,她从来都是随舍迦称呼他大哥,称呼谢铭三哥。然而刚刚,她怎么也叫不出当年那一声“大哥”,倒不是因为迁怒之类的缘故。前不久谢慎已被谢泰正式册封为太子,如无意外,身为谢慎长子的谢钧亦是未来的帝王。

而对于身在权力漩涡中心的人,如今的凌岁寒确实深怀戒心。

“我还没问你。”谢钧话锋一转,“之前的万寿宫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宴上?”

凌岁寒道:“国家有事,朝廷若无首脑,更难阻挡叛军,遭殃的是天下百姓。我现在不会对他动手。”

这话够直白,谢钧睁大眼睛看向她,心中不知都想了些什么,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是,国家有事,现在不该再生出别的乱子,我就当没听见你刚才说的话,希望你也莫生事端。甭管我今日是因为什么目的来找你,舍迦是我妹妹,我总是不希望她死的。况且,如果阿父不是太子,你以为我派人让典狱照顾舍迦,那典狱就会听吗?要是阿父落到润王那样的下场,舍迦的日子更难过了。”

凌岁寒本还一直记挂着谢丽徽的情况,听他提到润王,立即道:“润王一家现在如何?”

谢钧道:“他们与魏贼关系亲近,自从魏贼起兵叛乱,他们自然也被关了起来。今儿圣人才下令,明日要将谢丽徽处死。”

“什么?”她们三人闻言俱是一惊,凌岁寒忙忙追问道,“为何偏偏是今日?”

“因为舍迦。”谢钧道,“今日舍迦惹怒了圣人,他心中怒气必须发泄,才想起被他遗忘许久的谢丽徽。本来谢丽徽就是魏赫未过门的妻子,魏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又怎么可能饶过她呢?”

凌岁寒眼中愠色显而易见,声音瞬间抬高了几分:“当初,当初魏恭恩叛乱的消息,明明是谢丽徽第一个说出来的!”

谢钧道:“可在圣人眼中,她既与魏赫定下婚约,那就是魏家的人。”

凌岁寒更加气愤:“那狗屁婚约还不是谢泰给她和魏赫定的?要论从前谁与魏恭恩的关系最亲近,那就得属谢泰自己,他怎么不把自己杀了?”

“住嘴!这种话也是能胡乱说的吗!”谢钧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望了望,目光再一次在颜如舜与尹若游身上掠过,皱眉道,“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至少别说出来。”随后稍稍一顿,他又奇道,“我怎么记得,你幼时与谢丽徽很不对付?”

“那又如何?”凌岁寒冷着脸道,“此事不公,我就替她不平。”

“天下不公的事情多了。你这脾气怎么还这么硬,性子怎么还这么桀骜?”谢钧想不通,符离这十年必定经历过不少挫折,难道一条手臂的代价也能没让她懂得变通吗?反倒是舍迦似乎改变不少,幼时的舍迦是多么乖巧懂事,惹人疼爱,如今居然变得如此大胆,如此叛经离道。他摇摇头,内心深处不愿与这些江湖人士过多接触,沉声道:“我先走了,你记住我今日说的话,莫擅自行动。舍迦那里若有什么情况变化,我会派人告诉你。”

说完,谢钧起身离去。

待他背影彻底从她们的视线之中消失,颜如舜当即道:“明儿我去救谢丽徽。”

“不行。”凌岁寒想了一想,摇首道,“你轻功好,等我们查到舍迦被关在哪里,还得靠你潜入狱中。谢丽徽我来救吧,我现在是铁鹰卫司戈,身份方便。”

尹若游道:“救走谢丽徽,你可能暂时不能再回长安城,舍迦那边……”

凌岁寒握紧左手拳头,低下头盯了地上的影子许久,又蓦地抬眸,明亮的目光看向颜尹二人:“我相信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