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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1257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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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三)

尽管百姓们恐惧未消,方才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得分明,谢缘觉显然是为救他们才伤重昏迷,自然算是他们的大恩人。

慕荷连忙上前,手指搭上谢缘觉的腕脉,脸色大变:“这脉象怎会乱成这样……”指下脉息如风中残烛,即便有源源不断的真气续命,恐怕也撑不过三日光景。她偷眼望向凌岁寒等人焦灼的面容,这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究没能说出口。

凌岁寒本也没指望慕荷能妙手回春,只哀求似的问道:“她……她什么时候能醒?”

“这……外头风大天寒,先带她到我屋里歇着吧。”慕荷支吾着,暗想自己医术不精,说不定是诊断有误呢。

于是众人将谢缘觉安置在茅草屋中,百姓们忙着生炭盆为恩人取暖,慕荷又从自己怀里掏出那本边角磨得发黄的册子,蹙眉翻看许久,仍是满面困惑。

“这是医书?”凌岁寒盯着她手中册子问道。

“是一位前辈留下的行医札记,勉强算得上半部医书吧。”慕荷指尖摩挲着纸页,顿了顿又道,“那位前辈与你们一样,也是我们村子的恩人。”

凌岁寒闻言心头一动,蓦地也从包袱里取出一本册子,封皮上正是“菩提心法”四个大字。当年长安生变,她们四人离散,颜如舜与尹若游决定离开长安前曾将昙华馆中包括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在内的要紧物事尽数收走。后来尹若游见到凌岁寒时,便将这两册秘籍都交予她保管。

“这书中的功夫有疗伤之效,”此时凌岁寒又将书册递给慕荷,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你看看可有什么法子?”

菩提心法虽确有续命之能,却非寻常医道,须得练就其中内功心法,方能为己为人疗伤延寿。纵使慕荷现在立刻就开始修习,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凌岁寒此举,不过是情急之下乱了方寸。

岂料慕荷翻开册子细看几页,神色渐渐古怪,喃喃道了一声:“菩提心法……原来这叫菩提心法……”继而沉吟片刻,她才抬眼看向凌岁寒:“我只知道修炼这心法能调养自己的身体,可也能替别人治病治伤吗?”

凌岁寒一心系在谢缘觉身上,未觉此话蹊跷,正要作答,颜如舜与尹若游却同时察觉不对。尹若游目光如电在慕荷脸上一扫,旋即朝颜如舜递了个眼色,颜如舜手腕一翻,掌中寒光乍现,一柄短刀已向慕荷心口刺去!

这一刀去势不疾不徐,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杀意,又给人留足闪躲的余地。慕荷吓得一呆,惊叫一声,本能地闭紧双眼。而刀刃在她胸前前半寸堪堪停住,颜如舜又刹地收刀,问话的声音倒是温和:“你不会武功?”

“我、我当然不懂武功……”慕荷睁眼时犹在发抖。

“她没撒谎。”察言观色是尹若游的拿手本事,她贴在颜如舜耳边,压低了声音,“方才她的惊惧之态,绝不是伪装。”

颜如舜当下抱拳向慕荷深施一礼:“方才是我多心,冒昧试探慕大夫,还望慕大夫莫要见怪。”她笑起来时笑意温润如三月春风,既着含歉意又不失洒脱。

慕荷自然也生不起气来,只是疑惑问道:“你为什么要试探我?”

“慕大夫虽不通武艺,却修习过菩提心法,对吗?”尹若接过话头解释,唇角噙笑解释,虽是问句,语气却格外笃定。

凌岁寒听到此处一愣,回想琢磨起慕荷方才言语,这才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

慕荷略一犹豫,想着四人方才力战叛军救护村民的情形,终是卸下心防:“我阿母怀我的时候染了重病,有位恩人前辈怕用药伤及腹中胎儿,便抄录了一册祛病延年的内功心法给了我阿母,说是即便不懂武功之人也可修习。我出生后身子弱,常常生病,阿母便让我也照着那心法练下去。”

凌岁寒大惊道:“你那位恩人前辈姓曲吗?”

而不待慕荷作答,围观的年长村民们已纷纷插话:“三位女侠也识得曲菩萨?”

凌岁寒顾不得解释谢缘觉与曲莲的关系,连忙向慕荷问道:“你将菩提心法练至第几层了?”

“第六层。”

当初舍迦在善照寺病情发作得严重,仅将菩提心法修至第五层的慈舟法师都能令其稍见起色,如今慕荷修为更深,那必能让舍迦苏醒。凌岁寒眼中瞬间迸出光彩,喜不自胜,恳求慕荷为谢缘觉医治。村民们闻言也纷纷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催促道:“慕大夫快救人啊!”“恩人女侠可耽搁不得!”

哪知慕荷面露难色:“四位女侠救了我们全村人的性命,是我们村子的大恩人,我若是能救她,定不会推辞。可是……可是我虽然修炼过菩提心法,却不知该如何用这心法为别人疗伤治病啊?”

“这个不难,你只需将菩提心法的真气渡给她便好。”凌岁寒急得正要示范,突然想起自己内力特殊无法用于疗伤,连忙转头望向颜如舜与尹若游二人。

颜如舜会意:“我来教你运功渡气的法门吧。”

运功疗伤须得足够安静的环境,于是与此同时,凌岁寒将在场其余百姓都请出屋外。今日杜家河被那些叛军搅得狼藉不堪,村民们也打算各自归家收拾,可他们走到门外院子,却又驻足回首,一位老妪率先问道:“几位女侠可要用些饭食?我们这就去准备。”凌岁寒毫无吃饭的心情,但转念想到重明与阿螣或许腹饥,更怕舍迦待会儿醒来需要进食,遂颔首谢道:“有劳诸位费心了。”

随后,凌岁寒再次进了屋子,刚要径直走向床榻,忽见尹若游在屋角处朝她轻轻招手:“符离。”另一只手上还拈着一朵干枯的莲花。

这隆冬时节哪来的莲花?凌岁寒好奇地走过去,才发觉尹若游所站位置竟还设着一方木案,案上供奉的牌位赫然刻着“曲莲”二字。方才她们四人心神俱系在谢缘觉身上,是以都未曾注意到此处角落。

尹若游将枯莲重新插入牌位前的青瓷瓶中:“夏日摘的花,竟供到了寒冬。”

凌岁寒望着牌位前整洁的供台,沉吟道:“这里的村民人都很好……”

“你方才送他们出门时,问过他们与曲前辈的渊源了吗?”尹若游忽道。

“本来是想问的。”凌岁寒视线转向对面床上尚在昏迷之中的谢缘觉,声音轻了几分,“但又觉得,还是该等舍迦醒过来,让她亲自问。”

尹若游赞同道:“是应该如此。”

等待谢缘觉苏醒的时间格外漫长。慕荷学会运功渡气的法门,便一直以菩提心法的真气为谢缘觉疗伤医治,直到暮色来临之时才收回双掌,先擦了擦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随即再度伸手搭上谢缘觉的脉搏,长舒一口气。

“性命应该是暂时保住了。”

“什么叫暂时保住?”这句话隐藏的意思太过明显,凌岁寒心下一凛,“你的意思是,如果今日找不到修炼过菩提心法的人,她是不是……是不是就……”

慕荷垂首不语,烛火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阴影,而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屋外寒风呜咽,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更显得屋内死寂一片。

谢缘觉寿数将尽之事,众人心知肚明。可哪怕只剩两三年光景,细算下来也有数百个日夜,她们总想着即使历经千辛万苦,也要在这数百个日夜里为舍迦求得一线生机。谁知今日这场意外,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将她们浇了个透心凉,差那么一点儿就要永远失去舍迦的恐惧,此刻才真真切切扎进心里,像是被人生生剜去心头血肉,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半晌过后,颜如舜终于第一个打破沉寂:“她什么时候能醒?”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性命应该暂且无虞,可是醒转的时辰……”慕荷很有点愧疚,“对不住,我医术实在粗浅……”

凌岁寒摇摇头:“你能保住舍迦性命,我们都要多谢你。”

说完这句话,她遂坐在了床榻边,再不多言,只定定望着谢缘觉苍白的面容,仿佛要将对方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眼底。

就这般过了许久,窗外天色渐暗,已到深夜时辰,村中灯火尽熄,连慕荷都到了隔壁友人家歇息,将这屋子留给了她们。尹若游轻叹一声,上前按住凌岁寒肩头:“换我们来守,你去歇着。”

“我睡不着。”凌岁寒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你和重明去休息吧。”

尹若游知道她脾气犟,决定的事很难劝得动,仍是忍不住担忧道:“九如法师的叮嘱你都忘了?你还不是一样伤势未愈,还要逞强熬夜?”

凌岁寒声音沙哑,态度坚持:“我熬夜又死不了。”

颜如舜听到她们的对话蹙了蹙眉,偏头低头询问尹若游:“符离有伤?”

尹若游微微颔首,引她至屋角,将洛阳之事细细道来:“她与晁无冥那一战,根本就是以命相搏,和舍迦一般是半只脚都踏入了鬼门关。若非九如法师及时赶到,我们现在可都看不到活着的凌岁寒了。”说到此处她心中忽然一紧,目光如炬观察起颜如舜的脸庞,语气带着几分质问:“还有你——我们分开的这些时日,你不会也像她们那般,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吧?”

要说她们四人之中谁最不爱惜自己的生命,非从前的颜如舜莫属,尹若游难免有此忧虑。

颜如舜见她这般情急,心头生出暖意,轻声道:“分别时我答应过你,现如今我的命还属于你,你觉得我会不顾惜自己吗?”

尹若游挑了挑眉:“口说无凭,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哄我。”

“不信便亲自查验。”颜如舜含笑将手腕递过去,“若我骗你,随你处置,可好?”

尹若游握住那只手腕,指腹在肌肤上轻轻摩挲,半晌无言。

颜如舜凝视她琥珀般的眸子,声音更轻:“那你呢?七苦散的毒……”

“你也放心吧。”尹若游柔声道,“九如法师已为我解了。”

颜如舜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于是转而又为谢缘觉与凌岁寒悬起心来。尹若游瞧她神色,便知她所思所想,思索微时,忽地凑近她耳畔低语几句。颜如舜眼珠一转,点点头,转身又走向凌岁寒身侧,趁其不备,双指如电倏地点向凌岁寒睡穴。

虽说凌岁寒武功高出颜如舜许多,但颜如舜的功夫本就如戏法般诡谲难测,加之凌岁寒对挚友毫无防备,竟这般轻易被制。眼见凌岁寒身子一软,颜如舜早有准备,伸手稳稳扶住。

“对不住了,你伤势既也那么重,便该好生歇息。待舍迦醒来,想必也不愿见你这般憔悴模样。”

第212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四)

翌日清晨,凌岁寒从噩梦中惊醒。

这几个月来,凌岁寒的噩梦从未间断。只是今日梦中除了母亲的身影,又多了一个谢缘觉。她猛地睁眼坐起,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鸟鸣啁啾。昨夜被颜如舜点穴昏睡的记忆渐渐清晰,她不由摇头苦笑。

看来已经过去了一夜,凌岁寒心头一紧,顾不得整理衣衫便疾步来到谢缘觉休息的卧房,见床榻上的人依旧昏迷不醒,一颗心直往下沉。

“你醒了?”颜如舜闻声回头,与尹若游交换了个眼神,温声道,“舍迦虽未醒转,但方才慕大夫又来看了她一次,说脉象比昨夜平稳多了。”

凌岁寒走近她们身旁,欲言又止。

“还在怪我昨夜点你穴道?”颜如舜扬眉,“那要不你现在也点我一回睡穴?白日黑夜,我们轮换值守,也算公平,也算公平。”

凌岁寒显然把她的话当真,连忙摇头:“我不是怪你……”

“既如此,那便照我们说的办。”颜如舜不容分说地拍拍她肩膀,“白日你守着舍迦,夜里换我与阿螣。方才我借慕大夫家的厨房备了些清粥小菜,你先去梳洗用饭,再来换我们。”

凌岁寒这才恍然,无论自己如何选择都在她算计之中,侧了侧头看她:“我若是都不答应,你是不是还准备像昨夜那般用武力强迫?”

“没办法,谁让你如今伤势未愈,定然敌不过我与重明联手呢。”尹若游适时插话,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要和我们算账?且等你养好身体再说。”

凌岁寒一时语塞,半晌才轻叹一声:“好,我去用饭。”

整整一个白日,凌岁寒都守在谢缘觉榻前寸步不离。凌岁寒素来性子急躁,偏生在这件事上耐心十足,时而俯身探她额头温度,时而拨弄炭火,又或是拧了温热的帕*子细细拭过她苍白的脸颊。窗棂间的日影悄然移动,待到申牌时分,谢缘觉的指尖忽然轻轻一颤,凌岁寒见状呼吸一滞,只见那紧闭多时的眼睫微微颤动,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舍迦!”凌岁寒欢喜得想要跳起来,又怕自己的声音太大惊着她,只能硬生生压下激动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观察起谢缘觉的面色,“你终于醒了?这会儿感觉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刚刚苏醒的谢缘觉眼神中还透着几分迷茫,视线先是落在了凌岁寒脸上,继而吃力地抬起手为自己诊脉,片刻后才逐渐回过神来,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原来……我还活着啊……”

这话像一根针直直扎进凌岁寒心口,她顿时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

谢缘觉想要伸手为她擦拭眼泪,却连指尖都使不上力气,不由微微蹙眉:“我从未见你哭成这样,这都不像你了……”

凌岁寒抽了抽鼻子,声音里压着几分委屈:“你不是最惜命的人吗?如今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才真不像你。”

谢缘觉虽不知自己为何还能醒来,但方才把脉时已察觉自己体内气血枯竭更甚从前。她望着凌岁寒被眼泪打湿的脸庞,心下思忖自己应该提前让符离有个心理准备,轻声道:“是啊,生命最最珍贵,可我既然迟早都是要死的,用我一条迟早要死的命换村里那么多百姓的命,那也很值了。”

“不值!”凌岁寒陡然色变,第一次用如此凌厉地反驳谢缘觉,“对我来说你的命便是这世间至重,没有什么比你更值得更珍贵!”

谢缘觉闻言一怔,长睫低垂,半晌无声。

凌岁寒这才惊觉自己语气太重,正想找补,却见谢缘觉撑着床沿想要起身慌忙用左臂环住她的肩背,小心地将人扶起。谢缘觉顺势倚进她怀中,仰脸细看她的面容:“你脸色这般差……在洛阳受伤了?”

你怎么还转移话题?凌岁寒暗暗腹诽,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摇头道:“不妨事,大概是这几日没歇好。”

谢缘觉对她的回答不作表示,目光仍凝在她脸上,倏然伸手要探她脉门,却被凌岁寒下意识躲开。

“你不要妄图欺骗大夫。”谢缘觉轻咳两声,声音虽弱却不容抗拒,“要么你与我说实话,要么把手给我。”

凌岁寒终究拗不过她,只得乖乖递过手腕,一边将洛阳之事细细道来。

从洛阳到赉原路途遥遥,更不必说符离到达赉原发现自己不在以后,又辗转寻来,这么长的时日,她的脉象仍如此虚弱,可想而知她当初的伤势该有多重?谢缘觉静了静,低首轻叹道:“这值得么?”

凌岁寒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作答。

“理智告诉我,能救出苏姨,为苍生除一大害,换得天下太平之机,付出些代价自然值得。我知你也定是这般想的,所以这对你而言是很值的一件事。可于我而言……”谢缘觉声音渐低,抬眸的一瞬间,眼底似有月光荡开,“情之所钟,你的命便是这世间至重,没有什么比你更值得更珍贵。”

凌岁寒就这般猝不及防坠入谢缘觉那双温柔眼眸里,仿佛魂魄都被那抹月色摄去,“情之所钟”四个字在心头反复盘旋,搅得她心绪难平。舍迦此言究竟何意?是自己会错了意,还是……可无论谢缘觉是何想法,这一刻的凌岁寒再也按捺不住她胸中那压抑已久的情愫,猛地攥住谢缘觉的手腕:“舍迦,我……其实我对你……”

可惜勇气只有一瞬间,只够凌岁寒把话说出一半,那股冲动如潮水般退去,她忽然想起谢缘觉昏迷时自己的束手无策、无能为力。重明和阿螣至少还能给舍迦渡些内力真气调养,唯独她什么都做不了,这般无用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向舍迦诉说心意?

谢缘觉瞧她脸上表情几变,轻声问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没、没什么。”凌岁寒慌忙别过脸去,“我是说,往后我定会珍重自身,不让你忧心。你也答应我,别再这般涉险……”

谢缘觉凝视她片刻,突然正色道:“符离,你是不是喜欢我?”

凌岁寒蓦地睁大眼睛,吓得险些从榻边跌下去:“你这问的是什么话,我们是朋友啊,我当然喜……”

谢缘觉打断她:“我说的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必再骗我。那晚在昙华馆,便是馆中昙花盛开的那一晚,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谢缘觉的神情是一贯的平静,平静得让凌岁寒根本猜不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却反而让凌岁寒心跳如鼓,更加紧张。

“你那时一直醒着……?”

“睡了一小会儿,但我睡得浅,半梦半醒间便又醒了。在你说那番话之前,我就已经醒了……你不知道,我听见那些话时心里有多欢喜,只是我这身子朝不保夕,随时可能丧命,实在不敢考虑这些。可这次我算是死过了一回,临‘死’前见到你时,才明白有些话若不说出口,会是多大的遗憾。我不想让这种遗憾真的发生,我们之间本就已经错过太多光阴……”谢缘觉顿了顿,目光从凌岁寒的脸庞滑至她空荡荡的右袖,“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那夜说,想让我今后平安快乐自由,但你给不了我这样的保证。自由,我早已经有了;平安一事,你不一直在为我殚精竭虑?而快乐……从我出生到如今,从我们年少到重逢,这世间予我最多快乐的,始终是你。”

凌岁寒整个人僵在原地,谢缘觉说出的那些字句在她耳边嗡嗡作响,让她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直到她呆呆听到最后,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那又酸又胀的感觉才让她确信这一切真实。

“先前在长安时,你曾说过你最喜欢我的,是我的坦荡和勇敢。可是舍迦,你才分明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凌岁寒莫名哽咽了一下,用左臂紧紧搂住谢缘觉冰凉的身体,额头轻轻抵着谢缘觉的额头,“对不住,这话应当由我先说的。舍迦,我喜欢你,是想和你定终身、想要和你白头相守的喜欢。”

谢缘觉耳尖微红,但掩不住唇边漾开的笑意:“谁先说后说有什么要紧?不过我们约好,往后心里有话,都要即刻说与对方听,好么?”

平素谢缘觉冷静自持,鲜少将情绪显于面上,凌岁寒难得看见她这般温柔含笑的模样,心弦一动,心里莫名烧起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唇上,顿时慌了神。

“怎么了?”谢缘觉察觉到她的异样。

“我……”凌岁寒声音发紧,视线仍黏在那抹淡色唇瓣上,“我现在就有话想同你说……”

“嗯?什么话?”

凌岁寒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我想亲你,可以么?”

谢缘觉耳根霎时红得更厉害了,却仍噙着那抹浅笑:“你做事一向直来直往,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翼翼了?”

“这种事不一样。”凌岁寒目光灼灼,声音却软了几分,“你还没应我呢。”

“可其实……这种事,你不需要问我的。”

那声音比落雪还轻,却一字不落地飘进凌岁寒耳中。她屏住呼吸,缓缓靠近,终是将一个蝶翼般轻柔的吻落在了那微凉的唇上。

这个吻只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一来是凌岁寒终究不敢太过造次,二来是她突然察觉到怀中人身体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遂连忙松开谢缘觉,忐忑问道:“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无妨,你晓得我经不起情绪起伏,无论是大喜还是大悲都需克制。”谢缘觉按着自己的胸口,“不过疼一阵就好了。”

凌岁寒放心不下,当即要唤慕荷前来诊视,又恐留谢缘觉一人在此处不妥,略作思忖,推开窗户,向窗外打了个呼哨。不多时,一只墨羽乌鸦扑棱棱落在窗台,凌岁寒抚了抚它的羽毛:“你去把重明和阿螣叫来吧。”

第213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五)

等待颜如舜和尹若游到来期间,凌岁寒仍将谢缘觉揽在怀中,以自身的体温为她驱散寒意,不时低声询问:“现在好些了么?心口还疼么?”

忽闻门扉轻响,两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门口,谢缘觉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慌乱,欲从凌岁寒的怀里坐起来。凌岁寒左手仍扶着她后背,面上却已泛起红晕。

“谢天谢地,舍迦你终于醒了!”眼见谢缘觉苏醒,颜尹二人先是欣喜万分,眼中盈满笑意,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榻前,随后这才注意到她和凌岁寒的反应有些蹊跷。

舍迦体弱,又昏迷多时,符离抱她休息本在情理之中,可眼下她们这般慌张又心虚的模样却是怎么一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尹若游的眼睛里透着好奇与探究,目光扫过她们绯红的耳尖,像是瞧见了一件趣事。

“能发生什么事?不过是舍迦醒了。”凌岁寒故作镇定,扶着谢缘觉靠坐床头,“但她身子还虚着,你们照看她一下,我去请慕大夫。”说罢便要抽身。

“是么?”颜如舜见她说这番话时眼神飘忽,觉得好笑,唇边还真忍不住绽放了笑意,那笑容里既有揶揄也有欣慰,“那舍迦什么时候醒的?”

“也没多久,这些细枝末节回头再说,我先去找慕大夫。”

凌岁寒转身就要走,岂料谢缘觉反而将她唤住。

“符离,你且等等。慕大夫是村里那位叫慕荷的娘子吗?”

凌岁寒停步回头:“是她。”

“是她救了我?”谢缘觉更觉奇怪,慕荷的医术到底是好还是坏?

凌岁寒看出她的疑惑,便又回到榻边坐下将她昏迷时的事一一道来:“她是用菩提心法救的你。只是这村子与曲前辈究竟有何渊源,我们尚不清楚。”说着替谢缘觉掖了掖被角,继续道:“她这会儿应该在她的医馆,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待我请她过来之后你再细细地问。”

“医馆?”谢缘觉略一沉吟,“不必你回来麻烦了,我去那里见她。”

“你刚醒,不宜劳顿。”凌岁寒很不赞同地按住她肩头,“还是先在这儿歇着为好。”

“可我还有别的事,或许去那里见了她才有答案。”谢缘觉微微一笑,“你扶我过去吧。”

那座所谓的医馆,不过也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昨日叛军在杜家河村作乱,村民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只是当时谢缘觉危在旦夕,最要紧的自然是要先救她性命。今日见她脉象稍稳,慕荷便从清晨忙到申时,在医馆里为村民们一一诊治。

村民们见她们四人一同前来,尤其看到谢缘觉已然苏醒,顿时欣喜不已。“哎呀,四位恩人女侠都来了!”众人热切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谢缘觉的身体状况,慕荷见状亦上前为谢缘觉把脉。

谢缘觉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怔,目光掠过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的面容,见她们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怀念之色,便知她们与自己同样,都想起了长安城无日坊的旧时光。那些故人如今散落何方?又有几人能在这场战火中安然无恙?

她定了定神,收拾起自己的情绪,朝慕荷摇了摇头:“我也懂一点医术,方才已自诊过脉象,并无大碍,诸位请放心吧。”说罢便让慕荷继续照看其他村民,她自己则坐在一旁与乡亲们闲话起来。

众人一顿寒暄,很快谢缘觉等人便从这些村民口中问出他们与曲莲的故事。

原来这杜家河村的历史,要追溯到大崇立国之前。那时天下大乱,流民四散,一群逃难百姓偶然在这桃花山中的清水河畔落脚,因最初带领众人建村的是位杜姓长者,故而得名杜家河。后来大崇一统,战火平息,村民们却已舍不得这片由他们亲手开辟的桃源乐土,从此世代在此繁衍生息。直到二十多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村落,死者甚众,幸而那日曲莲来桃花山上采药,见此惨状,便倾力相救,这才保全了村中余下百姓。

“曲大夫为我们费尽心力,熬得眼睛都红了,硬是把我们一个个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等大伙儿都转危为安,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凑了些铜钱要给她。谁知她只笑着说,那清水河的莲花开得正好,讨一朵当诊金就够了。我们心里明白,曲大夫她是知道我们穷,付不起药钱,所以才……”

颜如舜闻言恍然:“难怪她灵位前供着那朵枯莲……”

尹若游则敏锐地接着询问:“可是后来,你们是如何得知她过世的消息?”

不然谁会给活人供牌位?

“曲大夫临走时,我们实在舍不得,她便答应来年夏日再来我们村子里赏莲。可那年我们从夏盼到秋,莲塘的花都谢,却始终没能等到她。我们实在放心不下,于是派了几个兄弟下山打听。这一找就是两年,谁曾想……谁曾想等来的竟是这样的消息……”

“就为了一句约定,你们竟寻了她两年?”凌岁寒有些错愕。

“我们知道曲大夫向来说话算数,若不是出了意外,定不会食言失约,我们总得弄个明白,所以才……哎,没想到还真是天不佑善人。”

众村民说到动情处,都不由得摸了摸眼泪。唯独谢缘觉再不发一言,神情若有所思。凌岁寒见状在她耳边悄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想我师君曾经和我说过的话……与此地所见,颇有出入”

尹若游轻轻笑了笑,忽然低声插话:“这也不足为奇。令师所见,终究只是其中一面。”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还有剩下的半句话留在了她的心里——就像是当初的我一样。

屋子里一时间只余下村民们叹息的声音,谢缘觉沉思少顷,又将视线移向慕荷。

其实在方才听村民们讲述往事的同时,谢缘觉也一直在留意观察着这位年轻大夫。只见慕荷依然挨个为村民们诊治,眉心始终存着几分困惑,不时翻动手中那本泛黄的小册子,斟酌许久才落笔开方;而等候的村民却格外耐心,接过慕荷配好的药材便连连称谢,一口一个“小慕神医”叫得亲切。

就在慕荷又一次对着药方踌躇不定时,谢缘觉终于忍不住,起身缓缓走了过去,三指轻搭那伤者腕间,那伤者与慕荷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须臾,谢缘觉收手执笔,在方子上改了一味药材。

“你……你也是大夫吗?”慕荷拿起药方,看着那味药细细琢磨了好半晌,表情从初时的疑惑渐渐转为惊诧。

谢缘觉淡淡道:“我方才已说过,我也会一点医术。”

“这哪是会一点?这味药一换,药效立时不同,我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慕荷眼睛亮了起来,满脸钦佩,“你好厉害啊!”

谢缘觉却未再多言,只让慕荷继续诊治余下伤患,她自己则在旁不时提点几句。待到最后一位村民的伤势处理妥当,暮色已悄然笼罩村落。村民们千恩万谢,争着要为四位恩人女侠张罗晚饭。不多时,这间简陋医馆安静下来,谢缘觉这才向慕荷问道:“敢问慕娘子的医术师从何人?”

“我哪有什么师父?”慕荷苦笑着摇摇头,“若真能拜得名师,我的医术也不至于这般粗浅了。”

“你不曾拜过师?”颜如舜听到此处也好奇起来,“那你这是……无师自通?”

慕荷扬了扬手中那本泛黄的医册:“我们村子原本从来没有大夫,从前有人生病,能熬便熬,熬不过的……”她稍稍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因此当年曲莲前辈临行前,留给我们这本行医札记,只要不是什么大病,照着上面写的法子,或许能够自救。偏偏村里乡亲识字的不多,仅有的几个读过书的翻看这册子,也都摇头说里头写的东西晦涩难懂,活像天书一般。而我阿父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我也跟着他认识几个字,又自幼爱琢磨这些,村长后来就把这册子交给了我。”

“那你可真了不起,这么难的东西,竟能自学成才!”凌岁寒由衷赞叹,她幼时为了舍迦的病,曾异想天开买来许多医书典籍研读,本想着日后成为名医为舍迦医治,谁料想越读越是头疼,终究还是把那些医书抛开,自然明白慕荷的不容易。

慕荷腼腆地挠挠头:“这些年我常想,若能得遇一位医术精湛的前辈指点一二……”话到此处,她悄悄瞥了眼谢缘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好意思开口相求。

谢缘觉温声道:“我能看看这本册子吗?”

“当然可以。”慕荷将册子递给了她。

曲莲的医术天下无双,可这札记她却写得浅显易懂,尽是入门根基,为何乡亲们还会觉得晦涩难明?这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谢缘觉沉思良久,仍是想不通缘故,又抬首看向慕荷,问出另一个疑惑:“方才我听村民皆唤你‘神医’”

“谢娘子是想问,凭我这粗浅医术,怎配得上神医之称吧?”慕荷了然一笑,“你们刚刚已经听我说过,杜家河原本从来没有大夫,而且不止我们杜家河,这桃花山上山下的十里八乡都很难寻着一个正经郎中。乡亲们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除了找我,再无他人可求。纵使我医术不精,偶尔还会误诊,可对于他们而言,我已是唯一的指望。日子久了,这神医的名号便传开了。”她说着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我早让他们别这么叫了……今日遇上谢娘子这样的行家,实在惭愧。您这样的医术,才当得起一个‘神’字呢。”

原来如此……谢缘觉心下一阵恍然,她曾猜过慕荷是否故意藏拙,还曾猜过慕荷是否师承名医大家,众人是看在她师长的份上才如此敬重,却从未想过真相竟是这般简单。

到底还是自己高傲了……

“你知道传说里的神仙吗?”谢缘觉突然问。

“这个谁会不知道?”慕荷不明白她为何忽有此问,“传说里的那些神仙可多了,你说哪一个?”

“我于此地乡亲而言,纵使医术再精湛再高明,也不过是那传说中虚无缥缈的神,对他们不会有半点帮助。”谢缘觉郑重道,“但你与曲莲师姨一样,都是这杜家河的神医,是这桃花山上山下一带的神医。”

慕荷被她说得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心头却泛起一丝暖意,低头笑道:“可你们昨日还救了我们村这么多人,你们自然也是我们杜家河的神啊。是了,方才我给乡亲们看诊,也多亏谢娘子你在旁指点。”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犹豫思考片刻,终是忍不住询问:“其实我老早就想问,谢娘子你这么好的医术,不能治好自己的病吗?”

谢缘觉淡然一笑,难辨情绪地摇摇头:“所以,我不是神。”

“她的病能治好。”凌岁寒本来只是个旁听者,当听见话题转移到了此处,她立即开口,语气里带着坚决,“我们一直在找能让她痊愈的法子,迟早我们会找到的。”

慕荷“哦”了一声,又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试着练练菩提心法呢?不是说这心法练到第九层,什么病都能够治好吗?”

颜如舜闻言一愣:“可那是舍迦师门的秘籍……”

“当初曲前辈把菩提心法抄写给我阿母时,我阿母也说如此珍贵的东西,自己怎么好收下?可曲前辈说,菩提心法本就是为济世救人而创,若是束之高阁,反倒辜负了它真正的意义?只不过江湖险恶,如果让歹人练了它这心法延年益寿,做出更多伤天害理的事儿可就糟糕了,所以她不敢轻易将菩提心法拿出示人。但她能确定我阿母是好人,我们杜家河的乡亲也都是好人,所以她才放心把这心法抄录相送。”慕荷此时神色相当认真,“你们四位女侠也都是大大的好人,练这心法为什么要有顾忌呢?”

只要能救谢缘觉的命,她们什么都不会顾忌,只是……尹若游摇首道:“此事并非如此简单,我们在医道上的天赋远远不及舍迦,连她暂时都不能练到第九层,我们即便练了,又怎可能……”

“能练几层是几层,日后谢娘子再晕倒昏迷,你们好歹能帮上忙。”慕荷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又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呸呸呸,对不住谢娘子,我不是咒你……”

谢缘觉微笑道:“我明白。你说的本就是实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凌岁寒听到这儿眼珠不由转了转,虽未言语,心下却在琢磨,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倘若自己也练了菩提心法,哪怕只练成皮毛,今后舍迦身体再有不适,自己也不至于像从前那样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

第214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六)

这一次谢缘觉伤得太重,若强行赶路必会加重病情,索性便在杜家河多住些时日,待调养妥当再作打算。

趁着休养期间,谢缘觉在山上将菩提心法教给了凌岁寒颜如舜、尹若游三人修习。凌岁寒等人自那日听了慕荷一席话,深以为然,想着练成此法后,日后舍迦再出意外,也好有个防备。谢缘觉却另有一番思量,倘若自己哪天当真不在了,这菩提心法由她们传下去,总能多救几人。

这念头她自然不敢说出口,一旦说出来,定又要惹得她们数落。

于是她安分地留在杜家河养伤,每日除了打坐练功调息,便是看看窗外山色,或是提笔续画之前那幅在昙华馆未完成的画,只求让符离她们安心。偏生这几日凌岁寒格外紧张她,无论她做什么,总要在一旁守着护着帮衬着。她要作画,她便替她研墨调色,默默打些下手。

又过三日,恰逢正月二十。雨水节气已过,东风渐暖,山间残雪消融,化作细雨润泽万物。草木抽新芽,枝头点点嫩绿,春意悄然而至。

而这日晨光熹微,颜如舜刚刚醒转,便见朝霞将纱窗染作绯色,又轻轻笼在尹若游的侧脸上。她正倚在床头,眉眼间映着霞光,仿佛春日初绽的第一朵花。

“今日怎么醒得这般早?”颜如舜仍卧在榻上,抬手轻拂过尹若游肩头垂落的青丝,唇边漾开一抹慵懒的笑意。

“等你啊。”尹若游微微低头,那落下的发丝恰好轻扫过颜如舜颊边那道刀疤,“在想你今日送我的礼物究竟会是什么。”

发梢拂过脸颊伤疤的触感让颜如舜有些发痒,她却也不去拨开,只故作不解:“礼物?你怎觉得我今日会送你礼物?”

“前几日你背着我偷偷摸摸的,”尹若游轻笑,“当真以为我没察觉么?”

犹记得去岁七月初九颜如舜生辰那日,两人庆祝之时,颜如舜便曾特意问过尹若游的出生月日。而今年重逢恰在此时节之前,尹若游料到她必不会忘记备礼,暗自期待多日,今日终是按捺不住,径直问了出来。反正在颜如舜的面前,她早学会了将心事和盘托出,不再遮掩半分。

“你这般直截了当,我还如何给你惊喜?”颜如舜嘴上埋怨,脸上掩不住笑容,右手从尹若游发间掠过,待对方察觉之际,一支木簪已稳稳插在对方的发髻之上。旋即她又不知用什么手法倏地摸出一面铜镜,让尹若游看清镜中的自己——发间木簪蜿蜒如蛇,簪头却雕着盛放的牡丹。“如今外头兵荒马乱,我下山去也寻不着像样的铺子,只好在山里找了块木料随便雕了支簪子,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

尹若游指尖轻抚过簪头的雕花,却不答是否喜爱,只笑着道:“那可以换我给你惊喜。”

话音未落,一方手帕自她袖中飘出,轻轻覆在颜如舜面上。

帕上金线绣着的凤凰展翅欲飞,在从纱窗透过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颜如舜显然愣住,坐起身来拿着帕子细看:“这是……”

“你过生辰时不就有总爱给别人送礼的习惯么?我这可是跟你学的。”尹若游挑挑眉道,“可惜如你所言,现在世道不太平,我既不知去哪置办礼物,又没你这般巧手,只得拿些旧物充数了。”

这习惯背后藏着颜如舜自幼的孤独,可此刻尹若游这一番话让她整颗心都似在瞬间被暖意填满。她沉默须臾,将手中的丝帕攥得更紧了些,微微而笑:“旧物?”

“你晓得的,我阿母从前靠做绣活为生,我进醉花楼前曾跟她学过几年针线活,也绣过几样小玩意儿,有些没卖出去的我便自己收着。前几日我翻包袱,没想到竟翻出当年绣的这只凤凰。”尹若游顿了顿,眼波流转间带了几分娇嗔,“倒像是专为你留的,你可不许嫌弃!”

颜如舜没有答话,只是伸手环住尹若游的脖颈,将心底想说的所有话都化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尹若游自然而然地回应着,唇齿交缠间彼此的呼吸都变得灼热。良久分开时,二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她见尹若游的发髻松散了几分,又抬手替她拢了拢鬓发,且重新插正那支簪子,眼中笑意盈盈:“收拾一下吧,待会儿我去给你做碗长寿面。”

小半个时辰过后,早饭备好,她们理所当然地与凌岁寒、谢缘觉同坐饭桌前。凌岁寒正吃着清粥与几样小菜,忽发觉尹若游面前的吃食与众人不同,不由奇道:“怎么唯独阿螣吃的是面?”

“今日是阿螣的生辰。”颜如舜笑着解释道,“是该有一碗长寿面的。”

这句话让凌岁寒与谢缘觉同时停箸,明显都愣了一下。

“今日是你生辰?”片刻,凌岁寒率先回过神来,冲着尹若游嚷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我和舍迦也好给你备些贺礼的。”

“我知道你们有心。”尹若游不在意地笑笑,“可现在村里镇上各处百业凋零,你们上哪儿去置办贺礼?”

这话确实在理,凌岁寒却仍不甘心地嘟囔:“那也该提前说一声啊,我们总要有些别的准备……”正说着,坐在她一旁的谢缘觉忽然倾身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凌岁寒听罢眼睛一亮,当即撂下筷子,起身就往里屋去。

“符离这是去做什么?”尹若游奇道。

“你们先用饭吧。”谢缘觉居然卖了个关子。

当尹若游的长寿面吃到一半,凌岁寒遂抱着一幅绢帛走了出来,在旁侧的空桌上小心展开。

绢帛上墨色尚新,正是那幅曾在昙华馆见过的未完成之作。只是此刻画中景象已然完整——月华如水,映照着尹若游翩然起舞的身影;颜如舜执扇而立,飞花绕袖;而凌岁寒与谢缘觉则并肩坐于灯火之下,在暖红的光晕里静静观赏。笔触细腻,竟将当日情景重现得栩栩如生。

“这画……”颜如舜惊喜道,“你终于画完了?”

“昨日才收的笔。”谢缘觉神色淡然,唯有眼底浮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这几日符离帮我研墨调色,做了不少琐碎活计。这幅画能够完成,也有她一份功劳,便权当我们二人合赠阿螣的生辰礼吧。”

尹若游心头一热:“送给我?”

“若非那夜见到你的水云舞,和重明的飞花扇戏,我也不会起意作画。”谢缘觉目光扫过她与颜如舜,“这画你们谁收着?”

颜如舜笑道:“既然是给阿螣的生辰礼,你问我做什么?自然是由她收着。”

“不,还是舍迦你来保管妥当。”尹若游认真思索有顷,神色变得相当郑重,“往后我们四人常在一处,再不分开,谁想看了随时都能取来赏玩。不过……”她稍一顿,忽而又眉眼一弯,“你方才说错一句,那夜我跳的,可算不得真正的水云舞。”

谢缘觉道:“你的意思是?”

“今日风和日丽。”尹若游侧首望向窗外天光,“待用完早膳,不如一同出去走走?”

这座山中小村之所以名为杜家河,正因它建在这桃花山上的清水河畔。初春时节,河冰初解,流水清可见底。四人用罢早饭,踏着新生的青草信步而行,不多时便听得潺潺水声,但见一脉清流绕石而过,尹若游蓦地快走几步,踏入浅滩。

往日在醉花楼里,在万众瞩目之下,她起舞之前总是要做足准备。今日此刻不同,她竟是全然随心而动,并不多作思量,衣袂一展,已就着流水之势翩然起舞,身形宛若游龙戏水,时而逆流而上,破开清波,时而顺流而下,与浪相逐,广袖翻飞间水珠四溅,在日照中如碎玉纷落。

而一阵河风拂过,她的长发与衣带随水波飘荡,整个人似要融进这脉脉春水之中,甚至比那夜在昙华馆的舞,更为自由,更为欢愉,更为无拘无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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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如舜便也不再像那夜那般以飞花扇戏相和,只斜倚在初吐嫩芽的柳树边,目不转睛望着那水中的龙女,一边随意给她打着拍子,竟也自成韵律。

一曲终了,尹若游一个回身定在浅水处,水珠顺着她的衣袖滴落,她看向岸上三人,眼中还映着波光。

“今日生辰,是我过得最快乐的生辰。”

凌岁寒道:“这也是我们看过最美最有力量的舞。”

这话说得极是诚恳,尹若游闻言抿唇一笑,忽然想起什么,踩着浅浪走近几步:“说来,我和重明还不知道你和舍迦的生辰是哪*月哪日?”

“我和舍迦?”凌岁寒下意识瞥了身旁的谢缘觉一眼,“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都是永祐二十三年的九月十二,那天正是霜降。”

这可真够巧的,颜尹二人听见这个答案都有几分意外。颜如舜随口笑着打趣了一句:“那你们果然有缘。”不料话音才落便又见凌岁寒和谢缘觉耳根微微泛红,她不禁扬起眉毛,和尹若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才立春不久,天还寒着呢,我们早些回屋子歇息吧。”颜如舜突然话锋一转,又继续笑道,“符离,还是有劳你多照看舍迦一点了。”

凌岁寒一怔,点头道:“这个自然。”

其实早在她们四人出门时,凌岁寒便已将自己外袍披在谢缘觉身上。此时回程路上,她也始终用左手虚扶着身旁人,见颜如舜和尹若游都主动走在前头,才低声对谢缘觉道:“今日阿螣的生辰倒是提醒了我,去岁我们好不容易重逢,可惜却没能一起庆生。”

谢缘觉拢了拢肩上的衣袍,轻声道:“今年我们的生辰,你想我们一起过么?”

“不止今年。”凌岁寒不假思索道,“明年,后年,往后余生每一年的九月十二,我都要同你一起过。”

听到最后一句,谢缘觉心头一颤,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又不忍伤她的心。

凌岁寒明白她的意思,正色道:“过些日子,待你身子稍好些,我们便下山去秀州净意庵走一趟。若能查明菩提心法的来历秘密,说不定就能助你突破第九层大关。”

谢缘觉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沉吟道:“可是如今天下战火仍未平息……”

凌岁寒打断道:“只有你的病痊愈了,我们才能有更长的时间,去做更多该做的事。”

山风拂过,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冽,谢缘觉侧头凝视着身旁人执着坚定的眼眸,半晌颔首道了一声:“好。”

第215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一)

转眼已是二月,山中桃花渐次绽放,将整座桃花山染成一片绯红,谢缘觉的身体总算有了些起色。

慕荷对此既感欢喜又觉怅然,这大半个月来,谢缘觉养伤期间没少指点她医术药理,如今见谢缘觉等人准备启程,她不由得生出几分不舍来。

临行前日,谢缘觉最后一次为慕荷讲解医理,末了忍不住道:“其实你天资甚佳,若能得遇明师,将来必成大医。”

“我何尝不想呢?”慕荷叹道,“可这方圆百里,除我之外再无一个大夫,若不是曲前辈留下的那本札记,我连这点皮毛都学不到。”

这般情况,显然不止杜家河独有,不止桃花山一带村镇独有,大崇疆域辽阔,不知还有多少穷乡僻壤求医无门。谢缘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少时初读那本札记时,也觉得艰深难懂么?”

“自然难懂。”慕荷想也未想就点头,“当年每句话我都要反复琢磨许久,才能勉强领会。村里别的乡亲读不懂它,索性就弃了。许是我天生就对医药感兴趣,虽艰难,却也从中品出几分趣味,这才坚持至今。”

谢缘觉仍是不解:“你觉得它难在何处?”

慕荷挠了挠头,一时语塞:“就是……处处都难懂啊。”她比划着双手,却不知该如何说明白这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处。

“可这些不都是最基础的医理吗?曲师姨所书已算浅显。”

颜如舜正在屋中一旁收拾行囊,本未参与她们的对话,听到此处,还不待慕荷回答,她已先抬起头来:“你好奇此事?”

谢缘觉颔首。

“那札记我前几日也看了两眼,医理深浅我不便评判,只是……”颜如舜笑道,“那行文未免过于咬文嚼字,寻常百姓读来自然费力。”

谢缘觉疑道:“咬文嚼字?”

“我幼时也不识字。”颜如舜说起往事时总是轻描淡写,仿佛在聊今日天气,“直到十五岁那年与阿母和解,她才教我认些字,但也仅仅是认得几个字罢了。那会儿我偶尔去书铺看书,越是文采斐然的大家之作,越是读得我头疼,倒是那些带图的话本子颇让人觉得有意思。识字与知书,本就是两回事。”

谢缘觉的显赫出身确实令她很难考虑到这一层,但她如今毕竟行走民间已久,经颜如舜这么稍稍一解释,她顿时豁然开朗,随后略作沉思,便忽地提笔蘸墨,在纸上勾勒出一株草药。

“你认得此物么?”她将画递给慕荷。

“这不是我的名字吗?”慕荷只看一眼就笑出声来,赞叹道,“谢娘子你真的好厉害,不仅医术精湛,连画技也这般传神。”

“你若喜欢,便留作纪念吧。”谢缘觉语气淡然,却在稍稍沉默后,道出最郑重的承诺,“如果我能活下去,过些年我定会再来杜家河,带一本你们都能读懂的医书来。”

翌日拂晓,她们辞别杜家河村民,下山径直往秀州方向行去。

一路上,颜尹凌三人轮番驾车,而谢缘觉独坐马车之中,闲来无事,遂执笔在纸上写画不休,画的都是些草木药材。这日黄昏来临,她们错过了宿头,谢缘觉体弱不宜露宿郊野,颜如舜与尹若游遂前往附近打听有无住处,凌岁寒则在小树林中生起篝火为她取暖。

残阳渐隐,火堆愈发明亮。颜如舜二人归来时,带回消息:“前头不远处还真有个驿站。”

凌岁寒闻言一喜:“在哪里?我们这就动身。”

尹若游接着道:“但那驿站已被兴平王及其部众占作行营,寻常百姓必定是进不去了。”

谢缘觉不由微愕:“我三哥?”

自谢慎登基后,册封长子谢钧为太子,第三子谢铭为兴平王,此事天下皆知。

“你要去见他吗?”颜如舜问。

“梁守义伏诛这等大事,也是该让朝廷知晓。”

这是要见谢铭的原因之一,而原因之二,却是在谢缘觉的诸多兄长中,与她关系最为亲厚的正是这位三哥谢铭。自谢缘觉年少离家,他们兄妹至今未再正式见过,今日突然听见谢钧的名字,自然令她心头不禁泛起几分思念。

但她们决定只见谢铭一人,避开其余官兵,趁着夜色悄无声息潜入驿站。然则谢铭居所外侍卫把守森严,她们四人遂施展轻功绕到了屋后一扇窗户边,颜如舜刚要推窗入内,只听屋里恰巧传来一声压抑着怒意的质问:“赌气?哼,你们当我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与圣人赌气吗?!”

“殿下息怒!小人只是转述太子殿下原话。”一个惶恐的声音急急忙忙道,“还望殿下看在太子的面上,千万三思,莫要冲动啊。”

颜如舜和尹若游不约而同侧头瞧了瞧谢缘觉,以眼神向她询问那与谢铭对话的男子究竟是谁。

“此人是大哥心腹,当初长安大乱前夕,我因进谏被太上皇下狱,便是此人奉大哥之命前来狱中打点照看我。”谢缘觉一边解释一边疑惑,却不知大哥今日又派此人与三哥传了什么话,竟惹得三哥如此动怒。

谢铭沉默良久,继而长叹一口气:“大哥的苦心,我自然明白。只是……旁人不知我也就罢了,难道连大哥也不懂我么?如今山河破碎,两京仍未收复,圣人却已亲近小人,偏信谗佞,这般所作所为与当年太上皇有何区别?如此下来,这天下何日才能重现太平?我向圣人进言,不过是为国分忧,并无半点私心。”

这番话未免有些大不敬,对面那人听得冷汗涔涔,垂首不敢应答。

“罢了,待会儿我会亲笔给大哥修书一封,你带回去便是。”

说完他挥挥手,示意那下属退下。

房间重归寂静,颜如舜仍立在窗外,右手轻搭窗棂,低声问道:“现在进去么?”

谢缘觉刚要点头,却瞥见身旁的凌岁寒僵立不动,整个人如泥塑木雕般怔在那里。

方才所听到的那番对话,对于凌岁寒而言太过熟悉。犹记得十一年前,她与舍迦也曾在无意间听见父亲与当时的睿王谢慎有过相似的交谈,那时睿王亦是这般劝父亲向圣人低头认错这些日子为着百姓疾苦与舍迦的病情,她强自将父母大仇压在心底,可今夜旧景重现,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深埋的恨意又似野火般在她胸中熊熊燃起。

时光飞逝,竟已十一个年头了,这血海深仇,究竟何时能报?

此生,可还有手刃仇敌的那一日吗?

“符离?”谢缘觉察觉到她的异常,立时明白她心中所想,轻轻将手覆在她滚烫的手背上。

凌岁寒被这声温柔的轻唤拉回神思,闭目深吸一口气:“我无事,我们进去吧。”

屋内烛火摇曳,谢铭正伏案疾书,忽觉一阵凉风拂过后颈。可他分明记得窗扉早已紧闭,这风从何而来?他手中狼毫一顿,霍地抬头望去,只见四名风姿各异的年轻女子悄立窗前,衣袂翩然,其中那白衣独臂的刀客尤其引起他的注意。

“凌澄?!”谢铭立刻认出她,反手按住案旁宝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现身于此!”

这般扑面而来的敌意让谢缘觉微微一怔,旋即恍然,符离在魏恭恩麾下卧底之事知者甚少,现在的凌岁寒在世人眼中仍是那投效反贼、背弃大崇朝廷的叛徒。

“三哥。”谢缘觉轻轻唤了谢铭一声,“我们此行是有要事相告,你不必如此戒备。”

谢铭目光一凛,落在她脸上:“舍迦?”

谢缘觉颔首道:“是我。”

谢铭的视线在她与其余三人之间来回游移,眉头反而越皱越紧,沉声道:“你过来。”

“三哥,她们都是我挚友,也皆是可信之人。”谢缘觉听出谢铭话中冷意,立在原地纹丝未动,窗外的月光映着她沉静的眼眸,“我们此番前来,事关重大,还望三哥静听。”

谢铭望着这个曾经乖巧无比的妹妹,只觉熟悉中透着陌生:“大哥说你和凌澄都变了许多,你们还真是”

“人会改变本就是很正常的事,不需要你来同意。”凌岁寒不想再和他废话,蓦地扬手掷出一个包袱,那布包重重落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谢铭警惕地解开包袱,赫然看见一颗人头。

“梁守义!他……他……”

“他死了,我们杀的,这你还看不出来?”

谢铭表情愈发严肃,但眼神中的敌意已逐渐褪去:“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岁寒言简意赅,很快便将事情说明。

谢铭听罢甚是惊讶,愕然沉默良久,才终于大笑起来,眉宇间显出几分旧日神采:“我就说,你是忠烈之后,怎可能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辱没先人英名。”

听他提及亡父,凌岁寒眸色骤然转冷,却未言语。

谢铭犹自沉浸在喜悦中:“梁守义既死,收复长安指日可待。”

“梁未絮如今可在长安?”凌岁寒突然发问。

“正是。”

“那你莫要轻敌,她未必逊于其父。”

“梁未絮终究是女子——”

“女子又如何?”凌岁寒听见不赞同的话立刻就要反驳,这是她向来如此的习惯,半步不让,“梁守义是重明和阿螣联手杀的,赉原城能够坚守数月之久也有舍迦的一份功劳,我们不都是女子么?你若瞧不起女子,这颗人头我们便拿回去了。”

谢铭知晓她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不与她争辩,只道:“我自无轻视之意,但旁人未必。梁守义一死,旧部必然动荡,你认为他们会心甘情愿奉一女子为主?梁未絮要稳住局面绝非易事,朝廷正可趁此良机一举拿下长安。倒是魏赫那里……”

凌岁寒虽心下不忿,却承认他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沉吟道:“可凭我对梁未絮的了解,她绝不会轻易认输。至于魏赫,不过是草包一个,你担心什么?”

“魏赫是草包不假,魏恭恩那么多旧部绝非易与之辈。”谢铭忧虑道,“他们既已随魏恭恩起兵造反,如今骑虎难下,只能死心塌地跟着魏赫一条道走到黑,朝廷要收复洛阳,怕是要费些周折。”

只因魏赫是个男儿身,纵使他才能远远不及梁未絮,反倒更得叛军拥戴。凌岁寒听到此处更加不服气,正想要说些什么,只听谢铭忽然又道:“是了,你方才说魏赫至今仍视你为心腹?”

“你别打我的主意。舍迦的病还未痊愈,我须得陪她到秀州找治病的法子。”凌岁寒猜到谢铭想要说的话,断然拒绝,但稍作停顿,又补上一句,“不过,若是舍迦的病有了转机,而那时洛阳仍未平定,我自会帮你们的。”

谢铭诧异地望向谢缘觉:“你的病还未痊愈?不是说长生谷的那位九如法师医术通神,能起死回生么?”

谢缘觉不欲多言,只淡淡笑道:“已好转许多,否则我岂能活到今日?”她显然不愿谢铭追问此事,当即将话锋一转:“三哥,方才在屋外,我们听见你与大哥使者的谈话”她斟酌着词句:“你与圣人之间,可是生了什么嫌隙?”

谢铭面色骤然一沉:“朝堂上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多问了。”

“据我所知,在圣人诸子之中,当属兴平王殿下战功最著?”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既非出自谢缘觉之口,亦非凌岁寒所言。谢铭目光如电,直射向对面四人中那最为美貌的女子:“你也是舍迦的朋友?”

尹若游素来最厌这等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但念及对方毕竟是舍迦兄长,又对舍迦确有关心之意,便按下心头不悦,展颜笑道:“殿下莫怪,我只是提醒殿下一句,自古功高震主,尤需谨慎。殿下既掌兵权,又立战功,更当好自珍重才是。”

在大崇皇室,骨肉相残已是再寻常不过之事。谢铭眉头深锁,却并未斥责她胡言乱语,默然一阵,他转移话头:“天色已晚,既然舍迦身子未愈,今日你们便在驿站歇息一夜吧,我命人给你们安排房间。”

第216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二)

驿站虽不算小,但谢铭的部下众多,早已将客房占满,他费了好一番周折才为她们腾出一间房来。夜色渐深,凌岁寒拨旺了炉中的炭火,转头对谢缘觉道:“你早些歇息吧,我们打地铺便是。”

谢缘觉却未应声,只是托腮望着烛火出神,半晌轻唤了一声“符离”,随后道:“洛阳之事——”

“你也别劝我。”凌岁寒直截了当打断她,“你答应过我的,现下我们除了去秀州净意庵这一桩事外,别的都不重要。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谢缘觉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失笑:“我话都没说完,你激动什么?”

凌岁寒哼了一声:“我这叫防患于未然,趁早断了你的危险念头。”

“危险”二字入耳,谢缘觉眼睫微颤,声音低了几分:“其实……我也不愿你再冒险。”

毕竟,卧底从来不是轻松的事。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凌岁寒突然忍不住道:“魏恭恩和梁守义都已伏诛,战乱却仍未有平息的迹象,也不知朝廷到底在做什么。”

她目前虽将谢缘觉放在心中首位,却终究也放不下这乱世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