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230(2 / 2)

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0855 字 1天前
🎁美女直播

“我……”凌岁寒喉头动了动,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符离。”谢缘觉将脸颊贴得更紧了些,她自己的声音仿佛要融进凌岁寒急促的心跳里,“我们在秀州的事已办完了,该启程去办你的事了。我……我很想再看你穿一次那样的衣裳。”

第226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一)

经过谢缘觉的劝说,她们四人终是离开秀州,一路向蜀中出发,先乘舟楫,后换马车,跋涉月余,方踏入西川地界。

长安陷落期间,谢泰避居于蜀中蓉州城内,而此刻她们尚行进在郊野的峒谷道上,距离蓉州城约有两三日路程。这日赶路到正午,因沿途实在寻不着任何一家酒肆饭庄,她们只得猎些野味烧烤充饥,刚烤出一点肉香味,忽觉附近似有人声,当即转头望去,只见山坡后转出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男女老幼皆有,显然是逃难之人。

这一路上她们见过太多逃难的百姓,对此并不意外,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正要继续用饭,不料人群中竟忽有人唤她们的姓名。

再次抬眼望去,她们只见那一大群人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老者身影。

“元老丈?怎么会是你?”万万没想到会在这荒郊野岭遇见无日坊的邻居,四人齐齐起身迎了上去,面露欣喜之色。

原来当初元寅逃出长安城,途中与元如昼失散,一直寻不到孙女的下落,他只得也跟随谢泰的车驾辗转逃至蜀中。这一路艰难险阻,难民们渐渐明白独木难支的道理,素不相识的人们结伴同行,遇猛兽便合力驱赶,逢盗匪便并肩抵御,久而久之倒在这颠沛流离中结下了过命的情谊。近日长安光复的消息传来,思乡心切的难民们商议着结伴返乡,元寅自然亦在其中。

而元寅虽年事已高,干不得重活,但处事沉稳,颇有见地,路上常为众人排忧解难,很受这些同伴的敬重。待他与颜尹凌谢四人寒暄过后,同行的难民们好奇询问起这四位娘子的来历,元寅立刻郑重介绍,道她们都是侠义心肠又本领高强的江湖侠客。众人闻言,皆肃然起敬,纷纷上前见礼。

“这会儿已经正午,诸位可用过午饭了?”颜如舜含笑相邀,“方才我们山上多打了些猎物,我们四人肯定吃不完,正愁天热不好存放。不如一起用些?”

这些难民中虽有不少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但毕竟都不通武艺,平日打猎颇为艰难。此刻见着油光发亮的烤肉,众人都不由咽了咽口水,道过谢后,便围着火堆坐下,与她们一同分食这难得的野味。

山风掠过峒谷道,烤肉的香气里夹杂着久违的欢声笑语,竟给这逃难之路平添几分暖意。

谢缘觉望着眼前景象,不由得想起昔日无日坊百姓在昙华馆夜宴聚会的热闹场面,心中百味杂陈,转向元寅道:“老丈,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去年我在路上遇见了小彩灯,她与您失散以后不幸落入拐子手中,幸得定山派弟子楚清晓相救,如今正跟在定山派侠士们的身边。”

“什、什么?此事当真?小彩灯她、她还活着?”与孙女失散这么久,这些日子元寅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此时骤闻喜讯,浑浊的眼中顿时涌出泪来,高兴得语无伦次,“这、这太好了,太好了……谢大夫,多谢你,多谢你。”

谢缘觉温声道:“老丈不必谢我,是定山派的人救了她,也是定山派的人一直在照顾她。”

“是极是极!定山派的大侠们自然要谢,谢大夫您也要谢。”定山派侠名远播,尤其在民间风评最好,得知孙女受他们庇护,元寅总算是彻底放下心。但欢喜一阵,他突然想起另外一事,脸色微微有了些变化,目光转向凌岁寒,踌躇道:“凌女侠,老朽也还有一事想要告诉您。前些时日圣人派三千精兵至蓉州城迎太上皇返京,如今太上皇已在众多官兵的护送下启程返回长安……不过算算日子,若日夜兼程,应当还能追得上。”

凌岁寒一怔,目露探究之色:“老丈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元寅又犹豫了一会儿,才斟酌着道:“不瞒凌女侠,当初老朽仓皇逃出长安,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得追随圣驾前行。那日圣人……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逃到济民驿歇脚时,我正在附近,因我当时给圣人进献了些粗茶淡饭,圣人也为了安抚民心,便安排我们几个老者也暂在驿馆住下。当晚,朝廷铁鹰卫的那个左……左什么……”

凌岁寒接道:“左盼山?”

“正是,据说那左盼山本是叛军首领梁未絮派来朝廷卧底的内贼,当晚他竟欲趁夜挟持圣人,幸得铁鹰卫的俞开霁将军及时救驾。事后审问时,那贼子供出不少隐秘,老朽耳闻了一些风声,其中便包括……包括凌女侠你的身世来历。”元寅声音渐低,顿了顿,看向凌岁寒的神色复杂,长叹一口气,“你们既告知了我孙女的下落,我也自当将凌女侠仇人的行踪相告。”

凌岁寒的神情逐渐严肃,眉头微蹙:“即使你知我身世来历,又怎知我如今来此是找他报仇的呢?”

元寅苦笑道:“当初在长安,老朽与凌女侠也有过几次相处接触,何况我们同居无日坊那么久……我又如何不知凌女侠性情为人?”

凌岁寒这才淡淡一笑:“多谢你。”

说罢,她转头看了看身旁的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虽都未言语,但彼此心照不宣,已决定蓉州城不必再往,待用过饭后,便应当即刻出发,直奔长安方向而行。

然而世事难料,不过片刻工夫,或许是这烤肉的香气飘得太远,竟引来一群不速之客。只听两侧山坡上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多名黑脸大汉手持刀剑,从林间一跃而出,横在众人面前。

为首的匪首满脸横肉,手中钢刀一横,厉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他阴冷一笑,刀尖直指人群:“哼,留下买路财!看你们人倒是不少,想必身上银钱也不少,识相的就快给爷们交出来!”

自从战乱以来,这些百姓流离失所,每日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有余财孝敬这些土匪老爷?但逃难日久,他们也不是头一回遭遇这等事,深知求饶无用,唯有反抗。尽管他们皆非习武之人,又手无寸铁,好在人多势众,拼尽全力搏一把,未必不能拼出一条生路。

哪知双方都还未来得及动手,火堆旁忽地响起一声清朗长笑,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看来是我们闲了几日,又有人送上门来给我们活动筋骨。”颜如舜环顾同伴,笑如春风,“谁来解决?”

“一起吧,速战速决。”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已倏地掠出,凌岁寒长刀出鞘的寒光未散,颜如舜与尹若游紧随而至,但见刀光鞭影交错,不过转瞬之间,所有山匪已尽数倒地,只余一片哀嚎之声在山道间回荡。

围观的百姓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待看清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山匪,不由得目瞪口呆。这般高强的武艺,他们平生仅见,心中顿时涌起无限敬佩,不约而同上前,朝着凌岁寒四人深深一揖,郑重谢过救命之恩。

“这有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而已。”凌岁寒毫不在意地道,“诸位保重,我们还有些事,便先行一步了。”

“女侠且慢!”百姓们急忙唤住她们。待四人回首,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最后还是那壮年汉子鼓起勇气道:“不知四位女侠要去往何处?如果是往长安方向……可否让我们跟随同行?”

“不行。”凌岁寒断然道,“我们是去长安方向,但我刚才已说过,我们还有些别的事要办,实在无暇顾及诸位。”

“无妨无妨,只要让我们跟在女侠身边就好,绝不妨碍女侠办事。”

此行颇为危险,但具体何事却不能说与他们知道。凌岁寒暗自发愁,正犹豫该如何拒绝,尹若游却将对面这群人上下打量一番,倏地出声道:“在下冒昧一问,诸位可是知晓我这位朋友的身份?”

众人闻言一怔,面面相觑,竟无人应答。

尹若游不紧不慢地续道:“方才元老丈提及济民驿之事,甚至连‘仇家’二字都已说出,你们绝不可能听不见,却不见半分讶异之色。”

众人惊讶于尹若游的观察力,而话已至此,他们也不能隐瞒,只得小心翼翼道出实情:“去年凌女侠在洛阳投效了魏恭恩,太上皇震怒,与圣人一同降旨,将凌女侠列为朝廷钦犯。起初我们之中也有几人不知内情,听闻此事后曾出言辱骂……后来元老得知,特意将凌女侠往日义举一一告知,说女侠行事光明,即便是相助魏贼,也必有缘故,绝非那等助纣为虐之人。所以……我们对凌女侠的事,确实多少知晓一二。”

听到此处,她们反倒更加诧异,颜如舜奇道:“仅凭元老几句话,你们就这般信得过我们?”

“不止元老几句话。”一旁另一位妇人接过话头,“颜女侠或许不认得我,但当初我姐姐家中遭窃,多亏女侠你出手相助,才追回失物。”

又有一人转向谢缘觉,恭敬拱手:“谢大夫的恩情,我们更是铭记在心。家兄这些年一直在赉原谋生,自叛军攻城后,我便日夜忧心,打听赉原的情况。若非谢大夫妙手回春,赉原城不知要多死多少人。几位既是凌女侠的朋友,凌女侠的为人,自然更不必怀疑。”

凌岁寒听罢,眉间疑惑未消,依然不解:“既然你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要去干什么,还敢跟着我?不怕连累你们?”

众人相顾无言,片刻后不知是谁一声苦笑:“女侠容禀,小的乃是长安城郊吉田县农户。当初我们县里二十一户沾亲带故的人家结伴入蜀,谁承想这一路遇着好几拨山匪,二十一户人家啊,如今竟只剩我一个了,我那两个女儿也……若非后来我遇上他们……”他喉头滚动两下,哽咽着指了指身旁同伴们:“我这条命也一样早就交代了在路上。”

“蜀道凶险,匪患猖獗。”另有人接着这番话道,“若无女侠护持,我们这趟返程……途中必定至少又要死一大半人。”

可树离根难活,人离乡贱,总要归家。

谢缘觉胸口发闷,深呼吸几口气,待心绪稍平,方问道:“太上皇既驻跸蜀中,不曾想过整顿治安,肃清匪患吗?”

“呵。”众人听罢毫不犹豫地冷笑,“太上皇坐镇长安的年头更久,在他的治理下长安城百姓的日子还不是越来越艰难?他到了蓉州后,蜀地的土匪再猖狂,也近不得蓉州的行宫半步,他又怎么会在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死活,治理什么匪患?”

此言甚是有理,但谢缘觉显然没想到这些乡野百姓竟敢如此直言不讳,略一沉吟,又故作严肃道:“这般议论天家,你们就不怕犯了大不敬之罪吗?”这话里藏着试探,实则是想知晓他们对凌岁寒复仇之举的态度。

“大不敬?哈哈哈——”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惨笑,只见一汉子双目赤红,嘶声道,“我一家五口,两人死在盗匪刀下,另外两人……”他声音陡然一沉,“另外两人却是被朝廷官兵给掳走的!若真要治我个大不敬之罪,倒正好成全我与我家人团圆!”

谢缘觉闻言默然,这般惨事,她与同伴们早已见怪不怪。自古以来兵祸甚于匪患,似李定烽那般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将领,实在是凤毛麟角。纵是天子亲军,劫掠百姓时往往比山匪更为凶残。

人群里一阵低沉的叹息,须臾后,却又见一名与元寅年岁相仿的老者上前一步,郑重一揖:“实不相瞒,其实我等早闻谢女侠大名,不仅是因谢女侠在赉原城悬壶济世,更因当初女侠在禁宫大殿上,对圣人天子所说那一番话……那话后来流传出宫,我等自然也有所耳闻。所以我们算是想明白了,如今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惨祸,罪魁祸首除了魏恭恩和梁守义这两个奸贼,太上皇也是害了我们的仇人,我们又凭什么对他恭敬,凭什么对他感恩戴德?”

本来,凌岁寒听到他们适才所说的悲惨遭遇,心下甚是恻然,此刻闻言却猛然一震。史册上那些揭竿而起的平民身影,忽然历历在目。她只觉自己刚刚的同情,反倒是小觑了这些百姓。

这些衣衫褴褛的升斗小民,实是天底下最有血性的豪杰。

“好。”凌岁寒正色道,“只要诸位愿意,那接下来的路,我们便同行。”

第227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二)

由于谢缘觉身体的缘故,她们一行人赶路总是相当缓慢,每到饭时必须要停下用膳,入夜必须要寻找住处歇息,何况如今又添了这许多难民随行,想要追上谢泰的车驾是绝对不可能。

是以四人商议过后,决定由颜如舜先行一步追赶,一来暗中查探谢泰车驾的底细,二来设法拖住他们的行程。

而凌岁寒与谢缘觉、尹若游等人则仍按往日速度徐徐前行,直到数日后,她们忽在道旁发现颜如舜留下的暗号,又循着这暗记觅得她埋于土中的一张纸条。

那纸条上寥寥数语写着:“此地亦有一伙山匪横行作乱,不仅劫掠过往行人,更欺压本地乡民。我需继续追踪谢泰下落,无暇处置此事,便劳烦你们代为解决了。另闻安南镇有个姓刘的财主,家资颇丰,却因惧怕山匪,每月被迫向匪寨上供重金。若你们剿了这伙贼人,不妨去他府上歇歇脚,休整一番。”

纸条背面绘着那山匪老巢的路线图。

凌岁寒一行人循着图上路线而去,果然寻得贼窝。这伙山匪人数虽比她们先前遇到的都要多,但在凌岁寒刀下,也不过是土鸡瓦狗,依然没费多少力气便把他们全部剿灭。

事了之后,她们将匪寨中的财物尽数清点,一一归还给附近遭劫的乡民。消息传开,四邻八乡的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纷纷前来拜谢。那刘姓财主更是感恩戴德,将凌岁寒与谢缘觉、尹若游连同随行难民们都迎入了自家庄园之中,杀猪宰羊,设宴款待,待为上宾。

时值盛夏,酷暑难当,她们在此处洗去这一路风尘,总算得了些清凉。谢缘觉沐浴更衣后,信步走上露台,倚栏远眺,但见远处群山如剑,峭壁如削,云雾缭绕间偶见飞瀑如银练垂落,山势奇绝处竟似鬼斧神工。这般险峻气象,令她胸中郁热尽散,不由轻声喃喃道:

“蜀中山川雄奇险绝,果真是别处难寻的造化。”

恰在此时,凌岁寒换了一身素白新衫走来,闻言颔首赞同:“确实,别处山色或秀美或壮阔,却难得这般奇险相生。自离长安以来,我们走过中原平野,见过江南水乡,倒还是蜀地的峻岭深谷最合我意。”

谢缘觉回眸浅笑,忽然轻声道:“符离,你可还记得《蜀中九山记》这本书吗?”

凌岁寒一怔,思索道:“那是什么书?”

“是当年你我分别前,你送我的最后一本书。”两人幼年时凌澄赠予谢妙的游记地理志堆积如山,她自然不会全都有印象,可谢缘觉从来不曾忘记,“可惜那时还未来得及翻阅,我便离开了长安,没曾想今日竟能亲眼得见蜀地山川风光。”

凌岁寒终于在她的提醒之下忆起往事,唇边也漾起笑意:“亲眼所见,终究胜过纸上万言。”她抬手替谢缘觉拢了拢被山风吹散的鬓发,“所以啊,你要相信我——世间憾事,终有圆满之时。”

这段时日,凌岁寒几乎随时随地都会这般不着痕迹地安慰谢缘觉。谢缘觉明白她的意思,不禁莞尔:“你如此说话,可不太像你平日里直来直往的风格。”

凌岁寒道:“但你笑了。我说这话,能让你笑了就好。而且,我这话难道没道理吗?”

谢缘觉眉间笑意未散,语气却逐渐变得郑重:“很有道理。所以你的憾事,也定有圆满之日。”她略作停顿,随即轻轻握住凌岁寒的左手,“走吧,我们该继续赶路了。”

然而当她们再次去见了那庄园主人,打算辞行告别时,对方却执意挽留,只道蜀地风光难得一见,劝她们在庄中多住些时日。

谢缘觉婉拒道:“此地景致虽佳,但我们确有要事在身。”

“那就至少再多留一日吧。”那刘财主恳切道,“明日我再设宴为诸位饯行,聊表心意。”

凌岁寒道:“除掉那伙山匪对我们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况且我们也不单单是为了帮你,你不必如此客气。”

刘财主听罢此言沉默良久,竟倏然苦笑一声:“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这一带匪患已久,我日盼夜盼,只盼望着哪天能有神仙下凡解救百姓于水火。前些日子太上皇车驾途经此地,因县衙住不下那许多官兵,便有小部分官兵住进了我庄上。我心想这机会终于来临,不仅好酒好肉款待,更奉上重金求他们剿匪。谁知……呵,谁知他们收了那么多银子却不办事,反倒变本加厉欺压百姓。如今几位女侠路见不平解决了我们的心腹大患,即便你们不图回报,我们又岂能不知感恩?”

他虽称呼谢泰为“太上皇”,然则言语间并无半分敬意,反透着压抑多时的怨愤。

凌岁寒听在耳中,想起这一路行来,竟无一人为谢泰说过半句好话,她心下既觉痛快,又不禁有些感慨。

民心尽失至此,这天下若不生乱,才是怪事。

在刘财主的再三挽留下,她们终是多住了一日,待到次日饯行宴结束,一行人这才启程赶路,继续向着长安方向而行。

又过三日,她们正在道旁一株垂柳下纳凉,尹若游带着几个乡民去不远处的清泉边打水,忽闻一阵鸦声欢快,她心下蓦地一喜,抬头望去,只见“如愿”振翅而来,稳稳落在她肩头,再定睛一看,颜如舜的身影果然已出现在林间小径上。

“重明!”尹若游步履轻快地迎上前,“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谢泰那边……”

“放心吧,谢泰目前暂不会*回长安,我特意回来和你们商量商量。”颜如舜笑着环顾四周,“符离和舍迦呢?”

尹若游将刚灌满的水囊递给她,待她喝了两口才道:“她们在那边柳树下歇脚,我带你去吧。”

随后,四人在杨柳树下会合,欢欢喜喜打过招呼,颜如舜遂解释道:“如今谢泰一行已出蜀地,却还未回到长安,现在在春芜山的行宫暂时住下了。”

这春芜山地处于秦蜀交界,山势奇峻中透着灵秀,居然还带着那么几分江南山水的韵致。因此神德元年时,已日渐沉溺享乐的谢泰便征调民夫在此山之中修建行宫,偶尔会来此避暑游乐。

凌岁寒知晓这行宫来历,是以闻言又诧异又愤怒:“他还有闲情逸致游山玩水呢?怎么,长安刚收复,他这一路太过太平,就让他忘了他之前丧家之犬的处境了吗?”

颜如舜笑道:“起初是因为最近天气太过炎热,他说他似是中了暑,所以要在春芜山将养几日。后来病好了,他却又说要等着看昙花盛开,才继续在那行宫里住了下去。”

原来这昙花本是西域奇珍,在民间稀罕得紧,寻常百姓难得一见。但因天子偏爱,长安禁宫与春芜山行宫里都有栽种。

凌岁寒一想到如今天下动荡,战火犹未完全平息,谢泰居然仍像从前那般只顾享乐,她心中怒火更盛,这回气得连话也不想再说。

“可是——”颜如舜却突然话锋一转,“我在那附近打听了一番,其实当初叛军占领长安后,除却蜀道天险难攻,周遭山川要塞皆被他们控制,包括春芜山行宫的珍玩也早被那群叛军洗劫一空。那等娇贵的昙花,据说早就不存了,他根本看不到花开。”

听到这段话,谢缘觉神色微微一动。

因她知晓自己寿数难永,故而自幼便对“昙花一现”这个典故心有戚戚然,可自从亲眼看过此花盛开以后,她又不免极爱这花——世间至美之物,她总是格外眷恋。

然而想起这春芜山行宫,神德元年始建,耗费整整三年光阴才成此恢宏殿宇,谁知不过短短数载,战火便至。

更又忆起那长安昙华馆,三百多年前作为荣朝第一权臣卢彦卿的心爱别院,极尽奢华,可卢彦卿死后未及二十年,天下便烽烟四起,荣朝倾覆,昙华馆也几经损毁,又几度重修。去岁她们才将那破败不堪的馆舍略加修,重新栽下昙花,仅仅才赏了一回花开,战事又起,如今不知那馆阁成了什么模样。

其实不止她这条命,便是所谓盛世,巍巍王朝,在这历史的悠悠长河里,亦如昙花一现,转瞬成空。

凌岁寒察觉到谢缘觉神色间的细微变化,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先向颜如舜问道:“既然昙花已毁,那他还留下来看什么花开?真是蹊跷。”

“所以赏花之说,显然只是托词,他根本就不愿意这么快回长安。”尹若游沉思已久,听到此处接口道,“这倒正常,若换作是我,也不想回去与当今天子演什么父慈子孝的戏码。”

毕竟当年谢泰贵为九五之尊,曾是万民称颂的盛世明君,一朝山河破碎,被迫退位让子,成了个有名无实的太上皇。如此落差,任谁都难以坦然面对。

颜如舜颔首道:“我也是这般猜想的。所以我们可以放缓行程,不必急于赶路了。”

“倒确实不用担心追不上他了,只不过——”现在尹若游忧虑起了另一点,“这一路上本是刺杀良机,偏生他又住进了春芜山行宫,那里必定守备森严,怕是不比长安禁宫逊色多少,要在那儿下手绝不容易。”

究竟能有什么万全之策,能让符离那在重重守卫之下取了谢泰性命,并且全身而退呢?

她们四人说话并未刻意避着附近的百姓,反正与她们同行的这群百姓都早已知晓她们此行的目的。

因此元寅听罢,面露思索之色,似乎想要对她们说些什么,可才张开口,他目光扫过一路相伴的乡亲们,又想起身在远方的小孙女,心怀忧惧,终究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第228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三)

又过多日,她们一行人终于抵达春芜山脚,在附近一个名唤同乐镇的小镇子里暂时住下来。因战乱萧条,镇上唯一的小客栈早已歇业,众人只得分散借宿在当地百姓家中。

安顿妥当后,颜如舜趁着夜色施展轻功潜入春芜山行宫,再次探查了一番。

这次她花费的时间极长,格外仔细,将各处岗哨都摸了个透彻,随后再回到住处凭着记忆画下行宫布防图。四人对着图纸商议良久,得出的结果却令人甚是失望:以行宫这般森严的守卫,放眼江湖,除却颜如舜的绝世轻功,怕是再无人能在春芜山中来去自如,凌岁寒自然也不例外。

颜如舜倒不介意自己寻个机会杀了谢泰,替凌岁寒了却这桩血仇。但她深知符离性情刚烈,若不能亲手手刃仇人,只怕此生难安,便只得按下这个念头。

四人思来想去,却始终想不出一个良策。

“罢了,不必再想。”凌岁寒见谢缘觉面色渐显疲态,心知她不宜过度劳神,遂出言道,“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龟缩在春芜山,大不了再等等,等他启程返京途中再动手不迟。”

颜如舜踌躇少时,忽而轻叹道:“昨夜探查时,我偶然听得几个官兵闲谈,说是当今圣人已屡次催促太上皇还宫。毕竟太上皇久居行宫,难免惹人非议,有碍今上正统。春芜山距长安其实已不算太远,我猜待谢泰启程时,谢慎必会加派更多官兵来迎接,一方面彻底控制谢泰,一方面也能展现他的孝道。”

随着护卫日渐增多,到时候即便在路上,刺杀也将难上加难。

母亲临终遗言又骤然在凌岁寒脑中一闪而过,她面若寒霜,似乎浑不在意地冷冷道:“自离洛阳以来,我已有许久未使过阿鼻刀,它也该出鞘了。”

阿鼻刀必能以一敌百,以一敌千,甚至以一敌万。

凌岁寒强行压下内心深处的不安,如此坚定地告诉自己。

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不约而同看向她的脸色,再彼此相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忧色,但终究不好说什么。

于是她们只能这样等下去,随行的百姓因仰仗她们庇护,也不敢独自上路,便一同滞留镇上。好在尹若游等人出手阔绰,给借宿的人家都付了银钱,倒也不算叨扰。

这日元寅与几个百姓出门散步,舒展筋骨,忽见一队采买的官兵横冲直撞而来,元寅险些被撞倒在地,幸而同伴及时扶住了他。众人虽心中恼恨,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狠狠瞪了那群官兵一眼便要离去。谁知他们还未来得及转身,与那群官兵同行的一个大太监无意间回头,目光扫过元寅的脸,突然出声喝道:“站住!”

“我怎么瞧你有几分面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那太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元寅,忽然一拍手,“想起来了!当初济民驿给太上皇献食的老者,可不就是你么?”

元寅只能无奈躬身答道:“正是小人。”又不得不装模作样地问起太上皇近况,摆出一副关切模样。

那太监闻言叹了口气,太上皇这些时日郁郁寡欢,已许久未见欢颜了。虽说如今谢泰已非九五之尊,再没有了当年一言九鼎的权力,但太上皇的身份依然能够决定许多人的荣华富贵。这太监贴身伺候,总想着若能讨得太上皇欢心,自己也好讨些赏赐。此刻见到元寅,他不由忆起当日谢泰在济民驿时的动容神色,顿时计上心头。

“这些人与你是何关系?”他抬手指向与元寅结伴的百姓问道。

元寅如实相告。

“哦,原来你们入蜀出蜀都是一路同行,那想必相处日久。”那人阴恻恻地笑道,“这些人,可都忠心可靠?”

这话问得刁钻,尽管这些百姓毫无例外都对太上皇心怀怨怼,对当今朝廷心怀怨怼,但当着这太监的面他们只能够连连表忠。

那太监很满意地点点头:“稍后你们随我上山面见太上皇,记着按我的吩咐说话。”

元寅等人被这太监带走的消息很快传到凌谢颜尹四人的耳朵里。凌岁寒只怕他们出事,坐立不安,立刻要带刀前去救人。颜如舜一把按住她肩头:“他们只不过是几个普通百姓,若是哪里得罪了那太监,当场便可发落,何须特意带上春芜山?你们都别着急,待我先去探个究竟。”

旋即,她便又施展她的上乘轻功,悄然上山,再度潜入行宫之中。

恰是凑巧,她刚至殿内,便见元寅等人正跪伏于太上皇谢泰面前,似乎个个神情激动,热泪盈眶,高呼道:

“不期今日再得见太平天子!”

呼声震彻殿宇,久久回荡。

谢泰端坐宝座之上,终于展露一丝笑意。

颜如舜瞬间明了一切。

确定了他们绝不会有危险,颜如舜便不再逗留,退出行宫,决定先回到住处向她的同伴们报个平安。

直到黄昏日暮时,元寅等人在宫中用过酒食,才被官兵们送下春芜山。回同乐镇的路上,众人皆垂首不语,步履沉重,面上尽是隐忍之色。行至镇口,元寅蓦地驻足,抬眼环视众人:

“我有一言,不知诸位是什么想法?”

待众人商量完毕,遂返回镇上与凌岁寒等人相见,说起今日发生之事,末了元寅道:

“太上皇今日见到我等甚是欢喜,所以明日我再去求见孙公公,只说还有别的同伴与我们一样日夜思念太上皇,盼能一见,想来太上皇不会拒绝。”

他说这番话时是盯着凌岁寒所说,令凌岁寒颇为疑惑不解。

“什么意思?你们还想进宫见他?”

“老朽听说江湖里有一门易容之术,可以改变人的相貌?不知这传说是真是假?如果确有此事,到时凌女侠不妨易容与我们一同上山进宫。”

此言一出,凌岁寒也好,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也罢,俱是愣住当场,神色大变,震惊不已,半晌无言。

待到凌岁寒终于回过神来,当即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谢泰是我的仇人,报仇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能连累你们!”

“凌女侠难道以为我们是为助你报仇才这般做的吗?”一名中年妇人用力抹去泪水,通红的眼中却透着倔强,“叛军攻入长安那日,我丈夫和两个孩儿都死在乱军之中。若不是我大女儿替我挡了一箭,连我也……我也……我时常在想,若非当初太上皇那般轻易地弃了长安城逃跑,我家或许就不会……这叫我如何不恨啊?!如今长安收复,我本打算放下往事,回去过安生日子,谁知今日竟还要我们对着那昏君歌功颂德。你可知我喊出‘太平天子’那四字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我实在是……”

她是不通文墨的农妇,满腔悲愤却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达。这时,那群难民中唯一读过书的书生上前一步,接过她的话,沉声道:

“《尚书》有言:‘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

这句话的意思乃是,善待百姓的,才是我们的君主;残害百姓的,便是我们的仇敌。独夫作威作福,就是天下人的大仇!

而所谓独夫者,正是暴虐无道、众叛亲离的独裁之君!

“凌女侠,所以我们不是帮你报仇,而是我们自己——也要向那独夫讨这笔血债!”

“其实那日颜女侠回来与你们说话时,我就想告诉你们,我曾在济民驿见过太上皇。他不知我是被官兵们胁迫才给他进献吃食,对我此举颇为动容,或许我可以利用此事助你们接近他。可是……可是我一想起小彩灯……”元寅声音发颤,哽咽着道,“我还盼着与小彩灯相见,心里害怕,终究还是放弃了报仇。但经过今日此事……”话到此处顿了顿,他又猛地抬头,眼中泪光与怒火交织,“我已忍不了,我们都已忍不了!凌女侠,谢泰从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仇人!”

凌岁寒只觉胸中热血翻涌,她沉默半晌,侧首又看向身旁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果然在她们的脸上看到与自己相同的震撼,再见目光移向面前这群衣衫褴褛却目光如炬的百姓,终于重重一点头:

“好!这仇,我们一起报!但你们放心,我凌岁寒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人有事!”

翌日拂晓,众人依计而行。元寅寻到那位孙公公递话,谢泰闻讯果然欢喜,当即下旨命这群百姓次日齐赴春芜山行宫,许诺赐宴犒赏。

当夜,尹若游取出易容器具,为凌岁寒、谢缘觉、颜如舜及自己改换容貌。她手法精妙,不过半个时辰,四人便化作寻常村妇模样,连眼尾纹路都惟妙惟肖。

又过一夜,天刚蒙蒙亮,一队官兵便引着众人往春芜山去。山路蜿蜒,初时只见怪石嶙峋,峭壁如削,颇有几分险峻之势,行至半山却又见清溪潺潺,野花点缀其间,竟透出几分江南秀色。而待她们转过一道山梁,忽见朱墙碧瓦掩映在云雾之间,那行宫依山而建,殿宇层叠,飞檐如雁翅般探出悬崖,白玉阶自山脚盘旋而上,宫门前立着十二根盘龙金柱,在晨晖中泛着刺目的光芒。

殿门口的侍卫首领打量众人一番,狐疑地看向凌岁寒空荡荡的右袖:“你这胳膊……”

凌岁寒微微低头,鬓边碎发垂下,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锋芒:“长安城破那日,被叛军砍的。”

这战乱年头,缺胳膊少腿的百姓见得多了,那侍卫首领自然不会怀疑,随意摆了摆手,示意放行。

众人踏入大殿,金砖铺地,朱柱擎天,那太上皇谢泰高坐龙椅之上,虽两鬓斑白,面容松弛,眼中却闪着异样的光彩。

“草民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元寅率先跪拜,嗓音似乎因激动而颤抖。众人也连忙跟着山呼万岁,其中几个百姓还暗中掐着大腿,硬是憋出两行热泪,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谢泰见状龙颜大悦,抚掌笑道:“好!好!都是朕的好子民!来人,赐酒食,今日朕要与民同乐!”

这一路保护谢泰的精兵大多数皆在殿外四周把守,殿内护卫与内侍宫女却并不算太多。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进殿后已迅速观察了周围形势,此时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身形骤动!

颜如舜袖中短刀倏然出鞘,身影如风似魅;尹若游腰间“腰带”铮然作响,九节长鞭已化作游龙飞来;谢缘觉纤指翻飞,银针破空之声则是细不可闻。

不过瞬息之间,东侧护卫尚未来得及拔刀,便被银针封住穴道;西边宫女还未惊叫出声,已被鞭影扫中昏睡穴;南面内侍刚要示警,颜如舜的刀背已重重敲在其后颈。

原来上山时官兵们虽严查过她们有无携带兵器,但颜如舜的短刀与谢缘觉的银针本就极易隐藏,尹若游那条九节鞭平时便习惯缠在腰间权作腰带,都瞒过了官兵耳目。

殿宇深阔,正因如此,金碧辉煌的宫墙将里外隔作两重天地,殿内这番动静,外头的官兵竟浑然不知。与此同时,凌岁寒身形暴起,反手抽出身旁侍卫佩刀,寒芒乍现,刀光如飞雪横空,瞬间抵住谢泰心口,入肉三分。

“你敢大声说一个字,我就立刻杀了你。”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

谢泰此时已如同俎上鱼肉,哪敢惹怒她,只得战战兢兢地小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凌岁寒眸中怒火灼灼,千万般恨意凝在刀尖,却终究未发一言。

谢缘觉见状轻叹一口气,略一沉吟,强忍住心口隐痛,缓步上前,为凌岁寒卸去面上易容。

早在之前万寿节,谢泰于长安仁和宫大宴百官之时,凌岁寒作为铁鹰卫的一员与宴。当时仅仅一面,本不会在天子的脑海中留下太多印象,他只是隐约觉得眼前女子有点面熟,但见她那条仅存的左臂,他猛然惊醒,颤声问道:“凌澄?你……你是凌澄?!”

凌岁寒终于冷冷出声:“难为你还记得我。”

谢泰喉头滚动,冷汗涔涔而下,那刀尖传来的寒意让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当年……当年是我一时糊涂,错信谗言,冤枉了禀忠。只要你放下刀,我即刻下诏,为禀忠平反昭雪,追封爵位,重修墓冢……”

“一句糊涂,就想抵我父母性命?”凌岁寒听得只想冷笑,眼中怒火更炽,“何况,今日要取你性命的,可不止我一人。”

谢泰眼角余光看向凌岁寒身后那些百姓,奇道:“他们……他们为什么……”

这句话才说完,人群中一个跛脚老汉忍不住率先上前,一瘸一拐地走到谢泰面前,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谢泰鼻尖:“当初叛军破城,你带着妃嫔皇子连夜逃窜,可曾想过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我娘子为护幼子,被乱刀砍死在门槛上,你的金羽卫在哪儿!”

身后一个妇人声音嘶哑,仇恨让她的面目变得狰狞:“我三个孩儿活活饿死在逃难路上,你却在蜀地照样饮酒吃肉!凭什么我的孩儿就该死!”

人群渐渐骚动,越来越多的百姓挤上前来,那唯一的书生向他怒目而视:“你宠信魏贼这么多年,任由他在霍阳囤积兵马,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偏偏你说他是赤胆忠心,魏贼起兵作乱,你才是这罪魁祸首!”

“我闺女被叛军掳走时才十四岁!”

“你修的这行宫的每一块砖石,都沾着我们的血汗!”

“你可知那会儿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被马蹄踩碎的百姓尸骨?”

一声声控诉仿佛一记记耳光,抽得这位曾经的九五之尊面如死灰,他从未想过这些蝼蚁般的草民眼中,竟能迸出如此骇人的恨意。

“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一时糊涂’造的孽。”凌岁寒持刀的左手始终纹丝不动,却微微侧身让出半步,好叫他看清每一张百姓的面容,“这世上任何人,只要犯了错,犯了罪,都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你又凭什么例外?!”

最后一言落下,凌岁寒长刀一送,刀光一闪,利刃就这般没入谢泰胸口!

“你必须受到惩罚!”

十一年血仇,今日终得了结。凌岁寒缓缓松开刀柄,目光扫过那些或悲泣或愤怒的百姓,恍惚间,似在人群中望见母亲含笑的面容。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

可若千万百姓同心,这天下苍生之力,又岂是千军万马所能抵挡?

第229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四)

谢泰既死,她们接下来最要紧的事便是如何安然离宫下山。

殿外官兵众多,一旦被他们发现太上皇遇刺,免不了一场血战。届时在场百姓即使不死在此山之中,今后也难有宁日,是绝不可取的下下之策。所幸上山前她们已有筹谋,尹若游当即动手,迅速将颜如舜易容成谢泰模样,自己则扮作孙公公的样子,并换上他二人的衣裳。

那孙太监此刻正与一众宫人伏倒在地。早在昨日她们已查得明白,这阉人从前仗着谢泰宠信,没少构陷忠良,手上也沾着无辜者的鲜血。因此凌岁寒毫不迟疑,又一刀解决了他的性命。旋即颜如舜扛起两具尸首,纵身跃至房梁顶上藏好。

尹若游手上动作不停,又为谢缘觉改换了一张陌生面孔。

待一切收拾停当,“孙公公”突然尖声叫道:“有刺客!快抓刺客!”

殿外官兵闻声冲入,见满地横卧的宫人,无不骇然。还好“太上皇”仍端坐于宝座之上,只是面色惊惶,似受惊吓过甚,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孙公公”上前一步,颤声道:“方才那群百姓里混入三个乱党,竟敢行刺太上皇!多亏其余百姓忠心护主,拼死相救,太上皇方得无恙。这些百姓都是忠义之士,切不可为难。”

说到那三名刺客,“孙公公”面露惧色,道他们武艺高强,已趁乱逃出殿外。尽管官兵们十分不解,大殿四周戒备森严,刺客如何能来去无踪?但此刻他们也顾不得细想,当即分作两路,一路疾追而出,另一路则留守殿内,一面护驾,一面救醒昏迷的众人。

侍卫们陆续醒来,听闻事情经过后更为惊疑:那三名刺客既有能在瞬息间放倒众人的本领,这些寻常百姓又如何能护得住太上皇?

而尹若游的易容虽天衣无缝,绝无任何人能看出破绽,但她们的身形与谢泰、孙公公的身形毕竟有所不同。好在宫规森严,下人们平日面圣必须低头回话,纵使与谢泰朝夕相对,也无人敢细看龙体轮廓;至于那“孙公公”,倒是有几个侍卫觉出几分异样,隐约怀疑是否有人易容假扮,可偏偏尹若游自幼习得口技绝学,能将他人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又觉得方才的猜疑太过荒唐,暗道自己多心。

既然太上皇与孙公公俱在,纵有万般蹊跷,众侍卫也不敢再多置喙。

刺客当然是遍寻不着。这时“太上皇”突然咳嗽两声,“孙公公”连忙躬身凑近。二人低语几句,旁人只见“太上皇”嘴唇微动,却听不真切。那“孙公公”随即直起身来,扬声道:“圣上龙体欠安,需回内室静养。尔等好生护送百姓下山,不得怠慢。”

待目送百姓们安然离去,又将安顿好“太上皇”回寝殿歇息后,“孙公公”寻了个由头,独自离宫下山。

还在春芜山行宫的,就只剩下颜如舜一人。

由于太上皇身份与众不同,无论去往何处都必须有宫人随侍左右,因此这也是定要由颜如舜假扮谢泰的关键原因。她在榻上佯装睡了片刻,待四下无人时倏然睁眼,身形如鬼魅般掠过重重守卫,再次潜入大殿,纵身跃上房梁,取下先前藏匿的两具尸首,将谢泰的尸体带回寝殿,小心安置在龙榻之上。

如此一来,遂制造出太上皇于睡梦之中遇刺身亡的假象。

至于那孙公公的尸首,她随手抛于山中某处,便不再理会。事了拂衣去,她又施展出她的绝顶轻功飘然下山,与等候多时的同伴们会合。

尽管知晓颜如舜轻功卓绝,但直到亲眼见她平安归来,尹若游等人悬着的心才算落地。众人不及多言,立即启程赶路。

这些百姓的家都在长安城及周边村镇,既然承诺要护送他们平安返乡,自然不能食言。这一次,一行人昼夜兼程,连夜间也未停下,只是由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轮流驾车,让谢缘觉在车厢内歇息。

一方面为照顾徒步的百姓能够跟上这辆马车,另一方面则为了谢缘觉能够好好休养,她们驾车的速度相当缓慢。饶是如此,由于山道崎岖,车厢颠簸,谢缘觉在车内也睡得并不安稳。待到次日天明,谢缘觉醒来,凌岁寒见她面色较往日更为苍白,连忙勒住缰绳:“我们已走出这么远,想必不会再出什么事,不如暂且歇息一会儿吧。”

随行的百姓们早已疲惫不堪,纷纷表示同意。

凌岁寒钻进车厢,见谢缘觉的脸仍无血色,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手指在空中顿了顿,终是轻轻贴上她冰凉的面颊:“这一路颠簸辛苦你了,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撑得住吗?”

“其实我已醒了有一会儿,方才已在车内调息运转过菩提心法,你放心吧,我现在没什么大碍的。”谢缘觉将右手覆在她手背上,微微笑了笑以示安抚,但犹豫须臾,终究还是说出真正导致她此刻身体不适的忧虑,“我只是在想……等太上皇的尸体被发现,那些护卫侍从回到长安后,怕都难逃圣人降罪。”

凌岁寒闻言默然,那些人里必定有一部分确实很无辜。

“我就知道你肯定又要为不相干的人操心。”尹若游的语气很无奈,甚至似乎还隐隐透着几分埋怨,然而略一停顿,遂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法子,“当今天子在谢泰的压制下隐忍多年,心中其实甚是厌恶他这位父亲,自然不会真心想要替他报仇。而自从当初济民驿之变发生后,据说俞开霁近来颇得圣眷,待我们回到长安,不妨去见她一面。如今她执掌铁鹰卫,又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应能有办法保住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又过多日,一行人终于抵达长安城郊,流离多时的百姓们与她们四人依依话别,各自踏上归家之路。

凌岁寒身上还背负投靠反贼魏恭恩的罪名,尚未恢复清白,贸然进入长安城内万一被认得她的官兵注意到,必然又是一场风波。因此她与谢缘觉便暂时借宿在了城郊麦香村的一户人家,颜如舜与尹若游则联袂前往长安城,悄悄去寻铁鹰卫大将军俞开霁。

长安城内外刚恢复太平,田野间还残留着战火的痕迹,但农人们却已开始重整荒芜的田地。

凌谢二人借宿的这户人家,原是同行难民中的一对夫妇。夫妇俩与兄嫂感情甚笃,原本多年来未曾分家,一直在这村子里过活。叛军袭来之时,一家人为去留争执不下,最后经过商议,决定兄嫂留守村庄,弟妹外出逃难,总归能留下一脉香火。如今战乱平息,夫妇俩回到故土,却见兄嫂早已亡故,他们不及悲痛,便埋头收拾起兄嫂留下的田地。

谢缘觉担忧他们伤心过度影响身体,也跟着去了田间,望着那对始终弯着腰的夫妇,终是忍不住上前,轻声问道:“你们才刚刚归家,还未来得及歇息,不累么?”

那对夫妇这才停下手中活计,直起腰来,抬眼望向远方。

“谢女侠,您瞧这一带的田地,大多都荒了。但我们这块地,麦子虽稀,好歹没全废。”那农夫抹了一把眼泪,“这定是大哥大嫂拼着性命,在战火里替我们守住的。若不好生照料,我们……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们?”

“再说,人总要吃饭的。就算叛军已经投降,长安不会再有战事,今年若没收成,只怕我们……只怕我们也很难活下去。”他身旁的妻子嗓音微微有些哽咽,但稍一顿,目光中又露出坚毅之色,“横竖能收多少是多少。熬过今年,好生翻整土地,来年总能好些。大哥大嫂在天有灵,也会替我们高兴的。”

哪怕处于这般艰难境地,她的话里却仍带着生机,像荒田里冒出的新芽。

谢缘觉又有些震撼,如同那日听闻百姓们要寻谢泰报仇时一般震撼。她沉默下来,不再言语,只继续静静望着这对夫妇劳作,直到过了许久,她目光忽被田间麦穗吸引,面上浮现几分讶色。

“那是什么……也是花么?”

“花?”那农妇循着她视线望去,笑道,“哦,谢女侠说的是那麦穗啊,咱们庄稼人确实管这叫小麦花。”

“小麦花?”谢缘觉生平头一遭下田,自然也是生平第一次知晓麦子也会开花,更觉新奇,“怎地花期这么短?方才见它从绽到谢,竟不足两刻?”

农夫见她如此诧异,憨厚一笑:“本就是这样的。麦花抽穗后才开,这个时节啊,可关系着往后收成哩。”

谢缘觉怔了一会儿,喃喃道:“原来这世上花期最短的,竟不是昙花……”

“昙花?那是啥?”夫妇俩面面相觑,十分好奇,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莫说见过,连听都不曾听过这等稀罕事物。

“昙花啊,那是一种极美的花,只不过……再美也比不得这麦花实在,比不得这麦花能活人性命。”谢缘觉回过神来,眼神逐渐清明,先回答完他们的问题,顿了顿,旋即又微微一笑,格外郑重地道,“就像,那些名留青史的帝王将相,纵有千般功业,又怎及得上你们耕田种地,养活天下。”

田间的风掠过麦花,也掠过谢缘觉的心头,刹那间她又想起那曾经困扰她多年的心结。

诚然,不止生命,便是所谓盛世,巍巍王朝,在这历史的悠悠长河里,亦如昙花一现,转瞬成空。

但这芸芸众生,古往今来的黎民百姓,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坚韧与意志,却像田间稻麦,纵使遭战火焚毁,来年春风一渡,又将破土重生。

生生不息,与天地同久。

“舍迦!”带着欣喜的欢快呼唤从田地那头传来,谢缘觉回首,只见凌岁寒疾步奔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眼中闪着太阳般的光亮,“舍迦,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好消息?”

“是啊,其实我先前没同你说,自打我们离开春芜山,回长安的这一路上,我夜里入睡时再没有做过噩梦。所以方才我安顿下来,就想着再练一练那菩提心法试试,没料到还真比从前顺畅许多,一口气突破了滞碍。”凌岁寒终于看到了希望,眉目舒展,语气轻快,“舍迦,或许归一法师遗书里所言不假,这两本秘籍确实相辅相成。”

第230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五)

长安城内,颜尹二人悄悄进入俞宅。一直等到日暮时分俞开霁归家,双方这才碰面。她们也不多做客套,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

俞开霁闻言怔在原地,震惊得无以复加,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吞吞吐吐道:“你们……你们……”

“*我们怎么了?”颜如舜笑得轻松洒脱,语气里不见丝毫惧意,“弑君大罪,俞将军是要拿我们归案么?”

俞开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以颜女侠的轻功,就算我想拿人,能拿得住你吗?”

“她轻功卓绝,我比起她却差得远,武功也算不得真正的一流。”尹若游巧笑倩兮,“俞大人若要拿我,倒还是有几分可能的。”

颜如舜接着道:“可我轻功再好,倘若阿螣落在你们手里,我定会留下与她同生共死,绝不会独自逃走。这般说来,你也是有可能拿得住我的。”

俞开霁沉默了会儿,对她们的态度颇觉无语,无奈道:“莫要说笑了。你们所托之事,我会尽力周旋。”

颜如舜这才郑重道:“那便多谢了。其实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件事也想向你打听。”

俞开霁道:“何事?”

颜如舜道:“梁未絮她现在可还在长安吗?她归降一事,依你之见,究竟是真是假?另外……我们途中似乎听说藏海楼出了些变故,但具体情形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藏海楼之事,我也是随圣驾返京后才了解清楚。”俞开霁叹了口气,遂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

颜尹二人听罢面色骤变,惊疑不定,与方才俞开霁听闻谢泰死讯时的反应如出一辙:“沈盏当真死了?这……不像她的作风……”

俞开霁颔首道:“沈盏确实已死,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此事……我初闻时也难以置信,但细想之下,或许人都是会变的吧,我见过太多性情大变之人。”

尹若游追问道:“那藏海楼其他人呢?他们身在何处?”

“这我却不得而知,他们仿佛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说来奇怪,如今梁未絮已归顺朝廷,长安局势平定,藏海楼除主楼外并未遭毁,他们大可回来重整旗鼓,找梁未絮报仇才是。”俞开霁说着顿了顿,又续道,“说起那梁未絮,因她此前伤势极重,现下朝廷赐了她一个郡主封号,她便仍在长安养伤。前些时日我奉圣人之命到她住处暗中查探,见她确实安分守己,除了养伤不问外事。我不晓得她心中究竟作何打算,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颜如舜沉吟道:“这些事处处透着蹊跷。”

“蹊不蹊跷都与你们无关,若梁未絮再生异心,自有朝廷处置。你们要问的都已经问完了吧?”俞开霁又立刻道,“那你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不要再留在长安了。”

尹若游见她眉间隐现焦色,不由挑眉道:“我本就住在长安,现在长安战乱平息,我归家是理所应当。俞将军这般急着赶我们走啊?”

俞开霁思索了一下,似是在斟酌措辞:“你们二人留在长安自然无碍。只是刚才颜女侠有句话我是相信的,你们之中无论是谁出了事,都会同生共死。如果你们两人留下来,凌岁寒和谢缘觉也必不会走。而凌岁寒现在仍是朝廷钦犯,且恕我直言,她断臂的特征太过明显,一旦被人发现……如今长安初定,我不希望再起风波。”

“其实我向来居无定所,本就是漂泊惯了的,去哪儿都无妨。”颜如舜笑了笑道,“只是这次进城前,符离还拜托我查件事,这事没办成,我也不好走。”

俞开霁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颜如舜神色认真了几分:“方才俞将军提到曾暗中前往梁未絮住处查探,那可有在梁未絮身边见到常萍?”

“常平?”作为长安城内小有名气的牙人,俞开霁自然是认识她的,“他怎会在梁未絮那里?”

颜如舜轻叹一声,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

俞开霁听罢大奇:“所以……所以她不是男人是女人?那她扮男装可扮得真是像……”居然能瞒过许多江湖人士的眼睛。

“她扮男装,乃是为躲避梁未絮的追寻。据她所说,这些年来梁未絮一直在寻她的下落。”尹若游也道,“按理而言,梁未絮对她情分颇深,一般情况下不会加害于她。”

“但如果梁未絮发现常萍是来找她报仇的,那就是不一般的情况。”俞开霁目光一沉,“你们且宽心吧,我与常萍有过数面之缘,此事便也交给我,我会设法调查。”

颜如舜显然不太放心:“可是……”

“论轻功造诣,你确实独步天下,要潜入梁未絮住处自然是你更容易。但常萍既然已决定报仇,即使你寻到她,她会愿意跟你走吗?我却不同,我手头尚有些权力,且麾下也有不少能人,待调查清楚之后,或许可以帮帮她。”俞开霁说完,稍一顿,又补上一句,“如今天下尚未完全太平,还有更多的地方,也需要二位——不,四位这样的侠义之士。”

颜如舜想了一想,抱拳道:“那就有劳了。”

然而离开俞宅后,颜尹二人却未立即离开长安,而是先转道去了无日坊。一来离家日久——昙华馆早已成为她们四人心中真正的家——自然要回去看看家中情形;二来也想探望原先住在无日坊的百姓们,不知战后有多少人归来,日子过得如何。

无日坊本就不是热闹之地。从前坊中居民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白日里都在外谋生,夜里归来往往疲惫得倒头便睡,坊间常年清静,但其实住着不少人家。如今她们挨家挨户叩门探访,发现战乱之后重返故里的居民竟寥寥无几,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而这仅剩的几户人家比从前更加面黄肌瘦,衣衫破旧,但见到颜如舜与尹若游时,眼中都焕发出光彩,热络地问候她们近况。尹若游见状心下恻然。她虽有些积蓄,可这一路只出不进,盘缠已越来越少,饶是如此,她还是取出部分银钱分给众人,嘱咐他们好生度日。

与这些旧邻叙过话后,二人这才回到昙华馆。

昙华馆再次显出荒凉景象,虽不似她们初来时那般破败,却也凌乱不堪。她们站在院中,心头涌起复杂滋味,倒是“如愿”似乎还记得这个旧地,欢快地绕着院中老树盘旋,翅膀掠过枝头,发出愉悦的鸣叫。尹若游目光追随着它,不自觉地轻声吟道:

“移入新居喜得家,小窗闲坐看飞鸦,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

然后她转头看向颜如舜:“你可还记得这首诗?”

“当然,当初你真正住进昙华馆时,也曾念过此诗。”颜如舜笑道,“你对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自小到大,我就从来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世外桃源。可住在昙华馆的那段日子,却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身处桃源的快乐。我本是想要永远地住在这里,和你们一辈子住在这里,谁料……”尹若游望着院中这一片萧索,语声渐低,带着说不尽的怅然,“原来桃源真的存在,只是也会被战火毁去。”

“那我与你不同。我倒是自幼就觉得这世上肯定有桃源,只不过它不可能属于我,我这样的人也不配到这种地方去。直到与你们认识以后……”颜如舜依然微笑着,伸手将尹若游揽入怀中,下颌轻抵在她肩头,那声音轻柔地在她耳边拂过,“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的桃源触手可及,就在你们身边,尤其——是在你身边。这是永远不会被毁去的。”

尹若游耳朵有些痒痒的,这次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她抬眸望向眼前人,手指轻轻描摹过对方的嘴唇:“你这张嘴,怎么还是这般会哄人?”

颜如舜眉梢微扬,就势在那流连于唇畔的指腹落下一吻:“是么?我只知道我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

尹若游只觉一股暖意自指尖直抵心尖。她的手指沿着颜如舜的脸庞游走,抚过那道熟悉的刀疤,最后环住她的后颈,倾身贴上那温软的唇:“重明,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颜如舜没有作答,只是将这个吻加深,她双手抱住尹若游的腰身,唇齿间的气息温柔而缠绵,偶有微风拂过树梢,拂过她们两人的发丝与衣角,却掩不住彼此渐重的呼吸。直到“如愿”好奇地绕着她们飞来飞去,发出几声啼鸣,二人才如梦初醒般分开,看了“如愿”一眼,再对视间彼此脸上都浮起几分罕见的红晕,随即不约而同一笑。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颜如舜终于开口,将尹若游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声音轻如春风,却又重若千钧,“无论以后发生什么。”

夜色愈发深了,若她们此时出城赶回麦香村,谢缘觉必定已经歇下,不好打扰。况且她们回长安的这一路与众多百姓同行,碍于人前,两人已许久未能亲近,难得今晚有单独相处的时间,谁也舍不得草草结束,便决定在昙华馆收拾出一间卧房暂住一晚。

她们仔细清扫了积尘,铺好床褥。烛影摇红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昙华馆的日子。

翌日天光微亮,晨雾未散,两人醒来后又温存片刻,这才梳洗整装。出城时朝阳初升,不多时便回到了麦香村,与凌岁寒、谢缘觉相见。

四人再次会合,颜尹二人将与俞开霁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也罢,现下也唯有如此了。”凌岁寒虽未完全放下心,但她深知铁鹰卫除俞开霁外其实还有不少真正想要报国为民的侠义之士,只不过从前被胡振川之流压制,难以出头,而如今铁鹰卫既由俞开霁执掌,她完全相信众志成城的力量,“现在,该由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了。”

“哦?”尹若游眸中闪过好奇之色,“什么好消息?”

凌岁寒看了谢缘觉一眼。

谢缘觉微笑着说出凌岁寒修习菩提心法时突破瓶颈、进境神速之事。颜如舜与尹若游听罢俱是欢喜万分,笑逐颜开。

“那你要现在试着练练阿鼻刀法吗?”颜如舜问。

“此时我和舍迦昨晚已商量过了,就算能确定阿鼻刀法与菩提心法确实是相辅相成,也非一朝一夕可成。若贸然尝试,我怕……到时舍迦的身体还是承受不住……”凌岁寒说到此蹙了蹙眉,“所以我想我们不如先找到九如法师,在她护持之下,舍迦再练这刀法不迟。若有万一,也好请她调理。”

尹若游道:“九如法师仍在洛阳吗?还是回了长生谷?”

凌岁寒道:“不知道,先去洛阳看看吧。如果她不在,我们再去长生谷寻她。”

昨晚与凌岁寒交谈后,对于凌岁寒这个提议,谢缘觉亦是同意的。

她也很想再见见师君和苏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