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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2169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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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三)

九如武功虽非顶尖,可她出现得太过突然,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她已带着秦艽飘然远去。

此刻若要追踪,未必追不上,但诸天教众摸不清这女人的来历底细,不敢轻举妄动,先为那几个中针的同门诊了脉,探得并非致命剧毒,这才略松了口气,又忧虑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按照他们原本的打算,只要制住秦艽后,以酷刑相逼,不愁她不交出解药,届时众人便可重返南逻,重振诸天教。哪知如今秦艽莫名其妙被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给带走,教中半数弟子所中之毒,又该向谁求解?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阿芒皱着眉头想了想,“走,去找春燕。”

不得不承认,春燕的头脑确实还颇有几分聪慧,或许能够想出办法。

其实白日里燕定天与阿芒商议时,原定计划是待到秦艽与定山派高手两败俱伤之后,再由阿芒将秦艽引至城郊一处树林,燕定天早已在林中埋伏,只等与阿芒合力擒拿秦艽。可危急关头,秦艽哪会听从手下建议?诸天教弟子们也实在等不及,竟在那山洞中便与秦艽撕破了脸皮。

燕定天在约定地点苦等许久,却只见诸天教弟子匆匆赶来,看不到秦艽身影,她心头一紧,急问道:“教主呢?她难道已被定山派所杀?”

若果真如此,她非但不觉快意,心中反倒涌起一阵深深的失落。秦艽是她此生第三大仇人,仅次于诸天教前任教主悉难兹和圣女珂吉丹,怎能死在别人手中?

哪料到阿芒的回答更让她愤怒。

“什么?秦艽被人带走,你们还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她面色骤沉,话语中的怨愤毫不掩饰,再不复往日温顺模样。

在场诸天教弟子全都怔住。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春燕生气发火,那眉目间的阴鸷冷厉,与他们记忆中她那副畏缩怯懦的模样判若两人,自然令他们万分惊讶,一时无言。

而燕定天见众人默不作声,心中怒意更甚,冷声道:“我早叮嘱过你们,一定将秦艽引至此处再动手,为何不听我——”

“哼,你以为你是谁,我们凭什么要听你的话?!”这世上没有谁喜欢听到指责批评,是以燕定天对他们的责备终于令他们回过神来,其中脾气最暴烈的蒙帕厉声打断她的话,犹不解恨,抬起手来便想像从前那样给她一个巴掌。

谁知燕定天身形微侧,轻巧避过这一掌,旋即反手一扣,竟将蒙帕的手腕牢牢钳住。蒙帕既没想到她有胆子反击,更没想到她武功精进至此,稍一愣神,只觉腕上一阵剧烈疼痛,眼中露出惊恐之色:“你……你怎会……”

燕定天擒住他的手腕不放,甚至使了点力气,一张脸冷着没有表情,唯有声调恢复了往日的和顺:“你们的武功如此不济,等秦艽养好了伤,来找你们报仇,到那时你们该怎么办呢?”

众人惊愕不定,半晌才有人迟疑道:“那……那你想要做什么”

“我这是为你们着想。中原武林藏龙卧虎,没有了秦艽,也还会有定山派,还会有其他更多高手,随时对你们不利。你们总得有个领头人护着才是。”燕定天声音依然轻柔,“若你们愿奉我为主,我自然会保护你们,为你们做主。”

众人听到此处面面相觑,几乎要怀疑眼前的春燕是否已被人易容假扮。“不管她是谁,方才她能擒住蒙帕凭的是是出其不意。”突然有人提议道,“咱们这会儿一齐上,还怕拿不下她?”

“好!就这么办!”众人计议已定,猛地齐齐拔出兵刃向燕定天攻去!

燕定天眼疾手快,先是一指点中蒙帕穴道,随即双掌翻飞,掌心居然泛起诡异的紫黑之气,掌风过处飒飒作响,但凡被那两只手掌沾到肌肤的,无不惨叫连连,皮肉竟似要当场溃烂一般。余下诸天教弟子见状大骇,纷纷避让那对毒掌,只敢攻向她身体别处部位。

然则燕定天武功突飞猛进,早已今非昔比。但见她身形飘忽,招式精妙,举手投足间又是数人哀嚎倒地,那紫黑掌风所过之处,竟无人能挡。

众人越战越惧,阿芒盯着她掌心诡异的颜色,蓦地瞳孔一缩,急退数步,高声喝道:“都住手!”继而顿了顿,目光仍充满惊疑地看向燕定天:“你……使的是‘五毒化血掌’?”

“我听说阿芒姐姐自小就在诸天教长大,果然还是你最有见识。”燕定天这话显然便是承认了阿芒的猜测。

这“五毒化血掌”乃是诸天教初代教主所创的秘传毒功,与寻常武学不同,它无需循序渐进,短短时日便可速成跻身高手之列。

是以众弟子闻言无不骇然:“你这么会使这门功夫的?是谁教你的?”

春燕在教中地位卑微,无论是教主还是圣女,都绝不可能将这等秘传绝学授予她。众人满腹疑云,忽想到圣女之死,至今未查出真正的凶手,难道……

可就凭春燕怎能有如此本事?

正当他们暗暗否决这个猜测时,不料燕定天却从怀里取出一物。月光下,那物件泛着暗红光泽,竟是一枚通体朱红、厚重古朴的令牌。

“天佛令?!”众弟子登时哗然,七嘴八舌地喝骂起来,“大胆!你竟敢盗取本教圣物,偷学本教武功!”

“既然你们知道这是诸天教圣物,”春燕高举令牌,“就该明白,持令者即为诸天教主!”

这话倒是不错,天佛令不仅是诸天教的圣物,更是诸天教历代教主相传的凭信。只不过当年悉难兹死后,秦艽继任教主之位,圣女珂吉丹出力甚多,秦艽为表对圣女的信任,才特意将此令交予圣女保管。

而此刻这群诸天教弟子怎能容忍他们的圣物落入春燕这等卑贱之人的手中,正欲上前争夺,忽闻身旁中毒同门的哀嚎声愈发凄厉,不由得心头一颤,脚步为之一滞。

燕定天预想中的诸天教众多弟子齐声高呼“参见教主”的场面并未出现,反而见他们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怒火更炽:“若你们不愿奉我为主,那我也没必要为你们解毒了!”

那些正饱受五毒化血掌折磨的弟子闻言一慌,为求活命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单手贴在胸前,行了一个南逻族民惯用的抚心礼:“教主!求教主慈悲,救我等一命!”

燕定天听见这个称呼,喜不自胜,一种满足感觉油然而生,上前按照天佛令内藏秘籍记载的方法为他们施了针,才又道:“要彻底解了此毒,过程十分繁复麻烦。我先帮你们压制毒性,等换个安稳地方,再为你们慢慢解毒。”

看来,她是真的将天佛令中记载的各种秘术学会了不少。几名弟子见状,忽想到一事,心中一动,迫不及待地问:“那么教主之前给我们下的毒,你也都能解了?”

要知秦艽在前往南逻之前就已是名震江湖的毒术大宗师,她给这些诸天教弟子所下之毒各不相同,除却“落红莲”确是依据诸天教秘术改良之外,其余皆是她自创的独门剧毒,与诸天教毫无干系。燕定天纵有天佛令在手,也难解秦艽之毒,但她不会傻到实话实说,眼珠一转便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适才的言语。

“若你们愿奉我为主,我自然会保护你们,为你们做主。”

众弟子再次互相望了望,终究不得不咬牙忍辱,齐刷刷单手贴胸行礼:“属下参见教主!”

眼见这黑压压一片人同时向自己俯首称臣,燕定天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那笑声恣意张扬,还透着几分癫狂,久久不绝。

阿芒等人被她笑得心头惴惴,又过了会儿,才忍不住开口问道:“教主,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接下来么……燕定天的笑声终于停住,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她如今最大的心愿当然还是杀了秦艽报仇雪恨,可眼下她连秦艽是被何人带走、去向何方都不得而知,又该往何处去寻秦艽的踪迹?思来想去,还是得先与梁未絮会合再作打算。

“走吧,我先带你们离开这里。”

夜色已过大半,一旦天明,这许多人便难隐匿行踪。燕定天正欲加快脚步,忽听得头顶树梢传来一声轻叹:

“你这是要带他们去哪儿?”

燕定天大吃一惊,迅速抬头一望:“凌……凌师姐……”

尽管在定山只待了短短两年,但对于燕定天而言那实在是一段太过深刻的记忆,因此或许是习惯使然,她看见凌霄的第一眼,还是下意识叫了一声师姐。

而听她叫出这个称呼,凌霄神色也不禁有些黯然,纵身从树上跃下,落定在燕定天面前:“先前谢缘觉和凌岁寒都与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我本来不想相信的,可是……”

燕定天暗暗攥紧拳头,按理而言她现在武功不弱,又刚收复了这么多手下,对付凌霄一个人应该不成问题,她不必再惧怕凌霄,不必再惧怕定山派任何人。可不知为何当她真的再次面对这位曾经的师姐,心底仍泛起一丝难言的不安,冷声道:“你今晚最重要的事不应该是抓住秦艽吗?来找我做什么?”

“我确实是在追秦艽。但你们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太过显眼,我远远望见这边黑影攒动,走近才发现是你。”凌霄的目光又扫过她身后众人,“秦艽呢?”

燕定天试探道:“师姐没有听见我们方才的谈话吗”

凌霄摇首道:“我才到没多久。”

“教主她——不、不是,秦艽她刚才被人给带走了,这会儿到底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燕定天身后一名诸天教弟子深知定山派在中原武林的地位,此时就算只见着凌霄一个人也不免心生恐惧,战战兢兢地抢先答道,“凌掌门,我晓得贵派与秦艽有深仇大恨,但秦艽现在已和我们诸天教毫无关系,况且当年就是她害死了我们上任教主,才强占本教的教主之位,我们跟你一样恨她入骨,你……你就放过我们吧!”

那弟子只顾着向凌霄求饶,全然没注意到燕定天频频投来的凌厉目光。

蠢货!燕定天心中一阵暗骂。她本打算随便编个秦艽的去向,好与凌霄周旋,换取暂时相安无事,如今这计划却行不通了。

她对定山派的恨意从未消失,却不愿像当初痛杀朱砂那般对定山派弟子赶尽杀绝。她要的是让定山派众人活着见证——见证她燕定天一步步登上武林之巅,成为这江湖中再无人敢轻视的存在。

她要的是让这群曾经高高在上的定山派弟子,终有一日像如今的诸天教众一般,对她燕定天俯首称臣。

凌霄猜不透她心里那些弯弯绕绕,此刻最关心的还是秦艽的下落:“被人带走?是什么人?”

第252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四)

没有任何一名诸天教弟子知道秦艽是被什么人给带走的。

其实就连秦艽自己现在也是同样的糊涂,不明白杜衡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二人一路奔逃,直至溪边才停下脚步。九如执起秦艽的手腕诊脉,眉头渐蹙,取出银针欲为她医治。秦艽却侧身避开,低声道:“我的医术不比你差,我自己可以来。”

九如也不勉强,收回了手,淡淡道:“那你就应当知道,有些药不能乱用。你经脉原本就有损伤,又强行提升内力,如今药效消退,内伤更重了。”

“少说风凉话!难道要我坐以待毙不成?”秦艽心头烦躁,登时发了脾气,可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毕竟方才若非杜衡相救,她恐怕凶多吉少,因此语气稍微缓了缓,又问道:“你……你在那洞里多久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寻你。”

九如比自己的徒儿晚出谷两日,但也在途中听闻了沃州武林大会的消息,心忖到时各路豪杰汇聚,或许能探得诸天教的蛛丝马迹。因她一心赶路,不管闲事,反倒比谢缘觉等人更早抵达沃州。又因她还算了解师妹性情,暗思这沃州城虽人多眼杂,颇为凶险,可是以二师妹的脾气说不定更要冒险前来瞧瞧,便在城中暗暗寻访,循着往日礼佛最勤的人家追查,果然顺藤摸瓜查到了秦艽的下落。

“恰巧那日我见你外出,便一路跟着你到了沃州城郊,看你寻得那处山洞。你内伤未愈,才始终未曾察觉我的存在。本来我有些话打算直接现身与你当面说,却一直没想好从何说起,便想着……再等一等,哪知今晚发生这样的事。”

那山洞本是秦艽为自己准备的退路,不想居然成了九如的暂居之所。秦艽闻言怔了半晌,疑惑道:“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你该不会一直住在那山洞里吧?”

“你知晓我隐居长生谷多年,早已不习惯客栈的喧闹。”九如神色淡然地解释道,“那山洞清静,倒也别有滋味,能让我好好理清自己的想法,理清要与你说的话。”

一想起自己从前几次让杜衡出谷为小师妹做点事,都被杜衡毫不犹豫地拒绝,秦艽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既然你这般厌恶尘世喧嚣,如今是什么天大的事,能劳动你亲自来寻我?”

九如沉默了一阵,忽问道:“我听凌岁寒说,你曾经想杀舍迦的事,是真的么?”

“哦?敢情你是来找我报仇的了?”秦艽只觉体内气息翻涌,身体越发不舒服,索性靠着树干坐下,胸口剧烈起伏着,嘴上却始终不饶人,“当年我为小师妹的事找你那么多次,也不见你踏出长生谷半步。如今你为了你那个小徒儿,倒是肯屈尊降贵来找我了?看来在你心里,小师妹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是吗?”

九如不理会她的嘲讽,轻叹道:“自师君和小师妹离世,我在世上的亲人原本只有你一个人,后来又加上了舍迦,我确实不希望你们其中任何一人遭遇不测……既然此事已经过去,我也不想和你追究,这次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小师妹的事。”

“为了小师妹的事?”

秦艽闻言大奇,莫非杜衡终于想通,愿与自己共谋大业?若真有杜衡相助,别的不说,那些叛离的诸天教众或许能够重新收归麾下。一念及此,秦艽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只是不知那群诸天教弟子此时此刻去往了何处?

另一边,燕定天急于带着新收的部众离开这是非之地,对着凌霄摇了摇头道:“我也问过了,带走秦艽之人似是早已藏身洞中,出手又极快,无人看清其面目。凌师姐与其在这里与我纠缠,不如抓紧时间去寻人,或许还能寻得踪迹。”

先前秦艽带着大批诸天教徒行动,行踪容易暴露,凌霄追踪起来并不费力;可如今秦艽身边只有那一个神秘人,便如两粒细沙入海,凌霄即使想找也不知该从何找起。不过凌霄承认春燕有一点说得在理,今夜对定山派而言,擒拿秦艽才是最重要的头等大事,这桩血仇拖延十余年未报,确实不该再耽搁下去。

她一人挡在燕定天与众多诸天教弟子面前,略作沉吟,忽然心念一动:“听闻这两年来,秦艽一直带着你们四处传教?”

“这都是秦艽逼我们做的!”教众慌忙辩解,“只要凌掌门答应不与我们为难,我等发誓绝不再蛊惑欺骗那些百姓!”

“我自然知道这是她的主意,但若没有你们相助,她一个人也难成其事。所以,只要她执念未消,十有八九会回来找你们。”凌霄声音低沉,右手缓缓按上剑柄,整个人沉稳如山,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只要我把你们全都留下,或许就能等到她现身。”

燕定天最见不得凌霄这副自信从容的模样,对方越是气定神闲,越像是在无声地嘲讽于她,她心中那股无名火也就烧得越旺,终于忍不住喝道:“你还当我是当年那个任你们欺辱的小弟子吗?我现在的武功不弱于你,他们与我齐心合力,你真以为你能留得住我们?”

凌霄不理解地问道:“我从前何时欺辱过你?是门中别的师姐妹兄弟有对你不好的么?”

难不成真有哪个定山弟子瞒着师长在私下里霸凌欺侮同门,自己不知道的?因此凌霄这话问得诚恳,心想如果曾经确实有过这种事情发生,她现如今身为定山派掌门,必是要整顿门风。

谁知燕定天见她这般反应,竟更为气恼,声音陡然拔高许多:“我说我现在的武功不弱于你,你没听见吗?”

凌霄奇怪她情绪为何突然变得激动,皱了皱眉,正要问话,忽听得林间响起一道寒冽嗓音,如朔风卷雪:

“我听见了。可武功高低又如何?就算你说的是真,也不可能胜得过她。”

夜风骤起,树影婆娑间,除了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还有隐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凌霄回首望去,只见凌岁寒与谢缘觉二人,心下忧虑,不由立刻问道:“我师妹师弟呢?”

“他们的毒都已经解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短时间内不宜施展轻功,我便请他们留在原地看管那些百姓。”凌岁寒答道,“我和舍迦担心你安危,就先寻了过来。”

这一路,凌霄都有留下暗号,倒也不难追踪。

燕定天见凌岁寒和谢缘觉二人同时现身,顿时更加不安。原本仗着人多势众,她尚有把握全身而退,可忽然之间对方那边又添两名高手,局势瞬间逆转。

她急思退路,蓦地想起一桩旧事,目光紧紧盯住对面的独臂刀客:“凌岁寒,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对我动手;而且如果有人要杀我,你须得保护我一次。”

凌岁寒愣了一愣,旋即思绪回到前年在洛阳城与春燕的那次会面,也随之回忆起那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承诺。本来她这一路施展轻功,急急赶来就是为助凌霄一臂之力,哪料到反而给凌霄带来麻烦不便,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燕定天见状,趁势紧逼:“我给你的关于‘落红莲’改良之前的秘术记载分毫不假,你总不会言而无信吧?”

凌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低声问道:“春燕说的……确有其事么?”

凌岁寒只能点点头,随即冷冷道:“这世上背信弃义之人何其多,我为何非要做那守信之人?”

燕定天愈发感到慌乱,连忙抬出江湖道义相激:“只有卑鄙小人才会出尔反尔。你可是江湖上人人赞誉的大侠,岂能自毁诺言?”

“人人赞誉的大侠?”凌岁寒嗤笑一声,“我都不知道我在江湖上的名声究竟是从何时变化的,明明前两年我还是他们口中的活阎罗呢。我为什么要按照世人的期待做事?倘若面对真正的君子,我自然以诚相待,但若是——”

“多谢你的好意。”凌霄猜出凌岁寒准备说什么,眉头不由紧锁,陡然出声打断,“但我不愿见你为我、为定山派背负失信之名。”

“你!”凌岁寒气结,“你怎么还是这般迂腐?”

“随你如何说。我只是认为,这是我们定山派的事,不该牵连旁人。”凌霄语气平静却坚定,随而又神色凝重地望向燕定天,“如果我今日看在凌岁寒的面子上放你离开,她便算是履行了对你的承诺,从此与你两不相欠,是吗?”

燕定天颔首道:“是。”

凌霄不再言语。凌岁寒虽满腹不快,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燕定天见她们全都沉默,急着要走,遂迈步欲带领手下诸天教众离开。

“且慢。”凌霄又倏然开口。

燕定天停下脚步,侧目道:“你要反悔?”

凌霄摇摇头道:“你曾是我定山派弟子,如今却成了诸天教教主。倒不是说你不可以转投别派,人各有志,本不强求。只不过在你走之前,有些事总该给师门一个交代。”

“你要什么交代?”

“当初诸天教圣女朱砂在长安被我派擒获,却偏偏在当晚逃脱,还害得段其风、洛西云、卫银竹三位师弟师妹惨死。那时我们都道这桩血案是朱砂一人所为,只是觉得奇怪,当时朱砂明明已经被我们用定山独门武学‘负阴指’封住了武功,怎能有本事连杀我派三大弟子?所以,我想要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这段话时,凌霄目不转睛,直视燕定天双眼。

燕定天心头一颤,不自觉地避开了凌霄的视线。

正是她的沉默与回避,令凌霄确认了此事必与她有关,长叹一声道:“为什么?”

“不是我!那都是朱砂的毒!我只是……我只是……”燕定天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话至一半,忽觉失态,她如今已是一教之主,何须再对昔日师门唯唯诺诺?当即冷了面孔:“凌掌门,你错了,我本就是诸天教安插在定山派的暗桩,这件事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凭什么要求我对你们定山忠心耿耿?我只是想要更好地活着,我能有什么错?我什么错都没有!你也无权逼问于我!今后我们再见面,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凌霄凝望着她,心中百味杂陈,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话。

倒是在一旁静立许久的谢缘觉听到此处,终于没忍住提出疑问:“你现在的武功,当真很高了?”

燕定天扬了扬下巴:“这是当然。”

“是因为练了天佛令里记载的武功?”谢缘觉又问。

燕定天身形微滞,却仍保持着高傲的姿态:“是又如何?不管什么武功,我既学会了,那就是我的!”

“我并非质疑这武功的归属,只是有一点奇怪,既然此功如此神妙,能让你在短短时间内功力大进,为何秦师姨与朱砂却似乎都不曾修习过这门功夫?”谢缘觉思及阿鼻刀法的反噬之痛,自然而然生出联想,“这般速成的武功,会不会……也对你自身造成伤害?”

燕定天冷哼道:“你嫉妒我?”

谢缘觉微微一愕,完全不懂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淡淡道:“我是大夫,对于这种事向来是好奇关心的。”

“少来这套!”燕定天拂袖道,“你们无非是眼红我得了这等机缘。这功夫我既然练了,就会继续练下去;这条路我既然选了,也会一直走下去,谁都别想拦我。”

长夜已过,东方既白,晨光熹微。巢中鸟雀相继苏醒,纷纷振翅,或鸿鹄,或燕雀,俱向远方觅食而去。

燕定天转身离开,身后诸天教众如黑云般随她渐行渐远。

第253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五)

燕定天一走,凌岁寒便迫不及待地向凌霄询问秦艽之事,谢缘觉也投来探询的目光。

“据说是被一个神秘人带走了。”凌霄摇头道,“那人来得突然,谁都没看清她的模样。”

“据说,据谁所说?春燕么?”凌岁寒怀疑地问道,“你确定她的话可信?”

“春燕与秦艽也有深沉大恨。”凌霄想了一想道,“她总不至于出手救她。”

“那有谁会救秦艽?”凌岁寒沉思片刻,倏地一个念头闪过,转头看向谢缘觉。

谢缘觉显然也与凌岁寒想到了一处,略一迟疑,仍是对凌霄道:“半个多月前我离开长生谷时,师君曾对我说她稍后也会出谷去寻秦师姨。如此看来……这次救人的很可能便是我师君。”

凌霄恍然大悟,顿觉此事变得棘手起来,若九如执意护住秦艽,定山派势必要与之一战。她蹙着眉看向谢缘觉:“这件事也让你为难了吧?”

谢缘觉低首静思了一会儿,却慢慢地摇头:“幼时我便曾对秦艽说过,待我长大学成本事,只要有机会,就会设法抓住她,交予定山派。这是我的承诺,我不想反悔。况且……当时师君也在场,她是亲耳听见了我那句话的。”

“其实也不一定就是九如前辈带走了她。秦艽在江湖闯荡那么多年,难保没有别的故交。”凌岁寒宽慰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她的下落。”

凌霄道:“我原想将诸天教的人全部扣下,或许能引秦艽自投罗网,可惜……”

谢缘觉沉吟道:“除了诸天教,或许还有一些人也能让秦师姨主动现身。”

晨光已大亮,初升的朝阳将碎金般的光芒洒在溪流上。与此同时,另一边,秦艽听完杜衡的一番话,只觉可笑至极。她原以为杜衡此次出谷是终于想通了要助自己一臂之力,为小师妹讨个公道,却万万没想到对方说了这半天居然是来劝自己收手的。

她强压怒火,见天色已明,此地不宜久留,待自行施针调理之后便勉强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将九如晾在原地。

九如无奈跟上:“你要去哪?”

“与你何干?”秦艽气得不行,语气生硬,“你的话我都听完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要我放弃绝无可能,若你执意阻拦,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否则就别再管我。”

“方才我已说过,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二的亲人之一,我不希望你遭遇不测。”九如素来平静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恳切,“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无论是定山派还是诸天教都欲置你于死地,而你又功力尽失,暂时无法恢复,能敌得过谁?”

秦艽猛然止步,回头直视九如:“那我也是为了小师妹而死,我心甘情愿。”说完继续迈步往前而行。

九如则继续默默跟随,望着她倔强的背影,忽而发出一声苦笑:“那你就……就不能为了师姐活下来么?”

这话甫一入秦艽之耳,她蓦地沉默下来,不仅仅是没有说话,整个人都仿佛沉入一片沉寂。晨风吹动她的衣袂,衬得那身影愈发孤绝,又走了许久,她才轻声道:“我还唤你一声大师姐,只因我们确实师出同门。但十余年前我就已说过,你我早已恩断义绝,往后你不必再救我,但也请你莫再阻拦我。”

她此刻不再像方才那般气冲冲,似乎逐渐冷静下来,反而更令九如忧心。

九如终是忍不住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你当真以为,小师妹在九泉之下见到你,得知你的所作所为之后,会感到欢喜?”

秦艽确已恢复平静,反问道:“师姐怎么就知道小师妹临终前不曾改变过想法?”她伸出一根手指虚虚抵住九如的唇,止住九如想要开口说话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接着道:“我明白师姐刚才与我讲那什么杜家河的故事,无非是想告诉我,小师妹救过的病人里还是有知恩图报的好人,所以她做的事并非不值得。那么师姐可愿听听,我这几年来遇到的故事?”

九如狐疑道:“你的故事?”

“自从我带着诸天教回到中原,短短数年间,尤其是战乱爆发后的这两三年,我只需略施手段,就有无数人皈依诸天教,信奉小师妹。这些人里既有食不果腹的穷苦平民,也有锦衣玉食的富商或权贵,可不论身份高低,他们骨子里都愚不可及。”

秦艽的语气透着一股子轻蔑。

“不错,你说的那杜家河百姓可能确实还算淳朴,我也相信小师妹救治过的病人中,确有一些像他们那样懂得知恩图报的。但即便是这样的人——”她忽然更凑近了九如一些,眼中闪过一丝阴郁之色,“大师姐信不信,我只需在他们面前显露些‘神迹’,他们便会对我言听计从。就说沃州城里那位倪家老夫人吧,平日乐善好施,满城都赞她仁义,可结果呢?我不过三言两语,就让她乖乖替我暗算定山派弟子。所以说,这世上大多数人,哪怕是所谓的善人,照样都是愚蠢的。我几年总是在想,小师妹当年耗尽心血救治这些愚民,真的值得吗?大师姐你说,这真的值得吗?”

九如语塞,她来见秦艽之前,心中已想好要与秦艽说的千言万语,却未料到秦艽提出这样的问题,让她无言以对。

秦艽又低低笑了起来:“不过正因世人愚昧,反倒成全了我传教大业。待小师妹成神成圣,受万世香火供奉,倒也算这些蠢人的一点用处。”

只是再愚蠢的百姓,若不加维系,时日一长,信仰也会渐渐淡去。是以即便沃州城危机四伏,秦艽仍不愿就此离去,至少得再见那些信众一面。

此番她在沃州城发展的信徒不止倪又春一家,倪宅已不能再去,但定山派未必知道其他信徒的底细——比如那沃州城富商张新,虽家业不及倪又春,但对曲莲的虔诚却不遑多让。

两日后,秦艽勉强恢复了些气力,便悄悄潜入城中。她先在张宅附近探查,未见异常,却仍不放心,于是找了个小乞儿,给他换了身新衣裳,又塞了些银钱,让他假扮过路旅人去张宅借宿,暗中查看张宅里是否有携带兵刃的武林人士。

那张家主人向来心善,见天色已晚,便收留了这“孤身旅人”。小乞儿在宅中住了一夜,确认无人佩带武器,次日便将所见如实告知秦艽,领了剩余的赏银。

至此,秦艽才彻底放下心来,径直往*张宅而去。九如拦不住她,只得与她同行。

“你非要跟着我也行。”秦艽冷笑道,“正好让你亲眼看看那些百姓是多么愚蠢。”

那张家主人张新闻得秦艽到访,先是一怔,随即堆起满脸笑容迎上前去,恭敬作揖道:“秦娘子久未光临寒舍了。这些日子张某日日为神女娘娘上香祝祷,不知秦娘子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没有。”秦艽微笑道,“正是知晓你们诚心可鉴,特来与你们说说话。”

张新连忙命侍女去给秦艽上茶,那侍女领会主人意思,点点头,立刻领命而去。

秦艽继续与张新说话,闲谈间提及自己不日将往别处传道之事,并温言叮嘱纵使自己离开沃州,张家也当时时供奉神女,只要诚心不改,必得圣女庇佑,而自己今后也定会重返沃州再来探望众人。

张新连连称是,未有半句异议。九如在旁几次三番想要揭穿骗局,可瞧着张新那副虔诚模样,又不禁想起当初在洛阳时召媱拉着自己苦口婆心劝解那些受蛊惑百姓的情形,劝解过程可谓十分艰难,心下暗叹其实秦艽说得不错,世人果真大多愚昧难救。秦艽见状颇为满意,哪知不过一炷香工夫,她话犹未尽,忽闻门外隐约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从这阵脚步声判断,来的人显然不少。秦艽顿时察觉到不对,猛地转过头,只见门外庭院出现一片人影,顷刻间已到此处,正是以凌霄与玄鸿、松泉为首的一大群定山派弟子和凌岁寒、谢缘觉这两个帮手,将正堂团团围住。

两日过去,武林大会算是彻底结束,因此这一次定山七杰中仅存的玄鸿和松泉二人便也与凌霄一同赶来,要为他们的师妹山岚了却这一桩十余年的血仇。

“你现在还能逃得了吗?”玄鸿冷冷盯着秦艽,眼中压抑着刻骨的仇恨。

秦艽有一种感觉,今日或许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

正如她两日前对九如所言,为曲莲而死,她心甘情愿。

只不过未能完成让曲莲成神成圣、享受千秋祭祀的心愿,她终究觉得遗憾,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九如正自思量对策,闻得这声叹息,心中酸楚至极,是以不再犹豫,当即跨出两步护在秦艽身前,向定山派众人道:“如果我带秦艽回长生谷,保证她从此永不出世,再不伤害任何一名无辜,诸位可否对她网开一面?”

“谁要你替我保证?”不等定山派众人回应,秦艽闻言极是不悦,已冷声打断,“我早就和你说了,我已与你恩断义绝,你要答应他们什么事,可别把我扯上。”

“九如法师,她说什么,你也听见了。”对于这位名满江湖、也曾救过许多人性命的神医,松泉倒是颇为敬重,刻意温和地道,“你的保证有用吗?”

“况且,即便她是真心悔过,也不代表往日血债就能一笔勾销。”玄鸿也强压怒意,尽量客气地说话,“当年我们山岚师妹命悬一线,多亏法师你妙手施救,延长了她几个时辰的寿命,让她能有时间给我们写下遗书交代后事。这份恩情,定山派铭记于心,我们实不愿与法师为难,但也还请法师体谅我们报仇之心。”

九如同样不愿与定山派为敌。

可她更不能眼睁睁看着秦艽死在自己眼前。

既然劝说无果,她立即盘算起带秦艽脱身之策。她虽以医术闻名江湖,但医毒本是一家,她下毒的本事也不比秦艽差上多少。而毒术最是诡谲难防,纵使定山派众人武功高强,也未必能够招架——只要她那个尽得她真传的小徒儿别从中作梗。

“舍迦。”她轻唤徒儿的小名,“我知晓你素来心善,但秦艽终究是你师姨。你不必助她,可也不必帮着外人对付自家长辈吧?”

谢缘觉深知自家师君与秦艽情谊深厚,今日秦艽遇险,师君必定倾尽全力相护。她自然不愿与对她有养育授业之恩的师君动手,偏偏在场众人除九如与秦艽外,也就只有她深谙医毒之道,若她此番袖手旁观,那么恐怕秦艽这一次又要逃脱。

尽管旧疾已愈,此刻谢缘觉仍觉心口隐隐作痛。她先向九如深深行了一礼,继而温和又坚定地道:“师君也知晓,徒儿幼时在家养病,除了符离,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山岚道长论辈分虽是我的前辈,但也是我离开长安之后的第一个朋友。徒儿实在不愿……不愿见故友血仇迟迟难报。”

“行了!谁想杀我就一起上好了,我秦艽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还怕过谁吗?”见九如这般费心周旋想要救下自己,秦艽着实接受不了,心头一阵烦闷,厉声打断她们的谈话,旋即心念电转,侧首盯住一旁的张新,“是你让人报的信?”

然而张新还未答话,忽见一道白影如飞雪袭来,转瞬间将张新拽出屋子护在身后,再冷冷道:“你别想伤他,更别想拿他做人质!”

秦艽嗤笑道:“你紧张什么?我不过问他句话罢了。你们怎知这户人家与我有关?”

她在沃州传教时为防走漏风声,向来单独会见各户人家,这些信徒彼此之间并无联系,就算定山派审问倪又春,也问不出什么线索。

“我们两日前便做过调查,在你来沃州前,倪老夫人就已是这城里有名的善信,所以我们料想你应该还会寻其他信佛人家传教,果然被我们猜中。”凌霄为人磊落,在要杀秦艽报仇之前也愿意解答她的疑问,“其实,如果你两日前放下执念离开沃州,我们恐怕又再难寻你踪迹,偏偏你的执念始终未消,才会让我们守株待兔的计策成功。”

“你们这么多年都没放弃为山岚报仇,这不也是执念吗?”秦艽冷笑了一声,却还是有些疑惑,“不过你们是如何说动张新出卖我的?总不会是以武相逼吧?那可坏了你们定山的侠义之名。”

“你想多了。”凌霄听她辱及定山派名声,顿感不豫,“这世上明理之人不少,至少沃州这些被你蒙骗的百姓,大多都是愿意听我们讲道理的。”

秦艽又斜睨一眼躲在凌岁寒身后的张新,不屑道:“果然是个没主见的蠢人,三言两语就能被人说动。我就不该对这种蠢人抱太多希望。”

张新听到这里,越发确定了这位自己昔日敬重无比的神女使者居然确确实实是个骗子,又听她这般辱骂自己,气得攥紧拳头,却不敢出声。

凌霄转头看了看张新的脸色,郑重道:“这些被你蛊惑着信了诸天教的百姓,都各有各的苦处,这才会被你趁虚而入。就拿倪老夫人来说,她虽家财万贯,都是因为儿女在外行商之故,可自从战乱爆发,她五个儿女连同孙辈都因未能及时回到沃州而在途中遭叛军毒手,只剩一个孙女由于长年体弱多病一直养在她身边,反而侥幸躲过一劫。可惜她那孙女病入膏肓,虽说躲过兵祸,今后也难逃病魔,这成了倪老夫人最大的心结。你凭你的医术救了她孙女一命,本是一桩功德,偏偏你告诉她这是她信仰神女得来的福报,又让她服下所谓的‘圣水’在梦中与死去的儿女相见。这般手段,她如何能不沉溺?张先生的情况亦是差不多如此。他们并非愚昧,只是心有执念难解,才一时着了你的道。这世上有几个人没有苦楚?没有执念?你不也是一样?可贵的是他们虽曾迷失,却能及时醒悟,迷途知返,这份勇气——”

话音至此,凌霄忽然顿住,目光灼灼望着秦艽,才又一字一句地道:

“可比秦教主你强得多。你又凭什么瞧不起那些百姓?”

秦艽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为那些曾经暗算过她们的人辩解,万分惊讶,一时怔住,半晌才道:“你不恨那些人么?”

唐依萝眉头一蹙:“我师姐方才都说了,他们皆有苦衷,都算得上是情有可原,如今既已回头,我们为什么要恨?”

秦艽紧接着追问:“这么多年来你们定山弟子一直在外行侠仗义,想必不止一次遭遇背叛?你们每次都这般为恶人找理由开脱么?”

“我们又不是圣人菩萨!那些只是一时糊涂、本性不恶的,我们自然可以体谅;但若是那种心肠歹毒的真恶人——”唐依萝素来是爱笑的性子,然而此时面对杀害自己师尊的大仇,她脸上再不见一分笑意,双眸只剩下正在燃烧的恨意,“比如秦教主你这样的人,我们定山派绝不会放过!”

这段话,唐依萝说得是咬牙切齿。

秦艽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定山派众人现身起,九如就自始至终护在秦艽的身边,不让任何人有靠近秦艽的机会。因她离得近,秦艽面上任何细微表情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见状压低了声音道:“你问我的问题,我答不上来,但定山派的人现在已经给了答案。二师妹,我能想办法护着你离开此处,你随我寻个僻静地方隐居,从今以后……莫要再踏足江湖了。”

出乎九如意料的,秦艽听她这话竟不再像先前那样大动肝火,依然微微一笑:“大师姐,若真如此,你便是与这当今武林第一大派结下仇怨了。”

九如神色不变:“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关心。”

可是你的事,我又怎么能不关心呢……秦艽凝视了一会儿九如的面孔,随而仰头望天,轻声道:“那不是我要的答案。何况……即使她能活过来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回不了头的……大师姐,这条路无论是对是错,我都走得太久太久,早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苦笑着摇首,止住了九如接下来想说的话,蓦地话锋一转:“大师姐,你答应我一件事吧。”

九如只好随着她转移话题:“什么事?”

“你得活着,你必须活着,活着带我回家。”

“回家?”

“是,回秀州,回……小师妹的身边。”

最后这句让九如不由一怔,正在思索秦艽此言何意,而仅仅是这一刹那儿的愣神,秦艽已霍地转身脱离她的保护范围,双掌齐发,径直向着玄鸿与松泉二人攻去!

已然功力尽失的秦艽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玄鸿登时长剑出鞘,如流云破空,白光乍现间已贯穿秦艽心口!

这一剑精准狠辣,直取要害,纵使九如医术通神,也是回天乏术。

“二师妹!”九如心神剧震,身形如电掠至秦艽身旁,跪地扶起奄奄一息的师妹,只见鲜血不断从她胸前涌出,她嘴唇颤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辨认其口型。

回家……

“好。”九如抱着秦艽的身体,贴着秦艽的胸膛,感受着师妹的心跳渐渐停止,“我们回家。”

十余载血仇终报,玄鸿收剑归鞘,与松泉相视无言,又不约而同抬首望向远处柏州定山的方向,在这一刻对师妹的思念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仇报了,然而死去的人还是永远都回不来这个世上。

唐依萝等定山弟子亦是默默垂泪。

谢缘觉缓步走到九如身旁,轻唤一声“师君”,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心中酸楚难言。

凌霄见状虽生感慨,仍握紧佩剑,暗暗戒备道:“法师也要找我们定山报仇么?”

九如沉默了不知多久,才终于缓缓抱着秦艽的尸体站起身来,眼中泪光隐约闪动:“当年小师妹走后,我和二师妹在秀州为她立了一座坟。如今我也要完成二师妹的心愿……带她回家安葬。”

话落,她再未看任何人一眼,甚至在谢缘觉身上也没有停留片刻目光,就这么抱着怀中人转身往外走去。

日光倾泻,她的背影渐渐模糊,终至消失不见。

第254章 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一)

谢缘觉望着九如远去的背影,即使什么都已望不见了,仍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出神。

凌岁寒懂她心情,上前轻声道:“待此间事了,我再陪你去秀州探望你师君吧。”

然而现在她们确实走不开,梁未絮一事尚未了结,颜如舜和尹若游已前去追踪,却不知那边情况如何,她们目前得尽快与重明、阿螣重新联系上。

收拾完张宅残局,又与张新等人交代完毕,定山派众人遂返回屈家庄,随后第一件事便是借庄内的房间设了一座简易灵堂,为山岚上香告祭。袅袅青烟中,他们将仇人伏诛的消息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香火未烬,忽闻庄外来人。原来是倪又春从张新那里听说了秦艽已死之事,特地携全家前来为山岚吊唁。凌霄自然不会拒绝,哪知上香过后,那倪老夫人竟又领着全家要向定山派众人磕头谢罪。

定山派素来不喜这般跪拜大礼,连忙一边搀扶:“前事已了,诸位不必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往后谨记恪守正道,莫再为邪说所惑,更不可伤及无辜,这便是了。”

“先前赔罪,乃是因为我们受了秦艽那恶人的蛊惑,暗算伤害了诸位大侠。但就算诸位体谅,此事已了,今日老身也要为了我们的另一桩罪过来向诸位大侠致歉。若非那晚我们助纣为虐,秦艽绝不会如此地轻易脱身,险些误了诸位的报仇大事,这……这也是我们犯下的大错。”倪又春说着便不由想起自己那几个死在叛军毒手之下的儿女,推己及人,她深知血仇未报之痛,若有谁放走害死她至亲的仇人,她定恨对方入骨,绝不原谅。

松泉温声道:“所幸秦艽终究伏诛,也多亏老夫人告知沃州城内虔信佛道人家的名单,我们才能顺藤摸瓜找到张新,引那恶贼现身。此事还要谢过老夫人,您不必过于自责。”

倪又春本是良善之人,先前不知怎地鬼迷心窍误入邪道,如今神智恢复清明,愈听松泉的宽慰,反而愈觉愧疚。她沉默良久,忽抬头望向灵堂中央的牌位,低声问道:“听闻这位是诸位大侠的师妹?”

玄鸿与松泉默默颔首。

一旁的唐依萝眉眼低垂,低声插了一句话:“也是我师尊。”

“你们……会梦见她吗?”倪又春的声音轻得几近自语。

但玄鸿听清了这声询问,沉思少顷,方道:“我生平几乎不做梦。我乃习武之人,若夜梦纷扰,有碍白日修炼。不过当年我们师妹临终前给我们留有一封遗书,信中说只要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她,那么她就不算真正在这个世间消逝。所以,这些年来我们白日里都一直记得她。”

松泉郑重接道:“一直清醒地记得她,这便够了。”

倪又春心头微震,不再言语,又向他们行了一礼。

见她只是行礼而未跪拜,玄鸿等人倒不再拒绝,随即话锋一转问道:“对了,谢大夫给你们开的药,你们这两日可有按时服吗?”

此前倪又春为了与亡故的儿女相会,曾多次服用秦艽赠与她的“圣水”。此物入腹,能令人坠入幻梦,所见所感真实非常,完全不似寻常梦境,仿佛踏入另一重天地。但其实这所谓“圣水”乃是一种慢性毒药,长期服用,必然伤身。当初九如在洛阳时已查出这一点,她原本不想理会与她无关之人,还是在召媱和苏英的软磨硬泡之下,这才费心研制能解此毒的解药。再后来谢缘觉在长生谷修习阿鼻刀法时,特意向九如询问过此事,若要彻底根除“圣水”之毒,绝非一日之功,非得长期调养不可。

“多谢诸位大侠记挂。”倪又春点头道,“药,我们都按时服了。不知谢大夫这会儿身在何处?老身还想要再谢谢她。”

凌霄答道:“谢大夫没与我们一块回来,适才她们已与我们辞别,出城去办别的事了。”

定山派众人虽也十分关心梁未絮那边的情况,但武林大会方毕,会上他们既已承诺要相助各派同道,眼下要处理的事务实在繁多,他们很难脱得开身。是以凌霄决定率众继续暂住屈家庄,细细商议如何帮扶江湖友人的具体事宜,倘若期间藏海楼有信传来求援,她再即刻带人前往接应。

现在跟踪梁未絮的人共有三路。

颜如舜轻功绝顶无双,只要是她想藏起来,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得了她,这自不必说;尹若游暗探杀手出身,也懂得颇多隐藏自身行踪的技巧。

藏海楼本就是以打探机密消息著称的门派组织,宁初晴与宁暮雪虽不是楼中专门负责这方面的弟子,但耳濡目染之下,倒也通晓其中门道。

唯独铁鹰卫那帮官兵参差不齐,武功有高有低,更兼孙佐年这个累赘。这阉人半点武功不会,偏又不听俞开霁的叮嘱,屡屡擅作主张。

如此一来,梁未絮以及与她同行的江湖豪杰很快便察觉到自己正被人跟踪,更认出自己身后的尾巴居然还是他们最为憎恶的朝廷鹰犬。

这可把众豪杰气得不轻,他们一路奔波赶赴河北,不辞劳苦,不畏艰险,竟还要被那帮朝廷鹰犬监视,这让他们如何相信梁未絮先前许诺的“平定河北后必有封赏”?

梁未絮见状立即对他们进行了安抚,先是温言细语劝得众人消气,继而细细分析。

“据我所知,铁鹰卫此来沃州,本是为监视武林大会的动向。他们断不可能预知我会前来赴会,更不可能料到诸位豪杰愿与我同往河北。因此我猜他们此番跟踪,必是临时起意,绝非朝廷的命令。而我早已派遣亲信前往长安,为诸位争取封赏,朝廷究竟如何回应,再等等便有消息传来。”梁未絮的话稍稍抚平了众人的怒气,她顿了顿,又柔声道,“再说,诸位此去河北,原是为了天下苍生,行侠仗义。那些鹰犬不过如蝇虫扰人,嗡嗡作响固然烦心,但以诸位豪杰的胸襟,又何必与这些宵小之辈一般见识?”

这番话既给足众人面子,又将他们架在了“侠义”的高台上。纵使有人心生退意,此刻也不好第一个开口。更何况自启程以来,梁未絮礼贤下士,待他们极为优厚,这份知遇之恩,也让众人想要回报于她。

“好,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听梁女侠的安排。”

夜色渐深,谈完正事后,梁未絮又命人备了酒菜,在驿站设下夜宴。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原本紧绷的气氛渐渐变得轻松。

梁未絮举杯与众人共饮,心中有几分得意。以俞开霁的能耐,本不该这么容易暴露行踪,定是孙佐年那蠢货拖了后腿。这对于她而言倒是个意外之喜——铁鹰卫的拙劣跟踪,正好让她在群豪心中埋下对朝廷不满的种子,这之后的计划便能进行得更加顺利。

而就在群豪谈论起铁鹰卫的同一时间,孙佐年一行人正落脚在驿站附近的迎宾客栈。

这驿站附近也只有这一家客栈,简陋破旧,孙佐年一进门就皱起眉头,嫌床榻太硬、被褥粗糙,喋喋不休地抱怨。俞开霁终于按捺不住,冷声道:“论理,我们连这家客栈都不应该住。”

“不住客栈?”孙佐年睁大眼睛,“哪住在那里?”

“梁未絮和跟着她的那群江湖客个个武功高强,都不是等闲之辈。我们住在客栈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太容易被他们察觉,还能算是跟踪吗?”这道理俞开霁在路上说过已不止一次,可对方始终不当回事。她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现在的行踪,十有八九已经被梁未絮发现。”

孙佐年勃然大怒:“你这是责怪咱家吗?!”

“公公息怒。”俞开霁晓得孙佐年身份不一般,乃是当朝最有权势的大太监郑瑞乾的干儿子,她必得罪不起,只能暗自咬牙,不得不低下头颅道:“下官的意思是,既然跟踪梁未絮之事是您提议,想必您早有周全计划。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还请示下。”

本来,这一次孙佐年奉命作为监察使者与铁鹰卫同来沃州,是为了监督在沃州召开的武林大会,可惜他在会上除了遇见凌岁寒这个朝廷钦犯外,并未发现别的异常。偏偏凌岁寒等人武功太高,据说当初在洛阳千军万马中都能杀出重围,他哪敢招惹她们这几个煞星?

可倘若此行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回了长安,难免会被圣人觉得无用。孙佐年正愁无功可立之际,碰巧看见梁未絮冒出来招揽了众多江湖豪杰要前往河北。想到圣上向来对梁未絮心存戒备,他顿时动了跟踪的念头,指望能寻得梁未絮仍怀有反心的证据,也好让圣人满意。

哪晓得梁未絮这一行人确实是直奔河北而去,眼看着距离战乱之地越来越近,孙佐年也渐渐害怕起来。但如果就这么打道回府,他又心有不甘,思量再三,突然冷笑一声:“不必再跟了!梁未絮聚众结党,不用再继续跟下去也知道她其心可诛!俞将军,你这就随咱家回京复命,将此事禀明圣上。”

俞开霁听罢大吃一惊,孙佐年这话的意思显然是要她一同在圣人面前构陷梁未絮与那些江湖豪杰。虽然这一次她难得赞同孙佐年的意见,也认为梁未絮的的确确居心叵测,但那些随行的江湖客大多只是热血义士,若因此遭朝廷猜忌,实在冤枉。

“公公,此举不妥!”俞开霁当即劝阻,“梁未絮手握兵权,如果公公并未掌握真凭实据,想来圣人不会轻易治她的罪。”

“咱家自然明白,那也应该先给圣上提个醒。”总之在孙佐年看来,他这一趟出行必须要做点什么事,才能向圣人证明自己的功劳。

俞开霁心知肚明,这所谓的“提醒”未必能动摇得了梁未絮,却会让那些江湖义士从此被朝廷盯上。她低首思索有顷,遂又道:“公公有所不知,那梁未絮不仅仅是曾经叛军首领梁守义之女,如今朝廷亲封的归安郡主,还是当年武林顶尖高手刀魔晁无冥的亲传弟子。若让梁未絮知道是公公在圣上面前告了她的状,万一她恼羞成怒,以她的武功行那刺杀之事,取公公首级如探囊取物,这可如何是好?”

这番暗含警告的话果然奏效,孙佐年脸色一白,支吾道:“这……容咱家再想想,再想想……”

见那些江湖义士暂且无虞,俞开霁暗自松了口气,转念却又觉得可悲可笑。无论是跋扈专横的孙佐年,还是心怀鬼胎的梁未絮,乃至那深宫里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说到底都是一丘之貉。她偶尔一时冲动真想任由他们狗咬狗,斗个你死我活。

只是转念一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些真心实意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士,那些日日夜夜期盼太平的黎民百姓,又当如何自处?

第255章 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二)

沃州距离河北并不算远,先前武林大会选址在此,主要原因是图个交通便利,次要原因也有存了震慑河北叛军的心思。梁未絮一行人快马加鞭,不出数日便到了河北边上的延界镇。

这镇子虽小,却是叛军重兵把守的要冲。作为通往河北的咽喉之地,它就像是一座烽火台——但凡朝廷兵马稍有动静,镇上的叛军便会快马报信。其实此前朝廷的大军曾一度收复此镇,可惜后继乏力,稍一松懈又被叛军卷土重来。

最苦的终究还是镇上的百姓,这两三年来崇军与叛军拉锯厮杀,幸存的镇民已然不多,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无比艰难。

早在赶路途中,梁未絮已与群豪详细说明了此中情形,这会儿她勒住马缰,又对众人道:“诸位义士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儿女,不是那些寻常兵卒可比。因此依在下之见,我们要攻这镇子就不必强攻,诸位的轻功暗器、点穴手法,都是夜袭的利器。不如发挥自身武功,趁夜摸掉哨卡,悄无声息拿下镇子。届时我们以延界镇为根基,既能截获叛军往来情报,又能与朝廷大军里应外合,光复河北指日可待。”

梁未絮别的不提,谋略确实过人。于是在她的周密安排之下,当夜群豪分作数队,趁着夜色潜入镇中,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便悄无声息地拿下了延界镇,将驻守的叛军尽数控制起来,连个报信的人都未能走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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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群豪心中畅快,正欲摆酒庆功,可其中几位老成持重的侠客想起另一件事,先向梁未絮问道:“听闻从前叛军每破一城,必纵兵劫掠百姓。如今归安郡主既已弃暗投明,想必不会再纵容部下行此恶事了吧?”

虽说这一路上他们见梁未絮行事光明磊落,确有几分侠者之风,可是一想起传闻中当初长安之祸的惨状,他们就无法对梁未絮完全信任。

梁未絮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神色黯然,低叹一声:“长安城破,魏贼下令大索三日,我是在那三日后才入了长安城。彼时满城血火,妇孺哀哭,至今想起,我仍觉心痛。可惜那时的我无力阻止魏贼的命令,还因父亲的关系不得不助纣为虐,伤害了定山派的大侠,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如今我既掌兵权,断不会让旧事重演。我早已严令部下不得扰民,诸位若不放心,不如去镇中街上四处走走,亲眼察看。”

这话倒也不全是虚言,梁未絮的的确确曾下了严令,不许麾下将士再像从前那般随意劫掠百姓。然而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些愿意跟着她出生入死的将士,可不是那些满口侠义的江湖人,刀头舔血之辈图的就是个富贵前程,区区延界镇油水有限,强压着他们守规矩尚可,但若长久不给甜头,难保不会军心涣散。

因此私下里,她早已对麾下众将士许下承诺:这延界镇不过是个小地方,暂且忍耐忍耐,待日后攻下河北,乃至问鼎天下之时,她自会让他们在繁华大城里尽情劫掠数日。

而等到那个时候,大局已定,即使这些江湖武士察觉到不对,她也不用惧怕他们。

垫脚石用完,本来就该给扔了。

梁未絮手腕极强,麾下将士向来服从她的号令,白日里大多数梁家军官兵倒也确实规规矩矩,镇子里秩序井然,百姓们安然无恙。

群豪巡视一圈,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纷纷赞叹归安郡主当真洗心革面了。

不过比起那些称赞她弃暗投明、侠义心肠的话,梁未絮更爱听人夸她打仗厉害,行军布阵的本领高明。

从前魏恭恩和梁守义还在世时,他们交予她的权力曾令不少人心生嫉妒,她总要接连办成好几件大事,才能够让军中那些瞧不起女流的将士彻底地信服她。而这些江湖人士却不同,虽说武林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轻视女子的陋习,但江湖毕竟是强者为尊的地方,武功高低才是硬道理,从古至今的江湖武林从来就不乏厉害的巾帼高手。所以她只需要用一场漂亮胜仗,就能让这些江湖豪客对她心服口服。

梁未絮唇角微扬,却仍作谦逊状:“此番奇袭得手,全仗诸位身手了得。若无各位的绝顶功夫,我纵有千般计策,也难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延界镇。”

群豪听罢更为欢喜,梁未絮遂领着他们往庆功宴走去。

延界镇发生的一切,都被藏在暗处的颜如舜与尹若游尽收眼底。

她们也是不放心梁未絮麾下的官兵,怕他们欺凌百姓,才暗中跟进镇子,随时准备出手,可没想到这群官兵今日竟是出奇地安分。

又思及这一路上梁未絮的良好表现,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尹若游差点怀疑她难不成是当真改邪归正了?但很快尹若游意识到不对,纵使梁未絮回头是岸,她麾下官兵人数可不少,也都无一例外愿意跟着她弃恶从善吗?这绝无可能,因此他们暂时的规矩,只能说明梁未絮许了他们更大的好处,背后必有更深的阴谋。

她将她的想法说给了颜如舜听。

“连你都有一瞬间险些信了她……”颜如舜轻轻一笑,眼底却浮起一丝凝重,“再这样下去,那些江湖义士只会与她越走越近,终有一日成为她的真正助力,到那时就彻底晚了。”

她侧首看向身旁的尹若游,笑道:“阿螣,你得想个主意了。”

尹若游略一沉吟,也笑道:“藏海楼在沃州武林大会上突然现身,不可能只立威不报仇。说不定她们也有人暗中跟着梁未絮。藏海楼的人都向来自负聪明,你怎么不等她们的办法?”

颜如舜笑道:“因为我还是更信任你。”

“可我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啊。”尹若游秀眉微微一蹙,“我现在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两人只得继续留在镇中,思索对策。

转眼间夜色渐深,庆功宴散,群豪劳累已久,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困倦,各自在房间安歇。

延界镇笼罩在浓墨般的黑暗中,唯有梁家军的官兵仍在镇中各处值守巡逻。城楼上火把摇曳,街巷间脚步声零落,两道身影悄然掠过屋脊,正是颜如舜与尹若游二人。

这般夜色,她二人还未歇息,是因为她们对梁未絮麾下那群官兵始终保持警惕。她们深知这群人平时杀烧抢掠惯了,虽得了严令,难保不会有人阳奉阴违,但凡有一个士卒违令滋事,对于百姓而言便是滔天大祸。

这猜测果然成了真,几个巡逻的梁家军官兵行至镇中一户富商人家,见那宅院门楼气派,实在没忍住动了贪念,想着反正那些*江湖人士俱已安睡,便直接破门而入,肆无忌惮地威逼主人家“孝敬”自己钱财。殊不知延界镇被叛军占领得太久,一次又一次遭叛军洗劫,这宅院不过空有其表,主人跪地哀求,实在拿不出银钱打发这几个豺狼。

那几个官兵登时大怒,认定这户人家是藏着钱财不肯交出,推搡喝骂间已动了粗。宅中老小缩在墙角哀哭,只道今夜怕是难逃毒手。

好在此处动静被夜风一送,隐约送入颜如舜与尹若游的耳中。她二人相视一眼,立刻朝着声音来源方向行去,纵身一跃进了围墙之内,尹若游长鞭破空,“啪”地抽在那举刀官兵的腕上,那人惨叫一声,钢刀当啷落地,抱着手臂直冒冷汗;与此同时颜如舜也倏地掠到了那几个官兵周围,衣袂翻飞间双刀连出,将余下官兵尽数击倒。

那几个官兵痛得满地打滚,虽不认得二女面容,却猜测她们是随梁未絮同行的江湖人,只一个劲地哀求她们看在梁未絮的面子上放自己一马。

聒噪之声听得人实在心烦,尹若游手中长鞭微微收紧,正思索是否该结果了这几人,忽而眼波一转,唇角扬起:“重明,你不是要我想个主意吗?现在梁未絮自己麾下出了纰漏,倒是天赐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