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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晋江文学城

先帝重文,对名儒大家极其敬重尊崇,各州县文昌庙皆立仓颉殿,每逢谷雨时节,仓颉殿香火旺盛,京城更是人满为患。

恰逢春闱之年

,小凤帝为感念上苍庇佑我朝文脉,御驾亲临,焚香祝祷。

“吉时已到。”

随着礼官一声高呵,青铜编钟的浑厚声响似穿透了绵绵雨幕,直达天际。

小凤帝跪拜上天,双手合十,神情庄重而虔诚:“愿,天佑我朝,文脉延绵,字如珠玑,诗若繁星,天下学子皆得妙笔生花,文运昌隆,国祚永固。”

在场的群臣与学子们无不深受感染,纷纷跟着小凤帝三叩首,齐声高呼:“愿我朝文运昌盛,才俊辈出!”

不知是诚意感动上苍,还是上天真的应了凤帝所允,众人的高呼声带着回响萦绕上空之时,竟引来了天空异象。

无数宣纸竟凭空在文昌庙的上空四散降落,有的落在仓颉像的头顶盘旋,有的落在了人群之中。宣纸洁白如雪,在雨幕中飘飘洒洒,仿佛是天降瑞雪一般。

事发突然,禁军卫急忙将小凤帝环护其中,举着手中长刀警戒四周。小凤帝不明所以,看向场下,许多人早已捡起了地上的宣纸诵读,继而,激动叹服:“好诗、好字啊!”

渐渐地,喧闹声引起了小凤帝的不满:“何人敢在文昌庙撒野?禁军卫,速速追击此等装神弄鬼之徒!”

禁军领命,转身一闪即逝。

太学博士柳文澜闻声踉跄扑倒在凤帝面前,她的双手紧紧攥住几张宣纸,头上的官帽斜斜欲坠,也全然不顾,激动道:“陛下息怒!陛下且看这些手书!有的笔法肆意癫狂,又自成章法;有的银钩铁画,力透纸背;还有的笔势如惊鸿游龙,灵动飘逸……更遑论所书诗词,奔放不羁,气势恢宏,堪称绝世佳作!”

翰林院学士亦手持几份手书,亦是激动的高声念诵:“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短短两句,便描绘出一场壮丽奇景,令人叹为观止!还有这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如此豪迈自信,乃我辈之荣……”注1/注2

两人声音在人群中回荡,引得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恰在此时禁军回报:“陛下,文昌庙后是深不可测的深渊,卑职站高处俯瞰,未曾发现人影。”

齐翁站在群臣之首,亦结果其中几页手书阅读,浑浊的眼眸骤然一亮,但开口却带着不屑:“故弄玄虚!陛下可不要被这些伎俩给蒙骗了。”

小凤帝闻言,当即冷哼一声:“一派胡言!若无人踪迹,那这些手书难道凭空出现不成?”

人群议论纷纷,嘈杂声此起彼伏。

忽而,学子中有人开口:“我亲眼瞧见,这些书卷似从半空凭空而现。”

另一名学子附和道:“是啊,是啊,就像是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你们说,是不是陛下祈福感动上苍,从而,上天便给予了回应?”

“若真回应,就把这名儒亲自送到这文昌庙岂不更妙?”

“……”

场面一时哗然,议论声此起彼伏,终是司天丞缓步上前,声音掷地有声:“陛下,臣刚刚观此异象,并占卜一卦,乃为乾卦。此卦象意为天降祥瑞。这些手书,看似凭空而至,实则是文昌帝君感念陛下虔诚所请,降示人间。臣揣测,应是文昌帝君随手一拂,便将这位大家书案上的手书,‘带’到了陛下眼前。且今日恰逢祭祀仓颉之日,天时地利,皆有玄机。”

她言罢,重重一跪,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臣斗胆揣测,此人或许正是仓颉转世,为壮大我朝文运而来。臣恳请陛下,为我朝文运,找出此人,为我朝文脉续写辉煌,延续千年荣光。”

此言一出,太学博士与翰林院学士皆是一脸振奋,纷纷跪地应司天丞所求。

远处的学子们更是激昂附和,呼声如潮,神情中满是对文运昌隆的期盼。

小凤帝却似还在状况之外,半晌后才道:“那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司天丞阖眼掐诀,再开口时,语气十分笃定:“乾卦有蓬勃生机之意。眼下谷雨,正是万物生长的时节,没有什么能比田中破土的庄稼更蕴有生机。臣推断,此人乾造,位于西北方,身骑赤色马,在田间小道肆意奔驰,兴许还即兴赋诗一首,其诗必是字字珠玑,句句生辉。”

场面在瞬间凝滞,空气仿佛被凝固,众朝臣皆屏息凝神。

片刻之后,齐翁开口:“乾造?那此人莫非是男子?”

司天丞自若开口:“齐翁,观音菩萨降世之前,亦是男子之身;仓颉先师,更是男子。神明造化万物,本无男女之别,皆为大道所化。唯有凡夫俗子,才会拘泥于坤乾之分,齐翁,您着相了。”

齐翁冷笑:“男子无才便是德,后宅相夫教女才是本分,如此放浪形骸不知所谓,俨然德行有亏!况且,谁又知晓这些诗词是否为他所做?”

小凤帝听罢,似觉赞同,开口时语气凛然生威:“齐翁所言极是!来人!速速前去司天丞大人所说方位探寻!若真有此人,朕定要让他当众赋诗题字。若他真能随口做出千古名句,写出绝世好字。朕便当众对他磕三个响头,以示对文昌帝君降吉的敬仰感恩,并赐此人尊封,享天下养。但倘若此人乃沽名钓誉之辈……”

她顿了顿,目光如剑,扫过众人,声音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朕必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禁军领命而去,尽管细雨如绵,却丝毫不影响在场之众翻阅那些凭空而降的手书。

而气氛,也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起初,尚有人与小凤帝抱有相同的想法,认定这是有人故弄玄虚,但随着通读了那些诗句,不禁对此人心生敬仰。

柳文澜捧着手书:“此人寥寥几句,就能诉尽人世沧桑,且这笔墨浑厚,若非阅尽沧海,何来如此境界?”

翰林院学士点头附和:“是啊,若此人真是男子,那必是天师谪凡。不是世俗磨砺他,而是文昌帝君有意磨砺我等,让我们放下男女之见。”

齐翁依旧持不同意见,双方各执己见,毫不退让。

只有凤帝端坐殿内,静候时,宫侍奉上温茶,裴源正要伸手去接,一见端着茶杯的白皙玉指,眉宇微挑,便对上了一双柳叶眸。

“胡闹。”

裴源的声音很轻,好似一道青烟,吹入空中便散了。

陆长行嘴角微扬,颔首垂眸退至乌宛白的身后,紧身的宫侍服将他身姿勾勒的有致,不经意的落入凤帝的余光,裴源按捺下心底的情绪,啜饮香茗。

红茶中掺了桂花,入口温厚且有花的余香。

一盏茶见底时,陆长行躬身而退,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一盏青瓷盖碗,小心翼翼放置在了扶案上,而后伸手接过了裴源手里的茶杯。

许是有意,指尖轻抚过裴源手背时,宛若鹅毛搔人心田。

裴源抬眸看他,只瞧见他眼尾的小痣红的妖冶,一瞬间,心头涌动,竟觉得这庙宇都少了几分端庄。

似察觉了凤帝的注视,陆长行轻声问:“真跪吗?”

裴源凝神不语。

一炷香后,陆长行看到了答案。

赤红马架着一辆破旧的马车缓缓出现在文昌庙宇前。无人知晓马车中坐的神秘人到底是何样貌。即便知晓高台之上的女子就是当今的天下之主,他亦未下车相见,只命梳着两支朝天髻的小书童替他言说。

小书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面对凤帝的质问应对自如,丝毫不露怯。

“我家先生有言,今日之事,非关帝王权贵,乃为文脉交流,诗文面前,众生平等。”

凤帝面露愠怒,呵道:“一派胡言,简直放肆!”

马车中人闻言,“哈哈”大笑出声,声音苍老浑厚,俨然像个老者。他依旧未曾露面,却当众吟诵一首诗词抒怀此时心境:“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注3

场面静默数息,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吟诵所震撼。反复咀嚼着老者随口吟诵的诗句后,柳文澜更是激动上前躬身请教:“先生此诗,真乃惊世之作!敢问先生,这诗中之意……”

老者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丝毫未有私心,一一作答,俨然名家儒者胸怀。每一句话更如金石之音,让在场的文人墨客无不折服。

凤帝再次表达不满,当众斥责

他故弄玄虚:“藏首藏尾,老鼠做派。”

老者又是哈哈一笑,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注4

这首诗宛如一声惊雷,炸乱当场。这次不仅是柳文澜,在场学者无不恭敬上前,甚至有人对凤帝不敬天师而颇有微词。

凤帝面色不悦,一时没了主见,只得求助齐翁:“齐翁,帝王一诺,重如千钧,此人当众赋诗两首,俨然学识在胸,但朕是天下之主,怎可当着天下学子的面,对他一个男人磕头行礼?齐翁,朕现下要如何是好?”

两首诗词落地,齐翁内心亦生出波澜,却依旧不愿认输,故而沉吟道:“诗词倒是豪迈,此人若真是神仙谪凡,想必见解独到。”

她言此,面对凤帝重重一叩:“陛下,为确保文脉清流,请允老臣与其殿中文辩,若此人真乃盖世之才,老臣愿替陛下对其三跪三叩,以示尊崇!”

第32章 第32章晋江文学城

几日前,凝辉殿。

阳光穿过白纱洒入内殿,光影如雨后氤氲的水汽,无比柔和,可研磨题字的傅逸春依旧眉头紧锁,似有愁云。

裴源看在眼里,放下朱笔端起茶杯,随口问道:“怎么了?”

傅逸春眉心更紧,抬眸望向方台端坐的凤帝:“写字背诗对臣来说并不困难,可适才陛下说,齐翁恐会要求文辩,这……臣恐怕不行。”

男子抿了抿唇,低声道:“对方可是三朝元老齐翁卿,眼界宽广,见识非凡,臣一介小君怎能争辩的过?”

裴源闻言一笑:“原来是这个事?”

凤帝放下茶盏,语气淡然:“辩论的本质在于思想的碰撞与交流,而非单纯的胜负判定。何况你所塑造的是一位豪放不羁、心胸豁达的诗人;而齐翁侍奉过三位帝王,功绩之外,尤善人心揣度,旁征博引之术,术业有专攻,你输给她,情理之中。”

裴源缓步来到他身前,拿起墨块缓缓研磨。墨香在空气中弥散,窸窣的磨墨声中,女子轻柔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齐翁此人,自负自满,为证己学,必言辞犀利,让你毫无招架之力。你只需弱化锋芒。她若论如何实现天下大同,你便回她:‘北边的雪,飘不到京城。’她定会斥你不知所谓,你便笑而回之:‘天下之争,由来已久,大同不过悖论耳。倒不如赛外赏雪时,想想如何改变民生。’”

傅逸春紧蹙的眉宇微微舒展,沉吟片刻,斟酌道:“臣好像懂了,可又好像没懂。”

裴源只得按照他的逻辑,点拨道:“观自在菩萨……”

傅逸春眨眨眼,不自信道:“……不自在?”

裴源赞赏的看着他:“行深般若波罗蜜……”

傅逸春似明悟了凤帝的逻辑,开口无比坚定:“一行就是几千里。”

裴源微微一笑,语气从容而淡然:“便是如此,切莫让她窥透你的逻辑。与她鸡同鸭讲,她论大局,你便言大义;她言文以载道,你便说文以娱情,随性而为,看破放下,亦能授业解惑。她若论王朝兴衰,你便回她:‘历史车轮滚滚而来,白骨皆会成沙,唯有知识万世流芳。’而后一笑了之,轻叹一句‘无趣无趣,不如吃酒去~’如此一来,最后便是她赢了,但她赢得不痛快;你虽输了,却输得从容,因为从一开始,你便不计较输赢。自有饱学之士,羡慕你的心性与豁达。”

傅逸春笑道:“臣懂了,必不会让陛下失望。”他默了默又问:“臣那日便要应陛下所请,入主明堂吗?”

裴源摇头:“不会!朕那日甚至都不会留你,任你自行离去。待文臣学子奏本所求,朕才会勉为其难派人招揽。如此方不刻意,你的地位也会更为稳固。”

傅逸春微微蹙眉:“当真会有文臣学子会求男子入仕吗?”

裴源放下墨块,笑而不语,不知是成竹在胸,亦或是……她也不知答案。

彼时,天空中层层叠叠的乌云早已悄然散去,带走了绵绵细雨。阳光倾洒而下,照耀着万物。文昌庙宇之上,水汽氤氲,映出了七色彩虹。

明明是绝艳的景色,却无人观赏。群臣与学子们只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个个屏息凝神,静观文辩交锋。

齐翁端坐殿中,神情严肃,言辞犀利。而与之相对的,是一个头戴帷帽、坐姿恣意的老者。

无人知晓帷帽之下是一张怎样的脸,只知他几次三番,四两拨千斤的就将齐翁犀利的问题化作轻羽,四散在殿中。

随着齐翁眸色越来越锐利,言辞越来越尖锐,老者却只是爽朗大笑,转头透过密密丛丛的人群,望向天空。他起身一拂衣袖,朗声笑道:“罢了罢了,长短胜负甚无趣味。难得这文昌庙宇之上映出七彩云霞,山水之间自有诗意,不如归去,诸位自便。”

那日之后,长者的诗集便在京城的各个学馆传阅,其字迹更被各个书局拓印,因不知长者名讳,只知其头戴帷帽,于是市井予以长者帷帽诗仙尊称,更有人说他是文昌帝君的弟子下凡,只为状大凤国文脉。

流言愈演愈烈,就连朝堂亦为请老者入仕,争论的不可开胶。

每每此时,齐翁都十分决然:“大雨淹没了南边的良田,洪浪吞没了朝廷的银舟,你们不替陛下分忧,还有心思帮一个男人争论入仕与否?简直不知所谓。”

裴源亦道:“齐翁言之有理!朕今日就把话撂这,哪怕他是文昌帝君转世,朕的江山,也绝不允许男人登堂!”

为了南边的灾情,凤帝可谓殚精竭虑,自打赈灾银舟沉没一事传回朝堂,她更是夜不能寐。

谁知朝臣只在意什么诗仙?她如何不怒?

言此,直接起身愤而离去。

凝辉殿外,陆长行似已恭候多时,案牍上,菊花茶汤清香萦绕,裴源垂眸看了眼茶盏中绽放的花束:“花开的好好的,非要剪下来泡水喝,朕实在弄不清你们这些儿郎家的心思。”

陆长行坐在窗下看着诗仙文集,闻言,柳叶眸抬眼落在女子冷白的面容上:“你们?”他幽幽道:“看来除了臣的这盏菊花,还有牡丹、月季、白茉莉喽?谷雨之后,御花园百花争艳,陛下满足口福之时,也需克制自身,莫要贪杯。”

裴源:“……”

裴源笑笑:“难怪今日君后得闲儿。合着是来教训人的。”

陆长行缓缓翻了一页书,语气幽凉:“臣哪里敢教训陛下,分明是陛下沉溺花田,臣若再不巴巴过来露个脸,陛下怕是要忘了臣了。”

裴源挑了挑眉,干脆踱步至陆长行身畔,戳了戳他的脸颊:“嫉妒吃醋,君后大忌。”

陆长行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随着他抬头,阳光耀在他的眸低,闪烁光芒,言辞亦带着挑衅:“臣以为陛下就喜欢臣嫉妒吃醋,莫非,臣会错意了?”

君后的手好似没有暖过,尽管阳光直照,依旧凉如冰霜,裴源起初以为是天冷所致,而今竟也懒的去思考,只顺势将他的手反握在掌心:“没有会错,朕确然喜欢君后落寞伤怀的样子,看着有趣。”

一丝愠怒在柳叶眸中生出,就连眼尾的红痣都格外鲜红,陆长行冷哼一声,挣脱她的拉扯起身道:“那恭喜陛下,您又成功了。”他放下诗集,微微屈身:“臣告退。”

说着,气呼呼的就要走。却被裴源拦在身前:“如今火气是越来越大了,朕一句戏言,你当得什么真?”

陆长行垂眸,目光泠然凝她片刻,女子非但无悔意,还一脸笑嘻嘻。

陆长行怒气更盛,一时竟忘了君臣之别,反身便将女子欺压在窗前。

女子全无防备,笑容僵在脸上几息,回过神后,稍显愕然,却也并未露出怒意,反倒是一脸玩味的看

着男子。

男子后知后觉,仓惶后退时,脸颊如同火烧一般,颔首恭敬道:“臣失礼。”

裴源眉梢微挑,意味阑珊的勾起一抹浅笑,而后坐在窗下的椅木上,将手臂轻轻搭在窗台,目光穿过雕花的窗棂,落在廊下青砖上。

仿佛很多次,陆长行就站在那里凝望殿中,若见其他后君在,他会颔首静默一会儿,却不会着人通传,只会走的无声无息。

距离太远,裴源其实看不清他落寞与否。但会当他失落,而后心生起无名的波澜,脸上忍不住笑意。

原主待陆长行是不一样的,裴源感觉的到,甚至影响到了她的七情六欲,所以她有时分不清,心底泛起波澜的,到底是原主,还是她?

她实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一勾手,那个冷如月光的男子便会缓缓走到她的跟前,颔首垂眸,静待吩咐;或者缓缓枕在她的膝上,温声细语的同她讨论前朝政务,后宫诸事。

可那个只知严格恪守君后之责的人,似乎不是他的真实性情。

而刚刚那个会因生气而对她欺身而上的人,才是真正的陆长行。

“朕刚刚言辞不当,你若不欢喜,朕今后便不说了。”

裴源声音虽然平淡,却十分轻柔,仿佛是在安抚。

陆长行依旧颔首垂眸,只身未动,袖口位置微微浮动,广袖宽大,裴源看不见他的小动作,见他久未言辞,似觉得无趣,起身道:“朕还有公务要忙,君后是留下还是离开,随意便好。”

见裴源迈步向前,陆长行侧身退了半步,待女子行至他的面前时,才轻声开口:“臣不欢喜的话,陛下不再言说。那臣不欢喜的事,陛下能否不做?”

虽未言明,可他不欢喜之事昭然若揭。

裴源步子一顿,想了想,侧身与之面对面:“你我乃帝王夫妻,君后有此一问,不觉得天真吗?”

“天真与否,”陆长行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千般愁绪哽在其中,再开口时,声音竟带着几分颤抖:“归根结底,要看陛下可愿纵容。”

裴源微微蹙眉,恰逢缓缓抬起的眼眸四目相对。柳叶眸狭长,却蕴着浅浅水汽,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晕。

裴源下意识紧紧按住黑玉扳指,指腹很快泛起一层凉意。可男子眼底的水汽却愈发浓重,最后竟汇聚成一片汪洋,化作断了线的珠子,在裴源的面前滑落,一颗一颗重重砸在地面,却在裴源的心底泛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澜。

裴源一时无措,想也不想拥他入怀:“纵着,纵着行了吧,祖宗你快别哭了。”

第33章 第33章晋江文学城

眼泪是有温度的,渗透过明黄常服,又浸润了丝绸里衣,最后‘落’在了裴源的肩膀上,初时滚烫,烫的裴源心脏一缩,渐渐地,又一片冰凉贴在皮肤上。

裴源只能不停的抚着他的后背,直至男子的呼吸从沉闷变的平缓,最后干脆一歪头,将下巴枕在了她的颈窝里。颇有些恃宠而骄的随意。

裴源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在漫长的静默声后,听他的声音响在耳畔:“陛下善藏拙,臣从前都不知,您有这般才情。”

裴源:“……”

此情此景,不说点阁中情话?提劳什子的才情,未免有些不解风情,难怪从前不得宠!

裴源郁闷道:“朕哪里有什么才情,都是背来的。至于从何处背来,原创诗人是谁,朕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陆长行不在追问:“那陛下打算何时‘招揽’这位兜帽诗仙啊?”

“齐翁不同意终究是个麻烦,只能再等个时机。”裴源道:“既然是神仙转世,总得有个神技才更能服人。”

说话间,她轻轻挣脱了怀抱,才得以看清陆长行的神色。柳叶眸微微泛红,安安静静地迎着她的视线,眼神里似透着几分幽怨。裴源忍不住抬手去触碰他的眉眼,尽管指腹触碰得极轻,他的眼眸还是微微发颤。最后,她的手指只能沿着眉梢下移,落在那颗朱红小痣上。

那应该是颗泪痣。

“难怪这么爱哭,都是它害的。”裴源道。

陆长行静默几息,负气道:“分明是陛下害的,怨它作何?”

说着转过身,又重新落座在了刚刚的椅子上,拿起案上的诗册继续翻阅起来,一举一动,哪里还有半点哀怨样子?

裴源:“……”

又被他给耍了。

裴源自觉讨了个没趣,于是转身去忙,边走边嘀咕说:“朕以后万万不敢再惹你了。”

陆长行嘴角微扬,言说不清是得意还是开怀,只道:“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臣下次不用这招了,陛下放心。”

小凤帝冷哼一声,见墨迹已干,直接菊花茶倒入了砚台少许:“白茶红茶就很好,下次别费心弄这些花茶了,味道奇奇怪怪的,喝不惯。”

柳叶眸微抬,落在远处凤案后的女子脸上:“绿茶也不喜欢了?”

墨块窸窣声里,小凤帝的声音淡淡道:“喝了心慌手抖,不知何故。”

陆长行眉宇紧蹙,裴源从前最爱饮茶时放入干花,就算记忆有失,口味怎还发生了改变?

实在奇怪。

念此,他随手放下诗册,起身阔步行至凤案边,女子似有预料,直接将手递给了他。

冰凉的指尖贴着腕上跳动的脉搏,殿中静谧无声,只有男子的眉头越蹙越紧,片刻后凝着女子:“臣失礼。”

裴源尚未参透他的用意,就见他的手骤然上移,于臂间停驻。随着拇指轻轻摁下,心口竟骤然生出一丝痛意,本就冷白的面容瞬间更添几分苍白。

陆长行急忙收手,女子也在短暂的平复后问他:“是……中毒了?”

见其额前发丝有些散乱,陆长行伸手捋顺的同时,语意轻缓温柔:“陛下不必忧惧,臣为你调养一段时日便会无碍。”

裴源不知他这话是在安抚,亦或是她本就无碍,只知当晚的御膳口味有变,似换了新厨,追问时,乌宛白脸色耐人寻味:“御膳房的宫人因小事闹了龃龉,不知怎地的就传到了君后耳中,君后一怒之下,命人将那几个闹事的尚宫给打死了。”

乌宛白的声音轻飘飘的,宛若御案上飘荡的氤氲热气,飘在空中,最后皆化作了虚无。

裴源也在短暂的愣怔后,淡淡道:“确实该死,朕都不敢惹君后不愉,几个狗奴才,凭什么。”

最后一口汤入喉,裴源没来由的感觉胃中翻涌,却强压着恶心:“赏。”

乌宛白一愣,旋即明白所赏之人是今日的新厨,乖觉的替她们谢了隆恩,拧了温热的帕子递到小凤帝的手里。

侯在紫宸殿外的凌小可这才端着托盘,躬身步入了殿中,小凤帝随手就将帕子扔在了她的托盘里:“南边的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朕哪有心思开枝散叶?不召。”

凌小可置身未动,一脸愁容:“陛下,您已经快十天未召后君侍寝了,如此下去,奴婢不好和各君交待呀。”说着,竟隐约带了哭腔:“求陛下怜惜怜惜奴婢吧。”

裴源嘴角微抽:“怜惜你?好啊!”裴源看着乌宛白:“把凌尚宫洗干净卷成卷儿,晚点送到朕的榻上来。”

乌宛白:“……”

凌小可碰的一声磕了个响头:“奴婢该死,奴婢失言!”

裴源懒的理会,起身进了内殿,听见乌宛白低声道:“糊涂东西,快退下吧。”

裴源倚在窗前瞧的清楚,凌小可愁眉苦脸的走了,憨态可掬的模样逗笑了裴源,乌宛白奉茶而入时,不自觉也跟着笑。

裴源不禁问道:“你笑什么?”

乌宛白垂眸道:“奴婢见陛下笑了,心中开心,便也笑了。”说话间,人已行至方台前,躬身奉茶:“姜茶最能缓解恶心,陛下饮一杯吧。”

姜茶辛香气味已然缓解了刚才的不适,裴源接过茶盏随口放在窗台上,任风吹着茶气:“你呀,眼睛太毒,朕都担心哪一日你倒戈他人时,轻而易举就能载到你的手里。”

乌宛白脸色巨变,想也不想跪地道:“奴婢该死!”

裴源蹙眉,不解看她:“哪里又该死了?”

乌宛白正色道:“让陛下对奴婢有所疑虑,奴婢该死!”

裴源:“……”

裴源无语道:“朕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你们一个二个的,总这么紧张做什么?”

乌宛白不知怎么解释,她只知道凤帝从前不喜多言……更不会随随便便的跟奴才开个玩笑。

虽然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可如今的凤帝似愈发鲜活了起来。

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冷若寒霜,虽大多时候还是不苟言笑,可一举一动却惹人怜爱。

“奴婢永远不会背叛陛下。”乌宛白一脸正然,似在宣告着某种神圣的誓言:“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第34章 第34章晋江文学城

“永远……”

明日的事尚且难以掌控,她又怎会轻信“永远”二字。

裴源伏靠竹窗,目光遥向夜空,声音轻若游丝,仿若幻影,乌宛白听得极不真切,只原地候了片刻,见其无任何指使,便悄然退下。

月挂中天时,清风拂窗而入,将沉溺在清梦里的凤帝唤醒。她微微动了下身子,四肢的酸胀瞬间生出酥麻之感,不禁轻哼出声,惊扰了一旁刺绣的男子。

陆长行急忙放下手中针线,执起她的手摁压穴位。须臾,裴源恢复如常,却依旧任由他揉捏手臂:“君后怎会来此?”

陆长行同样侧倚竹窗,姿态闲适,闻言,眼神缱绻的望向她:“臣思念陛下,夜不能寐,故不请自来,还望陛下恕罪。”

这话实在荒诞,裴源笑得身子微颤,披在肩上的薄毯滑落而下。陆长行拾起重新为她披在肩上,语气略带气闷:“臣的话竟如此可笑?”

裴源拢了拢薄毯,虽已醒来,但困意犹存,干脆倒入君后的怀中:“君后妙于心计,巧于言辞,戏弄朕如戏耍猫狗一般。朕才懒的回应你,万一又把你惹哭了,苦恼的还是朕。”

陆长行苦笑:“……臣哪里敢。”

陆长行调整姿势,由她躺的舒服一些,而后一拂袖熄灭了窗上的烛台,室中仅剩下柔和的月光洒入。

陆长行一颔首,就见怀中女子一脸恬静,实在忍不住伸手,沿着她的眉眼、琼鼻轻轻描绘:“陛下真好看,五官精致,般般入画,如同天宫仙娥。”

裴源又是轻笑:“你今日晚膳吃蜜了?哪里就像仙娥了,说的好像你见过一样。”

陆长行挑眉:“臣初见陛下,便觉惊为天人,自此,天宫仙娥的样貌便在臣心里有了轮廓。”

裴源无语:“你就胡扯吧,那年朕才十岁,像飞蛾还差不多。”

陆长行正色道:“臣说的是真的。”

裴源懒的争论此事,侧身面向他的胸膛:“你这么晚过来定然有事,直说吧。”

指尖落空,陆长行不免失落,只能去揉捏着她的耳朵:“陛下今日说神迹一事,臣刚好有个主意。”

裴源这才有了精神,只是耳朵被他捏的发烫,于是将他手握在掌心:“说来听听。”

女子的手很暖,暖意从掌心蔓延心田,激起层层涟漪,陆长行缓了缓情绪:“如今南边洪灾泛滥,赈灾银沉没湖中。除了疫情一事,南边的灾情几乎与臣之前推测的一般无二。”

裴源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良久的沉思,开口:“你想借疫情一事做文章倒是可行,可文昌帝君管的是文运,与疫情……八竿子打不着啊?”

陆长行眸色微深:“既是神仙入仕,自要有些超乎于常人想象的能力。天降异像,布施恩露,疫病未经散而自愈;被洪灾冲毁的粮仓一夕之间复生干粮。这不正是神迹之像?届时,将文昌帝君的恩泽传入京城,这不都成了帷帽诗仙的功德,齐翁纵然反对,也抵抗不了民意啊。”

裴源想了想:“你说的玄之又玄,非人力可为。就算想到应对之法,就陆萧玉那个榆木脑袋,也不一定能做到。”

陆长行:“臣可以。”

裴源一愣,偏头看向他:“你还会仙术不成?”

陆长行眨了眨眼:“仙术不通,略通控蛊之术。若陛下信得过臣,臣即刻出发,定将此事办成。”

裴源想也不想拒绝:“不行!南边现如乱世一般,朕的名声在那边和猪狗无异!你一个男人过去,万一泄露了身份,发生什么危险朕都不敢想。”

“陛下~”陆长行安抚道:“那么多百姓子民处于水火,陛下如何忍心?”

“说不行就不行!”困乏之感瞬间消散,裴源负气起身,翩然走下方台:“你不必巧言令色,朕乃九五之尊,说的好听是君临天下,实则统御百官都做不好。百官督吏不及、吏护百姓不周、最后,百姓只能辱骂君王出气。这才是层层分明的天下之序。至于那‘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事,自古已然,今亦如此,朕也无可奈何!”

陆长行追下方台,拉着她的手,声音哽咽:“陛下……”

裴源厉色道:“又要装哭?再一再二不再三,你自己说的。”

陆长行:“……”

裴源似想到了什么,一把挣脱了他的拉扯行至殿外,倚着门框昏昏欲睡的乌宛白被吓的一颤,就听凤帝气呼呼道:“天亮就将狗洞给朕堵上!”

乌宛白:“……?”

虽一头雾水,但点头应是。

而后就见凤帝一把将君后拉回了殿内。

乌宛白越发糊涂,侧耳听到凤帝怒言:“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趁着天还没亮爬狗洞出去。朕偏不合你意!”

乌宛白:“……”

陆长行更是无语:“臣就不能有个体面一点的出宫方式吗?”

凤帝哼道:“朕都没有,何况君后!”

陆长行抿了抿唇:“好吧。”

裴源负气上榻,静默良久后,陆长行依旧侧立榻旁,气闷道:“还不上来,等朕抱你啊。”

陆长行无奈扶额:“陛下如今是越来越孩子气了。”

裴源又是一声冷哼,指着上天道:“孩子气怎么了?朕是帝王,就算发疯你也得哄着。”

说着,负气转过身,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却听身后传来窸窣声响,不过片刻,自己便被陆长行小心翼翼拥入怀中。男子侧卧前,还不忘在她脸颊印下一吻,安抚声更如春柳拂过地面,轻轻落入裴源的耳中:“臣知错了,陛下别生气了。”

裴源未做回应,只是缓缓展露出笑颜。

事后回想,她笑的有些早了,因为当日散朝后,便在凝辉殿的奏本中,发现了陆长行的书信。

【臣与陛下相识数载,朝夕相伴,深知陛下忧国忧民,心系苍生。如今南方水患肆虐,百姓流离失所,家园尽毁。若是天灾,尚可怨天尤人;然此水患,实乃人祸促之,实在令人悲愤,若不能治罪魁之罪,天理不容。

臣与陛下同心同德,不忍见黎民百姓身处水火,受此无妄之灾。臣愿为陛下分忧,故扮作宫侍,悄然混出皇宫,前往南方查探灾情,助力赈灾。臣虽才疏学浅,但自幼习武,且有号令百虫之能,可驱使虫豸为臣所用,此行定当无生命之虞。

待灾情缓解,臣自当归与陛下磕头请罪。愿陛下保重凤体,勿念。长行留。】

凝辉殿静默数息,后,帝王雷霆一怒,凤案清空,满地狼藉。

乌宛白瑟瑟入殿捡拾奏本,小凤帝阴沉之语居高落下:“朕,再也不理他了,说到做到。”

乌宛白:“……”

当真是……好恐怖的责罚。

依祖制,君后擅自出宫,德行有亏,当废除君后之位,长居冷宫。

前提是这祖制,需得帝王遵守,否则,如废话无异。

那之后的几天,小凤帝似再也没笑过,整日里面容冷峻,批阅南边递上来的折子。每批复一份,脸色便愈发凝重一分,宛若乌云层层笼罩。

沉没的银舟打捞

屡屡失败,附近的粮仓又接连被洪水淹没,奏折内容无非是诉苦连天,讨要银两、讨要灾粮。

每每此时,户部叫苦,太府寺哭穷,齐翁的谋略与权柄再厉害,如今也彻底没了用武之地。裴源更是难抵压力,怒斥道:“户部掌管全国税粮,太府寺掌管着国库钥匙。寻常人家的夫郎尚且知道攒些体己以备不时之需,你们吃着皇粮,拿着俸禄,到了关键时刻,却只会回朕一个‘空虚’!连普通民夫都不如,朕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早朝再一次不欢而散,回凝辉殿的路上,摩挲着黑玉扳指的凤帝忽而低语:“朕也好想出宫,亲自去南边看看。”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与冷漠,乌宛白颔首贴着御撵而行,小声安抚道:“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立夏近在眼前,万物至此长大。虽南陵郡等地遭此劫难,可我朝幅员辽阔。陛下圣明,必能妥善安排多多照应,奴婢相信,南陵郡的民生很快就恢复如常。”

裴源垂下眼眸,视线落在乌宛白的脸上:“乌尚宫留在朕身边真是屈才了,若朕给你一州刺史之位,朕相信,你定会做的南陵刺史好上千倍万倍。”

乌宛白一愣,心知是陛下随口之言,故而讪笑道:“奴婢多谢陛下谬赞。”

裴源也微微一笑,目光狡黠:“可朕舍不得乌尚宫,才不会放你出宫呢。”

乌宛白又是一愣,讪笑变的开怀了几分,正欲回些什么,余光瞥见一抹月白身影,急忙收敛笑容,余光瞥向来人。

“臣,见过陛下。”

裴源凝视着御撵下跪着的月白锦袍,眸色中凝出几分寒意。片刻的平复之后,方才若无其事的开了口:“文侧君近来惫懒,一晃儿,朕竟好久未见你了。”

柳玉书心中紧张的情绪似被凤帝这句话安抚了几分。他缓缓抬眸看向凤帝,须臾之后,又不自觉地看向她扶着御撵的手,低声回道:“臣那晚误伤凤体,心中惴惴不安,实在无颜面圣。今日得见天颜,当面请安,便已心满意足。”

言罢,他侧身退了退,颔首恭敬道:“臣,恭送陛下。”

第35章 第35章晋江文学城

烈日当空,柳玉书跪立未久,青丝便被炙热的阳光炙烤得滚烫,高踞御撵之上的凤眸俯视而下,更令他如芒在背,局促难安。

时间在此刻成了模糊的概念,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作鼓,面颊宛如火烧。

柳玉书此刻的心绪有些复杂,既想寻个地缝钻进去,又隐隐期盼着一些什么。

终于,御撵缓缓落下,不过数息之间,凤帝明黄的裙角便映入他低垂的眼帘,与此同时,一只白皙的手递到了他面前:“天热,跪久了头晕,文侧君快起来吧。”

短暂的愣怔后,柳玉书如坠迷雾一般,将手落入了凤帝的掌心,由着她拉扶自己起身。

男子掌心洇湿,裴源极力克制,还是因黏腻的触感蹙起眉头,只能状似无意的与之闲聊起来:“最近在忙什么?”

柳玉书任她牵着缓慢前行,交织在一起的手似夺走了他所有的思绪,只如实道:“深宫寂寥,除了看书下棋,臣也不知要忙什么?”

裴源感同身受:“深宫锁步,未尝不是一种刑罚。”她默了默:“入宫前可有喜欢做的事吗?”

柳玉书稍许愣怔,颔首道:“南市有家戏楼,臣是那儿的常客。”

“喜欢听戏?”裴源笑笑:“可惜了。”

柳玉书不解。

裴源道:“你若是个女子,大可办成宫女模样,日日陪朕上朝。宣政殿的文武百官各个都是台柱子,戏幕演的那叫一个精彩。”

柳玉书:“……”

裴源又问:“除了看戏,可还有喜欢做的事吗?”

柳玉书沉吟片刻,微微摇头:“臣是个无趣之人,除此之外,的确没有想做之事。”

裴源不禁想到了他的母亲柳文澜,是个循规蹈矩、严谨治学的老学究,柳玉书性情受母亲影响,倒也不足为奇。

可裴源还是说道:“往往那些惊世骇俗之事,都是平素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做的。你如今说没有想做的事,不过是因为还未曾真正接触过罢了。”

柳玉书不置可否。

红墙两面,夹着一丈宽的青石板路,生活在后宫的人,每日总要走上几个来回。平日里,柳玉书总觉得这条甬道很长,长到看不到边界,行不到尽头,可今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去往凝辉殿的角门。

牵在一起的手松开,似抽走了柳玉书的一丝心脉,瞬间空落落的,他颔首垂眸,想要从容告退,但开口时竟隐隐透出几分哽咽。

裴源闻声一拂手,乌宛白便带着人走远了。

她上前一步,替低垂的男子理了理并未凌乱的衣襟,轻语安抚道:“你性子要强,也有点别扭,这点儿和柳博士很像,朕尊重你的傲骨和清高,只是你想的过多,久了久之,心绪便成了乱麻,解不开,理不顺,便会郁结于心。那晚的事儿过了就过了,你又何必纠结一件朕根本不在意的事?”

柳玉书缓缓抬眸,眼眶微微泛红,眼底泛起水汽:“臣多谢陛下宽慰。”

裴源不自觉回想起初见他时,那双清澈的双眸而今竟染上了一缕哀色:“说到底,那夜还是朕误会了你。这样吧……”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天儿不错,朕派几个宫人陪你出宫散散心,就当朕给你赔不是了,可好?”

柳玉书愣了愣:“真、真的可以吗?”

裴源点头:“当然。想家了便回家看看,想看戏便去看戏,只要低调一些,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即可。”

柳玉书终于展露笑颜:“多谢陛下。”

目送柳玉书的远去,裴源方才从袖口取出一方素白帕子,仔细擦拭着手心,边走边道:“月白袍不衬他的气色,晚点你命内秩署赏些料子给他,再将朕私库的那方棋盘一并带去。”

乌宛白躬身应是,并随手接住了凤帝扔过来的素帕,嘱咐声再次落入耳畔:“他心思细腻,你亲自去送,免得内秩署说了不该说的,枉费了朕的心意。”

乌宛白顺手将素帕塞入袖口:“奴婢省得,陛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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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艳阳高照,南陵郡亦是晴空万里。

头顶烈日炎炎,脚下泥泞不堪。才走了没多远,便已是大汗淋漓,分不清是热气蒸腾,还是泥水升空的潮气。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破庙可以歇脚,可才一推开庙门,一股恶臭便扑面而来。

连日的洪浪湍急,地势低洼的周边县城不仅田地被淹没,房宅也被冲毁。百姓们只得收拾家底,奔赴南陵郡。

一则,这里能先一步领到朝廷的救济银两,解燃眉之急;二则,若能寻到便宜房产,也能就地安家。

然而,百姓结伴而来,南陵郡一夜之间人满为患。莫说安家,如今连入城都要历经层层关卡,城外那些暂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成了百姓的落脚地。

这两日天气炎热,从后院茅房飘进来的恶臭在殿内经久不散,再加上虫豸肆虐,不过两日,人的脸色便变得蜡黄,看起来病恹恹的。

陆萧玉一行人也显得十分狼狈。纵然泥巴裹满衣裙,却也难掩布料精致。百姓们眼尖,一眼便瞧出这一行人身份贵重,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了她们的行李上。

洪浪突袭,粮食所备不足,连日奔波与滞留,干粮早已见底。不顾面子的娘子早已忍不住上前询问:“老乡,有吃的吗?匀一口就行,家夫刚生产完,饿了两日,实在没奶喂孩子。”

陆萧玉顺势望过去,角落里面黄肌瘦的男子正眼巴巴的看过来,怀里的孩子十分安静,许是饿的没了力气哭泣。

陆萧玉心生恻隐,正要取干粮递过去,却听陆长行抢先道:“一路周折,干粮也吃完了,不过我略通推拿之术,你家夫郎若信得过我,我可帮他催一催。”

那娘子愣了一下,眼睛一转,了悟,急忙去扶自家夫郎过来,对着头戴帷幕的陆长行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陆长行微微点头,对着陆萧玉道:“寻个毯子遮一下,再去烧壶热水。”

毯子挂在角落,形成了一处隐蔽之地,确保无人窥见,陆长行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干饼给了民夫,民夫瞬间泪如雨下,却也不敢声张,狼吞虎咽的吃完了一张饼子,差点噎的不能呼吸。

彼时,热水也送了进来,陆长行将干饼浸润其中,待干饼成了糊糊状,才吹凉放到了孩子嘴边,吸吮天性使然,沉睡里的孩子瞬间吮了米糊,声音引来了其他百姓的注意,胆子大的直接走过来翻起了地上的包袱。

凤鸣卫巴馨见势,上前相阻:“你干什么!”

那娘子脸皮也厚,被呵斥了不怒不恼,相反嬉笑道:“俺就是看看,这大包小包的都是什么呀?”

陆萧玉眸色微沉,起身时却露出一脸自如,主动打开了包裹,露出了里面大大小小的纸包:“药材。”

那娘子拿起一包闻了闻,确认时药材后,又不甘的看了眼挂起了毯子,内心进行了一番思量,到底不好意思和婴孩抢吃的,只能失望的退回了原位。

人群里的另一波人却跃跃欲试:“有跌打药吗?”一位娘子步履蹒跚,勉强站起,指着自己腿上伤口道:“我愿出钱买些。”

那伤口深且长,因未及时处理,早已腐烂不堪,周围一片青紫,令人心惊胆寒。

陆萧玉不通医术,只得回头望向角落:“少爷?”

陆长行将面糊递给身旁男子,才掀开毯子,远远瞥了一眼伤口:“你这伤口早已腐败,得剐了腐肉,再重新上药,不然这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什么?”那娘子本就蜡黄的面色瞬间惨白如纸。

周围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窃窃私语:“这得多疼啊……”

陆长行只问:“要治吗?”

娘子迟疑片刻,低声说道:“我身上仅有几枚铜板,恐付不起公子诊金。”

陆长行神色如常:“天灾无情。我等流民,更当守望相助。我虽无口粮供诸位果腹,却愿意为诸位免费看诊,只要诸位信得过我。”

娘子闻言急忙点头:“信得过,信得过。”

庙中流民身体不适者听闻一拥而上,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稍多了些鲜活气氛,自也有人议论起这场洪灾。

“往年也有连续暴雨的情形,偏今年发了洪灾,有人说:是帝王德行有亏,因而糟了天谴。”

忙前忙后的陆萧玉听到此处脸色一沉:“若是凤帝德行有亏,就该去惩治凤帝,她若真糟了天谴,天雷也该劈向京城,而不是南陵郡!”

百姓自有百姓的见解:“那是因为京城有凤威压制,因而这雷劈偏了,南陵这才遭了殃。”

陆萧玉面色愈发阴沉,冷声道:“荒谬!分明是南陵衙门暗中篡改青云湖河道,致使湖水强行流入化常河。化常河本是一条小溪,骤然涌入大量湖水,焉能不溢出?水溢之后,倒灌田地,摧毁民宅,这才南陵洪灾真相,与凤帝何干?”

破庙中沉默几息,有人不禁嘀咕道:“我就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改河道的事儿。就算真是改河道导致的洪灾,刺史哪来的胆子做这种事?她难道不怕被砍头吗?”

“就是啊,”另一个人附和道:“哪个当官的敢不听凤帝的?照我看,这事儿八成就是凤帝的主意。”

“对,就是凤帝的主意!”又一个百姓语气笃定道:“我听说凤帝痴迷那种逆天改命的邪术,她以为改了河道就能改运。说不定,我们这些无辜百姓,都被她当成了祭品。”

“我也听说了,说凤帝的皇位不正,先帝都是惨死在了她的手里。先帝不甘,化作厉鬼夜夜纠缠她,凤帝吓得不行,就整天不干正事,到处找那些会邪术的人帮她改命,还用邪法去镇压先帝的鬼魂,真是个不孝女!”

眼见流言越来越荒谬,陆萧玉气的嘴角颤抖,僵紫的脸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你们……简直一派胡言!”

陆长行却显得格外冷静,一面耐心给百姓诊治配药,一面细心叮嘱,听到此时,方才淡淡开口:“我们此行恰从京城顺着青云湖一路南下,河流虽湍急,一路上倒也有惊无险,可前我们几日南下的漕运银舟便惨了,一个风浪过来,朝堂运往南陵二十万的赈灾银,全部沉没。至今未打捞上岸。”

破庙中一片唏嘘。

陆长行又道:“我们在青云码头下船,又听闻十数粮仓全部淹没,我觉得奇怪,这化常河分明在青云码头的下游,如何能淹没上游的粮仓,于是我们便悄悄混入了税粮库,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纷纷望向头戴帷帽的陆长行,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可就觉得这男子所言非虚。

陆长行也不打哑谜:“衙门口中被淹没的粮仓,根本就没有粮。”

百姓纷纷追问。

陆长行轻飘飘道:“当官的害怕凤帝是不假,可还有一句老话说:天高皇帝远,南陵郡距京千里,凤威再大也架不住当地官员同流合污不是?”

他略略停顿,给了众人反应时间,继而又道:“小弟不才,家中正是做药材生意的,这青云湖的客船,我每个月都要做上两次。有次亲眼得见一娘子不慎将一块玉坠入了湖中,因那玉是家中祖传,意义非凡,故而花重金寻了几个艄公下湖打捞,过程虽有周折,倒也圆满。一块玉尚且能寻到,而今,这二十万的赈灾银连船带银子全部沉没,可官府一连打捞了数日,竟都无果?你们说说,这扯不扯?”

第36章 第36章晋江文学城

破庙有医郎免费看诊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一日的光景,周遭流民纷纷涌来,头疼脑热的患者都得了药,其他症状的病患也纷纷得了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