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晋江文学城
散朝回凝辉殿的路上,第一批汇报君后动向的宫侍已正式上岗,从陆长行几时几刻起,到起榻后的一言一行汇报无不详细与疏漏。
平日枯燥的路径,今日竟因宫侍的言辞而变的充盈。
乌宛白偷偷瞥了凤帝几次,嘴角含笑,满面是春,几乎是藏不住的得意,可抵达凝辉殿前,竟是眸色倏然一沉,冷厉开口:“继续盯着,若见他有异动,马上来报!”
宫侍颔首应是,带着一列人,麻溜儿奔回了栖梧宫的方向。
裴源目送队伍远去,心中虽十分雀跃,但还是沉着脸跨入了宫门,打远儿就瞧见凝辉殿门窗大敞,心中觉得奇怪,又行几步,方才瞧见内室窗前端坐一人。
“唉?”乌宛白定睛一看:“是凰贵君。”
凰贵君?
那个身体孱弱,深居简出,把灵芝、人参当饭吃的凰贵君?
裴源仔细端看窗前掠影,此人看起来,竟比陆长行还要消瘦几分,背脊微微佝偻,三伏天,穿的无比厚重,果然病的不轻。
乌宛白见她满眼陌生,颔首轻声提点:“凰贵君名唤温阳泽,自幼弱不经风,入宫后多居如华宫。此人于陛下有救命之恩,故而,得陛下十分敬重。”
救命之恩?
裴源当即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凰贵君多了几分尊崇。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
面对突然出现的凰贵君,裴源的心情仿佛意外发现了一份遗忘未拆的快递,一路心怀好奇的步入内殿,实在想弄清楚,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担得上她的‘敬重’。
凤帝并未刻意收敛脚步声,所以温阳泽早知凤帝归来,却置身未动,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以目光相迎。
四目相对,裴源瞬间对“羸弱不堪”有了具象化的理解,故而愣在了原地,还是温阳泽率先开口:“刚泡好的白茶,陛下可要尝尝?”
声音柔中带弱,莫说阳刚,竟连阴柔都不及。
裴源仿佛看到一朵脆弱的花,花枝纤细,花瓣轻薄,致使她下意识脚步极轻,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这朵花因她举止带出的风,给吹碎了。
温阳泽见她小心谨慎的模样倒也憨态可掬,故而静静端详的她的眉眼,发觉女子少了记忆里的阴鸷冷酷,相反,多了些和风细雨的纯良。
裴源不知他的心思,只觉得此人身体虽弱,气场却强,哪里强她也言说不明,总归给她一种小学生见到教导主任的惶恐。
而她,是那个小学生。
故而裴源一语不发,只静静等他道明来意。
终于,温阳泽缓声开口:“近来凤鸣卫办事可还得力?”
裴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的头脑,但还是点头道:“颇为尽心。”
温阳泽点了点头:“既然尽心,陛下为何要惹宸贵君生气?”
裴源愈发糊涂:“凤鸣卫尽心,与郭嘉安有何关联?”
温阳泽端起手边的姜茶啜饮一口,方才淡淡道:“凤鸣卫三千人,其中两千人为镇北将军的府兵,后同镇北将军家的公子一同抵达京城,目前虽已归顺陛下,但实际归属,仍为郭小公子。因为她们,皆为宸贵君的陪嫁。”
裴源愣在当场,手中的茶杯因倾斜而白茶溢洒,如穿了线的珠子,滴落在了茶案上。水花四溅,又纷纷在锦衣上各自开花。
难怪上次在榷场,凤鸣卫会看懂郭嘉安的手势,并会听他派遣,原以为是侍卫敬他的贵君身份而听从。却不想,小丑竟是她自己……
见凤帝似已消化了这一事实,温阳泽再次打破沉默:“为保全陛下颜面,宸贵君并未声张此事。陛下担心自己忘了这一茬,于是偷偷将此事告知于臣,命臣在陛下待宸贵君稍有不周时,出言提点。臣听闻,近来陛下待他有些冷漠,亦有些敷衍,故而臣不请自来,还望陛下恕罪。”
裴源默默放下杯盏,目光呆滞,喃喃回道:“有劳凰贵君。”
温阳泽满意点头:“陛下想起来便好。”
他见凤帝似有挫败失落,故而又道:“郭小公子入宫为君,亦有他的条件。陛下曾与他有过约定,各种细则,臣不得而知。臣只知,予他宠任为规则之一。您二位,不过彼此利用的关系,陛下也不必过于自愧弗如。”
裴源缓和了一下神思:“谢谢,有被安慰到。”
温阳泽闻言轻笑一声:“陛下,天下皆是您的,镇北将军亦归你调遣,她的府兵,陛下给她颜面,则姓郭;陛下若不给,便姓裴。所以陛下不必妄自菲薄,自惭形秽。郭嘉安入宫三年,陛下宠了三年,于帝王而言,陛下已是重信重义之人。继续宠,是陛下仁义,若他恃宠而骄失了帝心,也怪不着陛下。”
裴源似不认同,正色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朕刚登基时一无所有,若无凤鸣卫,恐举步维艰,如今情势好转,断然毁约,岂非过河拆迁之辈?”
温阳泽闻言没什么表情,只是抬袖掩面咳了良久。
裴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起身给他抚一抚后脊,终于,咳声减弱。温阳泽本就病态的脸上,看起来更加灰败。
他缓了一下胸口的气,哑声道:“规矩,是用来束缚朝臣与百姓的;陛下是帝王,制定规则的人。何故要将自己锁在牢笼中?”
裴源蹙眉沉吟片刻,重回座位,回他:“若朕猜的没错,凰贵君今日是来给朕上课的,既如此,凰贵君有话直言便是,朕洗耳恭听。”
“那臣便直言了。”
温阳泽抚了抚胸口,慢慢启唇,似要将每个字碾碎了,一点一点送进裴源的耳中:“陛下近来处事,多有不周全之处。对奸佞之臣,过于仁慈,会使旁人心存侥幸;对投靠之臣,过于疏远,会令其心生寒意。贡院起火案,对礼部、工部的处罚,仅止于表面,未触及根本;南方洪灾,对涉案官员更是轻拿轻放,难见雷霆手段。如此这般,何以震慑不忠之臣?”
裴源想了想,辩论道:“朕已惩治了涉案官员,其他宵小不过身在其位,不得已听从为之,朕又不是暴君,没必要连坐他人吧?”
温阳泽沉道:“怜悯世人、慈悲渡世,是菩萨的任务;陛下若无决断狠辣之心,这帝王之位,不过徒受朝臣掣肘,永难自主。切莫妄想以仁爱感化,权谋之道,本就是你死我亡。陛下如今与朝臣虚与委蛇,可朝臣所求,从来只有权势与金钱。陛下若一味心慈手软,只会被他人当作可欺之主。”
裴源默默颔首:“朕自知其中道理,但若真要动辄砍杀三族,朕实不忍心。”
温阳泽凝她片刻,深邃的眸光宛若黑洞,盯的裴源颇不自在。
“陛下十五岁便册封王卿之位,可培植亲卫三千人。陛下难道不曾想过,凤鸣卫为何要吸纳他人,而不从王卿府邸提拔?”
裴源愣住。
对啊,原主自己的亲卫呢?
温阳泽端杯饮尽了杯中的姜茶,垂眸为自己又倒了一杯,水声潺潺间,他缓而慢的声音再次打破沉默:“西南宁瑞郡粮仓的那场大火,不仅烧毁了朝廷的救济粮,亦烧毁了先帝对陛下的期许。陛下遭先帝鞭笞后,恰西川边境有敌国来犯,故而,先帝命陛下前往西境边陲,镇压漠莽人。”
裴源回忆起上次石室中头疾引发时,记忆闪回。
原主被居望舒背叛,对方还将受伤的她抛弃在火场独自离去,正是原主的亲卫们舍身相救。
那日的裴源注意力皆在居望舒的身上,竟将那些舍身相护的亲卫视作了背景板。而今仔细回忆,她们每一张脸都如此陌生,裴源并未在凤鸣卫的队伍里看过那些面容。
她们又去了哪里?
温阳泽注视她的眉眼,见女子露出不解之色,继续说道:“那年,陛下亲率全部亲兵抵达西境,并以圣旨在临近西境的驻军中抽调出五万士兵。然而,地方驻军自有领帅杨双文,此人不服陛下,故而参战时极其敷衍,只草草打了一场。虽战役告捷,却死伤了不少士兵。彼时,陛下身边有一幕僚,名唤司空布。司空布建议陛下应以狠辣手段斩杀杨双文,以正军纪,杀一儆百。然,陛下心软,以战场正值用人之际为由,只将杨双文杖责三十,降为千妇长。
此为陛下第一错。
责罚杨双文后,陛下整合军队、收集情报、规划战略,每一步皆无可挑剔。甚至因策略详尽,陛下竟将一直处于低迷的战况扭转,连赢五场战役,大大鼓舞了士气,赢得了军心。
原本一切大好,陛下犯了致命的第二错。
陛下未听
从司空布斩尽战俘的建议,甚至被战俘所惑,一时心生怜悯,最后竟狂妄自大到想劝战俘归降。司空布见自己在陛下身边得不到施展,故而联合杨双文、撺掇战俘假意归降,并在战俘获得自由后,放任其对边境的探查。最终,部分战俘逃回自己的军队,与留在边境中的战俘里应外合。在一个平静的夜晚,他们奇袭而入,对我军大开杀戒!敌方战俘为‘感念’陛下的不杀之恩,将陛下活捉吊在城楼之上。
致使陛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兵、士兵接连惨死在战俘的刀下,却无能为力。那晚的西境血流成河,惨不忍睹。若非陆萧玉携一列亲卫外出接应军饷而获得生机,并将悬挂在城楼的陛下救回,陛下恐亦随众人去了!”
温阳泽言此,重重落下茶杯,咚的一声,将沉溺在想象之境的凤帝唤醒。
裴源全身一缩,下意识望向温阳泽,温阳泽眼眸漆黑深邃,令人偏移不得半分。
“陛下同其他王卿最大的不同,便是无父族倚靠,无先帝爱护。旁人犯错,哭一哭,求一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因为她们有根基深后的亲族托底,亦有人在她们做出错误决断时,站出来扭正局面;可陛下一无所有,所以一路走来,脚下是刀山,眼前是火海。没有春风化雨点拨,没有孜孜不倦教诲,更无宽厚臂膀扶助走出深渊;有的只有刀削皮、刀挫骨,步步钝痛砥砺前行,才终于坐上了这至尊之位!
臣以为,您历经那些痛苦,已经记住教训了,缘何如今,又重回了老路?”
第62章 第62章晋江文学城……
木轮声叩响了长街的静谧,听温阳泽呼吸渐重,席亳加快了步伐,但又恐轮椅颠簸,故而急中有稳。
一路前行,温阳泽耳尖忽而轻动,而后轻言:“东六宫何时多了只老鼠?”
席亳稳步前行,目光未有半分流转,只沉稳道:“都阳夏,去岁入宫的卿君,母亲为柳州都护。从前倒也安生,恐是万寿节将近,近来,总喜欢在半天三更外出觅食,烦人的很。”
温阳泽眼尾微挑:“柳州?”
席亳平静道:“正因来自柳州,故而入了陛下亲眼。奴才猜测,准他入宫,或是陛下送予您解闷的。只可惜此人愚钝,入宫几个月都未曾向凰贵君请安。”
温阳泽轻叹一声:“西六宫如今只剩三位后君,东六宫比之,过于拥挤了。”
席亳颔首应是:“奴才这就去办。”
说着,侧身让了位置给司行,自己则转身前行,没入一处偏门内……
彼时的凝晖殿静谧异常,自凰贵君走后,凤帝便端坐在茶案前魂不守舍,直至栖梧宫的第二波宫侍过来汇报,乌宛白方才寻了借口步入殿中。
凰贵君多年药不离口,身子早已被药香浸润透了,即便人已告退许久,可药材味经久不消。
乌宛白闻着药味通禀,终将沉溺在过往凤帝唤醒,裴源木然抬首,无力道:“让她们退下吧,不必再盯着君后了。”
乌宛白应了声是,打发了一应宫人,又泡了盏参茶入殿:“陛下,奴婢看您稍欠精神,喝碗参茶养养神吧。”
裴源将茶接在手里,眸光却涣散着,喃喃问道:“乌宛白,你可还记得,朕被漠莽人吊在城楼获救,那之后的事。”
这段过往,一直不愿被凤帝提及念起。
乌宛白小心翼翼看了凤帝一眼,女子虽低落晦暗,神色却未见戾气与阴鸷,这才敢轻声开口:“陛下仁义,不忍斩杀战俘,又遭身边人背叛,导致全军落败惨死、整个西境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故而获救后自责悲痛。不但解散了亲兵卫,为了惩罚自己,化身乞丐,每日衣着烂衫。一路流浪,浑浑噩噩,只想就此度过余生。”
大悲大痛,一蹶不振,身上还背了数万条性命,莫说原主,便是她也无颜苟活于世。
裴源追问:“然后呢?”
乌宛白说到此处,没来由眼眶一热,眼底溢出水汽,努力压制心头情绪,缓了缓,又道:“温老太尉温觅,年迈致仕,然其功勋卓著,先帝特赐全禄,虽归养于柳州,但朝中根基深厚。是以,诸多钻营取巧之徒趋之若鹜。那些世家娘子,为了攀附温太尉这颗大树,就把心思用在了凰贵君,也就是当年的温公子身上。
那时,陛下刚好流浪至柳州,有日行乞时,意外听闻柳州刺史之女,准备在温公子的生辰宴上,设计与之苟合,准备来个霸王硬上弓。那时的陛下虽心如死灰,但依旧见不得这类不堪事发生,故而偷偷溜进温府,并在关键时刻救下了凰贵君。事成后,本想一走了之,却被赶来的温太尉认出了身份。
温太尉感激陛下救了凰贵君,于是盛情相邀,陛下难以推辞,便以客卿之身留在温府。可陛下整日闭门不出,醉生梦死,鲜少与人往来。凰贵君便屡屡寻机探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将陛下万念俱灰的心,一点一点唤醒斗志。最终,陛下持温太尉手令,调柳州精兵八万,举兵西下。不仅成功夺回西川,更深入漠莽地界,一鼓作气,连下五城,打的漠莽人片甲不留,迫其缴械投降。先帝凤心大悦,又将陛下召回京城。”
乌宛白拭去颊边泪痕,嗓音带哽,继续说道:“因温太尉上奏力赞,陛下回京后,深得先帝倚重,却也引得诸王卿忌惮。冷箭阴谋,层出不穷,您脑中之蛊,便是那时种下;陛下一路走来,实属不易,几乎是利刃抵心,方成赢家。”
裴源呆坐良久,默然无语。
难怪原主那般多疑多思,冷心冷肺。历经重重劫难,即便坐上了至尊之位,亦是每日惶恐难安。她的心,怕是早已在那些算计与背叛中,失了对人的信任与判断。
窗外的一声鸟鸣将裴源从沉思中唤醒,她轻声问道:“为何这些……没人来告知朕?”
乌宛白哽咽道:“陛下年少时虽未得先帝垂青,然心性纯良,桀骜不羁。纵遭公主、奴才等出言讥讽,却懂得反抗反击,护己周全。每日逍遥自在,苦中作乐。然西境一役后,陛下性情大变,回京后又屡遭王卿迫害,更让您变得沉默寡言,只将心事深埋心底,苦涩皆独自承受,奴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今陛下遗忘那些痛苦,奴婢虽忧,但更多的则是欣慰。因为您,终于又活回了从前的样子。哪里还忍心让您想起那些过往?”
裴源长叹一声:“难怪,人人都看得出朕记忆有失。”
虽未亲眼得见,可她也能想见,如今的自己,与历经磨难、坐上至尊之位的原主,性情相去甚远。
多年陈酿,与新醅初酿,无需人仔细品鉴,仅凭一嗅,便知谁历经了岁月沉淀。
乌宛白正欲开口宽慰凤帝几句,忽闻殿外传来一阵急切脚步声。计安忙上前询问,而后,面色一变,匆匆入殿禀告:“陛下,瑞华宫差人来报,都卿君午后旧疾复发,宫人已传唤太医,还望陛下能亲临探望一二。”
裴源当即起身:“备撵!”说着,阔步踏出凝辉殿,问道:“都卿君身患何种旧疾?”
乌宛白也是一头雾水:“听闻患有桃花不服之症,可如今桃花早已凋零入泥,怎么还能犯病呢?”
裴源眉头微蹙,沉声道:“桃花不服者,多因花粉所致,其余花卉亦会引其发病。伺候宫人应有预料才是,缘何会引起病发?”
说话间,凤帝已坐上御撵,宫人一路疾驰,很快便赶到瑞华宫。
陆长行先到一步,拦住凤帝跪地回禀:“陛下,侍奉粗心,送了百合入殿,致使午歇的都阳夏梦中窒息。待侍奉孙辽发现时,为时已晚。恐追责亲族,故留下陈情书,以三尺白绫自缢,随主去了。”
见凤帝呆愣原地,陆长行缓缓叩首,悲切哽咽:“陛下,人生无常,还望节哀。”
裴源身形微晃,良久,才将这桩事实缓缓消化。她缓步踏入殿内,一眼便瞧见了面容紫绀的都
阳夏,以及吊在殿梁下的孙辽。
清风徐来,洁白的百合清香萦绕,裴源恍惚间忆起了上次宫宴上,都阳夏身姿妖娆,以薄纱轻撩她面颊的情景。
那时的他,分明还鲜活如斯,而今,却僵死于床榻之上,再无半点生气。
裴源再不敢向前,脚步踉跄地转过身,低声对陆长行道:“再行探查,若死因无他,发讣告回……”
乌宛白忙轻声提醒:“都卿君之母,乃柳州都护。”
柳州?
裴源心中一凛,一缕神思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然而此时此景,容不得她细想。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回柳州。”她沉默片刻,一字一顿道:“都阳夏入宫以来,谨守宫规,温顺恭良,从未生事端,深得朕心怜惜。念其素日品行,特追赠侧君之位,以慰泉下,安息无虞。”
陆长行躬身应:“是。”
死亡气息弥漫,裴源不再久留,脚步虚浮地踏出瑞华宫,诸君亦闻此事纷纷赶来。
郭嘉安见女子面色惨白,没来由的心中一软。分明前几日还因她的“萝卜”二字,而暗暗发誓再不理会凤帝,今日却情不自禁唤住她:“陛下。”
裴源木然转过头,男子眉心朱红,仿若一点猩红的血迹,唤醒了裴源一丝清明。她本不想说话,却还是耐着性子,嗓音低哑道:“南齐今日贡了蜜瓜入宫,朕记得你爱吃,已命人送去了揽月阁。贵君可尝过了?”
郭嘉安先是一愣,旋即凝着她的眉眼,凤眸涣散无光,瞧不出半分情谊,只有循例公事的问候,郭嘉安没来由的心头一沉,而后微微躬身:“脆甜可口,深得臣心,谢陛下惦念。”
裴源又道:“帝王之外,朕也是个人,是人就难免疏漏犯错,那日朕言辞有失,希望贵君勿要记在心上。”
郭嘉安只觉心尖一颤,仿佛什么东西从心底流逝而去,可抬首时却是微微笑颜:“臣并未放在心上,陛下宽心。”
裴源这才松了口气,又叮嘱他:“想要什么,便来寻朕。若朕有,必紧着你。”
郭嘉安点头应好:“万寿节将近,陛下事忙,臣什么都好,陛下不必担忧。”
裴源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后,转身上了御撵。
御驾渐行渐远,郭嘉安却依旧伫立原地,忽闻脚步声临近,竟是头也不回,冷笑开口:“你很得意吧。”
陆长行目光亦始终注目御撵,久未偏移,开口时,语气虽淡然,却透着几分沉重:“有什么好得意的?过往那些诛心之事,若是可以,本宫只愿她一辈子都不要记起。”
郭嘉安转身,桃花眸中带着几分凌厉:“难怪今日凰贵君参加了朝安,原是奉了君后的命。凰贵君出山,陛下即便想不起过往,也必被一番剜心之言,激的痛苦难安。君后如今又是这番言辞,不觉得可笑吗?她如今已是凤帝,天下之主,有老太尉和有我郭家托底!就算是任性一些,又有何惧?你何必要让她记起过往?”
陆长行微微侧首,眸光平静如水:“初见郭小公子,何其明艳张扬?那番‘世道颠倒,阴盛阳衰是为错,并立誓驰骋战场,欲将女子踩在脚下’的言论,本宫犹记于心。时移世易,曾经那个不屑女子之爱的郭小公子,竟也会为了得到陛下之心,而敛去锋芒,变得深沉内敛。可见,人心终抵不过岁月。过往种种,皆为时间刻痕。陛下如今虽失忆,却不为过往痛苦阴霾所蔽;故此,本宫希望她能在混沌中守得当下心安,即便是痛,便没那么痛了。”
郭嘉安面色微沉,桃花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你总是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可这道理,我不认!”
他向前一步,凝着他的柳叶眸:“你说的对,人心终抵不过岁月。过往是我不懂情爱,所以与你立下盟约。可现在,我不会再让着你了!陆长行,你听清楚,我爱她,我要得到她!”
第63章 第63章晋江文学城
大暑已过,京城迎来最热的时节,所以即便日落,夜风还带着燥热。
裴源退去明黄的规制衣袍,只寻了件轻薄的麻衫,整个人都觉得松泛了不少。
最后一本奏折批阅毕,凝晖殿也终于熄了灯,御撵在正三宫盘桓后,行入了东六宫。
如华宫坐落在东六宫偏僻之地,与后三所比肩毗邻,宫门前郁郁葱葱的松柏,仿佛将此地隔绝成了世外桃源。
宫人仿佛早知御驾会在今夜登临,一路有条不紊的引了裴源入殿。
相较于其他宫,如华宫布局更似一个贵族的庭院,小桥流水,凉亭步廊,药香与草木之气混杂,裴源一路走来,无端有了归隐的念头。
入了内殿,一眼瞧见温阳泽侧倚床头,手握书册看的认真,听了宫侍禀告,方才放下书册微笑看着来人:“陛下比臣想的,早来了一炷香。”
宫侍有序的搬过来一张移动茶几放在榻前,又抬了把太师椅。
裴源大方落座,欣赏了一会儿席亳的茶道,后看着面前的清茗,犹豫着开了口:“午后,瑞华宫的都阳夏……”
话未说完,已被温阳泽淡然打断:“臣杀的。”
裴源刚端起的茶,因这一句轻飘飘的话手上一抖,溢出清茶瞬间将女子白皙的手背烫了一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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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亳不动声色的退下,不过片刻,就端了盆凉水跪在裴源手边。
温阳泽这才说道:“此人近来频频夜探各宫,打探出的消息,由西应门向外传递。臣的人一路跟着,发现这些消息,最后都传递到了南市的御宴楼。”
温阳泽看了她一眼:“御宴楼想必陛下并不陌生。”
自然不陌生,她曾在御宴楼了结了刘丝柳的性命。
手上的烫伤在凉水的浸润下慢慢缓解,裴源却未急着抽手:“原来如此。”她偏头看向温阳泽:“不知他死前可有交待幕后主使?”
温阳泽淡然道:“说是西川王授意,柳州又与西川比邻,听上去合情合理。但一颗不太聪明的棋子,所说之言也不能尽信。”
他说着,递上了一份锦盒,里面竟是些都阳夏传递出宫的消息。
裴源擦了手一一翻阅,都是些后宫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消息,恐怕在庄与之眼里,连屁都不是的存在。
裴源不禁疑惑:“这有什么好传递的?”
温阳泽笑笑:“对陛下而言,自没什么。可若对即将入宫的新君而言,各宫君的脾气秉性,优点短处,与宫人相处态度……无疑是极为重要的告知书。”
裴源蹙眉:“入宫后仔细叮嘱,岂不更方便详尽?”
温阳泽:“那便失了先机。”
见凤帝并不理解,温阳泽缓缓又道:“陛下非多情之人,而今入陛下亲眼之君,要么于陛下有恩,要么有所长可为陛下所用,郎君俊美反而成了摆设。如都阳夏、齐向如、韩柏之列。可后君入宫,争的就是恩宠;恩宠又同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陛下将大好的美男冷落后宫,无异于朝臣将忠心摊在您面前,您却视而不见。”
裴源摇头反驳:“这怎么能类比?朕虽待他们不算热情,可也未曾薄待,他们每每来凝晖殿,无论桃花酥做的多难吃,朕也会等他们走了再打发,夸赞之言更是只多不少,除了未曾侍寝,朕已在能力范围内给予了他们最大的公平;何况,前朝之臣应以胸怀谋略治政,若以自家儿郎在宫内是否得宠,来衡量自身价值。这也太过迂腐无知了。”
温阳泽微微一笑:“陛下,后君不是傻子,您待他们是敷衍还是真心,他们能够分辨。就像大臣待您忠心还是敷衍,您也心知肚明。”
裴源一时语塞。
温阳泽又道:“后君是人,大臣也是人,只要是人,便会被贪嗔痴慢疑所困,求名、求财、求利,无外乎尔。陛下站在高处,以纯粹之眸视人,她们自然有且仅有两面:忠于您的则为好;自负自满、风吹两面、不尽心尽力的则为坏;所以您一眼看下去,全是奸臣,一个都不得用。故而,您频频指派凤鸣卫,甚至培养后君于人前为自己的口舌。最后您还觉得累,以为自己站在了巨浪之前,以单薄之躯,抵挡万难。可是陛下……众臣不应该是您的敌人啊。”
殿中静默无声。
凤眸凝着面前的茶杯久久不见偏移,她将凰贵君的话在脑海里反复思量,一条若有若无的神思一闪而过,
她想紧握住,那条线却一溜烟儿不见了踪影。
于是在良久的沉吟后,裴源喃喃低语:“朕知道了。”
温阳泽追问:“陛下知道什么了?”
裴源黯然道:“是朕,杀了都阳夏。”
棋子入宫,未得用,迟早都是弃子;因为都阳夏入宫是带着任务而来,他迟迟未有进展,纵然裴源容得他,其幕后主人却容不得他霸着后宫之位。
此人看似露出马脚被温阳泽除去;可一个无探查之能的人,不得已去做自己不善长之事,露出马脚是迟早的事。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都阳夏未曾得到过圣宠,因而成了被弃之君。
温阳泽欣慰的点了点头,深眸平静,面容亦从容如初:“太祖登基为帝初,得群臣拥护,帝位稳固;但自太祖独宠常氏君后,群臣不容,太祖便以一己之力与群臣对抗。后半生心力憔悴,腹背受敌,帝王之位坐的艰辛。纵观来看,太祖的帝位先甜后苦,即便未输,却也没赢;
先帝为帝初,群臣仍处于反抗帝王的习惯使然,于是先帝初登大宝那几年异常艰辛;直至先帝瓦解了常氏势力,广纳后宫,势弱群臣,方才一步一步坐稳帝位。纵观来看,先帝的帝位,先苦后甜。乃至于诸位王卿为了夺嫡打的焦头烂额,先帝依旧能从容坐山观虎,甚至这帝位到了您的手里,群臣依旧受先帝之风貌,与您处处较劲。
所以,这朝堂之风并非因您继位而如此,而是它,从来就是如此。臣以为,陛下应学先帝一般顺势而为;而非太祖的固执抵抗。”
裴源只觉得灵台被一记重锤重重叩下,宛若醍醐灌顶般,眼前迷雾瞬间散去。
她愕然端坐须臾,突然起身对温阳泽深深一拜:“谢先生教导。”
殿中气氛一滞,忽而,众人齐齐笑出了声。
温阳泽更被她逗的忍俊不禁,咳嗽不止,终于和缓后,方才哑声问:“陛下刚刚叫臣什么?先生?”
裴源脸颊浮出红晕,颔首羞赧道:“先生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朕以为,凰贵君担得起先生二字。”
温阳泽眸光温和的注视着凤帝眉眼,终是浅浅一笑:“臣为陛下之君,陛下安,则臣安。”
裴源摇着头,不好意思道:“朕说句荒唐话:以凰贵君的胸怀见识,便是嫁给猪,都能上树。”
众宫侍又是啼笑皆非,温阳泽则打趣她道:“臣自知孱弱病重,却也不至于作践自己,与猪为夫。”温阳泽言此拢了一下薄毯,轻言道:“陛下切莫妄自菲薄。在臣眼中,您是这世间最难得的妻主。您不会因臣的家世而谄媚笼络,亦不会因臣的病弱之躯而轻视怠慢。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您待臣始终如一,予臣平等与尊重。在臣心中,陛下比宝石还要珍贵,臣得遇陛下,如获至宝,必倾力相助,予卿一世安好。”
裴源像是被赞扬的稚童,一时间,脸颊滚烫,手与脚都不知如何安放,所以傻笑一声后又是揖礼:“那先生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同手同脚的跑了,一脚刚跨出殿外,便听内殿众侍哄堂大笑,裴源愈发羞赧,不等席亳引路,自己一溜烟儿的,便跑的不见了影踪。
席亳轻笑着回了内殿,宫侍早已将榻前茶案收拾妥当,故而倒了杯参茶递给温阳泽:“奴才记得柳州初遇陛下,陛下宛若一具行尸走肉,今日一见,再回想当年,只觉得唏嘘。”
温阳泽饮了茶入喉,数息喘息,方才觉得恢复了精神:“陛下看似高冷,实则与人为善、待人以诚。这是她的长处,却也是致命的症结所在。这么多年,因为轻信人言,吃了太多的亏,终于有所长进,却一下子忘却了所有过往。”
温阳泽长叹一声:“如今的陛下宛若一张白纸,本宫看着实在是惊心。”
席亳道:“诸卿王、与诸州大臣已纷纷入京,据臣所探,至少有八位才俊会在万寿节前后会被进献入宫。其中有位异族少年格外俊美,金色发、深邃眼,最特别的是生了一对蓝眸,而且穿着随性,不拘小节。奴才看了画像都觉得惊为天人,这要是陛下瞧见……”
席毫未继续说下去,温阳泽已经了然。
“被你说的本宫也好奇起来,也不知咱们这位坐怀不乱的陛下,初见此人,会否乱了芳心?”
被质疑芳心会乱的裴源,眼下的确芳心大乱。
方才踏入紫宸殿,就被衣着清凉的陆长行撩拨的心头小鹿乱撞,甚至不等陆长行靠近,裴源已然慌乱的背过身去:“出去!”
第64章 第64章晋江文学城
时至亥时,紫宸殿内烛火已熄,唯有殿外宫灯的微光透过窗格,稀稀疏疏地洒入殿内。裴源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虽是夜风微凉,她却莫名打了个寒战。男子修长的指尖轻轻触碰她的手臂时,更是如受惊的猫儿般,慌不择路地退到殿前,面朝殿门,垂首“思过”。
“堂堂君后,仪范天下,如此装束,成何体统?”
陆长行颔首看了眼身上的薄纱:“陛下不喜欢吗?”
裴源不语,怪只怪她眼神太好,虽只是入殿时的一瞥,可男子体态身姿却如刀刻斧凿般印在了她的脑海,甚至一阖眼,都是陆长行的宽肩窄腰,腹肌八块。
谁能想到,穿衣纤薄如他,退下锦袍竟如此有料。
裴源心中无端生出几分燥热,不耐烦地转身直视陆长行道:“身薄如纸,宛若细狗,能勾引到谁?穿了衣服赶快走吧,莫要留下来自取其辱了!”
陆长行:“……”
陆长行闻言,狭长的眼眸微微上挑,眼尾的红痣愈发妖冶,似在挑衅:“臣错了。昔日陛下对臣钟爱有加,臣便以为如今的陛下亦是喜欢臣如此。”
裴源嘴角微抽,呵呵冷笑两声:“真是可怜,好好的一个凤帝,竟是个瞎子。”
说罢,她拂袖转身,径直回了内殿上了凤榻,还不忘扯下帷幔将床遮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不给陆长行一点窥探的机会。
裴源本以为陆长行会知趣离去,却没料到自己先因帷幔内的闷热坐不住了。于是一把扯开帷幔,没好气道:“你深夜前来,就是为了戏弄朕一番?”
陆长行颔首整理着腰封,听到裴源的话,愕然不解:“臣……戏耍您?”
分明是他勾引未果,无地自容才对?
见他已穿戴整齐,裴源从榻上起身缓步走下。语气冷冽,字字清晰:“你喜欢的人是她,不是朕。今夜这般故作姿态,不是戏耍,便是想让朕放你出宫。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可能?”
说话间,裴源倒了一大杯凉茶,仰头一饮而尽,茶水顺着喉间滑落,带来一丝清凉。她又道:“出宫之事,以后莫要再提。万一有哪日她回来了,见你不在,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惊世骇俗之举?”陆长行微微蹙眉,无奈苦笑:“陛下未免过于高看臣在她心中的位置了。”
“高看?”裴源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陆长行,你当真是被深爱而不自知。”
陆长行又是自嘲轻笑。
裴源抬眸,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你笑什么?”
陆长行手指轻轻摩挲着腰封上的云纹刺绣,语气低沉而无奈:“在您到来之前,她早已将臣冷落许久。臣只能借着把脉的名义,才能与她见上一面,可她始终冷漠以对,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臣。若这便是陛下口中的深爱,臣属实是不自知了。”
暗黄的宫灯透
过窗棂,映照在陆长行的脸上,将他眼中的落寞衬得愈发清晰。裴源摩挲着手中茶杯,冷声道:“你可有想过,宫中有太医、医夫,她何必劳烦你一个君后把脉?”
陆长行微微一顿:“她疑心重。”
“疑心重是真,想见你也是真。”裴源犹豫片刻,最终试探着开口:“夜风燥热,难以安眠。君后若想求一个明白,朕可以坦白相告。只是这真相对君后而言或许过于沉重,你确定想听吗?”
陆长行毫不犹豫地点头:“臣想知道。”
裴源点了点头,又倒了一杯凉茶仰头饮尽,茶杯重重地落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她几步走到陆长行面前,摊开手掌,冷声道:“扳指。”
熟悉的黑玉扳指带着男子的体温落在裴源掌心,裴源紧攥片刻,旋即行至殿中舆图后侧,将黑玉扳指没入墙内凹槽,随后叩击着墙上砖石,叩至最后一块前,裴源停顿了数息,最终还是重重落下。安静的殿中瞬间传来石壁摩擦的声响,随着石门缓缓开启,一股强烈的疾风携着潮湿腐败之气从墙内涌出。
一条漆黑不见尽头的甬道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想必你已从西门眙口中得知,紫宸殿内有一条通往栖梧宫的地道。朕便不领你前去确认了。朕要给你看的,是另一间密室。”裴源取过一支烛火点燃,踏入黑暗不过须臾,又是一阵石头的摩擦声,里面竟凭空出现了一间石室:“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答案。”
见陆长行毫不犹豫地迈步上前,裴源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语气凝重:“莫要后悔。”
说完,她将烛台递给了陆长行,迈步离开了地道。
长夜漫漫,裴源独坐在方台的窗前,目光凝视着窗外的半轮残月。看着它缓缓穿过薄云,渐渐西沉于天际,而后,东方的天际线渐渐泛起鱼肚白。然而,却始终没有等到陆长行从密室中走出,反倒是乌宛白的声音率先在殿外响起。
宫女们鱼贯而入,服侍裴源换上凤袍,梳理发髻,施以妆容。那张因一夜未眠而略显憔悴的脸,在精心打理下,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与威仪。
踏出紫宸殿前,裴源还不忘回首凝视舆图良久,终是叹息道:“通知各宫,君后身子不适,近来后宫诸事由宸贵君代劳。”
计安颔首应是,匆匆退下通传阖宫。
乌宛白见状,试探着询问:“陛下,太慈的马车今日入城,是否也让宸贵君代为恭迎?”
太慈正是原主的养父,也是先帝的淑君。他育有先帝的第四女裴安,而原主虽也曾寄养在他的膝下,但与他亲生的裴安相比,日子过得极为凄苦。
先帝驾崩前,唯恐太慈留在后宫生事,便命他与裴安一同前往西川。可上月,太慈以西境风沙过大,水土难服为由,恳请回京,此事不知怎地传入了朝臣耳中,便有朝臣以孝道之名,“建议”裴源接太慈回京颐养天年。
裴源作为养女,又怎能拒绝?
先帝生前,太慈便处处为亲女儿谋算,此次回宫,想必也不会安分守己。
裴源沉吟片刻,深知“孝”字在百姓心中分量极重。他们不会在意这对父女的过往,但若知道凤帝只派遣一位贵君出宫相迎,必会引来不满。念及此,裴源微微拢了拢衣襟,语气坚定道:“太父养育朕多年,三年不见,朕思念太父至深,自当亲自出城相迎,方能彰显太慈之尊,朕之孝道。”
乌宛白微微颔首:“陛下说的是,是奴婢思虑不周。”
裴源问道:“太父几时入城?”
乌宛白道:“先行长刚刚来报,约莫巳时入城。”
“巳时啊?”裴源微微一笑:“你去宣政殿通知诸位大臣,太慈回京是大事,今日便免了朝政,即刻同朕出城相迎。”
乌宛白先是一愣,旋即微微一笑:“奴婢这便去通传。”
“等等。”裴源回首望了一眼,轻叹道:“先去栖梧宫通传一声,莫要让君后昏昏沉沉地回宫后,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乌宛白应声退下:“是。”
时至卯初,御驾马车自朱雀门一路行至城外,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文武百官,声势浩大,引得百姓无不张望耳语。可随着时间推移,东方泛白的鱼肚逐渐升腾至烈日高悬。暑气渐升,百姓们抵不住烈日的炙烤,纷纷散去。
一众大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凤帝亦在太阳底下翘首以盼,众人不禁对太慈满腹怨怼:“虽说陛下养在太慈膝下,但他待陛下如何,谁人不知?先帝那份遗诏,分明是要他在西川养老。”
另一大臣阖眼伫立,主打心静自然凉,闻言缓缓道:“太慈回京是为了自己吗?分明是为了西川王。”
京兆府少尹燕书艺多年未吃过这般苦头,被阳光直晒的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听到周遭大臣议论,忍不住吐槽:“这西川王尚未回京,便急不可耐地编排出‘山下邪火、焚山起祸’的流言,回了京后,指不定还要耍什么花样。”
周遭议论声戛然而止。
“不是说……那匪徒未曾道出幕后主使,便咬舌自尽了吗?”有朝臣小声询问。
燕书艺自觉失言,急得满脸通红,惶恐道:“我是热糊涂了才把臆测之言说了,你们可别往外传。”
臆测?
没头没尾之事如何臆测?
此事,要么是京兆府寻到了细枝末节的线索,却未找到实证;要么就是京兆府拿到了匪徒的口供呈予凤帝,而凤帝念及姐妹之情,将此事压下,只为保全太慈的脸面。
诸臣面面相觑之际,队伍前排忽而引发一阵慌乱。很快,凤帝不堪日晒昏迷的消息传遍诸臣。
诸臣对太慈回京一事愈发不满。
“都快两个时辰了,这太慈的马车连影子都未见到!莫不是未遣先行长入宫告知?”
刑部郎中周韵,生得一张俊美之容,开口之音也是雌雄末辩:“未遣岂不落人口实?约莫是言辞含糊,陛下以为即将入城,故而早朝未上,便匆匆携百官相迎,谁料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身旁之人不满道:“言辞含糊?先行长有几个脑袋敢对帝王含糊,还不是受人指点!”
兵部郎中自幼习武,耳力敏锐,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萧杀之气:“一个养父,竟敢如此愚弄帝王,简直岂有此理!”
周韵叹了口气:“陛下是个孝女,可惜,太慈却不疼惜陛下。谁家做父亲的会不体恤女儿在外奔波,恨不得让自己女儿得空多歇歇?怎会让自己的女儿应对此等繁琐之事?此事若放到西川王身上,太慈会舍得让西川王在烈日之下站两个时辰?到底不是亲生的,陛下尽孝之余,也得顾虑万全。”
周遭之臣闻言,一时同仇敌忾:“周郎中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今日陛下若不出城相迎,想来,不孝的帽子顷刻就会扣在陛下头上。来日,太慈若动不动就以陛下不孝说事,陛下当真不好应对。为了自己的女儿,便挟恩以胁养女,果然最毒是人心!”
众臣议论纷纷之际,齐翁卿则满心担忧地看着凤帝。终于,凤帝悠悠转醒,齐翁卿心安之余,亦生出满腔怒火。待看到太慈的队伍缓缓出现时,齐翁当即开口:“陛下中了暑气,需好好休息,太慈回宫事宜,便由老臣代为迎接吧。”
凤帝闻言,本就苍白的脸上更失血色,固执道:“不可,朕自幼在太父宫中长大,若不亲迎,岂非不孝?扶朕起来,朕要亲迎!”
说着,裴源挣扎着起身,然而身形未稳,便又一头栽入了乌宛白的怀中,再度陷入了昏迷。
周遭顿时一片混乱,齐翁卿当即下令:“速扶陛下回宫!”
随后,齐翁拄着紫檀木拐杖,侧身凝望着越来越近的队伍,语气中满是讥讽:“既无生育之恩,又乏善养之实,竟还倚仗长辈身份,以孝道为名行胁迫之事?老臣倒要看看,他今日要如何收场!”
第65章 第65章晋江文学城
太慈尚未入城,便被齐翁以厉色讥言气得全身发抖。
消息传入紫宸殿时,裴源正侧倚吃瓜解暑。闻言,一个没忍住,呛得咳嗽不止。
乌宛白忙拿了帕子递给她。
凤帝咳嗽缓解,方道:“齐翁从不将男子放在眼里,尤其厌恶男子干政。这太慈入京本就目的不纯,又连累朕与众百官在烈日下暴晒两个时辰,不用去听,便知齐翁骂得会十分难听。”
乌宛白点头应是,道:“太慈直呼冤枉,原本打算召了先行长和奴婢对峙。可随驾中一男子下了马车,三言两语便安抚住了太慈。太慈当即放低姿态,竟以太慈之身向齐翁躬身请罪。”
裴源微微一愣,当下没了吃瓜的心思,放下竹叉,追问道:“什么男子?”
乌宛白斟酌着言辞,道:
“陆指挥使说,那男子唤太慈为舅父。耿家子嗣枝繁叶茂,奴婢一时也确定不了是哪一支的小辈,已派人去打探了。”
裴源眸色微深,起身在殿中踱步,沉声道:“太慈屈尊,齐翁必落下风,按理说早就该放行回宫了,可这个时辰了,怎么后宫还没动静?”
乌宛白静默片刻,微微颔首,小心翼翼道:“是西川王……”她见凤帝眸光凌厉地注视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西川王得知陛下与众百官在日头下恭迎太慈两个时辰,又得知陛下现已昏迷,心中愧疚不已,故代父受过……自城门起,三步一跪,朝着皇宫方向行进,以此向陛下与百官请罪。太慈的马车亦步亦趋,队伍浩浩荡荡,看着既悲壮又可怜,百姓已开始议论纷纷。”
殿中气氛瞬间凝滞,针落可闻。眼见凤帝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攥,乌宛白试探着又道:“陛下如今‘昏迷’,必不好出面,可要奴婢去请君后或是宸贵君?”
裴源眼角抽动,沉吟片刻,道:“君后无父族依傍,只凭口舌震慑不住西川王;宸贵君性子过于刚硬,亦非最佳人选。”她沉默片刻:“为今之计,只能请凰贵君了,也不知他身子抗不抗得住。”
乌宛白亦是满心担忧,但此时再无更好的法子,只能颔首道:“事关陛下,凰贵君必能坚持,奴婢这便去派人请。”
说着,乌宛白躬身退下。然而,尚未跨出殿门,便见凰贵君身侧的席亳匆匆来禀。
“陛下,凰贵君听闻西川王跪行入宫之举,现已携阖宫诸君出宫相迎。凰贵君说,太父回京,诸君理应出宫相迎。既然比的是谁更可怜,那西川王定落下风。毕竟诸君病的病、病的病、病的病……所以凰贵君让陛下安心静养,不必忧心。只是这后宫风水似是不好,建议陛下请个法师做场法事,否则明日的万寿宴上,诸君的席位都落了空。”
裴源:“………”
乌宛白脸上的担忧顷刻化作微笑,拍着胸脯道:“此事由凰贵君出面,必能转危为安。”
裴源的心也一下子落到了实处,刚一落座,似想到了什么,追问席亳道:“君后也出宫了吗?”
席亳道:“君后为后宫之主,自要同行的。”他言此,瞥了眼凤帝,又道:“不过君后脸色不善,听栖梧宫的宫侍说,君后昨夜偶感风寒,今晨似连话都说不出了。”
这本是一句平静的叙述,可裴源的心头却似被刺入了一根尖刺,锐痛瞬间蔓延开来,就连呼吸都带着钝痛,仿佛是原主的灵魂在这一刻占据了主导。
裴源下意识扶着胸口,越试图阻止情绪蔓延,身体便越控制不住地颤抖,最后,竟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乌宛白和席亳见势不对,正要上前,却被凤帝的一句呵斥止住了脚步。
“退下!”
两人不敢违抗帝命,相互对望一眼,便躬身退出殿外。
彼时,诸君的君驾已将跪行的西川王队伍拦在了正街。宸贵君下车亲迎太慈回宫,然而西川王以“不请罪无颜面圣”为由,执意跪行。诸君无奈,只得以太慈之婿的身份,共承荣辱。
一时间,连同君后等后宫诸君,纷纷下了马车,誓要与西川王一道跪行入宫。然而,后君们的身体似都不太好,才走了几步,几个后君便昏倒了;又走了几步,凰贵君竟然吐血了;再走了几步,挺着大肚子的卿君腹痛难忍,直接倒地不起了。
尽管队伍乱成了一锅粥,主持大局的宸贵君依旧坚持孝心为大,即便是爬,也要陪西川王一路跪行。于是命人直接扛起了病重的诸君,拖着行进。
旁人倒也罢了,可秋康时肚子里怀的,可是当今凤帝的第一胎。此举很快引起了争议,消息也很快传入了凤武将军耳中。秋燕楠当即派了一支禁军出城,将自家儿子抱上步撵后,指着西川王的鼻子就是一顿指桑骂槐,言下之意,直指太慈不安好心,以公爹之身倚老卖老,苛待养女诸夫,且意图谋害皇嗣。
马车中的太慈怒急攻心,直接晕在了马车里。
就这样,历经一波三折,太慈终于被迎入了皇城。
由于陛下与诸君皆在迎太慈回宫这件事上,或多或少受了伤,是以当晚的洗尘宴便不了了之。
是夜,寿安宫烛火摇曳,光影交错间,将太慈的侧脸映得愈发晦暗:“这贱人与她那低贱的父君一个样,最善装可怜博同情!才回京,便给孤家演了这么一出,当真可恨!”
身侧的年轻男子淡然泡了一盏香茗,轻轻奉到太慈手边:“舅父何必恼火?侄儿以为,她越是大张旗鼓,越是说明她内心虚浮,落不到实处。毕竟只有无根浮萍,才会紧抓浮木,真正有能力的枭雄,何须自降身份,被全城百姓当成笑料谈资?”
此话似对太慈颇为受用,他心中怒火已然熄了大半,懒懒倚靠在凭几上,沉声道:“也不知安儿如何了,地砖灼热,跪行一路,手掌膝盖必起水泡。她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种苦痛?”
男子道:“表姐性情坚韧,又有府医照看,必是无碍,舅父无需挂怀。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想如何令陛下松口,准您在京颐养天年。”
太慈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她从前最是好性儿,无关痛痒的事从不多费心思。却不想做了三年凤帝,竟养出了这般狡诈性情!孤家只是回个京,她便闹成这样,若是孤家打算在京颐养天年,她岂不是要翻天了?”
男子眼眸微眯,沉思片刻,缓缓道:“陛下如此,分明是内心深处惧怕舅父回京。既如此,舅父何不示弱,让她心安?”
太慈微微挑眉,追问:“如何示弱?”
男子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轻声道:“装蠢即可。”
彼时,紫宸殿。
陆萧玉在殿外候了不过须臾,便被乌宛白请入殿内。
“陛下。”陆萧玉双手奉上画卷与文书,躬身道:“陪太慈回京的男子名唤耿文曜。此子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虽为耿家旁支,却自幼养在耿太公膝下。三年前,被送到太慈身侧侍奉,深得太慈信任。”
裴源展开画卷,画师技艺精湛,将耿文曜的神韵描绘得栩栩如生。
画像上,男子白衣如雪,低垂的眉眼看着怀里的白猫,神情淡然,让人瞧不出喜怒。反倒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憨态可掬,毛发浓密柔软,一对异瞳格外惹眼。
裴源抚了抚画中白猫的异瞳,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黯然,不自觉想起了原主养大的那只白猫。
“此子多大了?”裴源问道。
“刚满二十岁,未有婚约。”陆萧玉答。
裴源微微点头,心中了然。此人要么会被送予她为君;要么便是嫁给京城贵女为婿,拉拢权臣,为西川王壮势。
裴源对太慈的了解,更倾向于后者。毕竟她这个养女,不值得他浪费心力与人手。
她合上画卷,随手置于一旁,又展开文书看的仔细:“这些便是今日站在朕立场说话的诸臣吗?”
陆萧玉点头道:“名册之上的诸臣,在太慈回京一事上,皆持反对态度,只是有的朝臣说得含蓄,有的则态度鲜明。”
裴源轻笑一声,那笑意似是欣慰,又似嘲弄,难以捉摸。她将名册递给乌宛白,淡声道:“开琼林库,依着每个人的爱好习惯,取宝物以示褒奖,由凤鸣卫悄然送去各府,务必言明君臣一心,朕心甚慰之理念。其中,齐翁与凤武将军两人重赏。”裴源抬眸看向乌宛白,继续说道:“各后君亦
在今日替朕分忧,尤其秋卿君,挺着孕肚冲在前线,朕既心疼,又十分欣慰,皆予以恩赏。即刻去办!”
两人齐声应是,躬身退下。
一日喧嚣终落,裴源只觉心力交瘁,倦意难掩。她倚在紫宸殿外,抬眸望向天际弦月,着看着竟鬼使神差的行进,最后稀里糊涂地来到了栖梧宫前。
看守宫侍不敢阻拦,只悄然将消息传至温康处。温康闻讯,急忙守在殿门后,待凤帝踏入,忙上前躬身道:“陛下,君后偶感风寒,已然歇下。”
裴源眉梢微动,轻声道:“那朕进去看看他。”
温康又一步挡在裴源身前,恳切道:“陛下,风寒易染,明日便是万寿节,若陛下染恙,君后岂非成了罪人?”
裴源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又向殿内望去,除了一片乌漆嘛黑,连陆长行的影子都未曾瞧见。
裴源犹豫良久,终未冒失入殿,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栖梧宫。
月色洒在她肩头,更添几分落寞,一举一动皆被窗前的陆长行收入眼底,他喃喃自语着,似要借风将话传入凤帝耳中:“陛下那时年幼,少女情窦初开,难掩情爱之心,那并不是陛下的错。”
温康以为君后在对自己说话,故而低语:“奴才不明白。”
陆长行颔首拨弄着手中黑戒,闻言,轻声道:“本宫也不明白,先帝为何要如此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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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凤帝生辰,京城上下一片喜色。早朝,裴源因群臣的恭贺笑逐颜开,更是收礼收到手软。
散朝之后,裴源依祖制前往寿安宫向太慈请安。她本以为太慈会因昨日入城之事向她发难,却不想,甫一踏入寿安宫,便得宫妇亲切恭迎,太慈更是备好了早膳,微笑相迎。
裴源虽有意外,却从容落座,冷眼扫过阖宫宫侍,斥道:“朝会散无定时,太父又患胃疾,尔等在寿安宫侍奉,竟不知规劝。朕养尔等,究竟有何用处?”
众人皆惶恐伏地请罪,为首男子叩首道:“陛下恕罪!太慈久别陛下,思念情切,唯恐陛下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故而执意候陛下用膳,只为多与陛下相聚片刻。奴才感念太后怜子之心,不忍规劝,唯愿太后心安。望陛下明察。”
裴源凤眸微微下移落在男子身上。男子低垂着头,眼眸敛于长睫之下,裴源难以窥探其面容,只观他衣着精致,气韵不凡。
这时,太慈轻叹一声,开口道:“三年前一别。孤家远赴西川,千余日夜,孤家常常想起源儿。源儿自幼养于孤家膝下,本应得孤家悉心照料。奈何安儿体弱多病,孤家不得不将更多心思放在她身上,竟疏忽了源儿。每念及此,孤家便满心愧疚。本打算此次回京好好待源儿,以弥补多年亏欠,却不想昨日入城又生出这许多不快,孤家这心,似热油煎熬一般……”
话音未落,太慈已是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滑落,很快在他衣袍上晕染成一片湿痕,旁观者无不深感恻然。
为首的宫侍毫不犹豫起身,将太慈拥入怀中,轻声安抚:“舅父……”
裴源凤眸微挑,原来此人便是耿文曜。
耿文曜哽咽道:“舅父昨日一夜未眠,今晨又亲自下厨,备下这一桌饭菜,才刚歇下片刻,又如此悲恸。陛下最是宅心仁厚,您如此,陛下岂不心伤?”
太慈情绪依旧悲切,耿文曜掩面抚泪时,瞥见凤帝表情似显不耐,故又低语安抚:“舅父莫再哭了,今日是陛下生辰,该喜庆欢乐才对。”
太慈这才缓缓收敛情绪,轻声道:“生辰要吃寿面,文曜,快去小厨房将寿面端来。”
耿文曜应声而起,躬身退下。裴源目送他身影消失于长廊尽头,方淡淡道:“此子生得倒是瑰丽。”
太慈微微一愣,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道:“文曜乃耿家旁支公子,虽容貌俊美,然处事尚显稚嫩。便送到了孤家身侧,以资历练,比之阖宫诸君,他还差的远呢。”
裴源指尖扣着桌案,后,微微笑道:“太慈忙了一早上也饿了吧?”
太慈恍然,忙动筷道:“瞧孤家这记性,光顾着和源儿说话了,快动筷吧,再说下去饭都凉了。”
第66章 第66章晋江文学城
帝慈二人各怀心思,所以早膳才动了几口,裴源便搁下筷子。
离开寿安宫时,辰中已至,阖宫宫侍皆为宫宴奔忙。裴源亦需急返凝晖殿,计安适才来报,凝晖殿外已聚集了献礼诸臣。
诸臣所献之礼,经筛选后归入私库,而私库之物,又可用于赏赐诸臣。诸臣感念恩泽,自会忠心报国……
如此循环反复,最大受益者,便是帝王。
裴源思及此,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陛下圣安。”
回宫路上,御撵突然被人拦下。
裴源居高临下看向请安的男子,旋即脸色微变,一落指,御撵稳稳下沉。而后,急忙拉着男子向御花园方向行去,确认周遭无人,才低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傅逸春眸色微深,神色更透着严峻:“瞿辰死了。”
裴源一怔。
瞿辰奉旨出宫,前往太学府侍奉帷帽诗仙,此举意在彰显凤帝对文豪的敬重之心,也向天下昭示凤帝礼贤下士、尊崇文人之意。可这不过是外在所显,实则是南阳王对帷帽诗仙心怀不轨,放他出宫,只为分散南阳王的精力。
瞿辰素来痴恋南阳王,出宫后,早忘了侍奉诗仙才是本职,一心扑在南阳王身上,照应南阳王事无巨细,且尽心尽力。
原本一切平稳,怎会突然生变?
“怎么回事?”裴源问。
傅逸春蹙眉道:“瞿辰昨日突然发了疯。”
裴源挑眉:“他不是一直都很疯?”
傅逸春:“……”
见傅逸春一脸无语,裴源马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傅逸春这才接着道:“臣从他疯言疯语中探得,昨日瞿辰前往南阳王府,恰巧撞见南阳王与旁的男子亲昵。他自是要去讨个说法,却不料南阳王非但不理会,反而护着那男子,并对他大打出手。”
裴源眉梢一挑:“以瞿辰的性子,岂会善罢甘休?定是要将南阳王府闹个天翻地覆吧?”
傅逸春道:“差不离。南阳王不堪其扰,命人将瞿辰送回太学,还严令他此生再不得踏入南阳王府一步。”
裴源心中已能想见瞿辰被送回太学后的种种,沉吟片刻,问道:“所以瞿辰受不住委屈,自尽了?”
“若真是如此,倒也简单了。”傅逸春眉头紧锁:“昨夜不知怎的,臣睡得极沉,今日辰时才被小侍的叫声惊醒。起身一看,瞿辰竟躺在臣身侧,脖颈青紫,早已没了气息。恰逢楼下有吵嚷声,臣恐中了贼人圈套,便跳窗而逃。”
裴源追问:“护着你的人呢?”
傅逸春道:“两人一直守在楼下,未曾听到任何声响。听臣问起,两人甚至觉得不可思议,臣观两人神色,不似作伪。”
他稍顿片刻,又道:“因万寿节,各亲王、州郡大臣纷纷入京,难保有人携高手入京。臣思来想去,莫不是有人知晓了臣的身份,故借此法,一石二鸟?”
“一石二鸟?”
裴源微微蹙眉,沉吟片刻,缓缓道:“瞿辰之母瞿若华,乃户部侍郎。此人心思深沉,素来少露声色,即便朕将瞿辰送至太学,她亦未有半分怨怼之言。可如今瞿辰身故,作为母亲,若仍毫无动静,未免说不过去。若瞿若华今日筵席发难,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