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但要害你夫人,还要害你女儿,先前我让巫医行骗,道是每日在你女儿身上割肉放血作为药引子,便可以医治好薛蔓的病。你猜怎么着?太子殿下信了,特意将你女儿娶回东宫,日日割肉取血入药,啧啧,想来你女儿身上现在该是没一块好肉了。”
谢父眉头紧皱,瞪大了双目,似是有些听不懂吕献在说什么。
他当初的确是弹劾过杨家,但那是在杨家被查出走私兵器后。
他乃谏官,上谏弹劾是他为官的本分,他又不清楚杨家是遭人陷害,彼时人证物证皆在,他自是要秉笔直书,将查证之实悉数呈于御前。
只为此,吕献便将他当做害死杨家的仇人来报复——就算报复,报复在他身上,他亦无怨怼之言,可吕献却将仇恨泄愤在他家人身上!
谢父忆起刘珺雁先前产女时九死一生的画面,又转而想起谢昭昭从小到大病魔缠身却乖巧懂事的模样,不由怒从心生,弯腰拾起地上的刀剑,便要冲着吕献扑去。
赵瞿反应速度极快,抬手竖掌砍在谢父颈后,将他砍晕了过去。
吕献见谢父晕厥,咂了咂嘴,似是又像是想起什么,蓦地拊掌笑道:“前几日我又借着薛蔓之手,将谢昭昭身上蛰伏多年的剧毒引出,算起来如今应该已经发作过一次了吧?”
他先前念念叨叨说了许多,赵瞿都不曾动容,直到他突然提及谢昭昭身上的毒,赵瞿倏而抬眸,直勾勾盯向吕献:“交出解药,朕饶你不死。”
“你想要解药?”吕献不等赵瞿作答,便又自顾自说道,“是了,谢昭昭是陛下挚爱之人,陛下自是不忍看着她香消玉殒。”
“此毒发作三次便会七窍流血而亡,而那解药要每隔三日服用一次,共服用十次。倘若陛下愿意答应我三个要求,我自会将解药双手奉上,绝不会让陛下左右为难。”
赵瞿道:“说。”
“第一,请陛下为我杨家翻案洗清冤屈。”
赵瞿不作犹豫:“允你。”
“第二,请陛下退位将皇位禅让给太子殿下。”
赵瞿眉梢一压,沉眸望向吕献。
吕献双目含笑,便不急不躁地等着他回应。
赵瞿倏地提剑向前,剑刃毫不客气地刺进吕献胸腔之中,吕献低低发出一声闷哼,却动也不动任由赵瞿将手中剑持续发力向血肉里钻去。
那苍白的面上浮现出病态癫狂的笑意,他偏头对视着赵瞿幽黑的双目,似是挑衅,似是讥诮,唯独不见分毫惧色。
便在此时,赵瞿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似是利刃直直刺入心脏,那痛感瞬间蔓延开来,他不由微微俯身,抬手压上胸腔。
他意识到谢昭昭体内的剧毒很可能又发作了。
赵瞿额间垂散下的发丝被冷汗浸湿,他齿关止不住打颤,呼吸紊乱而急促,每吸一口气都像是有数不清的细针顺着气管刺向心脏,他缓缓仰首,嗓声冷而嘶哑:“第三是什么?”
吕献似是已经料到赵瞿会妥协,他微微笑着:“第三,请陛下退位后继续居于皇宫之中,每日服用先皇生前所食的长命金丹。”
第94章 九十四个女主结局(上)
谢昭昭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待她醒来时,身边只守着雾面和哑光两人。
她们似是在榻边守了许久,雾面跪坐在榻侧倚着腿足垂首阖着眼,而哑光以同样的姿势打着瞌睡,肩背摇摇颤着,脑袋不时向下点动,犹如小鸡啄米般。
她哑着嗓子轻唤了一声:“雾面……”
干涩声线仿佛旱了多日的河槽,嗓声里夹杂着沙砾摩擦般的粗粝感,在空气中晃晃悠悠地飘荡。
雾面睡得极浅,虽谢昭昭声音细若蚊叫,她却还是猛地惊醒过来,视线下意识寻向床榻,便见守了多日的主子终于睁开了眼。
她连忙用力推搡了两下哑光,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娘娘,您身体可有何不适之处?奴婢这便去唤太医!”
雾面平日是极其稳重的性子,到了此时却跑得踉踉跄跄,全然没了往昔沉着内敛的模样。
倒不怪她如此慌张,约莫在六日前,便是太后下葬皇陵的那一日,谢昭昭毫无征兆地摔在地上,蜷着身子用力捂住心口的位置,面庞和嘴唇在一刹间失去了血色,止不住地吐血抽搐起来。
纵是现在想起那骇人的一幕,雾面都不禁冷汗直流,几乎难以呼吸。
哑光随之醒来,怔怔看了一会谢昭昭,眼泪却在开口说话之前唰的一下落了下来:“娘娘,您终于醒了,您可算醒了,吓死哑光了——”
她哭得涕流满面,话未说完鼻涕已是快要掉进了嘴里,倒叫谢昭昭有些哭笑不得:“我这不是还活着,你别哭了……”说着,她似是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周旁:“这是哪里?陛下呢?他送葬还未回来吗?”
一听她问起赵瞿,哑光便立刻噤了声,眼泪也忘记往下淌了,瘪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昭昭蹙着眉,又问了一遍:“陛下呢?”
“朕在这里。”
殿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嗓声,但却并不是赵瞿的声音。
足声由远至近,赵晛负手立在榻边,垂眸望着她:“几日前,父皇于皇陵中旧疾复发,再无力理政,太医皆言父皇需静养调理,为保江山社稷稳固,父皇禅位于朕。”
他一口一个“朕”,听得谢昭昭不禁恍神。
她昏迷了太久,此刻脑子昏昏涨涨,还未理解透赵晛的言外之意,便见他不紧不慢地坐在了榻边,手一抬,立刻有人送上熬煮好的汤药。
赵晛垂首,指腹捻着汤匙轻轻搅动,他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唇边细细吹凉:“薛蔓给你下了毒,你那日毒发昏厥过去,距今日已经过去了整整六日,朕很担心你。”
“往昔是朕愧对于你,朕如今才看清了薛蔓的真面目,此毒妇竟在朕捉拿她之前毒杀了任家家主与其生母,当真是蛇蝎心肠!朕已将这贱人关押在牢狱之中,只待阿昭你病愈那日,便将她交于你来处置,如此可好?”
他说着,将汤匙送至了谢昭昭唇前。
谢昭昭缓了半刻的时间,总算厘清了如今的状况。
一是她中毒了,此事与薛蔓有关。
二是赵瞿不知因何缘故将皇位禅位给了赵晛。
她直觉这两者之间必定相干,便不动声色张开了嘴,就着赵晛的手喝下了汤匙里的药。
见她将汤药咽下,赵晛不由一怔。
他自小便与谢昭昭相识,自是清楚她的性子,他原以为她醒来后发现越国变了天,恐会怒不可遏地质问他发生了什么。
说不好脾气上来,她抬手锤他两拳头也是有的。
却不想她似是没事人一般,好像并不在意前朝翻天覆地的改变。
其实直到今日,赵晛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似的,根本不相信自己便如此轻易登上了皇位。
但事实摆在眼前,他身上穿着龙衮帝服,头上冠着天子旒冕,文武百官皆跪伏在他脚下直呼“吾皇万岁”。
虽然赵晛想不通吕献提出的要求之中,为何有一个是让赵瞿禅位给他,左右他是死里逃生登上了皇位,不管吕献最后到底想做什么,总归让他体验了一把俾睨天下的滋味,此生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谢昭昭忽然
开口:“陛下,我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吗?”
赵晛听见这一声“陛下”,只觉得痛快极了,他眸中含笑:“此毒甚是狠烈,至今还不能完全解毒,但你放心,朕不会让你有事的。”
“先前那立后诏书,朕已经做主废除,待朕根基稳固些,便重新拟定诏书立你为后。”
闻此言,谢昭昭便隐约猜到了赵瞿禅位的原因。
她垂在衾被下的手臂微微绷紧,面上依旧平静:“不知太上皇如今居于何处,我想前去与他做个了断。”
赵晛忍不住看向她。
他沉着脸紧紧盯着她,似是想要从她眉眼中探出什么,但她眸色波澜不惊,嗓声平淡而缓,提及赵瞿时仿佛在说与她不相干的人或事。
赵晛不答反问:“阿昭,你爱过父皇吗?”
谢昭昭垂目轻笑:“我与他相识不过数月,何谈情爱?”
“可父皇竟是为了你——”
赵晛语气急促又迫切,几乎从齿间脱口而出,说到一半似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别过头轻抿唇线:“他如今仍居立政殿,你若想去见他便去罢,但他不一定会愿意见你。”
谢昭昭没想到赵晛会这般轻易答应,她不再言语,沉着眸喝下那一碗汤药,简单梳洗一番便踏出了殿门。
赵晛提前让人备好了步辇,早已侯在殿外的太监见她出来,忙不迭迎上去:“娘娘玉体欠安,陛下心中甚是担忧挂念,特吩咐奴才备上步辇代行。”
这太监倒是说话利索,谢昭昭瞧见他便莫名想起重喜来。
她“嗯”了一声,也不跟赵晛客气,径直扶着太监坐上了步辇。
赵晛如今将她安置在了两仪殿的偏殿之中,正居皇宫中线的位置,他本人似乎也住在这里,距离立政殿不算远,步辇行了小半刻便停在了立政殿外。
此处看起来和往日并无不同,仍是冷冷清清的殿院,屋檐廊下只守了重喜和几名侍卫。
谢昭昭一眼便认出那侍卫并非皇宫中人,而是曾被赵瞿派来保护过她的暗卫之一。
步辇刚一停稳,谢昭昭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太监“哎呦”了一声,下意识上前去扶,谢昭昭却三步并两步,提着裙角一路小跑行至了殿外。
她直直往立政殿而去,但还未踏上石阶便被侍卫拔剑拦住。
谢昭昭脚步一顿:“我要见他。”
侍卫语气未有起伏:“太上皇养病期间,非召不得入内。”
她继续向前,嗓声冷硬:“我说,我要见他。”
侍卫面无表情地将佩剑抵在了她颈上:“恕难从命。”
谢昭昭抬眸盯着侍卫,似是没有看到压在脖颈上寒光凛冽的剑刃,她仰首向前走着。
眼看着刃上将要染血,重喜再忍不住上前用力推开侍卫,转身挡在两人之间:“娘娘,陛……太上皇,不想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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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近乎哀求地望着谢昭昭:“求您回吧。”
其实当那侍卫装扮的暗卫将剑指来时,谢昭昭就意识到了赵瞿不想见她。
他定是算准了她醒来后会来找他,便提前下了命令让他们守在殿外拦住她。
可为什么?为什么赵瞿不愿见她?
他到底跟赵晛做了什么交易才换来了她的解药?
“赵瞿,我是谢昭昭——”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可以跟你一起面对,你躲我也没有用,我今日一定要见到你!倘若你不见我,我就一直守在你门口,你一天不见我我就守一天,十天不见我我就守十天!”
“你听见了没有,赵瞿!”
谢昭昭昏睡了六日刚刚醒来,她这几日粒米未进,只靠着名贵药材吊着性命,此时嗓声干涸嘶哑,每说完一句话便仿佛喘不上气似的,喉咙里发出嘶嘶嗬嗬的咳声。
那声音隔着门窗传进殿内,倚在窗牖之下被镣铐束住手脚的赵瞿紧阖的眼睫颤了颤,缓慢地睁开了眼。
夕时晚霞透过窗间菱格倾洒在地,似绮梦流光,橙红与绛紫交织的霞光映入他漆黑眸底,晃得他下意识别过头去,又重新阖上了眼。
“任……”
赵瞿张了张干涩的唇。
任羡之听见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医书,疾步行至美人榻边:“陛下,您感觉如何?”
他微微仰首,艰难吐声道:“门外,是昭昭吗?”
任羡之抿唇:“是。”
“她终于醒了……”赵瞿扯唇笑了声,有些无力地将身子倚在墙上,“千万叫他们拦住了她,朕不想让她瞧见这副鬼德行。”
任羡之听闻此言,缓缓垂首,唇瓣微微颤抖着:“陛下……您这又是何苦?”
他低垂的眼眸染上红意,喉间抑制不住涌上一股酸涩,唇角抖着抖着便绷紧成了一条线。
那所谓的长命金丹,实则不过就是罂粟和朱砂、水银等剧毒之物混合炼制而成。不知吕献用了什么法子,那金丹中的罂粟提炼得极纯,赵瞿只连着服用了三日便染上了毒瘾。
吕献似乎拿准了时间,待他上瘾便不再准时送来金丹。
毒瘾发作时,便是自控力再强的人也会失去理智。
赵瞿方才刚刚发作过一次,他意识不清地倒在地上抽搐,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浑身大汗淋漓。
只觉得从上到下每一寸皮肤都像是有蚂蚁在咬,它们越来越多,越变越大,仿佛要钻进他的骨髓里,啃他的肉,吸他的血,将他一口口吃掉。
他只得胡乱地抓挠着皮肤,直将浑身抠的道道血痕,狼狈不堪蜷着身子翻来覆去滚动,甚至以头撞墙。
但不管如何,那钻心的痒痛却丝毫没有减轻。
而一旦服下金丹,这些所有痛苦便都不复存在,他浑身轻飘飘如浮在云间,一股温热暖流自丹田涌起,迅速流淌至四肢百骸,滋润着他干涸的五脏六腑。
他的触觉变得极度敏感,丝绸摩擦过皮肤都能让他一阵颤栗,他极端的兴奋,似是压抑着汹涌澎湃的欲念被同时释放,令他陷在那虚无缥缈的快感中无法自拔。
至此,赵瞿终于知道二十多年前,先皇为何会被此物操控夺去神志。
但终究是不同的。
赵瞿服用金丹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吕献说那剧毒发作三次便会要了谢昭昭的性命,而至那日太后下葬时,她已经发作了两次。
他不敢赌,也不能赌。
虽然赵瞿并不完全相信吕献,但吕献给出的解药的确有用,服下第一次的解药后,她紊乱复杂的脉象便被短暂理顺,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吕献说这解药要分十次服用,赵瞿猜测吕献不过是用这借口胁他持续服用金丹罢了,吕献似是恨极了赵家人,这么多年下来,他的目的早已非是单纯的复仇。
比起让赵瞿死,吕献更想看他痛不欲生的样子。
若是如此,吕献定不会在最后交出全部的解药,是以赵瞿并未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吕献身上,只是先应下吕献的所有要求,再叫任羡之暗中寻找其他解药之法。
赵瞿粗喘了几声,听着殿外不断传来的喊叫声,他沉眸问道:“可寻到解药了?”
任羡之点点头,又缓缓摇头:“古籍上记载了一个可解此毒的法子,但那需要一味珍稀贵重的药材,越国没有此药。”
“何处有?”
“周国。”任羡之道,“此药名为雪参,生在极北之地的雪峰之巅,百年方才长成参身。据说雪参通体莹白如玉,至纯至净,可解世间万毒,周国王室之中便藏有一株,乃传世之宝。”
赵瞿低声轻喃:“周国?”
周国乃中原三国之一,前段时间周国老皇帝突然驾崩后,因生前并未立下子嗣,那周国朝堂就此陷入内乱。
但据赵瞿所知,老皇帝并非是没有定下储君人选,而正恰恰相反,他心中早有属意之人。
便是老皇帝早些年流落在外的血脉,法照。
老皇帝有意不定储君人选,便任由血脉相残,又嘱托了亲信暗中操控局面,直到各方势力在斗争中筋疲力尽,元气大伤,便可让法照坐享渔翁之利。
只可惜老皇帝苦心孤诣,法照却并不领情面。
法照道,此身已遁空门,今生今世不再踏入红尘之间。
他宁可留在越国做一辈子籍籍无名的僧人,也不愿回周国继承王位。
旁人不知缘由,赵瞿却能从中猜出一二。
法照是为谢昭昭留在越国。
若法照回了周国,卷入那皇权是非之间,往后便无回头之路,两人此生恐怕亦是无缘再见。
“去建善寺找法照,将谢昭昭身中剧毒告之于他。”赵瞿缓缓阖目,“告诉他,若他愿意回周国取得雪参相赠,朕可应允他任何要求。”
法照还能提出什么要求呢。
他并非贪图红尘权势之人,既不爱金银珠宝,也不爱佳肴美酒,更不爱声色犬马之欢。
他想要的,恐怕只有那一人。
若是旁的人,赵瞿也不会放在眼里,毕竟谢昭昭不是个物件,他不能做
主左右她的心意,若她不愿意,他必定会做那出尔反尔的奸佞小人。
但若那人是法照,赵瞿就不敢确定了。
他下了决断,便催促着任羡之从立政殿的密道中离去,似是生怕任羡之走慢了一步,他就又生出悔意。
待任羡之离开,赵瞿又控制不住打起了寒颤。
他倚着窗牖,听着谢昭昭的嗓声从嘶哑变得微弱,黑睫低垂着在脸侧映下一小片晦暗的阴影。
他希望她回去,又私心盼着她能在殿外再多待片刻。
如此,赵瞿就能再听听她的声音。
他抬手攥住窗棂边沿,腕间锁链随着动作哗哗作响,视线缓缓变得模糊起来。
赵瞿毒瘾又发作了。
他仰首,颈间布满狰狞血管,汗水密密麻麻渗出皮肤,他双手控制不住地哆嗦着,指甲狠狠嵌入掌心血肉中,却浑然不觉疼痛。
神情恍惚之间,赵瞿听见殿外隐约传来吕献的声音。
“娘娘醒了?”
谢昭昭原本虚弱的嗓声瞬间拔高:“是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吕献笑吟吟道:“太上皇久病不愈,微臣是来给太上皇送长命金丹的。”
“什么长命金丹?”谢昭昭似是怔愣一瞬,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寒声道,“谁准你给他吃这种东西?”
“娘娘可是冤枉了微臣,此物乃是太上皇心甘情愿服之。”吕献笑意不减,避开她猝不及防扑来的身形,侧首瞥向随行的下属,“拦住她。”
说罢,吕献从容不迫地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他踏足殿内,便正好瞧见赵瞿仰首浑身哆嗦的模样。
只一眼,吕献就看出赵瞿毒瘾发作了。
他视线在赵瞿身上打了个转,最终落在了赵瞿被锁链桎梏住的手足上。
吕献并没有限制赵瞿的人身自由,毕竟谢昭昭身上的剧毒还未解除,赵瞿又服用金丹上了瘾,他完全不必担心赵瞿会逃走。
想必这锁链是赵瞿命人打制的。
倒是对自己够狠,知道毒瘾发作会失去理智,便索性将自己锁在此处。
吕献不紧不慢地走向赵瞿,随手打开木匣,将那琉璃珠大小的金丹捻了出来:“赵瞿,我来给你送金丹了。”
他停在赵瞿面前,微微俯身,垂眸凝视着披头散发,容姿狼狈的天潢贵胄。
赵瞿是赵家最后的血脉子嗣。
如今却为个女子性命,活得像是丧家犬一般。
倒叫吕献想起了先皇为服用金丹,不顾与薛妃多年情分,将她拱手送人的往昔之事。
思及至此,吕献一下来了兴致,他捏着金丹放在赵瞿面前晃了晃:“想吃吗?”
赵瞿双目泛着猩红,视线紧紧盯在吕献手中的金丹之上,面上皮肉时不时抽搐着:“给,给朕……”
吕献轻笑一声:“给你可以,但我看上了谢昭昭,她如今就在殿外,倘若你愿意让我与她对食,我便将这金丹给你。”
第95章 九十五个女主结局(中)
话音落下,空气似是顷刻间凝成了霜,一阵死寂的沉静过后,锁链倏地哗啦碰撞在一起。
苍白清癯的手掌紧紧桎在吕献颈后,腕上凸起道道狰狞青筋,赵瞿病态消瘦的脸庞骤然压下,逼得吕献不得不仰首看向他。
猩红双目直勾勾盯着吕献,他牙关哆嗦着,唇畔缓慢地扬起诡谲的弧度:“你,再说一遍?”
吕献这些年历经万千,早已心无所惧,但此刻对上赵瞿阴鸷的眸,望着那眼底如蛛网般的血丝,听着他晦暗嗓音中不辨喜怒的寒戾,心头竟是莫名一颤。
他眸色闪烁,喉结滚了几圈,却是面色不改道:“我说,我要与谢昭昭对——”
嗓音戛然而止,吕献只觉一阵翻天地覆,目眩之下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已是被赵瞿强箍在美人榻上。
他双臂被赵瞿叩在腰后,如狗爬般跪伏在榻间,姿态狼狈且难堪。
手中金丹便也骨碌碌滚到了赵瞿赤白的足下。
他一手箍着吕献,另一手拾起金丹,放在唇边咬了小半口,垂眸嚼了起来:“你想对食,朕成全你就是。”
赵瞿一边说,一边笑,眼尾皮肉时不时抽搐两下,断续不定的笑声犹如挫大锯发出的刺耳尖锐声,黏着人的耳廓打了个转,令人毛骨悚然,冷汗直流。
吕献还未理解明白他的意思,赵瞿已是抓着吕献绾在玉冠中的黑发向后猛地一拽,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扯得吕献不得不仰起头来,原本束得妥当规整的头发凌散垂下,披在颈后显出几分困窘之态。
“你要干什么?”
话音落下,空气中骤然响起锦帛撕裂的声音。
竟是赵瞿徒手撕碎了吕献的衣衫。
如今已入了冬,白日里日头高盛时还算暖和,一到傍晚将要入夜时就寒意骤起,裹挟着刺骨的湿冷,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两人又在窗牖之下,丝丝缕缕风气透过窗缝流窜,吕献脊背上的皮肤乍一暴露在空气中,止不住哆嗦了两下,霎时间便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试着挣扎,但赵瞿力气极大,他被圈桎住却是动也动不了一下。
赵瞿忽而俯身覆下,下颌轻抵在吕献颈侧,他从喉间挤出声哼笑:“如何对食,你也教教朕如何?”
他吞吐出的气息绕在吕献耳畔,激得吕献浑身僵住。
吕献自然是知道赵瞿有病。
他早就见识过赵瞿的反复无常,但还是没料到赵瞿会作出这般反应。
虽然旁人都道赵瞿不近女色是因其有断袖之癖,他却清楚赵瞿并无此好。若是别的人做出这般举动,吕献只会当做是威胁,而赵瞿这样做,纵使他知道赵瞿没有龙阳之好,仍是汗流浃背,只怕赵瞿这个疯子真会对他做出什么。
吕献额上尽是冷汗,再掩不住面上慌色:“你别忘了,谢昭昭的解药还在我手里,若是逼急了我——”
“逼急了你要如何?”赵瞿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颌,指腹微微用力,掐得他面颊轻陷,咯咯笑着打断了他,“杨绍元,朕能允你所求,亦能让你生不如死。”
他俯首轻喃:“你若敢再对朕提一次对食之言,朕便让你如愿所偿。”
说罢,赵瞿缓缓撤过身子,不紧不慢地抬脚踹在了吕献背后。
吕献猝不及防地摔下了美人榻,脸先着地
,正巧磕撞在了榻下香炉边脚上,额头顿时通红一片。
吕献本是抱着羞辱折磨赵瞿之心,哪想到却反被赵瞿戏弄奚落一番。
他更没想到赵瞿心智竟是如此坚定。
要知道先帝那般枭雄人物,只服用了两三日便再也离不开这长命金丹,毒瘾发作时更是状若疯魔,休要说平日里那威严庄重的帝王之态,便是连最基本的理智都荡然无存。
而赵瞿连着服用了六日,此时却还能在混沌间守着一丝清明。
当真是让人佩服。
吕献缓缓爬起身,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抬手拂了拂破烂凌散的长袍。
随即目不斜视地离去。
不过区区六日,接下来他们还有二十多天。
他倒要看看,赵瞿能撑到多少天。
吕献走后,殿外又传来一阵嘈杂声,似是谢昭昭跟吕献打了起来。
但吕献刚被赵瞿警告过,他此时自是不敢轻举妄动对谢昭昭做出什么,只能单方面挨了顿揍。
如今赵晛虽然已经继位,手中却无实权,不过是空有一个天子名头罢了。
如赵瞿所言,吕献很清楚,他手中能拿捏的底牌也只有谢昭昭一人而已。
赵瞿所做的全部退让皆是为了她,倘若他触及了赵瞿的底线,那么赵瞿随时都可以收回先前允诺的一切。
是以在赵瞿完全被金丹控制神志之前,吕献必须把握好度量,不可再如今日这般冒进。
约莫是过了片刻钟,殿外才又重新安静下来。
赵瞿倚着窗牖,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垂首粗粗喘息。
他在等着任羡之回来。
直至窗外霞色尽褪,漆黑夜幕静静落下,那密道之中总算有了动静。
任羡之身后还跟着一人。
是法照。
法照褪下了赤红袈裟,并未着缁衣,他面上覆着斗笠白纱,身披月色墨纹鹤氅,长身玉立。
赵瞿看见法照这身衣裳,便知道法照应下了他所求之事。
却不知法照随任羡之进宫是为何而来。
黑夜之中,漆漆双目相视。
法照不等赵瞿开口,便说明来意:“我要见她一面。”
他低着眸,嗓声平静而沉缓,让人听不出悲喜,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在白纱上,被洇上一层暖黄,犹如高坐在佛台上的菩萨垂眸俯瞰人间,倒显出几分威严肃穆。
若是寻常人对上法照的视线,只怕顿觉自惭形秽,而赵瞿如今披头赤足,镣铐加身,分明是一副潦倒狼狈的模样,却微微抬着下颌,懒漫地轻笑着:“还有什么要求,一并道出。”
法照道:“只见她一面。”
赵瞿笑意渐敛,眸光从上至下缓慢地将法照打量了一遍,似是没想到法照竟是这般玉洁松贞之人,他明明可以趁此机会提出更多要求,却只求见谢昭昭一面。
赵瞿心跳缓了两拍。
他不怕法照贪婪无餍,只怕法照端着这无欲无求的模样,心里却惦念记挂着谢昭昭。
这会让赵瞿无端生出一种错觉:法照只是不争不抢,才能轮得上他与谢昭昭在一起。
倘若谢昭昭知道法照为了救她才回周国继位,她该会如何想?
赵瞿恹恹阖上眼:“允你。”
说罢,他唤来任羡之:“去门外告诉谢昭昭,她曾欠朕一个人情,朕如今已想好了作何要求。”
任羡之等赵瞿说完,便推门出了大殿。
谢昭昭从醒来就一直守在立政殿外,她太久不食五谷,又大病未愈,此时站在石阶下摇摇颤颤,面颊迎着月光却显得惨淡煞白,身形单薄地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似的。
任羡之本是有些怨她的。
任羡之从少年时便跟着赵瞿,他亲眼看着赵瞿是如何在狼谭虎穴中挣扎求生,又是如何一步步在血海沉浮中踏出一条明路。
走到今日,赵瞿很不容易。
如今本该是前途一片光亮,却因谢昭昭心甘情愿被吕献挟制,硬生生将自己祸害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怎能不怨,怎能不忿。
但此刻见到谢昭昭,任羡之心中攒存的怨意,在沉默中化作一声叹息:“他叫我转告你,你还欠他一个心愿未了。”
谢昭昭忽闻任羡之嗓声,缓缓抬首。
她怔怔望了他片刻,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了任羡之所言是何事。
彼时她和赵瞿从建善寺离开的途中,因橙淮率兵造反谋逆之事,她试探赵瞿准备如何处置橙梓,赵瞿听出她言外之意,便不冷不热道了句:“若朕留她一命,谁知她哪一日会与余孽党羽暗中勾结,朕如何能安心将此隐患留于身侧?”
待她神情惶惶时,他又忽而笑道:“若你想要朕饶过她一条性命,便答应朕一个要求。”
谢昭昭自是没有拒绝的余地,便只能一口应下,但赵瞿当时并未提出什么要求,只道欠着,等想好了再提。
拖到今日,若任羡之不提,她已将此事忘干净了。
谢昭昭张了张干裂的唇:“他想要什么?”
“他要你等他二十三天。”任羡之沉声道,“这期间不要来立政殿寻他,更不要打探他的消息,只要你按时吃药,按时吃饭,耐心等他。”
吕献道那剧毒需要每三日服用一次解药,共需服用十次。
如今谢昭昭已服用过两次解药,还差八次,便是还剩下二十四天。
而周国离越国山高路远,便是走水路不休不眠地赶路,至于也需要八、九日的时间。
再加上法照到了周国还需要认祖归宗,待安顿下来拿到雪参再送到越国皇宫里来制成解药,二十三天恐怕都不够。
但赵瞿也没有旁的法子了,他很清楚吕献这般喜欢玩弄心计的人,绝对不会在二十四天后将最后的解药交给谢昭昭。
他只能许下此约,待二十三天之约一到,不论是否顺利取得解药,赵瞿都会来见她。
任羡之并未详细解释解药之事,谢昭昭却从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中隐约猜测出了些什么。
她沉默良久,垂眸轻声道:“好。”
谢昭昭乘着步辇离开时,忍不住回首望向立政殿的门窗。
殿内燃着烛灯,微黄的光晕映在门上明灭不定,却不见火光下的残影。
虽有痛觉转移的羁绊在,可即便她死了,他也不一定会因此丧命。而如今他却服用了那至毒的长命金丹,完全是用自己的性命来续她的命。
赵瞿,赵瞿。
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她垂下首,不知何时盈累在眼底的泪,沿着泛红的眼尾飞快坠落,转瞬便消失无踪。
谢昭昭回到两仪殿偏殿时,一推开门却看到殿内杵着个黑影。
她警觉地顿住脚步,指尖抚向袖中短剑。
那人听见开门声,撩起斗笠垂下的白纱,回首望来。
烛火摇晃,映出法照沉静无澜的脸。
谢昭昭抵在剑上的手掌一松,神情微懈:“小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法照听见这熟悉的称呼,向来疏离清泠的眸中,此刻竟是含了些浅淡的笑。
在越国,从来只有谢昭昭会喊他一声小师父。
他不说话,只笑着看她。
谢昭昭不免想起上次在承庆殿,让法照空等一夜的往事。
“前些日子,我突然有急事便没能按时赴约。”她微微嘶哑的嗓音中裹着愧疚,“对不住,小师父一定等了我很久……”
法照轻声道:“没有很久。”
谢昭昭:“……”
他明明在榕树下等了她整整一夜。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唇抿了又抿:“总归是我不好,还请小师父见谅。”
说罢,谢昭昭又忍不住问了一遍:“小师父怎么会在这里。”顿了顿,疑惑望向他,“还这幅打扮?”
她立在门旁,湿冷的夜风拂起她额间凌散的碎发,她一个激灵,垂首打了声喷嚏。
法照缓步向她走来,解下鹤氅披在了她肩头:“我要出一趟远门,临行前想来见一见你。”
他动作并不熟稔,裹着他体温的鹤氅重重压在她肩背时,他捏着绒领的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起淡淡的白。
谢昭昭垂头看去,便见那双平日里用来抄经燃香的手,正仓促地捻在缠绕不清的披风系带上,修长明晰的手指轻颤着,犹如强装镇定般在丝绦间来回穿梭。
湿凉晚风吹动斗笠垂下的白纱,遮掩住他眼底的眸色,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与轻抿的薄唇。
谢昭昭不由一愣。
待她反应过来,正要推拒这鹤氅,便见法照已是后撤了两步,与她拉开了距离:“你身子不好,入冬了要多穿些。”
说着,他从袖间取出一包用油纸包裹好的绿豆糕:“这绿豆糕刚出锅不久,你趁热尝尝。”
谢昭昭察觉到法照有些不对劲,但她与他并不算亲近,自然也不便多问什么,她捻了块绿豆糕,似是不经意地开口:“小师父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她自小与他
相识,自是清楚法照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突然在大半夜出现在皇宫里,又要在这时候出什么远门,这实在太可疑。
法照沉默不语,看着她吃完了一块绿豆糕,便将油纸重新包好递给她:“我该走了。”
谢昭昭欲言又止望着他,似是看出他不想多说,迟疑半晌,终是只道了一声:“一路平安。”
法照将斗笠重新戴好,伏身没入夜色之中。
她凝着他远去的背影,忽地向前追了两步:“小师父,再见——”
法照身形一顿,并未回首,却也在唇间轻轻回了一句:“再见。”
翌日,谢昭昭果真没有再去立政殿。
她不去找赵瞿,更从来不打听赵瞿的消息,每日在两仪殿的偏殿内养病、看书,近些日子还喜欢上了木雕,整日拿着大小不一的柳叶刀削木头。
赵晛便以为她当真与赵瞿做了决断,几乎日日往她寝殿里来,有时候是送药,有时候是陪她用膳。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昭昭对赵晛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但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甘之如饴,只恨不得将一颗真心剖出来给她看。
赵晛相信人心是肉长的,只要他一直对她好,她便总有对他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这天赵晛送来第九次的解药,一进门便见谢昭昭正伏在书案上勾画着什么。
他凑近看才发现谢昭昭在桌上用剑刻着“正”字。
她已经刻下了四个正字,如今又单独勾画出一个“一”。
赵晛自然看出她是在计数,只是不知计的是什么数。
他放下解药,正要询问,却见谢昭昭抬首看向他,竟是难得对他展露了笑颜:“陛下来的正好,后日是十五满月,我想同陛下一起去凝云阁上赏月可好?”
凝云阁建在后宫,高耸巍峨,阁顶高台似欲与天边的云霞相接,乃先皇在薛妃宠冠六宫时所建。
赵晛没想到谢昭昭会主动提议与他一同去凝云阁赏月,怔愣片刻后,眸中不由显露出狂喜之色:“好,好!朕这便谴人去准备!”
谢昭昭垂首望着那桌案上深浅不一的刻痕,缓缓敛了笑意。
还有两日,还有两日便到了赵瞿与她约定好的时间。
她一开始想不通赵瞿为何要定下这二十三天之约,后来从赵晛口中套了话才知道她每三日服用一次解药,需得分次服用十次才能解下余毒。
虽然赵晛并未多言,她却很容易猜到那解药该是握在吕献手里,所以吕献才能以此要挟赵瞿,逼着赵瞿服用什么狗屁金丹。
谢昭昭费了些功夫才弄明白吕献为何要这般憎恨赵瞿,得知吕献曾为复仇进宫做过太监,她便想起上次在东宫崇文馆中用蟑螂试探吕献,却不慎跌倒在他身上,无意间摸到他空荡的腿之间。
彼时她还以为吕献是顶端发育抑制侧芽生长,怕是身上的营养全用来发育身高了,所以旁的地方便显得有些没有存在感。
如今想来才知,他那张脸虽然可以通过易容术变幻,但进宫需要净身这一点却没办法通过奇技淫巧糊弄过去。
他为了给杨家复仇下了这般决心,定是不可能轻易放过赵瞿。
而现下赵瞿唯一在意的人是她,吕献怎么可能大发慈悲真的给她解了毒,他定会在最后一次的解药里动手脚。
杀人诛心,唯有先给人希望再将其毁之才足够让人痛彻心扉。
赵瞿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既然让她等着,或许是还有其他的法子能解她身上的毒。
二十三天,便是制出解药的最后时限。
想必赵瞿也没有十成的把握。
但没关系,谢昭昭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是在她死之前,她得拉个垫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