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放心,我去!我肯定回去,那是俺妈呢,我能不管她吗?”
“你给我说个时间,我肯定准时到!”
没有“可是但是”、没有“虽然不过”,陈寿爽快的态度着实让沈山生有些意外。
看来真的是自己小瞧他了。
既然他都同意了,沈山生就想着再去找他一趟,跟他说说体己话,也算是为了给明天的村案给他打一记预防针吧。
可当沈山生找到他上班的厂子时,却没见到陈寿的人。
他溜了……
第66章 养儿防老?有房才防老……
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愿意来商量母亲的养老问题。
一个个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感念父母的养育之恩、一定会竭尽所能地照顾他们的生活。实际上,他们不过是把父母当成了一只玻璃瓶罢了:
当玻璃瓶里还有牛奶时,他们会攫取、吸收其中的营养,可一旦玻璃瓶空了,便会被当成废物,丢弃在不起眼的角落。
罗奶奶,如今就是被丢在乡下的玻璃瓶。
或许破碎后会发出一声脆响吧,也会迸出许多碎片,但只要没有影响到他们兄弟几个的生活,他们就不会在意。
“要不给她妞打个电话?”回来后,沈山生提议道,“罗姨年龄大了,身边必须有人照顾,总不能真……”
“净瞎说。”
沈万山瞪了他一眼,打断了他后面要说的话:“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人家还有自己的家要养,南关村拆不了了,他家现在正缺钱呢。说得不好听点,万一出点啥事儿,医疗费还得叫人家掏吗?”
“就是,薅羊毛也不能狠逮着一只羊啊。”王冬梅也跟着说道。
同为女人,王冬梅最能体会她的处境:“当初她嫁人的时候啥都没拿到,这几年能养着她妈都够不错了,总不能叫她养一辈子吧?!”
陈家一共有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唯一的女儿排行老二,名叫陈玉。
陈家对三个儿子的疼爱村里人是有目共睹,但对这个女儿……就比不得三个儿子了。
陈老爷子重男轻女,坚信“养儿防老”这句话,所以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他们三兄弟身上,对女儿就显得有些冷漠了。
陈玉小时候学习也不错,原本是能考上高中的,是陈老爷子说女孩子读书没用,迟早都是要嫁人的,便让她毕业后跟着自己一起种地。
陈玉的脑子聪明,不仅种地是一把好手,还摸索出了一些赚钱的门道,比如什么菜和什么菜一起种收成会更好,拉到城里哪个集市更能卖个好价钱。
好不容易攒了一点私房钱,陈老爷子又把钱全部拿走给陈禄报了个技工的班。
每一次都是这样,每次当陈玉快要靠着自己开出漂亮的花时,总会被陈老爷子给掐下来按在几个儿子的身上。
可村里面也不止他这一个偏心眼,所以哪怕他做得再过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因为在他们眼里看来,只要能把女儿平安养大,他们的责任就尽到了,反正他们不需要靠女儿养老,付出再多也是白搭。
终于,陈玉在二十岁的那年出嫁了,嫁到了南关村的老段家。
老段家的家庭情况虽不说有多么出色,好在一家子对陈玉很好,陈玉嫁过去就拿了家里的钥匙开始当家,日子也算是过得越来越红火了。
唯一的失误,怕就是当初借钱加盖房子的事。可这也不能全怪她,毕竟她也是为了家里好,谁不希望拆迁能多分几个钱呢?
十多年前,陈老爷子重病去世了,苦了一辈子的他没来得及享一天福。
想着母亲一个人在村里住不方便,陈玉主动提出把她接来南关村。
尽管陈老爷子没那么疼爱她,可陈罗氏对她是很好的。
陈玉不怪她,毕竟她也是那个年代的受害者,也确实给予了她力所能及的关心,所以陈玉是心甘情愿把她接到身边养老的。
这一晃,她也照顾陈罗氏好多年了,如果不是南关村的拆迁计划被取消,她一定会继续养着陈罗氏的,可……
“陈玉能照顾她妈这么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现在放着三个小不叫,还叫她来养?是不是太欺负人了点?”
见王冬梅越说越生气,沈山生连忙给她端水认错:“我也就是说一嘴,没别的意思,好了好了,快消消气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他们不是陈罗氏的家里人,眼下这个情况,自然还是让她留在家人身边的好。
“我有个办
法。”
听大人们说了许多,沈妙最后才弱弱地举起了手,“我能把陈家那三个叔伯给叫回来,就是……可能有点不太恭敬。”
“啥叫不太恭敬?”沈万山问道。
沈妙尴尬地挠挠头,“就是……比较晦气。”
沈妙的想法是,再次给陈家那三兄弟打电话,但叫他们来的目的不能是给陈罗氏“养老”,而是给她“送终”。
“给他们打电话,就说罗奶奶气没了,骗他们来分家产。”
“人活着他们有理由推脱,人没了,那总得回来奔丧吧?要不肯定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沈万山:……
沈山生:……
王冬梅:……
也就能沈妙能想出这么“晦气”的办法。
可该说不说,咒陈罗氏死的理由说出去是不太好听,但真要是能把陈家的三兄弟骗来也不是不行,毕竟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人叫来,至于原因……
“那你去打。”
沈万山本想用戒尺教训她乱出馊主意,可从腰间抽出来后,却随手丢在了桌子上,“童言无忌,你去打这个电话,那你的话在老天爷那就不作数。”
沈妙:???
她马上就二十五了,还“童”啊?!
不过仔细想来,自己也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沈山生今天刚跟他们打过交道;王冬梅不是个会撒谎的人;村里的长辈们嫌晦气……所以只有沈妙这个平时最好事,演技最好的人能担得起这个任务。
沈妙郑重地点点头,将这重担答应了下来。
她没有急着当晚就打电话“报丧”,而是挑了个更合适的时间:第二天早上。
早上四五点,天刚蒙蒙亮,熟睡中的人脑子也不甚清醒,这个时候给他们打电话最好。
等他们赶来的时候,估摸着天也就亮透了,正好谈事。
当然,沈妙也是故意要打扰他们的清梦,算是身为外人给他们的一个小教训。
嘟嘟……嘟嘟……
“喂?”
“喂,是陈福伯伯吗?我,我是沈妙,清河村的……”
沈妙入戏速度极快,这边电话刚打通,她就立马哽咽地接上了话。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吸了吸鼻子,眼角还真的被她演出了几滴湿润:“罗奶奶昨天晚上没了,恁快点来一趟吧。呼……俺是外人,有些事儿俺也不好办。”
一大早就听到噩耗,电话那边的情绪明显顿了一下。
“咋回事?昨天,昨天不是还好好的?”
陈福在说话时尽量保持着沉稳,但语气是有几分意外和害怕的。
为了彻底击碎他的怀疑,沈妙也抽噎得更大声了,“在老房子里上吊了,唉!今天早上俺爸去送饭的时候才发现。”
沈妙一个字都没骂他,可这话说出来远比骂他要重得多。
表面她是在说上吊,实则是在说:瞧瞧,恁妈是被你们这些不孝顺的鳖孙给逼死了!
沈妙没有多说,只重复交代他赶紧来就立马挂断了电话。
“咳咳。”
清了清嗓子,沈妙用半分钟调整好情绪后,紧接着又拨通了陈禄的电话。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然很迷糊。
趁他没清醒,沈妙“嗷”一嗓子就喊出了声:“是陈禄叔不?哎呀!可算找到你的电话了!罗奶奶昨儿晚上人没了,你赶快回来一趟吧!”
给陈福打电话时,她的语气时是淡淡的哀伤和惋惜,但是到了陈禄这儿,就变成了心焦和急切。
这叫看人下菜碟,对待不同的人,就得用不同的方式去骗。
“啥啥啥?你再说一遍?”
“罗奶奶人没了,”沈妙重复道,“昨天她想搬回老房子,跟人吵起来没吵过人家,结果后半夜就在恁家老院里上吊了!”
未免他们兄弟之间打电话发现端倪,所以沈妙捏造的“死法”是一样的,但告诉他们每个人的“死因”各有不同。
果然,陈禄立马就说要回村里来给陈罗氏讨个公道。
再次挂断电话,沈妙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短时间内连演两出戏是挺累的,还好,给陈寿打电话就轻松多了。
“喂?你们厂有没有个保安叫陈寿?麻烦转告他一声,说他妈昨天晚上过世了,让他有空赶紧回来办事。”
沈妙料到陈寿没在上班,所以就让人代为转告了。
像家人去世这种大事,想来他的同事不会耽误,一定会想办法早点告诉他的。
好了,眼下罗奶奶的三个儿子都能来了,接下来只需要把鸿门宴给摆好,等着长辈耆老们来断他们家的这桩村案就行。
“妈!妈啊……我那苦命的妈啊……”
快七点的时候,远远就听到一个哭诉的女声在朝着村委会这边靠近。
沈妙出门一瞧……
陈玉?!
她也没给陈玉打电话啊?她怎么来了?!
不止是陈玉,她们一家子都来的:小段扶着陈玉,老段抱着小小段,小二段、小三段跟在后面拎着布丧的物件,一家几口的脸色都不怎么好,陈玉更是哭得连路都快走不动了。
“妈!你,你咋就这么走了啊……!”
听到外面传来陈玉的哭声,正在同沈万山说话的罗奶奶,一脸震惊地抬起了头:嗯?谁说我死了?
拄着拐杖从院子里出来,看到女儿哭得嗓子都哑了,罗奶奶赶忙上去迎。
“小玉?你咋来了?”
“妈?你咋,咋……”
沈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陈玉解释了一番,也为自己“童言无忌”的事向她们表示抱歉。
罗奶奶和陈玉能够理解,也知道沈妙是为了自家的事儿操心,实在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所以并没有怪她。
“姑,你是咋来了?”沈妙问道。
陈玉:“一大早俺哥就给我打电话说俺妈没了,俺弟也打电话骂我说我没把妈照顾好,然后我就赶紧过来了。”
陈玉早上也是被电话吵醒的。
第一个电话是陈福打来的,他没有明着责怪她,只问她家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把妈逼得没地方住,不得已回到村里住;
第二个电话是陈禄打来的,上来骂得那叫一个难听,什么入不得耳的腌臜话都有,明着说是她把妈给害死的,妈上吊自缢,她得负一大半的责任。
挂断电话后,陈玉也顾不得收拾了,赶忙带着一家人就来了。
沈妙:……
真是一对好兄弟啊。
听说自己老娘出了事,第一反应竟然是找一个嫁出去的妹妹背锅?把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他们怎么不说自己从来没照顾过老娘一天呢?
无耻!
“妈,要不跟俺回去吧,”陈玉拉着陈罗氏的手,温声劝她道,“我给你养老,家里的债你不用操心,过几年俺就还完了,肯定没事的。”
“是啊,妈,俺养得起你。”老段跟着说道。
小段的声音最洪亮,郑重地向姥姥保证说:“姥,我上班能挣不少钱,你就放心给俺家住吧,住多长时间都行。”
“姥姥,姥姥,回去。”
三岁的小小段也过来抱住了太姥姥的腿,眨巴着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陈罗氏叹了一口气,坚持地说:“我不跟恁回去,今天这事儿你兄弟必须给我个说法。”
经过沈万山一晚上的开导,陈罗氏也想开了。
她得要个说法,得让老伴偏心了一辈子的儿子们负起责任。
人老了又怎么样?老了就活该被孩子们当皮球一样踢吗?
“妈……”
“不用劝我了,”陈罗氏扶着拐杖坐正了些,坚定地看着村口的方向,“你们没啥事就赶快回去吧,今儿这案子是我要跟小们断,没有妞们的事。”
陈玉欲言又止,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他们没有走,而是都留了下来。
陈玉的心里不放心,既然来了,总要知道最后的结果才行。
在沈妙打完电话的三个小时后,陈寿来了;九点过了一刻,陈禄也到了;等差不多快到十点了,陈福夫妻俩才姗姗来迟。
三个儿子的家庭,加起来的人都没陈玉一家来的人多。
见他们一个个脸色铁青,陈罗氏担心他们会狠狠地责怪沈妙,
便帮她把责任揽了下来,说是自己的意思,要沈妙撒谎骗他们来的。
“妈,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
“就是啊,你要想见俺,直接打电话就行了,搁得住骗人吗?”
“真的是,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跑着一趟,股票都没来得及弄,一上午这得少赚多少钱呢。”
话里话外他们都在责怪陈罗氏,责怪她无理取闹,非要把家里的事拿出来说,还叫来这么多人把场面闹得难堪。
陈罗氏不想跟他们说话,只是扭头对着到场的各家耆老们说道:“俺家小们都到齐了,恁给评评理吧,俺家这个事儿,到底该咋办。”
“恁仨,一个个可真中用啊,有本事了,就不要自己老娘了?”
“亏得他俩从小对恁这几个小那么好,啥好的都紧着恁,现在他们老了,连吃口恁家的饭都不行啊?”
“咱村多少年都没断过村案了,要是恁几个孝顺,恁妈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
这可是来自长辈们的压力,或许他们在市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吧,但此时此刻,身为小辈的他们是没有资格为自己还口的,更何况他们还不占理。
断村案不是上法庭,讲的主要是情不是理,所以只有把情给理顺了,才好说后面的事情该怎么办。
都是从小看着陈家兄弟长大的,村里的长辈不说全然了解他们家的事,却也知道个四五六七分。
先是帮着他们回忆陈家老两口当年的付出,再说一说当他们在城里过好日子时,老两口在家过得有多不容易,最后再说一说陈罗氏近些年在陈玉家住的事实。
“……让恁妈自己在村里住肯定是不可能,必须得接到身边去养。”
“这样吧,我提一句,你们哥儿仨轮流养,一人接家里养半年,这样谁都不亏。”
“陈福?你是家里老大,给他们做个榜样,今天就把恁妈给接回去。”
既然今天要把话说开,他们也不没什么可顾及的了,索性把脸面丢在地上,赤膊相见。
陈福:“我现在的情况昨天跟老沈说过了,我养不了,凭啥不让老二养?俺爸妈当初可是最疼他的,钱都花他身上了。”
陈禄:“???你要是不想养咱妈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啥叫花我身上了?你当初读书的学费,都是大风刮来的?”
陈寿:“是啊,大哥,你都养恁老丈人丈母娘这么多年了,养咱妈半年咋了。”
陈福:“你可说上话了?你个败家子,要说花钱,咱家就属你花得最多!你不是没结婚没有小吗?那我看还是先从你开始吧,你照顾咱妈最合适。”
陈寿:“我可以养啊,我没说不养,可你非要说我花得多,那咱就把账算清楚了,看看到底谁是败家子!拿陈家的钱养别人家的人!”
一开始,他们还只是在推脱谁先养陈罗氏的事,后来话题不知不觉就转移到了谁占了家里更大的便宜,谁应该为家里付出得多一些。
陈福说陈禄花了爹妈很多钱,陈禄说陈寿最让爹妈费心,陈寿说陈福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
一环套一环,就像是个死循环,谁都觉得自己委屈极了,觉得自己是家里最不受爹妈疼爱的孩子,谁都觉得自己过得不容易,他们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下自己。
可真正在陈家最不受疼爱、最委屈的孩子一直在外面坐着,偷偷地抹着眼泪。
里面的兄弟在讨论谁拿的钱少了,恨不得吃饭少吃一块肉的事都要拿出来说。
但陈玉呢?她当初在家里可是把钱拿出来给哥哥弟弟们花的,碗里甚至都没有肉的那一个。
“好了好了,恁都不用说了!”小段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走进屋对他们说道,“俺姥还跟着俺住,中了吧?恁以后都不用管了!”
“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陈福严厉地瞪了他一眼。
陈禄也冷哼了一声,“我还真不知道,俺陈家的事儿,要轮到段家的人张嘴了?”
“中了啊,”沈万山替小段挡住了他们的话,“在这儿坐的哪一个不是外人?要是恁哥儿几个中用,轮到我们这群外人插嘴?!”
咚!咚!
村里另一名长辈也跟着磕了磕手里的拐杖,把屋里的火给压了下去。
“既然恁都不想养,那就给钱,给钱让小玉来养!”
如果不肯接到自己家里养,那给钱也是个解决办法。
每个月都给固定的赡养费,总比什么都不付出要好。
可提到钱,陈家的几兄弟又开始争执个不停。
要让各家都给的一样,那他们就会说老大多在爹妈身边呆过几年、老二又花了不少的钱,这么分不公平;可如果要让谁多给一点,又拿出自己的难处来说,谁都不愿意多掏一个字儿。
沈妙算是听出他们的意思了。
人呢,是不想接的;钱呢,是不想掏的。但是谁都不能说他们不孝顺,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一定会尽孝的。
说是来解决事情的,可这么拖来拖去,硬是从上午拖到了下午一两点也没个结果,中间也没有停下来吃口饭,因为气都气得饱了。
等到下午快三点的时候,村长办公室里的那部电话响了,沈山生只好暂时去接了个电话。
约摸着过了十几分钟左右,沈山生这才着急忙慌地从隔壁折返回来,进门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慢点慢点,这是咋了?”
环顾着屋里的人,沈山生定了定神,一时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咱们村要拆了。”
众人:???
拆,拆迁吗?
这会儿,谁还在意陈家的这点小事,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恨不得把头伸过去向他确定。
“真的假的?啥时候?”
“城中村都还没拆完呢,就先轮到咱了?”
“不会吧,你是不是听错了?!”
沈山生肯定地说:“没听错,就是咱们村,市里打电话通知我去开会,说要商量咱村拆迁改造的问题。”
第67章 真富婆
时代在快速地发展,豫市也要跟得上现代化、科技化的发展步伐。
省政府和市政府近几年一直在计划,打算在豫市的东边打造一个中央商务区,从而带动附近的经济发展,成为新的城市核心。
如今的市中心虽然繁花似锦,可发展潜力有限,等到几年后、十几年后,一幢幢高楼大厦在它附近拔地而起的时候,它迟早是要被时代所淘汰的。
只有创造出一个新的城市中枢,让它具备金融、贸易、服务、展览等多种功能,才能满足城市的发展需求,源源不断地给城市提供动力。
可是这个城市发展的蓝图,对于一九九七年的豫市来说过于庞大了。
给病人更换一颗心的心脏纵然紧急,但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持,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根据豫市的发展规划,上级政府同意拨付一大款项用于豫市的发展建设,只是数字刚好是他们提交上去的预算金额,分毫不差。
豫市之前从未有过拆迁改造的项目,不确定预算和实际支出会相差多少。
万一超出预算太多了怎么办?超出的钱又要从哪里填挪?
备用金。
在缺乏经验的情
况下,想要让这样庞大的政府项目开始动工,就需要一笔备用金来提供保障。
当然,在没有多余备用金的情况下,也有第二个方案:参考拆迁改造的经验。
豫市市区里有好几个城中村要进行改造,可以把它们当成参考试点。
说来也巧,几个城中村加起来的面积,和规划的中央商务区一期的总面积接近,这样根据城中村改造后的实际支出,与一开始的预算金额进行对比,再经过仔细的计算,就能大概得出一个范围。
因此,豫市市政府暂缓了中央商务区的建设,主抓城中村的拆迁改造。
直到南关村的改造进程出现了意外……
投资商放弃了贪得无厌的南关村,政府又不希望丧失这次合作的机会,于是便把中央商务区的建设方案拿了出来,希望留下他们的这笔资金。
表面上是从东墙上抠下了一块砖,可实际上,有了这块砖后,原本还没影的西墙就能够建设起来了!
有了这笔充足的备用金,豫市便准备在城中村改造的同时,对东边的城边村进行拆迁,为建设中央商务区的一期做准备……
与城中村改造不同,因为不需要招商引资,所以从传出消息到定下来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而拆迁方案也是参考了城中村改造,总体不费什么功夫。
第一批要拆迁的城边村一共有五个:清河村、清平村、岔河村、三里铺、罗砦。
当拆迁的文件下来后正是临近新年的日子,算是给每个村子都添了一把喜气。
“妙妙来啦?!”
陈玉正在厨房里炸过年要吃的鸡块、排骨这些年货呢,见沈妙来了,忙不迭地端来半盆刚炸好的莲夹,“来,尝尝我炸得咋样?”
莲夹做法简单,无非是两片莲藕夹点肉馅,然后裹上面糊放在锅里炸,不过因为用料的多少有所差异,每一家做出来的味道都不尽相同。
“嗯!好吃~”沈妙咬了一口,热乎乎的肉馅可把她香迷糊了,“跟当年奶奶做的味道一样哎!”
也难怪,陈罗氏在陈玉家过了这么多个新年,身为女儿自然是继承了母亲的手艺。
沈妙不敢吃太多,怕手上的油弄脏了带来的东西,随后嘬了嘬手指,说道:“俺奶在家没?有份文件得让她签个字,或者按个手印也中。”
这是份准许拆迁的文件。
等过完年,测绘局的人就要来村里测量各家房子和耕地的面积了,还有后续拆迁补偿款的问题也要提上日程。
一家一户地来太麻烦,索性就让各家的代表签个字、印个手印,这样就能由沈山生和整个村委会代表集体来协商后续的事宜。
陈玉的早早就迁到了南关村,陈福、陈禄、陈寿当年想吃上市里的商品粮,也陆续把户口迁走,从农村集体户口改成了城镇居民户口。
这也就意味着,只有陈罗氏一个人的户口在清河村,家里的赔偿款、回迁房、安置费、过渡费全都是她一个人的。
见锅里的肉飘了起来,陈玉赶紧用筷子搅了搅,回她说:“跟蛋蛋在二楼呢。”
“中。”
沈妙来到二楼的时候,陈罗氏正躺在床上打盹,她的曾孙子“蛋蛋”则捧着一本小人书靠在她身边自言自语地给她讲故事。
放在桌上的那台收音机一直在播放着戏曲,不过祖孙俩谁都没有听。
“……这只小鸭子,一直游啊游,马上就要游到岸上……”
其实小小段还看不懂小人书上的字,只是凭着几副图画自己在编故事而已,听到旁边忽然想起了“哼哼”的鼾声,他“蹭”地一下就坐了起来,喊道:“太姥!不许睡啦!你,你都说听我讲故事啦!”
“啊?”
陈罗氏正做着梦呢,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脑袋瓜,“嗯?我没睡啊?我听着呢,就是挤住眼了。”
带孩子累啊,尤其是她这个年纪的老年人。
她倒是不用带着曾孙子去遛弯,陪他玩玩具,可光是听他这么讲故事也累得很。
哪家老人成天要听六七个小时的故事啊……天晓得这小子像谁,小嘴儿嘚啵嘚啵一天都不嫌累。
“太姥,沈姑姑来了。”
小小段聪明得很,只见了沈妙一次就知道该叫她姑姑。
扶着枕头坐起来,陈罗氏把被子拉了拉,示意她来床边坐:“妙妙来了啊,吃晌午饭了某?恁姑快做好了,正好留下吃点吧。”
都说财气养人,可哪怕是还没到手的财,也是能把人滋养得很好。
陈罗氏的气色瞧着不错,精神头也比两个月前要好,想吃吃、想睡睡,这才是“富婆”应该有的生活。
沈妙婉拒了她的好意:“不用了,俺妈正做着呢,等我回去一起吃。”
把床头那包没吃完的爆米花拿来,还有抽屉里的桃酥、牛舌饼,陈罗氏像变魔术似的,不一会就变出了好些零食,“那吃点零嘴儿吧,燕儿个刚买的。”
这次沈妙没有拒绝,拿起一块桃酥放进了嘴里。
“对了奶,有个文件得让你签个名,”沈妙一边吃一边把文件掏出来,“过完年就该量面积了,家家户户都得签。”
陈罗氏的年龄大了,眼神也不太好使,别说是写字了,看到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头晕。
“按手印中不?”
“中~”
沈妙从口袋里掏出那盒早就准备好的红印泥。
陈罗氏很相信她,所以也不用看文件上的内容了,沈妙说在哪一页按手印,她跟着按手印就行。
“好了~这几天要签字的文件多,需要签字我就来找您。”
“好。”
看着手指头上的红色,陈罗氏小声地向她问道:“对了妙妙,你知道咱村具体是咋赔的不?”
陈罗氏算是问对人了,要说起拆迁这事儿,沈妙最清楚不过了。
“先按各家的面积和人头分赔偿款,然后在回迁房盖好之前,每个月给过渡费,等到房子盖好了,就能搬回去了,但具体能分多少房,现在还没定下来。”
附近几个村的拆迁方案都是这样的,因为拆得急,虽然拆迁面积的赔付比例肯定没有城中村的高,但赔偿款和过渡费都是按照最高标准来的,所以拿到手的钱肯定要比城中村的多。
“俺爷前两天帮恁家量了一下,恁家那老房带上院子,差不多有三百多平,光是房子的赔偿款都得有三四十万呢,恁家地也不少,加起来差不多得有六十个?”
六十万?
听到自己一下要有这么多的钱,陈罗氏的眼睛都高兴地眯缝成了两条月牙。
“呵呵呵,好啊,好好,多少钱都好……”
六十万,就算一年挥霍六万,都够她潇洒个十年了,更别说每个月还有过渡费了。
瞧她乐得快合不拢嘴了,沈妙不禁好心提醒她道:“奶,这钱到手你可得捂严实了。”
沈妙毕竟是外人,具体为什么捂严实、怎么捂严实,她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否则被人听去了,少不得要说她挑拨别人家的关系。
不过陈罗氏眼明心亮,人老心不老,想来就算自己不明说,她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放心吧,我知道。”陈罗氏点点头道,“这钱的用途我早都想好了,谁都别想花一点。”
沈妙:“中,既然都想好了就中。”
两个多月没见了,想着陈罗氏的年龄大了,沈妙便给她把了把脉,看看她最近的身体情况。
嗯,一切安好。
她的年龄虽大,但身体没什么病痛,瞧着精神也挺好的,想来活个九十一百岁的应该是不成问题!
沈妙拿着签好的文件离开时,刚出门就迎面碰上了陈福一家人。
还记得上次见他,模样跟个黑面阎罗似的,多说一句话都怕被他给骂回来,哪像今天这样红光满面的?手里还拎了不少东西。
黑芝麻糊、蜂蜜、鸡蛋糕……都是松软可口适合老人吃的零嘴儿,想来是特地买给陈罗氏的。
不知道是不是临出门前特地交代过,不止是他,他的爱人、儿子、儿子的爱
人、儿子的孩子脸上都挂着几分浅淡的笑意,还没上前敲门呢,就能感受到他们一家子的热情。
那天断村案,到底是没有把脸面给撕破,所以在见到陈福时,沈妙还是主动地同他打招呼问好:“陈伯伯好,你们一家子都来看奶奶啊?”
“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就想着带孩子来热闹热闹。”
沈妙只是客气地笑着,没有急于揭穿他的目的,“中,那恁去吧,我就先走了。”
“好。”
骑自行车离开时,沈妙不禁回头看了眼陈福他们一家。
可惜啊,可惜没理由留在陈玉家吃饭,否则不知道要看到怎样一出“母慈子孝、阖家团圆”的大戏呢。
——
噔噔……
噔噔噔……
“来了来了。”
过来开门的是小段,看到大伯父他们一家齐齐整整地站在门口,每个人脸上都堆着笑意,小段的表情倒是僵了一下。
连忙将大门打开,小段一边接过他手里的礼物,一边问道:“大伯?大大?恁咋今天来了?”
往年都是大年三十才来看姥姥的,今天才大年二十三,是不是早了几天啊?
小段对陈福一家是有怨念的,能客客气气地说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他可做不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和他们亲亲热热地聊着过年的事。
“这不是想着恁该炸东西了嘛,就提前来看看,能帮上啥忙不。”
“不用不用,俺妈她们都炸的差不多了。”
领着人往里屋走,小段朝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妈,俺大伯他们来了。”
不止是小段,小段媳妇、陈玉、老段,他们一家都还记得两个月前回村里断村案时,陈福那副居高临下的嘴脸。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是陈家人,别管陈家事……这些扎心的话,到现在她都还记得清楚呢。
可到底没有真的动起手来,也没有把那层窗户纸捅破,而且话说回来,陈罗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娘,所以陈玉即便心里再不痛快,也得招待他们,免得让外人看笑话。
“来啦,坐吧坐吧。”陈玉用毛巾掸了掸沙发,随意地招呼道,“饭快做好了,正好留下一块吃吧。”
陈福抬头看了眼表上的时间:“恁做饭还挺早,我还想今儿中午咱两家一块去饭店吃呢。”
饭店?
陈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上次陈福做东去饭店吃饭,还是庆祝小陈大学毕业呢。以往过年,他们都是提点东西来家里坐坐就走,顶多是哪个孩子饿了坐下吃两口,可从来没有说去饭店吃过饭呢。
“咱妈早上起来说想吃粉蒸鱼了,刚蒸好的鱼,下次吧,下次再出去吃。”
陈福又说:“要不明儿个?就去红河路那家‘一家人’吃,咱妈不是好吃蒸野菜嘛,他家蒸的马生菜做得可得劲。”
蒸菜?呵……
陈玉没有揭穿他。
老太太爱吃的是肉,尤其是挂着薄薄一层肥肉的瘦五花,蒸得烂烂的,稍微蘸点酱油、醋和香菜小葱调得汁儿,都能就着吃一碗米饭呢。
什么爱吃蒸菜,是当年家里穷,只能吃蒸菜,就算后来能吃上肉,她也把肉让给了他和两个弟弟罢了。
毕竟没有人会不爱吃肉,尤其是像她们这些过过几十年苦日子的老一辈。
“中啊,那你上去给咱妈说说吧。”
“好。”
留家里的人在楼下坐着同陈玉家的人闲聊,陈福自己走上了楼。
在上楼梯时,陈福都想要一会要跟老太太打得小报告了:这楼梯这么高,您年龄大了走上来多不方便啊?我瞧着一楼有个四十多平的大卧室呢,为啥他们不让您住?
可当他看到陈罗氏住的房间后,那些刚在嗓子眼编好的小九九立马就咽了下去。
和一楼的格局不太一样,二楼一共有五间房,一个大卧室、两个小卧室、一个空出来的屋子和一间卫生间。
最大的那一间是陈罗氏在住,坐北朝南、南北通透,别人家的房子离得远,挡不到这里的阳光,所以从早到晚屋子里都是亮堂堂的。
窗台上养了几盆绿植,有屋里的煤炉烘着暖气也不用怕冻,每一盆都长得郁郁葱葱的。
靠近床的位置放了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台十几寸的黑白小电视,不过陈罗氏如今年龄大了眼神不太好,她还是更喜欢听收音机。
“大爷好~”
看到陈福进来,小小段礼貌地同他问了声好。
小孩子不懂大人们的恩怨,所以对谁都很亲切。
“哎,好,”陈福揉了揉他的脑袋瓜,“蛋蛋过完年得五岁了吧?”
小小段伸出了四个手指头:“四岁。”
“长得真快啊,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话还说不利索呢。”
陈福一边说一边留意着陈罗氏的反应,可她一直是闭着眼睛的,估摸着是睡着了吧。
换作以前,儿子来看自己陈罗氏一定会高兴得不行,毕竟一年之中除了逢年过节之外难得能见上几次。
但是现在,她不想见了,见了就心烦。
所以索性闭上眼装睡,希望他能有点眼色,赶紧下楼去。
“太姥姥,太姥姥,大爷来啦~”
可小小段哪里懂得她心里想什么?傻乎乎地摇晃着她的胳膊,想要把她叫醒。
陈罗氏:……
既然没办法再装下去,陈罗氏只好睁开了眼,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重新坐了起来:“嗯?老大来了啊。”
“哎,来了。”
陈福殷勤地拿来旁边的枕头帮她垫在身后,又帮她把被子掖严实了些,“今年比往年冷,前几天还下大雪了,就想着过来看看您。”
冷,今年确实冷。
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她也不会觉得儿子们的心一个比一个冷。
“我这儿挺好的,小玉今年刚给我弹的棉被,厚实得很。”
停顿了片刻,陈福又说:“俺家属院前几天有人在出租房子,七十平,一楼,双气,家里家具啥的都有,我想着您在小玉这也住了十来年了,要不搬去跟我们住?”
“俺那家属院安静,不像都市村庄里这么乱,啥人都有。而且那套房就在俺家隔壁楼,我成天找您也方便,你觉得咋样,要不要去看看?”
租房子?
哦呦,这么多年了,他可是第一次提出要租个房子来给自己养老哎。
确实是陈罗氏的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对自己这般殷勤,不还是为了即将到手的拆迁款和将来的回迁房吗?
沈妙今天来跟她说了,等赔偿款到手起码有六十万,回迁房的面积打底也是二百平起步。
之前她或许是一无所有,除了每个月那点少得可怜的租房钱,怕是没什么能留给孩子们的。
现在不一样了,她可是富婆,实打实的富婆!
急着租房子把自己接过去,不就是想自己哪天没了,把房子和钱留给他吗?
还是那句话,要是两个月前没有让村里耆老来断村案,或许等房子和钱分下来后,她会一碗水端平地给几个孩子分一分。
可现在……
她想通了。
“不用了吧,我在小玉这儿住得挺好的。”
陈罗氏一边说一边拿出那袋桃酥,慢悠悠地掰下两块,一块自己含在嘴里,一块递给坐在一旁的小小段,没有要分给陈福意思,“搬来搬去也怪麻烦的,而且恁那家属院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住着肯定不习惯。”
陈福也没有强求,他早就想好了陈罗氏拒绝后的应对方法。
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陈福从里面拿出了二十张一百块的票子,塞到了陈罗氏的手里,说:“过年了,想吃点啥就买啥,衣裳要是不够了就给俺打电话,我让小秀去给你买。”
二十张,整整两千块!
这是陈罗氏第一次从陈福的手里拿到这么多钱。
往年陈福来给自己拜年,也会给钱,不过也就是五百而已,除去给他家孩子发的压岁钱,顶多剩下二百块。
今年还没过年就先给了两千……
啧啧,真是多亏了拆迁啊,让自己的身价
一下子翻了四倍呢。
“放心吧,就算你住在小玉家,我也不会不管你的。”
“从小你和俺爸对我最好,一直尽心尽力地培养我,现在恁儿子、孙子都有出息了,也该轮到我们孝顺孝顺您,让您好好享享清福了。”
陈福越说越煽情,把自己的眼睛都快说湿润了。
殊不知陈罗氏并没有老年痴呆,她还记得当时断村案时,他是怎么埋怨自己和老头子偏心陈禄和陈寿的事呢。
听他说了许多想要孝敬自己的话,陈罗氏一直没打断他,直到最后才拉住了他的手,淡声地说:“过年就给我两千块吗?”
“啊?”
陈福错愕地眨了眨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呃,不够,不够的话我再……”
陈罗氏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老三前几天来可是给我塞了三千呢。”
第68章 不给儿子画饼,就得吃儿……
沈妙再次来陈玉家,是大年二十八,来给她送过年村里发的东西。
今年村里赚了不少钱,一人能分到一桶油、一袋米、一袋面和二百块钱,家里有超过六十岁的老人能额外多分一桶油。
原本是通知各家亲自来村委会领的,可沈妙实在想吃一口陈玉家的瓜,便主动跟沈山生申请跑腿,帮着把陈罗氏分到的东西和钱带给她。
“让让,让一下。”
来到陈玉家时,他家门口停了一辆大卡车,上面装着一张旧床和两个破了门的木柜子,看着有点眼熟……好像是陈罗氏房间里的。
东西还没搬完,几个工人正在楼梯上左右调整着角度,要把那只大衣柜给搬上去,还有两个工人则在一楼的外堂等着,旁边是一台刚验收拼装好的水暖器。
那只装着大彩电的箱子还没打开,负责送货的工人估摸着是刚到,正坐在板凳上喝着两杯热水休息。
哦吼,这是要把陈罗氏屋子里的东西全部“以旧换新”一遍吗?
同样是来送东西的,沈妙三轮车上的米面油就显得有点寒酸了。
“姑,新年好啊~俺爸让我来给恁把村里发的东西送来。”
从车上抱着一桶油来到屋里放下,沈妙看着满地的纸箱,不由得感叹道:“恁家今年可是没少换家具,光是这纸箱加起来都能卖个几毛钱吧。”
陈玉撇撇嘴,站起身跟沈妙一起把外面米和油拎了进来,“可不,这几天都没停过,天天都有人来。”
又要招呼工人们搬家具,又要谨慎着会碰到磕到,来来回回一上午,可把陈玉忙的是晕头转向。
老段和小段也没闲着,这会正在跟几个工人研究要把那部滚筒洗衣机安在哪里。
“威力牌的呀?”沈妙无意间瞥见了洗衣机的牌子,惊讶地说,“这得一千多吧?”
陈玉无所谓地撇撇嘴,“不知道,反正不是俺家花钱。”
说着,她又伸手指了指楼上,小声地说,“都是小们孝敬老太太的。”
陈玉说话声不敢太大,怕被楼上的几位孝子听到。难得三人聚的齐,总不好打扰了他们演戏的兴致。
啊……是陈罗氏的那三个儿子啊。
真巧~想不到还真让她吃上一口瓜了。
“哦对。”
拉着沈妙来到厨房,陈玉打开那部新买的冰箱,从里面拿出了一只青皮果子递给她:“尝尝这,叫啥潘石榴,我尝着怪中吃的。”
沈妙凑近闻了闻,表面是一股陌生而独特的水果香气,试着咬下一口……嗯!冰冰凉、很软糯,有种吃冰淇淋的感觉。
“确实怪好吃的,在哪买的?”沈妙又咬了一大口,问道。
陈玉又像刚才那样往楼上看了一眼:“老三给老太太买的。”
北方冬天很少能买到这样芳香味十足的水果,多半是从南方买来的。
冬天的水果比肉贵,陈禄也是真舍得。
四目相对,沈妙和陈玉都明白那三兄弟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不过她们不说,只是心照不宣地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串马奶葡萄,又拆开了一包那个叫啥巴旦果的坚果来吃。
其实,有些窗户纸没必要捅破,管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只要老太太能吃好、喝好、玩好、过好,快快乐乐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那就足够了!
“小玉?小玉?”
果然,背地里是不能说人的。
这才刚嘀咕一句,就听到陈福在楼上叫自己了。
“哎,咋了?”陈玉也朝着窗户喊道。
“你看看我给咱妈买的羽绒袄是不是在楼下?拿上来让咱妈试试。”
“中,我找找。”
陈玉放下了手里的那把巴旦果,起身走向沙发旁的那一座“小山”,很快就从里面翻找出了那套深红色的羽绒服,随后拿去给小段让他送上楼去。
楼上,陈福正蹲在地上亲手给陈罗氏换鞋。
厚实的棉鞋要比她的脚大一些,不过很暖和,鞋里有一层厚厚的毛绒,踩上去软乎极了,简直像在云朵上漫步似的。
“咋样,暖和不?”
陈罗氏揣着那只电热水袋,笑盈盈地点点头,“暖和,暖和得很呢。”
“老年人冬天可得做好保暖,尤其是脚,万一受了寒可麻烦了。”
“屋里这么暖和,平常也不咋开窗,顶多中午开会通通气。放心吧,恁娘身子好着呢冻不住。”
无意间看到陈福手背上的那块红,陈罗氏心疼地拉着他的手,问道:“这是咋回事?磕到哪了?”
“没事儿,”陈福无所谓地活动了两下,“就是扶着俺老丈人出去晒太阳的时候碰了一下,不碍事。”
“恁老丈人出去晒太阳还得叫扶着啊。”陈罗氏随口道。
陈福点点头,“嗯。”
说起自己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娘,陈福似是有满腔不足向外人道的苦水,可眼前的人是自己的亲娘,他也就有话直说了。
“唉,小秀那个人您也知道,心里只有她爹妈,担心这、担心那,从当初结婚到现在小伟都快该结婚了,一直都跟着俺家住。”
“他们又是城里人,开销大,啥都不能应付,前几年还好,这两年他们年龄大了,买这买那,一个月光保健品都不少花钱。”
“你知道,咱娘儿俩从小最亲,我跟你可比他们谁在你身边的时间都长,你说我能不亲你吗?真的是情况不允许,要不我早就把你接来了。”
陈福的表情沉重,语气也是满怀悲愤,就好像是那被银河隔在两端的牛郎织女一样,是老丈人和老丈母娘阻隔,才让他没有办法在陈罗氏身边尽孝。
说了这么多不得已的糟心事,陈福还没哭呢,陈罗氏倒是忍不住落了两滴眼泪。
不是心疼他的不得已,而是感动于他的演技。
知子莫若母,是真是假,陈罗氏心里清楚得很。
都说人的年龄一大,就会忘掉许多过去的事,可陈罗氏这些天倒是在他们忆往昔的时候,想起了好多已经淡忘的旧事。
她还记得当年为了感谢亲家的提拔,自己和老头子提了不少东西呢,结果还没送进门就被他以“拿不出手”为由,让他们重新去市场买些贵价的礼物来。
她也想起了,当初她陪着老头子来市里看病,想着儿子在市里站稳了脚跟,可以帮他们打点一下。不说安排专家号吧,起码能领他们楼上楼下地做个检查,不至于找不到地方。
然后呢?
号都没排上,他就急着要去陪他的老丈人去应酬,直接把他们丢在了医院。
还有每年过年,他拿回家里的那些保健品,每次保质期都只剩几个月……仔细想来,应该就是他老丈人没来得及吃,所以才带回家的吧。
什么被逼的,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他心里清楚,只有把老丈人一家都哄好了,自己才能够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而自己那农村出身的老爹和老娘既然帮不上他的忙,自然不需要太多关心。
所以啊,陈福他不是不孝顺,只是他心里的那杆秤没让他把更多的孝心分给自己罢了。
“儿啊,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陈罗氏没有揭穿他,反而心疼地摸了摸他额头的皱纹,和鬓角也微微泛白的头发。
不管他此时此刻的孝心是真是假,起码他送来的衣裳和鞋子是真的暖和。
“你现在退休了,还得应付家里那俩老的,钱够花不?”
陈福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陈罗氏会主动提起钱。
“不够花记得给娘说,娘……”
“够花够花,”陈福反过来捧着她的手,感激地抵在额头,“娘啊,过去你已经为我操不少心了,就不用再担心我了。就算我再没钱,也肯定会孝敬您。”
陈罗氏叹了一口气,笑着对他说道:
“唉,娘不用你们孝敬,只要能经常看到你们就满足了。”
“娘现在有钱了,等老房一拆,娘手里就能有几十万呢,到时候不怕恁老丈人家看不起咱。”
“我的年龄也大了,脑子越来越记不住事儿了。你是老大,到时候还得靠你帮娘把这钱都收好才行啊。”
“不老,您一点都不老,”陈福揉着她的腿,上扬的嘴角怎么压都压不住,“您的钱我哪能拿呀,您自己收好就行。”
“欸,话不是这么说的,”陈罗氏继
续煞有其事地说,“你是咱家老大,恁爸没了,你得当起家来,家里的钱啊、房啊以后该咋给他们分,都得你做主呢,我收住也不知道该咋用啊。”
陈福把头低下几分,似是很不情愿地答应道:“那中吧,等钱分下来了我就先帮您收着,您需要花了就跟我说,以后咋给他们分那到时候再商量。”
陈罗氏笑着点点头,“好,就这么办。”
“对了,”话锋一转,陈罗氏又说道,“你能再给我拿两千块钱不?恁爹当初生病,借人家的钱还没还完,这都拖好几年了,也不好再拖了。”
“两千啊。”
上次才给了三千,最近又接连送来了大大小小的东西,现在又要两千……
见他面露难色,陈罗氏便说:“没事,难为的话就算了,我……”
“不难不难,”陈福一口就应了下来,“这样吧,我下午去取,明天给您拿来,中吧?”
“中,中!”
继续摸着他的脸,陈罗氏的脸上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还得是俺的老大孝顺啊,以后我也能放心把咱家全交到你手上了。”
“妈,热水器装好了,过来试试?”
帮着工人把卫生间里的热水器装好后,陈禄一边摘下手套一边朝卧室走来。
见两人的神色有异,陈罗氏的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陈禄便问道:“咋了这是?”
“没事没事,”陈罗氏欲盖弥彰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扶着轮椅的把手想要站起来,“装好了?那我来试试水温咋样,之前那个热水器总是一会凉一会热的。”
陈禄连忙走过来,稳住了她轮椅后面的推手:“不用站起来,我推着你过去都中。”
既然方才已经听到了陈罗氏的承诺,而且陈禄也在,以免被他瞧出什么端倪,陈福便找了个理由下楼,“我去饭店买几个菜吧,也不用让小玉做了,给她省点事。”
陈禄点点头:“好,那你看着弄吧。”
看着他下楼的背影,陈罗氏又叫了他一声:“老大啊,咱刚才说的事,你可得记着啊。”
陈福回过神,笑着点点头,“放心吧,忘不了。”
陈禄:???
他们刚才在聊什么?怎么就忘不了了?
而且瞧老太太看陈福的眼神,还有脸上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不对,不对劲儿。
扶着陈罗氏来到卫生间,陈禄依次给她演示着房间里新换的物件。
“那个旧椅子我给你扔了,以后解手可以坐在这个马桶上,安全,这还有个棍可以扶着。”
“热水器的温度可以调,你看,按上就是温度高点、按下就是温度低点,就不用来回弄水龙头了。”
“这个是灯洗澡的时候可以开,一开屋里可快都热起来了,还能排气,不用怕洗澡洗得心口闷。”
这些东西都是他之前早就看好,准备买回来安装进自己新家的,只是现在……
为了讨取老太太的欢心,趁着过年这段时间,陈福可没少往这里跑,又是换床、又是换柜子,衣裳裤子也没少给老太太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孝心。
陈禄不傻,他难道会看不出陈福这么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老太太手里的赔偿款和回迁房嘛!
既然他这么急着献媚讨好,那自己也得努力争取,总不能叫他把钱和房子都吞了吧。
床和柜子值几个钱?为了证明自己比陈福更孝顺,陈禄索性把陈罗氏的电视机、煤球炉全部换了,还有卫生间里的这些东西,乱七八糟的东西加起来可花了他不少钱呢。
再加上这些天给老太太塞的钱,加起来少说得有一万块了。
“咋样?”
“嗯,这水温正好!”
拿起那条新的纯棉毛巾帮她把手擦干净,陈禄笑着说道:“那就中,毛巾我也给你换了几条,用起来更软乎。”
在弯下腰给陈罗氏擦手时,陈禄嗅到了她头上有些味道,又说,“要不咱洗个头吧?洗发膏也是新买的,正好试试咋样。”
“中。”
为了让陈罗氏更舒服,陈禄让她仰靠在水池旁边,同时拿来一个软垫放在了她脖子下来,这样就不用怕洗头的时候会有水流到眼睛里了。
这是陈禄第一次给老母亲洗头,动作有些生疏,但是却很仔细。
“咋样?”
“得劲~”
“那就中。”
继续揉着陈罗氏打湿的头发,陈禄也忆往昔道:“妈,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不爱洗头,总是洗不干净,都是你给我洗的。”
“记得,当然记得。”
“不止呢,每次吃饭你也总把瘦肉挑给我吃,有啥好吃的也总是第一个紧着我。”
陈罗氏没说话,还是继续笑着。
“俺爸向来偏心大哥,觉得俺哥学习好有出息。但是俺兄妹四个里头,你对我是最好的,咱娘儿俩也是最亲的。”
“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不?那次我做生意亏钱了,还是你背着俺爸把钱塞给我的呢。”
“你为我苦了一辈子,现在也该轮到我照顾你了。”
是啊,她都苦了一辈子了。
或许是因为是在倒着看他吧,陈罗氏只觉得陈禄脸上的笑十分扭曲,全然感觉不到他的孝心,反倒觉得他是在看一颗闪闪发光的金元宝。
几个孩子里,就属陈禄最不孝顺。
是,自己是从小就对他更加偏爱,可都是迫不得已的。
陈禄什么都要用好的,什么都要吃好的。
洗头膏不香?不用;肉有肥的?不吃。
真的是应了那句老话:穷人的身子少爷的命。
后来他做生意赚了钱,也给家里添置了不少的东西,但每次带东西回家都会要更多的钱,美其名曰是帮他们做什么投资?可给了那么多次却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回头钱,有时候回家要不到钱还会甩脸子……
不知道是年龄大了性子更沉稳了,还是真的攒了一些钱,这些年总算是不再向家里伸手了,但同时,回家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所以陈罗氏知道,陈禄在自己身上一下子花这么多钱,一定是有所图的。
忆往昔忆得也差不多了,陈禄心里一直惦记着刚才的事,于是这才旁敲侧击地试着找个话题来聊聊:“妈,你这身衣服是俺哥买的?”
陈罗氏抻了抻袖子:“嗯,说是一两百呢。”
“瞧着怪不错,一件衣服一两百,俺哥可真舍得。”
陈罗氏岂会不明白陈禄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为了少听点这些酸话,她主动把话扯到了钱上:“恁哥也作难得很,他老丈人老丈母娘都不是好说话的,唉,能攒点钱不容易。”
听陈罗氏心疼的语气,陈禄心头的危机感又增加了不少。
不过他没有明着表现出来,而是跟着说道:“是啊,俺哥也就是表面瞧着风光,其实手里没什么钱的。他也是跟我太生分了,其实有啥需要帮忙的知会一声就中,都是亲兄弟,我还能不帮吗?”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明着争抢会显得自己不懂事,所以陈禄想着换一种方式,让自己也能吃一口糖。
“妈,你就放心吧,以后我肯定跟俺哥多走动,我现在赚到钱了,俺小的生意做得也不错,肯定能帮一点是一点。”
陈罗氏拍拍他的手背,欣慰道:“还是你懂事。”
见他用毛巾继续帮自己揉着头发,陈罗氏又说:“对了,听沈家那妙妙说,咱家的房拆完后能分到六十多万,你觉得是真是假?”
六十万?
陈禄的手抖了一下,但脸上却在尽力保持平静,“嗯,应该还能多,毕竟咱家的面积也不小,还有那么多地呢。”
陈罗氏点点头,继续说:“我是这么想的,钱呢,给恁哥,等到房子分下来了,再把房子都给你。”
刚给陈福画完一个饼,紧接着陈罗氏也给陈禄画了一张。
饼嘛,是这样的,要是自己不赶紧画出来,那可就要吃别人画的饼了。
“你是不缺钱,所以房子留给你,小壮他媳妇不是马上就生二胎了?以后几个孩子大了,结婚娶媳妇也能有套自己的房。”
陈罗氏没有瞒他,直接把自己刚才跟陈福说的话,全部告诉了他。
为了凸显自己年龄大了脑子不清楚,陈罗氏还特意强调道:“我知道房子没那么值钱,不过恁哥他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咱就把钱都给他吧,你就稍微委屈一点,拿点房,中不?”
“老四是咱家最不中用的,又没媳妇、又没小,到时候你就做主给他留一套,不用太惯着他了,让他自己过日子就中。”
中中中!简直是太中了!
陈禄就知道,老太太心里是最疼自己的。
谁说房子不值钱?现在市里的房价涨得可是飞快呢,等过几年几套房子到手,折合成市价可比六十万多出好几倍呢!
和陈福一样,陈禄也是个得到便宜藏不住的性子,方才还耷拉着的唇角也开始微微上扬了。
“好,就听您的,毕竟都是您的东西,您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乖。”
陈罗氏拍拍他的手,欣慰道,“恁哥要是以后想要套房了,恁俩可以商量商量,都是亲兄弟,你让一步,也能叫他让一步,比如让他分你点钱?对吧。”
“对,您说的对。”
陈禄点头如捣蒜。
他只顾着沉浸在得到房子的喜悦里了,所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知道村里的老宅要拆迁,家里的这三双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
陈罗氏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好是一时的,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暴露本性。
倒不如先把饼给画好,满足了他们的贪念,省得他们吃不到肉就总惦记着。
可是,人嘛,哪有会知足的呢?
手里有了钱的会图房子,手里有了房子的又会想要房,陈罗氏已经在口头上把东西都分给他们了,至于谁想要的更多,那就要看他们自己怎么跟对方争取了。
拿着肉喂狗,狗急了会来咬自己,倒不如分成两块让它们相互争抢。
还有那个嘴里空空如也的狗,也能把注意力转移到两个哥哥身上,少来打扰自己。
而她,只管画饼就成了,有香味勾着,不愁狗们不对自己摇尾巴。
“对了,老三,”擦完头准备出头发的时候,陈罗氏又说,“你能再给我拿两千块钱不?恁爹当初生病,借人家的钱还没还完,这都拖好几年了,也不好再拖了。”
第69章 最后的惊喜
咚咚!咚咚咚!
大年初二,陈玉和老段带着孩子们串了一天的亲戚,累了一天的他们才刚闭上眼睛,还没睡着呢,就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
打开灯看了眼挂钟的时间:十一点五十二。
谁啊?大半夜的跑来敲门,扰人清梦。
老段披了件衣服去开门,刚把门打开,靠着门的陈寿就踉跄地倒在了他身上。
“老四?”
“姐,姐夫。”
陈寿揉了揉鼻子站直,一开口就是一股浓郁的酒味。
好歹也是五六十当长辈的人了,看着还是没一点正形,过年高兴喝两盅可以理解,可这迷迷糊糊地跑到别人家敲门又是想干啥?
陈玉打开外堂的灯,朝外面瞧了一眼,神情略带嫌弃:“大晚上的不睡觉,来俺家是有啥事吗?”
北风刺骨,来时被吹了这么一路后,陈寿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想咱妈了,”陈寿怯怯地指了下楼上,像极了受委屈的孩子,“我来找咱妈说说话。”
二楼卧室的灯一直亮着,他刚才还看到有个人影走过,所以确定老太太还没睡。
陈寿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十年,没房、没钱、没老婆、没孩子,在陈福和陈禄整日跑到陈罗氏跟前献殷勤时,他来得次数却是屈指可数,提来的东西更是少得可怜。
一筐鸡蛋、一袋面还塞了个五百块的红包?
陈玉本以为他是对家里分的赔偿款和房子没兴趣呢,没想到他是有自己争财产的手段。
“咱妈估计还在楼上看电视,要我陪你上去不?”陈玉问道。
“不用,我自己上去就行。”
凛冽的寒风把他的鼻子吹得很红,脖子附近的毛领上也结了一层薄霜,进门时,迎面扑来的热气让他不禁咳了两声。担心他把外面的寒气传给老太太,陈玉给他倒了杯热水暖手,让他在楼下等一等再上去。
陈寿很快就把那杯水喝完了,随后放下杯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往楼上走。
“妈。”
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
陈寿没出息,性子也软,陈福和陈禄两个当哥哥的都瞧不上他,从前在家里时就经常欺负他。
在人前时,陈寿从来不会抱怨也不会反抗,但在人后,他就会跑到爹妈跟前摇尾乞怜。
如同一只被恶人打到遍体鳞伤的小狗,不需要叫得太大声,只把自己的伤口露出来,就能引得他们的心疼和偏爱。
况且他原本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他还小的时候,家里所有的资源都拿去供给陈福和陈禄了,对他的栽培自然松懈了许多,所以老爷子便会多偏心他,起码让他心里舒服一些。
没想到过了几十年,老爷子都不在了,他还是想用这招讨取老太太的偏爱。
“老四?这都快二半夜了,你咋来了?”
“我想你了,想来跟你说说话。”
“又喝酒了?这一身的酒味。”
“嗯,刚才在俺哥家,跟他俩喝了点。”
“脸咋这么红,咋看着不高兴啊?”
“没,没事儿……”
陈寿今天是受了大委屈了,但他不说,他在等着老太太自己发现。
今天晚上在陈禄家喝酒,原本是开心事,可等酒喝得一多,气氛就有点不太对了。
先是陈禄明里暗里地说老太太把家里的房子留给了他,还说之前是自己疏忽,以后一定会多多照顾陈寿,紧接着陈福也说,说有什么困难就跟他张口,老太太尽管以后要把钱放在他那保管,但也一定会分给他。
一个有房、一个有钱,那自己呢?
也是,自己从小就不像他们争气,赚不着钱,没办法到老太太跟前给她吹枕边风,自己什么都分不到什么东西也是活该。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以后要看他们的脸色?
既然有心想给自己分一点家产,凭什么非要经过他们的手?
陈寿当时已经在忍了,不想把心里的不愉快表露出来,偏偏陈福和陈禄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然当着他的面又讨论起了分房和分钱的问题。
一个说现在儿子做生意缺钱,能不能等赔偿款到了之后借一点;一个说兄弟之间不用这么生分,要多少他都可以给,只用分一两套房子给他就行,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下下一辈,也就是爹妈的亲曾孙子。
就像当时在村里让老一辈断案一样,他们都
觉得自己手里拿到的太少,觉得自己应该分得更多,可是老太太已经把财产都分好了,他们只好借着“兄弟”的由头相互拉扯,看看能不能多为自己争得一些利益。
全然忘了还有一个什么都没分到的弟弟……
“妈,我也想孝敬你,想把你接来住,但是恁小没本事啊,没有钱……不想把你接来跟我一起吃苦。”
“我要是小时候好好上学就行了,要是能跟俺哥一样考上学,今天也不用让你住在俺姐家了,肯定让你住上电梯房。唉,但现在说啥都晚了。”
“妈,是儿子没本事啊,没办法让你过上好日子,呜呜呜,儿子不孝啊……”
打了个哈欠,陈罗氏的眼眶里这才勉为其难地挤出了几滴眼泪。
说实话,她没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这段时间大儿子和二儿子往家里送了不少东西,又是家电、又是家具,还有各种各样的新衣裳和吃食,完全不差小儿子这点仨瓜俩枣。
只要他不像之前那样来找自己要钱,那她过得还是挺好的。
可此时此刻,她又不能把他赶走,只得像哄孩子那样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好了好了,没事儿,妈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的,妈不求你有多大出息,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
“唉,妈也想给你留点啥,可恁俩哥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年龄大了,恁爹也不在了,他们都要到我跟前了,我还能不给吗?”
“不过他们肯定不会不管你,你就找他们要,都是一家人,他们多少都能帮帮你。”
楼下,小段被楼上陈寿那哼哼唧唧的动静烦得睡不着,就想着起来倒口水喝,没想到看到厨房的灯竟然还亮着。
陈玉正在里面熬解酒汤,老段也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妈,大晚上你不睡觉,煮啥汤呢?”
快速地搅着碗里的鸡蛋花,陈玉回道:“恁舅晚上估计得在咱这儿睡,他喝多了,喝点汤能舒服点。”
就算他们兄妹几个不是那么亲近,但陈寿从小对自己还算可以,更何况就算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也得多照顾着他点。
喝着杯子里的水,小段小声地问:“妈,你都不想找俺姥要点啥吗?”
“要啥?”
小段也是上了年纪才意识到房子和钱有多重要,更何况现在南关村不拆了,家里还欠着好几万的外债……
“你想要啥?”老段帮着把葱给剥了剥,反问他道。
“你看,俺姥把房和钱都给俺大舅二舅了,咱……”
“那是恁姥的东西,她想给谁就给谁,”把鸡蛋搅开后倒进锅里,陈玉淡淡地说,“咱家又不是没有?还没到伸手朝人要东西的那一步。”
陈玉嫁人后就没从家里要过一分钱,也没想要过一分钱。
爹妈把她养大,那她给老太太养老是应该的,就算老院的房子不拆,分不到钱,她也会把陈罗氏接到家里住。
这叫孝道。
“等咱以后拆迁了,咱家也能分不少钱和房呢,搁不住伸手要。”
其实老太太也不能算偏心,起码过年前要还债家里拿不出钱的时候,是老太太偷偷塞给了她一万块,帮着她解决了燃眉之急。
虽然没有赔偿款、房子那么值钱,但对她来说就够了。
她心里有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嘛,自己分不到家产是应该的。
老段赞同地点点头:“这人呐,不能太贪,知足常乐。”
经过给家里加盖楼结果没办法拆迁的事,他也算是看清了,做人一定要学会知足,否则后面一定会吃苦头。
而且他觉得老太太这么做也没问题,起码能让她在人生的最后这一段路上,可以享受一些孩子们的孝敬。
毕竟对老人来说,儿女的关心可比金山银山要重要得多。
*
大年初三早上,陈禄早早就让儿子开车带自己来陈玉家等着,等到八点左右,陈福一家也收拾利索齐刷刷守在楼下,等他扶着家里的“老太君”下楼。
今天是回村里扫墓的日子。
往年的今天,都是陈玉带着陈罗氏先去,等到差不多要吃晌午饭的时候,三兄弟才陆陆续续地到场,并且基本呆不了多久就要走。
哪像今年这样?四代同堂,整整齐齐地出发回村里给先人上香。
驱车来到清河村,下车后又往北走了两里地,翻过那座小土坡后,这才看到了祖坟里飘出的缕缕青烟,还有那些孝子贤孙们的哭声。
清河村、清平村、清爻村,三个村子离得近,所以村子里的祖坟当初是安置在一块的。
偌大的一块地界上,远远望去,全是两尺高的小土堆。许久不曾来了,好多土堆都是今年刚埋的,碑前还插着几根柳仗,绑在上面的孝帽也落了尘。
“爸,等过两年这祖坟是不是也得扒了?”
“那不叫扒,叫迁。”
“这么多坟呢,迁哪去啊?”
“再往东,差不多得到洛平县了吧,跟南关村和北关村的祖坟离着差不多六七里地。”
“那清爻村挺惨啊,村子没拆,祖坟先给迁走了。”
“嘘!别瞎说话,叫人家听见了不好。”
一路往自家的祖坟方向走,两边全是来给先辈烧纸的人,或是掩面哭泣、或是跪在地上同石头碑说话,每个人的表情都寄托着对亲人的哀思。
按理说,上了岁数的人是不让进坟地的,怕被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也怕会触景伤情、多思多想,所以一般都是由子孙代劳。
但陈罗氏每年还是坚持来给陈家的祖先们扫墓,亲手给陈老爷子和先辈们的碑后添一把土。
叠好纸钱、摆上水果和馒头,再跪下给祖先们挨个磕个头,最后再把纸钱给烧过去……听着儿孙们的嚎啕大哭,拄着拐在一旁的陈罗氏也忍不住跟着落了几滴泪。
好久没见儿子们哭得这么狠了,还有孝顺的儿媳、出息的孙子,匍匐在地上时哭声一个比一个大,瞧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爹啊!我的爹啊!你的命苦啊,还没享福可就走了啊……”
“我的亲爹啊,你在那边一定要保佑咱家,在阎王爷跟前多说点好话,给俺妈多添十几年的寿啊。”
他们平时不仅在陈罗氏跟前尽孝,如今在一块块石碑前,也在唱着一出孝顺的大戏,好像谁家里人哭得声音大、喊得嗓门高,就是真孝顺。
倒是独自来的陈玉不怎么作声,只是静静地抹着泪,一张接一张地烧着纸钱。
老段今天带着小段他们去了他们那边的祖坟烧纸,所以她是一个人来的,自是比不过家里兄弟们这么孝顺。
不过她也懒得表现了,她来烧纸,本就是看在陈老爷子养大她一场的份儿上,比起孝顺,她的心里还是埋怨和不服更多一点。
纸烧得差不多后,陈罗氏没急着离开,而是让孙子扶着往南边的方向走了走。
没想到还真叫她猜着了,她想着沈家来烧纸的时候会早一点,果然让她在这儿碰到了沈家的那几口人。
“老沈?你们来得挺早啊~”
“哎呦我的老姐姐,恁家来得也不晚呐!”
“上次不是说了,你在外头等着就行,烧纸的事儿叫给小们就中。”
“白说我了,你不是也进来了?”
两三个月,陈罗氏可比上次见面时要精神多了,脸也吃圆了一点。
都说财气养人,可没想到财还没下来呢,她就先被“养”上了。
瞧瞧这身衣服,加起来得几百块吧?手里用来驱寒的热水袋,好像还是可以充电的高档货哩,就连之前十几块一根的拐杖也换了更贵的材质。
啧啧~她的孩子们终于知道要对老娘好了哦。
不一会儿,陈家的那三兄弟和陈玉也过来同沈万山和沈山生问了好。他们一个个都健忘得很,好似去年断村案的事儿没发生过一样,照样热络地同他们聊着天。
可是沈山生和王冬梅心里却膈应得很,只是客气地回应了几句。
拉着陈罗氏走在前面,沈万山小声地问道:“小们现在对你咋样?”
“就那样吧,”抻了抻衣袖,陈罗氏轻描淡写地说,“给我换了个三十二寸的彩色电视机,买了几件几百块的衣服,还把我楼上的东西都换了一遍。”
沈万山撇撇嘴,“小们舍得给你花钱,这还不好啊。”
“再好,不也还是图我的钱、图我的房?”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陈罗氏也不同他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了,“要是咱村没拆,我分不住钱和房,估摸着这会儿我还不知道在哪吃糠咽菜呢。”
沈万山没说破,只是点点头。
既然她心里有数,那他
也能放心了。
“听说你要把房分给老三?”沈万山又问。
“你咋知道?”
“俺家妙妙那个嘴啊,啥事打听不到?”沈万山哼了一声,“她那个耳朵啊,都快长到恁家门口了。”
回过头看了一眼跟在最后面的沈妙,陈罗氏说道:“恁家妙妙是个聪明的,精得很,以后肯定不会被欺负。”
直起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又说,“放心吧,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着呢。钱和房子的事儿,我也就是说说而已,真要给,咋都不可能轮到他们仨头上。”
自从上次请人来断村案,她就对儿子们彻底失望了。
过去她还会信“养儿防老”这句话,现在?呵,可别讲这种笑话了。
“我今儿来找你也是想让你帮我个忙。”凑得更近些,陈罗氏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沈万山:“你说?”
“过几天我想你陪我去立个遗嘱?我看电视里演的,死之前立个字据,就能把家里的财产想给谁就给谁了。”
陈罗氏对遗嘱的了解不多,全是从电视上看到的,她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叫人来问,只好找到沈万山这儿,请他帮忙。
她不想死后,财产平分给四个孩子,也不想在死之前就看到几个孩子,明着为了财产争得头破血流,所以她要提前立一份遗嘱。
“遗嘱……”沈万山有些犹豫,“这我也不懂啊,要不我先找人问问吧,等到问清楚到底是个啥情况了,我再叫你一块去。”
“中。”
想了想后,沈万山试探地问:“打算都给小玉?”
陈罗氏会心一笑。
当初陈老爷子去世后,是陈玉把自己接到身边十几年如一日地照顾,就算知道家里要拆迁的消息也没有向自己讨要过什么,明明知道家里有外债,也没想过找自己开口。
她是好孩子,她丈夫老段也是个值得依靠的。
冲着他们照顾自己这十多年的份儿上,她也心甘情愿把所有的财产都给她。
当然,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要等到自己去世后,再由别人来告诉她。
“一点不给小们留?”沈万山又问。
陈罗氏:“留啥,有本事就自己赚吧,都把他们养大了,还得养他们一辈子不成?”
两家人快要从坟地出来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喊。
“沈叔?是沈叔不是?”来人是个帮忙跑腿的,瞧着沈万山眼熟,便说道,“那边有人伤着了,这一时也没法送去医院,能过去帮忙看一下不?”
沈万山看向男人指的方向,离得可不近呢。于是朝沈妙扬了下下巴,“妙妙,你去一趟吧,看看是咋回事。”
沈妙:“好。”
跟着男人快步朝北边走,沈妙简单向他了解了一下情况。
其实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好像是有人摔伤了,同行的人在到处喊人帮忙,男人想着清河村的沈家今天也来烧纸,便帮着来叫了人。
走了差不多快二里地,总算看到求救的人了。
沈妙原本还很紧张,担心今天没拿药箱不好救人,可当看到受伤的人时,瞬间就生出了想要“见死不救”的想法。
魏东强?刘娣来?
呵,怎么会是他们这对狗男女?!
不过受伤的不是他们俩,而是倒在地上的阎慧。
沈妙来时,阎慧正虚弱地靠在一旁魏文凯的怀里,嘴唇白得吓人,而魏东强和刘娣来则站在一旁,神情紧张地看着他们俩。
周围有不少来烧纸的人,他们都是清平村的,一看是魏家的事儿,便也都懒得管,权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还是清爻村的人瞧着受伤的不像是他家的人,这才帮着去叫了沈家的人来。
“小慧,小慧你没事吧?走,我带你上医院。”
“没事,就是肚子疼,别别别,别动我,让我,让我歇会……”
乍一看,并看不出阎慧伤在哪里,只是脸色看着很不好,稍微动一下都会疼得发抖。
看她疼得直流汗,可把魏文凯心疼坏了。
阎慧为了不让他担心,一直努力挤出几分笑意,可她越是想要装出没事,越是让魏文凯自责。
抱又不能抱、站又站不起,可把他急得够呛,于是再次抬起头对刘娣来叫嚷道:“妈,你就这么看不惯小慧吗?过个年都不能安生几天?”
忽然一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刘娣来差点原地窜起两丈高来:“天地良心,我咋看不惯她了,她自己身子不舒服,也不能怪到恁妈头上吧!”
刘娣来冤枉啊,看到阎慧一摔不起,她也吓得够呛。虽然跟自己确实有一点关系,但她可绝对没有要把阎慧伤得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想法啊。
“你到底打着她哪了?看给她打的,都起不来了!”
“我没打她啊,就是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刘娣来有些理亏,但还强撑着不肯认错。
“刚才还说没看不惯她,”魏东强也跟着皱起了眉:“真要容得下她,你撞她干啥?”
刘娣来:???
啥情况,你们父子俩都帮着一个外人是吧?!
第70章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
今天魏东强他们一家来坟地,是给吕家上香的。
魏东强每年初三、清明、十月一都会来给吕老爷子和吕春华母女扫墓。
吕春华的女儿吕燕早年被人贩子拐走,生死未卜,后来过了几年,听人说外省抓到了一批人贩子,人贩子手里死了不少被拐卖的小姑娘,其中就有吕燕,吕家的亲戚这才给她也立了一块碑。
乍一看,魏东强是讲情义的,每年都会来给吕家烧纸,可要不是他,吕家也不至于……
话说回来,原本今年和往常一样,魏东强带着刘娣来和魏文凯来扫墓,只因阎慧马上要嫁到他家,这才让她一同跟来了坟地。
刘娣来对阎慧没什么好感,她觉得阎慧配不上自己的儿子,再加上一家子姓“魏”的给一家子姓“吕”的点香烧纸听着实在是离谱,她不想阎慧知道以前那些事,所以很抵触她来。
这下好了,果然还是出事了。
“啥意思?我刚才没注意崴了一下脚才撞着她,恁觉得我是故意的?”刘娣来一脸不可思议地打量着他们父子俩,一开口,音调都高了一个八度。
魏文凯不说话,魏东强也看向了别处,没人应她的话。
是不是故意的,她心里有数,他们心里也有数。
反正自她知道魏文凯和阎慧谈恋爱后,就一直不待见她,这些他们可都是有目共睹的。
几个月前,魏文凯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刘娣来就给阎慧来了个下马威。让跟着自己在厨房里做饭、洗碗,还让她扫地拖地干家务,简直跟对待个保姆没什么分别。
她和魏东强一样,是两只表里不一的“笑面虎”。
表面上对待阎慧客客气气的,却在魏文凯看不见的时候苛待她,阎慧性子好又体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告过状,是魏文凯观察入微才发现她受了委屈。
可他们越是这样,魏文凯越是爱她爱得很,今天要带她来给吕家人扫墓,也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至于,魏东强是什么时候,发现刘娣来对阎慧有意见的呢?大概就是从阎慧来给自己当助理之后吧。
魏东强自认不是个好色的人,一开始答应阎慧来给自己当助理,一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也是因为她的能力强。
可刘娣来好像很不放心他们似的,总是找各种理由支使阎慧,偶尔还说几句冷言冷语。
包括阎慧第一次以儿媳妇的身份来家里吃饭,他也注意到刘娣来对她很有敌意,处处想压着她以此来宣示自己的主权。
直到后来,在朝夕相处的过程中他渐渐地对阎慧产生同情、心疼、怜惜以及不该有的情愫,他便愈发觉得刘娣来容不下她,哪怕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完美得近乎无可挑剔,刘娣来也总能找到她的错处……
见平时不对付的父子俩,此时用一个鼻孔出气,心眼向来多的刘娣来第一时间竟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儿,只是不停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冤枉啊,真是天大的冤枉!
说实话,她确实瞧不上阎慧,不想让她当自己的儿媳妇。
她的家世不算好,是西南一个小城市的姑娘,父母在她小时候接连病故,家里又没钱没亲戚,就她这条件,村里的媒婆瞧着都直皱眉。
谁不想找个本地的姑娘呢?最好是城市里头的,父母还是双职工的那种。
不说对自家有多大的助力,起码不能拖后腿吧。
但既然是儿子喜欢的人,她也只好试着让自己接受。
事实证明,还是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
从阎慧第一次来家里吃饭,刘娣来就嗅到了她身上那股特殊的气味。
像是一头想要钻进羊圈的异类,在门口打滚刮蹭上羊的粪便来伪装自己,只是因为接触的时间尚短,刘娣来暂时分辨不出她是狼还是犬。
直到儿子每每提到她都跟自己唱反调,她才意识到阎慧来者不善。
可这时候再想把她赶走已经晚了……
“是我没站好,不关,不关阿姨的事儿。”
见魏东强和魏文凯都误会了刘娣来,阎慧急忙想要起身为她解释,可腰才稍稍挺直一点,腹部的一阵抽痛又让她表情更加难受了。
“别动别动。”
要是受伤的是魏东强家里人,沈妙绝对懒得管。
可现在阎慧毕竟还不算他们家的人,看在她来给吕家上香的份儿上,沈妙还是赶忙扶着她坐下,替她检查着伤处,“你摔倒的时候磕着哪了吗?是哪里疼?”
“我也说不上来,”阎慧捂着自己的小腹,“刚才阿姨推……啊不是,是碰我之前,我就感觉身体说不上来的乏,想着应该是最近没休息好就没当回事,结果摔倒后肚子就开始疼。”
担心他们“误会”了刘娣来,阎慧还在强调道:“真的跟阿姨没关系,是我原本就有点不舒服。”
阎慧这么一说,魏文凯不由得将她搂得更紧了,在抬头看向刘娣来时,眼神里也充满了责怪。
看看,她现在都在为你说话呢!
明知道她身体不舒服还推她,难道你就一点不惭愧吗?!
沈妙先是替她按了按被摔到的部位,又检查了一下她的舌苔,瞧着不像是有什么大病,但是脸上却没什么血色,随后又摸了摸她的脉。
指尖的触感圆润流畅,如同一颗颗饱满的珠子反复滚动。
是滑脉。
“除了身子乏,最近还有什么别的症状吗?”沈妙又问。
“胃口不好,感觉吃不下东西。”
“例假这个月来了吗?”
阎慧似乎是明白了她的暗示,余光在身边这几人中扫了一圈后,羞怯地摇了摇头。
“如果我没摸错的话,应该是喜脉,你怀孕了。”将她的手放下,沈妙又继续说道,“只是刚怀孕不久胎还不稳,刚才摔一跤又动了胎气,所以你才觉得浑身不得劲。”
“怀孕?”魏文凯一双眼珠子瞪得老大,“真的假的?”
怀孕是喜事,不过沈妙却不想看他,也不想表露出什么喜悦的表情,“不信我的话,可以到去医院做检查。”
“信,信信信!”
魏东强还是很信任沈家的医术。
想当年吕春华一直没能怀上孕,就是吃了沈家的药调养,后来也是沈万山把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虽然后来……不过那都过去了,沈妙深得沈老爷子真传,想来应该不会出错的。
“别让她在地上坐着了,地上凉,坐久了对身体不好。”
医者仁心,沈妙再不待见魏家人,可不会迁怒到阎慧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是信得过我,可以先去俺家医馆休息会,你的体质有点弱,我用艾再给你灸灸,晚上回去能睡得好点。”
阎慧点点头,“好,谢谢你啊。”
阎慧是魏文凯抱着从坟地里出来的。
今天本是家家户户祭拜先人的日子,按理说应该是悲伤的、惆怅的,可就是在这样一个汇聚着眼泪和哭声的凄凉地,他们一家人却有了好消息。
原本受了委屈的刘娣来还阴沉着脸,一听阎慧怀了孩子,脸上也跟着露出了喜颜色。
看着他们一家眉开眼笑地从坟地里走出来,清平村的村民看得眼睛都快滴血了。
老天爷不公平啊!凭什么这种吃绝户的鳖孙能有后代?应该叫他断子绝孙才是!
魏家从坟地出来时,正巧碰到了沈家和陈家的人。
看向魏文凯怀里抱着的那个女人,几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强忍着对他家的厌恶,勉为其难地跟他们问了声新年好。
“啥情况?”沈万山问道。
沈妙:“怀孕了,就是她的胎有点不稳,体质也弱,就让她先去咱家医馆,灸灸艾。”
听到他家要有后代,沈万山实在说不出“恭喜”两个字,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是信的谁家的妮儿啊?”陈罗氏温声问道。
“川省那边的一个县,”在跟她解释时,魏东强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不是咱们这儿的。”
陈罗氏又仔细看了看她,“这样啊,我瞧着有点眼熟,还以为是咱这儿谁家的妮呢。”
是吧是吧!
沈妙上次瞧见阎慧就觉得眼熟,还以为她家是清河村的,现在终于有人也跟自己想得一样了!
*
估摸是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吧,刘娣来和魏东强没有跟着一起去清河村,从坟地出来后夫妻俩就开车回去了,只有魏文凯在阎慧的身边陪着。
孩子是无罪的,尽管他们这对豺狼办了许多腌臜事,可魏文凯到底是无辜的,还有阎慧,更是与他家这烂泥坑无关,所以村里人对他俩的态度尚可。
扶着阎慧来到医馆,沈妙给她煮了一点生姜水暖身,等到她的手脚稍微暖和起来后才开始准备艾草。
“姐姐,我瞧着你很眼熟,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沈妙一边用药碾把艾草碾碎,一边故作随意地问道。
阎慧想了想后,回答说:“没有吧,我不记得咱们见过。”
“你是川省的?”
“对。”
沈妙把碾碎的艾草捏在一起,微微笑道:“我还没听过川省的方言呢,可以说两句叫我学学嘛?”
“好啊,”阎慧清了清嗓子,“咳咳……这句,你是干啥子呦,意思是你在干什么,还有这句,巴适得板,意思是舒服得很。”
“干啥子呦……巴适得板……”
沈妙学着她的语气,来回重复着她教的这两句话。
“学得很像嘛,有那么点意思了。”阎慧夸奖她道。
嗯,确实好学。
可沈妙却发现,她在说普通话和在说川省方言的语调有很大区别。
众所周知,方言是很有感染性的,尤其是从小就开始说方言,就算日后说普通话也会多多少少带一点方言的味道,用词也会有一点方言的习惯。
但阎慧没有,她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几乎没有川省方言那种一拐一拐的语调。
她不像是从小就在川省长大,更像是后来特地
学的,所以没有土生土长的那股方言味,在教自己说方言时,也有点“夹生”。
直觉告诉沈妙,这个阎慧身上有秘密。
又联想起上次在医院时,她在魏文凯和魏东强两人之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做派,还有今天在坟地时……
“对了妹妹,我问你个事儿?”
看向内堂用来挡风的棉帘子,阎慧压低了音量,似乎是不想让等在外堂的魏文凯听到。
“你说?”
右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阎慧的表情透着几分苦涩:“如果我想把这孩子打掉的话,以后还能再怀上吗?”
沈妙:???
她有点没理解阎慧的意思。
“打掉?为什么?”
都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当娘的怎么会想抛弃自己的孩子?
“我……”
“小慧!”
帘子只是用来挡风的,根本没有什么隔音的功能,所以哪怕阎慧的声音再小,还是被等在外堂的魏文凯听到了她这不该有的念头。
魏文凯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猛地把帘子掀开闯了进来。内堂里好不容易攒了一点热气,一下子就被他夹带进来的冷风给冲散了。
“为什么要打掉我们的孩子?难道你不想要他吗?”魏文凯不解地问道。
“想,我当然想,”阎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你爸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总不能让孩子出生连个户口都没有吧。”
沈妙有点没太懂她的意思。
不同意?
没有吧。
刚才在坟地的时候,魏东强和刘娣来瞧着挺高兴的啊?尤其是魏东强,他的眼角都快炸开花了,如果这都不算开心,那沈妙真不知道怎么才是喜悦了。
魏文凯坚定地对她说:“结婚,过完年咱俩就去扯证结婚。这是咱俩的孩子,用不着他们同意!”
魏文凯很爱她,沈妙能看得出来。
因为只有把一个人爱到了骨子里,眼神里才会有像他这样灼灼的光亮。
或许是缺少母亲管教、又或是缺乏父爱,魏文凯从小就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软硬不吃,从头到脚一身都是刺,不仅是父母,外人也很难同他相处。
直到认识了阎慧。
阎慧犹如照进他灰暗人生中的一束光,让他第一次打开心扉,学会了去爱一个人。
为了保护这一束光,他可以与全世界为敌,包括自己的父母,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自从他和阎慧在一起后,就没少为了她的事和父母吵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明明阎慧这么温婉贤惠,人人都喜欢同她相处,偏偏他们就是会明里暗里地欺负她。
阎慧替他们解释,说这是他们爱自己的方式,但他却觉得,他们只是想控制自己罢了。
“文凯,别这样,他们好歹是你的爸妈,做人不能不孝顺父母。”牵着魏文凯的手,阎慧温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想逼你结婚才有了这个孩子,所以……”
“我知道,我知道。”
紧紧地攥着阎慧的手,魏文凯再次被她的通情达理感动到了。
阎慧慢慢把魏文凯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语气温柔:“我希望他们能够真的接受我们,接受我肚子里的孩子。”
她的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盘算,在停顿了片刻后,又说:“可以让我搬进你们家吗?让我多和叔叔阿姨相处相处。”
“你疯了?我妈那么恨你,你要真搬来我家,她不得欺负死你啊?!”魏文凯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阎慧再次拉住了他的手,用手指把他眉心的褶皱抚平:“放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相信阿姨迟早有一天能够接受我的。现在讨厌我,或许只是不了解我,以为我是想把你抢走,等她哪天看清楚了,自然就不会再为难我了。”
这阎慧也太贤惠了吧!
又为魏文凯着想,又站在刘娣来的角度考虑。
要不是因为沈妙也是女人,她差点就被这番话给感动了。
没错,女人最了解女人。
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有女人的第六感能够分辨得清楚。
什么要打胎?她不过是想打着“多和他们接触,让他们接受自己”的旗号的同时,给自己搬进魏家找个理由罢了。
以退为进、转守为攻,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的棋局。
不过沈妙并没有想过要拆穿她,左右不过是他们的家事,她想跟那一对狗男女斗法就由她去。
况且,他们这二十多年过得确实有些太平了,也该有人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给他们的生活添点堵。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药碾里的艾草渣都快被沈妙磨成艾草粉了,感觉他们聊得差不多后,沈妙才起身示意他出去等,同时也跟他一起出来找点把艾草粉装在一起的纸和火柴。
院子外面好像有轮胎轧过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后,魏东强拿着车钥匙走了进来。
“你咋来了?”
“恁妈不放心,说让你带她去医院做个检查比较好。”
“咋?还觉得小慧是装的?”
“你也别怪恁妈,她不也是不知道吗。”
“等会再去,等沈大夫给她熏熏艾再说,我去给她买点东西吃。”
“中,那你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魏东强对魏文凯和阎慧很关心,但魏文凯对他的态度却是淡淡的,一点都不像是父子俩,更像是一对仇人。
借着他来送车的机会,魏文凯跟他提了要把阎慧接到家里来住,方便自己能时常照顾她的事。
还不等他开口,魏文凯就先给他打了一记预防针,说希望他们善待阎慧,说阎慧是诚心希望得到他们的祝福,还说自己即将要父亲,既然身为父亲就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和妻子。
话里话外都在警告他,不要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他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魏东强哪怕原本没有要拒绝的意思,也只能顺着他布置的台阶走下来,答应他以后是一家人,一定会好好相处。
见他这么说,魏文凯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点。
魏文凯走后,魏东强拉来张椅子坐下,向沈妙问询着阎慧的情况:“她的情况咋样?我早上瞧着脸色很差,真的没什么大事吗?”
“没事,就是她的体质比较差,又缺乏营养,所以胎气会不太稳。”
除了艾灸,沈妙还想给她用药球按一按腿上的几个穴位,帮助她恢复气血,只是半天都没找到药球在哪。
嘶……好像前几天按摩的时候拿回家了?
沈妙起身回家去拿药球,结果刚走到半路,忽然就想起来,上次虽然把药球拿回了家,但后来爷爷又把药球拿回医馆了,说是药味淡了,要重新装点药。
对!就在医馆存药的屋子里放着呢。
沈妙返回到医馆时,魏东强没在外堂坐着,不知道人去哪了,沈妙没多想就去药房里把药球翻找了出来,又重新往里面填了几味药材。
准备去内堂给阎慧做艾灸的时候,倏地听到了魏东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你的身子怎么会这么弱?瞧瞧你的脸,一点血色都没。”
阎慧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我没事儿,只要肚子里的孩子好好的就
行。”
“他都这么对你了,为啥不离开他?还说要搬到俺家住?”
魏东强不止一次劝说过阎慧,让他离开魏文凯。
不止是因为自己喜欢她,而是因为她是个好女人,不该被自己这个控制欲强到近乎疯魔的儿子毁了一辈子。
只要她能够平安,他宁愿自己和儿子一同从她的生命中退出。
“你知道,他是不会放我走的。在你们家里住,或许他还能收敛一点。”
沈妙:???
阎慧这变脸速度真是绝了,刚才还委曲求全想得到公婆的祝福呢,这会又变成为了保护孩子不得以才“与狼共舞”。
“而且……孩子应该也很想多见见他的亲爸。”
“你,你是啥意思?是那次在……”魏东强的脑子“嗡”了一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是我,我的?!”
阎慧没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随后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沈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