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与淮忽然间不敢确定了。
他不知道前面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但又有什么东西无形中驱使着他,必须去弄个清楚。
他闭了闭眼,推开门,走进屋内。
客厅明显有人定期打扫,窗明几净,宽敞温馨,无端端却透着森然的压抑感,令人喘不过气。
所有的家具和摆设都是顺左手位,说明这屋子的主人很大可能是左撇子。
正中间放着一部定制款钢琴,琴身同样是橙粉色,显然它的主人钟爱橙粉,且很可能琴艺极佳。
角落里还砌着壁炉,轮廓看起来是一只慵懒的猫。
落地窗外是花园,草木葳蕤,繁花似锦,秋千旁并排种着两棵枝繁叶茂的橙子树。
更远处,是一望无垠的桐城湾。
……
目之所见,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头部隐隐作疼,程与淮用力按着眉骨,来到二楼。
主卧里的吊灯造型独特,按下开关,一群彩色小鱼似在空中漫游,光影变换,一派地自由自在。
他曾经见过这些小鱼。
那时它们被关进了水晶球里,就摆在她斯京住处主卧的床头桌上。
“为什么……你们会出现在这里?”
彩色小鱼们自顾自地游弋着,没有一只回答他。
程与淮思绪杂乱,如有湍流激越,惊涛骇浪,横冲直撞,汹涌而来。
答案似乎就要呼之欲出,可总像浮光掠影,模糊不清,想要去抓住,偏偏又什么都抓不住。
斜前方,墙边立着一块石碑,用黑色纱布盖着,他屏住呼吸,弯下腰,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覆上去。
摸到了它身上深刻的伤痕。
一撇,一点,再一点,又一撇……是爱。
一横,一横折,再一横,又一横……是妻。
这是一块墓碑。
爱妻……
程与淮骤然心痛如绞,心脏好似被撕裂成碎片,再也无力支撑。
身形摇摇欲坠,他重重地跪了下去。
天崩地裂,轰然倒塌。
还未分辨清楚这巨大的悲伤从何而来,又具体是什么,眼泪率先失控地流了出来,一滴滴接连不断坠落,碎在地板上。
四周一片死寂。
春日傍晚,阳光依然热烈,阴影斑驳。
心底无数悲哀漫出,千丝万缕笼住他,细细密密地绞着他,疼得窒息,疼得麻木。
灵魂也仿佛被从体内生生剥离出来,支离破碎。
他面色煞白,冷汗涔涔,保持双膝跪地的姿势,久久僵住。
直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
程与淮通红着眼,缓缓靠上那冰冷的墓碑。
它证明着,一个被他以爱妻之名镌刻其上的深爱之人,曾经从他生命中永远消失。
尽管,他对此全无记忆。
为什么会……全无记忆?
他再次伸出手,微微颤着,轻抚过碑上的“爱妻”二字。
继续往下,指尖蓦地陷入深渊般的凹陷。
爱妻后面那字是:
一点,又一点,再一提……
是氵。
到此而止。
这个字没刻完,只有一个偏旁。
可他好像已经知道了,或者说,已经万分确定,她是谁。
一点、一点,一提。
棱角分明,笔笔锋利,在他心间来来回回地剜,鲜血淋漓。
痛觉回归,剧痛袭来,迅速传到四肢百骸,程与淮用尽全力,紧紧地抱住墓碑,疼得蜷缩起身体。
太疼了。
真的太疼了……
前所未有的疼痛。
仿佛灵魂正在被撕裂,身体也在一点点地死去。
沉沦,挣扎,嘴唇咬破,他尝到了血的腥味。
许久后,眩晕感有所缓解,程与淮睁开猩红的眼打量周遭,有一瞬的茫然。
这是什么地方?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他……又是谁?
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有某个格外强烈的念头,他迫不及待想要去见一个人。
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他必须立刻马上见到她!
黑色车子碾着落日余晖,在空寂蜿蜒的山路上疾驰,两边高大林木齐刷刷倒退。
无数细碎画面在脑中凌乱闪现——
她将买三角梅附赠的月季盆栽转送他,月季名叫家书。
那时候,她给他的,是家书……
她看着他时,总是饱含爱意的眼神,仿佛爱了他很久很久。
以及那些不可言说,反复折磨他,令他欢喜空落狠狠自唾,像真实发生过一样的旖旎梦境……
还有,她斯京的家里只准备了一双男式拖鞋,刚好是他的尺码。
中餐馆那位前后鼻不分又脸盲的老板娘说她那位初恋、前男友姓“陈”,实际上是姓“程”。
老板娘口中不标准的粤语发音,并非他以为的程明朗小名中的“转”,而是“准”。
而她,不止一次弄混过“准”和“淮”。
至于婚戒设计师为什么会告知他丧失了唯一一次的专属定制资格的事也说得通了。
极有可能,他以前就定制过一对婚戒……
【相信我!!!不会有比我更适合当你女朋友的人了!】
他询问她是否单身时,她直接将微信名修改成:
江稚男朋友有且仅有一个叫程与淮
合约关系被戳破,她在奶奶面前言之凿凿:“我和与淮是真的男女朋友。”
……
抽丝剥茧后。
所有,所有的细节,其实全都指向某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一个即便再不可思议,那也是真相。【注】
从头到尾,他们之间都不存在其他人。
他就是“他”。
云开雾散,豁然开朗。
宾利开入山庄,刹停在酒店门前。
程与淮搭电梯直抵顶楼,可房间里空无一人,打她电话,手机躺在沙发角落铃声大作。
他不由得心慌意乱,此时她会在哪儿?
又转身匆匆下楼,走得太急,在大堂门口险些撞上张副总。
得知他在找江稚,神情焦急,张副总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赶紧告知:“她去后花园散步了。”
“谢谢。”
程与淮越过他往外跑。
通往后花园的草地上,有一对新人在举办婚礼,宾客如云,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他抄近路,越过熙攘的人群,径直冲向不远处的后花园。
落日熔金,光芒炽烈,盛大如橘子海,衬得万物有种失真感。
她立在温柔的黄昏里,裙摆迎着晚风,轻轻摇曳。
身后是一片开得正好的家书。
她怀里也有一捧。
脚边还铺着凋零的花瓣。
不过半天没见,竟恍如隔世。
程与淮平复了乱糟糟的呼吸,安静站在明暗交界处,眸光幽深复杂,一瞬不瞬牢牢地锁着她。
眼神里的悲伤浓得化不开。
这会不会又是一场梦,或者幻觉?
也许,她从来都不存在,只是他想象出来的。
只要靠近,她就会瞬间从眼前消失。
风更大了,枝叶花朵婆娑起舞,晚霞一簇簇坠落,最后天边只剩下一条橙红光带。
若有所察般,江稚回过头,看到是他,她绽开笑颜,向着他,高高举起了花束。
月色溶溶,杏粉色的家书挨挨挤挤地晃动着。
是她过去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和思念。
程与淮心间震颤,感觉被掏空的胸口一下就被填满,重新长出丰盈的血肉。
他想起金叶酒店拍卖会那晚。
她隔着人群,笑吟吟地举起酒杯,朝他遥遥致意。
原来。
那不是初见。
而是重逢。
彼此四目相对,好似暖阳乍现,积雪消融。
程与淮眸底难以克制地涌起热意,回以会心一笑。
接着,他坚定地奔向曾经被他遗忘,又失而复得的……
他的此生挚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