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三, 经钦天署推演和礼部选取的吉日。
公仪戾半夜醒过好几次,文卿睡在他怀里,眉头紧蹙, 薄唇抿着, 双手放在他胸前,虚虚地抓住他的衣襟。
“不要……”
“不……”
“呜嗯……”
公仪戾睡意全无,屈着手指轻抚文卿苍白的脸颊, 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身, 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
文卿总是做噩梦。
他不知道他的先生为什么总是这么缺乏安全感,像只被虐待过的小猫, 很难全身心地去相信谁。
明明应该没有前世那些痛苦的记忆。
“殿下……”
文卿伤心地呢喃着,长睫悄悄地湿润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鼻梁往下淌, 公仪戾凑过去, 一点点舔舐掉他的泪痕, 无限眷恋,无限珍惜。
无限伤感。
他还能陪他多久呢?
这样爱哭,若是没有他在身边,以后谁来哄他,谁来给他舔眼泪呢?
——
翌日,京城迎来了阴沉天气后第一个晴朗的冬日。新帝丁忧整整二十七日,终于在今日举行登基大典。
一封诏书八百里加急送达, 南境大军嫡系将领纷纷率亲信北上, 塞北诸将随南宫氏持军旗立于太庙之下, 风起云涌, 辉煌灿烂的天光照耀在冕旒的五色玉珠上, 轻轻晃动, 折射出奇异的闪光。
新帝还如此年少,未及加冠之年,便已经十二章衮服加身,祭祀宗庙,荣登大统。
然而他的身影却如此高大,立于文武百官之前,神色庄重,不怒自威,三年的征战生涯使他染上了褪不掉的杀伐之气,昔日令人闻之色变的战神之姿恍若隔世,万民跪拜瞻仰,这便是大夏的新帝。
文卿身着繁复朝服,首次站在了世人面前,站在公仪戾身后。
从此刻开始,他终于不用再时时刻刻担心受怕,不必像以前那样,做什么事情都要瞻前顾后,不必将韬光养晦四个字铭刻在心。
如今他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那副腿甲,每晚他都牵着公仪戾的手反复练习,渐渐地,即便双手不触碰到一起,他也能好好走路了。
这种感觉睽违已久,如获新生,终于走过了煎熬的岁月。
从今以后,他不再害怕。
只是……昨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让他十分在意。
梦见前世的公仪戾,傻乎乎地,抱着他的断尸就要自戕,还好那时候苏纪堂及时从九机塔过来阻止了他,给他看了一个卦象。
文卿并不了解卦,两世都不曾仔细研究过其中的学问,故而看不懂梦里苏纪堂给公仪戾看的卦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公仪戾为什么愿意抱起那两截断尸跟他走。
但公仪戾清楚。
他懂卦,南境戾王府东阁的卦象谶纬之术不输九机塔,那是北宫家的世代相传,公仪戾平日在征战的间隙,百无聊赖,便跟着占卜师学着看卦,试图推演出远在京城的文卿每日的运势。
苏纪堂给他看的那一个卦,乾坤未定,意味着一切皆有转机。
苏纪堂需要一个人做祭品,复活一个对于他来说极为重要的死者。
即便是神秘强大如苏纪堂,也有无法打破的枷锁和难以释怀的往事。
公仪戾同意了。
苏纪堂抛出的诱饵对于走投无路的他来说是莫大的恩赐——给文卿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苏纪堂曾经告诉过他,文卿重生的那一世里,“公仪戾”的痕迹将会被彻底抹去,因为他已经将血肉和魂魄作为牺牲献给了九机塔,用来换另一个死者的复生,但事实上他莫名其妙地得来了二十年的光阴,在这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度过了他两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如今,他的帝王生涯伊始,却大限将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卿手捧玉玺托盘,俯首跪呈于上,公仪戾垂眸,在文武百官的注目下将文卿扶起,郑重道:“老师,免礼。”
群臣脸色变幻莫测,俱是惊惶。
在新帝丁忧的这段时日里,中书令和新帝的接触并不多,不少人猜测文卿因为曾任太子少师与新帝生了嫌隙,却没想到,当年皇帝亲封的太子少师,居然还是当今陛下的师长。
公仪戾手持玉玺,隔着十二旒冕,和他的先生对视一眼,文卿温柔地冲他笑,笑时眉眼弯弯,唇红齿白,右眼的朱砂痣秾丽鲜艳。
公仪戾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忍着想要上前亲吻他的冲动,看向不远处猎猎翻飞的军旗,塞北黄白旗,南境玄青旗,都是他曾经带领过的军队。
他想,等他死了,就烦请姑姑将他的骨灰分成三坛,一坛埋进南境的土地,一坛洒入塞北的黄沙,最后一坛,就藏进文氏的祠堂。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和文卿葬在一起,那时候若是文卿另有所爱,他们要合葬的话,便把他的骨灰坛放到他们的中间。
江提督宣读新帝诏书,大赦天下,减税薄敛,举国欢庆,军队洪声喝彩,群臣心情激荡,仪乐奏,钟鼓鸣,八佾齐舞,莫不浩大。
文卿站在新帝身边,却忽然想,前世的公仪戾明明也能看见这样的盛景,为何却长年在南境偏安一隅,不与京城为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