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语气,任谁都会觉得好像阿满只要说不喜欢,他就会去把自己的头发剪了。然而阿满还没答话,他又松了自己的发尾,直白道:“你不喜欢也得喜欢。”
……所以说,阿满一直不觉得他们关系有多好,也不觉得他跟杨照临的关系和村里那些风言风语的流言能搭上半点。
只是…阿满被他这喜欢不喜欢的措辞弄得有点恶心,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所以他决定换个话题:“你看见阿婆了吗?”
杨照临歪头:“你说那个神婆?”
他道:“在祭坛吧。”
于是他们又一道去了祭坛,就见神婆果然跪拜在祭坛上,念叨着什么。
那祭坛是用无数奇异的石头堆砌起来的,石头是椭圆形的,很圆润,巴掌大小,黑红色的,还隐约有点像是裂纹的奇怪纹路。
见到他们来,神婆抬起了眼。
神婆已经有点年纪了,但那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带着锐利,像是一眼就能望到人心里去。
她的目光落在杨照临的背上,说了句:“这肉吃不得。”
神婆:“这是羊神大人的祭品。”
杨照临呵了声:“祂得到的祭品够多了,祂再不回馈点什么,村子里的人就要饿死了。”
神婆叹气:“……当年是大家一同点头同意的,羊神大人哺育我们这么多年,我们不过哺育祂短短十月而已。”
他们的记忆里,确实有这件事。
一年前,神婆召开了村会,与各家各户都说了声,这么多年,是时候回报羊神了,那时大家也应了好。
行吧。
杨照临没话说,且捕捉到了重点:“十月便好?”
神婆却不再多说,只道了一句:“有关神明的一切,不可窥、不可探。”
杨照临轻啧,无声地活动了下手腕。
阿满也不知道怎的,就是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他的掌心微凉,贴上杨照临炽热的肌肤时,两个人都微顿。
杨照临眯眼看向他,阿满轻轻摇了摇头,杨照临也没再动作,甚至顺从地把背上的鸟放在了地上。
阿满随后问神婆:“阿婆,阿庸哥何时归家?”
神婆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上回来信,说是下月。”
“好。”
阿满拉着杨照临离开,走时还留下一句话,虽然语气有几分游离世间的淡漠感,但也是实在关心:“我总有些不安,您最好多照看一下阿观姐。”
杨闻也跟着他们一道走了,倒是杨皜皜留在了那儿,不知跟神婆说了些什么,阿满也懒得去在意。
杨闻看了他们一眼,阿满松开了杨照临的手,还未说什么,又听杨照临意味深长地道了句:“阿满,我大你七岁,你却从没喊过我一声哥哥。”
阿满:“……”
现在的情形,是在意这个的吗?
他有些无语,动动唇,身后又响起了有点惊喜的声音:“阿满哥!”
几人偏头看去,就见是杨白来了。
杨白跟阿满的关系也很好,而且村里都说他是阿满的跟屁虫。
杨照临也知道这事,但在听到他的称呼时,却莫名有点不爽。
……有种自己的猎物谁都跑过来薅了一把的感觉。
当他是死的么?
杨白觉察到了杨照临的敌意,朝他们还没走两步,便又顿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继续前行。
也就是在他迟疑的时候,阿满率先出声:“有事?”
他语气里明显有几分冷淡,叫杨白愣了愣。
记忆里…阿满哥好像不该是这样的啊,但是无端地…他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区别。
杨白没有多想:“就是想问问你们,你们家里的余粮还有多少?”
各家各户的余粮其实都不多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饥荒灾难也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都说大灾见人心,平日里和和睦睦的村子,这个时候丑态尽显,便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不会与他人交底。
杨白也知道,可他就是觉得…杨满他们会不一样。
哪怕记忆里看过那么多肮脏丑陋的反目成仇,甚至唱出这样一出戏的演员还有亲兄弟,他也依然觉得…和他没有血脉关系的杨满、杨皜皜,至少这两个人不会坑害他。
这种奇异紧密的信任,叫杨白都有几分恍惚。
好奇怪。
事实上,阿满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态度虽然还是那样偏冷淡的,但有好好回话,说的也是实话:“不多了,我家里把狗都杀了,做成了腊肉,也只能省着吃,我今日出门时特意看了看,米缸也见底了。”
杨闻也是道:“我家也差不多是这个情形…只怕现在村里家家户户基本是这样了。”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杨白咽了咽口水:“万一这场灾难到我们弹尽粮绝时还没结束……”
阿满微偏了下头,眼里的困惑是真心实意的:“我有个问题。”
他说:“为什么你们都没有考虑过出去?”
杨闻他们一顿,杨白动了动唇,眼里有几分类机器般的茫昧:“出去…可是外头战乱……在这里至少是安全的。”
是安全的吗?
阿满轻扯了下嘴角,对这话不置可否。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带着阿莹回了家,路上还碰见了村子里不少人,要么是去山里走过一轮了,要么是接替交班准备去山里——现在家家户户粮食都不够,都要防着。免得他们出去寻找食物不成,反被偷家,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遇见的每张脸,阿满都能从自己的记忆里挖出来人,都对得上号。
但不同的人给他的感觉又不太一样。有些人和杨千帆、阿观,还有他阿爸阿妈是一样的,有些人则和杨照临、杨皜皜、杨白,甚至是杨闻给他的感觉是相似的。
后者占据少数,一双手数得过来。
这种感觉也很奇妙,无法去形容究竟是什么,但就是……
阿满皱了下眉。
杨照临看了他一眼:“阿满,为什么皱眉呢?”
阿满:“……你没有自己的家吗?为什么要跟我回家?”
杨闻都识趣儿没跟上来,怎么就他跟狗皮膏药似的?
杨照临扬扬眉:“这不是有事要跟你说么。”
他又看了眼阿莹,笑眯眯地:“再说我看咱妹妹挺喜欢我的。”
之前不知为何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阿莹,这时候就有了声音,也有了存在感:“嗯嗯!”
她弯着眼、仰着头看着杨照临,笑得粲然:“我很喜欢阿临哥哥!”
杨照临笑意不达眼底地那双桃花眼也就跟着弯了下眼睛。
阿满略感无语,但还是问:“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杨照临:“村子里这个情况你也看见了,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我想留个后手。”
阿满稍顿:“…你什么意思?”
杨照临偏头:“我也看不惯他们的作风,但就算我再厉害,以我一个人的力量对抗整个村子还是痴人说梦。我在其他人那儿不怎么讨喜,得靠你拉拢一下了。”
……其实阿满也有这个想法。
其他人他不太确定,但至少杨白和杨皜皜肯定会在事态演变成吃人时,坚决抵制……说起来,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笃定?
明明记忆里已经有这么多平时柔软良善的同村人在此时展露出了丑陋的面容。
阿满和杨照临对望一眼,明明也没说什么,但他就是觉得,杨照临和他有同样的念头、想法。
阿满淡淡地应了声:“好。”
说定了后,杨照临也不再纠缠他。
但阿满并未将此事告知其他人,只是找机会跟杨皜皜和杨白说了。
饿着肚子的日子又过了两日,阿满家里倒是还有些能够果腹的食物,阿满人也经饿。可听阿妈说,村里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可能没米吃了。
——这里说的没米,是指什么都没得吃。
阿爸阿妈说这话时没避着阿莹,故而阿莹也听到了。
所以在当日傍晚,黄昏时分,阿莹晃着阿满的手,恳求他:“阿哥,我有点担心阿观姐姐和阿婆,我们去看看她们好不好?”
阿满望着自家小妹,拿她没办法:“好,去看看。”
只是这趟出门花费了点时间,因为阿爸阿妈已经不让他们出门了。
他们说,这会儿出门可能会有点危险。
阿爸只是劝了句,阿妈却直白道:“他们那些没饭吃的,到时候绑了你们,拿你们跟我们换吃的…别怪阿妈心狠,家里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一二,他们若是真要来换,阿爸阿妈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只能让他们自便。”
听到她这么说,阿满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自便是什么意思?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指不定把你们卖到外面去换粮食呢!”
阿妈被他这一眼吓了下,才开口继续说:“你们长得这么白白嫩嫩的,约莫能换不少吧。”
阿满扯了下嘴角:“他们最好是只卖人。”
而不是想吃人。
他丢下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带着阿莹离开了。
若是以后有机会…定要带阿莹出去念书。
阿满想。
这地方,就算明日饥荒结束了,也不能多待。
无论什么人,长着长着,好像就都长成了那副模样,那样的“骨头”。
令人作呕。
阿满牵着阿莹的手往外走,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村庄,恍惚间像是大火燎原,叫阿满的眸色微动了下。
他们到神婆家时刚好,才跟阿观和神婆说上两句话,就遇上杨志强他们拿着锋利的农作工具出现。
这一次和上一次只是闹闹不一样,阿满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们来者不善,所以毫不犹豫地要将阿莹和阿观都推入屋内:“你们先进去。”
但阿莹抱住了他的手臂:“我要和阿哥一起!”
阿观也冲他摇摇头,轻轻笑着:“左右不过又是粮食的事,吓吓我们罢了。”
不。
阿满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
不是那么简单。
阿满挡在她们身前,主动开口:“强阿伯这是做什么?”
杨志强打量着他,就像是在思索他好不好制服:“我家没粮食了,不仅是我家,你这几个叔叔伯伯的家里也没一粒米了。”
“你们自己不懂得珍惜食物,多备一点粮食以防万一,现在没米吃了来找阿婆和阿观姐做什么?”
阿满驱逐的意味极其明显,尤其是那双丹凤眼,微微压着时带着似君王般的压迫感,无端叫人心慌。
他护人的姿态也是摆在明面上的,所以……
杨志强攥紧了手里的镰刀,已经红了眼:“阿满,你别多管闲事。我们没粮食了,自然是要来她这儿讨。”
阿观叹了口气:“强阿伯,我家也只剩几口馒头了,你瞧我还怀着宝宝,我阿妈都好些天没吃饭了……”
“你一个人两口嘴,自然要吃的。”
在杨志强身后的一个男人狠狠道:“但你这一个人,也是两个身体…怀了这么久,肚子也不小了,成形了吧。”
阿满闭了闭眼,心说果然是最坏的局面。
而听到这话的阿观和神婆都是不可思议地看向了他,一向温声细语的神婆难得地动了怒:“杨通胜!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回答她的却不是杨通胜,而是另一个阴仄仄看着他们的男人,他舔着唇,好像已经想好要怎么饱餐一顿了:“我们可是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仅仅是这一句话,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神婆仿佛在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这些同自己朝夕共处,都几乎快跟家人存在一样的人。
她修行了一生,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事叫她如此波动过,哪怕当年生下儿子,看儿子娶妻,还有羊神……她的感情都是收敛着的,而这一刻,神婆却气极到面上露出了悲凉的笑。
那是一种失望透顶。
“吃人肉。”
但阿满却依旧挡在她们面前,少年的身板不算厚实,背影却那么坚定,他冷嘲了声,语气也充满嫌恶:“你们还真干得出来啊。”
“狼还会吃自己的同伴呢,现在我们的危机是……”
“狼是畜生,你也是畜生吗?!”
都不等他说完,阿满就打断了他的话。
那人一静,杨通胜则是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声:“他们一家子是不是人类还不好说呢,什么羊神…说不定就是他们编出来骗我们的。还有这个女人!”
他的镰刀指向阿观,阿满不得不后退了一步,压着阿观往后退了退,避免自己待会没法第一时间护住她。杨通胜:“谁不知道她是神婆从山间里抱回来的婴儿,又生得这般狐媚样…说不定她根本不是人!这样一来我们杀了她、吃了她也是为民除害。”
阿满冷笑了声,像是在看跳梁小丑一般:“为自己杀人、吃人这种丧心病狂的行径开始找理由和借口了吗?”
他仅仅一句话,就让杨通胜破防,杨通胜攥紧了手里的镰刀:“臭小子……”
他恶狠狠地瞪着阿满:“你今天要是护着她,那我们就宰了你妹妹!你以为村子里其他人能撑多久?!等到彻底没有东西吃了的时候,人吃人是迟早的事!你要护着她,到时候便拿你家里第一个开刀!”
阿观和神婆同时看向了阿满,阿观微红了眼睛,神婆也是轻轻道:“阿满,回去吧,要入夜了,早些回家睡了,睡了就感觉不到饿了。”
“不要!”
阿满还未说话,阿莹就紧紧抱住了阿观和神婆的手:“阿观姐姐,阿婆,阿莹和阿哥会保护你们的!”
“说得好。”
阿满抬起手,都不见他是怎么动作的,只有阿满自己知道,他像是有肌肉记忆一样,抬手猛地一劈一抓,杨通胜只觉手腕一痛,手上握得很紧的镰刀就莫名到了阿满手里。
而阿满微微活动了下脖颈,手上的镰刀抬起来,转换了视角,直指这群人。他眼里带着戾气,凶得很:“我今天倒要看看,谁要当这个畜生。”
杨通胜握住自己手腕的痛处,不怒反笑:“就凭你一个人,你还想跟我们这么多人打?”
阿满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杨照临,你还要看戏到何时?”
“……这不是不想抢了阿满你的风头吗?”
悠悠的男声响起,就见房檐另一边翻来了个男人,他立在屋檐上,于晚霞最后的残晖中冲底下一行人挥挥手:“你们一个个上还是一起上?”
“要不一起上吧。”
杨照临垂眼,长发在风中飞扬,那双桃花眼和阿满是如出一辙的冰冷,叫人在此刻无端将两人幻视成了一人:“毕竟打臭虫都是一窝一窝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