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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无印提起禅杖,准备前往最近的一处妖气来源。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水声,水声中还夹杂着几道轻笑,在空谷之中显得格外诡谲。

那只妖物!

无印黑眸一沉,当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转过几块岩石,前方的路忽然笼罩上蒙蒙水汽,周围的温度也变高了一些。

水声更大了,妖物明显就在前方。

无印抬手挥开面前的水雾,继续往前,很快就来到了水声传出的地方。

他转过一道石壁,正要怒斥一声“孽畜”,面前的一幕却忽然撞入眼中,让他的瞳孔微微缩了一瞬,脚步也不由一顿。

不远处,一汪温泉横卧山间,泉眼汩汩流动,水面热气蒸腾。

一个容貌俊美的男子正仰靠池边,双眸半合半闭,修长的身体不着存缕,在热气中半遮半掩地没入水中。

似是听到动静,俊美男子转过头来,桃花眼微微挑起,带出一抹潋滟波光。

些许的诧异过后,俊美男子露出一抹轻笑,眼角的泪痣晃了晃,悠然道:

“大师,您是来同我共浴的么?”

第76章 第 76 章 妖就是妖,无心无情,生……

猝不及防见到此种景象, 无印着实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微微低头, 竖掌在前:“阿弥陀佛, 贫僧失礼了。”

池中男子挑眉,正是不久前施展遁术、掠至此地的江听雪。

他在水中转了个身, 半趴在池边, 笑道:“无妨, 我见大师步履匆匆, 可是路途劳累, 特来泡一泡这温泉水解乏的?若是如此, 大师只管下来便是。”

“并非如此。”无印淡声道, “贫僧是追着一只妖物来到此地, 不知施主可有瞧见?”

“妖物么?”江听雪故作沉吟, “我在这也待了一刻钟有余了, 倒是不曾听见过什么动静。”

无印微微皱眉, 转动目光, 掠过周围的山林石壁。

妖就是妖,再怎么修炼,身上也永远都会带着妖气。

眼前这男子虽然俊美得如同妖魅, 出现在这里也有些诡异,但他身上无半点妖气, 显然是个人。

先前听见的水声与笑声,约莫这男子发出来的,他既不是妖,那么那只妖到底去了哪里?

思忖间,无印便听池中人道:“大师, 我瞧你风尘仆仆,想必是赶了很久的路,不如下来沐浴一番,也好舒展舒展筋骨。你若实在避讳,我出去让你便是。”

既已经丢失目标,再留在这也是白费时间,不如先去捉那几只妖。

无印收敛心神,扶了扶斗笠:“不必。贫僧擅闯此地,扰了施主雅兴,这便告辞。”

他正要转身离去,却听温泉中的人道:“稍等,大师在捉妖,我本不该耽误,但有一事实在不解,还请大师解惑。”

无印停下脚步,背对着温泉:“何事?”

身后传来一点水波动荡声,男子清润的嗓音含笑道:“我不知,大师为何不敢看我?”

无印面不改色:“非礼勿视罢了。”

“那我便更不懂了,你我都是男子,有何非礼可言?”

无印淡淡道:“贫僧所言之礼,非男女之礼,为人之礼。”

“哦?”仿佛故意曲解似的,身后人道,“所以大师是认为,不但男女之间有大防,两个男子之间,也应有大防了?”

无印微微皱眉:“贫僧并无此意。区区肉/体不过血肉皮囊,红尘虚妄,有何要防?”

“是吗?”男子轻笑一声,“我倒认为,这肉/体才是最重要的。人来到这世上,起初就是一具皮囊,临到走了,也还是一具皮囊。若无这具皮囊,便连自己是否在这世间都不知道了。如大师你自己,不也是依靠这具皮囊赶路的吗?”

“我修我心,皮囊不过凡间一俗物,与我头上斗笠、手中金钵无有不同。我用金钵,不过因金钵恰好在我手中,我用腿,也不过因为腿恰好在我身上。”

“只修心吗?”男子道,“那大师为何要捉妖?去了一身妖皮妖骨,妖不也和人一样吗?”

“施主此言实在荒唐。”无印眉头一皱,“妖就是妖,如何能与人相提并论?”

“有何不同?”男子的声音咄咄逼人起来,“妖不通人间俗务,人起初也蒙昧无知,人能学而习之,妖也同样如此,人有心有情,妖亦有心有情,二者到底有何不同?”

“荒谬!”无印双眉倒竖,怒极转身便要辩驳,却在看清眼前画面时滞了一瞬。

池水中,俊美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游到了他身后,离他只有两步远。

他半趴在池边,慵懒地支着下巴,脸上没有一丝争辩的激动,反而挂着清浅的笑意,见他望来,便微微一笑:“大师,你终于肯回头看我了。”

察觉到他那一瞬间的怔愣,俊美男子脸上笑意更深,桃花眼轻轻一勾,便露出数不尽的风流:“大师,我好看吗?”

无印闭了闭眼,立掌念道:“阿弥陀佛。”

“别光念你的阿弥陀啊。”俊美男子眉眼弯弯,“大师,你还没回答我呢,我好看吗?出家人有妄语戒,大师你一定不会撒谎的,对吧?”

无印睁开双眼,定定看着池中的人:“只是一具皮囊罢了,何论好看不好看?”

想到对方刚刚说的,他又皱着眉道:“妖就是妖,无心无情,生来邪恶,就算伪装得再好,日后也一定会害人!”

俊美男子支着脸,悠悠道:“大师又不是妖,怎知妖就一定无情?”

无印脸色微沉,却又按捺住了,冷声道:“多说无益,此山中妖物众多,施主还是快快穿上衣服离去吧,贫僧告辞。”

话落,他提起禅杖,转身离去。

池水中,望着白色袈裟的僧人消失在石壁转角,江听雪静静待在温泉中,半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是无印啊……

他想。

最初天道找上他,说出那些条件时,他答应得无可无不可。

反正他游戏人间,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不如答应下来好了,就当解解闷儿。

但他从来没想过,他要对付的那个人,居然会是无印。

江听雪支着脸,撩起池水,看水流从手心落下,将水面砸出一圈圈涟漪。

其实无印说得也不算错,妖就是无心无情,生来邪恶。

就像他,先前系统说要他与人生孩子,把孩子生下来之后,他才能得到奖励。

他只是衡量了一会儿,就答应了下来。

留下子嗣这种事,江听雪在此之前从未考虑过。子嗣是他的血脉,有他的因果,江听雪暂时不想沾染任何因果。

但他还是答应了。

反正系统只说要把孩子生下来,又没说一定要养活,出生后直接杀掉不就行了?

但如果是无印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既然是无印生下的孩子,那他一定会好好养,能养一只是一只,务必都养得白白胖胖,油光水滑的。

就是不知道,无印大师到时候看着那些小狐狸,看着那些自己给妖孽生下来的孩子,会是什么反应。

真想赶快看看啊。

望着手中不断落下的水珠,江听雪低低笑了一声。

你说是吧,无印大师?

……

系统空间内,9527看着新宿主上来就把反派调戏了一通,芯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又高兴又绝望。

高兴是因为宿主进度超快,刚刚绑定就立即对上了反派,凭借自己的美貌和反派诡辩一通,看上去似乎还略占上风。

绝望是因为,它被封在系统空间里面,除了看,什么都做不到!

过去这么久,9527已经深刻的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狐妖宿主明摆着就是先提出两个它难以做到的事情,然后再放低难度,说出他真正想要的,做出一副自己受了委屈,应当被补偿的样子。

随后又带他去找反派,给出拿到奖励的必要性,最后还把完不成任务的过错推到它身上。

一套组合拳下来,9527晕晕乎乎就把本该任务结束后才兑换的奖励送了出去。

但仔细想想,狐妖宿主的话根本没道理啊!

对,他是身上有妖气,难以接近反派,任务很容易失败。

但这不是任务本身的难度吗?本来就该由宿主自己想办法解决才对,怎么就变成是它的错了?

它虽然是辅助系统,但辅助的内容不包括提前兑换出奖励。

狐妖宿主的要求,就好比去参加游泳比赛,最终要赢得游艇,但他提前要求9527给了他奖励的游艇,然后直接开着游艇去比赛。

这本身就是一种违反规则的行为。

最初那“事不过三”的两个愿望,也是钻了系统的漏洞。

9527现在就是后悔。

它当时真的就不能去和世界意志沟通一下,让对方在仙位里面加一个吗?又或者直接把天下的财宝给宿主呢?之后就算乱起来,那也是神明大人要考虑的事情了。

为什么要难为它一个小系统?

9527欲哭无泪。

宿主是真不当人啊,连系统都骗!

你说他本来就不是人?

那也很过分!

然而后悔也没有用,9527只希望宿主能老老实实完成任务,这样它还能挽回一下,争取当做无事发生。

要是宿主半路撂挑子不干,拿了奖励却把世界线扔在一边,那它回去一定会被神明大人微笑着拆掉的。

9527悲伤哭泣。

就在这时候,它忽然感觉周围一亮,急忙一抬头。!!!

宿主把它放出来了!

9527立即控诉:【宿主,你怎么能这样?!先骗我拿到奖励,然后又把我关起来,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对你说!】

江听雪安安静静听完了它的抱怨,露出一抹歉意的笑容:【抱歉,小系统,我并非有意把你关起来,只是无印修为高深,知觉敏锐,稍有不对就会被他察觉。若是你一直在灵台中说话,让我分心,一定会被他发现端倪,到时任务就直接失败了。】

是、是这样吗……

9527委屈的情绪一顿,变得有些迟疑起来,可是,刚刚它看宿主好像,还挺游刃有余的……?

它刚冒出这么个疑惑,就又听自家宿主道:【方才你也看到了,我已经逃得那么快,却还是被他追到了这里,全靠牺牲色相才得以保全。

刚刚那一番交锋,看起来好像是我赢他输,实则不然。

他心无赘累,大可随心而动,想走就走,想留便留,我却不同,我虽已除了妖气,本身却还是妖,需得每一步都小心谨慎,不叫他发觉异常,才能安然无恙。】

江听雪叹了口气:【你以为我胜了他,但实际上,一直掌握着主动权的,是他啊。】

好、好像是这样……

9527又开始犹犹豫豫倒向一边了。

这时它又听见了宿主的道歉:【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还是我的错。是我私自将你关起来,非常抱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狐妖宿主一脸诚恳歉意,桃花眼微微黯然,十足的内疚姿态。

9527顿时有点被煞到。

机械音磕巴了一下:【不、不用,宿主不必道歉,毕竟宿主也是为了任务考虑。只要宿主之后好好完成任务就好。】

江听雪闻言,粲然一笑:【那是当然,谢谢你,小系统。】

9527被他笑得迷迷糊糊:【不、不客气……】

【那我们来说一点任务的事吧。】江听雪微笑道,【小系统,我方才见你用的那个定位很好,可否让我也用一用?】

【可以,我可以将定位投放到宿主脑中,不过可能会对宿主有些负担。】

【无妨,让我试一试吧,倘若我能时时知晓无印的位置,也好做出更有利任务的应对。】

【好的宿主,地图已投放。】

灵台中仿佛多出了什么,江听雪闭目感知,果然在其中看见了一副奇异的图画,和曾见过的人间将领帐中舆图有些相似,但又不太相似。

系统给出的地图展示的东西更多,看起来也更复杂,不过江听雪见识也算颇丰,很快就弄懂了这东西的用法。

他细细体会了一下,感觉负担也不算重,便道:

【小系统,这地图我能承受,你还有其他方便任务的东西么,不如一起拿出来让我看看?我准备晚上再去找一找无印,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抱歉宿主,我在这个世界除了好孕程序以外,能有用的只有定位和监测反派身体情况这两个功能,但身体情况数据信息量太大,规则里不允许把这些投放到任何一个宿主的脑海里,以免对宿主灵魂造成损伤……】

9527越说越小声。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它的权限是开了很多不错,但大多都在好孕程序上,能用在跨行任务上的还是只有这么两个。

要说和上个世界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准确度提升了,不会再出现非得当着反派的面才能知道对方怀孕这种情况,也不会再有明明人已经昏迷了,它还把对方当正常的乌龙事件。

但在狐妖宿主渐渐失望的目光下,9527还是越说越心虚,越说越羞愧。

它也感觉自己好没用啊QAQ,不会又要被嫌弃了吧?

好在狐妖宿主人美心也善,听完它的话后非但没有嫌弃,反而还安慰它:【无妨,有地图就已经帮了我很大忙了,谢谢你,小系统。】

9527眼泪汪汪,呜呜呜宿主真是大好人,哦不,大好狐,它刚刚居然还怀疑他在骗自己,真是太不应该了。

为了报答宿主,它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终于检索出一个可能会对宿主有用的东西。

【对了宿主,既然你能一直承受地图,说明灵魂强度不弱,那应该也可以接受完整的剧情,需要我把两条世界线全部传输出来吗?】

江听雪微笑道:【好啊,麻烦你了,小系统。】

9527:【不麻烦不麻烦,我会保持一定速度投放,宿主如果感觉不适了就说,我会立即停止的。】

江听雪再次闭上眼睛,感觉脑中忽然多出了很多东西。

因为骤然接收太多信息,识海有些闷痛,但还能接受。

细细整理了一遍后,他发现这些信息分为文字和画面两种。

文字是一本书,内容就和系统所说的一样,是一只白狐和一个书生相知相爱,经历一番波折后位列仙班的故事。

画面的内容则像是文字具现化了一般,同样是一只白狐和一个书生,前半段同样是一人一狐相知相爱,但后来却横插进来一个无印,在白狐被镇压之后,画面便戛然而止。

江听雪心中了然,想必这便是系统说的,书是原本定下的世界线,但还不算存在,画面则是已经走过的世界线,是已经成型的世界。

只不过这个已成型的世界失去了支撑它的主角,脱离了原本定下的道路,所以走不下去,到了一半就崩毁了。

又看过几遍,将其中的某些细节烂熟于心后,江听雪睁开了眼。

他含笑道:【帮大忙了,小系统,这些对我很有用。】

【对宿主有用就好!】9527高兴道。

【不过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宿主请说。】

江听雪道:【我之后要专心应对无印,你也知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为防我分心,怕是还得把你再关起来一阵。】

9527运转了一下算法,也行,只要宿主专心制裁反派,不让他去主角身边,任务就能顺利进行,它被关一会儿也影响不大,反正也不是一直关。

于是它道:【好的宿主。】

【多谢你能体谅。】江听雪弯起眼睛,再次道谢,随后重新在灵台中封闭了系统所在的空间。

脑中没了平板声音后,江听雪看着到手的定位图,支着脸轻笑了一声。

真好骗。

他抬了抬手,撩起一汪水。

没有更多功能就说明没法过多插手任务,不会太干扰到他,加上有他的封锁和天道设下的禁制,这个系统想必也无法对除他以外的人做些什么。

原本他是无需将系统关起来的,但谁叫它让他对付的人是无印呢?

那个人,可没那么好对付。

修长的手掌慢慢倾斜,水流滴滴答答落下。

看着水面上荡开的涟漪,江听雪幽幽一叹。

无印啊……

第77章 第 77 章 扰他定力、诱他破戒……

夜里下起了雨。

江听雪一袭红衣, 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山林间,春雨霏霏,穿林打叶。

在细雨声中, 他慢慢走到了一座破庙前。

门板缺了一半, 另一半向内开着,虽然破旧, 却不见一丝灰尘。

江听雪在门口收了伞, 朝庙中抬眸看来的人微微一笑:“大师, 我们又见面了。”

无印没有说话, 只是双手合十, 微微低头, 向他施了一礼。

比起白日里, 他的神色平静很多, 朝江听雪看来时, 眼神也淡然自若, 再不起一丝波动。

江听雪心下叹了一声。

他知道眼前这人已经完全摆脱了他的干扰, 现在别说是用容貌让他失神, 怕是自己在他面前直接脱光了勾引,他也只会无动于衷,视自己为一缕风, 一叶草。

不愧是无印。

这般定力,果真难搞。

也罢, 本也没想过只凭容貌就能引他破戒,只要让自己能在他心底留下一点痕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回了个礼,江听雪将伞放在门边, 走到庙中,在残破的佛像前站定。

佛像也被擦过了,下面的供桌上虽空无一物,却也一尘不染,显然也和这寺中其他地方一样,都被无印打扫过了。

他在佛前拜了一拜,回身时,坐在一旁的白衣僧人已重新闭目,静静打坐。

江听雪四下望了望,只在角落里看见一个破草垫,他也不嫌弃,直接拽过来在无印面前坐下,细细盯着他打量。

别说,这和尚虽是光头,但模样却俊极了。

他与江听雪是不同的风格,虽不似江听雪这般玉面清容,眉目如画,却也刀削斧凿,轮廓深刻,只静静坐在其中,便映得这破旧寺庙满室生辉。

这要是蓄了发还了俗,怕是不知道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哭着喊着求嫁呢。

江听雪支着脸坐在旁边,气定神闲地盯着这人瞧了许久,见他始终不说话,便含笑道:“大师不问我为何一直看你吗?”

无印并未睁眼,淡淡道:“施主想说自然会说,若不想说,贫僧又何必多问?”

“大师果真好定力。”

江听雪夸了一句,笑道:“我只是想起晌午初见大师时的样子,那时大师手执禅杖金钵,满面怒容,好生威严,眼下却神清意净,泰然无波。静如菩萨慈悲面,动若金刚怒目容,大师实乃高僧也。”

“施主过誉了。”无印淡声道,“贫僧不过云游四方一僧人,普普通通一和尚罢了,当不得施主如此称赞。”

“是大师过谦了。”江听雪轻笑一声,“白日里我听大师所说,那山中妖物颇多,不知大师可收了几只?”

无印念了一声佛号:“已全收了。”

“一只都不曾留下?”

“不曾。”

江听雪叹了口气。

无印睁开眼望着他:“施主何故叹气?”

江听雪幽幽道:“不过有些物伤其类罢了。”

无印眉头微皱:“施主是人,它们是妖,有何伤之?”

江听雪挑眉:“我是生灵,它们亦是生灵,如何不能伤之?”

“妖就是妖!谈何生灵?人鬼妖神各有分界,妖视分界如无物,为祸人间,岂可伤怀?施主有这善心,不如去为那些受其所害的苍生感伤。”

“苍生太多也太远,可大师就在我眼前。”

无印脸色微沉:“这么说,施主是想阻我收妖了?”

“非也。”江听雪笑眯眯道,“在下不过凡间一书生,有何能力阻碍大师?不过是见大师修为高深,想与大师辩一辩禅机罢了。”

听他如此说,无印脸色好看了些,但目光仍透着凌厉:“施主既是书生,为何不在家中读书?雨夜来这深山古寺,莫非只是想与贫僧辩禅机?”

这是开始怀疑他了么?

江听雪微微一笑:“自然不是。”

他起身到佛像后,捞出一个破破烂烂的书篓,回来往草垫前一放,笑道:“这里就是我的家。”

翻了翻书篓里面零零散散几本书页,红衣青年似是有些庆幸:“还好大师你没扔,这可是在下仅剩的财物了。”

“……”

无印望了眼那个书篓。

他晚间来此地,打扫寺庙时,在佛像后看见了这个书篓,当时以为是哪位过路书生落下的,想着也许会有人回来取,便没动它,原模原样放在了那里。

眼前这人衣着虽不华贵,但气质风流,一眼望去,比起书生,更像个富家公子,和这破书篓联系在一起,未免有些太过牵强。

仿佛看出了他还在怀疑,江听雪笑着问道:“大师是在奇怪我为何以这旧庙为家吗?”

不等无印答话,他便主动解释:“我本是徐江人士,父母前几年亡故,只剩下我与兄长相依为命,兄长一向看我不惯,前些日子又娶了嫂嫂,两人都不喜我,便给了些许银两,将我赶了出来。

“我本欲拿着银两,另找个地方谋生,可惜时运不济,路上被山匪拦了去路,抢走了身上盘缠,只险险留下一条性命,逃至此地。”

红衣青年叹道:“家兄家嫂都不再管我,我身无分文,寻不着住处,只好在此庙中暂居,白日到城中与人家抄书赚些嚼用,晚上便回来叨扰佛祖,未料想还能再遇到大师。”

他满脸的庆幸之色,给出的理由也还算合理。

听完之后,无印暂且收了怀疑,淡淡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施主不必过多烦忧,只需行善积德,日后自有福报。”

“我也这么觉得。”红衣青年望着他,桃花眼微微弯起,“我不曾怨怼他人,也不曾迁怒无辜,佛祖想必也是瞧见了我的善心,这不,就将大师送来给我作伴了。”

无印看了他一眼,黑眸无波无澜。

“对了大师,还没向你介绍过,在下名为江听雪,江流滚滚的江,听涛问雪的听雪。不知大师法号是?”

“无印。”

“无垢无净,单传心印,好名字。”

江听雪赞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无印大师可用过晚膳了?我带了一些素斋回来,大师不若一起吃些?”

解开油纸包,里面是些豆腐、青菜,并几个白面馒头,因一直放在怀中,此时还在微微冒着热气。

“我已吃过,施主自己吃便是。”

“大师在外行走,想必吃的都是干粮吧?干粮虽饱腹,却终归少了些盐分,人不食盐则无力,大师还是一起吃些吧,也好补充一些身体所需。”

见无印仍不动弹,江听雪又道:“何况我一人也吃不完。

“今日抄书那户人家见我抄得好,多给了我一些饭食,眼下气候见暖,若今夜吃不完,放到明日,只怕要馊了。大师就当是帮我一帮,把这些多余的饭菜解决了吧,也好叫这些草木生灵死得其所。”

无印闭着眼淡声道:“施主能吃便吃,不能吃便扔到门外,让蚂蚁、昆虫吃。总归都是吃,无论是你吃,还是它们吃,结果都一样。”

江听雪叹了口气,知道说不动他,便不再多言。

待吃过晚饭,他将油纸折起来放回书篓,站起来走动走动,权当消食。

人间不是有句话吗?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虽然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好话,但谁让他现在是个柔弱书生呢?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

他在庙里走动时,无印就盘坐在草垫上,闭目禅定,无论外界有什么动静,都神凝意守,半点不受干扰。

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

无印大师这打坐参禅的功夫,果真有一手。

走动了片刻,江听雪来到破庙角落,理了理地上的草堆,在上面躺了下来。

“大师,时候不早,你还不睡吗?”

无印淡淡道:“施主想睡便睡,无需管贫僧。”

“好吧。”

江听雪也不在意他的冷淡,笑了笑,双手置于腹前,往庙外看了一眼,随后闭起双目。

无印是听说此地有妖物作祟,才在今日赶到这里,具体妖在哪里他还不知道,落脚在此处,想必也只是看这里有间寺庙罢了。

但江听雪比他早来三天,更清楚这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用无印大师的话来说,大概就是——妖孽丛生。

此山名为兰山,山中有一棵修炼千年的槐树精,根须遍布整座山林。

山下就是城池,城中时有人上山,这些一旦死去,尸骨便会立即会被槐树根须缠缚,掠至自己身边。

尸身被其吸收成为养料,魂魄也无法离开,被迫待在槐树精的枝干中。

天长日久,槐树精渐渐不再满足于此,开始主动害人。

它也深知自己的弱点,明白自己扎根山中,无法走脱,一旦被修行人士发现,便是想逃都逃不掉,于是格外谨慎,自己不出面,只让身边的鬼魅们去引诱那些进山的人。

江听雪自来此山中,已经连续三晚都能听到庙外有人在喊“公子”了。

他修为比那些孤魂野鬼高,它们虽认不出他的真身,但摄于妖气,本能地不敢进来,只敢在外面幽幽喊。

一连三晚,外面的声音一晚比一晚幽怨,显然是槐树精已经不耐烦,催促它们赶紧将他带去。

不过这种局面,在今天就要被打破了吧?

他身上妖气已除,那些孤魂野鬼不再惧怕他,又有无印这么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在此,那暗地里的槐树精恐怕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更不可能让它们空手而归。

这正合江听雪的意。

刚说他定力高,难破戒,这扰他定力、诱他破戒的机会不就马上送上门来了?

想到之前从小妖们那里听来的消息,江听雪阖眸躺在草堆上,悠然自在地等待着。

庙外的雨声稀稀拉拉,渐渐停下,一轮明月高悬天空,却又被丝缕层云挡住,半遮半掩。

山林憧憧惑惑,一阵阴风掠过,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朝破庙而来。

江听雪面上不动声色,装作熟睡的模样,心中却笑了一声,终于来了。

与此同时,盘膝坐在佛像下的无印也霍然睁开双眼,面色冷沉。

妖气!

第78章 第 78 章 更过分一点

在系统传输过来的剧情中, 江听雪也见到了对这兰山上槐树精的描述。

【听说兰山那边最近闹了好大的动静,有个和尚过去了,那棵老槐树都不见了。】

【我也听说了, 不过那个老槐树都修炼好久了, 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收吧?】

【不知道,反正是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被收了还是被打死了。】

【好可怕, 万一那个和尚来我们这里怎么办?快走快走……】

短短的四句话, 由旁人口中道出, 被主角白狐所听见。

听见之后, 主角也同样心有余悸, 匆匆忙忙掉头, 往旁边又走了百多里, 把这一带绕了过去。

话本中含糊不清的四句话, 放到身处其中的人看来, 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不见了?

怎么个不见法?

是被镇在哪儿了, 还是被直接打杀了?

江听雪知道无印修为高深, 也清楚他是个什么性子,对妖物从来都是宁杀勿放,若能杀, 决计不会让这老槐树逃走。

老槐树说是修行千年,但它顽木成精, 修炼起来本就比其他妖怪慢,又沾了血气,境界更加不稳,正常来说,它断不会是无印的对手。

那又为何在话本中, 老槐树的下场不是“被那和尚杀了”,而是“不见了”呢?

是那些小妖消息不通,不知全貌,还是说……是无印的修为出了什么差错?

话本终归是话本,没法给他更多信息,就是这些给出来的,说不得也是错的,以旁人视角看待一件事,总会有所偏颇。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江听雪不会将剧情奉为圭臬,也不会完全弃之敝屣,最多把它当个参考,有个依照罢了。

他心里千回百转,人却安然不动,依旧躺在草堆上,呼吸轻缓,权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无印在感受到妖气的刹那间,就已经从草垫上站起来了。

他提起禅杖金钵,没有叫醒江听雪的意思,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径直走出了破庙,来到院中。

院中杂草已经被清干净了,新下过雨,地上尽是潮湿的泥土。

就在这些黑黝黝的泥土上,立着几道娇俏倩影,状似人形,脚下却缥缈不定。

若不看它们虚无的双脚,单从外表看上去,几人皆是女子,身形窈窕,白面生光,乌青发丝有如浓云,在脑后堆叠成髻,复又披肩而下,随风而落,娇媚动人。

原本见有人出来,几女正嬉笑着要迎上来,个个口中呼着“公子,可真叫奴家好等……”

但一见出来的是个白色袈裟的和尚,望着那一身煌煌佛光,几人顿时大惊失色,一个个也不“公子”、也不“奴家”了,慌张地就要向外逃窜。

“大胆妖孽!竟敢潜伏此地,暗害行人!”

无印哪能容她们逃跑,当即厉喝一声,金钵直接照了过去:“给我收!”

金色佛光一照到身上,几女顿时惨叫一声,连连哀泣:“大师饶命,我们也是被姥姥逼的,求您放过我们吧!”

“姥姥?”无印眉头一皱,稍稍收了钵中金光。

几女得了喘息之机,却也不敢再跑,见他修为高深,也不敢隐瞒,连忙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生怕说慢了一步,就要被这杀和尚直接灭掉。

“姥姥是棵槐树精!就在这兰山中!”

“我们都是死后被它掠来的!”

“它吞了我们的尸骨,让我们入不了轮回,只能受它所控,帮它害人!”

“大师你要收就去收它,放了我们吧!”

七嘴八舌之下,无印倒也听了个差不离,他皱着眉道:“你们说你们生前都是人?”

“是啊大师,我们都是人,若不是姥姥将我们掳去,我们早就下了地府,重新投胎了。”几女哀哀哭泣。

无印却依然脸色沉凝,双目如电:“便是被掳去,若有善心,也可自我了断,而不是将自己的苦难移嫁给别人!尔等生前是人,死后却为虎作伥,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早已形同妖物!是妖就该死!无需再多言了!金钵!起!”

煌煌佛光再度笼罩院中,几道惨叫声后,金光消退,破庙里又恢复了安静。

待无印回到庙中,江听雪已经坐起来了。

笑话,他是装睡,又不是聋子,外面那么大的动静,再不起来才要惹人怀疑。

但看上去似乎还是被怀疑了。

无印来到庙中,见到起身的江听雪,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道:“施主在此处住了几日?”

江听雪坦然道:“三日。”

“难道不曾遇过这些妖鬼?”

“遇是遇过。”江听雪笑了笑,“不过它们仿佛惧怕这庙中佛像,一直不曾进来,所以也一直未能伤我。”

“既遇过妖鬼,还敢在此地居住,施主倒是好胆。”

看着面色冷凝的白衣僧人,江听雪叹了口气:“大师你是否忘了,在下如今身无分文,若不住在此处,难不成要去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那样才更危险吧?在这好歹还能有尊佛像护着我,外面可什么都没有。”

无印像是信了,又像是没信,依然冷冷地望着他。

江听雪心知他多半是不信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对方开始怀疑他是妖怪,而是说,无印可能把他也当做“为虎作伥”的那个“伥”了。

也是,江听雪有自知之明。

毕竟他长得如此美貌,想要引诱些个人到这山上,那简直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没关系,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江听雪从草堆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略显无奈地道:“大师说吧,我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无印直接道:“贫僧欲往山中捉妖,施主可愿一同前去?”

说是愿不愿,但这语气,根本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吧?

江听雪无奈一笑:“自然愿意。”

说走就走,得到他的肯定后,无印拿起斗笠,转身便出了庙门,一刻也不耽误。

这么急作甚?江听雪摇摇头,抬步跟上。

两人在山中行走,刚下过雨,山路湿滑,江听雪秉持着自己柔弱书生的身份,每隔一会儿就要喊一声“大师,你走慢点儿,等等我”。

无印开始还耐心等待,几次之后,似乎嫌弃他慢,直接掉过头来扯住他的手臂,带着他跃上了树冠,往前飞掠。

江听雪乐得清闲,假装慌乱地抱住他的腰,将自己紧紧黏在了他身上。

他知道无印潜心修佛,少有如此与人亲近的时候,骤然被抱,怕是会心中抗拒,便规规矩矩地没有乱动,只嘴里惊慌失措地喊着:“大师!大师你飞慢点!我害怕!”

被他这么一喊,无印果然不再僵硬,只是紧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像是当他不存在了一般,继续朝山中飞去。

蒙蒙月光之下,白色袈裟的僧人踏在树梢上,跃至半空,复又落下,起起落落间,不见枝摇叶晃,周围的景物却在飞快后退。

江听雪倚在他身上,双手环抱着人,一手按着他的胸腹,一手则勾在他的腰侧,每次对方一用力,掌下就能感到贲起的肌肉和其中蕴藏着的强大力量。

他动了动胳膊,将手往下挪了一点,从胸腹移到了另一边的腰上,这么一来,他就像是用两只手搂住对方的腰身。

看了看专心飞掠的白衣僧人,江听雪眸光一动,手掌再次往前挪了挪,仿佛不经意般,按在了对方的丹田之上。

掌下的身躯顿时一滞,两道目光凌厉地看了过来。

江听雪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一愣之后,满脸歉意道:“抱歉抱歉,在下不是故意的,只是感觉这样比较顺手。”

他说着把手挪了上来,让自己整个人趴在了无印肩膀上。

无印紧抿着唇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是没说什么,收回了目光,继续向山中前进。

江听雪微不可查地挑眉,这么能忍?

看来他之后还可以再过分一点。

嘴角微微掀起一点弧度,考虑到无印大法师现在对自己的容忍度,未免半路被扔下去,江听雪不再试探,安安分分地搂着他的肩膀,让他带着自己在树冠上飞驰。

又过了一阵,无印停了下来。

江听雪挂在他身上,从树梢头朝前看去。

此时月亮已升至最高空,不知何处而来的阴云挡在银盘前方,只漏出几缕惨淡的月光。

月光之下,山影更加凄暗,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槐树立在山间,枝叶如同巨大的华盖,笼罩一方,周围古木参天,深深晦晦,不见天日。

白日里还算秀丽的山景,到了此处,竟只剩下阴森。

那槐树枝干上垂下的树藤犹如一具具吊死鬼,一眼望去,更让此地愈发显得诡谲。

若在这里的是个普通人,大概除了阴森之外,只会觉得待在这儿身上发冷,心中莫名不安,但在江听雪的视角下,他却能看到更多。

远处那一棵槐树浑身上下都笼罩在漆黑的雾气中,雾气里带着浓郁的血光,将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槐叶都包裹缠绕,使人几乎窥不见内里的真实情况。

一道道虚无的身影被雾气紧紧捆缚在槐树树干上,时而隐没,时而挣出,口中嚎哭不断。

在那庞大的根系下,则是数不清的枯骸白骨。

——妖气冲天。

第79章 第 79 章 虚实迷境&我想吃人……

待无印落下地面, 不等对方提,江听雪就主动松了手。

他站到一旁,又是歉然又是赞叹地道:“大师果然厉害, 带着我一个凡人还能飞这么久, 在下佩服。”

无印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禅杖往地上一杵, 只见佛光一现, 周围的妖气便一扫而空。

他虽怀疑江听雪助纣为虐, 但眼下还没有证实, 既然把人带来了, 便不能不顾对方死活。

“你跟在我身边, 只要不远离, 便不会有事。”

无印这么说了一句, 说完, 不等江听雪答话, 他便迈步走向远处那一棵巨大的槐树。

江听雪唇边含笑, 依言跟上。

难得有机会近距离看无印收妖, 他得仔细观察观察,记下他的招式路数,才好以后想法子压制他。

另外他也得看一看无印的修为是不是真出了问题, 如果是真的,那他之后的计划也要跟着变一变了。

二人一前一后向老槐树走去, 周围尽是深林古木,脚下的路也一成不变,让人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多远。

就这样一连走了一刻钟,也还是没有走到地方。

看了眼身边似曾相识的灌木,江听雪若有所思。

无印落下的地方本就离老槐树不远, 便是望近走远,走了这么久也该到了,但一眼看去,那老槐树却还是离他们有一段距离,显然不正常。

微微感知了一下周边的环境,江听雪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这槐树精倒也算是有点手段,怪不得能在这里隐藏这么多年。

前方,无印显然也已察觉到不对了。

江听雪见他骤然停下,皱着眉头四下望了望,随后闭起双眼,口中念了一句佛偈。

白衣僧人并指在眼前划过,再睁开时,两眼泛出湛湛金芒,扫过面前的幽暗山林,低语道:“虚实迷境?”

虚实迷境,虚实交织,真假难辨。

这是狐狸的老把戏,所以江听雪能一眼看出来,用佛光开了天眼后,无印也已经侦明了这一点。

他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已经进了虚实迷境,不找到真正的出口是无法出去的,江听雪知道无印不愁出去,他现在脸色不好看,只是因为槐树精把自己这个“柔弱书生”也拉进了这里。

虚实迷境有弱有强,弱一些的,便只是一些幻境,并无危险,多半由各家玄门拿来给自家弟子炼心用。

强一些的,则会由施法者自己设下杀招,一旦迷失在幻境里,把不住本心,便会触动那些杀招,此时除非杀了施法者,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人。

自己被拉入这里,就说明槐树精并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它这么一做,明显是存在想让自己也变成养分的心思,但无形之中却增加了自己的可信度,让自己在无印眼中清白了许多。

不过要证明自己无辜,恐怕还需要一些别的。

看了看驻足不前的白衣僧人,江听雪主动走过去,佯装听不懂:“大师,你在说什么?”

无印看向他,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开口,直截了当道:“你我已陷入槐树精的术法中,之后也许会被迫分开,我未必能时时顾及你,这把禅杖你拿着,由它来保护你。”

他将禅杖递了过来,人也定定地凝视着江听雪。

这把禅杖在他身边多年,早已有了佛性,若是眼前这人心术不正,欲要害人,那么必会被上面的佛光所伤。

但若不是,那就是他识事不明,牵连了无辜。

江听雪静静地回望他,忽而微微一笑,将禅杖接了过来。

修长的五指握住杖身,细细打量,神色难掩好奇,却不见有丝毫灼伤痛意。

无印望着这一幕,垂下眼眸,低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再抬起时,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将施主带入此处,是贫僧的过错,本该立即向施主赔罪,但此时你我身陷幻境,多有不便,所以还是请施主先与贫僧一道出去,之后再谈其他。”

江听雪笑道:“大师不必如此,你不是已经将禅杖给我防身了吗?”

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后,他又叹了口气:“至于被误解,在下也已经习惯了,因我这副相貌,总有人觉得我风流浪荡。先前我在家中,嫂嫂也总是担心我会勾引……唉,都是些腌臜事,还是不说了,免得污了大师耳朵。”

无印:“……”

他自小就开始在外游历,这么多年来见多了人之贪与妖之恶,但像这种“嫂子怀疑小叔子勾引丈夫”的家宅荒唐事,还是第一次听说。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开口安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施主的相貌非自己所能决定,只要持心清正,自会有人摒去外貌,看见你的君子之心。”

江听雪闻言微微挑眉:“那大师可瞧见了么?”

“自是瞧见了。”

无印看着他,道:“施主被赶出家门,便想着另谋出路,被山匪劫掠一空,便抄书养活自己。历遭苦难,却不怨尤人,不走捷径歪路,心性之坚定高洁,由此可见一斑。至少在贫僧眼中,施主已足以称得上‘君子’二字了。”

江听雪似乎怔了一会儿,才慢慢露出笑容:“想不到大师对我的评价竟如此之高……我还以为大师一直不喜欢我呢。”

无印微微皱眉:“贫僧并未有过如此想法。”

“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既然这么说,那听雪便这么信了。”江听雪笑道,“不过大师有句话说的不对。”

“哪句不对?”无印有些疑惑。

江听雪弯起桃花眼:“我虽希望别人看见我的君子之心,但却不希望别人完全摒弃我的容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上天既给了我这副面容,便是让我好好珍惜的,如何能因他人三言两语,就弃之不顾了?他人嫉妒与我何干?我自美我的便是。”

无印:“……”

无言了一会儿后,他慢慢道:“……施主想得开便好。”

江听雪眉眼弯弯:“我想得开,大师放心,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想问问大师。”

“施主请说。”

“就是晌午我问大师的那句。”江听雪唇边带笑,桃花眼里波光滟滟,“大师,你觉得,我好看么?”

他笑看着无印:“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这一回,你可不能再避而不谈了。”

当他说出这一句时,天上的流云恰好散开,皎皎月华落了下来,洒在他的脸上。

红衣青年眉眼含笑,神容清湛,一点泪痣缀于眼下,美而不妖,艳而不媚,月光下一袭红衣翩然,仿佛似火焰一般,要灼到人心里去。

无印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慢慢闭上眼。

“施主……自然是好看的。”

“是吗?那便好。”江听雪眨了下桃花眼,眸中笑意盈盈。

好看就好。

“时候不早,施主,我们该出去了。”无印睁开眼睛,神色微微严肃。

“虚实迷境内真假虚实难分,之后会遇到什么,贫僧也不知道。有禅杖在,妖魔伤不了你,只要你谨守本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最后都能出去,但若是信以为真,沉迷于此,魂魄便会被困在其中,就算贫僧之后将你救出,灵魂也会被其损伤。”

江听雪弯起眼睛:“多谢大师提醒,在下明白了。”

无印便不再多言,抓住他的手腕,脚下一踏,低斥一声:“破!”

只见滚滚浓雾忽而涌来,眨眼间便弥漫了整片天地,四周皆成了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无印大师?”江听雪试着喊了一声。

声音只传出去很短的距离就消失了,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吞噬了一样,眼前看不见东西,耳边也听不到声音,只有手腕上传来一股微弱的力道,像是有人在拉着他往前走。

江听雪从善如流,跟着那股力道向前走去。

白雾模糊了感知,他被无印拉着,仿佛走了很久,又仿佛只走了很短的时间,忽然像是穿过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眼前骤然一花,喧嚣声铺天盖地涌了过来。

在看向周围之前,江听雪先是晃了晃手腕。

可惜和他料想的一样,上面的力道已经完全消失了。

分开了啊。

他轻啧一声,把手上的禅杖拄在地上,朝四周望去。

这里似乎是间酒楼,目之所及的桌面上尽是美酒佳肴,燕窝鹿茸不足为奇,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一道道香气萦绕在鼻尖,让人不由口齿生津,食指大动。

酒楼里客人也极多,一个个围在桌边,大嚼大咽,杯盘碰撞声,人群喧哗声,尽数化作声浪冲进耳中,让人莫名心烦意乱。

江听雪拿着禅杖在其中走了几步,客人们自顾自地喝酒吃菜,好似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

又走了几步,酒楼的小二正面迎了上来,肩上搭着帕子,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这位客官,您想吃点什么?”

江听雪微微挑眉:“你们这儿有什么?”

边说着话,他边抬起手,把禅杖往身前放了放。

小二仿佛没看见那把突兀的禅杖,但身形却跟着他转了一下,在远离禅杖的方向站定,脸上依然挂着面具般的热情笑容:“那要看您想吃什么了,只要您说,便是龙肝凤髓,咱们这也能给你弄来!”

“是吗?”江听雪勾起嘴角,笑眯眯地看着小二,“那我想吃——”

“人。”

一语落下,整间酒楼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客人全都停下了动作,喝酒的、吃肉的,不管之前是对着哪里,现在全都转了过来,脖子直接扭到了背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安静了一会儿后,小二慢慢开口,脸上依然带着面具似的笑容,声音却变得有些尖细诡谲:“客官……你想吃人?”

“怎么,不可以吗?”江听雪笑道。

“可以,当然可以。”小二脸上笑意不变,声音更加尖细,三两步把江听雪引到一张空桌上,“客官稍等,你要的菜马上就来。”

小二小跑着进了后厨,其他客人却没再继续进食,而是都跟着江听雪转动脖子,眼珠始终死死盯着他。

江听雪视若无睹,将禅杖往桌边一杵,便撩开衣袍,坦然自若地坐了下来。

他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沏了杯茶,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

入口微苦,其后回甘,顺滑醇厚,余味悠长。

还行。

心中点评了一番,江听雪一手执着茶杯,坐在桌边,慢悠悠品起茶来。

其他客人却没有他这么有闲心,一个个隐隐骚动起来,发出贪婪的咽口水的声音,盯着他的眼睛都开始绿油油冒光。

没过一会儿,小二就从后厨钻出来了。

手里托着一个巨大的盘子,脸上依然挂着面具般的笑,小跑着来到江听雪面前,将盘子放了下来:“客官,您要的人来了,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口味,咱们厨房的大师傅就帮您每种都做了点。”

“哦?”江听雪饶有兴趣地看了过去。

只见占据了整个桌面的盘子里果真躺个了人,最上面的人脸上还带着痛苦的表情,大张着嘴,像是想要惨叫,舌头却被拔了出来,细细切成了条,搁在同样切条的耳朵旁边。

头下面是分开的单独一截脖子,去了皮,卤成酱色。

再往下是胸脯,用油煎成了两块,瞧着外酥里嫩。

再往下是肚子,红烧的,浓油赤酱。

四肢则分别被清蒸、爆炒、熬炖、油炸四种方式处理过。

一眼望去,从头到脚,烹饪手法多种多样,堪称风味俱全。

江听雪不禁赞道:“贵酒楼想的可真是周到。”

小二用他尖细得像是哨子一样的声音道:“那是当然,咱们大师傅可是有名的厨神,但凡尝过他手艺的,就没有说不好的。”

“是吗?那我可要尝尝了。”

江听雪笑了一声,执起筷子,从大腿上夹了一块清蒸的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味。

“原来人肉是这种味道……”他若有所思。

见他吃下,小二脸上的笑容忽而变深,声音也变得阴森凄厉了起来:“客官,好吃吗?”

早就蠢蠢欲动的其他食客也忍不住了,他们不知何时都变成了肥头大耳的样子,好似一只只猪怪,眼睛绿油油的,口中流着涎水,肉山一样撞开了身前的桌椅,朝江听雪挤了过来,粗犷的声音不停低吼:“吃、吃……”

红衣青年仿佛对着一切一无所知,依然在品味着舌尖的肉:“跟我想象的差不多……”

他摇了摇头,把肉吐了出来,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捏着桌边,连桌带盘一起掀到了小二脸上,笑眯眯道:“难吃。”

小二:“……”

沾上酱油的笑脸突然变得极度狰狞,小二嘶吼一声,人皮蓦然从中央裂开,钻出来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伸出尖锐的爪子就朝江听雪抓来!

其他猪怪也咆哮着,沉重的身体将地面踩得隆隆作响,一齐涌上来,就要将他撕碎吞食!

江听雪动也不动,静静地坐在长凳上,任这些鬼怪从四面八方扑来。

就在它们即将碰到他的瞬间,忽听一声古朴钟响,立在一旁的禅杖骤然大放光明!

渺渺梵音伴随着暮鼓晨钟声,自禅杖向外涤荡开来,所过之处,一切都变得静止,像是突兀定格的皮影戏,随后又化作袅袅青烟,丝丝缕缕消散殆尽。

梵音渐渐隐去,四周重新变回白茫茫一片。

坐在仅存的长凳上,江听雪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抿了一口,叹道:

“还是茶好喝。”

第80章 亲一口大师 吻技如此生疏,看来是真的……

虚实迷境的某一重境里, 无印忽然皱了皱眉。

他感觉到禅杖上的佛光被触动了。

是江施主那边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看了看周围堆叠如山的珠光宝气,无印也没有耐心再和这些妖物纠缠下去,他抓起身上袈裟, 向外一抛。

白色袈裟迎风便长, 很快就变得遮天蔽日,将周围的金山银山全部笼罩在其下。

他厉喝一声:“现形!”

袈裟骤然放出金光, 金光之下, 无边无际的金银珠宝全部活了起来, 化为一只只硕鼠, 尖叫着逃窜, 但却始终逃不出袈裟笼罩的范围, 一个个都化为了飞灰。

无印收了袈裟, 看着周围纷纷扬扬落下的青灰, 神色冷怒。

从白雾里出来后, 他就和江听雪分开了, 又分别经历了“食”、“酒”、“权”三境, 到了这一重的“财”。

这虚实迷境有些地方带着些佛门手段, 比起杀招,更像是个炼心的幻境。

但无印依然感到了震怒,因为他明明白白地认出来了, 那些食客、酒鬼、权迷,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进入了幻境, 但却把不住本心,被心中贪妄吞噬了本来面貌,变成了猪怪、蠹虫、伶俐鬼,死在了这幻境中。

若用佛家语言来说,便是心相吞噬了身相。

这是佛门禅机, 这幻境,自然也当是佛门的幻境。

本该用来给佛门弟子炼心的幻境,却被妖孽所获,变成对方害人的招数,这让无印如何不愤怒?

若只是他一人在此,他大可以直接毁掉幻境,杀将出去,把那胆敢玷污佛宝的槐树精一起收拾干净。

但江听雪还在里面,若毁了幻境,那被他牵连的无辜书生也要死在这里了。

故而无印不得不耐下性子,先把每一重境的伥鬼杀了,破掉虚境,等找到江听雪,从这里出去之后,再去杀了那个槐树精,以惩其恶。

财境也已破,接下来,约莫是色境了。

无印看了看周围空荡荡的白雾,往前走了两步,薄膜破裂声传来,他忽然身上一重,陷进了脂粉堆里。

一双双雪白的玉臂从他眼前横过,娇笑声从耳边传来,“大师,快来呀!”“大师,我们好想你……”“大师,你喜不喜欢我啊?”

无印脸色一沉,怒喝道:“孽畜!谁准你们近我的身?!”

他身上骤然发出一股气劲,将攀在身侧的女妖们全部震开,气劲中携带的佛光落在女妖们身上,顿时让她们一个个惨叫着化为了原形。

原是一个个红粉骷髅,搔首弄姿地勾引着来到此地的人。

那些原本正在与美人调笑的宾客们也都变了脸色,化作矮小色/鬼,满脸惶恐地欲要奔逃。

无印照例将它们全部灭杀,沉着脸踏入下一重幻境。

虚实迷境七重境,已破五重,剩下两重一“情”一“欲”,都不是容易勘破的地方。

但无印幼时便在佛祖座下潜心修行,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本身又有慧根,对这情/欲二字根本毫不在乎,是以踏入幻境后,也怡然不惧,径直向前走去。

和前几重的喧闹不同,这一重境始终黑压压的,两边似是峭壁,又似是陡崖,滴滴答答的水声不断传来,时远时近,扰得人心烦意乱。

察觉到自己的心绪不太安宁,无印脚步一顿,眉头微微皱了皱。

他默念了几句心经,待灵台重新平静下来,才抬起眼,重新向前走去。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的路渐渐走到了尽头,一座山壁出现在眼前。

身上不知不觉变得有些沉重,无印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山壁,脚步不自觉慢了慢。

水滴声大了起来。

感受着身上有如千斤的重量,无印闭了闭眼,迈步走了过去。

转过山壁,热气扑面而来。

有人一袭红衣站在池边,回眸一望,笑意清然。

“啪嗒。”

一滴水落入心间。

……

江听雪也已来到了第六重幻境。

狐狸是玩弄虚实的行家,江听雪自然也在此道上涉猎深广。

有禅杖在,这里的妖怪靠近不了他,幻化出来的诱惑,对他来说又假的一眼可辨,挥挥手便消散了。

他对佛门法术有些了解,是以也认出了这虚实迷境里的妖怪是人的心相所化而成,自己无甚感觉,但想到此时在幻境中的另一个人,到底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无印大师这会儿怕是要气疯了吧?

嘴边挂着闲适的笑意,江听雪手中拿着把幻化出来的折扇,踏入了第六重虚境,禅杖不需他亲自上手,便自动自发地跟在了他身旁。

只希望法师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不然若是生出个什么好歹,他可是要心疼的。

眼前花了一下,白茫茫的空间被一片软红取代。

高床软枕,芙蓉春帐。

江听雪坐在一张乌木床上,四周床幔层层叠叠,拢出一隅暧昧的空间。

袅袅檀香萦绕鼻尖,明明庄重素雅的气味,却在此刻被染上了一丝腻人的糜乱。

一具温热的身躯从身后贴了上来,双手从后绕至身前,指尖轻轻挑起衣带,慢慢向外抽出。

靠在身后的人默默无声,捏着衣带的手却骨节分明,看得出是双男人的手。

江听雪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轻轻侧过头,望向身后的人。

映入眼帘的是张不久前刚刚见过的脸,身上依然穿着那身白色袈裟,却不复先前的整洁,而是凌乱了许多,半遮半掩地挂在手臂上,露出一点肩膀胸膛。

江听雪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桃花眼弯了弯:“大师,是你啊。”

白衣僧人静静望着他,指尖一勾,拉开了他的衣带。

绯红衣襟散落,那双沉静的黑眸也变得迷离起来。

他慢慢垂下了眼,靠了过来,下巴微抬,似是想要亲吻江听雪。

江听雪依然在笑,看着他一点点接近,直到那双薄唇快要贴上来时,才转过折扇,挡在了两人中间。

白衣僧人动作微滞,迷离的双眼抬起,似是不解。

江听雪悠悠叹了一声:“我倒真希望这一幕是真的,若他能主动亲我,我的心愿也算达成一半了。”

“只可惜,”折扇抵着下巴,将人推开,江听雪嘴角挂着笑,眼中却一片凉薄,“你装的不像。”

白衣僧人脸色一变,迷离的眼神瞬间变得凶残,刚要露出本相,江听雪却已经懒得再看下去了。

折扇“刷拉”打开,周围的一切尽数停滞。

那现了一半原形的“无印”还在挣扎,仿佛不甘心就此消散,狰狞的面容上浮现出青白之色,獠牙也显露了出来。

“啧。”江听雪摇摇头,折扇啪地一下打在它脸上,“真丑!”

折扇消散,面色青白的“无印”也一同化为了一缕青烟,不见踪影。

双手又变回空空的状态,江听雪也没了再变一把折扇出来的兴致,在白雾里闲走两步,进了下一重幻境。

刚刚那一重是“欲”,那么下一重就是“情”了?

一进幻境,入眼便是一间古朴的寺院,悠远的钟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听在耳中,让人的心都静了下来。

江听雪一怔,原地转了一圈,只见山高林远,天朗气清,山脚下一道碧江抱山而过,水流涛涛,蜿蜒不绝。

他回过身来,望向山门上的牌匾。

牌匾似乎年久失修,其上的字模糊不清,仔细分辨,依稀能够认出是“宝山寺”三个大字。

……宝山寺?

站在门前,江听雪神色莫名地望着牌匾,双眸中闪过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

在十数年以前,“宝山寺”三个字可谓赫赫有名。

有名原因有二,其一为宝山寺内供奉着佛宝舍利,修佛之人拿了它,能日夜受佛法熏陶,普通人拿了它,能受清净之光庇佑,便是妖物拿了它,也能精进修为,加深道行。

佛宝舍利如此可贵,难免惹人觊觎,但能始终安安稳稳留在寺中,便在于这出名的第二个地方了。

佛宝舍利入宝山寺不久之后,寺中主持便在门口捡了一个被丢弃的婴孩,此婴孩生来便有慧根,天生佛心,修行不过三岁,便已初具佛相。

有他在寺中守护,妖邪不能近,歹人不可侵,又兼善心仁厚,时间一长,佛子一名便渐渐传了开去。

达官贵人听闻佛子现世,也诚心前来拜谒,宝山寺名声渐大,是以安安稳稳护住了这颗佛宝。

然而世事难料,即便有佛子守护,宝山寺也还是遭了大难。

十五年前,一场大火燃尽了寺院。

等第二天上山礼佛的香客们发现时,寺中僧侣已经尽数被焚,那佛法高超的佛子也不知所踪,不知是逃了,还是也死在了火中。

江听雪见过这间寺院香火最鼎盛的样子,也见过它在大火后漆黑颓败的样子,他亦知道,寺院里那个盛名遐迩的佛子,法号就叫无印。

如何不知道呢?

宝山寺的众僧死在了那一场大火中,他的双生姐姐,同样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中,死在了无印手下。

在门外默默驻足了一会儿,江听雪踏入了山门。

穿过青石板路,来到了正殿中,看见佛前蒲团上的那个人影时,他脚步一顿。

身披白色袈裟的佛子两眼闭合,神守意净,静静端坐在佛像之下,显然是入了禅定。

心中闪过数道思绪,江听雪走到蒲团前,撩起衣袍半跪下来,凑近了打量无印。

似乎没有封闭五觉?

身边传来“哆”地一声轻响,他转过头,看见了自动跟过来立在地上的禅杖。

看来是因为这根禅杖,无印才没有防备他的靠近。

回过头,江听雪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白衣僧人。

一个能感知到外界,但在入定中,且对他毫无防备的无印。

这岂不是天大的好机会?

他眸光一闪,毫不犹豫地挑起无印的下巴,头一偏,直接吻了上去。

打坐中的人睫毛颤了一下,似乎是有所觉,但还没彻底从入定中醒过来。

火候还不够。

看着眼前依旧无波无澜的人,江听雪微微眯眼,探出舌尖,三两下撬开对方的唇齿,伸过去与之纠缠。

舌尖与舌尖相贴的瞬间,近在咫尺的眼皮忽然剧烈抖动了一下,霍地张开,黑色眼瞳里先是闪过惊愕,紧接着便升起了浓浓的愠怒之色。

无印似乎身体动不了,只有头勉强能动,他转了转脖子,想要别过脸,但江听雪牢牢掐住了他的下巴,让他无法动弹,只能被迫承受这个吻。

那一条软舌在口腔里来回躲避,喉结颤动着,像是想要吐出呵斥的语言,却还未说出口,就被另一人尽数吞没。

江听雪用力吻着他,唇舌纠缠,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

被压制着的人呼吸渐渐凌乱起来,眼尾泛起湿红,一双黑眸却还满是凌厉地瞪着他。

在佛前压着人吻了许久,江听雪才缓缓抬起头,松开了掐着对方下巴的手。

看着面色泛红、气喘吁吁的白衣僧人,江听雪弯了弯桃花眼:“吻技如此生疏,看来是真的。大师,你可真叫我好找。”

无印:“……”

无印的眼神,已经快把他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