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水放下狠话, 却没逼得太紧。他给了尘轻雪三天的时间考虑,除开挟持了舟行晚作为人质,没有再为难任何人。
放走尘轻雪等人后, 他把舟行晚单独关了起来。
跟舟行晚想象中的人质生活不同, 颜如水没有把他关在不见天日的刑房里,相反一点他对舟行晚亏待都没有,不仅给人请来了宫里颇有威望的老郎中来给他看伤, 还好吃好喝地招待,生怕他受一点儿委屈似的。
那郎中看出他们人皇对舟行晚的上心,妥帖地把人两肩上的剑伤处理好后,贴心地问:“君上, 这位客人喉咙上的伤也要一并医治吗?”
颜如水不耐烦道:“他喉咙又不是本君伤的,本君给他治什么?”
老郎中在宫里待了许多年,仅一句话就明白了颜如水话内之音, 他神色复杂地又看了眼舟行晚肩膀的伤口, 收拾好东西, 向颜如水说了句告辞就离开了。
颜如水却没有自己很碍眼的自觉,头顶的十二旒冕太重, 他不顾形象地随意把冠冕摘了放在桌上, 然后好奇地戳了戳舟行晚的伤口:“痛吗?”
舟行晚不能说话,只是呼吸声更重了些。
“你也不能说话?”颜如水委屈地看着他,“可你身上不像是有什么禁制的样子,你是觉得本君才重伤了你所以故意不理我?你好冷心, 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还有命,为什么要生气?”
舟行晚:……
他差点被颜如水这一连串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问笑了,什么“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你还有命”,什么“为什么要生气”?这他爹的都是正常人能问出来的问题吗?
……好吧,这人确实不正常来着。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很好奇,关于颜如水说的什么“禁制”……说的是尘轻雪吗?
其实他之前猜测过尘轻雪不说话的原因——从一开始以为对方是哑巴,到后来捕捉到吕品?只言片语猜到其实他能说话;但能说话为什么不说?后来舟行晚又以为尘轻雪看着正常,兴许其实是个内向的自闭症患者,只是这个猜测很快就被对方一些明显不自闭的举动推翻,舟行晚始终编想不出除了“哑巴”和“自闭”以外的其他原因,直到刚才,颜如水说了个“也”,舟行晚终于有了个新的灵感出口——是了,这是个修仙的世界,他当然不能只从常规的方向来思考问题。
方才郎中写给他治伤的药方的纸和笔还没撤下,舟行晚稍一思忖,在纸上写下一个“禁制?”。
好在颜如水虽然人不正常,脑子却是够用的,他很轻易地从这两个字里提炼出舟行晚要问的问题,问:“你是想问尘轻雪的事?”
舟行晚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说法。
颜如水笑了一下:“你跟他不熟?”
舟行晚又点头。
“巧了,本君跟他不熟,但本君知道他的事。”颜如水眼里亮晶晶的,像是在炫耀一样,“你想知道啊……本君不讲。”
舟行晚:……
所以他刚才在期待什么?
颜如水却像来了兴致,他拨弄着散在桌子上的流冕的墨玉制成的珠子,理所当然道:“本君又不喜欢他,为什么要说他的事?你要是想听一听别的事我倒是很乐意说,比如……嗯,你想听听相师的事吗?”
舟行晚低头收了纸笔,并不怎么感兴趣。
颜如水却没给他选择的余地,强制地把人的头掰正过来,兴奋地说:“既然你这么想听,本君就勉为其难说一说好了。从哪里开始呢……就从我们认识吧,你知道我跟相师是怎么认识的吗?”
舟行晚:“……”
他第一天认识这人,他知道个屁!
总之不管他态度如何,颜如水大概是真的很需要一个情绪宣泄的出口,他嘴上不停地连讲了一个多时辰他跟那位“相师”的故事,期间连喝水都嫌浪费时间,仿佛他只要稍微停下来一点,这世上就少一个人知道那位相师的好似的。
舟行晚则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面的麻木再到后面的沉默,在颜如水嘴里,他得知了这位已经不算年轻的人皇跟他嘴里的“相师”过去的故事,那段故事并不引人注意,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藏在那段故事背后的,他们此行的目的。
那个让吕品?跟尘轻雪缄口不言、让颜如水步步紧逼、让闻人错不敢面对、需要整个修仙界能说得上话的门派之主齐聚商量才能令这位癫狂的人皇达成夙愿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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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师并不是名字,而是人皇专门设立的一个官职,职如其名“亦相亦师”,既是人界一界之相,又是人皇尚且年幼时专请的伴师。
这位相师名为“宁仪”,他的前半生十分具有戏剧性。
宁仪出生于仙京的一个名望颇盛的家族,先人皇在世时双亲于一次刺杀案件中为了保护当时的人皇身亡,当时的宁仪太过年幼,家产被其他的旁支趁机分夺。先人皇早就顾及宁家威望,自然喜闻乐见这么一个大家族分崩离析,但是念及宁仪父母的功劳,他也没有对宁仪赶尽杀绝,而是将其提为皇少子的伴师——这位皇少子自然是现在的人皇颜如水——并准他一边作为伴师陪伴一边参加科考。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宁仪明明天资卓越,自幼时就有“神童”之名,作为皇少子伴师科考后却连续三次落榜;到第四次,宁仪的科考之路更是百般波折:先是被曝出了行贿舞弊的丑闻,然后被押去大牢送审,据说当时他被严刑拷打足足逼问了两个月都不肯承认作弊,刑审之人无奈,就要再请先人皇找更雷霆手段的刑审作为审问时,原本生龙活虎的先人皇突然暴毙,颜如水仓促登基,他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无罪释放了宁仪,然后重新评判他之前的考卷并给了一甲之名,不仅如此还力排众议封他为相,一时之间,宁仪算得上是风头无两。
但宁仪那样的人又怎么肯在这种关头接下他的浩荡皇恩?
先不说此事之前颜如水跟他之间的种种风言风语,再不说先人皇突如其来的暴毙,就说那次科考前的三次落榜,他三次不中,偏偏那样蹊跷的时候拿下一甲——不管那次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运作,宁仪都不可能认下这个“一甲”之名。
——读书人太重名节,成于名节,毁也名节,明知不该,徒然自困。
是以虽然颜如水即位以后给宁仪封了“相师”之职,宁仪却一次也没有认下过这个职位。只是受迫于身边人的性命威胁,他不敢离开仙京,而是每天待在相师府里,既闭门不出,也不肯见客,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朝堂的“身外之人”。
听闻就连颜如水本人都十几年没再见过他。
“相师四十多岁了,人类的寿命不像你们修仙的那么长,如果本君不想办法,再有几十年他就会死的。”
颜如水一脸惶然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本君怎么允许?本君绝不允许,如果相师死了……我也会活不下去的!”
舟行晚面无表情,换句话说,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应该做什么表情。
——就他娘的因为这么个**的理由把他们一群人给弄过来还要杀人,他还委屈上了?
什么叫“想到他再过几十年就要死了承受不住”?这就是迫害他的理由吗?!!
舟行晚对颜如水的“疯”有了新的认知,不,这已经不能算是疯了,这完全是纯粹的癫,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随便从精神病院里拉出来个人都会比颜如水更正常点。
偏偏颜如水自己哭完还不满意,他还想看舟行晚跟自己一起哭,因此在看到对方一脸麻木时相当不满:“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不,他还是觉得自己更可怜一点。
舟行晚扯了扯唇角,颜如水刚才说到激动时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他现在伤口好像有点崩开,让他觉得自己更可怜了。
到底是谁准癫子当皇帝的?到!底!是!谁?!!
舟行晚欲哭无泪,在颜如水再次要上手来晃他之前连忙避开,然后急匆匆重新展开纸拿起笔装作要写字的样子,这才终于让那个癫子满意地放弃了摇他的想法。
他看了颜如水一眼,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写下:你好可怜。
“本君就知道,我就知道肯定有人跟我想的一样!”
颜如水吐出一口浊气,喜笑颜开,他滔滔不绝地又跟舟行晚重复了一遍那些令人耳朵起茧子的他对宁仪有多好的话,末了又怕舟行晚误会,补充道,
“你别看相师现在这样,他年轻的时候对本君也是很好的,本君有一次没背好课业被罚,相师心疼得吃不下饭,押着本君跪在祠堂里背了三天的书,为了保证本君下次不被罚,他连饭都没敢让本君吃呢!”
舟行晚眉心一跳,显然没从“押着跪在祠堂背了三天的书还不给吃喝”这件事里琢磨出那位相师“好”在哪里。
但是为了避免触怒颜如水,他不仅点了点头,还写下:他对你真好。
“那是当然,所以尘轻雪说什么相师不爱我——那怎么可能?他明明是自己没有爱来嫉妒本君了。”
颜如水自得地瞥了眼舟行晚的字,一顿:“你这字谁教你的?虽然有写错的,但本君竟然认得出是什么,真是好生奇怪。”
舟行晚低头,看着自己写得不是很顺手的繁体字,没有说话。
确实有些勉强了,虽然从出发来到仙京的这二十几天里他一直都在看那些闲谈杂志,但看和写完全是两码事,有时候写顺手了,他还是会忍不住写出简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