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大比共比十日, 前面八天都是年轻一辈的弟子相较比试,第九天是各门派里年长一辈的长老,最后一天用来休憩调整, 以备诛妖之阵。
参与弟子的准允要求也并不高, 凡是内门弟子,都可以报名作比。就算不是内门弟子,只要实力得到门派里长老允许, 也是可以参加比试的,甚至如果在大比上取得好的成绩,或有可能被长老们收作内门弟子,因此这回仙门大比, 不少人都铆足了劲想要获得自家长老的认可。
舟行晚既然不在年轻一辈的行列中,前面几天他没什么事,于是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看客心态。
他名下有两名弟子, 虽然跟元慎关系一般, 还是抽出时间看了一眼他的比试。元慎无愧那句“天之骄子”, 他的实力跟舟行晚想象得同样强悍,不仅连比三场无一败绩, 三场还都是轻松取胜, 甚至他在面对其他门派的弟子时表现出了舟行晚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绅士风度,招招式式点到即止,若是不小心伤人,下了场还要赔罪, 若非舟行晚从头到尾都看着他森*晚*整*理, 恐怕都要以为从前挖苦自己的那个少年换了个人。
一场比完,元慎下来三言两语就跟刚才的对手处成了朋友,察觉到舟行晚关注的目光, 他与那人说了两句话后就走了过来,态度仍称不上恭敬,但比最开始好了不少。
“师尊。”
两人不论私底下如何,如今外人面前,元慎还是行了个算得上周到的礼。少年一身青白色的劲装,袖口襟边都压得有流云宗特有的青竹绣云纹,衬得元慎看起来芝兰玉树,还真有那么几分人模狗样。
饶是跟他过节不少,舟行晚也不得不承认元慎确实模样长得好。
不过这点外貌上的优点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吸引力,舟行晚暗恼自己刚才盯人盯得太过直白,面上却端得让人抓不出错处,他点头算是回应,又觉得这样太过干巴——
平心而论,舟行晚跟元慎并没有什么闲话可说,但眼下不是在流云宗,这边这么多人,其他门派的人也都在看着,他不想从自己身上传出什么“流云宗内部不和”的传闻,于是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表现得不错。”
元慎点头,竟然在舟行晚面前装起斯文来了:“弟子接下来还有三场,如果那三场也都赢了,不知道师尊能不能答应弟子一个愿望?”
舟行晚回忆了一下元慎前半场堪称碾压的比试,心道完蛋,这人哪儿是来跟他协约的,这分明是把他当做许愿池里的王八了。
以元慎前面三场表现出的实力,他有输的可能吗?根本没有好吧!
舟行晚拒绝了元慎的邀请,后者看上去颇为意外,还愣了一下:“你不愿意?”
“……”
舟行晚被他话里这理所当然的笃定问得自己都不自信了,他心道难道是自己忽略了跟元慎之间相处的什么,不然对方怎么会再他们关系这么恶化的前提下问出这样的话来,顿了顿竟然迟疑:“我应该愿意?”
难道元慎所谓的“愿望”竟然包含着如何掰倒玉秽的关键证据?
如果是这样,舟行晚觉得自己确实是该听一听元慎的“愿望”,对面的少年却可疑地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其实说实话,舟行晚对他跟对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若往细里说,甚至比对剑盟的那几个人还差劲些。如果换做是跟平常人以这样的状态相处,元慎是半点不会去想对方是不是喜欢自己的,可是现在……
元慎痴痴回忆着那天偶然在舟行晚房外听到的那些话,心中苦笑若非他经常旁敲侧击着向玉秽和丹珩试探,只怕连他也要以为那是一场荒唐的梦境。
舟行晚是喜欢他的吗?应该是喜欢的,不然也不至于无人时一个人在房间里自言自语,连跟他师尊同辈的师叔师伯都只能沦落为妾,而他只是一介普通的弟子,却被舟行晚牵着以下犯上,被他充当做“妻”。
可……既然喜欢他,又为什么对他这么平淡,看不出一点跟别人的不同?
元慎百思不得其解。
这段时间这个问题深深折磨着他,如同从地底长出锁链,他挣脱不得困宥其中,却往深处探索就被禁锢得越紧;可若让他放弃,又总觉得心有不甘,如果说元慎一开始只是因为他名在玉秽和丹珩之下却在舟行晚心里占据更重要的位置而沾沾自喜,那么在后来这几个月对真相的追寻中,他早就陷入了更深的泥沼。
——不管舟行晚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喜欢也好,厌恶也罢,元慎都糟糕地发现:无论舟行晚对外表现出的是什么,他好像都只能把对方的行为套在喜欢自己却因各种原因而不得不表现得与喜欢截然相反,然后深深自陷。
这种心理在对方一再表现出的冷漠和元慎自己对那天舟行晚说他是“妻”的深信里往复循环,直到刚刚,元慎试图以协约跟舟行晚更进一步,可——
他为什么会拒绝呢?
如果他真的喜欢自己,那么自己如今作为“舟行晚喜欢的人”主动提出能让对方满足自己一个愿望,他又为什么会不愿意?
元慎从来没有像这样迷茫过,潜意识里他觉得舟行晚绝对是喜欢他的,这点玉秽跟丹珩都可以作证,可……
想到对方这几个月的各种冷待,尽管元慎很想稳住心境,却总忍不住生出各种其他的想法,
他忽然又想起前段时间玉秽状似无意却如同在自己心里树根深种的话:“你师尊眼里从来都容不下沙子,你从前既然因剖丹的事与他生了龃龉,自然越早调解越好,不然被别的人登了先机,别说你们师徒情分,我与他多年同门,也是不给面子的。”
所以……舟行晚对他这么冷漠不是突然不喜欢他了,而是自己伤他心的时候有别的人替上,给了舟行晚的“面子”?
所以,在他们去仙京的那一路……尘轻雪?
半愤半恨的情绪骤然飞得汹涌,沸腾燃烧着他的理智。元慎深深看了舟行晚一眼,他忽然有很多话想跟舟行晚说,又怕对如今的舟行晚来说,自己越说只会错得越多,于是只得将那热烈的情绪忍住,道:“今天晚上……应该是戊时的时候,你到天极宫的后山那里等我,我有话要问你。”
舟行晚一顿,正要询问他要干什么,元慎却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
才刚张开嘴,还保持着姿势想要问他的舟行晚:“……”
舟行晚一阵头疼,他心道这人也太不讲理了点,正思索着明天该怎么办的时候,一转头却看到一道雪衣月影一般垂于松下。
男人只影形单,面向着舟行晚却视线低垂,因为姿势的原因舟行晚看不清对方脸上具体的表情,却仍然在见到那人的一瞬间心头重重一坠,于是原本再纷杂凌乱的情绪也被平复,他静静凝望那道雪影,好像天地间唯此一物。
或许是他看得久了,尘轻雪终于肯抬起头来看他,那一瞬凝冻的寒霜一寸寸化开,冬水春流,似有嘲哳虫鸣鸟叫,回还万物复苏。
舟行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这个时候他应该移开视线的,却怎么也做不到,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率先开口:“你……”
“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像是怕被他误解,才刚一能开口,尘轻雪便急切道:“只是想看看年轻一辈的比试,随便找了一场,没想到会是元慎在这里比,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阿晚。”
尘轻雪声线平稳,粗听之下与往常并无什么差别,舟行晚却就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委屈,他的心脏像被什么尖锐划开,叫他忍不住去心疼这个看上去强大到无懈可击的男人,他说:“我也只是随便来看看。”
尘轻雪点头,他抬头看了眼天色,道:“时候也不早了,阿晚要回去休息了吗?”
舟行晚心下一沉,明明以前尘轻雪看见他都会主动上来跟他说话的,若没事就找各种借口跟他待在一起,如今不过巧遇罢了,尘轻雪竟然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待,这么快就想跟他分开?
无由的酸胀填满了他的心房,舟行晚有些不好受,却深知自己没资格去指责什么——何必矫情呢?现在的结果本来就是他一手促成的,以为别人好的名义亲手拒绝了尘轻雪的好意又把人推开,而今尘轻雪再怎么冷漠都是他该得的,又何必去管对方做了什么?
舟行晚竭力不让心头的情绪浮上脸,他点头轻道了声“是”,正要独自离开,尘轻雪又道:“这个时间阿晚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不知天极宫为流云宗安排的宿处在那里,我送阿晚回去。”
“……”
云纹绣金白履才刚抬起,舟行晚听到尘轻雪的话后微微一顿,他的脑中好像经历了天人交战,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短短几秒的时间在他心里被拉得无限长,长到舟行晚不记得自己刚才想了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舟行晚已经答应了尘轻雪相送的邀请。
其实天极宫为流云宗安排的住房并不偏远,路程当然不难走,舟行晚也从来都没有路痴的属性,他先前不是没有一个人从比试的场地走回去过,这回身边跟了个尘轻雪,他却不知怎么的总记错路,平日里只要两刻钟就能走到的地方他花了半个时辰都没走到,舟行晚脚程快尘轻雪半步,他充当领路的职责,却总是走错折返,因此额上急得冒了汗,觉得很不好意思。
……尘轻雪该不会以为他是故意领错路吧?
虽然知道对方应该不会这么觉得,舟行晚却还是没忍住往这个方向猜想:明明他之前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尘轻雪的示好,今天再见时拒绝对方同路的态度却不坚定,连带着迷路这行径都好像故意为之,只是为了跟尘轻雪多待一会儿好吊着他似的。
又走错一段路,他们走得越来越偏,连个问路的人都没了。舟行晚一边觉得过意不去一边越发心虚,干脆直接问他:“你还记得我们来的时候是往哪条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