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跳的青筋暴露出主人的愤怒,舟行晚随便抓起床头架着的一件外衣就给自己套上,他干脆利落地下了地,不见半分虚弱之态:“你到底做了什么?”
“只是一点小手段,防止蘅晚像现在这样,穿上衣服就不认人了。”
玉秽盯稳了抓在自己前襟上那只修长白净的手,心情大好,仿佛衣服上都多了股香味似的,弯唇道:“不是静元针,蘅晚可以放心。”
舟行晚不信,尽管身体里确实没有之前被静元针捣乱时的各种不自在,也还是放不下心底的戒备。
他扫了眼这个虽然简约却无处不彰显着精致奢华的房间,先问:“这里是哪里?”
“妖憩谷,暗域之森。”玉秽抓着他的手,在后者唯恐避之不及的躲闪下终于抢回了自己的衣服,却不见半点开心。
舟行晚对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知道这什么“暗域之森”是许多年前那些妖族的流放地,没想到他们在这里流亡,不仅没有丝毫反省,还把这里当成了让他们东山再起的根据地。
果然本性难移。
他问:“你们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
玉秽温柔地看着他:“蘅晚不知道吗?”
“……”他上哪儿知道去?
舟行晚把这句肯定语气的疑问句当成了某种暗示,他下意识想起玉秽那边最初的端倪,也就是他刚穿过来、玉秽送他送审路上那一批袭击的妖族,以为这是玉秽的暗语,于是没有说话。
大约六个月……也就是说玉秽在半年前就跟妖族勾搭在了一起,这段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可是短短六个月的时间……真的够玉秽跟妖族建立这么紧密的联系吗?
玉秽的语气看似真诚,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证明他话里的真伪。舟行晚不知道对方这句似是而非的“你不知道吗”到底是虚实之计还是单纯的疑问,干脆直接当没听到,问出第三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投靠妖族?”
玉秽还以为他会问自己尘轻雪有没有事,一连三个都没听到自己想要的提问,都不知是该喜该怒,他再次反问:“蘅晚觉得我是投靠了他们?”
舟行晚一顿,心知玉秽这样的体面人最在乎自己的面子,当即改了口:“你虽然明面上与临江玉家断绝了关系,可实际上你们一直都是同谋吧?”
“同谋这个词不好听。”玉秽道,脸上尽是没有丝毫掺假的真心,“我更希望蘅晚说我们是家人。”
家人?舟行晚如同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讥讽道:“为了保全自己,随时都能手足相向的家人?”
他没指名道姓,玉秽却一下就猜到了他说的是谁,不由无奈道:“看来蘅晚对我这个做师兄的有点误会。”
玉秽状似回忆,脸上是一如既往波澜不惊:“我是杀了二弟没错,可那只是事急从权,实际上二弟自幼与我关系最好,我也是很舍不得他的啊。”
“……”舟行晚想起当时那个场面就觉得恶心,他实在不能理解玉秽这个人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想了很久都觉得自己大概是骂不过玉秽的,只好放弃了跟对方在口舌上一较长短的想法。
要是尘轻雪在就好了——脑子里无由地突然蹦出一个想法,舟行晚忍不住想:要是尘轻雪在的话,应该能骂得过玉秽。
他又问:“临江不是什么小地方,玉家更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若你安分守己,临江玉氏长子跟流云宗首席大弟子的身份并不难听,你为何会跟妖族勾结在一起?”
这是他最在意的一点,玉秽此人行事看似难猜随意,然则背后都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舟行晚现在知道了玉秽的手段,也确实不得不承认玉秽算得上是有勇有谋,可——
动机呢?早已式微的妖族到底能给玉家提供什么,竟让他们这么死心塌地地跟随?
玉秽看穿他的想法,道:“我若说我一切举动只为黎民四海,蘅晚会信吗?”
舟行晚睨他,道:“如若我说其实我是你爹,只不过现在夺了你师弟的舍,你信不信?”
“……”玉秽眼中情绪在这一瞬迸发出万千杀机,好在很快就平复下来,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玉秽伸出半掌,皮笑肉不笑道:“蘅晚,别说让我不喜欢的话。”
舟行晚只以为玉秽濡父之情太重,容不得别人诋毁,随便道了两声“彼此”。
——要这么算玉秽还经常说他不爱听的话呢,也不见他去找玉秽的不是!
反正真面目已露,系统早就飞了,他才是这个世界本该存在的人,舟行晚没了禁止ooc的限制,连假装都懒得假装:“爱说不说。”
他本以为自己态度不好,玉秽怎么着也该生气才对,谁知后者不仅不气,竟还真的认真思考起来,眼睛里闪过跃跃欲试的光:“蘅晚,你难道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不公平?什么东西?
舟行晚这下是真的被他挑起了兴趣,想玉秽这样的人,甫一出生就是一方世家的长子,后来拜入宗门,不仅得了在九州一众剑宗的流云宗宗主的亲自教导,还一入门就是年轻一辈的大师兄——玉秽生来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竟然也会知道什么叫世事不公吗?
他被这句问得一怔:“什么不公?”
“蘅晚不如问问这世上什么是公平的。”
玉秽道:“同样一个九州,同样一条性命,有的人生来什么都有,有的人竭尽所能也不过是成为旁人成长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你说这公平吗?”
“……”舟行晚听出他大概是在嘲讽这世上的许多既得利益者,可偏偏这话从从小没少得利的玉秽说出来,就硬是让他感觉到有几分魔幻。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这跟你投靠妖族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的。”玉秽道,他眯起眼,“有的人生来什么都有,有的人至死什么都没有,这世上不公太多,如同关内百姓想要长命百岁,却因关中禁令不敢去学如何吸纳吐气;如同当初在仙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再如同现在的修仙界,有人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不择手段,不惜以同门的金丹作为自己上升的渠道。”
“……”舟行晚听出他最后是在点自己,短暂惊讶之后,负气地别开了头。
玉秽被他的小动作逗笑,道:“蘅晚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吗?”
舟行晚直觉他要开始说教,果断摇头。
玉秽道:“因为现在的人太多了。”
他弯起眼睛,露出与表情狠厉半点都不符合的笑:“九州就这么大,金银财宝就这么多,灵珍异宝就这么点,可不是我有你没?”
舟行晚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竟然还认为玉秽说得挺有道理:“所以?”
“所以我很快就想好了解决之法。”玉秽道,他的声音在外面初开始的连绵细雨的作用下显得有些阴沉:“蘅晚不妨猜猜?”
舟行晚摇头,他对这个没有半点兴趣。
好在玉秽本来也不在乎他的答案,见他拒绝,脸上笑意更盛:“很简单,这天底下的人只要死一半就好了。”
——这话简直惊世骇俗!因为太超脱常理,舟行晚甚至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隔了好久仍然不敢置信:“什么?”
玉秽道:“只要天底下的人死一半,不管是哪一半,剩下那一半人应该都能生活得很好,至少不必像从前那样拮据。”
舟行晚完全被怒火烧昏了头,他陡然拔高声调:“就因为这个荒谬的理由,你甘心投靠妖族,枉杀无辜性命?”
这是什么人啊!
“有何不可?”玉秽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道,“反正如今这样的世道,关内当权者荒淫无道,百姓苦不堪言;关外各门派面和心不和,背地里不知如何互使绊子,这回妖祸突起,真心诛妖的又有几个?”
他声音很轻,该有的气势却没有削减半点:“若他们活,自然皆大欢喜,往后少人与他们争求生之法;若他们死——不是正好?是我让他们从这苦海中解脱,还免去他们一句道谢。”
——他甚至还想过让别人谢谢他把人杀了!
舟行晚都看不出玉秽刚才那番话到底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怒道:“你真疯了吗?!”
玉秽但笑不语。
舟行晚是真的气狠了,他只觉得一股股火气顺着自己的心肺往上冒,让他几度差点站不住。他看着玉秽大义凛然仿佛慷慨赴死一般的样子,声音越来越冷:“你觉得这世上人多,所以牺牲别人……可你若真的为天下黎民百姓,为何不先杀了自己?”
“蘅晚说得有理。”
玉秽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笑意更大,他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支匕首,锃亮的刀光印着他柔和的脸,玉秽把尖端对上自己心口,然后把刀柄送到舟行晚手上:
“既然这样,蘅晚可以来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