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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出征人选与时机

由谁来领兵出征?

朝臣彼此看了一眼,都没在仓促之间给出一个答案。

诚然,那个询问陛下是否认可的过程,好像是敷衍且草率了一点,有一个瞬间还让人觉得,是皇后在扮演一出独角戏。

但想到皇帝的情况,又还勉强能接受。

最多就是……现在得正经一些。

既要打王恭,还要打一场速战速决的仗,还是要拿出个章程。

……

谢琰感觉有数道目光都先投到了他的身上,便先开了口:“王恭逆贼虽没什么对敌履历,但他手握重兵,手下也有诸多可用的副将,领兵之人需有破阵先登之勇,打他个措手不及。”

对于谢琰上来就是一句上道的“王恭逆贼”,王神爱强忍住了想笑的冲动,转而问道:“那以右将军看来,何人可用?”

谢琰朝前一步,仪态大方:“臣请领兵一战!”

也别怪他来抢这个立功扬名的机会。

天幕对比了孙泰叛乱中王凝之和谢道韫的表现,固然是给他们陈郡谢氏保住了颜面,却也让他不敢苟同,所谓王谢余晖都已落在了女人的身上!

他有领兵之才,又恰逢这等天赐良机,正可给王恭以迎头痛击。

若是此战得胜,不仅一部分军权可以名正言顺地重新回到谢氏的手中,也能以更好的状态防备天幕的预言。

他那志在必得的神情表露得过于明显,以至于同在朝堂之上的庾楷刹那间意识到了他的想法,也一步出列:“臣也请战!”

像是为了加强他领兵的说服力,庾楷又道:“臣早年间接兄长之职,接任豫州刺史,于历阳陈兵备战,专门训有一支精兵,可顺江而下,直走京口,与王恭逆贼交手。”

上首的皇后顿时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目光往复于二人之间,仿佛对于决定由谁为将这件事很是为难。

殊不知王神爱此刻想的是: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是一点都没错。

这群该死的玩意!

司马曜在世时,极力要将兵权从谢家手中夺回,他也确实成功扭转了局面,但看谢琰此时说话的底气就知道,谢家领兵的傲气仍在,只怕……兵马也在。

至于庾楷,那更是装都不装了。

什么“接兄长之职,接任豫州刺史”,换一个说法就是,他的兄长死了,豫州刺史的位置不想转手旁人,就来了一个弟弟接任,完全将官员选举任职当成了个笑话。

不仅官职上把“豫州刺史”变成了家族传承,还在历阳准备了一支精兵,随时可以调度。

要不然怎麽会在天幕中提到,他给司马道子提建议,司马道子愿意倾听呢。

若不是当日他被王神爱拔剑相对的表现吓到了,还该硬气得多!

在这两人的请战面前,王珣都显得少了些底气,更别说是和他们之间隔着地位差别的刘牢之。

倘若王神爱想让自己看中的人担任主将,还得翻过眼前这两座大山呢……

她先转向了谢琰,道:“不瞒右将军,我另有一事想要请您相助,也非您不可。”

谢琰忙道:“臣不敢。”

“没有什么敢与不敢的。”王神爱幽幽一叹,“我既是相信将军的本事,也算是图个吉兆,所以有此一请。”

“此次征讨王恭,再如何来去迅疾,有若雷霆,也需一月半月,荆州的桓玄同为逆贼,能因天幕所说除掉殷刺史,自领荆州兵,必定不会错过建康有变的大好时机。倘若他要做永安的忠臣良将,趁着我们进攻王恭之时挥兵东来,攻破建康,该当如何是好?”

他们要面对的,可还有一个敌人呢。

还是一个,出手异常果决的敌人。

“那……”

谢琰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已被王神爱打断了。

“昔日令尊东山再起,于朝野危难之时牵制桓温,对阵苻坚,挽我晋朝局势于危难之间,如今桓温之子若有卷土重来之心,也正该由谢将军再现先辈之风,将他拦截在荆州境内。不知——”

王神爱目光殷切,“右将军可愿担此重任?”

“……”右将军有点懵。

谢安能牵制桓温,于是得出结论,谢安的儿子能打赢桓温的儿子。怎麽说呢,乍听起来有那麽少许道理,但不多。

可他率先一步请求进攻王恭,是当之无愧的请战第一人,若是直接说没有十足的把握打赢桓玄,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脸!

先前的议事中,王神爱也已数次用“右将军”的名号,将他高高捧起,更让他此刻骑虎难下。

除了答应,竟好像没有第二种结果。

他瞥了眼庾楷,将心一横:“臣愿往!但仍需一路助力。”

王神爱莞尔:“请右将军说来,是要何人与你一并出征?”

“不。”谢琰答道,“臣想请庾将军将历阳精兵借我一用!”

他解释:“历阳位处荆州与建康之间,若要抽调历阳水师前去讨伐王恭逆贼,往来传讯反而贻误战机,还不如借我守关,以防备荆州军攻来,还请庾将军割爱。”

庾楷原本就指望靠着此战洗脱自己身上的骂名,也扭转一下先前接连被王神爱呛声的窝囊形象,一听这“割爱”请托,当即就怒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近调兵的意思。”谢琰答道,“我又没说,借了你的兵,便要让你当个光杆将军留守建康城中。你若自诩有训练精兵的本事,统领先前调来的北府军又有何妨?你庾大将军坐镇中央,刘……”

谢琰忽然止住了话茬。

他原本要说,由刘牢之出任副将。却又忽然想到,刘牢之此人在天幕中提到过,在原本的事态发展里,会投靠向永安大帝,也没被天幕准确说明,到底是不是那位“刘大将军”。

若是让他出战,谁知道会不会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

这也不是他可以信口决定的东西。

但也就是在他迟疑不言时,王神爱已接上了话:“以刘将军的本事,只戍卫皇城,还是大材小用了。不如便由庾将军挂帅,由刘将军出任副将,明日便点兵出征,速胜王恭,二位以为如何?”

庾楷虽然有些暗恼自己的精锐得暂借给谢琰,若能攻破王恭部从,能做的事情便少了些,可一想到,这个主将的身份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这点怨气又飞快被他抛在了脑后。

这份委任,或许也该说,是王神爱表示出的“和好”意图。

他抱拳道:“愿遵皇后殿下旨意。”

刘牢之更是没什么不可的。

他的地位因天幕宣告而有些尴尬,也便是皇后在此主持大局,才能让他仍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副将便副将,能出战就是天大的好事。

或许唯独对此安排有些不满的,也就只有王珣了。

他不理解,无论是挂帅奇袭,还是屯兵戒备,都是真正的实权大任,为何要被王神爱交到外人的手中。

“那麽族叔觉得,我王氏上下谁人可担此大任?”王神爱瞥了他一眼。

王珣还没开口,王神爱已又道:“您也不必自荐了,建康局势复杂,还需族叔在旁为我筹划。不如趁着此次出兵,您好生盘算一番族中的可用之人,也好在随后派上用场。”

她提醒:“可千万别再出左将军这样的人了。”

这“左将军”三字被王神爱咬得极重,王珣顿时面露羞赧。“……是。”

要是再出一个王凝之,他们琅琊王氏的脸,可就全部丢完了!

王神爱和缓了语气:“您也不必太过担心,刘牢之刘将军也算是我们提拔上来的,他若赢了,也是我们受益,并未把军权全盘交出去,不是吗?”

是,这话说得在理。

王珣抱着并未全然平复的疑惑,最终还是选择暂时告退。

却不知在他的背后,王神爱虽没再骂他一句“鼠目寸光的玩意”,也在顷刻间将客套从脸上撤了下去,让这张仍算稚气的脸上多出了几分阴沉的杀意。

不过这表情好像并不适合一个“不得不摄政”的皇后,很快便已消隐了下去。

她挂着轻快的笑容,转头朝着后方的刘裕问道:“先前朝堂上没法发问,现在问也不迟。德舆,你老实告诉我,你想领兵吗?”

刘裕一惊:“我的责任是护卫殿下的安全。”

干一件事就得做好一件事,也是他向来的准则,更是他这样的人生存的道理。

王神爱却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若是抛开这件事不管,遵从你的本心,你想领兵上战场吗?”

这也不算是个太奇怪的问题。

假如没有她组建近卫的需求,刘裕此刻仍在孙无终帐下做司马,该当跟着刘牢之一并出战。

不错,近卫的训练只是小场面,但已足够让王神爱看出,刘裕不是等闲之才,只要给他作战的机会,越是乱世,他也越有出头的机会。

说他只会循规蹈矩,跟从部队行事,那更是个笑话。要真是个憨货,他连被孙无终举荐的机会都没有。

看出了王神爱眼中的认真,刘裕不敢犹豫,朗声答道:“当然想!”

不想当将领的士卒,绝不会是个好士卒,他也不会例外。

若是换一个权贵在他面前问出这个问题,他未必会给出同样的答复。

可皇后殿下不仅对他有提携器重之恩,更是在今日朝堂上提出了废除连坐的政令,令人……心悦诚服!

“好!”王神爱赞道,“那就带上几个人,去打断庾楷的腿!”

刘裕僵在了原地:“……啊?”

等一下,打断什么???

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一点什么问题,不然为什么会听到这样的一句命令。

可此刻众朝臣已然散去,司马德宗也被宫人领走玩泥巴去了,偌大的太极殿前,几乎不见多少人影,这才让刘裕喊出那句“当然想!”显得格外中气十足,但也……

也让王神爱的这句话,只传入了他的耳中。

她的声音并不轻,也没有任何一个字存有歧义。

所以他听的话,和王神爱说的话,没有任何的区别。

“谢琰高傲轻率,庾楷愚钝自封,谁都不是主将人选。前面那个被我打发了,后面那个……难道你想看他胡乱指挥北府军,让奇袭失败吗?”

刘裕摇头。当然不是!

北府军中都是他的同袍,也 大多是流寓州百姓中的可怜人,凭什么为这些士族的愚蠢而送命。

“那不就得了?”王神爱理直气壮,“我又没让你做什么凶残杀人的行径,只是让你打断他的腿,让他没法随军出征而已。”

反正庾楷挂帅,必定还有人心存不满,想要取而代之,只是地位不如对方,在朝堂上说不出来而已。

先有褚秀之被杀,庾楷挨打都只能算小事了。

刘裕有点恍惚地应道:“……是。”

“等等。”他刚举步要走,又被王神爱给叫住了,“记得小心一点,藏好自己的身份,别被他发现是你干的。”

正好,庾楷没有直接归家,而是先去城外北府军大营之中走了一圈,与刘牢之商量些出兵的事宜,自城外归来时已至日暮。

这是多好的动手时机啊!

……

所以事情是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的呢?

王珣很是迷茫。

……

庾楷在从城外军营折返归家的路上遭到了袭击。

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随从都已被人用闷棍打晕了,只剩下庾楷被套在麻袋之中痛呼,惊动了城中的更夫。

从麻袋中放出来的庾楷已是浑身是血,被人匆匆送去了医馆。

通身上下检查了一番才知道,说重伤倒也不至于,大多数地方都是简单的皮外伤,唯独有两处伤势格外严重。

一处在脸上,被人狠狠地往鼻子上打了一拳,几乎破相。治倒是能治得好,但恐怕短时间内是无法见人了。

另一处就更吓人了,竟是直接折了庾楷的腿骨!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能不能在接骨后恢复原状尚不好说,至少是无法挂帅出征了……

皇后亲自到访庾府,关怀了一番庾楷的伤势,与庾楷一并痛骂了一番幕后动手之人,也答应帮忙一并找出真凶。

但这件事先撇开一边,当务之急还是选出替代庾楷出征的人。

次日的朝堂之上,先前都已默不作声的各方,又恢复了活跃,将一个个名字报了出来。

可这些人彼此针锋相对,仿佛对方就是那个为了上位不惜对庾楷动手的人,竟到了各自揭短的地步。

甚至不必这麽互曝短处,也让人不难看出,这些人啊,若要在军中当个混子或许还好说,真要当主帅那是一个都不行。

最后还是皇后殿下拍了板。

再耽误下去,所谓的奇袭都要变成笑话,反而让王恭有了准备的机会。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由刘牢之出任主将,调兵作战。

当然,考虑到刘牢之的名字出现在天幕中,若让其独领一军,难保不会出现问题,多加了两个安排。

由庾楷的儿子庾鸿出任军中长史,另带一路偏师随行。

由皇后亲卫统领刘裕出任监军,配合刘牢之统兵作战。

于次日入夜前后避人耳目即刻出发。

按说,这件事到了这里,也就结束了。

唯一遭到损失的也就是被殴打断腿的庾楷而已。但庾鸿还在军中,也不算吃亏到底。

再非要说的话,皇后也有那麽一点损失。她不仅大公无私地拒绝了王珣举荐王家人出任主帅的建议,还得重新选个亲卫统领。

可为什么!

为什么就在大军出征的一个时辰前,王珣走在建康城的路上,还遭到了袭击。

若不是有个卖柴火的小哥听到了异动,立刻冲了过来,让偷袭的人为免暴露身份匆匆逃离,恐怕他就会变成继庾楷之后,第二个暂时告别朝堂的人!

王珣怒火高涨,“动手的一定是庾家的人!”

他这一扯嗓子,便牵连到了脸上的伤势,又龇牙咧嘴了一阵,才将痛楚强忍了下来。

庾家也太不像话了,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怎麽就能平白怀疑到他的头上。

他此刻脱离了危险,也有了即刻与人算账的想法,没等人将他接回府中,就已让人前去急报皇后殿下。

可惜,就算王珣乃是皇后格外倚重的族叔,也是朝堂要员,听闻他受伤的消息,皇后也并未亲自赶来,只让人送来了口信。

“皇后殿下说,大军出征在即,她与监军还有几句话要嘱托,暂时无暇分神,稍后自会让太医来府上问诊。”

王珣碰了碰侧脸,再度轻抽了一口气,“还有呢?”

“她说,有一有二,不可再有三,若是还有人私下动武,想要借此解决矛盾,迟早会让朝堂全空了。无论外敌如何,建康城中的秩序必须尽快重建,法令从严。刘裕虽已随军出征,但先前的二百精兵仍在她麾下,以二百御两千人不在话下,这支队伍,一定严格把控在王家人的手里。”

“两千人从何来?”王珣的脸色比先前好看了不少。

“殿下说,自建康周遭募兵就是。简静寺的财货交出了一部分入库,正可用来养兵。”

“募兵啊……”王珣喃喃,深觉此事大有可为。

他却并未发现,那位救了他的柴火小哥低垂着脑袋,口中无声念叨着什么。

却不是因为敬畏贵人,也不是脾性老实,而是——

在那双垂落的眼睛里,掠过了一道野心勃勃的厉光。

他好像找到一条立足于建康的门路了。想必,王珣不会介意给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封入伍的推荐函吧?

……

而此刻的另一头——

若是让王神爱自己说的话,她懒得过来看王珣伤成了什么样,可不仅仅是因为大军将要出征,还是因为此刻与她同行在建康城墙上的人。

秋色渐深,日落也比前一日来得更快。

城墙之上很快变成了一片惨淡橙红的余晖,只有门楼之上挂的一面锣鼓,还反照着一轮金晖。

城外的土地也已有半数沉入了昏昏暮色里,显得缓缓移动的那一列黑影,不像是士卒出征开拔,而更像是土地的呼吸与起伏。

夜色会为他们的行动做出掩护,用最后的一线明光为他们送行。

当然,倘若有人回头向城楼望去的话,还能看到,皇后与她身边的夫人缓缓踱步,踏过变冷的石砖,仍在望向军队的影子。

与皇后同行的夫人身着着宝花上襦,衣上带着一抹橙红色,像是夕阳仍环绕在皇后身侧,又好似只是为这位夫人原本沉稳端方的气度里,平添了几分生命力。

也难怪……她能写出“秀极冲青天”的泰山吟,正是这晋末乱世里的奇女子。

王神爱自觉自己的欣赏还算收敛,但对于谢道韫来说……

这位皇后殿下的邀约里已尽显热忱,怎麽见到了人,还能更热情的?

她居于会稽数十年,甚少与这样奇特的小辈往来,还有点不太适应。

迎着秋风,她轻咳了一声,问道:“我听人说起了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朝会,有个问题还想向殿下请教。”

按照王神爱在邀约中所说,她此次入京,是为皇后做幕僚的。虽然这职务听来罕见,但既是幕僚,总不能对当下的情形一无所知。

在会见之前,她也在建康城中走动了半日,听到了不少与“废除亡叛连坐”一事相关的百姓回应,以及一些与皇后有关的风闻,在心中大略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形象。

但真见到了王神爱,她又不得不承认,她和那个形象之间又有极大的不同。

让人不免怀疑,这个年轻的姑娘真是王献之和司马道福生出来的吗?

“谢夫人想问什么?”

谢道韫徐徐说道:“我想问,殿下是真的不想实行土断吗?据我所知,北方流寓州和南方江东世家所占据的地方,情况是一样的,以我熟悉的江东为例,光是早已式微的虞家,都还藏匿有千余人口,若要遏制国境之中横生反贼,这一刀非动不可。”

王神爱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谢夫人是直到前几日,才想与左将军和离的吗?”

谢道韫顿住了脚步。

王神爱也在同时停了下来。

虽然日光已只剩下了单薄的一缕,仍旧足够让目光清明的两人看到彼此的神情,看到在这相互对望中,仿佛尽在不言中的一抹笑容。

两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并不需要多说了。

时机——

任何一句话说出口,都需要时机!

就像此刻,进攻王恭就是最好的时机,其他的事情都要为之让路!

第22章 那是永安大帝的字

王恭的手突然一抖,本该将灯花剪去的手歪了一下,险些被重新燃起的烛火给烫着。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他心慌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他绝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即将发生在他的头上。

参军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本在汇报军中账目情况的声音一停:“您怎麽了。”

王恭没有隐藏的意思,“我有些心乱……”

他看了一阵眼前的灯花跳动,忽然又问:“你说,新皇登基,我们却留守此地,拒不入朝拜见亲贺,真的无妨吗?”

参军回道:“这不是先前已决定了的事情吗?如今的陛下并不是先帝,对您没有多少倚重的心思。”

——一个傻子皇帝,可能都分不清什么叫做倚重,就更不用说了。

若是早逝的王皇后有孩子,还当上皇帝,他们自然不必那麽被动。可现在的天子,并不是王恭的外甥,问题就大了。

他劝道:“咱们若是入朝,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若留在此地屯兵,那便是保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钱,朝廷也要拉拢于您。这是完全不同的处境。”

“可若是这样,人人都要说,我王恭名为晋臣,实为反贼。先帝在时便已包藏祸心,如今皇位更叠,便再不隐藏此心,仰仗兵马之利,拒不听从皇命……”

参军何澹之嘴角动了动,很想拆开王恭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都这种时候了,当然是地位和性命更加重要。看看那位永安大帝,他若是顾忌名声的话,根本不可能干出挟天子的事情,那也就注定没法成功了。

有这个例子在前,王恭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难怪会为“忠臣”之名所累,做出天幕提及的蠢事!

在办事的态度上,果然还是昔年曾为旧识的桓玄更对他的胃口一些。

何澹之一边腹诽,一边也飞快地打断了王恭的话:“这有何难呢?您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不就行了?我看领兵在外收复失地,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两年前,北方的燕国和魏国之间已生裂隙,快速崛起的魏国占据了燕国绝大部分的注意,但就算如此,燕国战将不少,还是分出了一只手来暴打了南方的东晋。

领兵作战的,是彼时的燕国国主慕容垂的三儿子慕容农。

此人先破廪丘、阳城,杀死了东平太守韦简,迫使高平、泰山、琅琊等郡的守军都弃城而走,又继续出兵,夺取了临淄。

刘牢之就是因为这一仗救援不及,才被罢官在家的。

若不是当年十一月,慕容农就因北方战事有变,被急召而回,恐怕还能继续再打下去。

如今慕容垂已死,眼看慕容氏的残部还要迎来拓跋圭的铁骑威慑,再没有一点多余的人手能用于戍守南方战线,他们晋朝这边,是不是可以趁机出兵夺回失地呢?

敌军势弱,这仗好打,却有一个足够好听而正义的名头,用来敷衍朝中,那更是绰绰有余!

这话听在王恭耳中,别提多有说服力了,就连眼神都比先前清亮不少。

是了,这样一来,他就是因为开疆拓土、收复失地,这才不得不继续把持住军权,暂时驻兵在外!

这个理由摆在前头,若是皇帝想要将他调回,反而是皇帝不懂事。不仅能说服别人,更能说服他自己。

王恭觉得,自己今夜能睡个好觉了。

……

但在这个夜晚,有些踌躇满志的人注定睡不好觉。

刘裕认真地擦拭着手中的刀剑,将弓弩箭矢全部细心地检查了一番,随后才从随军的箱笼里,翻出了那件由皇后在出征前所赠的犀皮两当铠。

他真正参与的上一场战事,已是十几年前的淝水之战,但那个时候的他,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因家贫而入伍,不过是个随波逐流的小卒,每日担心的事情,不是何时能将北方的敌人打退,而是明日还能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随后零散的南北作战,对他来说更像是训练弓马技艺的场合,而不是真正的出战。

直到今日,直到今日!

他换上了战甲的内衬,套上了两当铠,在握住一旁的长槊时,臂膀的发力让他本就紧实的肌肉与铠甲愈发贴合。再将兜鍪一戴,推门而出时,让前来寻他的孙无终暗叫了一声好。

孙无终原本想如同先前一般一拳打在对方的肩膀上,喊一声“寄奴果然是个好小子”,又想到刘裕此行还顶着监军的名头,是代表皇后而来,将手收了回来。

嗨,也算他运气好,先前举荐的时候只是顺水推舟,哪知道他如此争气。

但孙无终的手还没收回去,就已被刘裕一把抓住,锤在了左肩头,“不是你说的,我们北府军不讲究这个。”

孙无终一愣,又哈哈笑道:“是了,不讲究这个!还是你小子上道。”

他忽然压低了语气:“庾楷那儿子庾鸿,对你负责先头进攻这件事很不满意,方才又去找刘将军了一次。军令肯定是不会变更的,这点你大可以放心,但这小子家世背景太好,我怕他日后找你麻烦。”

刘裕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

若让孙无终说的话,皇宫的风水还挺养人的,刘裕这些人近来吃得饱,不仅是面上血气旺盛,就连说话时候的底气都比先前多了不少。

瞧瞧这一身行头和沉稳的做派,站出去谁都得说,真是好一个威武不凡的刘将军。

就是好像这个称呼有哪里不对……

但孙无终向来不喜欢多想,给自己找不痛快,又飞快地将这点微妙的情绪抛到了脑后。

他也更不会想到,这会儿刘裕在想的是——

他连当爹的庾楷都打了,难道还会怕当儿子的庾鸿?大不了就是再打一次,还能在军营重地打得更为理直气壮。

也是皇后殿下那不走寻常路的法子,让他经由了那一出后,好像突然就彻底打碎了对士族的敬畏。

套上麻袋,看不见那衣冠楚楚的外表后,这些人叫得比他们这些底层人还要惨烈得多。

若真要找他麻烦,那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再说了,不是还有皇后为他撑腰吗?

他要做的,只是打出合格的战绩而已!

……

天色未明,已有一支精骑避开了王恭等人的耳目,绕行到了王恭大营的北方。

王恭可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快地迎来朝廷的讨伐。

他住在军营而非城中,也只是觉得人多的地方让他更有安全感。

天幕之中所说的种种让他常觉惶恐,生怕自己也变成“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骨头一员。

更不知道下一次天幕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爆出什么更为惊人的消息。

有士卒庇护,有战马宝刀在侧,又有一个尽力维系的忠君爱国之名,别人要想对他动手,怎麽也要掂量掂量。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

既要如同手下的参军所建议的那样“收复失地”,他还能本着就近的原则,将更多的北府兵调到自己的手下。

到了那个时候,确实是只有朝廷听他话的份。

但也就是在突然之间,他的美梦忽然被一阵尖锐的声音惊醒。

北方的战鼓不绝于耳,强硬地挤入了他仍旧混沌的头脑中。

等等……北方?

王恭猛地惊醒了过来。

身在军中的本能,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套上了一旁的铠甲与头盔,也就是在这时,他的部将一把掀开了帘帐,向他急报:“北面有人攻入了军营!”

王恭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有多少人?”

“分不清,”部将也懵得很,“晨雾未散……”

能见度太低了,根本看不清!

“只知道北方烟尘大作,领头的还是一员猛将,已带精锐先至,杀穿了北方的鹿砦壕沟,烧了三座望楼,让营中大乱。”

王恭倒抽了一口冷气,怎麽会这麽快!

他确实算不得是个老成的将领,但也知道什么叫做有样学样。

营中有营,队中有队的布置,都是严格遵照部队留下的先例。明岗暗哨的巡逻人数,他也从没有因为处境安全就削减。

还有北方的那道壕沟木栅,乃是专门为了防止两年前的情况出现,让驻扎在京口的北府军来修的,除了几道出入的门户,敌军必须要携带越壕器械才能翻越。

可若真这麽做了,发出的动静绝不会小,立时就能让他的人到岗戍卫。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难道是慕容氏被拓跋圭扫荡得太狠,不得不孤注一掷南下进攻,谋夺一块地盘吗?这才不顾一切地全力进攻?

一想到这里,再想到北人军队向来的行事作风,王恭疾步出帐,被晨间的风吹得头上冷汗止不住发凉。

“立刻调兵,在军营中段阻拦敌军战马,全力反击。”

若真是燕国残部南下,这些人也不过是选了个合适的交战时机而已,还不是一群丧家之犬!

他怎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就彻底打乱了阵脚。

那战鼓声声,也不像是燕国的信号。

总之,他这头的兵力又不少,怕他们作甚!

可这道匆匆拉起的防线还未能发挥作用,一个噩耗就已传入了王恭的耳中。

敌方的破阵比他预计得还要更快,就好像——

就好像对于军营格外熟悉!

怎麽会不熟悉呢?

刘裕快马疾驰,一槊挑翻了前方的守兵,耳廓微动。

那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感觉。他听得到援军即将到来的声音,但同时在他脑中出现的,还有敌军与他之间的距离,和中间的一道道路障。

他当过最底层的士卒,做过必须夜间保持清醒的巡夜人,哪怕是天色黢黑,他都能在最快的时间判断出军营的构造和前方的道路。

这或许也并不仅仅是因为经验之谈,还因为,当他终于能以统领的身份率领精兵出征时,他在出发前的所有忐忑都已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克敌制胜的抱负。

长槊举起之时,随他一并出行的士卒高声齐呼,竟是压过了马蹄声,席卷向了下一处营盘。

没有人能告诉他这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他仿佛是天生的将领,让又一份步步紧逼的噩耗,被送到了王恭的面前。

“将军……”

王恭的声音一抖:“别说了,我们先撤!”

突如其来的袭击,根本没给他以应变的时机。

在敌军的冲击之下,营中早已大乱,再要强行让士卒守卫,也发挥不出多大的作用,还不如先退,等天明之后再想办法。

敌军又是擂鼓又是沙尘,估计人数并不会太多,还有挽回的机会。

“走!”

这一声号令更为斩钉截铁,让他的部将当即护送着他往南边跑。

沿江停靠着诸多战船,原本是为了防备朝廷出兵讨伐才设下的,此刻倒成了他过江保命的利器。

他一边吩咐着手下人去集结部众,一边自己先一步登上了战船,下达了开动的命令。

作为一个将领,这道命令无疑是失职的。

但作为一个想要活命的人来说,王恭可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

成功看到船只离岸,更是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安全了……”

远处军营的交战声,也已和他有了一段距离,除非对方背生双翅,否则必定难以抓住他。

而他的行动就灵活得多,不妨看看敌军是何目的,再决定是单单渡江、折返建康,还是东行求援。

可也就是在此时,他忽然看见了下属骤然转为惊恐的表情。

“你这是……”

这是搞什么!

他转头回望,自己也猛地睁大了眼睛。

营中有晨雾环绕,江上水汽旺盛,自然更是浓雾不息。

船只离岸,行入江中,就像是穿过了一道白色的屏障。

江面浩阔,中段的风清扫去了雾气,方才勉强看得更远了一些。

然而揭开了船前的面纱,船上的人便格外惊恐地看到,在他们的对面却不是生路,而是不知何时陈列待命的敌军!

王恭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会以为对面的那些船只,属于早早听到动静前来迎接的朋友。

那一面“刘”字大旗,更是让他在一瞬间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与所属。

“朝廷的兵马……”

这是朝廷的兵马!

那边的登基典礼都还没有过去多久,按照往日的“习惯”,朝廷内部怎麽都要折腾几天官职瓜分的事情,推行新帝登基的仁政,还要试图抹平天幕带来的影响,怎麽会先来讨伐他!

他那个北上收复失地的借口,还只出现在他和参军的商讨之中,根本没有落成奏表中的文本。以至于朝廷若要讨伐,将他打成逆贼,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毫无疑问,在江面之上,他的声音也没法传递得那麽远。

同样,先一步到来的不是对面的声音,而是迫近的船只飞射而来的弩箭!

“呜——”船头床弩发出的弩箭,发出了一道道破空的厉响,直朝着这边的船袭来。

王恭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趴伏了下去,就听头顶一道轰鸣。

一根弩箭恰恰擦过了他的头顶,狠狠地钉入了前方的桅杆之上。

“退!赶紧退。”

不需要他多说,驾驶船只的人已经做出了反应,试图与后方撤兵的船只会合到一起去。

但他们的速度快,敌军的速度又何曾慢了。

侧翼的船只即刻包抄上来,拍竿齐落,直接击中了几艘小船。

借着这两处打开的缺口,艨艟斗舰便快速朝着王恭所在的位置袭来。

他刚刚站起,就看到一片火雨自小艇上发出。

火借风势,落在了数张船帆之上,根本不给人以灭火的机会,便已猝然拔高,化作了一片骇人的明红。

仿佛周遭的雾气,也要被这烈焰直接烤干。

王恭简直有苦说不出,忙不叠地趴在栏杆上挥手。那不只是在试图让他的人快点来救他,也是试图朝着敌军发出信号,作为停战的示意。

“别打了!”

别打了!

他只是晚一点回京,又没有真的做出谋逆的举动,朝廷就算要讨伐,总该听他说两句话吧。这上来的每一步,都像是要将他杀死在这里,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赶紧别打了。他愿意回到朝中请罪。

眼见敌船上的弓弩忽然一停,像是发觉了他的意思,准备接收他这个战俘,王恭的脸上顿时闪过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就是在这时,十多把三百步的强弩自军营这头的岸边发射出了利箭,就在王恭乘坐的战船急急后退之时,朝着他发起了致命的一击。

王恭缓缓地低下了头,正看到一支巨大的弩箭从后方穿透了他的胸膛,只在前端露出了一点箭矢尖端。

而在他的前方,有短暂停下的箭矢,像是再度收到了信号,铺天盖地地朝着他落了下来。

巨大的冲撞力,就这样将他从船上带翻了下去,砸在了浑浊的江水之中。

“皇后有令,此战不得令王恭苟活,以儆效尤!”

……

火再度燃了起来。

江上的血色与明火,烧作了一团,又很快随着江水东流慢慢冲散开来。

这场战争的残迹,也在慢慢以水流抹去。

仍旧泡在江里的士卒正在被陆续捞上船来,王恭的尸体被人以邀功的方式勾上了甲板,至于其他的东西,等到次日便会变成下游飘荡的散碎木板。

只是此刻,两岸之人还能听到战场上未尽的声音,敬畏而胆怯地等待着朝廷的下一步指令。

往西望去——

上游的建康正在等待着此地的战果,等到伤亡统计一出,便会即刻送去。

那里的江水里没有这里的血与火,只有建康士族仍未用尽的敷面白。粉,因近来的肃正秩序、募兵入伍,以及先前天幕带来的亡国预言,才稍稍收敛了几分。

而在大江更上游的地方,也就是历阳以西的地方,江水要更显清澈得多,落木秋风里说不出的清冷。

或者说,是肃杀才对。

一片江中沉浮的木枝本该顺江而下,却先一步撞在了一艘战船之上。

倘若顺着这片被拦住的木头往上去看,就能看到,舟楫横江,旌旗招展,高悬着的“桓”字大旗,昭告着这一众荆州军的归属。明明战鼓未起,却仿佛在下一刻就要挥兵东进。

但此刻的桓玄只是披着大氅,站在主舰的风口之上,遥遥望向东方,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看到建康的风云。

更准确的说,他在等。

等他派遣去建康探查消息的使者,将那头的消息带到他的面前。

忽然之间,桓玄的眼睛眯了一眯,望向远方的神色里有了一瞬的变化,“……那边是什么人?”

同在船上的卞范之骤然听到这样一句,快走两步到了船边,顺着桓玄看去的方向张望,果见那头的江面上,出现了一个与先前有别的红点,向这头靠近而来。

那个靠近的红点很快变得清晰了起来,变成了一艘江上小舟,伴以一面用于通告旁人的红色旗子,俨然是一位信使。

只是让人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当这位信使被接到船上后才发觉,这竟是一位身着缁衣的尼僧。

她一脸平静,仿佛是来此地讲授佛法一般,将一封锦书下拉条送到了桓玄的面前。

桓玄心中隐有一个猜测,眉眼间先摆出了迫人的冷意:“江上战船陈列,这个时候送信,不怕我先杀了你?”

女尼比了个佛礼,“令我送信的人说,晋朝以孝治天下,桓将军杀了前荆州刺史,似有心举兵,必定是认为自己比他们要强。起码也要多一些信义,也多一些不斩来使的礼数。”

桓玄:“……”

这话他没法接。

所谓的晋朝以孝治天下,大概应该说,是除了用于“举孝廉”的孝之外,真没什么剩下的礼义廉耻。甚至就连这个孝到底有多少分量,也当真不太好说。

现在对方一句要比晋朝强,总得多点美好品德的说法摆了出来,他能怎麽办!

桓玄沉声改口,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将信拿来吧。”

那张下拉条很快在他的面前展开。

桓玄的眼帘一动,手上的力道忽而加重了几分。

只因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这封特殊的来信之上,有着和天幕上一模一样的字迹。

那是——永安大帝的字!

第23章 我何惧于养虎为患

不是因为字有缺笔,而是字形风格,都足以让桓玄做出这个判断。

这就是永安大帝的字。

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

方今品评书法的风气盛行,当日天幕上展现永安大帝手书的时候,王珣的第一反应是“字如其人”,今日桓玄乍见此信,也是同样的反应。

但该说不说,这字端庄稳重,一点也不像是会说出“天街踏尽公卿骨”的人应有的性情。

桓玄心中思量,这会不会是永安习惯性披着的圆滑伪装。可惜,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也还是难以揣度出对方的身份。

“……他真是好大的胆子,一点也不怕我顺藤摸瓜,从你这里查下去,告发到朝廷,让他们将永安揪出来。”

那女尼没有回话。

“行。”桓玄自己都要被气笑了。

在对方的沉默中,他自己其实已经有一个答案——

是,他不会告密的。

或者说,他还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从这女尼的身上打听不到多少与永安有关的事情,这二者之间也大有可能不是直接联系。

那他的告密,除了平白给自己惹出麻烦以外,没有任何一点用处。

还不如……

好好看这封信呢。

锦书墨字,运笔沉稳,看得出写信之人的认真。

甚至让收到此信的人,都有一种无端生出的与有荣焉。

“……”桓玄眉峰一颤,深觉自己根本不该有这样的表现,继续看了下去。

但不看也就罢了,刚看数行,他便陡然意识到,永安和他先前接触过的任何一人,都大不相同!

他本以为,自己就算收到了永安的书信,也会看到对于天幕提及的楚王封号以及他被杀一事的解释,再不济,也是为了收服他这个曾经的手下,于信中拿出驯服的手段,给出未来的承诺。

可这封信,却是一封切身站在他视角上的分析。

仿佛此刻信中人的身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未来上司,而是他的朋友。

不,更准确的说,是他的谋臣。

永安说:“君为良才,愿为将军筹谋,特送上中下三策,请君品评。”

他听不听的无所谓,反正我就是来给你出个主意的。

桓玄已暂时顾不上那个送信人了。他倒要好好看看,对方能给他提出什么样的三条建议。

永安说,下策,便是归顺朝廷。

天幕所说的永安大帝还未现身,朝廷上的世家势力防备起“永安”,远胜过防备桓玄这个逆贼。

近来,朝廷也是宁可先进攻京口以东的王恭,夺回由先帝分散出去的兵权,也不对桓玄这个更为明目张胆的人动手。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他若是在这个时候投向朝廷,不仅不会被人计较他先前杀死殷仲堪的悖逆,反而会被厚礼相迎。

天幕往后如何说,都不重要。

他与朝臣抱团,以士族累世积淀,训练出数支强兵,足以趁着北方彼此吞并的间隙武装南北防线。

长江天险在前,苻坚率领十余万铁骑南下,也终究折戟沉沙,现在的拓跋圭比起苻坚,还差了太远,更难以做到大举挥兵南下。

起码在桓玄有生之年,他都能以“晋臣”的身份,充当拦截北方铁骑的中流砥柱。若是有朝一日病故,朝廷还要如同他父亲桓温当年身死时候那样,追赠他为丞相,奖励他一个上谥,再以霍光旧例举行丧仪,赠予九旈鸾辂、黄屋左纛。

好,真是臣子之中的第一流!

但同时 ,他也需要面对一个难题。

他在朝野之中的声望远不如他父亲当年。在他的手中,也没有一份“辅政”大权。

名分不足,就容易为人所制。

若是世家门阀有心对他动手,他就是“卸磨杀驴”里的那个驴。

必要时,需效仿桓温当年所为,虽敬奉天子,但该不入朝的时候就不入朝。

“呵,这确实是下策。”

若是操作得宜,确实能给他换来桓温当年的地位。但向朝廷俯首这个举动,本身就是在为自己戴上一层枷锁。

而枷锁一旦戴上,就不是那麽容易去掉的。

他没有父亲那样的好耐性,不喜欢这样虚与委蛇。

所以,桓玄不曾在这一条的末尾有片刻停留,就已往下看去。

只见随后写道,中策,便是归降永安。

“……”桓玄绷着嘴角,险些蹦出一句“图穷匕见”的吐槽来。

但往后一看就见,这里写着,人的性情与志趣,往往不是那麽容易改变的。

就算有天幕的提醒在前,该找死的人还是会花样找死,该聚在一起的人,还是会因为同样的目标而携手。

换句话说,天幕上的桓玄桓将军愿意为永安所用,直到一个登基一个为楚王,想必如今也能彼此欣赏投契。当然,也会同样走向陌路,反目成仇。

这条中策,就是让桓玄投效永安,一旦得到楚王的位置,便即刻急流勇退,以免重蹈韩信覆辙。

到时候,名也有了,命也有了。

至于为何只是个中策,桓玄自己心里清楚。

他不会接受这一条的。

在这句太过真实而直白的分析面前,桓玄大概很难不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永安大帝多出了几分好感。

一个真诚的上位者,不会让人有多讨厌。

可惜……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他叹了口气,对于接下来的上策多了些期待。

——虽然这份期待,就如先前的“与有荣焉”一般,是根本不该有的东西。

永安的第一句,更是直接点明了他的心思。

他说,桓玄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他进退两难,却对谁来说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忠臣。

永安所面对的,不过是非生即死,要不要拼一把大的。

桓玄却很特别。从下策与中策中足以看出,他做不好一个臣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换一条路呢?

比如,另起炉竈。

天下之大,国度林立。淝水之战苻坚战败后,北方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十一年前,羌族的姚苌绞杀了自己的旧主苻坚,于次年称帝,定都关中。

三年前,姚苌病逝。

为了避免姚苌的死讯传出带来动乱,他的儿子姚兴选择秘不发丧,自领大将军号,击退了来袭的敌军。同时启用了诸多能臣武将,夺取了河东,又密谋两路分兵,向东将势力扩展到洛阳,向西北,将势力扩展到陇西。

当然,相较而言,姚兴的目光还是更多地聚焦在陇西,意图攻破后凉。

而荆州北上便是洛阳,若要图谋进取,桓玄的机会比姚兴大得多。

姚兴的秦国与拓跋圭的魏国之间必有一战。

桓玄的荆州兵以逸待劳,未必不能寻求时机,入主关中。

至于荆州兵马人力物力尚且不足的情况,倒也好解决。

朝廷攻伐王恭的同时,令谢琰领历阳兵马坐镇要冲,阻拦桓玄的战船东进。但此人心高气傲,办事激进,与历阳旧部之间必有摩擦,不如将他击败,给朝廷施压。

若能得到一笔军资,他便允诺转道图谋北上,再不东进。

到了那个时候,朝廷还要称将军一句北伐英雄呢。

路,也就走宽了。

臣还是臣,却不是逆臣,还是随时可以自立门户的臣子。

这才是对桓玄来说的“上策”。

他猛地转头朝着那女尼问道:“他是不是已在朝中有了谏言的机会?”

若非如此,永安必定不敢断言,他出兵讨伐谢琰,最终的结果是与朝廷讲条件。以士族的自大,他们恐怕还敢再派人前来。

女尼很是诚恳地摇头:“我不知道。”

她回答得太过老实,让桓玄无从怀疑这是一句假话。

这也不是在敷衍他。

他将锦书缓缓收起在了手中,眼神里风云变幻,忽然目光一厉,问道:“可他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坏了!

一旁的卞范之顿觉不妙。

桓玄问出这句话,根本不像是对永安的质疑,反而像是听取了他信中的建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是一条对永安不太有利的建议。

看来稍后,他还得帮桓玄一并筹划一二,看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幸好永安本人不在此地,也没法乘胜追击,继续击破桓玄的防线。

哪知道,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养虎为患?”那女尼低声重复了一遍。

桓玄面色紧绷,意识到,这是一句与先前都有别的答案。

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女尼从腰间的行囊里翻出了一只锦囊,从中取过了一张纸条,朝着他递了过来。

桓玄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纸条展开在了面前。

只见其上,以稍显龙飞凤舞的字迹写道:“足下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

那永安又何惧于养虎为患!

她在先前的锦书中,确实是站在桓玄的立场,为他提出了上中下三策。无论是从他此刻的条件,还是他本人的脾性来说,上策正是他唯一的生路。

也是唯一一条让他有机会实现桓氏夙愿的路。

但对于王神爱来说,桓玄成长起来又如何呢?

他有君王之心,却无君王之姿,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将来需要讨伐的诸侯而已。

到时候战场上见真招就是了。

将桓玄放出去撕扯北方战场,也未必不能让她看到新的机会。

不,甚至该说,这怎麽会是养虎为患呢?

这明明是她在养家里那几只猛虎的同时,又给野外的那只丢了些口粮,让它去把周围的其他饿狼给吃了。

仅此而已。

桓玄不知永安的身份,还无法尽数领会到王神爱写下这句的用意。

他只是先后看了眼两封书信,又觉自己要被气笑了。

谦虚客套、处事圆滑,都是对外邦交里的伪装。现在这句话,恐怕才是真相。

也……也唯有这样的人,才有鲸吞天下、收拾山河的抱负。

桓玄不愿承认这点,又问:“永安凭什么这麽说?”

这次女尼的回应又不太一样。

她没有掏出新的锦囊,也不是纯然沉默静立,而是伸手指了指自己。

对于聪明人如桓玄,这就是答案了。

负责传讯的尼僧抢先一步到了他的面前,而不是他先决定要不要发兵东进,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当然可以说,自己要审时度势、应时而动,但别忘了,天幕带给了大多数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眼下又是诸国争霸的乱局!

一个想要登临皇位的人,最应该做的,是给自己创造时势,而不是蓄势待命。

他慢了,就已经输了一步了。

……

桓玄最终还是摆了摆手,让人将那送信的尼僧送下了船。

她来时是江上烟波里的一点,现在船只远去,很快也变成了视线里的清淡一笔,而后消失不见。

在船只远去的时间里,卞范之也已将永安送来的两封信都看了一遍,也明白了为何桓玄会是这样的表现。

“将军打算怎麽做?”

永安不可能如此好心地给出一条全无陷阱的“上策”,若是最终受益的还是对方,他们的处境就更麻烦了。

桓玄冷笑了一声:“调兵,三日之内击败谢琰!”

有没有陷阱姑且不管,永安到底抱着什么目的他也猜不出,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早就想打一顿谢家的人了。那还等什么呢?

……

王神爱慢条斯理地提起了眼前棋局上一颗颗无气的黑子,将这些落入死局的敌军棋子撇在了一边。

抬头就对上了褚灵媛茫然的眼神。

“怎麽了?”

褚灵媛低声:“您的棋艺进步了好多。”

“不是我的棋艺进步了好多,是你的心不定。”王神爱笑了笑。

若她真有这等好本事,她该去寻谢道韫下棋,顺便再交流交流感情,而不是在这里欺负“同龄”的小朋友。

不得不说,这确实很适合她保持心情愉快。

褚灵媛沉默了一阵:“……但我不知道要如何心定。兄长一死一伤,受伤的那个还没醒来。也怪我们身份不高,才被旁人怀疑。”

那张秀美的脸皱在了一起,语气里也带出了一抹杀气:“我恨死这些动手的人了。若是他们有这个胆子,直接跳出来承认是他们干的,让我想要报仇就冲着凶手去,我还要敬他们三分,敢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之时。可他们抱团在一处,仿佛我兄长的死,是他们默认的理所应当,还要我不能怨恨,这是什么道理!”

她手中的黑子被她牢牢地攥紧在了手心,“这座大山我搬不动,我也不能去撼动。他们真应该被永安……”

褚灵媛忽然止住了话茬,意识到这句话并不该在王神爱这里说出,又垂丧道:“算了,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你多说两句也无妨。”王神爱道,“天下棋局之中,谁为棋子,谁为操纵棋子的人,现在还都不好说呢。”

今日本是褚灵媛执黑子先行,最后胜者还是白子。

布局筹划这种事情,谁能在一开始下定论呢。

“走吧,”她忽然起身说道,“今日的马术课时间到了。”

见王神爱拔腿就走,褚灵媛也连忙丢了棋子,跟了上去。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想要一下撞死那个杀人凶手,正赶上王神爱想要学习骑术,以便多一项保命的本事,她也赶忙来当了个陪客。

宫外传闻,她被皇后接入宫中悉心教养,以示对褚家的安抚,其实一点也没说错。

就是有些可惜,她与王神爱的身量都还未彻底长开,又没在之前接触过骑马,初学者的起步阶段,总有些磕磕碰碰。

最多就是在有人牵马时,因骑装在身,身姿挺拔,还勉强有一番贵人出游的仪态风范。

褚灵媛抓着缰绳,试图缓解此刻的尴尬,目光便扫向了远处:“那头为何如此喧哗?”

王神爱答道:“先前庾、王两家都有重臣在京中遇袭,还有你兄长的那件事,若再放任下去,迟早酿成更大的祸患。我本有二百北府兵精锐作为亲卫,为了拱卫建康,打算将亲卫扩至两千人,遴选正在今日。”

褚灵媛闻言便问:“我能去看看吗?”

选人啊……两千人的卫队,放在地方上或许还没有那麽突兀。

桓玄的荆州兵,庾氏的历阳精兵,甚至是谢道韫提到的江东世家隐户,都没有低于千人的,但放在建康城中,却是一支足够有分量的队伍。

足以在局势有变的情况下协助皇后镇压建康的动乱。

这种“直属”,在如今更显至关重要。

“去吧,”王神爱翻身下马,“我也去看看。”

看看这一次募兵,能不能为她带来多少人才。

她远远看来便已发觉,应募兵诏令前来的人,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多一些。

也对。

北府兵的大部队虽已被刘牢之和刘裕带走,但他们先前驻扎在城下,与城中百姓有过接触,早已让人知道,皇后是个能让人吃饱饭的好上司。

废除亡叛连坐的诏令一出,他们更不用担心,自己在战死之后还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牵连家人。

倘若乱世再起,总是要应征入伍的,那当别人的兵,还不如当皇后殿下的兵!

“……”孙恩拍了拍自己的两颊,努力多摆出了点热忱的表情,以便和周围的人看起来是一个模样。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参与这个遴选。

他只是听叔叔的指令,来建康给永安大帝留下线索的。

原本呢,他是想将这个线索留在简静寺里。

谁知道等他抵达建康的时候,简静寺的住持都已经被接入宫中了。寺中的尼僧也已被禁足。

他若想见到支妙音,从她这里打听到永安的下落,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宫。

做宦官是不可能做宦官的,他的觉悟还没有那麽高。

正好,皇后要扩大亲卫队的范围,若是他能在其中崭露头角,也不失为一个打探消息的好门路。

灯下黑这个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谁又会想到,天师道反贼首领之一,会跑到皇城中来呢?

反正天幕也没说过他和叔叔长什么样。

孙恩越想越觉自己的计划甚妙,脸上的笑容也更显真切。可他这一个走神,竟没留意到,推搡之间他已一脚踩在了别人的鞋上,然后只听刺啦一声,那鞋子就从对方的脚上彻底分了开来。

孙恩立时对上了一张怒目而视的脸。

许是因为对方眉眼深刻,极有异域风味,这怒容便更有了几分压迫感。

“……”

干坏事了。

孙恩忙不叠地朝着对方行了个大礼,试图挡着人群的移动,将那只破鞋子踢回对方脚下,却忽见对方的面色从恼怒变成了惊疑。

“你这礼节……”

孙恩想都不想,一步上前按住了对方的肩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辩解,“我家中有人信仰天师道,一时半刻没改过来。”

反正连会稽内史王凝之都信仰天师道,他说家中有人信仰这个,也很说得过去。

现在天师道有反贼之名,沾上都得小心,但他在情急之下做错了动作,完全可以被谅解的嘛。

“行了,我又没说什么。”那少年压抑着怒气,奋力一扯,将自己从孙恩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却轮到孙恩惊讶了:“等等,你戴着的那个项链……”

他的眼力好得出奇。

别人或许留意不到,他却在那须臾之间,看到那少年的衣领里闪过了一枚饰牌,上面绘制着——

“双鸟纹?我记得这是……”

这是匈奴的习俗!

魏晋乱世,百姓之中混有胡人血统并不少见,可双鸟纹饰牌就不多见了,还是乍看起来便觉精细的那种。

刘勃勃面色骤变,却还是以高超的应变能力答道:“什么双鸟纹,皇室有双龙戏珠,我雕个两鸡抢米还不行吗?”

孙恩:“……”

刘勃勃又进一步:“我还没说你呢,你上来就踩掉我的鞋子,是不是想挤走一个对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举荐进来的!”

他有后台的。

孙恩唯恐闹起来会有人来详查他的身份,连忙打了个圆场:“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看,咱俩的体格在这一众候选里也算出挑的,保不准将来就是同袍了,不必闹得这麽难看。”

“那你的意思是?”

“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件事就这麽算了,稍后我想办法赔偿你一双鞋子。”

刘勃勃闻言,恢复了温良做派:“也好,日后若是同袍,该当——”

“该当同为皇后殿下效力!”

孙恩眼见周围有人看向这头,一句话脱口而出。

……

这一声,喊得别提有多响亮了,直传到了最该听到这话的人耳中。

“那是什么人如此有觉悟?”王神爱伸手一指,“将那两个人给我带过来。”

第24章 大军班师与历阳之变

孙恩人都要傻了。

此次募兵,募招的是皇后亲兵,其实算不上是朝廷的正规兵马。不知道为何能有五六千人来抢这两千人的位置,已很不寻常。

他在这人挤人的地方,上来就险些暴露身份,更是运气不佳。

现在怎麽还能遇到更倒霉的事情?

都说皇后殿下代行天子权柄,既需筹划用兵之事,为北府军筹措军粮,又需处理朝堂政务,将各地因天幕造成的乱象镇压下去,应当日理万机、格外忙碌才是。等亲兵选拔完毕再来审查也不迟,怎麽就……

“怎麽就亲自来了这里,还盯上我了呢?”

“……那还不是因为你那句话。”刘勃勃忍不住回道。

对他来说,能尽快见到主事之人,当然是莫大的好事。但今日这情况有些不对。

他旁边这个疑似出自天师道的家夥,万一在贵人面前暴露了身份,就麻烦了。这家夥死不要紧,若是在死前将他给攀咬出来怎麽办?

再者,他与别人说“他有后台”说得有底气,但他到底是被王珣举荐来的。

别以为他没从当日王珣遇袭的表现后看出,皇后和王珣看起来并非一条心。

他还没靠着自己的本事站稳脚跟,就被带到了皇后面前,未必是一件好事。

果然,当他和孙恩一并被带到王神爱面前的时候,他瞧见一名抱着名册的士卒快步走到了皇后殿下的身边,低语了两句。

随即就见,皇后扭头看向了他,清淡的眸光里流露出了几分兴味与打量。

“早前左仆射在城中遇袭,是你救了他?”

刘勃勃行礼道:“不敢言救,只是恰好路过,将为祸的贼人惊走而已。”

人都是他趁机安排的,看到他来了能不走吗?

王神爱唇角闪过了一缕笑意:“那也是你的本事。听说你也姓刘?”

刘勃勃原本已平静下来的心情,不知道为何又突然忐忑了起来。明明眼前的皇后比他的年纪还要小几岁,身上也并无沙场征伐之气,就是无端从那个“也”字里,听到了些令人发憷的意思。

他定了定心神,答道:“草民祖上有匈奴血统,昔日匈奴向往汉家文化,多有取汉姓为刘的,也将这个姓氏传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王神爱点头。

身旁的士卒指向了名册里的另外一条,让她忽然转向了孙恩,奇道:“你也恰好姓刘?”

孙恩心中暗骂了一句,这还不是因为他没法用“孙恩”这个本名,干脆随手抓了个可用的身份。回道:“草民有幸,乃是大汉高祖皇帝之弟,楚元王刘交的第二十一世孙收养的嗣子的儿子,故而姓刘。”

“……”王神爱努力绷住了嘴角,才没因为这句话直接笑出来。

这个姓氏追溯,听起来比中山靖王之后还要不靠谱得多,也亏他能说得出来。

不过这也得怪天幕,非得说什么刘大将军。别看刘牢之和刘裕已经领兵在外,天幕之下的百姓里仍有不少人抱着平地飞升的心愿。

此次报名募兵的五六千人里,竟有足足两千人姓刘!

查验户籍就会发现,这其中有大半是改了姓氏的。

可流寓州的户口登记不严,隐户有缺漏上报,有一些也确实查不出来。

朝廷凭什么说他们不姓刘呢?

就如眼前的“刘恩”,他说自己有籍贯证明,可实则有部分模糊,报出个二十三世孙的身份,也没人能即刻抓出漏洞。

就当都姓刘好了,反正也没什么不好的。

王神爱转念一想,便不打算深究了,问道:“先前我听你高呼了那一句,怎麽想的?”

孙恩答道:“此次既是皇后殿下募兵,我等便为皇后效力,有什么不对吗?”

“不,当然对。”

要的就是这样的态度!要不然她怎麽会觉得这两人很有悟性呢。

不过更准确的说,她也一眼瞧见,在这众多应募招前来的人里,这两人宛然鹤立鸡群,和其他人等不是一个水平的。

尤其是这位自称有匈奴血统的“刘勃”,绝不只是因为扛着柴火兜售养成的体格,更像是精通骑射的人方能有的表现。若是将他放到刘裕的身边,一点也不违和。

这人的来历,必定不简单!

王神爱话锋一转:“有此见识已不容易,两位看来也非拳脚无力之人,不知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话音未落,孙恩已下意识地往刘勃勃瞥了一眼,心中暗自估量,若是皇后说要让他们两人打一架以决定谁能胜出,他到底能在这小子面前撑过几招。

哪知道他还没想出个名堂,就听王神爱道:“若是让你们领三五百人,要如何将他们训练成一支精兵?”

“就从……从你开始吧。”她伸手一指,率先指向了刘勃勃。

刘勃勃回答得不假思索:“既要精兵,便需以一当十。三五百人里,有精兵之能的至多五十。先辨士卒长短,取长为精,其余人等各归其位,负责游击扰敌,两翼戍防,押解辎重,刻录战功等等。以战养战,让强者愈强……”

“你说的是北方的养兵方式吧。”王神爱莞尔,“但你这精者愈精,以战养战的法子也不算错。你呢?”

孙恩吞咽了一下,没敢说自己其实没领过兵,不知道应该从何讲起。

他倒是听出来了,那个匈奴血统的小子好像真的领过兵,说起话来一股子杀人也不过如此的味道。还好先前他察觉到了对方的把柄,才没当场和人打起来。

眼见王神爱看向自己格外认真,孙恩连忙一个机灵,答道:“首先该给他们确立一个口号。精兵未成精兵前,便需确保他们将来绝不会叛变。比如——效忠皇后殿下!”

他们传教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先把口号打出去,将人引来到自己这里再说。

就像早年间太平道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王神爱无奈:“你不要在这里光顾着讨好我,说说后面的。”

孙恩嗫嚅了片刻,忽然说得顺溜了起来:“然后便是统领这一支精兵的将领,要能有镇压众人的本事,让军队先做到令行禁止。”

——比如他和叔叔,就经常玩点变戏法的花样,显示出一点和常人不同的神异之处。这样下面的信徒就听话多了。

“再需给下面的士卒制定循序渐进的目标,一边练兵一边让他们明白,自己今日的待遇是比旁人更好的,为此该当更加勤勉。”

——天师道混在一众其他派系的道教、佛教还有一些沿海的小教派中,要想立足,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诛杀异己”。这个诛杀倒不是非要杀人,主要还是要让信徒从对比中确立信心。

那麽引申到带兵上应该也是一样的。

叔叔给他取的表字“灵秀”,果然一点都没错。

他真是个举一反三的天才!

刘勃勃忍不住轻嗤了一声,张口反驳道:“你这不是光让士卒一股脑跟着你跑吗?但战场又不是街头打架,把人数压上去就完事了!”

主帅光顾着树立精神信仰了,结果自己带错了方向,手下的人该找谁说理去?不分主次的队伍,遇到敌军围剿,处境是最艰难的,连逃都逃不走。

这话孙恩就很不爱听:“那你这法子也有问题。若是真能以战养战,士卒里最差的也能分到一口肉吃,倒也无妨。若是接连打输,好东西还是聚集在那五十人身上,你看下面的人要不要闹起来。”

刘勃勃额角一跳:“我又没说,我只有这几句约束部下的办法!”

“你……”

“好了!”王神爱一句清喝,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你们也别在这里争了。”

她转头看向了那边的募兵候选,拍了板:“等这两千人都选出来,你们各领二百人,我给你们……”

王神爱的余光扫过了头顶的天幕,眼中闪过了片刻的忧思,说出的话里却不见任何端倪,“我给你们十日的时间训练士卒,十日之后,在校场上比试一番高低!”

就这样吧。

谁胜谁负都不重要,能选出可用之才更为重要。

刘勃勃和孙恩也不瞪着对方了,抱拳应道:“谨遵皇后殿下旨意。”

又听王神爱一边将名册交还给旁边的士卒,一边道:“今日落选的人,为他们提供一顿饭食再回去。但若遴选之时发生争端,务必严正处理。”

二人当即站直了身子。

皇后这句话说的可不仅仅是那些候选人,更是在点他们呢……

这一次,算是他们运气好,因为他们的谈吐表现确实与其他人不同,这才高抬贵手。

下一次,或许就不是这麽简单的破格提拔了。

想到这里,刘勃勃率先一步朝着孙恩拱手道:“先前得罪了。”

他本就生得漂亮,又习惯于压抑着自己的仇恨,摆出一副迷惑人的做派,如今终于找到了落脚处,这种先前的“好品质”便已重新浮出了水面。

打眼望去,还真有一番统帅的气度。

他也已经先退让了,越发让人无从生气。

孙恩扯了扯嘴角,应声:“好说,好说……”

他现在越发不敢确定,自己今日的遭遇到底是福是祸了。

更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凭借着混入皇城之举,找到那位永安大帝。

他叔叔孙泰可还在海岛上等着呢!

还有个麻烦事啊。

若是天幕很快就会再度出现,直接叫破永安大帝的身份,以他现在拿到的二百人,估计来不及将人救出去吧……

……

他沉浸在思绪之中,竟没留意到,远处还有人又注视了他一会儿,这才朝着王神爱走去。

王神爱循声回头,当即迎了上去:“谢夫人怎麽来了?”

“你请我入宫为幕僚,我若什么都不做,也对不起这个身份。”谢道韫温声答道。

她的腿脚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如今正是刚入建康多看多学的时候,怎能错过此地的热闹。

先前王神爱说,谢琰统兵在外,希望她这个做姐姐的能在朝中占上一席之地,听来像是一句戏言,但出出主意,还是办得到的。

她与王神爱走到了一处,又回头遥望向孙恩已在士卒领路下离去的方向,再度开口:“我虽先前没见过此人,但看他无论是举止还是长相,都肖似一位故人。”

“故人?”

谢道韫答道:“钱塘天师道领袖孙泰。”

她相信自己的眼力,这句判断也说得笃定。

王神爱也信得过这句。

“孙泰……孙恩……刘恩。”她面露恍然,“原来是他!难怪我觉得他说的练兵之法,不像在练兵,更像在培养信徒。这人居然混到皇城里来了。”

这叫什么缘分!

谢道韫颔首:“或许是为了永安大帝而来吧。若是只看我早年间与天师道打交道的经历,我是不希望你将这样一个危险人物放在身边的。但今日局势不同,此人虽然来历特殊,也不妨一用。”

王神爱笑道:“所谓不拘一格,就是如此,不是吗?”

“不拘一格……”谢道韫垂眸思量了片刻,忽然也爽朗地笑了,“好一个不拘一格!”

这“不拘一格”四字,又何止是在启用孙恩这件事上,就连她也在其中。

这又哪里只是一位皇后的气度!

王神爱信步而行,又道:“谢夫人先前离得远,或许没听到另一位的话。我看此人也不仅是个敢于拼杀的勇夫,更是出身不凡。您可还记得,天幕中曾经提到过,有一个匈奴铁弗部的孩子,会凭借着自己的相貌与才学扶摇直上,却在得势之后杀了自己的岳父,自己拥兵建国?”

“记得。”谢道韫隐隐蹙眉,“您是怀疑——?”

“这个人的身份对于天幕之下的人来说,是个秘密,对于北方部落,尤其是收留了他的秦国将领来说,一定不是!若是北方混不下去了,他有没有可能逃亡到南方来呢?”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会在庾楷遇袭之后借题发挥,选中了恰好落单的王珣,既给了他自己跻身上位的机会,也让王神爱能够借题发挥。

又抓着王珣给出的那封举荐书,为自己谋求一个正式统兵的身份。

多有意思的一位野心家。

“总之,他是与不是,都没有关系。有他在,还正好能测试一下,另一位自称姓刘的,到底是不是孙恩。”

“说到姓刘,”谢道韫忍不住提醒,“近来涌现出的、还投效在你麾下的刘姓将领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天幕所说,到底不能全信,名将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变成名将的,光以姓氏定高低,还是有些武断。”

王神爱笑了,为自己辩解道:“这也不是我有意收集啊。”

她又没干什么事情,最多就是在听到刘裕名字的时候将他提拔了上来,其他人可不是她有意放在一起的。

他们自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只能说,是她命定该有这些“刘将军”罢了。

“就算这其中有人将我视为跳板,等待永安现世,那又如何呢?”

谢道韫恍惚觉得,自己在眼前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朝阳临照的光彩。

王神爱道:“他们又何尝不是我的跳板。起码,在永安出现之前,他们能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住局势,也能让他们的战功算在我的头上!”

就比如……

皇后亲卫的选拔还未结束,刘牢之领兵大胜的消息,就已先一步传入了建康城中。

出征选在了傍晚,让不明真相的百姓只以为是寻常调度,甚至都没怎麽在意这其中的变化。

但刘牢之得胜的消息传回,就是掀起了建康城中讨论的浪潮。

一下子,就给秋日的寒凉里平添了一份燥热。

“王恭,哪个王恭?”

“天幕里不是说了吗?就是那个说要讨贼,领兵打来建康,结果几句话就被劝回去的那个。说要忠君爱国,结果就这?”

“谁知道是真的忠君爱国,还是就想先等着司马道子搞乱了朝政,他才好来讨伐呢!”

“这种人手握军权,简直是个灾难!”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些人在司马道子手下过的什么日子,他是不管的,他的士卒会不会因为他的优柔寡断送命,他也是不管的!”

“也难怪皇后殿下要让刘将军出兵讨伐他,把军权夺回来。”

起码皇后知道当兵的要吃多少米粮,知道连坐规则有问题,也知道谁才是更适合领兵的将领。

虽然还是免不得有泼冷水的声音。

“皇后讨伐王恭,那也只是那些上等人的权力斗争而已,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也没见让我们少交一点税。”

“要我说,还得看看那位永安大帝,直接对着世家开刀。”

哪怕天幕还没说到他是如何扫平的乱世,又是如何治理这破败的民生,已隐约透露出的 “百姓为贵”,就已足够让人心向往之。

可在皇后代行权柄、谋夺兵权、稳住了朝政的情况下,永安大帝还有出头的机会吗?

会不会已如褚秀之一般,被世家强权密谋杀害了……

“你低声些!若是皇后殿下能从天幕中吸取教训,一步步改变,那也——”

总归是个盼头。

可若是因为反对朝政、抗衡王权,被人直接拿下处置了,那就真的什么希望都没了。

被勒令闭嘴的刺头仍旧不满:“我又没说错,这些人你来我往,还不就是彼此客套。兵权是从王恭这里收回来了,他也要做官的。当将领和做一地的父母官,哪有什么区别!”

“你瞎说什么呢,没听到战报里怎麽说的吗?王恭是逆臣,被当场斩杀了,刘将军凯旋,正要将他的项上人头送回建康,以示朝廷有心一正务实之风!”

“……你抓我干什么!你不信的话,你自己去听。”

刺头咬牙:“我是想问你,朝廷在哪里迎接大军班师?”

“东门。”

“哎——不是今天,你别跑那麽快!”

当然不是今天!

战后的交接与清扫,比起当日的突袭战还要费事得多。

刘牢之的战报送抵建康后又过了三日,大军才正式折返建康,留下了孙无终统领一路人马,与原本留守在京口的兵马会合。刘牢之与刘裕则带着余下部众,押解王恭旧部以及他的尸首前来建康。

班师的队伍中,刘裕握住缰绳的手,仍有微不可见的颤抖。

他没有辜负皇后对他的器重,借着这次罕有的领兵机会站稳了脚跟,在回朝奏报之时也有了底气。

他混迹军中这麽多年,才一朝扬名,怎能不令人心潮澎湃。

但他又忍不住在想,若是让他再来一次的话,无论是奇袭王恭军营,还是后面的收尾,他都会做得比现在更好。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刘牢之的发问:“你在想什么?”

刘裕回道:“我在想战船。这些年,战船拍竿的设计屡有改动,越来越适合水战发挥,只用来近距离限制敌船,好像还是局限了用途,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在其他地方。”

刘牢之哈哈一笑:“我还以为你是在想回建康得到的封赏。”

这家夥是不是也太老实了一点。

那回话,倒让他觉得,自己先前的妒忌情绪实属不该。

他高声道:“前头可就是建康城了!”

不知是因大军班师心情舒畅,还是因秋高气爽,远处的建康城仿佛脱落了一层斑驳陈旧的表皮,沐浴在金辉之下。

而在这灿金的颜色里,一列华盖迎风而立,宣告着迎接大军之人的身份非比寻常。

刘牢之的笑意顿时一敛,面露惊愕:“皇后殿下?”

居然是皇后殿下亲自出城相迎。

将领收到的最高礼节,是天子率百官出城,而后降阶相迎。但在如今的朝堂上,天子痴傻,不堪重用,原本就是一个司马氏皇权的标志,反而是皇后主持朝政。

由皇后亲临,与天子亲至有何区别!

那也更像是一种宣告,昭示着今日班师的大军,到底是因谁才有的战功,又是在为谁效力。

他们真正的幕后指挥者,正是皇后殿下。

她就站在那华盖之下的梯台上,望着这支队伍走向她。

大军很快停了下来,由刘牢之、刘裕还有庾鸿等人带领亲卫上前。随行的,还有已被简单收拾过的王恭尸身,就被草草装殓在了一口薄棺内,说出去都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位曾经地位卓然的士族代表。

更远处的建康百姓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位皇后殿下作为一个变量,带来了一场格外有意义的胜利。

她明明才坐在皇后的位置上没有多久,却好像已经有了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地位,该当备受尊敬。

可也就是在此时,远处忽有一道急促的马蹄,朝着此地疾奔而来,打破了这君臣相对的和睦场面。

什么情况?

尘土飞扬,一匹快马载着士卒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有眼力好的人即刻便能看到,在士卒的腰间别着一支黄色的小旗,代表着他所携带的,正是一封紧急军情!

“报——”

这道高声呼喊像是对刘牢之等人按下了暂停键,让他得以抢先一步奔到了皇后面前,随即翻身下马匆匆跪倒,将手中的军情奏报送到王神爱的手中。

眼见这一幕,朝臣之中当即有人急问:“发生了何事?”

王神爱一目十行看完了军报,语气沉沉:“历阳来报,谢将军擅作主张,进攻桓玄,不幸被俘。”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错愕的抽气声,以及零星的低声交流。

谢琰被俘?怎麽会这麽快!

“桓玄传讯历阳,要与朝廷商谈一个条件。请诸位即刻入朝议事!”

第25章 我不赎将,只赎兵

先前迎接刘牢之等将领凯旋的热浪,顿时遇上了一场堪比秋霜的寒意,不得不被终止在了当场。

但大概谁也不能因此谴责皇后殿下。

……

“我让谢将军负责西路战线的时候,说的是什么?”

朝堂之上,王神爱一把将手中的战报攥得更紧了些,谁都能看出她此刻的怒火上涌。“我让他提防桓玄进攻!”

就连举例的时候,她说的也是,当年谢安拖死了桓温,让他无法篡位。谢琰也该当如同一块坚固的壁垒,挡住桓玄野心勃勃东进的脚步!

这就是他该当担负起的责任。

可谢琰干的是什么事?

“谢瑗度他糊涂啊……”朝堂之上响起了几声感慨。

又有一种古怪的氛围笼罩了上来,让此地暂时恢复了肃静。

王珣别过眼,以余光往斜后方看去,惊见今日的朝堂上赫然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陈郡谢氏所出,曾为琅琊王家妇又与王凝之和离的,谢道韫。

皇后因局势特殊临朝摄政,出现在了朝堂上,在本朝以前也有先例。但谢道韫呢?

他说是和王神爱说,让谢道韫“入朝”助她,却不是真要让谢道韫成为位列朝堂的臣子,怎麽就忽然走到这一步了呢?

可在这一念之间,王珣又忽然在想,便是他此刻提及谢道韫不该在此,也一定会有人与他呛声。

不是皇后,而是谢氏与谢家的门生!

谢安谢玄死后,陈郡谢氏的地位一落千丈,虽仍有与谢玄同辈的谢琰等人支撑门庭,但已远不能和当年相比。现在谢琰战败被俘,若没有身为姐姐的谢道韫在朝廷上守住一个位置,只怕他们的处境会越发艰难。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呢。

皇后器重谢夫人的见识与胆魄,愿意给她,给谢氏一个机会。

就是谢琰有点惨呐。

被桓玄这个小辈俘虏已是窝囊透顶,现在还要被人当庭再度宣传一次,他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王神爱揉了揉额角,一副战报不堪卒读的样子,将它丢给了一旁的宫人。“念给他们听听。”

她都懒得说。

只听战报上说道,谢琰刚到历阳,就在兵权交接上闹出了不少矛盾。也就是靠着他姓谢,又有右将军的官职,才将部分争端给压了下来。

这还不算最大的问题。反正历阳守军这麽多年间,已有了自己的一套守城巡防的秩序,谢琰在那头当好主心骨就行。

他别的没有,当将领的底气和自信是肯定有的。

结果,谢琰非要再闹出点其他的动静来。

他眼见桓玄陈兵江上,却似乎因为天幕所说犹豫不决,不知该当前进还是后退,导致战船军容不整,便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看看吧,桓玄那边,一派刚刚出兵就要撤回荆州的士气不振,怎能怪他有心进取。

谢琰他要趁着桓玄小儿掌兵不久,心神不定,给他一个真正的教训!

只能说,想法很美好——如果谢琰手下的兵将全是他的人,或者桓玄真如他看到的那样,是个举棋不定的将领。

现实很残忍。

历阳守军对谢琰的决定多次劝阻无果,还是被他以右将军的身份勒令出征,结果就这样掉进了桓玄谋划的陷阱当中。

在水战上,荆州兵的优势太大了。他们还配上了一位懂得如何领兵的将军。

结果不必多说了。桓玄一战得手。

谢琰和与他同行的儿子谢肇都被桓玄俘虏。与他同行的士卒死伤不少,余下的也被战船所俘。

“那桓玄逆贼现在是何意思?”有人问道。

王神爱冷然:“逆贼?他可不觉得自己是逆贼!他竟对外说,他屯兵荆州以东,几乎越境,并不是对朝廷存有异心,而是忠臣的进退两难。”

这人真是个人才!她送过去的那封信里,可不是这麽跟他说的。

被桓玄一通修改,反而让他更多了些“大义凛然”。

“他说,他想做晋朝的忠臣,若非如此,天幕中也不会接到那封衣带血书。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看到,永安更有明君之相,于是转投,做了那新朝的忠臣,只是因为君臣决裂,才被后世史书误解。”

“他不知道到底该做谁的忠臣,便做出了一个决定。在天幕告知他原委之前,他要以荆州兵重建牵制北方的防线,伺机在北方乱斗中谋求北伐的机会。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谢琰打来了。”

好委屈好无辜的一个桓大将军啊……

王珣听到这里,哪还顾得上计较谢道韫是不是破格出现在朝堂上,只觉得自己像是因为桓玄的这句话吞了一只苍蝇,吐不得咽不得。

桓玄和谢琰的交手,若不是前者的诱敌之策,他今天就把头搁这里了!

“……那现在他想和朝廷谈什么条件?”

王神爱叹了口气:“他说,他不打算和朝廷撕破脸皮,谢琰落到他的手里,他不会杀人的。但若直接将人放了,他怕和永安那头没法交代。”

王珣:“……”

“他还说,我们能以谢琰为将,可见朝堂上有多少尸位素餐之人,也难怪要被永安推翻。若不图谋变革,现在只是他俘虏了谢琰,将来如何就不好说了。”

王神爱说起这些来毫无心理负担,甚至很想知道,等将来他知道了谁是永安大帝后,再看这封信,会是什么感受。

但此时此刻,先郁闷的肯定不是桓玄,而是眼前这些家夥。堂上众人都活像是挨了一记狠狠的巴掌。

先前谢琰请战的时候,他们可从没想过,会带来这样的一个结果。

王神爱接着说道:“他说,放了谢琰可以,但他有心北伐,兴复旧都,驱逐胡虏,光靠着荆州一地的支持绝不够用。临近荆州的蜀地虽归附晋朝,可氐人大多有自立之心,也靠不住。所以——”

“他要用谢琰,换米粮三十万石,盐一万石。用谢肇换米粮十万石,盐三千石。”

“他疯了!”庾鸿脱口而出。

四十万石的军粮和一万多石的盐,足够万人精兵吃五年!

荆州驻兵名义上有三四万之多,实际上也就在万人上下。

五年的口粮,换回谢琰谢肇父子,简直是个天大的亏本买卖。

偏偏,话还被桓玄说得体面。

他反晋朝了吗?没有。是谢琰觉得他领兵在外,有谋反之心,率先对他动了手。先前荆州刺史殷仲堪被他杀死,也完全可以说是对方治理不当,激起民怨,由他暂代。

有王凝之的先例在前,这种说法完全说得通。死人也没有这个本事开口辩驳。

他因为那句“忠臣”的调侃,和永安敌对了吗?好像也没有。永安有北伐之心,他已预备先行探路去了。

若是把这封战报上的消息传至民间,早已入土的桓温估计都要被洗白一点名声。

好一位忠臣良将啊!

“行了,请诸位说说自己的看法吧。”王神爱说道。

最大的问题就是,该当以何种态度对待桓玄,又要不要将谢琰赎回来。

文臣还在犹豫,或者说,他们已被谢琰的操作给气得头疼。

将人赎回来吧,总觉得太亏。不将人赎回来吧,人家好歹算是士族领袖之一呢,就这麽留在敌营里着实不妥。

倒是武将先出了声。

刘牢之一步上前,抱拳应道:“殿下无需顺着桓玄小儿的话!若要救回谢将军,还有一个办法。臣请战荆州,击退桓玄!”

有他开了个头,当即有人接上了话:“臣也请战!”

“臣也可!”

打就是了。

不错,桓玄给了这个赎回的条件,他们就一定要接吗?为何不能走出一条新的路,比如——

直接趁着桓玄在等朝廷回应的时候,快速出兵讨伐,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可在这片热烈的请战浪潮面前,也就只有那个傻子皇帝起哄一般叫嚷了两声,真正主持大局的皇后殿下仍是面沉如水。

“胡闹!荆州上流形胜,地广兵强,和王恭部众大不相同。在座诸位有谁和荆州兵真正交过手?”

没有,一个都没有!那还说什么呢?

“我让你们剪除王恭逆贼,收回兵权,令朝廷有人可用,是因为王恭兵马就驻扎在京口附近,他会如何应对,诸位心知肚明。”

“可荆州呢?诸位最好也别忘了,晋朝何以能抗衡北方,是因为扬越为根本,荆楚为辅佐,荆扬一体,战线方成。局势未明之时,先让荆州扬州彼此攻讦,若是能够速战速决,一战定乾坤也就算了,若是打出一场旷日持久之战,该当如何?”

近来北方有战报传来,拓跋圭已越过了太行山,向慕容宝发起了进攻,看起来是给南方收拾内乱提供了时间。

但北方又不只有拓跋圭的魏国和慕容宝的燕国,还有姚兴的秦国呢。

若给桓玄以喘息之机,他忠臣也不装了,直接和姚兴联手,又该如何?

“谢琰身负世家傲慢,冲动激进,导致今日之败,你们也不动脑子吗?”

刘牢之低下了头。

他必须承认,皇后说的一点都没错。荆州军和王恭的部从不一样,真要打起来,一定是一场硬仗。

可一想到,本该能让他扬名于建康的班师典礼,就这样被谢琰和桓玄一战给打断,反而是桓玄的“条件”先于他的战果陈于朝堂,他便满肚子的不忿:“难道就这样将东西给他,只为了赎回谢将军?”

若不是谢琰出身高,让人需要讲求礼数,他连一句“谢将军”都懒得叫。

他不甘心啊!

王神爱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心中暗忖,这位因救命之恩而投诚的将军在性情上的弱点,同样有些明显。

不过眼下,还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

她沉声反问:“谁说我要赎回谢琰了?”

“不错!他自己做错了事,下错了军令,不因他牵连士卒,引发内乱,对他论罪重惩,以儆效尤,都是对他宽容以待了,又如何还能舍大批粮草去赎买他。”一道肃然的声音从朝臣之中传了出来。

庾鸿原本还想说,是谁人如此大胆,竟敢这样说。

皇后这麽说是皇后的事,武将这麽说也有武将的道理,但九品中正制下,世家占据朝堂大半,这里多的是能和谢琰站在同一立场说话的人,也多的是人能与他同情,怎能说不救就不救。

可一看说话之人的身份,他又即刻闭上了嘴。

因为,应和着王神爱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谢道韫。

同为谢家人,谢道韫与谢琰同辈,还比他年长,当然可以用长者的身份发出这句训斥。

这句“不救”的定论,也唯有她说出来,最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

王神爱的目光与谢道韫隔空对视,清楚地看到,她眼中满是恨其不争的情绪,这才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

谢道韫其实并不知道王神爱先前做了什么,但她该这麽开口。

谢琰这个人,没有倾力赎回的价值,这就是事实。

可谢氏昔日堂前芝兰玉树,如今却是人才凋敝,又让她发间的风霜之色更重,怎能不唏嘘感慨。

“谢夫人懂我。谢琰冒进,招来此败,应革职查办。”王神爱长叹一声,“但他人已落入敌手,除革职之外的其他处罚,容后再说。”

朝臣面面相觑了一阵,只觉得这句“容后再说”,说得着实不对劲。

若朝廷无心赎回谢琰的话,恐怕他是没有以后了。

王珣便忍不住问道:“那桓玄的这条件,就不管了?”

王神爱答道:“战报中不是说了吗?被桓玄俘虏的何止谢氏父子。朝廷不打算赎回那两人,但想赎回历阳被俘的士卒,请他重新开个条件。”

“既有条件可谈,桓玄便不必即刻倒戈,也于天下人——”她阖目凝神,似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只说出了四个字,“有个交代。”

将领有过,士卒无辜,这就是她给出的答案。

因荆扬一体,互为表里,刘牢之与刘裕携大胜之势而回,也无法掉头吞掉荆州,但桓玄也休想因为那战报上的说辞,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她不赎将,只赎兵!

她似乎沉默了良久,方才继续说了下去:“他要给世人看到,他桓玄会从晋朝与新朝里选出一个更适合效忠的,也先一步将北伐付诸行动,那又如何?我们成全他,但日后又何尝不是成全自己。”

“他要认他的明主,那就看看,如今到底是谁更贤明。”

好一个不赎将,只赎兵!

王神爱的这句话砸在朝堂上,几乎是当即就让先前请战失败的刘牢之重新抬起了头。

他也随即听到了王神爱的下一句话:“今日荆州不可替代,荆州兵难以收服,他日若有机会,何敢令桓玄如此放肆!”

只要抓到机会,一定要打。只是现在,他们最该做的,还是消化掉击败王恭之后多出的兵马。

这些人先前尊奉先帝旨意行事,现在该当适应新的统治者了。

而后,便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若是桓玄因此而狮子大开口怎麽办?朝堂财政虽因收缴了司马道子的私库,没有先前空虚,但到底还有诸多用处,总不能全成了桓玄北伐的助力。”

那这得叫什么事!

王神爱沉吟片刻,答道:“既是赎回士卒以安民心,那就各家都出一些吧。吴会之地积财甚多,按照天幕所说,都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更应该多出一些。那就顺便将王恭的头颅也带过去吧,让他们看看不尊诏令是何结果。”

刘牢之:“……啊?”

他努力辨认了一下王神爱的语气,觉得他应该没有听错。皇后殿下的意思,应该不只是要将王恭的脑袋送去巡展,也是要让一部分击溃王恭的军队前去东南坐镇,以便尽快凑齐这笔“赎金”。

好像……好像也不是不行?

他们这些武将不能向桓玄宣战的郁气,总是得找个地方发泄出去的!

“至于桓玄会不会漫天要价,我想委托一人前往荆州做个说客——”

她话音未落,已听到了谢道韫的回复:“老身不才,请往荆州一行。”

无论是因为这些朝臣里能和桓玄打交道的屈指可数,还是因为此事本就因谢家人而起,这个使者都该由她来担任。

这当然不是一份寻常的委任,但在堂上的私语与腹诽变成一句明确的反对前,众人就见皇后又有了动作。

一如先前的“标准流程”,她面上的阴沉之色稍有褪去,转头朝着“吉祥物”问道:“陛下以为呢?”

商谈已有了个结果,该由皇帝陛下亲口定夺了。

……

“谢夫人此去山高路远,祸福难料,务必当心。”出得宫门,王神爱仍旧免不了叮嘱。

谢道韫本想说,桓玄拿住谢琰当人质,是觉得他有利可图,实在没有必要再将她扣留下来,又忽觉王神爱应当并不喜欢听到这样的一句话,将其吞了回去。

只是回道:“殿下亲自将我送出城去,应有福泽运道相从,不必如此挂心。”

看看她此刻是何种待遇好了。

谢道韫出行荆州所用的车舆仍在后头,当下乘坐的,乃是皇后的那辆鸾辂。

刚刚讨伐王恭归来的副将刘裕护持车驾而行。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担负起什么邦交重任。

“谢夫人心思细腻,眼界开阔,又有当断则断的决绝,敢作敢为的胆魄,于谁而言,都是天下少见的奇才。若是因桓玄之故有所损伤,让我与谁说理去?”

王神爱倒是真希望,倘若她是天幕所说未来的胜利者,也真能给自己看好的人馈赠福运,让人平安归来。

但再如何担忧,她也绝不会阻止谢道韫的自请出使。

换了旁人,未必能将那条“不赎将领只赎士卒”的话表达得透彻,让本以为占据上风的桓玄吃个亏。

谢道韫此行若能成事,也能让她在朝上真正立足,而不只是因为谢氏无人,需要长辈坐镇。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就是……

谢道韫还未听过如此直白的一句夸奖,又觉有些无奈了。“我会尽快回返的,希望能为殿下带回一个好消息。”

王神爱满意了。

但忽然之间,她又神情一紧,朝着车前望去。

只因她忽然听到,在这马车的辘辘声响之下,街巷的其余嘈杂声响里,还跳出了一道奔马疾驰的声音。

“何人胆敢在京中纵马!”

若是司马元显活着的话,必定敢这麽做。若是建康没出现庾楷、王珣先后遇袭的话,估计也有些不知所谓的世家子弟敢这麽做。

但如今因为两路战事风声鹤唳,谁有这种胆子搞出当街纵马的行径!

除非他的头不想要了。

可当王神爱掀帘而望的时候,竟见前头横空杀出的那匹马上,坐着的不是个衣冠楚楚的贵胄子弟,而是一位衣着陈旧的女子。

一道划痕破坏了她那张脸上淡若兰芷的气质,却令她眉眼间塞北血脉的烈性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风急马嘶,快如闪电。

也便是在她奋力回望的那一刻,王神爱方才将注意从她的脸上收回,惊觉她那斗篷之下,还有一个孩子的身影。

她是一惊,那策马的女子又如何不是。

皇后与使臣出行,再如何从简,也宛然一派肃穆的威风,就这样拦截在了她的面前。

贺娀一把勒住了缰绳,以极为高超的驭马之术,将这匹抢来的马按停在了当场。人则在这刹那的停顿间,抱着怀中的拓跋绍滑下了马背,疾行两步稳住了身形,又反手按住了马头。

可在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也有数支长戟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仿佛再走一步便能砍断她的脑袋。

直到后方的马车传来了一个声音,“住手!”

两支距离她最近的长戟微微挪开了少许。

贺娀也终于能扭过了头来,直视向那辆马车。

“阿娘……”

“别说话。”

贺娀冷着一张脸,将拓跋绍一把推到了身后,眉眼愈发凝重。

半月之前,她还是拓跋圭的夫人,奔行两千里来到此地,并不会抹消她的见识。比如她现在就可以分辨出,眼前的车驾需何人才配使用,也就不难猜出,那个喊出“住手”的年轻贵女到底是谁!

倒是王神爱还不知道她的身份,打量着这对奇怪的母子,问道:“足下不知,京师重地不得纵马吗?”

贺娀咬了咬牙关。

若不是遇上了麻烦,她何至于如此。

听闻这位皇后殿下处事公正,撞上了她总比撞见其他人要好些。可若当街纵马是罪,要先对她予以惩处,她不通南朝法令,谁知道又会不会落到什么人的手中。

皇后出行,必定有要事要做,哪能顾得上她这样的小人物。

除非,她上来就说出自己的身份,将拓跋绍以人质的方式交到对方的手里。

但若真这样做,她又为何非要从那个牢笼中逃出呢!

不,不行……

在这电光石火间,她的目光从眼前的长戟上掠过,忽而灵光一闪。

一句话掠过了她的头脑,也被她旋即说了出口:“草民想要亲自问皇后殿下一句话,您募招亲兵,为何不收女兵?”

“如我这般——少习弓马的女兵。”

第26章 事情是怎麽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少习弓马?”

贺娀紧绷着心弦,只觉躲在身后的拓跋绍也加重了呼吸。

但她此刻已无夺路而逃的机会,便无从对自己做出的这个选择反悔。

年少的贵人一手扶着车驾,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你的骑术我见到了,弓能到什么水平?”

贺娀答道:“十年前,百步之内,弩箭必中。若给我半月时间,不说恢复到从前,七成以上绝无问题。”

王神爱笑了:“那你随我来吧。”

贺娀:“……?”

哎等等,这个过程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她本以为,自己还需要再解释一番,到底为何有这个十年前后的差异,怎麽也得编造一个能糊弄得过去的借口,却没想到,皇后殿下好像根本没那麽在意这件事。

她答应得太过痛快,竟让贺娀觉得自己像是出现了幻听。

可她的掌心还有缰绳勒出的深痕,连日的奔波与紧张,更是让她濒临虚脱,越是这样的时候,她的头脑也越是清醒。

那句“随我来吧”,就是她得到的答复。

她也随即看到,贵人掀帘而回的动作忽然一顿,转头看向了远处的长街拐角,“将那些鬼鬼祟祟的人全给我拿下!若不能拿出个理由,以意图行刺皇后与朝廷重臣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