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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神龙开道,群鲤随行

唯才是举——

唯才是举啊!

上一个说出这句“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的人,是魏武帝曹操。

但在他的晚年,为了治理北方打下来的基业,就已有所让步,到了曹丕之时,更是对世家做出了妥协。九品中正制之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成为了常态。更不必说司马氏篡权之后……

且看今日的南方朝廷是何种风貌也就是了。

按说这句话,已如“洛水之盟”一般,少了几分信誉,但看看说出这话的人吧。

若天幕所说是真,这位未来的永安大帝是一个连世家亲眷都敢杀的人,是一个连黄巾军当年旧事都敢做的人,谁又会怀疑从她口中说出的公平?

再看近日间她以皇后身份做出的决策,看似还在与世家虚与委蛇,实则早已对他们削了一刀又一刀,也将实权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仿佛冥冥之中,正是要与天幕相应,就更让人相信,那句“唯才是举”也能是真的。

所以也别管天幕所说,到底是不是他们连编都不敢编写的故事了,倘若朝野上下都能被肃清一通,将会空出多少位置?

那正是他们这些人的机遇!

这又怎能不让人热血沸腾。

再看天幕之上提到的一个个名字,有的他们或有耳闻,有的便是干脆听都没听过,还有的还是野路子出身,愈发证明了一点:这唯才是举,乃是不拘性别,不拘年龄,但凡有才能与长处,都可到永安陛下的面前一展拳脚。

……

“道和,这天幕说的是不是你?”

刘穆之忽然被同伴推了一下,方从呆呆望着天幕的恍神中醒转了过来,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他摇头:“我也不知道。”

若天幕所说寒门也可凭才学得到重用的话,他或许也真在其列。按照祖籍来算,他乃是昔日汉高帝刘邦庶长子刘肥的后代。

可就像孙恩借用的那个身份充满了往脸上贴金的意味,这个所谓的刘肥后代,真实性就很有待考量。

起码在刘穆之有记忆以来,他便居住在京口巷陌之间,与寻常人家无异。

或许唯独有些区别的是,他家总算还能供应得起些许笔墨,让他有识字学文的机会,又因天资聪颖,通读尚书左传之书。待得长成后,又得到了朝廷那位建武将军江敳的赏识,在军中做了一位主簿。

若是天幕说到的名字,是什么刘大、刘富,或许还有太多重名的可能,但“刘穆之”,却并不是一个很大众的名字啊……再加上了京口这个限定,就更加不是。

“你说,户部尚书是什么官职?”刘穆之面露思索。

尚书好说,自昔年汉武帝以少府尚书处理政务起,“尚书令”慢慢发展起了权力,又为了遏制尚书令独大,实行分曹治事。到了曹魏之时,定为吏部、左民、客曹、五兵、度支五曹,沿用至今。

这个户部尚书约莫就是类似于这样的官职。

而“户部”……户,即民户,许是与天幕提及的隐户入籍、土地赋税有关?

要这麽说的话,应当与度支曹尚书有些相似。

但想来是因新朝需有一套重新运作的选官方案,在官职体系与名称上都有了不小的改动。

他一边想,一边口中喃喃,忽觉自己又被推了一下。“你呀……现在是关心户部尚书是何官职的时候吗?我若是你,便即刻动身往建康去,说你就是那个刘穆之。你信不信,先前天幕未报出刘大将军名字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前去冒领,现在有了明确的三个字,同名同姓的必定有人动了心思,可又有几人能如你这般?”

别看主簿只是个小官职,放在刘穆之这样出身的人身上,已不寻常了。

若能一步登天,岂不更好?

刘穆之却伸手,将同伴按了下来:“若是所谓的刘穆之慕名来投,便能即刻备受重用,于真正有才能的人来说,不是宣扬唯才是举的千金买马骨,而是偏听盲从。”

他望了眼天幕,微微叹了口气。这既像是提早宣告了未来,又让人总想怀疑,未来已多变量,未必就会再如它所说的那样发展。

他也更不希望,所谓的君臣携手,是因为这样的上天宣告。

事已变,人又会如何呢?

“莫急,你我且静观其变吧。”

几乎是在同时,天幕之下的另一处,也已有人闭门,谢绝了邻人的劝说。

“世上叫陶渊明的人何其之多,也未必就是我这个山居闲人。”他望着眼前陈设简陋却不淩乱的小屋,听到屋外有人远去的脚步,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他曾祖父那一辈,也算是东晋朝廷上力挽狂澜的人物,但到了他这一辈,自父亲在他八岁那年去世后,日子便每况愈下,至于贫寒。

也便是先人留下的儒家经典,诗典名篇还能用于研习,不至于沦落到成为白丁的地步。

可好像他陶渊明就是见不得那官场上的乌烟瘴气,宁可继续安享清贫,也懒得去争什么官阶。几年前,他做过一阵州中祭酒,没几日便受不了辞官跑了,去岁州里又征辟他做主簿,他还是给拒了。

唉,天幕所说,他在什么兰台省里编写教材,听来似是个好差事,可若仍是吏治如此,让人恨不得避世入桃源绝境,又何必非要自找不痛快呢。

该听该看的也不是天幕如此,而是随后的柴桑如何、扬州如何、天下如何。

月满空山,人声鸟语寂寥。

陶渊明干脆和衣躺在了窗边的床榻上,继续听着头顶天幕的声音。

……

【毫无疑问,对于彼时的永安来说,就算已从皇后变成了太后,能招到麾下的人依然相当有限。】

【在这个时期,有才学的人分成了两类。一类,就如同早年间的谢安一般,选择了寄情山水,做一位隐逸之人。当然,谢安的隐居属于是大多数人学不来的那种,别人的隐居种地可能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他的隐居就是“朝乐朗日,啸歌丘林。夕玩望舒,入室鸣琴。”——有钱没钱,一目了然。】

【另一类,就是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的人,他们要为自己的胸襟抱负,查找一个合适的买主。】

【但问题来了,投效明主的人其实要比居处山林隐逸的人更多,奈何在这一部分人的眼里,永安甚至不是一个选择。可能新被扶持上位的小皇帝司马德文,都更像是一个有可能的明主。】

【直到蚕桑祭祀之后,才终于有人看到了永安大帝的特殊。也因永安亲临京口,让刘穆之有幸,与她有了一段交谈。】

【刘穆之也是个胆大的家夥,或者说,在这个时代,胆子不大的也活不下来。他上来就问了永安一个问题,您从原本为人筹谋,变成走向前台,是打算自己拉起旗号了吗?】

“……!”

刘穆之无语地看着眼前的朋友刚刚消停了动作,现在又伸手将他的脸揉搓了一通,仿佛想要看清楚,这个平日里让人觉得温和敦厚的人,到底为何会有这样的胆子。

“这种话你都敢问?”

万一永安与桓玄的关系尚可,或者起码现在还要保持和睦的关系,即刻就能将这个说出此话的人解决了,免得他将闲话给传开了。

“有什么不敢问的?”刘穆之粗略一想都能猜到,自己到底为什么这麽大胆。

若是永安彼时只是主持祭祀而已,迹象还没这麽明确。

可再配合上祥瑞出世、收拢民心,就完全不同了。

再假如,他又能比别人更快越过那个女子不可称帝的固有印象,会得出这种结果,有什么奇怪的呢?

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若不能得遇明主,所有人也不过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倘若他能得到一个答案,却也因此而死,那也总算是做了个明白人。

“真有肚量的明主不会因为这个问题杀我。”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永安没因为这个问题生气,反而是问,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有异心的?】

【刘穆之说,从您先用佯装上吊逼迫司马道子收手,又手握皇帝退守石头城的时候。但是没想到,那个时候她选择的还是引桓玄入朝,让对方摆出了侵吞山河的气势,而不是自己压过桓玄的锋芒。】

【可近来再看桓玄行事带来的结果,他又隐约有些明白这个选择的意义了。】

【毫无疑问,这对君臣的交流,一开始就很有“判头”,谁做了告密者,另一个都得完蛋。刘穆之也并不像是谢道韫和姜定这样的情况,只有永安能让他跻身高位,但在这段交流中,他其实已经无声地站了队。】

【因为他的下一个问题就是:您凭什么觉得,当您有争霸天下的野心后,能让人才归附于您?】

【再如何唯才是举,能为身陷底层泥淖的人才看到希望,那也得让人觉得有跟随的信心才行啊。】

【估计按照刘穆之的想法,要是当时有个喇叭,能宣扬一下女子执政也能成事就好了。】

【这不是一句嫌弃,而是一句为君主的考量。结果,永安给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回答。】

天幕之上的剪影,像是夕阳下的京口。

两道身影逆着江流的方向沿岸行走。

解说的女声仿佛也正与永安的身份相合,让这段从她口中复述的话,在这一片粼粼金光中,竟像是当时的永安对着刘穆之说出。

“我们从你这个姓氏说起吧,你觉得刘邦的家乡沛县大吗?”

“沛县不算小,但不是都城,比不得建康大。可就是这小小一个沛县,涌现了多少助力于刘邦起事的人才?萧何,沛县的县丞,曹参,沛县管监狱的,夏侯婴,就是个赶车的,樊哙,沛县杀猪的……这些人都为大汉开国创建了不世功勋,成为朝廷重臣,为什么?难道真是沛县这地方曾经天降福运,风水格外的好吗?我觉得不是。”

“是因为他们跟着刘邦从沛县起兵,经过了一场场战事的打磨,得到了历练的机会。当他们从战场上活下来的时候,也就比起其他人有了留名的希望。当刘邦做了沛公,做了汉中王,做了大汉开国之君后,这些人也真正青史传扬。”

“换句话说,一县之地,选拔出其中比别人稍有本事的,经过一番打磨历练,就能独当一面,立足朝堂,那我为什么要怕其他人因为我是太后,就不跟随于我呢?”

答案已经很明了了。

“或许我需要张良,需要韩信,但我一定不需要一些以曹参萧何自比,却看不清我是什么人的家夥!”

“先生不应该问我,人才凭什么要因为我打出了旗号而跟从我,更应该问问,你将自己放在哪一个位置上?是要早日得附骥尾的元从,还是能与天下人争个本领高下的人杰呢?”

【君王是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反而是将领与谋臣需要证明自己,这就是永安的答案!】

【建康几十万人,在追随一位君主重塑天下秩序的路上,活下来的一定是精英。现在的无人可用,只是别人所以为的而已。】

【永安的以史为鉴,不仅仅看到了之前农民起义的失败,更在她的对手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被她消化成了一种顶尖的人格魅力。】

【那是君王吸引臣子投诚的自信。】

【刘穆之无话可说,叩首而拜。】

天幕之下,刘穆之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被另一种更为动荡的情绪所占据,迫使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比先前更为怔愣地看向那片滚动的画面。

而先前那些已因“唯才是举”而陷入狂喜的人,更是愈发狂热地望向了天幕。

永安大帝是这样的态度,也就意味着,她不会轻易被方今世道已经传扬出来的某些名声所绑架,又被士族误导进他们的规矩里,收拢完了一圈“才子”,结果大半又是世家出身。

天幕上提到过的名字固然会比他们更有出头的机会,却也未必会是最后的胜利者。因为这一次,他们未必就有这样多的历练机会,让他们成为永安的重臣。

而那些先前没有这麽多机会接触到高深学识的人,更是听到了天幕随后的话——

【因得附骥尾而获得逆天改命机会的,不在少数。永安大帝敢如此自信地说,也确实是有事实作为证明的。】

【有人还记得视频最开头对于张贵人的形容吗?】

【张贵人姿容妩媚,美色出众,在陈归女病逝之后,就成为了司马曜的心头之好。以美貌得到宠幸的人,注定会面临一个危机,叫做色衰而爱弛。但当张贵人摇身一变,成为姜定的时候,她就逐渐从忐忑奔赴东南的传声之人,一步步变成了革命军的军师,亲自指挥了那场登陆战,打响了永安与桓玄撕破脸皮的第一枪。】

【这种前所未有的履历,造就了军师姜定的不凡。而在此之前,没人觉得她的头脑是有用的,好像能够撑起场面的,只有那张美丽的面皮。】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琅琊王妃,也就是后来的中书舍人褚灵媛身上。】

【作为没落士族之女,她掌握权力的机会比永安小了太多,以至于任何人对她的预期,都是尽快为智力正常的司马德文传宗接代。】

【但在永安的麾下,墨勅制词,起草诏书,以陛下近臣的身份一步步接触到天下风云政变,让她的眼界以极快的速度抬升。】

【这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是神龙开道,群鲤随行,于惊涛骇浪中直至龙门。】

褚灵媛张了张口,总觉得自己在这天幕预言面前,有许许多多想说的话,却一阵耳膜轰鸣,以至于也说不出话来。

先前那句“神爱世人”,已将她震在了当场,让她终于意识到,先前兄长褚秀之到底是顶替了谁送了性命。

可正如她当日在王神爱面前说的那样,她没有理由因为褚秀之的死去怪责永安大帝,而更应该去恨那些无能又软弱的士族,恨他们只敢做出这等偷摸鬼祟之事,恨他们将世道弄成了今日这样。

反而是永安大帝敢给她以鲤跃龙门的机会,让她以执笔人的身份书写自己的命运。

她只是有些恐惧。不知道如今的发展已与天幕所言不同,她的人生又该走往何方。

可一想到天幕上的零星片语里,已能让她隐约窥见那个嬉笑怒骂、改名换姓尽是自由的自己,她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勇气,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陛下。

“你想说什么?”王神爱好笑地问道。

褚灵媛鼓了鼓勇气:“我……我可以现在就改名吗?”

孙恩忍不住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捂住了脸。哪有人表忠心是这样说话的。

不,这一定不是他的问题,主要责任还是应该归于桓灵宝!

都怪桓玄干出了太多的蠢事,才牵连到了他。幸而他是紧随于神龙的游鲤,并未被这个“灵”字拖了后腿。

天幕之上,这“得附骥尾”的说法仍在继续。

也依然是王神爱与刘穆之的君臣交锋。

【不仅仅是君王有这个自信,将身边人栽培成贤臣良将,她也一定不会因为一时的无人可用而气馁。“暂时无兵可用又如何?太后的卫队随时能变成一把利刃,而另一路兵马,就在京口。”】

【看看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好了。】

【当永安结束在京口的祭祀与劝农时,其实已接近夏日了。也就是在这一年夏季,她负责操持举办了运河复闸的改建。】

【什么是运河复闸?用一个比较简单的方式来说明,就是在原本需要修建水闸的地方,改成修筑前后两道水闸,当船行经过的时候,可以有序地开关闸门,调节中间的水位,让船只不必因为水位高低影响而被堵塞在此地,而是以最快的速度通行。】

【选择在京口这里动工,是因为这里乃是江南运河的北口,而后衔接到长江以及江淮运河,有一条完整的运输路径。】

【当运河复闸被逐渐落成的时候,有一个好处对于南方王朝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能更为高效地将漕粮从南往北调度,而相应付出的运河开凿与维护的成本,并没有太高。】

【比起北方因曹魏统治时期就已联通人工运河,满足战争漕运所需,南方在这方面走得慢了一步,但好在,现在也不迟。】

【对此,桓玄虽有存疑,但因他被吴郡会稽等地的事情牵绊住了手脚,没有这个时间去管京口这边的情况。】

【于是另一个对永安来说的好处,就变得尤为显著了。】

【疏通河道的工程量虽不大,还是需要人力的。建造复闸更是需要人力。这些能做体力活的人里,有相当一部分聚集在京口地带的流民,还有一部分就是北府军。】

【百姓、军队自有办法评价,到底谁更有能力匡扶这个乱世,又到底是谁更能为他们、或者是他们的下一辈带来平静的生活。】

……

【永安站在江边,指着那些陆续汇聚过来的人,对着刘穆之说了一句话。】

【昔日刘邦问韩信带兵,他说多多益善,那麽今日我也问你一句——若是让你不再屈才做个主簿,而是做个掌管内政的官员,你能管好多少人?】

【刘穆之给出的答案不是多多益善。】

【他说,如果您不觉得我说大话的话,那将会是每一个被陛下记录在户籍册上的人。】

【当您有民百人,我就为您管理好百人。当您有民千人,我就为您管理好千人,当您有民百万,我一定不让这百万人的税收从账目上逃掉。】

【这个答案足以见得,刘穆之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而永安呢?她更疯,她说,那我希望有一日,国土之上的百姓在千万之上,以亿为数。】

【这句话,放在今天很正常,可在东晋人口只有千万上下的时候,就等同于是在说,我要让自己有生之年,将疆域上的百姓翻个十倍。也就变成了一句,别人不能理解的伟大目标。】

【但君臣相望,彼此听懂了心声。】

【作为华夏文明孕育根基的滔滔江水,这条母亲河,也听到了这个心愿。】

第32章 行动派VS行动派

【万家斜照外,千古大江流。】

【后世的诗人词人途经京口,也就是后来被永安大帝改名的“镇江”,常有题字赋诗之举,让望江楼上全是文人墨客的大作。题字的内容,也基本逃不开这对君臣在此地的对话。】

“是啊,谁能不抒发两句感慨呢……”

天幕之下,众人唏嘘。

明明他们并非那段对话的参与者,只是因头顶的图卷,才沉浸式地置身其中,也觉一种涌动在血脉里的力量,让那句临江发愿,几乎变成了响起在他们耳边的声音。那麽换了是谁,也得对此抒发两句感慨的。

臣子何幸,能遇上这样的一位君王。

或许他们当中还有人对于天幕所说的未来将信将疑,也觉那字字句句中,透露着鲜明异常的人格魅力,与这浑浊世道里的一位位君主有着天壤之别。

又倘若永安真能如天幕所说,完成统一天下的重任,那麽这京口之地,就等同于是北伐的起点,更让这段对于未来天下的构想,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

一时之间,另一种想法在人群中油然而生。

“若我也是刘穆之就好了……”

反正永安大帝都说了,她需要的是能及时站定立场,与她早日起步同行的追随者,叫不叫刘穆之都无所谓嘛。

经由先前种种,永安的形象已跃然于天幕之上。那样一位圣明果决,心系百姓,能令各方人才一展抱负的君王,身边的任何一个空位都将因天幕的宣传变得弥足珍贵!

“若是——”

【根据两年前的史料汇总,有好事人对望江楼赋诗做出过统计,其中有超七成的诗歌是怀古,还怀的是这段往事。比较有意思的,是数量占比在第二位的主题。】

【永安大帝在晚年写的一句话,导致了这个类型诗词的层出不穷。她说,身逢乱世,若常觉迷茫,那就先将目标定得长远一些,说不定人也活得长久了。】

【这个时期,因为战争、生活条件艰苦、卫生状况堪忧、疾病护理不当,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五岁,而这一年的刘穆之,已经三十八岁了。】

【永安倒是年纪很小,只有十四五岁,但因为先前重伤过一次,看起来也不算身体康健。】

【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一个超长待机,在打完天下后还将君王政令一步步推广,完成了一项又一项的改革,彻底洗脱了乱世给这片土地带来的阴霾,才在朝臣与百姓的痛哭中殡天。一个“改乱章,布平道,威令一施,内外从禁”,梳拢流民税法高强度执法,导致五十岁后动辄抱病,但在众多医疗好手的助力下,又活了三十多年。】

【于是永安执政中期,这对君臣经常做的事情,就是一个抱病吐血严刑峻法,一个打出心疼臣子的招牌温柔关切,红脸白脸配合完了,其他人都还在茫然,事情已经干完了。】

【在刘穆之真的重病到了不治的地步,最终撒手人寰时,国土高速扩张的时期正式结束,包括外族归化入籍的,国境内的人口刚刚好到达一亿。像是一种近乎宿命的回应,让这位陪伴永安走过将近五十年岁月的老臣,终于可以安详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再配合永安晚年的那句话,一点也不奇怪,望江楼会变成许愿圣地。】

【永安和刘穆之君臣已经证明了,只要本事大,许个宏大一点的愿望说不定还能长命呢。】

【那就来许愿吧!】

【西汉名将霍去病只是因为名字带个“去病”,都能在大年初一被人排长队摸雕像了,更别说这对愿望成真的君臣。】

【只能说,幸好大部分许愿的人,拥有的文化水平还不足以让他们把愿望变成诗词,要不然应该在诗词占比里还会更高一点。】

【……当然,我也属于写不来的那一类,不然我高低要去许愿个暴富发财。】

天幕之下笑倒了一片。

这还真是和第一类的望江流怀古,在诗词主题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拓跋圭耳闻天幕所说,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按照这条命运的发展,他这位能被永安视为对手的魏王,会因为某种原因,死在自己的儿子手里。而寿命极长的永安不仅在聚集了元从班底后,凭借革命军掀翻了牵绊南方发展的世家宗族势力,完成了改朝换代的壮举,还统一了天下。

毫无疑问,鲜卑拓跋氏也一定处在天幕所说的“归化外族”当中。

几十年的时间,或许还不足以让他们完全忘记自己是什么人,忘记曾经的魏国,但再有几十年,一百年,曾经属于鲜卑族的烙印,就有可能会被彻底抹去了,反而是永安征伐天下人口为己用的目标,会因心愿达成而代代传扬——

拓跋圭他又怎能笑得出来!

“相比于永安,我的优势在哪里呢?”

“先前天幕有一句话没说错,虽说前有东吴,后有晋朝南迁,但南方成体系的漕运航线发展水平,一直不如北方,骑兵的数量也远远不如北方。若要奔赴前线作战,南方的调兵远比北方困难。”崔宏为他分析道。

拓跋圭冷笑了一声:“若是如你所说,苻坚又为何会输呢?”

崔宏没有一点犹豫:“因为兵无战心,民不忠君,我昔日为秦国官员,看得到此战之前朝野上下是何种士气低迷。您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不会!”拓跋圭的两个字说出,字字斩钉截铁。

当然不会!借着军营之中的火光,崔宏清楚地看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幕的影响,这位年轻的魏王鬓边竟生出了两缕白发,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比先前更显明利。

“不仅不会,我还会抓住咱们的优势。”

在天幕的助力下,永安从皇后变成皇帝的速度,恐怕会更快,投奔向她的人才也会更多。但毫无疑问,这也意味着,她也没有天幕历史上说的时间去清扫境内的桎梏,也没有那麽多的时间让她的元从成长起来。

而他的队伍却已在他称王的十年间成了体系。正如先前他与崔宏所说的那样,只要他击败慕容氏,便敢在北方称帝。

他忽然朝着身旁的将领问道:“你们说,现在慕容宝在做什么?”

将领望了望天,答案已在不言之中。

跟他们一样看天幕呢。

拓跋圭咬牙冷笑:“我看他不仅在看天幕,结束之后他们也一定会夜不安寝,商议天幕所说的东西……”

他好歹还能让天幕说,是一个需要记住的名字,慕容宝呢?只是一个在作战中表现得极为可笑的庸主而已!

“恐怕他会觉得我也是如此,但……朕偏偏不能遂了天幕与慕容宝的愿!”

他转头厉声吩咐:“让人记录下天幕所说的每一个字,我不要有任何一句的遗漏。”

别管这天幕接下来还有多少东西要说,统统记录下来!

若是天幕很快会再度中止,那也无妨。

“其余众人——堵上耳朵,将你们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敌人,出兵!能取慕容宝首级者,封万户侯,为我大魏不世之功臣!”

他们距离中山原本就只有一步之遥,再听天幕说下去,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来上一句话,让士气彻底崩塌。

他要与永安相争,所有的一切都创建在他能统一北方的基础上!

拓跋圭当先一步翻上了马背,一勒缰绳:“走!”

号令既下,军营之中很快有了奔马踢踏的动静。

对于北方的游牧民族来说,就算是从睡梦中醒来进入战备,都必须快之又快,更别说是此时。

当先的骑兵越过营地藩篱间的行军路时,戍卫在营门边的士卒都能看到,骑兵已纷纷堵上了耳朵,只留下了专门刺探敌情的人留意动静,竟让月色中滚动的天幕变得有若不复存在。

只有雪亮的刀锋,穿行过了带霜的原野,向着远处的城池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快得惊人的行军,仿佛在以另一种方式,呼应着天幕上加快的节奏。

……

【总之,不管后头如何,永安大帝终于得到了一位长于民生内政、精于统筹管理的臣子。所谓术业有专攻,有了刘穆之,在这个万事萌芽之时,什么都要好做多了。】

【君臣之间的第一次配合,也正式开始。】

【人数当然没有刘穆之说的“当您有民百人,我就为您管理好百人”这麽可怜,这第一批能够调度的,是三万人。】

【理由很充分。疏通河道的工程量看似不大,但一段段合计下来,又格外惊人。建造复闸更是需要壮劳力。幸好,先前桓玄“清理”出了三十万人,再加上聚集在流寓州的流民,外加京口北府军,能够凑齐这个人数。】

【这一批人,也被按照萌芽过渡阶段的三长制,做出了划分层级的管理。】

【以五家为一邻,设置一位邻长,以五邻为一里,设置一位里长,以五里为一党,设置一位党长。这就是三长制的第一阶段。】

【那麽一定会有人问了,之前说的是劳工三万人,还包含了征发入伍的兵员,怎麽就包含“家”这个概念了呢。因为在选人之初,永安就制定了一个选人的标准,此次修筑复闸,入选的人中以成家的优先,以住所临近江淮运河线的优先。包括侨户“白籍”,也要优先选择成家的。】

【很快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选人标准,并不仅仅是为了让永安将纳入计划中的人口扩张到十余万,而是为了更好地借题发挥。】

【因为清洗江东世家,加上铲除了司马道子,这个时候朝廷的经济还是相对宽裕的,而为了尽快铺就粮道,无论是司马德文还是桓玄,都没卡着永安的财政需求。有钱可拿,就让这一次征发劳工,相对而言是个美差。再加上这次的工程不在拓宽延长运河,主要还是在创建堤坝以及两道闸门之间水道的维护,没有那麽危险,就更让人趋之若鹜。】

【所以,就算加上了前头的条件,三万人很快被凑齐了。他们在北府军的引导下,被分成了五队,映射于整条路线的五段,又在刘穆之和谢道韫的统筹下,被分成了循环工作的三班。】

【在这三班人手工作的同时,永安开始了进一步的行动。】

【一个能以谋士身份给别人提建议的君王大才,深谙何为得寸进尺。】

【按照均田制,这三万劳工连带着他们的家人,其实也是有土地的。但修缮粮道这件事情肯定不能偷工减料,这就导致这部分粮田的种植效率会降低。永安肯定是不希望看到这件事的,于是顺理成章地在建复闸的工程上发展出了一条支线,叫做修水渠,在水渠上搭建了用于灌溉的筒车。】

【因为曲辕犁的出现,种地这件事变得省力了许多,再加上了水渠筒车的作用,妇女也能完成整片田地的耕作,让均田制提出之初的男子授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向着女子授田二十五亩,迈出了第一步改动。】

【桓玄有没有意识到永安在依靠“民以食为天”这条争取民意呢?应该有,就像刘穆之这样的聪明人,已经看出了永安心存异志。但在桓玄看来,永安本人的武力值太低了,若是江东世家派出的刺客刺杀的不是他而是永安,可以毫无悬念地得手。】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性命都保护不住,还谈什么其他呢?】

【所以他只是在这一年的秋日给永安送去了一封书信,上头只有四个字,叫做“见好就收”。】

【这四个字跟没说也没区别了。】

【见好就收的“好”,在永安这里,反正是肯定有个额外的定义。】

【桓玄也显然不明白一个道理,当一位君主得到人心的时候,会有数以万计的人愿意在她的前头,以血肉铸成屏障。】

【在秋收之前,永安又做了另外的三件事。】

【修筑复闸的劳工本身有钱粮可领,又有家中田地的收成,和往年相比,都可以算得上是一笔横财了,是不是该当好好保管?以“一党”为单位,也就是一百二十五户,永安鼓励他们组织出自发的保卫队进行巡视,由党长负责这支队伍。——这是第一件事。】

【同时,为了防止保卫队的无序与武力滥用,从党长到邻长都要接受强制教育扫盲,参与规则考核,如不能在次年开春前通过,即刻撤销头衔,更换旁人。——这是第二件事。】

【保卫队中的精英定期由刘大将军聚集在一起训练,清理周边山林中的匪寇,将他们消灭或者化为己用,发放额外的俸禄,不从朝廷这边分拨开支。逐渐让这一部分人从晋朝的兵马变成了永安的私兵,还是精兵。——这是第三件事。】

【南方温暖啊……】

【桓玄在士族被攻破的庄园里数珠宝美玉,泡温泉热汤,冬天过得很是舒服。当然,建康城里的皇帝司马德文没有权臣在侧,点着火炉取暖也挺舒服的。】

【等到春日将至,他才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对呀!太后离开建康的时候,说的是要在京口也主持一场亲蚕礼,稳定频繁更替皇帝后动乱的民心,这本没什么问题。但亲蚕礼亲蚕礼,当然是在春天举办的事情,为什么一转眼,已经是下一个春天了呢?】

【再一看,从琅琊王妃变成皇后的褚灵媛,因是太后之下的命妇第一人,也跟着走了,现在也快离京一年了呢……这对吗?】

【好像不太对吧。】

【一转眼之间,京口好像都要发展出第二个都城了,这个都城的主人还不是皇帝,而是永安。】

“……”褚灵媛用余光往旁边扫了一眼,看向的正是倒地身亡的司马德文。

或许对于一位无能还地位高的晋朝宗室来说,现在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起码他就不必如同桓玄一般,听到自己被天幕一次次处刑了。

嗯……应该也是好事吧。

作为一位皇帝候选,无能原本就是罪过,在乱世之中更是如此。

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没主意的人,可就算是这样,在天幕所说的发展里,她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永安,足以见得这其中的对比了。

她只是近乎本能地开始,为另一个永安捏了一把冷汗,好在天幕说的是——

【但很巧的是,这个时候,无论是司马德文还是桓玄都没工夫管这个了,因为他们收到了一封边境告急的战报。】

【东晋朝廷的内核地带就是从荆州到扬州的这一片,其余各州的统治力度都很有限,但地还挂着晋朝的名号,那怎麽也得算是自己的。】

【比如说司隶和豫州一带,就是典型的朝廷不想费力去管,但也先打上了名号的地方。】

【还记得我们先前提到过的那位太子吗,就是在父亲死后选择秘不发丧,自领大将军号出兵的那位。他此时已接手了秦国,还早在两年前就夺取了河东,这个时候他已看了东晋朝廷接连动乱后的疲敝,选择发兵!】

【弘农太守告急,战报传入了朝中。】

【原本有北方的另一位霸主拓跋圭在,姚兴没有打算这麽快就将手伸向洛阳方向,但架不住魏王亲自领兵进攻燕国的一战,被打成了持久战。】

【数年前,魏王在参合陂屠杀燕国兵马,虽然一举打灭了魏国军队对燕国的敬畏,让军中士气大增,也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军队的压力,却也带来了一个极大的负面效果。燕国士卒知道自己投降也得死,在有所防备的情况下,直接将这一仗打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

【姚兴虽然逊色于拓跋圭,但不是一个庸主,当即做出了出兵的决定。】

【若是按照司马德文的想法,洛阳那一片原本就鞭长莫及,守不住的,放了也无妨。按照桓玄的想法,广成关、轘辕关还在朝廷手里,弘农、洛阳丢了就丢了。】

【可永安不这麽想,她找来了未来的刘大将军,问了一句话——】

【一句决定他未来立场与命运的话。】

昔日曾为汉室都城的洛阳,早已不复辉煌。几度易主,更是让此地处处可见交战的痕迹。

淝水之战后,前秦四分五裂,晋朝甚至一鼓作气,将洛阳从苻坚的手中夺了回来。

可北方群雄并起,让那个偏安南方的王朝根本不愿将洛阳视为要冲,也没将洛阳的百姓当作治下的子民。

听到司马德文这个皇帝和桓玄的决定,洛阳百姓麻木地听着,竟觉一点也不奇怪。直到听见永安另有算盘的时候,才略有希冀地抬起了头。

正听到了天幕上的一句话。

【“德舆,洛阳的百姓还会梦见王师北定中原吗?”】

不,不止是洛阳。天下人在一次次打破底线的事实面前,还会做这样的梦吗?

……

刘裕惊愕地转头看向了王神爱。

那句“德舆”的称呼,几乎是直接告诉了他,永安大帝麾下的刘大将军,未来战功赫赫却仍能善终的将领,不是别人,而正是他刘裕!

一个如今还在北府军中,仅限于一份战功、小有一点名气的将领,竟因永安大帝的赏识,最终成为了那样的一位名将。

在翻腾的震惊中,他甚至险些没有留意到,就是在这一句话后,头顶的天幕又一次断开了连接,暂时归于沉寂,连带着这太极殿前,都变成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未能被人及时消化掉的那些信息,让人不知道该当在此时说些什么。

好像想说的很多,又好像只剩下了相顾无言。

直到王神爱忽然一把将先前扎进桌案的那把剑抽了出来,发出了一声响动。而后,她便挎着这把尤带血痕的长剑走向了司马德宗的尸体,也站在了大殿之前,再度吸引去了众人的目光。

夜风之中的血腥味熏得人心不定,可一望见那道身影,又好像自有一根主心骨扎在了这摇摇欲坠的乱象当中。

王神爱的目光逡巡了一轮殿中,朗声开口:“夜色已深,众卿疲惫,故而今夜只定一事——”

不是先前她让刘裕去将兵马汇聚在城下这件事,而是:

“先将新朝国号议定出来吧!”

她话一出口,堂上顿时传来了“咚”的一声。

庾鸿循声转头,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父亲——”

声音发出的方向,正是先前就已强撑着的庾楷,就这麽当庭晕了过去。

庾楷是被气晕了。

听听王神爱说的什么话。

议定新朝国号……

那哪里是只定一件事,而分明就是要趁热打铁,先做一件将晋朝基业连根拔起的大事!

第33章 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她甚至不愿意等到第二日!

——此等雷厉风行的做派,才是更让庾楷感到绝望的地方。

先前在皇后位置上时,她还愿意有商有量的,虽然决断分明,但总没同他们这些人撕破脸皮,现在便已彻底抛开了曾经的规则,在另外的一片棋盘上厮杀。

看看吧,新招募来的皇后亲卫,以“刘恩”和“刘勃”为首宣誓了效忠。

建康驻扎的北府军将领刘裕,更是出人意料地成了天幕钦定的“刘大将军”,更没有了反水的可能。

朝代一经敲定,晋朝基业便是即刻付之东流。

他们这些人,纵然没有因为天幕所说的事情,即刻就变成新君的眼中钉,难道就能讨得了好吗?

今夜的变故太多,饶是庾楷自觉没有脆弱到这个份上,也因这突如其来的血气上涌,直接晕了过去,又旋即被一阵猛掐人中的动作给惊醒了过来。

恰恰听到了上首的一句:“殿前失仪,将人拿下关押处置。”

一口郁气还卡在喉咙口,未能释放出来,庾楷惊得没能当即说出话来,倒是庾鸿此刻终于意识到了,王神爱确实不如他先前那般心大想的无害,不让他参与真正的要务也正是在提防于他们,甚至父亲先前被人打断了腿,也极有可能正是她令人所为,匆匆出了声:“我父亲并非殿前失仪,他……”

“他只是觉得,朝代更替乃是大事,不宜在今日轻率定夺!”

这话出口,庾鸿的声音终于顺了些:“天幕尚未告知新朝名号,为何要在此时议定。倘若——”

“为什么不能即刻定夺?”王神爱打断了他的话。“天幕是天幕,人间是人间。晋朝王业已尽,新朝是何名字都不要紧,只要万象更新,翻过新篇,便是天大的好事!如今局势已变不假,但晋廷仍在之时的陈腐弊病,难道会因天幕有所疏漏未提,便不复存在吗!”

“下一次天幕出现还不知要在何时,难道要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直到人事蹉跎,万般成空吗?那天幕又为何要提前告知我们未来!”

庾鸿:“可……”

“可什么?我敢以女子身份称帝,便已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又何惧于再抢先一步。若我真如你们所说,要等天幕定了新朝名号,这才顺势取名,那难道将来遴 选人才,也要等到天幕一个个报出,将来有意北伐,重定中原,也要等到天幕告知时机吗?笑话!”

这掷地有声的两个字,狠狠地砸在了庾楷庾鸿的脸上,以及殿上本有心拖延的人脸上。

“不错!”刘裕已从先前被天幕告知地位的错愕中回过了神来。

不知是不是因当日统兵得胜创建的自信,又或许是因为今日的时局下合该如此,他已飞快接受了自己能当大任的评判,发出了一句对主君的响应。

“天幕提到,北方的魏、燕之争,会因昔日魏王在参合陂的屠杀陷入僵局,反而令秦国姚兴寻到可乘之机,此次必然有变。战场如此,国与国之间的抗争如此,如何能拖延!”

张定姜随即接上:“我等请陛下速决!”

正如王神爱选择启用刘裕,选择将她吸纳为手下,都不是因为天幕这麽说了她才做,张定姜近乎执拗地相信,此刻的陛下与天幕中的永安在名号的抉择上,应当也能得出一个同样的答案。

就算真的在后面的天幕中被告知不同,她们连弑君篡位这样的事情都做了,难道……难道还闯不过这样的难关吗!

庾鸿惨白着一张脸,听到一个又一个声音在殿前的各个角落响起,汇聚成了同样的一个声音——

“请陛下速决!”

“请陛下速决!”

“——速决!”

完了,全完了……庾鸿颤抖着牙关想着。

下一刻他便已被侍卫按在了地上,巨大的力道根本不给他以挣脱的机会,险些将他的面皮与地面摩擦出个好歹来。

但他和父亲昔日的同僚不敢在此时站出来触这个霉头,就连上首的王神爱也没将注意力再分给这些跳梁小丑。

她目光一转,问道:“若按照寻常议定国号的标准,朕该如何考量?”

史官“啊”了一声,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被点名。

他都还没从那句“皇帝杀了皇帝”中缓过神来,怎麽就突然挨了这样一句发问。

他迟疑了一下,答道:“大多是按起家之地,官职册封之地的渊源而来,或如大汉高皇帝一般,因汉中王而称汉,或如昔日东吴一般,与春秋强国同名。遵循此理,您曾为……”

他卡壳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应该说,您曾为晋朝皇后,以晋朝中央之地乃是荆扬二州,可用楚、吴、越等为号。

还是换一种吧。

“也可追溯祖籍所在……”

他刚下意识地想要说出这句,又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么追溯祖籍所在,别看王神爱出自琅琊王氏,该按祖籍琅琊来算。姑且不论天幕提及的琅琊王氏灭族之祸,就算是现在,王珣也眼看就要性命不保了。

明明已是深秋时节,史官的头上还是冒出了一片冷汗。坏了,好像这些都不适用于眼前的这位。

“支支吾吾的做什么!”孙恩看不下去了,直接在旁插了话。“陛下乃是头一位被天幕这般夸赞的明君,怎能按照你这些陈旧老套的说法。要我看,就该另辟蹊径。”

“何为蹊径?”王神爱问道。

孙恩估摸着,或许他今日有此表现,随后再同陛下谈及身份也要好说得多,连忙答道:“正如天幕所言,陛下与我等乃是神龙开道,群鲤随行,便如启明星一般,在天亮之前指示东方。那又何妨以启或者明为号。”

若是孙泰身在此地,恐怕要气个半死。凭什么孙恩在他面前,总是来上一出直戳肺管子,到了王神爱面前,竟还说得像句人话。

或者说可能还不止是一句人话而已,这两个字都听来颇有几分道理。

就连王神爱也有稍纵即逝的愣神。“明吗……?”

“明”字,日月为明,也是同样由南向北的王朝,或许也算是某种宿命的缘分。

但她心中就是有一种直觉。

当天幕上的那个她经历了那三次险死还生的磨难,需要经历三年有余的蛰伏与十余年的挟天子,才能终于挣脱全部枷锁的时候,她与此刻这个锐意进取的自己,在心态上必然大有区别。

启明也好,华夏也好,都不是最为契合的名号。

王神爱微微仰头,望向那片已经黯淡下去的天幕,仿佛还能隔空见到另外一个自己。

另外一个她所经历的,远比自己要更多,但又有着先前二十多年同样的经历,让她还能模糊地感觉到,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字。

她忽然振声:“取纸笔来。”

不必再令众人商议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个浮现在她心中的答案,已经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当她握笔在手的时候,只深吸了一口气,便已笔走龙蛇地写了下去。

捧来笔墨的贺娀比其余众人先一步看到了这个字,略有几分迷茫地望向了提起笔来的王神爱。

古文之中的这个字,上如飞鸟,下有一心,如今已演变为了更显横平竖直的状态,书写在王神爱的笔下,也更显浑厚大气,也是一个,先前未曾被她料想到的字。

那张写有墨字的大纸也随着王神爱微微颔首,被展示在了殿前。

一时之间,与贺娀有相同疑惑的不在少数。这是……

然而下一刻,王神爱的解释便已传入了他们的耳中:“世道如此,庶人无声。这天下若要变上一变,有些东西总是要有人来做的。”

“新朝名号,就取一个应(应)字吧。不是昔日周王室分封的应国,不是顺天应命,方能得道,而是——”

沉寂的夜色里,这句毫无转圜也无犹豫的话,浑似一把利刃劈开了天边的浓雾。“朕愿四野之声,皆有所应!”

皆有所应。

那是四野之声,黔首庶民之声,在魏晋的风。流避世、朱门酒肉之下蛰伏的那些声音,都能得到一句真正的回应。

是困缚在洪流之中挣扎求生的声音,难以上达天听,便传入永安的耳中,得到她的回应。

是北方已不闻王师的遗民,遥隔数十年的呼唤,重新得到一句回应。

也是……

纵然道阻且长,但当那个自己与现在的自己,都选择彻底摈弃士族的支持,走上这条征伐之路的时候,选择将初心写在朝代名号之中,总能回望来路,看到一步步攀升而上的轨迹,看到自己的所为绝非白费!

这就是那个“应”字。也好一个应字。

朝臣无声。

但这个字落下的那一刻,已无法细数,震动了多少人的心扉。

……

当王神爱踏入寝殿之中的时候,太极殿前的血腥气味,只剩了衣袖上沾染的那一道。其余的,都已被吹散在了夜风之中。

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种脱力,让她还未走回到床榻边,就已坐在一旁的矮几上,垂首将脸埋在了手心里。

殿内只有滴漏有节律的声音,轻轻地扩散开一圈涟漪。

但水声里,却有一点濡湿的触感,从她的指尖传来,然后慢慢地顺着手指流到掌心。她哭了。

今夜惊变连连。

外人看来,她是早有预谋杀死司马德宗的悖逆者,是早与张定姜、贺娀等人密谋篡位的野心家,只消天幕一提到那句身份,便会即刻跳反。他们看到的,也是她字字犀利淩迫群臣、乃至于史官的决绝,是她决定国号的毫不拖泥带水,是她下令砍下司马氏三人头颅,作为今夜观看天幕的终结。

就连天幕也说,她是一位天生的帝王。

但恐怕只有王神爱自己知道,今夜的每一个行动之下,她到底担负着多大的压力。

她说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一点也没错。就算有幸多读了些史书,完成了学业,从事了人力资源管理的岗位,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稍微会些语言的艺术,知道些辨识人才的窍门,知道如何随机应变……仅此而已。

她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还在今日走到了亲自动手杀人的这一步。

如履薄冰的处境,让她绝不能将这样软弱的一面表现在外人面前,但当回到屋中,她又怎能不因此而落泪。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了少许异动。

为防有人图谋从源头上解决祸患,此刻贺娀仍未就寝,而是带着斗魁卫戍守在门外。听声音,像是与什么人起了争执。

王神爱飞快地伸手抹去了眼下的泪水,又以衣袖再草草擦拭了两下,推开了最近的那扇窗,朝外问道:“发生了何事?”

或许不必问也知道了。

有一道身影在距离寝殿三十步左右的位置被人拦了下来。先前在殿上鼓足勇气想要改名表态的人,现在俨然是因蹑手蹑脚靠近被人抓了个正着,脸上满是不好意思。

“让她过来。”王神爱无奈地开口。

眼见贺娀退开到了一旁,褚灵媛如蒙大赦,飞快地跑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贺娀都忍不住唇角一抽。

按照拜访的规矩,她在得到了主人的允许被侍卫放行之后,该当去敲门进入正殿的。结果褚灵媛可倒好,瞧见王神爱站在窗边,竟直接跳上了花圃的边缘,凑到了窗下。

为了见人,都忘记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了!

王神爱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方才说了,先各自安寝,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说吗?”

褚灵媛仰头,透过开启的窗扇,看着已摘下皇后冠冕的王神爱。因是逆光而望,加上她此刻心神忐忑,竟觉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她的眼睛像是被如水的月华清洗过一般,比起先前殿上还要更显清亮。

在这样的目光前,褚灵媛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就是想要问问您,我现在到底算不算您的臣子。”

她是被皇后以体恤臣子不易的理由接入宫中的,但那已是晋朝的事情了!

有一种难以陈述的情绪,让她刚刚躺下,又像是被火烫着了一般跳了起来,直接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你哭什么……”王神爱更觉无语地摇头。

“啊——”褚灵媛连忙伸手搓了搓眼睛,“我哭了吗?”

触手的感觉告诉她,她还真的哭了。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明明她脑子里想着的,是要表现出陛下未来臣子的体面,就算短时间内还做不到那什么中书舍人的样子,也绝不能拖后腿。

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让她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一下,“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就是觉得……有什么改变要到来了。不是因为就换一个皇帝一定会有的政令改变,是——”

是怎麽说呢,是当陛下解释那个“应”字的时候,她觉得有一种另外的潜藏声音,遥遥得到了回应,让她忍不住就潸然泪下。

“别哭了,”王神爱自己那点压力都快被眼前的水漫金山给哭没了,伸手抹去了褚灵媛脸上的泪痕,“应朝的官员也要上朝的!明日还有一堆事要办呢。你还要不要做那个墨勅制词,起草诏书的皇帝近臣了?”

“改名也哭,上岗也哭,你看看被人瞧见了怎麽说你。”

“……”瞧见了怎麽办?当然是要被笑话的。褚灵媛的眼泪戛然而止,缓缓地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当退到殿前路上的时候,她突然掉头拔腿狂奔,没过一会儿就已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若不是王神爱指尖的眼泪昭示着存在,险些让人以为褚灵媛根本没有来过。

但或许也正是这滴眼泪,暂时压下了另一人的不安,在以一种最为直白的方式,证明她的选择并没有错。

那双在褚灵媛看来清亮如水的眼睛,朝着窗外的贺娀投来了一道含笑的注视,而后隐没在了合拢的窗扇之后。

“皆有所应啊……”贺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了一句。

先前仍如浮萍飞絮飘荡的心脏,慢慢落在了这片新的土地上。

她站在殿前,看着流动的月色慢慢融化在晨光中,被取而代之的朝阳褫夺了光辉。

天亮了。

……

先一步亮起的建康城头,没有天幕中所言的交战痕迹与失望的注视者,只有城头旌旗之下一列列驻扎站定的军队。

一夜未睡的刘裕仍觉精神饱满,一身甲胄地站在队列之前。

有将领坐镇,又有天幕提及的未来,这些北府军的队伍没有任何一点紊乱,就这样以拥趸的姿态陈列于城下。

当王神爱偕同另一路卫队行来,向着城头走去的时候,在这队伍之中也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好像……

这本就是一个理所应当的场面。

先前军队进攻王恭的时候,就是彼时还为皇后的王神爱目送他们离去,为他们筹备了足够的军粮。得胜归来的时候,也还是她降阶相迎,给了士卒以体面和尊重。

现在仅仅是正式去掉了那另外一个无能的“上位者”,将那个压制不住世家的晋朝翻篇,可实际上,他们效忠的还是同一个人,那又为何要因此慌乱呢?

不仅不该乱,还该当拿出最好的表现来。让陛下看到,他们绝对对得起她的信任。

因为此刻的他们,正是那位英明君主的元从,谁知道在他们当中,是不是能出一位樊哙、夏侯婴这样的人物!这好像远比去竞争一个“刘”姓更有可为。

“叛臣……都是叛臣啊。”在随行的大臣中,有人忍不住低声呢喃。

士卒所展现出的精气神,又给了心怀希冀的一部分人以迎头痛击。可就连这说话之人也知道要将声音说得再小一些,绝不能被第二个人听到。

要不然,此刻在大牢里的庾楷,就会是他的前车之鉴。

他又怎麽敢光明正大地同这大势相抗!

“别分神了,”身旁的人用力一扯他的衣袖,提醒他收回那些无用的想法,“快看前头!”

前头……前头臣子已然止步,只有王神爱一人向着门楼的中心走去。

短短一夜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人赶制出一件新君的龙袍,也显然不可能将晋朝的冠冕衮服,用在今日的新君身上,所以此刻王神爱身上的,只是一件轻甲,并一件玄色的大氅,看起来显得比起皇后朝服还简陋了太多。

但当她徐步而前的时候,这身衣服又好像远比龙袍,更适合这样的场合。

昔日刘牢之与她同在城楼上的时候,曾有一瞬的错觉,觉得建康气运,都被扛起在了王神爱孱弱的肩头,而现在,这已显然不是一句错觉,而是事实。

哪怕置身于数千上万道目光之中,也不见这道身影有任何一点颤抖摇晃。

她站在了属于真正指挥者的位置上,看向了下方这片深色的人潮。

朝阳已彻底蒸干了她脸上昨夜的泪水,也让人再看不出一点曾经慌乱的痕迹。

他们看到的,是王神爱在此时义无反顾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在没有扩音器的年代,声音无法传递出那麽远,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到,但——画面可以!

只见王神爱一把握紧了手中的佩剑,在一声清响中,砍断了一旁的旗帜。

那是城楼之上最后一面属于晋朝的旗帜,在削铁如泥的宝剑发出的奋力一击面前,被轻易地折断在了当场,从城楼上摔跌了下去,砸在地面上甚至溅不起多少尘土。

下一刻,一面面“应”字王旗顺着城墙的延伸,就这样立了起来。

炽烈的鲜红旗幡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像是一片忽然在朝阳下连绵而起的火海,正以火克金的架势,摧毁着最后一点晋朝的根基。

自城墙的两头忽然各自响起了一声军哨。

紧随其后的是两支队伍各自从城中奔袭而出。

一支朝着东南方向而去,正要将新君的号令带往吴会,与刘牢之会合。

而另一支则押解着王珣往西而去,将他以及那三颗分量极重的人头,带去给一位“忠臣”。

王神爱拔剑而指。

有人领头,一道道浪潮一般的声音,便这样一声盖过一声的激烈,直到响彻长空。

“大应千秋——”

“大应千秋!”

“陛下万年!”

“……”

一声,又一声。仅仅间隔一月的声音,好像听在人耳中,也是不一样的。

因为这一次,这句“陛下”,是只为她发出的了。

第34章 这个试卷它真的没问题吗?

只为——崭新的应朝。

……

“今日的早朝比往日真是晚了不少。”

城墙下听令的士卒朝着远处的军营撤去,城头旗帜已新,余下的人群也自然可以退去。

朝臣之中有人听了听城中的动静,发觉并无百姓为改朝换代守节痛哭之事,便知这建康城已是彻底成为了应朝的王都,也只能状似闲谈地说出了这样一句。

然而他刚刚行下城关,预备上轿往太极殿去参与朝会,便被一列精兵拦了下来。

年不满二十、一派胡儿样貌的卫队首领,更是一个抬眸,便让人将他的扈从给拖了下去。

谢重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勃勃答道:“陛下有令,请各位暂归府中,明日齐聚御史台参与一场考核,如未通过便自此罢官。所以今日的朝会,就先取消了。”

“这……”

刘勃勃半点没给他面子:“足下无需多言。天幕一出,天下有才学之士不知多少有心来朝堂上谋个前途,何愁朝堂空虚。不过是念在诸位尚未犯事,又稍比别人多认识些字的份上,才多给了个考评通过即可留下的机会而已。谢长史,请吧。”

谢重刚想出言辩驳,倘若他是什么只比别人多认得几个字,面前的胡儿又算什么东西,却见另一头,有人的待遇比他还不如,竟是直接被应帝亲卫直接拖走的!

是“拖”而不是“请”,昔日士族脸面经此一遭,可算是被落了个干净。

他当即就要上前:“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刘勃勃一把按住了他,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神情:“有过即惩,有何问题?诸位还当自己是晋朝老臣,可以继续尸位素餐、永享安乐不成?这两人,一个昨夜去信称病辞官的车武子,希望他当年能大骂司马道子,如今也能来骂一骂陛下,另一位就更有意思了,他想偷偷传信于武陵王与梁王,你说——”

“他们该不该拿下?”

昨夜庭上,司马尚之被刘勃勃所杀,此刻血痕已擦洗干净,在他略显阴鸷的眉眼中,却仿佛仍残留着血气。

谢重原本就不是什么强硬派,连忙讪笑点头:“该,当然应该。”

他连忙转头往府中走,仍觉刘勃勃的目光盯着他,如芒在背,不免心中惶惶。

虽同样姓谢,也出自陈郡那个谢氏,但他的兵权与谢琰可没法比,地位更没法比。

要不然,他也不会各方下注。一边自己做着司马道子的属官,一边又将女儿嫁给了王恭的儿子。谁知道王恭死了,司马道子也死了,反而是王神爱在谁都没想到的情况下登上了皇位。

都说鸡蛋别放进同一个篮子里,他是这样做的,结果全翻了。

现在君不像君,臣也不像臣,竟还要先参加什么考核,这都叫个什么事!

也不知道那考核究竟难不难,又要考些什么……

王神爱远远望着这一通或是拖下去关押,或是被禁足在府中的有序分流场面,唇角冷意更甚:“我以前觉得,一个人当上了皇帝,就算事业达到了巅峰……”

如果这是一本小说的话,距离完结也不远了。

谁知道在这个时代,完全不是这样。

与她同行的张定姜听到了这句低语,接道:“所以才会有这麽多人,当上了皇帝便觉权势在手,正当鼎盛,诸事放任不管,只想安居太平,司马曜便是这个先例。”

王神爱愣了一下,忽然噗嗤一笑:“不,我不是在说这个意思……”

她们两人说的,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罢了!不管这些了,总之,应朝名号虽定,建康民心在望,但也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方才一路往东南一路往西的两路人马,只是为了先去通传最重要的两个人,其他的令使也将尽快上路。

“天幕已告知了世人,我会取晋而代之,大可不必让消息慢慢扩散至全境。即刻令人告知各地官员,若有不认应朝的,一律拿下法办。如有态度模棱两可的,也即刻拿下!如有在当地行事无度的,同样查办。”

张定姜拧了拧眉头,略有几分担忧:“那您不怕他们看到朝廷兵力不足,趁机联结起事,威逼建康?”

王神爱答道:“担心,但我知道几个事实。譬如说,你以为像是会稽内史王凝之这样的人会有多少?”

能做到太守位置的,在汉朝时候能打的可不少,若不然也弄不出群雄割据的局面,可到了如今,有多少人是因为家世的缘故才坐上这个位置,大家心知肚明。

朝堂格局颠覆后,既然朝廷官员里会有谢重这样的畏惧强权之人,在地方上也绝不会少。

“其二,”王神爱继续说道,“各州除却地方私兵、世家私兵之外,有大半兵权调度的权柄和兵符,在一个人的手上。”

“王恭!”张定姜目光一亮。

但这个人已经死了!

陛下未曾拔剑弑君、改朝换代时,就已先将王恭拿下了。由他掌管的兵符都已被送回了朝中。

昔日晋武帝司马曜将这些兵符交给王恭,是希望他领兵在外钳制住司马道子,谁知道却恰恰方便了王神爱。

应朝已立,王神爱不会认前朝的兵符,这些兵马都会尽快被她重新收编,她要的,只是不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拿着兵符调派士卒,让他们被迫去做晋朝遗民与忠臣!

起码建康周遭,能以最快的速度形成一条缓冲带,拱卫帝都的安全。

“他给我们省了不少事。随后便是第三点,”王神爱道,“就算还有人不仅有统兵的才能,也能在收到消息后,在距离建康够远的地方聚集起一路兵马,他也不会即刻发兵的。”

“他们都很清楚,我若要速速树立应朝,必定会先拿一方开刀,杀鸡儆猴,谁先动手,谁就是那个用来测试朝廷能耐的试金石。这种事情,当然是由别人来做最好。”

张定姜若有所思:“可若是人人都这样想,岂不是给了您逐个击破的机会?”

王神爱:“所以更准确地说,这是当下的想法,只要他们等到了两个人的态度,就会很快做出决定。”

随行在侧的刘裕收到了王神爱的目光,当即接道:

“一位,应当是益州刺史毛璩。此人昔日曾为谢安幕僚,参与过淝水之战,追击秦国兵马,因战功先后当上了梁郡内史、益州刺史。晋朝对于蜀地的治理一向懈怠,但与蜀中氐人达成了盟约,可以调度一部分兵马。毛璩此人又与梁王司马珍之交好,也就是昨夜有人试图传信联系的那位。”

“另一位,就是桓玄了。荆州兵强盛有目共睹,又处在南方全境的中段,他的态度最有影响力。”

“不错。”王神爱点了点头,“若是这两人联手,发兵东进,对我们来说也是莫大的威胁。”

“所以桓玄先要收到您送去的一份重礼。”张定姜恍然。

她本没接触过多少行军打仗的事情,完全是在这些临时的商讨中硬学,能跟上讨论的节奏就已很好。

此刻望见王神爱投来的认可眼神,顿觉精神振奋,也当即大胆问道:“我能不能这样理解,这份礼物能不能逼迫桓玄站在我们这边,其实没有这麽重要,只要益州刺史在获知建康变故的同时,也知道了桓玄这边的事情,不会即刻与他联手,您的计划就已达成一半了?”

“不完全是。”王神爱拍了拍“军师”的肩膀,“看问题要往更全面一点的方向看,晚些和灵媛一起来上课。”

“德舆——”安排完了张定姜接下来的任务,她又转向了刘裕,“你觉得呢?”

刘裕沉吟片刻,答道:“益州这个地方,南方朝廷不管,但北方朝廷一直是很想要的。只要从关中进入益州,就有了挥兵顺江而下进攻大江以南的战机。昔日苻坚南下,淝水之战惨败后,北方应该对此更有兴趣。但先前,关中一直在内乱,没有这个机会,现在却未必。”

“益州兵马若是心狠一些,为了报复您覆灭晋朝一事,干脆投向北方,也不无可能。但桓玄先打出了忠君,或者说是忠诚于南方汉人王朝的招牌,又收到了这份重礼让他表态,不管结果如何,有一个态度一定不会变,否则他会失去荆州的军心,那就是——不能北投。”

“如此一来,益州联系北方一事,也必然投鼠忌器。”

若是真这样做了,他们不仅无法与荆州联手,反而会遭到桓玄的进攻。

“正是!”王神爱颔首,“咱们南方自己的事情,先关上门来解决。是晋朝还是应朝,辨出个分晓,再来对外。你听明白了吗?”

张定姜飞快地点头。

“有这两方制衡在,我也能先分出些心思,干些其他的事情了。”

“比如明日给那些官员的考核?”褚灵媛小声插话。

王神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是,这事其实没你想的麻烦。我是说,我近期能够抽空往京口走一趟了。快要入冬了,总得先让北府军过个好年吧。这里的有些秩序得换一换了。”

京口这地方啊,有个对于大部分大一统王朝来说都没法理解的东西。

永嘉之乱后,晋朝从北往南迁移,到了今日的这片地界,徐州、青州已是敌占区了,但又有曾经属于徐州、青州的百姓流徙南下来到了这里。朝廷没有将他们纳入南方各州的户口中,而是为了让州名还保持着原本的数量,说出去仍有十多个大州,在京口成立了“南徐州”,在广陵成立了“南青州”。

至于幽州冀州这种百姓南迁较少的,就在“南徐州”“南青州”的边上,放一个流寓郡,用的还是幽州冀州郡县的名字。

导致京口之地各种称呼出离的混乱,再有藏匿户口的情况,也就更加难以辨认。

现在朝代更替,反而少了不少问题。为何还要拘泥于所谓的“南青州”“南徐州”之称呢?

朝廷有心,要令“四野之声,皆有所应”,那就新置一州,从头来过,又有何妨呢?

凡事,就从京口开始吧。她要亲自往那边走一趟。

她说的想让北府军过个好年,也并不全是刚刚上任的君主想要收买士卒而已……

“走吧,先回宫,出行的事情等明日事毕,拿出个章程来。”

但她刚刚踏上车驾,预备启程之时,却忽然先有一道身影跪在了马车之前。

王神爱眉尾一抬:“你这是做什么?”

跪在地上的孙恩动了动嘴唇,没有第一时间说出话来,他脸上的神情也像是走马灯一般,在须臾之间就闪过了好几个。

直到他腮帮子一动,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而重重地叩首了下去:“臣有一件要事,想要屏退众人,与陛下详谈。”

陛下英明神武,办事雷厉风行,若要登基绝不隔夜,这都是天大的长处,就连新朝初立,对于朝堂官员和境内军阀的约束,也自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真是天生帝王!

现在还要前往京口,改变“一郡分为四五,一县割成两三”的局面,让北府军与京口百姓过个好年,更是仁慈顾民的表现。

但问题来了,北府军是舒坦了,他叔叔可还因为天幕说的起兵反叛在海岛上受冻呢!

他们也得过冬啊!

陛下肯定不会介意提前收编他们这些革命军的对吧?

当然,还有个事情促使他在今日说出了这句话。昨夜他小睡片刻,便做了个噩梦,梦见他叔叔举着一只断手追在他后头猛抡,提醒他这个不孝的侄子别光顾着自己发达,把大事都给忘了,直接把他吓醒了过来。不成不成,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了。

王神爱的目光在张定姜与孙恩的脸上扫过,“起来吧,回宫之后,你单独向我禀告。”

这可真是今日的意外之喜了。因为天幕的缘故,她登基仓促,朝堂并未经过彻底的清洗。

好在,那三把刀中的其中一把,看来还是能够顺利来到她的手上,在将来完成这件……

未尽之事!

……

次日的晨鼓敲响之时,往东南方向前去的人马又多出了一路。

但对于身在建康的百官来说,他们可顾不上这个。

天光尚未大亮,他们就已聚集在了御史台。

这里本是当朝皇帝的“耳目之司”,负责代表皇帝监督各级官吏的所作所为,也能偶尔负责参与案件的审判,不料却被应朝新君选作了考核之地。

但又好像极为合理。

负责纠察百官的侍御史自打朝纲败坏后,就已等同于闲置,如今总算是有了个新活。从指出“违反朝仪”到严盯考场纪律,从某种意义上还能算是专业对口呢。

谢重哆嗦着走过台院前的阶梯,莫名觉得此地森冷的气氛让人更觉紧张了些。

昨日城上集会之后,他便难得翻开了收藏的诸多律令条文和治世之书,甚至挑灯夜读了大半宿,才终于和衣睡下。

今日早起之时,都觉有些头重脚轻。还是听到死了丈夫的女儿谢月镜又同他呛声,才比先前清醒了些。

坐入“考场”坐席上,他又揉了揉额角,终于重新找回了些耳清目明的状态。

多少年了!

除了年少之时聚集在长辈门前的情况之外,他有多少年没经历过这种所谓考校了。

永安明明出自王谢高门,该当以此身份为荣,到底为何非要搞这样的一出!

但幸好,他虽有多年疏于读书,进学惫懒,昨日翻书之时就已发觉,那些早已刻入意识里的诗文,就算时隔多年也不会忘记。虽未必能领先于群臣,但怎麽 说都要比那些觊觎朝廷官职的凡夫俗子强多了。

他刚想到这里,忽见在他的旁边坐了一个人,还是个熟人。

谢重大惊:“你为何会在这里?”

庾鸿戴着镣铐,抬起手来便是一阵叮铃桄榔作响,麻木地回看了谢重一眼:“我父亲向陛下求来的,说他自己殿前失仪,被锁拿无妨,我却是朝廷的官员,也并未做错事,为何不能前来考试。若能侥幸继续受封应朝官职,也算庾氏为陛下多提供一位良才。”

谢重:“……”

这到底算不算是为朝廷多提供一位良才不好说,他倒是能从庾鸿的表现里,隐约窥探出庾楷的态度。相比直接被作为礼物送出的王珣,庾楷现在虽然处境堪忧,但还总算有被捞出来的机会。

若能求生,谁愿意非要给前朝殉葬呢?

想不到啊,当日还抗争到义正辞严的人,今日也不过是个牢房中的软骨头。

可惜了,庾鸿若真是个读书理政的料子,那也大可不必通过“蹭战功”来助长声名,真到了这里也没什么用。

他刚想到这里,就见一位身着官服的年轻女郎抱着一沓纸张走到了前头,朝着殿中众人逡巡了一圈,脸上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不是别人,正是褚灵媛。

她起先还有些紧张,但早在走入御史台前,她就越走越是习惯自己身上的官服,觉得它比起裙装,确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更何况……

她“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那一沓纸,压在了台上,自己也随即挺直了腰杆。

一想到她今日既是来监考的,又是来看热闹的,那一点为数不多的恐惧,就已被她彻底抛到了脑后。

难怪昨日陛下提到考试的时候,会露出这样意味深长的笑容啊。

现在她也想笑了。

褚灵媛压了压嘴角,面露正色:“陛下有令,考核期间严禁交头接耳,严禁偷看他人试卷,如有被侍御史发觉者,即刻拖出考场,以辞官论处。”

谢重对此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若真出到了他不擅长的军事题目,跳过去不答又如何呢?

朝廷之上又不是非得人人都是文武全才,而是百花齐放各有所长。倘若真因为他答不上某一类题目将他刷下去了,反而是这位新君没有度量,进而落人口实呢。

但当那张卷纸被铺开在他面前的时候,谢重就傻眼了。

“等等……”

“别等了,告诉你吧,试卷没发错。”褚灵媛从容地丢下了一句话,就已走向了下一个人。

谢重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试卷,也没在上头看见任何一个字。

这赫然是一张白纸!

偏偏褚灵媛还说,这就是他们今日拿到的试卷……

一张空白的考卷!

什么意思啊,让他们在纸上畅所欲言吗?

若这是司马曜干出来的事情,谢重可能真的就这样以为了,但一想到做出此事的人,才以暴力手段夺取皇位,还是天幕认定的不世明君,他就觉得,此事绝没有那麽简单。

难怪……难怪仅仅一日的时间,她就能完成这份考卷,将他们塞入考场之中品评高低,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张正常的卷子!

他刚想抬头去看看其他人面对这张试卷都是何反应,却忽然想到,先前的规则已说得明白,若有窥探举动便以作弊论处。那些侍御史能应邀前来监考,也一定不会介意将他们从官场清扫出去。

那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最保险的做法,或许是选择一个自己最为擅长的角度,写出一篇策论,起码表现出几分自己的价值。

但谢重刚刚生出了这个念头,就听到了一阵镣铐颤动的声音,在他的身旁响了起来。

锁链?

庾鸿动笔了。

谢重,或者说在考场中的大多数人都还在对着白纸发愣的当口,才从监牢里被提出来的庾鸿居然已经动笔了。

谢重猛地心头一惊。

从镣铐的声响里,他不难听从,庾鸿不仅开始动笔得快,写得也很快,根本不像是在写策论的人所发出的动静。

他先前也已有过猜测,以庾鸿的本事根本做不到“下笔如有神”!

那他写的是什么?

谢重无法不思绪混乱地去想——

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可能,庾楷为了给自己谋求一个脱罪的机会,于是让他的儿子从牢中出来,将朝廷官员之间的联系,各自的把柄,背后所能联系到的势力,统统写在这张空无一物的白纸上,作为投名状送到王神爱的手中。

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在纸上写的不是罪证不是指控,而是一种对新君效忠的态度,这也同样不需要动多少脑筋。

可他是写得爽了,他们这些听着锁链声响的人却都要疯了。

谢重抓着手中的笔,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滚了下来,“嗒”的一声落在了试卷之上。

晕开了一圈水渍。

第35章 有人举刀易,有人举刀难

谢重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走出的考场。

外头的秋风一吹,让他已被汗打湿的官服里一阵发凉,整个人都跟着打了个哆嗦。

他下意识地去看从这考场中走出的同僚,发觉个个都如自己一般浑似劫后余生,连带着脚步也有些虚浮。

那显然不是因为昨日都在熬夜苦读,而是因为……因为这该死的试卷!

可奇怪的是,这样一张诡异的试卷,本该让朝臣聚集在一起同仇敌忾,对出题的王神爱在背后蛐蛐两句,却也只是各自颔首致意,打过了招呼,便已各自散去。仿佛在彼此之间,还有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谢重也并未去找朝堂上的好友,问询对方最终在白纸上写了什么,只张望了一圈周围,试图去查找某个导致他心神不定的罪魁祸首,却随即得知——

“他先被关回牢里去了。陛下说,若是他答得好,才能将他放出来。”

谢重:“……”

什么叫答得好?

写得快,还迫使考场中人一并早早动笔吗?

那他可答得太好了。

他憋着一肚子的惊惧、猜疑以及怒火退出了御史台,走回了家中。然而刚一迈入府门,又是额角一跳:“逆女,你在做什么!”

只见庭院之中,他那株平日里最爱的绿梅,正被谢月镜指挥着家丁连根掘起,他那夫人在旁试图劝阻,却被人隔开在了一边。

谢大小姐昔日乃是贵女典范,如今却绞断了两缕头发,换了一身利落的衣衫,此刻污泥在手,宛然一个——

“为何行此泼妇之举!”

谢重三步并作两步,挤了过去,暴怒呵斥,却骤然对上了谢月镜冷然的眼神:“泼妇?当年不是您将我嫁去王家的吗?王恭戍守在外,儿子儿媳相从,往来于军营中,自然不能沾您这文墨家风。”

“家风”两个字,被谢月镜念得极重,又伴随了一声冷笑。

“这家风我可学不来。两头下注,两头皆空,还美其名曰处处不争,与人为善,如今一面亲自下场考试,一面又在家中以绿梅自比,追忆旧主。好事都被您占尽了,却也不看看今日是何局面!”

她将头一转,又吩咐了起来:“挖,给我挖快一点。他想死,我们可不想死。”

谢重哆嗦着手,指着他那个与出嫁时性格大异的女儿,却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王恭被朝廷派兵处死后,家中女眷与幼儿都被送回了汴京。

谢重起先怜悯女儿守寡,却不料她只是坐在院中看了一阵子天幕,就成了现在这个不知尊卑的样子。

他那株养了十余年的绿梅刚被掘倒,就变成了一根根劈开的“柴火”,谢月镜甚至亲自持刀上去劈了一记,这才拎着那柴刀看向父亲,一脸坦然的模样,仿佛正是要坐实那“泼妇”二字。

“怎麽,今日的考题如此之难,竟让您脱力到教训女儿都教训不了了?”

呦,看起来可真是狼狈啊,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的谢重。

在谢府之中有一瞬的安静,旋即又爆发出来了一声怒喝。“逆女!”

谢月镜耸了耸肩,一把将柴刀丢在了一边,伸手扶了扶鬓边的白花,便已施施然走回了屋中,徒留谢重在庭院中,对着那树根被拔起之后的坑洞发呆。

他今日的答卷,怎麽说呢……

……

“这人真是与谢夫人出自同宗吗?为何……”褚灵媛欲言又止,将谢重的答卷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还是没能从其中看出半个字的文采,只看到了满纸求生欲。

什么叫做为自己开脱,她算是见识到了。

王神爱眼帘都未抬,“他算是谢夫人的堂侄,自然是同宗。至于他写的内容,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先前褚灵媛拿到白纸的时候,就已奇了一回,也得到了王神爱的解释。

在这样一个刚刚改朝换代的场合,白纸这东西啊,可要比任何一份有字的考卷都要有效得多。

就如对同一本书,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解读一样,一张皇帝给臣子发出的白纸考卷,对于每一个“聪明人”来说,大概都有着不同的意思,也正是这些人心性与本事的写照。

再加上,庾鸿被她从监牢中放了出来,要求阅卷即答,锁链声制造出的压力下,人心也就在笔下更显真实了。

她朝着褚灵媛抬了抬手:“你来看。”

“此次考卷合计三百七十六份,其中白卷十二张,余下的已分作了几类。这三十五张,和谢重的情况是一样的。”

这些人说的好听,是处事圆滑,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实际上更应该说,是当了墙头草还想往脸上贴金。

他们说自己之前如何如何反对司马道子和王恭等人的执政想法,认为在新朝应当有所改变,实际上便是在说,自己之前的随波逐流,也都不过是无奈之举。

这等试图把自己洗白又不想在答卷中表露太多立场的行径,那叫一个文人的春秋笔法。可惜啊,这种装无辜的手段,还是太低级了。

桓玄的无辜都比他们高级一点。

褚灵媛嫌弃地朝着这一沓考卷瞥了一眼:“您打算怎麽处理他们?”

王神爱莞尔:“你看他们说什么?说先前因司马道子专横,不敢有谏,只盼望能在时移世易中,对其潜移默化影响,那就把这些答卷贴司马道子坟头好了,再让这些人去守墓。死人专横不了,也没法跳出来杀人,请他们继续守节去吧。至于我……朕会虚心纳谏,吸取前人教训的。”

褚灵媛唇角动了动,挤出了一句回复:“啊……陛下高明。”

好高明啊。

完了,她已经能想到,这个批复被宣读在朝堂上的时候,会是何种可笑的场面了。她为陛下近臣,还得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这太难了!

难怪天幕说,她见多了朝堂风云,大有成长。

苍天啊,原来是这样成长的。

她清咳了一声,转而问道:“那这一沓呢?”

王神爱道:“胡言乱语一气,虽比交白卷的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直接撤去官职,顺便查办一下先前有无渎职之举。若有异议,直接将考卷贴出去。”

褚灵媛飞快地提笔记下,又将目光转向了第三叠。

王神爱翻了个白眼:“全是歌功颂德的,拿出去修订成册,誊抄几份,给抱病不来考试的人人送一份。被气死了是活该,被气活了就自行打一架,之后我不希望听到建康城里有反映射朝的声音。但写出这些的人……”

她眉头一挑,毫不犹豫地决定了去处:“安排去闲职上。”

明知道改朝换代,还是这种乱世之中的改朝换代后,君主必然更需要一批实干家,还能写出这种东西,可见是被九品中正制的选官给惯坏了。还真以为天幕吹她,她在现在也想继续听?开什么玩笑!

她一个提刀砍世家都不说二话的皇帝,还能真想看到这些不合时宜的吹捧?

看不清局面的人,也别占着这种好位置了。先滚去闲职上养老,再找个由头让他们告老吧。

“剩下的两类……”王神爱托腮沉吟了片刻,斟酌了一下语句,“对外就说,他们都对新朝卓有贡献。”

“可是……”褚灵媛眨了眨眼睛,自觉自己若是未看错的话,这两类人所写的答案其实截然不同。

一类是真在认真答题的,比如被王神爱放在最上头的答卷,出自一位名叫吴隐之的官员之手,说的是陛下登基欲先定荆扬之后,南边的广州该当如何治理,称得上是一句有理有据。此人先前在外做过内史,有治理一地的经验,卷面也整洁漂亮,可说是今次考核中的独一份。

而另一类怎麽说呢,比起考试,更像是在告状的。什么某某官员对新朝不满,私下联系过人,什么某某官员与在外的梁王、武陵王有姻亲联系,或有意打开建康城门,什么某某官员有贪贿前科,望陛下用之谨慎,还有什么某某官员先前在理政中办过错案,并未记录在册……

褚灵媛一口气吃瓜吃了个饱,都有点噎着了。

“他们不是在做贡献吗?”王神爱一本正经地发问,“这官场也不是非黑即白,总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这种有攻击性又私德有亏的人,可要比谢重这样的人好用太多了。只要别真将他们放在涉及国家根本、民生要害的地方,就是最好用的剔骨刀啊。

“至于另一边真在提建议,希望改变现状的,将意见集成成册,不必标注各项提议由谁提出,明日朝堂上人手一份,逐一商议。”

“对了。”王神爱忽而语气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给车武子也送一份。”

车武子,原名车胤,正是她确定了国号的那夜,有人暗中联系,希望能出来骂一骂人的硬骨头。

算起来,这位老臣年少贫寒无名时,还有一个传扬于后世的故事,正是囊萤映雪里的“囊萤”取光。

“替我问一问他,三百七十六份答卷中,仅有八十余份在谈国事,竟还有凭空揣测、胡乱妄言的,这就是有些人心中应当延续国祚的晋朝吗?”

他一个昔年连蜡烛都买不起的读书人,难道就是要为这样的时代守节吗?

请他表个态吧。

作为——某一类人的表率。

见褚灵媛一脸叹服,却并未如她所说尽快行动起来,王神爱便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了!”褚灵媛如梦初醒,抱着那几沓试卷就要走,又突然停住了脚步,脸色有些复杂,像是梦呓一般开口:“我就是忽然觉得……原来,官员也不过如此。”

她早年间在建康街头走过,总觉得那些穿红着紫的朝堂官员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能高谈阔论天下大事,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气派人。

因褚家没落,她那两个兄长格外希望能寻到家族复兴的机会,更在言语中,对那些朝堂上炙手可热的臣子多有吹捧。

也正是这些话,让褚灵媛对朝臣,乃至于朝堂,都有了一种美化过后的印象。

可无论是她长大后看到的东西,司马曜被杀后那些朝臣表现出的丑态,还是在这一份份答卷中被披露揭穿的人心,好像都在不断地昭示着一个事实。

官员也是人,不是什么非要被尊敬的人。

那层印象突然之间就崩塌了下来,让她心中倍感五味杂陈。

但另一种想法,也取而代之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那些人是这样……

“所以你为何还要问我,自己能不能做这个臣子呢?”王神爱问道。

褚灵媛想都不想地答道:“您说得对,我当然行!”

比如现在,她就能办好陛下对这些考卷的安排。

王神爱忍着笑意,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活蹦乱跳地消失在了门外,眼看是要捋起袖子大干一场。她先前被那堆答卷给气得够呛的心情,又好转了不少。

可当她起身站在窗口朝北望去的时候,又不由冷下了神情。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话,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长江的天险拦住了意图南下入侵的胡人,却也让南方朝廷明知当下乃是大争之世,竟仍是这样的心态。

可北方呢?在凶残而野蛮的“你方唱罢我即登场”中,并不仅仅是出现时机合适的人,要席卷北方成为霸主,更是在摸索汉人文化融合带来的朝政民生优势,从游牧文明转入立足中原的阶段。

留给她清理晋朝余孽的时间不多了。

也不知道北方此刻如何了。

天幕之下,必然不是人人都只仰头而看,发出惊愕的唏嘘……

她也再不能以对于历史的认知,去揣测北方的对手。可同样的——

她的对手也不能依照天幕来认识她!

……

慕容宝一声接续的惨叫,被人拖拽着经过长街,直到抵达拓跋圭的面前。

邺城的长街之上满是入城巷战之后的残尸与遗落的兵器,两侧的民舍上,燃烧的烈火也还未曾被扑灭。

以至于当慕容宝挣扎着抬头去看拓跋圭时,只见对方的脸有半边被映照在火光之中,加之连日行军来不及剃去胡髭,更显凶蛮异常有如魔神。

拓跋圭一声冷笑,便将慕容宝踩在了脚底,“真是可笑,慕容垂英明一世,怎麽生出了你这样一个儿子,还立为太子作为继承人!”

慕容宝咬牙,发不出声来,只听得拓跋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哦,我忘了,你的嫡亲兄长因王猛的金刀计而死,慕容垂确有几个有本事的庶子,但名正言顺的只剩你一个,你不当太子谁当太子?算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呢。”

燕国已故的皇帝慕容垂有诸子擅战,唯独这位太子不行!

参合陂一战打得燕国丢盔卸甲,正是此人指挥不当所致。

至于如今……也要多亏慕容宝因天幕所说种种而失了方寸。

数日前,拓跋圭连夜领兵奇袭中山。

彼时天幕刚刚结束不久,中山还沉浸在一片刚刚得知永安身份的迷茫当中,便忽然遭到了魏军的攻伐。

慕容宝的三哥慕容农匆匆领兵作战,由慕容隆带着慕容宝撤向邺城。

慕容农是员良将,先前若非北方战事,也不会从暴打东晋的战场上撤回,可惜这一次,战机显然没有落在他这一边。

在魏王汹汹来袭的亲征大军面前,燕国的殊死抵抗,也仅仅持续了半日,就已因城防有被攻破的缺口而告破。

慕容农北边的援军未到,便已死在了乱军之中。

拓跋圭一面让崔宏安抚燕国降卒,以消弭天幕所说的“燕人死战”影响,一面继续带兵追击慕容宝。

逃亡之中的燕军军容不整,在行军速度上还不如晚一步从中山动身的魏军。

不止如此,另一路从并州进发的魏军已抢先一步抵达了邺城之下,让慕容宝等人来不及布下足够坚固的城防。

当对峙于城上城下的时候,两方的士气已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或许更为准确地说,当老将慕容垂当年没能一鼓作气消灭拓跋圭,反而先一步被拓跋圭熬死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燕国的结局。

慕容宝这位新君,压不住饱含野心的亲王,比不过才华横溢的庶出兄弟,勉强值得称道的继承人又备受他的防备。

以至于当守城的士卒看到魏军之中还有燕国降卒时,才被动员起来的士气又已跌落了谷底。

这就一点也不奇怪,拓跋圭的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统兵的慕容隆本想虚晃一枪,趁着城中动乱之时,带着慕容宝往北撤离。

只要回到燕国的王都龙城,回到他们的大本营辽东,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但此刻,慕容隆已乱箭加身,被践踏在了马下死于非命,而慕容宝则以战俘的身份被拖到了魏王的面前。

拓跋圭毫不留情的一脚让他龇牙咧嘴了好一阵,才总算缓过了劲来,可还没等他发出求饶的话,就已听到了一句死亡的审判。

“虽然你燕国宗室甚多,但你这颗脑袋,总还该当有些分量!”

慕容宝瞳孔一缩。可在那一层泼溅至眼前的血雾之后,这双眼睛很快就已失去了焦距,慢慢地趋于涣散无神。

魏王手中的槊刀本已在鏖战中染血,此刻更是狠辣地斩断了慕容宝的头颅。

火光泼洒在血色之上,烧得愈发炽烈。

拓跋圭扬起了一个残酷的笑意:“收兵,休整一日,继续北上!”

他不会给慕容垂的那位好圣孙任何一点机会,让这些姓慕容的家夥搞出一个又一个的燕国。慕容宝之死,必须代表着鲜卑慕容氏的王业自此断绝。

而他拓跋圭,才是……

“大王——大王!”

一列士卒忽然夹带着欢呼朝着他这边奔来。

拓跋圭眯着眼睛,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一觑,就见一个年轻的卫兵被另外的一群人簇拥在当中,在他们的后头,还跟着一串被五花大绑的俘虏。俨然是一副要来向他邀功领赏的样子。

他起先还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年轻卫兵的身上,只见这个有着汉人面孔的士卒年纪有些小,充其量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但已能从他身上看出沉稳而老辣的气质,也似乎……让他看着有些面熟。

可再一看那一行人,尤其是后头的俘虏,拓跋圭的眼神霎时一变。

他向前两步正迎上了那一众喜气洋洋的魏卒,听得为首的人向他报喜:“大王!咱们抓了个大人物,此贼狡猾,还真险些叫他给逃了!多亏有崔兄弟出谋划策,算准了他的去路。咱们本是在城外预防燕国援兵的,正逮住了他!”

被捆缚成一团的男人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慕容宝头颅,再看近处这一众人,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只剩眉眼间还剩下的三分凶悍。

“燕国的赵王慕容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拓跋圭提刀拍了拍他的脸,对于这个甚觉不齿的对手没打算拿出什么好态度。

虽说他们鲜卑人没什么礼义廉耻之说,但如慕容麟一般屡次出卖亲族只为自己图存的狡狐,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是将他放跑了,虽然不见得会惹来多大的麻烦,可总会拖延不少进程。没想到啊,这个老狐狸居然被一群外围驻守的士卒给抓回来了。

慕容麟被擒,那麽燕国慕容氏还剩下的,就真是屈指可数了!

拓跋圭大喜:“你们干得不错。你刚才说——”

他朝向了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的年轻人:“你也姓崔?”

他见对方的第一眼,就觉他眼熟,听到那个崔字,可算想起来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那年轻人旋即朝着他行了个礼:“草民崔浩,乃是崔宏长子。今日斗胆设伏,为大王效力!”

“……好!干得好!”拓跋圭只愣神了短短一瞬,便已一掌拍在了崔浩的肩头。

他自己便是年少成名,又怎会介怀崔浩今日的自作主张!

他只望如同崔浩这样的人才,能多来几个,让他追击慕容氏余孽的脚步,能走得更稳更快一些。“你与你父亲,都是我的好臣子。”

“传令下去——”

他将刀一横,朗声喝道:“将慕容氏四兄弟的人头悬于邺城之外,扬我军威!”

待剪除了慕容氏驻守龙城的残部之后,他要用称帝之举,给南方送去一份战书。

自谢安谢玄死后,南方诸子不足为惧,这是一封——只给永安的战书。

……

两颗已辨认不太清面貌的头颅与另外两颗新砍下的头颅,很快被一并挂在了战火渐熄的邺城之上。

无独有偶,此刻的南方,有三颗包裹在石灰之中的人头以锦盒呈递,被送到了桓玄的面前。

他看着面前再度到来的谢道韫,发觉愈发难以从对方体面老去的面容上,读出任何一点多余的情绪。

而被同样作为“礼物”送来的王珣,却是拼命在给他使眼色,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司马德文、司马德宗、司马尚之却已是永远闭上了嘴,变成了三份失去血色的厚礼。

桓玄怔愣了良久,方才从先前的失神中缓过来,“……你方才说什么?”

谢道韫不疾不徐:“大应陛下有旨,请桓将军给她一个答案。”

桓玄希望王神爱先不必想到他的美梦,终于还是破碎了。他也更没有想到,她已用世所罕见的速度称帝,让对外宣称的话语中,已是一句“大应陛下”!

答案……

是效忠还是举兵反叛的答案。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刀,竟有着重逾千斤的分量。

第36章 请问这算杀皇亲国戚吗?

这真是一场要命而艰难的抉择。

桓玄的脑海中几乎在一瞬间,就已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他试图逃避、犹豫、等待时机再来解决的问题,在他猝不及防间,已推到了他的面前。

若是……

若是天幕不曾告知永安的厉害,他或许早就已经自立门户了!

又或者,天幕没有说起他的结局以及那些渊源,他可能也不会那麽纠结。

他敢说,被点明身份的刘大将军因为那个君臣相得的善终结局,一定不会迟疑到底要不要效忠永安,可他不一样啊。

在天幕所提及的剧情里,他是因身负篡位称帝之心,才被永安所利用,还极有可能是让她无法长期亲临前线的元凶。

就算永安是一位绝不满足于偏安,甚至心怀天下的帝王,她能容得下一个有称帝野心的人吗?

就算今日暂时达成了一方投诚的结局,将来又真的不会落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吗?

“楚王”走向了死路,今日的桓玄还不知当会如何。

所以,这当然不是一句张一张口就能给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