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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论功行赏

说到这事,刘穆之又来了力气。

相比于什么和夷洲接洽,平白要多出一群从未打过交道的人,筹划一场论功行赏的典礼,对他来说可要简单得多了。

人力更是完全不可能缺的,多的是刚从战场上下来,暂时还没得到陛下下一步指示的人,先来给他搭一把手。

还有些典礼相关的东西,更是已经在之前就加入了预备的章程中。

比如说,帝王的朝服与冠冕。

“我其实还是更喜欢登基那日向建康百姓宣诏的时候,穿的那身甲胄……”王神爱忍不住动了动脖子,还是觉得被头顶的冠冕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明看起来皇帝的冠冕并不似后妃的繁复华贵,看起来也只是一座头冠而已,真戴到了头上就会发觉,为了维系上面的十二旈,冠冕本身的重量也相当惊人。

“或许这就叫做,承天下之重。”张定姜在旁含笑答道。

王神爱白了她一眼:“我以为你是要来再度宣告一下,你是我的第一位臣子,所以要先来见我一面,但我怎麽觉得,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哪敢啊……”张定姜举手告饶以示无辜,“我还是来向陛下汇报军情的。”

王神爱奇道:“哪来的军情?”

张定姜回她:“说军情可能也不太合适,应该说,是有些人可能要被陛下吓跑了,我先来提前和您知会一声,要如何处置全看陛下的安排。”

王神爱点了点头:“你说。”

张定姜道:“陛下还记得吗,您先前让刘尚书复查前朝的财政收支,因处理账务的官员不足,将支妙音那简静寺的门徒也算了进去,现在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户部的胥吏。前日您与刘尚书说,开源这件事情由您来想的时候,听到这话的不止有刘尚书本人,还有几位支妙音的门生。她呢,怕陛下开源开到她的身上,在考虑要不要收拾包袱早日跑路。”

王神爱眸光一转,忽然笑道:“我看不是你来奏报军情,是有人托你来问这个问题吧?”

“陛下圣明!”张定姜一点没继续遮掩的意思,“她又不是不知道,在陛下的治下到底能不能跑得掉,还不如直白一些,来问问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支妙音甚少和王神爱亲自接触,近来又有一桩桩血腥的清算震慑朝野上下,从永安的表现中也看得出,她虽在利用宗教却并无太多亲近的意思,这样一来,她还真不敢亲自将这个问题向王神爱问出。于是转而将这事托付给了张定姜。

可张定姜倒是觉得,若是由支妙音本人来问这个问题,说不定还能得到陛下高看一眼。

但既托付于她了,她也总不好撂挑子不干,还是一口应允了下来。

王神爱抬手,拨开了面前的长旈,开口答道:“那就劳烦你告诉她三句话。”

“开源不是开在她的身上,除非她想做我的敌人。”

“宗教这东西,就跟天师道一样,若能化入民众之中,百姓归心于大应而非某种宗教,我不会对其赶尽杀绝,反而还需要用到他们的一些东西。”

“第三,请她好好看一眼随后的论功行赏,也看清楚我还缺一份什么样的助力。”

王神爱的神情在说完这三句话后忽然一松,用略显俏皮的语气问道:“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吗?”

张定姜一本正经:“有!”

她控诉道:“可以麻烦陛下管管您的臣子吗!我是给您的革命军当军师,不负责形象顾问!”

这群人为了在论功行赏的时候看起来仪容体面一些,别丢了陛下的脸,最近真是没少来找她咨询。

王神爱眨了眨眼睛:“……”

这种问题,就不需要当皇帝的过问了吧,又不是在开幼儿园。

看看谢相多麽稳重成熟,一点都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

“咦——”张定姜与谢道韫在原为太社的广场前相遇时,不由讶异地发出了一声轻咦。

天高云淡的晴日之下,身着紫袍官服的长者徐徐行来,一如先前戍卫建康城时所表现的那样从容不迫。

但与先前又有一处不同。

因陛下远征洛阳,建康这面内忧外患,谢道韫疲于守城,还要抓握住那些幕后主使的把柄,她鬓边的白发痕迹都比先前要深。

但以张军师敏锐的眼睛所见,这白发仍在,却比先前少了不少。

有一股清淡的醋浆掺杂豆香的气味,被压在了更重一些的笔墨清香之下。

“咳,”谢道韫轻咳了一声,示意发觉其中奥秘的张军师不必对此再多问,“日前陛下说,不必说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要先送那些敌人去死,我便想着,虽为宰辅,也总要看起来有蓬勃朝气。”

张定姜扶额而笑:“谢相啊,光是拿得动刀,开得了弓这一点,您就够有朝气的了。”

前几日陛下还在夸谢道韫稳重呢,现在一看,大家在有些事情上分明是一样的。

但她们怎能不因这即将到来的论功行赏,失去往日的冷静呢?

对于冉冉升起的大应来说,这场论功行赏的册封典礼虽未放在太极殿上,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朝会都还要更像朝会!

那些原本徒占其位的国之蠹虫,经过了这场清算谋逆的杀伐,几乎被从这根新生的树干上剥离了下去。陛下站在此地,也并不再只是因为天幕钦定,而是因为这座庞大的国家机器已经彻底以她为内核运转了起来。

这是第一场真正属于大应的群臣集会,还将以论功行赏的方式让世人看到,她们有清平世道的能力,有力挽狂澜的决心,也急需有更多的人投身于朝堂。

需要更多新生的力量。

……

“哎哎哎别挤呀,前头已不许向前了……”

“你们站分散一些。”

“……”

这些声音刚刚出口,很快就被吞没在了人群之中,根本没能起到劝阻的效果。幸好,前方不止有标记着的分界线,也有一批士卒拦截在广场的中央,确保不会有人擅自越界而过。

这拥挤的人群之中,不乏在这三两日内从建康周遭赶来此地的士人。

他们因陛下采用科举选士而来,又怀揣着一线侥幸,或许考试的内容,会在这论功行赏的大会中有所透露,便更不甘心站在太后面的位置,让他们的竞争者听到更多的东西。

但在戍卫的士卒接连拖走了几个不守秩序的人后,后方的人群终于安静了下来,不敢再擅自行动。

也便是在这安静下来的刹那,前方的广场间发生了变化。

“阿姊你看!”

一名打算来建康碰碰运气赶考的小姑娘忽然惊呼出声。

她们来得早些,正站在了人群的最前头,在后方人挤着人的时候,还能向着周围张望一阵,看到更多的东西。远处看起来有些分量的横杆,就曾经跳入她们的视线中。

但直到横杆之上捆缚着的布卷终于挣脱了束缚,向下滚动展开,她们才惊觉,那竟不是什么仪式的背景板,而是一张疆域图!

北方的魏国、西北的秦国、西面的蜀国,都被用浅色的轮廓线所勾勒,只有七个州上了重彩,昭示着这些是归属于应朝的地盘。

“陛下有令,自此流寓州彻底废弃,分大应疆域为七州,如有疆域扩张,再行变更——”

“广州,江州,交州,为南三州。”

南方潮湿,且多瘴气,惯例以来都是大众认知之中的贫瘠之地。

自扬州地界上,王神爱弑君篡位,众人的目光便甚少聚焦到更往南的地方,只知道陛下曾在考察百官后有过一道委任,将一位卓有才能的官员分配到了广州,去整顿地方的秩序。

但这张七州地图出现的第一时间,众人听到的却是一句定鼎之言。

这三州被放在了最前面,虽然是叫的“南三州”,但已毋庸置疑地放在了被陛下着重考虑的作用域。

“广州有陛下新派去的官员,江州这地方苻氏姐弟曾经住过,也有楚侯的人脉,交州早在吴国统治时就多有官员往当地调派,据说那里的气候可以支撑水稻一年两熟……”

映射着天幕所说,官员可以试图先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占个位置,随后再来图谋升迁,这“南三州”好像就是一个合适的去处。

这也是对定都建康的应朝来说的“大后方”了。

“荆州,扬州,为中二州。”

荆州扬州互为表里,构筑成的沿江战线彼此照应,是早在前朝就有定论的,如今陛下要沿用这个设置,将这二州作为两个军事和经济中心,可以说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不过相较于荆州,扬州是这个唯一的政治中心,不会有任何的疑问。

这两处也显然是这些备考的士人最希望任职的地方。

“洛州,定州,为北二州。”

荆州以北,以洛阳为中心,从洛阳八关向河东、豫州方向各还延展出去了一片,定为洛州,是目前真正的四方汇聚之地,兵家必争的枢纽,在陛下从洛阳退回后,仍有重兵驻扎在那里,等待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的敌军。

京口以北,曾经隶属于徐州兖州的地界,被命名为定州。

取缔了流寓州之后,先前从北方南渡而来的百姓,都被归并入定州。

这也同样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战缓冲地带,但因魏国在邺城惨败,燕国被灭、后裔被接至大应,几乎可以等同于被应朝所占,不似先前一般地位尴尬。

最重要的是……

“这个定州的定字,包含了陛下的多少决心啊!”

“要这麽看的话,若是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不如试一试往定州一搏。”

“但是这样一来,需要打交道的将领和官员……”

有人低声说着,向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

在他指去的方向,站着那位匈奴出身的年轻将军,似乎是察觉到了旁人的注视,刘勃勃抬起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狠色,顿时又让人敬畏地将目光收了回去。

毫无疑问,刘勃勃有出兵邺城的经验,有得胜的战功,最适合领兵坐镇此地。那麽任职于定州的官员就必须确认,他不会做出什么牵连到其他人的举动,也不会一言不合,对自己的同伴动手。

南方王朝对于胡人的刻板印象,显然还没有因为几位将领的表现而完全改变。

“你猜他们在说什么?”慕容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刘勃勃不太想回答这个两面三刀,还滑跪飞快的家夥,只冷冷答道:“他们说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朝廷的官职,是他们想在什么地方领,就能在什么地方领的吗?”

他倨傲地朝着远处瞥了一眼,颇为期待陛下尽快让这些士人体会一下,什么叫做朝廷的风雨。

但慕容德又敏锐地留意到,刘勃勃说出这话的时候,手指在衣摆处蹭了又蹭,眼尾的余光始终没有脱离那巨大的地图,仿佛也在期待着陛下会对他做出怎样的安排。

在那些士人参与考试、成为他们的同僚之前,他们已要凭借着从龙之功先行一步了!

若说陛下的崛起是神龙开道,群鲤随行,那麽先一步尾随的锦鲤,应也能先一步登抵龙门。

他没有任何一刻要比现在庆幸,他做出了那个从北方逃难而来的选择!

在有些混沌混乱的思绪中,他甚至有些没留意到,陛下到底是何时从台后走到的台前,只看到——

那道因年少而不够高壮的身影站在台上的那一刻,背后的七色州郡图样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烈火,托举着那道身着龙袍、头戴旈冕的身影。

只听到——

陛下用着最为简短却有感染力的话语,将那场发生在洛阳的交战娓娓道来,也说起了邺城的战场,建康的战场。

“我始终认为,将任何一处战场的胜利归结于个人,按照功勋分出头名来,并不合适。我也很庆幸地看到,每一个人都在自己最合适的位置上,在需要你们的时候做出了主动的选择。”

“所以这三场战役的最大功臣,还是人民。”

洛阳的百姓抄起了自己从残垣废墟里找来的武器,抄起了山中墓葬里的物事,建康的百姓想要煮水守城,也选出了代表百姓意志的作战代表。而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的缓冲地带,也有人响应着天幕的号召投效而来,才能让刘勃勃组建起攻破邺城的军队。

相比于有勇有谋的将领,这种流水一般不断向前的力量,才是战场上真正决胜的东西。

“对于首功的嘉奖,应当落在大应子民的身上,会在随后着重来说。先将其余的论功行赏说完吧。”

刘义明吞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沫,将自己的明光铠擦了又擦。忽然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刘义明刘将军,请上前来。”

她没听错,她是第一个被报出的名字!

她顿时目光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陛下走去。

隔着王神爱头戴的旈冕,也隔着她自己眼前总有些模糊的水雾,刘义明觉得她有些看不太清楚陛下的神情,但在距离只剩三丈的时候,她又恍惚地想起了陛下先前说过的话。

陛下说,刘义明能活着回来,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惊喜。

这句话,她将会永远记住,连带着今日敕官封将的话。

“我起先有些犹豫,要不要将你放在第一个来宣读,但我又想,你担得起这份重托,也配得上这份殊荣。”

“魏国粮草后路被断,被迫退兵,避免洛阳二次开战,首功,当归于刘将军!”

“朕封你为轻车将军,官从五品,屯兵京口,独领一军。”

“轻车……”

轻车快马,直入敌营,这个轻车将军的封号与刘义明的战功当真相衬。

转过年来,她也才仅仅十七岁,让周遭闻声望向她的目光都忍不住在想,陛下是否已将昔年汉武帝对霍去病的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但在日光将她的眼睛照得一片明亮非常之时,她没有后退半步,而是用着几乎能让全场听到的声音高声喝道:“臣愿为陛下轻车北上,直取平城!”

“好!”王神爱一把将她扶了起来。

眼前这双炽烈而热忱的眼睛,何止是动荡着少年的野心与战意,也满是对君主知遇之恩的回馈。

她伸出了另一只手,接过了一旁宫人递来的木槌,塞进了刘义明的手中,以眼神示意她向那头看。“去吧!”

刘义明顶着周遭的目光,一步步地站到了地图之下的第一面战鼓跟前,狠狠地将手中的木槌砸了下去。

鼓声轰鸣,发出了“咚”的一声重响,仿佛震荡的不止是她面前的这一面战鼓,也是她的心脏。

她几乎忘记了周围还有什么人,还有什么其他的声音,在那鼓声响起的一刻,只看到一幅景象展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支有若烈火、势若利箭的队伍穿行过北方的原野,在黑槊的指向中悍然发起了攻击。

屯兵京口,独领一军的轻车将军应该做些什么,应当招募一批怎样的人手,她好像在这景象之中有了一种模糊的想法。

但也在这鼓声响起的同时,她也听到了第二位登台听封的将领走上了台前,作为她的竞争对手,接受陛下的一句句嘱托。

烧毁邺城的刘勃勃不出意外地出任了定州都督,继续威慑黄河沿岸的前线。

屯兵洛阳的刘裕出任洛州都督,由苻晏出任洛州长史,戍卫好不容易夺回的洛阳。

因王神爱在太子妃时期的决断而重新得到起用的刘牢之担任广州都督,前去协助南下官员把持后方。

桓玄出任江州都督,调度建康到洛阳之间的兵马物资。

贺娀以陛下近卫的身份继续执掌斗魁卫,封号明威将军。

还有孙恩、孙无终、檀道济、谢月镜、陈希等等……

武官的一份份战功,一个个官职敕封,随着每一道鼓声的响起,都砸在了在场众人的心口。

这一场场胜利的庆贺,连带着武将归心的表现,让在场众人都清楚地看到,就算是将永安陛下和真正从零做起的开国帝王相比,也绝不会逊色多少。

何况在她身边站在的,何止是武将,还有那担任中书令的谢道韫,出任户部尚书的刘穆之,接下门下省给事中官职的褚灵媛,出任礼部主客司侍郎的慕容德,还有决定在吏部任职的桓黎桓夫人……

另外一道真正的奠基力量,也已再一次说出在了她的口中。

“百姓为大应的根基,值此论功行赏之时,朕有意,宣读一份田税改革的诏令——”

周遭顿时哗然。

田地乃是百姓的根本,而田税改革,无疑是决定了百姓依靠土地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这恐怕才是今日论功行赏中,最重要的一环。

第82章 天幕重启,关于田税改革

不仅仅是在场的建康百姓,那些想要在科举中出头、谋求一官半职的人,也纷纷竖起了耳朵。

先前论功行赏、敲定封官的战鼓,仿佛还回荡在他们的耳中,让人心血沸腾,只恨不得也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现在则要先冷静下来,听清楚这田税的改革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以免将来在答题中说错了话。

而对于已经任职的官员来说——

刘穆之看似面色镇定 ,却已将手在袖中捏紧了,隐约还能从他的眼中看到潜藏的忧虑。

陛下提出那一系列的土地税务改革,是与他们这些文臣商量过的。

在陛下有条理的陈述与解释面前,刘穆之觉得自己没有反对的理由。

但这并不意味着,当他即将亲自听到陛下将它宣读出来的时候,不会为此而感到担心。

“相信她吧。”谢道韫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心中所想,忽然低声开口。“我们还要跟着陛下走过接下来的几十年风雨,不必为今日忧心。”

刘穆之轻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就算今日提出的政令有错,陛下的威望也能承担住犯错的代价,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来拨乱反正。”

说话间,刘穆之的视线往谢道韫的头发上偏了一下,忽然下意识地在想,谢相她将自己的几缕白发染黑,是不是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而并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形象。

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发问,他已听到了陛下的声音:“自即日起,废除占田制,全面推行均田制。”

“……!”

“好!”

“陛下万岁!”人群之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声。

这一句太重要了!

那占田制,正是晋朝提出的一种土地划分、赋税制度。

别看这制度允许农民占据开垦荒地,希望解救屯田制被破坏后的社会生产力崩溃,这一系列律令更重要的部分,还是对士族让步,承认他们占据田地、荫蔽隐户的特权,保证他们的权力。

有了这样从天家律令上的认可,士族庄园的建设也就越发肆无忌惮,当然,这也让他们愿意承认这个对他们“优待”的朝廷,承认他们的正统地位。

这是士族与皇权之间的互惠互利。

可到了王神爱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已不需要士族来承认自己的皇帝身份,先前的清算也已经证明了,那些有心违逆、恢复晋制的士族无法抗衡滔滔大势,也无法抗衡,永安陛下已经握住的那一把利刃。

所以她绝不会允许占田制继续存在,也在此刻,变成了一锤定音的第一句话。

“均田制按照各州耕地条件另有细分,对洛州定州有额外优待,相关律令条文会由户部张贴。此为其一。”

王神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均田制下,五中税一……”

刚刚高呼称好的声音戛然而止,震惊地看向了上首的陛下。

不是因为这个税率过低,而是因为,这个税率高了!

百姓所缴纳的税赋之中,田税往往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比如汉朝的时候,汉初为十五税一,到了文景之治时,为了让百姓休养生息,则干脆变成了三十税一。以五税一,和这个数值相比,整整翻了六倍!

若是按照这样算的话,其他的各项赋税再加上去,将会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数字。

固然均田制给他们分了土地,沉重的税赋也会将他们砸入尘土里喘不过气来!

陛下是疯了吗!

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质疑,王神爱的声音已经接了下去:“自即日起,精简税法,除了工商业税率另算,其余一应税项全部合并入田税中,取消户税、人头税。严禁收缴田税官员凭斗耗牟利,一旦被检举查实,即刻处死!”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而已,随着这句话砸下来,全场乍现的愤怒与无力,又突然间被扑灭了。

从谷底到山峰也莫过于如此!

甚至有人忍不住一口咬向了自己的胳臂,试图通过这刹那的疼痛来确定,他方才并没有听错陛下说的话。他身边的人也已一把抓住了他,用颤抖的声音发问:“陛下方才说什么,取消人头税?全部合并到田税中?”

“是!不止是取消人头税,还严禁斗耗计量!”

问话的人掰着手指计算,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这……这样一来,没有其他苛捐杂税的话,五中税一,其实一点也不高!”

“不!不只是不高,还低了很多。”

在昔年曹魏的屯田制下,民屯的百姓所能留存的粮食是六成,而在陛下的新改田税面前,他们能留下的粮食将会达到八成!

也别忘了,不仅仅是天幕的陈词告诉他们,在永安陛下实际的表现中也在说,将来的田地上长出的作物将会比现在更多,让他们取得更为丰厚的收成!

税收和土地产出挂鈎,他们又分到了自己的田地,那麽他们将不必担心会被庞大的家庭所拖累,也不必担心收成全都落到了地主佃户的手里。

交予国家两成,用作备战的军粮,用作官员的俸禄,确实不高。

是低了!低了太多!

而那斗耗,也是朝廷征收粮食的惯例手段了。

官员手中用来计量的“斗”里,多得是横征暴敛的门道。有时候明明只需要缴纳一斗米的税收,能硬生生被投入进去二斗,才将有些人的胃口填平,都已变成了农人纳税时的潜规则。

但现在陛下说了,二成就是二成,不可以再更多了,谁若想要凭借这个来给自己谋求额外的利益,那就是在找死!

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未必会相信,说不定还会觉得,那只是在装个面子工程,但永安陛下说杀就杀,也将他们这些百姓放在了首功的位置,他们不相信她,又还能相信谁呢?

“陛下!”

“好好好,这五中税一应该的!”

“……”

一时之间,王神爱几乎觉得,自己要被下方那一道道明亮的眼神给烤化了。对于那些生活简单的百姓来说,他们所需要的也只是这样的吃饱穿暖而已,可就是这样的愿望,哪怕到了一千多年后,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满足的。

在方今这个生产力落后,也还有战争爆发的环境下,她能做的,也只是先将律法规定往前推出一步,为他们争取到一线生机。

她继续说了下去:“自即日起,徭役全部改为力役,征兵采用府兵制与募兵制并行,一应相关规定,会由兵部张贴相关文书……”

场下的气氛又热烈了几分。

有人忍不住向旁边的人问道:“什么叫做把徭役改为力役?”

旁边的人答道:“就是说,除了田税之外,我们还依然需要服徭役,但是徭役的内容不与戍边打仗有关,只需要负责兴修水渠、修建道路之类,不容易丢了性命,大多也能在农闲的时候完成。若是按照陛下所说,前线的士卒来自于府兵和募兵两种渠道,而非人人都要上战场,甚至是被迫上战场!”

“虽没如人头税一般将徭役给免了,哈哈,想来也知道这绝不可能,可今日所说,已足够优待我们了。我反而还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国库的钱够不够——”

刘勃勃就有些担心,也已将一道质疑的目光先投向了刘穆之,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认可的陛下这个政策,随后则落到了王神爱的身上。

无论是精简田税,五中税一,还是改徭役为力役,以募兵府兵并行的方式招收士卒,都是在对百姓让利。

如今天下未定,要争取来民心,这一点并无不妥,但别忘了——

秦国、魏国、蜀国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应朝又是天下之敌,接下来的战事需要的粮草,将会是一笔极为可怕的数字!

百姓的繁衍生息固然重要,但若是国家都保不住了,那要如何来发展民生?

宁可现在将税收稍微加重一些,确保朝廷的种种建设都能跟上,才至关重要啊。

陛下明明不是一位只知仁慈的君主,也有着雷霆手腕,为何会做出这样草率的建议啊!

再说那征兵之事,若贸然免去百姓的兵役,让他们自行选择要不要从军,难道就不担心,会有人更愿意留在后方种地营生吗?

没有士卒,用什么来扛起整座王朝的基业!

若早知道陛下会说出这样的一出来,他就应该早点出言劝阻的。

“你还是先听陛下说下去吧。”大约是因为刘勃勃的目光太过明显,刚因谢道韫的出言而平静下来的刘穆之就留意到了这处的异常,出声说道。

刘勃勃面色一敛,垂头答道:“……我知道了。”

是了。

陛下不是没打过仗的人,之前的洛阳之战,她还亲自赶赴了前线,知道士卒每日的军粮消耗,一定不会在没算过账的时候,就贸然将田税和徭役改成这个样子。

又听刘穆之说道:“还有,陛下说过了,开源的事情她另有想法。”

刘勃勃“嗯”了一声,将自己的情绪全压了下去,准备好好听听陛下的其他计划。

但就是在王神爱将要说下去的刹那,一声声惊呼已迫使刘勃勃提前抬起了头,惊愕地看向了头顶的苍穹。

只因就在此刻,那沉寂的天幕又重新聚拢了光亮,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天幕重启了!

几名朝臣彼此相望,都看到了这一次彼此眼中的忐忑。

不好!这天幕若是出现在陛下宣读诏令之前或者之后,对他们来说都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出应对,可现在却是在陛下论功行赏、宣读田税改革之时,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哪怕经历了先前的几次天幕,他们都已看得出来,这天幕正是永安陛下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也毫不吝啬于自己的言辞,对她做出种种夸赞,但也无法让人拍着胸脯保证,这一次还能起到向前推动的作用。

在此地聚集了这样多的人,其中还有不少可能会通过随后的考试成为国家栋梁,一旦发生了骚乱,必定会是莫大的损失!

王神爱指尖动了动。

收到这个信号的贺娀当即在众人都没留意到的位置退下了台,向远处奔去,再将一批戍卫的人手调拨到此地,谨防意外的发生。

王神爱对她的反应格外满意。她心中暗忖,虽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何错处,但也同样不敢担保,她的阶段性政策不会在后世引发其他的矛盾。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现在也要做好全部的准备。

也正是在贺娀消失在她视线中的下一刻,天幕上那个熟悉的女音,重新响起在了她的头顶。

【……】

【建康的士族就这样遭到了一场点名即死的杀戮。永安陛下亲自策划了这一出血案,还阻拦了楚王对建康发起救助。随即展开的后手,也只是保全了那些愿意背弃士族身份,站在她这一边的人,再利用已听令于她的北府军,完成了对这些革命军的收编。】

【建康朝堂焕然一新,空缺出了大批的位置。】

【从后世之人的角度,我们已无法知道,被一度挟持着叫开城门的小皇帝在重新见到永安大帝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是劫后余生、保住性命的惊喜,还是已经意识到了幕后黑手正是永安的恍惚,又或者是看到鲜血铺满宫门前长街的恐惧与悲愤。】

【但很可惜,他的想法不重要。】

【对永安来说,他的存在也只是为了调兵方便,继续充当一个和楚王相斗的幌子,以及一个随后支持她发表政令的印章。】

【更重要的是,随着建康士族遭到的血腥杀戮落幕,有一些为了永安陛下的土地改革铺垫的准备工作,也就可以随之展开了。而这些士族被清算后得到的资产,也并不只是被用作随后北伐的军资。】

【我们先前说到过,永安陛下在被困于皇后头衔下的时候,读过很多与前朝相关的典籍,她的眼界与头脑,也在之前的种种行动中得到了彰显。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可以看到,除了思考清楚了“权从何来”这个问题,她一定还想明白了另外的一个问题,那就是,要如何去阻止土地兼并,确保她随后提出的土改制度不会很快就随着土地买卖、兼并而消亡,反而让百姓处在新一轮的水深火热中。】

【在她之前的汉朝其实已经给出了许多反面的案例。尤其是在东汉末年,土地兼并已经发展到了顶点,再由天灾人祸一推,就变成了随后二百年的战乱不休。她的王朝要踩踏着晋朝的尸骨诞生,就一定要在这一步上小心,再小心。】

【从清除掉顽固的士族力量这个角度来说,她最先考虑的,应该是买家和卖家的关系。买家为什么可以买到这样多的土地,卖家又为什么不得不将土地卖出去?】

【这个问题对于生活在现代的我们来说可能有些没法想象,比如说,一场蝗灾就可以让人接受贵族的廉价好心,将手中的所有田地售卖出去,随后,这个可怜的人就没有田了,需要接受富户贵族的雇佣,完成田地的种植,仅剩能够保留的收成,还需要去缴纳高额的人头税和其他税,如果交不起,他就会成为这家贵族的私产隐户,成为庄园经济的一部分。】

【从国家的层面上来说,他已经被从名单上勾掉了,这样他确实就不用交人头税了,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也已经不再拥有最宝贵的自由了。】

【这,就是当时的现状。】

人群中有人想要张口说什么,却又觉得话在嘴边说不出口。

不,不仅仅是蝗灾而已。甚至可能只是一场寻常的干旱,一场并不会致死的干旱,都会让他们走到这一步。

天幕说什么最宝贵的东西是自由,但对他们来说,能活下去,都要消耗掉全部的力气了,哪里还能去追求什么自由。

但好像,永安陛下真的想把这个东西交还到他们的手里,作为他们生而为人的权利。

先前听到的赋税改革,已经让他们几乎将永安视作唯一的救赎与信仰,此刻映照着天幕之上的话,更是让人忍不住有些眼眶发热。

天幕的声音也无法盖住,在人群之中已经隐约传出了几声啜泣。

【……要怎麽去改变它呢?】

【永安陛下交出了答卷。】

【桓玄先动第一刀,革命军去杀第二轮,在随后的十年间她不断用科举选拔出来的新人去冲刷世家的影响力,奋力地移开了买家的这座大山,限制土地往私有方向发展的买家成长起来。同时也对科举出来的官员做出了一系列的节制和培养,防止他们成为新的门阀。】

【这是在买家的方面,直接拔起对方的根系。】

【然后,也就是在孙恩领兵攻破建康的同一年,永安陛下带兵折返,回到了这座后方的都城,打着安抚受惊百姓的招牌,开始推行了一系列福利保障措施。】

【从对田地遭灾的补救,水利设施的兴建,到医疗条件的发展,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从卖家的角度出发,确保在这个时期频繁出现的天灾人祸,不会让百姓把刚刚焐热的土地,又用廉价的方式售卖出去。】

“噗,安抚受惊百姓……”明明是挺严肃的场合,孙恩还是忍不住低头笑了出来。

他才经历过天幕下真正的世家贵胄血洒建康,又怎麽会不知道——

这一出刀剑加身之下,受惊的到底是谁啊!

陛下,您找理由能不能找个好点的?

第83章 天幕: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滚滚人头落地的谋逆世家若是听到了这样的一句,必定要怒骂出声。

但很遗憾,他们和天幕中提到的“傀儡皇帝”一样,没有了抗议的机会。

甚至天幕之下的世家还要更惨一些。

那天幕上的永安尚未真正摆脱东晋皇室的牵绊,只能在背后策划一场这样的杀戮,将那些会影响到变革的声音彻底铲除。到了台前,还得在明面上对他们的死亡表达两句哀叹,直到揭开真相的时候,才会彻底举起屠刀。可天幕下呢?

永安陛下的查抄灭族进行得毫不手软,谁让她的对手已如此可笑地将把柄递到了她的手中!

此刻少了一批应该再听听天幕处刑的观众,也丝毫不影响她在此刻的好心情。

“刘尚书,”她一边看着天幕,一边向刘穆之吩咐,“将天幕说的东西都记下来,用作查漏补缺。”

刘穆之颔首称是。

……

【从后世的角度分析,永安陛下无愧于是那个时代走在前列的先驱者。尤其是从卖家立场出发提出的一系枚举措,都让均田制在早期的发展中,没有给一部分人以扩张资产的机会,一直维持到它顺应生产力,被新的制度所取代。】

【我之前说过,永安陛下在理政上的观念远胜过她同时期的君主,因为她这一系列的措施,甚至可以在现代社会的福利保障中找到对照。】

【古代最重要的天灾,一个是旱灾,一个是蝗灾,这两者往往会关联发作。相比于旱灾蝗灾,雨雪灾害尤其是冬季的寒冷,杀伤力都没有那麽大。】

【在永安之前的时期,百姓抗旱的能力是非常薄弱的,作物本身的抗旱能力也有限。于是她相应地提出了两条律令。】

【一条,是改徭役为力役,将百姓普遍需要执行的徭役从早期的强制充军,改为挖掘水渠,修建蓄水水库,确保旱灾到来,还能有节省出的水源供给百姓和作物。】

【这一条政令在刚刚提出的时候,遭到了朝臣的极力反对,但架不住朝廷刚被一群野草一般的平民碾过了头顶,完全无法拒绝永安提出的“民本”挽救措施。反而是提出质疑的人,被迫将家中子弟送入了军中,来填补他们说的军中人力空缺。】

“陛下对他们未免也太好了……”刘义明嘟囔道,“这不是还在给他们立功升迁的机会吗?”

王神爱好笑地回她:“你觉得他们有你的本事?”

显然没有。所以这些送入军中的,按照她的猜测,与炮灰也没什么区别。

有了这样的反面案例,他们又怎敢再对已手握军权的永安有任何不满。

不仅不敢,还必须支持她的行动。反正旱灾若能平安渡过,起码也能让国祚继续维持下去,以防饥饿的士卒拦不住北方胡人的脚步。

“好吧……”刘义明会意地点了点头。

就听天幕接着说了下去:

【另一条政令,在当时的人看来,非常的奇怪,甚至没有必要,但在此时已经执掌大权的永安的行动下,依然被强势地推行了下去。】

【她从改称南三州之一的交州引入了一批稻种,种在了江东的试验田中,进行了长达十余年的选种培优。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起码在六年之后,选育出的新种已经能结出相对稳定的稻穗,被逐渐驯化成了一种新品类,到了十多年后更是变成了抵抗旱灾的无价之宝,但放在提出的这一年,朝廷上下几乎都认为,从寻种到育种都是一种极其胡来的人力物力消耗。】

【甚至当时的士人阶层里,涌现出了一堆指责她随意干政的言辞,直到玉玺对这条指令盖棺定论。】

【稻种,一定要培育。这就是她的决定。】

【我们已经无法去探寻,永安陛下在这个逆流向前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就好像一直在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件事一定要做下去,只要不放弃,就一定能够得到回报。她也无比坚定地执行了下去。】

【她想要的东西,也远比一般人要多。】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当前期绝对能算仁君的姚兴因关中大旱、天灾频频选择自降帝位,向上天祈福的时候,永安陛下走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她开水渠,育良种,亲自带头捕杀蝗虫,推行科学的耕作技术,提高冶铁效率,发展新式农具……凡事都在证明一点,那就是“人定胜天”。】

陈希怔怔地看向天幕,忽然想到了当日永安陛下与她同在河东那块碑铭面前的时候说出的话。

她说,她要让北方的那些人知道,挡在他们面前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天命,更不是天幕带来的神赐奇迹,而是人民的力量,她所信奉的,也是一句“人定胜天”。

曾经见过陛下这麽说,也见过陛下这麽做的人,不仅绝不会怀疑天幕所说种种的真实性,反而在此刻更有了一种上下映照的真实感。

但因为天幕的存在,又有什么是和先前不同的。

就比如,她们这些洛阳的百姓响应了陛下的号召,也发觉自己真的能对眼前的困境做出改变,这样一来……

陛下便不会再是一位孤独的先驱者。

她往远处的百姓中看去,就听到这其中有些隐约传出的声音。

“你们说,如果帮陛下去南方选良种,到底算不算徭役?”

“或者修一条从建康通向南三州的路?”

“……你们是不是想得太美了,明知道陛下的育种大业一定能成功,趁机混个功劳让自己青史留名?”

“说什么呢!我们明明就是觉得,天幕上的陛下子民太没眼力见了,就不说能不能早点把龙袍给陛下披上了,怎麽连陛下想做的事情都不帮着执行呢。”

“往后陛下说什么,咱们一定听从!”

“……”

“不过你说这样一来,南三州的官员选拔,是不是远比我们之前想的还要重要?”人群中的考生里,也多出了一个声音。

众人彼此相对,都从眼中看出了竞争的意味。

选种救民这样的功绩,谁都不想错过,怎能不让人趋之若鹜!

谢道韫观望着眼前的跃跃欲试,又向王神爱看了一眼,发觉陛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出场面,在满意之余,还能看出几分恶趣味来,顿时更为期待,陛下打算给这些人弄出一份怎样的考题。

但她也得认同,在此刻的人群中,受到天幕影响而诞生的种种想法里,有一种并没有错。

感谢天幕的横空出世,才让陛下并没有变成一位孤独的先驱者。

天幕的发展里,就算也有张定姜这样试图改变命运的人变成了陛下的臣子,有刘裕、刘义明他们为陛下征战四方,在某些方面,想法频出的陛下一定是孤独的,也需要依托于强权才能让一些创举被推行下去。

但现在……

谢道韫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或许不需要她多说,就会有人将一粒粒诞生在南方的种子,送到她的面前了。

因为现在,不仅仅是建康的百姓听到了陛下的田税改革与民本的宏愿,也有更远更远的地方,将这一句宣告随风送去。

……

姚兴也是这样想的。

“大王……”

姚崇看得到,打从天幕重新开始,不,应该说自从他将洛阳的情况回报姚兴,他的脸色就一直没怎麽好过。这让姚崇很是担心,在这样长久的高压之下,姚兴甚至等不到真正决出胜负的一天,就会倒下去。

甚至于,哪怕天幕已经说到,姚兴确实是一位仁君,也有抢险救灾的想法,将天灾归咎于自己,他的脸色也不见任何一点好转。

姚兴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方才问道:“崇弟,你说,这粮种是只能在南方种植吗?”

姚崇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答道:“臣不知。”

“那你说,秦国境内的百姓会不会问出这个问题?”姚兴苦笑着发问,也一句话让朝臣都彼此对视,看到了脸上的苦涩。

这天幕看似在剥夺永安麾下众人的成长时间,迫使她直接对上所有的敌人,却终于在此时发出了对他们这些人最有力的一击!

百姓或许不能理解那些政治上的博弈,也不能理解永安麾下将领的能力。

农具的改革是可以让人去偷师学习的,要带回到国中,可能也没那麽困难。

但粮种呢!

按照天幕所说,是永安力排众议,一步步亲自培养出来的抗旱粮种,又要如何复刻出来?

现在有了天幕的背书,永安要做这件事情遭遇的阻力,将会远远小于先前,她会不会更早一步地将这样的东西带入大应的每一寸土地,而留给其余各国的,只剩下百姓的不满与羡慕。

姚兴对此不得不防。

偏偏那天幕一点都没有要让他喘一口气的机会,紧接着说下去的,又是一句句重击。

【现代的杂交技术远远超过古代,但永安陛下时期的对照组育种,也已经跳出了当时的框架,可以说是远超时代的高瞻远瞩。】

【而同时期诞生的医疗保障,也是现代医保制度的源头,这一点我们会在之后详细来说。】

【同样先进的,还有在确保了百姓不会轻易卖掉自己土地之后推行的田税改革,也是为了给农民减负,防止他们在生活不下去的情况下售卖掉自己的土地。】

【这是永安进行土地改革的第一步,也就是将百姓的赋税精简化,并且和他们被分到的土地捆绑起来,去掉了人头税这些类型繁多、缴纳数额庞大的税务门类,只剩下了田税。】

【我们可以直白一点认为,百姓有多少土地,有多少田产,就将这部分进项的五分之一交给国库。不需要再考虑一户有多少人,又有多少乱七八糟的其他门类税收,只需要管这五分之一而已。】

【这条规定绝不只是为了柔弱的刘尚书减负,也减少收缴赋税官员的数量,更大的意义还是在利民。】

【免除人头税等杂项的规定一出,永安治下百姓的税赋负担起码减少了一半,再算上种种政令举措带来的田地增产,每户的收益进项起码可以翻倍,在这样的收成面前,他们为什么还要买卖土地,来让自己变成别人的附庸?】

人头税,天幕也说到了免除人头税!

建康的百姓顿时先将话题从那选育良种上挪开,转向了眼前。

比起其他地方骤然听闻这一句的震惊,他们此刻更多的还是骄傲,因为他们已比其他人更早一步地听到了这条消息,也看到了陛下的拳拳爱民之心。

一想到这条举措也是为了让他们有条件保护自己的田产,而不是将它卖掉来求生,他们更觉自己的眼中有些热意。

要上哪里去找一位全心想要给他们谋求生路的陛下呢?

只怕大应之外的其他地方都要羡慕到家了。

哪怕是那些以游牧为生的胡人都能听得明白,这到底是一条怎样的举措,纷纷议论了起来。

“减负一半,这是不是太多了?”

“咱们若也能少交一半的税赋该多好……”

“……怎麽就是南方朝廷出现了这样一位仁君呢?”

“……”

可当先爆发在几处朝堂上的,却不是要如何将类似的举措带向自己的治下,也不是羡慕于这样的数值,而是一句句反驳。

“这田税改革咱们不能学!”崔浩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番数值,惊声开口。

拓跋圭也拧着眉头,快速地估量了一番数值,对着崔浩点了点头,“不错,咱们学不得!”

直接把赋税砍掉一半,固然有利于百姓生存,对于国家来说却不一定是好事。

朝廷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尤其是军队,若要维系住规模,更是每日都要吞下一笔庞大的经费,这省不得钱。钱从何来,除了战争扩张中抄没敌军的家产,从自家谋逆者的府库里搬运,就是靠着百姓的赋税。

活了百姓却要饿死军队,没人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更别说,魏国和秦国刚刚在洛阳吃了一场败仗,急需通过各种手段来将损兵折将的损失填补回来,不加税都是好的了,谈何将税减免一半!

所以拓跋圭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是一条他完全无法学习的政令。不仅他不能学,姚兴也不能学。

甚至若不是天幕已用赞许的口吻说起了永安的这项举措,他都要怀疑,王神爱是不是疯了,要不然怎麽会想出这样一条取死之道。

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啊。

可还没等姚兴和拓跋圭就此事继续与朝臣详谈,那天幕之上已经给出了解释。

……

【永安不是随便提出的这个废除人头税。】

【在百姓因税收减少一半而产生的欢呼声里,她和刘穆之都是很冷静的,也清楚地看到,减少的这一部分财政收入,固然可以通过查抄世家富户和与其他各国开战取胜来得到填补,但所能维系平衡的时间,最多只有三年。】

【一旦三年之后还是这样的情况,财政税收跟不上战略支出,反而会让她陷入一种比先前还要困窘的境地。因为百姓也一定不会愿意接受,在这个时候国家又要将税收重新涨回去,到了那个时候,她的口碑和权力都完了。】

【在这三年中,不仅仅是各项提高农业产量的举措都需要有所收获,让百姓的亩产提升,她还需要查找到一条更为有效的开源渠道。】

【有吗?有的!】

【我之前说过,天圆地方这个观念,是等到永安执政后期开始重新发展航海业的时候,才被校正过来的,那麽第一轮航海业在什么时候?就在现在。】

【被永安选作使者的人,也是充当了几次钱袋子的支妙音的同门,叫做慧果法师。】

【为什么选择了她,因为此时放眼世界地图,晋朝已很对不起中国的四大古国之名,只是一个偏安一隅的南方王朝,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是由波斯人创建的萨珊帝国。在它的西边,有一分为二的东罗马帝国和西罗马帝国,而在它的东面,也就是它与晋朝之间,是还未被大应覆灭的笈多王朝,也称印度。】

【永安在此时做出了一个拓展财政的举措,就是令慧果打着交流宗教为名,发展一条从广州到笈多王朝,甚至一直延伸到萨珊帝国的商路。她的计划,是将海航的消耗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将中原境内无法快速变现为军事物资的东西,全部销往海外,用快速崛起的海航商业来填补农业税的缺漏。】

【无独有偶,在同一年,因为佛教高僧鸠摩罗什的影响下,秦王姚兴也做出了一个类似的决定 ,他支持了数名僧人,也包括了高僧法显从陆路向笈多王朝进发,走的,正是昔年汉朝时期的陆上丝绸之路。】

姚兴脸上的神情终于微微一松。

他也说不上来,这一刹那的轻松,是不是因为他终于和那位永安大帝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还是一位决断英明的君主。

可刹那间,他的神情就凝固在了当场,也越来越难看。

【不要多想,姚兴那完全就是因为他笃信佛教才干出这事的,和永安那边的补差想法完全不同。】

【他真的是很认真地觉得,因为当时的笈多王朝佛教文化繁荣,还允许各个教派交流传播,法显既然有心去带回真正的经书奥义,那反正也就是资助几个人,他也不会吝啬钱财,推他一把。】

【人走了,钱花了,他也心安了。】

【我绝对不是在抹黑姚兴才得出这个结论的,因为就在同时期,他还干出了一件被永安写在日记里笑了三次的事情。】

姚兴:“……”

【我刚才已经说了,法显要出国取经,是受到了高僧鸠摩罗什的影响,而鸠摩罗什在被接到秦国后,曾经和姚兴一起翻译经文。在此期间,姚兴觉得,鸠摩罗什真是一位有大智慧大觉悟的禅师,是这天底下最为上等的佛种。这样的头脑悟性以及血脉如果没有留下一个继承人,简直太遗憾了。】

【如果他从国中精挑细选几位有佛性的和尚,给鸠摩罗什当学生也就算了,姚兴他不啊,他干了什么?】

【他给鸠摩罗什送了十个美女,让和尚留个佛种……】

【永安在发财,他在让和尚繁衍,嗯……怎麽说呢,挺好的,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第84章 天幕:很多很多条道路

王神爱废了好大的努力,才让自己别在这样大庭广众的场合下,笑出声来。

这天幕说的话也太促狭了,什么叫做“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啊!

先前天幕所说,再加上她与姚兴的交手,让她虽然不曾和姚兴正面相对,也能从所见所闻的种种中,拼凑出姚兴的形象。

一个只适合治理州郡,而不适合坐拥一国、乃至于天下的人。

这一次出现的天幕已又一次提及,他对于治下的百姓确实有仁君的度量,面对天灾,也是按照此前君主所做的那样,认为是自己有问题,于是又是尽力弥补,又是自降帝号归罪于己。

但她也没想到,姚兴还能有这样的发挥。

他仿佛完美继承了姚苌的离奇脑回路,时不时地就会做出一些诡异的选择……

致命,太致命了!

一个是拒绝拓跋圭递出的结盟和亲邀约,还扣留了对方的聘礼,反而让赫连勃勃找到了伺机崛起的机会。

一个是沉迷佛法,甚至觉得应该将所谓的“高僧血脉”给传承下去。

这真不能怪天幕上的那个她,会把这件事写在日记里,对姚兴反复处刑嘲笑,实在是……

“噗——”饶是支妙音在近来因前路迷茫,常觉忧虑,也忍不住在此时笑了出来。

虽然笑过之后,她就已听到了寺中的众多声音,全是对姚兴的谴责。

“亵渎!这绝对是对佛祖的亵渎!”

“何曾听过佛理是由血脉传承的。”

“……此人怎堪自称醉心佛理,分明是个异教徒!”

“……”

“可是——”

“永安大帝假借传教布道为名,实则发起海航贸易,就不算亵渎宗教了吗?”

“……”一时之间,寺中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支妙音与慧果。

只因前者不仅是这简静寺的主持,也是天幕所说永安起事前期的“钱袋子”,而后者,正是这出海航大业的代表人物。

慧果年约三十五六,因信佛茹素,闭门清修,看起来要再年轻一些。

面对这一道道的目光,她有些不适地皱了一下眉头,又在与支妙音对视了一眼后开口道:“慎言!若无陛下,难道我们能有海船抵达真经源头吗?是先前晋朝皇帝的昏庸给了我们特权,也让你们忘记,强权之下本无我们滥逞口舌之处!”

“扭曲教义,愚弄万民才叫亵渎,让我们与万千大应子民一样,需要为陛下效力,又怎能算是亵渎。”

起码永安陛下明明手握兵权,知道佛教日益崛起,不必上缴税赋,势必要变成有些人牟利的手段,也并没有一味地用强权进行打压,让她们死无葬身之地,而是将她们用在了另一条救世的路上。

她尚不知道,当天幕上的自己随同商船前往“印度”“笈多王朝”后,因所见所闻会发生怎样的想法变化,也不知道天幕提到的大应覆灭印度又是什么情况,但相比于姚兴,永安的做法反而更令人能接受得多。

不,不对,应该说,在战争面前,倘若她们已经势必只能走一条路,永安已是这天下间难遇的明主!

南方的僧尼是这样想的,北方的也大略如此。

虽有一批本就是为了躲避战祸和劳役,假借僧侣名头的富户,在听到这一出后,巴不得姚兴早日有此举动,放开僧侣的禁忌。

也有一部分僧人愈发清楚地看到,永安不会助力于佛教的发展,只会将它作为自己的一项工具,他们的特权只会一步步失去。

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已将质疑的目光投向了秦国宫城的方向。

仿佛隔着长安的城墙,隔着宫闱高墙,都还能投照到姚兴的身上。

姚兴甚至不需要多问,都能从天幕揶揄的语气里,听出此刻其他人是如何议论于他的!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若是没有永安……”

若是没有永安的话,他所做的事情也不过是一笔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甚至,他也不是第一个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天幕说,他与那高僧鸠摩罗什相谈甚欢,一并翻译佛经,传扬佛理,但现在,鸠摩罗什根本就不在他秦国的境内。

他在哪里?他在西北方向凉国的吕光手里。

吕光干了件好事,就是强迫鸠摩罗什娶龟兹的公主,这消息早已传开了。

他最多算是来了个加强版。

奈何还有一位同样将境内佛教门徒派上用场的永安大帝作为对照,姚兴的做法便只能证明一点,他的眼界着实狭隘,更没看到,在远处还有这样一片广阔的天地!

“大王,其实我们现在去做也……”

“你想说我们现在去做也不晚?”姚兴蓦然抬头,眼神淩厉地对上了说话之人,“笑话!你要不要看看,今日是什么局面。”

“我们不仅学不了永安的田地改革、税法改革,因为我们没有这麽多土地,也没有这麽多富户可以查抄,更来不及用大宗贸易来填补让利于民的损失!”

从长安,沿着昔日的丝绸之路抵达笈多王朝需要多少时日,他们难道不知道吗?

在这条路上,还横亘着一头垂垂老矣的豺狼吕光,他们难道也不知道吗?

这条路根本走不通,也没有这个时间让他走通。

唯一能让他觉得庆幸的只有一点,倘若天幕能如呈现在他们面前一般呈现在笈多王朝的国王与贵族面前,那麽永安将无法和他们轻易达成贸易,反而会被他们如同提防虎狼一般防备!

这天幕所说的种种,仅仅是让天下人都知道永安确有高瞻远瞩之能,也有心在百姓赋税上做出一出大动作。但若是她用以填补税收的进项无法到账,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进退两难的局面。

但他也必须再做一些什么,来扭转自己的口碑。

他不知道此刻同样退兵而回的拓跋圭在想什么,又会不会趁着他姚兴的威望进一步削弱而发兵征讨,他只知道,他不能始终像个笑话。

姚兴一边沉思,一边觉得自己的口中,又涌上了熟悉的血腥味。

……

而此时的魏国境内,拓跋圭凝神望向天幕,心中也在反复思量权衡。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他不会那麽愚蠢。

先前的洛阳争夺战也证明了,永安人虽年幼,在重压之下的争分夺秒却依然稳得住局面,那麽想来对于这天幕提及的田税改革和海航商贸,她也会有自己的想法。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一味遵照天幕所说,效仿永安的行动来收拢民心,而是要用比之前更快的速度聚集起一笔军资,来和她争抢下一步的对垒优势。

或许,天幕其实也给了他某种启迪。

但现在,拓跋圭依然一言不发,听着那天幕说了下去:

【当然,对大多数晋朝的朝臣来说,永安的一系枚举动充满了不可理喻。】

【作战期间,最应该将人力投入到什么当中?当然是种田。】

【好比说,就在这个时期之前的三国,为什么屯田制能够应运而生?因为这样一来,军屯的粮食能全部收归国有,士卒闲时就成了农民,很大程度上节省了人力,而民屯的粮食也有四成会归于国家,用作战事储备。这种分工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永安呢?】

【永安治下是有军屯的,但军屯基本只在洛州和定州这样的前线设立,一旦发生战事,有明文规定,必须立刻坚壁清野,收割粮食,绝不让它们落到敌军的手里,所以军屯的产量是不稳定的。后方的军屯,更被选种育种、研究农具的实验田占据了将近一半。而“民屯”,按照精简税法的规定,只需要上交国库两成。】

【与此同时,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投身在了手工业、商业当中。】

【随着和笈多王朝甚至是萨珊帝国之间的商路被打通,连带着兴起的行业包括造船业、冶铁业、纺织业以及一些民间的制瓷业等等……】

【我们会看到,晋朝这个时期的人口统计里,约莫有三成的百姓选择了脱离田地的生产方式,其中还有过半的女性。相比于同时期的魏国和秦国,这个占比非常惊人。】

【虽然秦国和魏国中也至少有三成的百姓脱离田地,但他们的归宿是捕猎打渔,总体来说并没有离开农耕文化的基本框架。】

【只有在这个时期的晋朝,像是有人把时间向前拨快了一步,于是有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变化。】

【更特别的是,当永安将海航贸易当作填补田税进项的时候,她对于普通商业的收税比例虽然高于田税,但没有到重农抑商的地步,盐铁营生也放出了少许到民间,同时配上了新的法令做出约束。】

【于是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就会出现在底层百姓的面前,也请你们像我一样,代入到当时晋朝百姓的身份中来回答。】

【已知,你是一名晋朝的百姓,原本你是从北方南渡过来的流民,被编户在了白籍当中,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虽然你不需要缴纳赋税,但因为你没有资产,只能让自己变成北方贵族的私产,在他的庄园中日复一日地耕作,几乎积攒不下来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你上面的北方贵族被革命军咔吧咔吧砍光了,你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呢,就被放出来了,还有了自己的户籍。永安大手一挥,废除了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流寓州郡名称,让你有了新的籍贯,叫做定州某某郡百姓。然后给了你如下几个选择——】

【你可以去种地,按照当时的均田制分法,你将会获得五十亩地,当然,那个时候的亩和我们现在的亩不一样,亩产因为土地质量的问题也差距非常大,但对于那个时期来说,已经是一笔足以立身的财富。同时你上面收缴税收的官员还告诉你,你每年分两个季度,上交自己收成的两成,他们会用最标准的度量工具来进行称取,剩下的八成你都可以留给自己,你愿不愿意干?】

【和之前奴隶一般的生活相比,你都要登顶极乐了!你不仅愿意,甚至还想偷偷掰点余粮,趁着晚上没人的时候放到府库门口。】

【你也可以去从事手工业。因为第一次出海回来的慧果法师告诉你们,丝绸是这批带去的东西里卖得最好的,价值堪比黄金,可以换来南方群岛上种植的粮食作物和西方的宝马,填补进军备物资中。那麽你纺织出来的布匹绸缎,也会被朝廷用比之前高昂的价格征收。或者是去协助造船,领取不输于种田的工钱,等等,就不一一例举了。】

【当然,你还可以去经商。虽然说经商有风险,很有可能会将原本就不丰厚的家产赔光,但也有可能会赚得盆满钵满。要知道,在这个时候,世家贵胄刚刚经历了一轮清洗,好像空出了非常多的位置,你曾经见过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觉得自己或许也能拥有这样的资产。你这样告诉自己,只要我不像是那些蠢蛋一样谋逆不就好了吗?这个选择,好像也很有奔头。】

【不仅如此,你也可以去从事医护行业。永安大帝为了确保百姓不会因疾病的缘故而卖掉自己的土地,对愿意学医的人给予了一笔略高于种地营生的补贴,如果出现了天灾,这笔补贴将会远高于种地的收成,还学会了一门赖以生存的技巧。】

【是的,你还可以去从军。除了府兵家庭,也就是领取每代从军永业田的军户之外,其他参军的士卒归属于募兵的行列,是能从朝廷领取作战补贴的。朝廷每年科举选拔的官员中,还会有一批水平不足以当官但算数水平不低的人加入到胥吏之中,负责军资计算,确保从出征所得到阵亡抚恤,都会准确地发放到位。】

【你还可以去读书……但这个的前提,是你家中有一定的钱财累积,能让你这个壮劳力有临时脱离生产的条件。好在,永安大帝的十年树人计划,让你识文断字的成本削减到了之前的一半,被砍头的大贵族们也没法反对打破知识垄断的行动,只能在地下干瞪眼。等你学成之后,你也就是一名“士人”了,能够参与到朝廷组织的科举选官中。】

【……】

【这一个个选择和现在的行业数目是完全不能比的,但作为一名曾经连人身自由都没有的白籍佃户,你突然发现,前方的每一条路好像都是可以走通的,如果保守一点地来,也可以先领取朝廷发放的田地,按照普通农人的生活方式耕作赚取粮食。】

【当然,你需要注意,这五十亩田地是不能随意买卖的,如果你要选择放弃种地,进入其他行当,你需要将这些田地按比例折价归还于朝廷,对自己往后的选择自负盈亏,唯一的后悔途径,就是凭借票证,可以在三年内将田按照原价赎买回来。但有可能赎回的田地不如现在的肥沃,也有可能需要去隔壁郡县领取,因为北方又有流民结束了逃命,到你们这儿来了。】

【……】

“够好了……”

真的够好了!

这是一段哪怕再不通文墨的人都能听懂的话,用最为直白的文本,将一条又一条道路铺开在了天幕下每一个人的面前。

甚至每一条路,虽然走向各不相同,但也有自己的前景。

竟让人恍惚觉得,这不是战争频频、南北对峙的时期应该出现的场面,而更应该发生在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之中!

尤其是对商业、医疗以及手工业的鼓励,都让人险些要忘记,战争随时可能爆发在越过天险的地方,北方的铁骑也始终觊觎着这一片土地。

可是……可是难道陛下她就不怕,所有人都会选择利益更高的行当,让朝廷的兵卒不足,让朝廷的军粮不足吗?

习惯了自私而野蛮争斗的北方蛮夷贵族,更是如听天书地听着这段话,无法理解为何永安在交战当前,敢做出这样的选择。

天幕的声音幽幽传来。

【其实对于大部分晋朝百姓来说,这个选择是没那麽难做的。他们大部分都还没有脱离田地生活,当田地耕作能够满足吃穿住行,还能为下一辈积攒财富的时候,他们会全力支持永安,先把军备器械和粮草准备充足,先有足够的兵将戍卫在各个隘口。否则,没了永安,谁还有这样的胸怀?】

【更重要的是,百姓,或者说人民只是没多少文化,没读过几本书,不代表他们是傻子。他们从永安的一条条诏令中听得懂一个潜在的声音。】

【还记得这一卷的标题吗,我叫它新生之芽,并不仅仅是因为,永安终于名正言顺地拥有了发号施令的大权,还斩断了世家贵胄的命脉,也是因为,有一颗慢慢浮现的幼苗长在了这片土地上,像是在告诉所有人——】

【永安从一开始就觉得,战乱终会结束,也一定会结束在,她们这一辈人的手中。】

天幕之下,四野皆寂。

第85章 天幕:南三州归化

良久的沉默之后,又好像隐约能听到一阵阵啜泣声。

变成了一种遍布四野,令人只觉脊骨战栗的声音。

“永安陛下她……”

“她真的这样相信吗?”

“天幕又何曾骗过我们,陛下也何曾骗过我们呢?”

是,是啊!

天幕所说的种种,都已在天幕下找到了一个个对照,那麽这一句话应当也是真的。

永安陛下有这样的胸襟抱负,也有这样的自信,让南北之间的混战结束在她这一辈。

哪怕南北分裂已经持续有百年的时间了,要达成这样的目的谈何容易!

听听天幕在说什么吧。

【纵观历史上能够成就大一统王朝的皇帝,对自己能够统一天下都有着强烈的自信。比如秦王扫六合,比如光武中兴,比如我们的永安大帝。】

【北方那些因大秦天王苻坚落败身死而崛起的称王称帝的人,则恰恰少了一份这样的自信。毫无远见和邦交策略的姚兴是一个典范,只考虑到稳守河北河东地界、成为北方霸主的拓跋圭是另一个典范。】

【很难说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早期先将自己放在了别人臣子的位置上,然后又受到了那位失败者的影响,就先将自己的目标放得小了一些。】

【这不对吗?】

【可能是对的。这能相对有效地避免发展期的某一场战事落败,会如“官渡之战”“淝水之战”这样,对国力造成根本性地摧毁,但前提是,他们不能有一个永安大帝这样的对手!】

【当永安将自己的愿景定在收复天下,提出的政策都是在将乱世当成盛世来治理的时候,她给百姓带来的信念感是很难用言语来形容的,随着这一条条政令颁布而带来的向心力也极为惊人!】

【刚才的那一段假设,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在尽量让每一位子民看到帝王的信念,我们能赢!】

是啊。

天幕之下的一张张面孔仰起,看向那滚动着字幕与图画的天穹,恨不得通过自己的连连点头,让天幕上的解说者知道,他们确实是这样想的。

更恨不得,让不在同一处的永安大帝也听到他们的回应。

若是上面的君王相信,持续百年的乱世不会是下一个百年的常态,而是会结束在这一辈人的手中,他们的子孙后代可以在一个统一而安定的国家中成长,不会再像他们一样流离失所、生活困厄,在永安陛下的领导下,他们还有这样多条路去选择,也不必变成士族牟利的工具。

那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不敢拼上一拼,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也要将永安陛下送上最后胜利者的位置!

她已经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哪怕有着这样的身份,置身于这样的处境下,她都能够杀出一条血路来,哪怕被各方势力针对,她也能稳住局面,甚至反过来掌握优势。

那麽,天幕提及的一条条举措,也应当能在她的手中被推行贯彻下去,成为天下百姓的福音呐。

不过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或许需要让他们用性命来填补最后的沟壑而已!

但他们的名字必定会被留在人民纪念碑上,永远立足在大应的心脏处……好像,又没有那麽难做出决定了。

“我……我们去从军!”

“对,去从军!”

一户农家的草庐茅舍之前,围坐在避风的草垛内取暖的几人忽然站了起来。

他们原本都在看着天幕,现在已难以遏制住心中的激动。

黄黑的面色里浮起了一抹赤红,连着呼出了几口热气。

永安陛下刚刚夺回洛阳,听说前线还有一支队伍打过了黄河去,给对面一个教训,现在必定是缺人从军的时候,他们既然还算有一把力气,为何不能去参军?

永安陛下敢确信,这天下平定的结果能在他们这一辈看到,那参军之人,就是真正扫平天下的壮士!

这几个年轻人一齐看向了唯一那个没动的人:“喂,你怎麽想的?”

那人唯恐自己遭了误会,连忙说道:“我身体不好,总不能去拖后腿,还不如继续耕作,等上交了税收后,就像天幕说的,偷偷塞两袋稻米去衙门!”

“哈哈哈……”众人顿时都笑了出来。

“或者还有其他的法子,我把粮食让你们带上,带到军营里去,还比偷偷放到衙门容易得多!”

“好办法!”

还真是个好办法。

“但是也不知道天幕下这样想的有多少人,还能不能让我们有入选的机会。”

有人提议道:“要不然,我们不等天幕结束,现在就去报名?”

那倒是也不用这麽着急,万一天幕之上还有什么很重要的消息需要让他们记住呢?反正应当也不会持续太久的。

姑且先再听一会儿吧。

【……我们也其实已经可以看到这几年间永安陛下的成长。】

【和内部势力的夺权斗争,非但没有让她只将眼光放在近前的一亩三分地,反而让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之前的永安迷茫地用各种方法来尝试,在发觉寻常手段无用后,决定自己来担起这份重任,而现在的永安则在有条理地铺开框架,哪怕被别人认为举止荒诞时也绝不退让,应当已经有了天下舍我其谁的觉悟。】

【这个天下,不止是汉人的天下,也是整片中原大地,甚至是囊括了更远地方的天下!】

北方众人的脸色在先前就已很不好看,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更是如丧考妣。

他们又怎麽会忘记,在当年西晋的八王之乱后,五胡各族有了蜂拥南下、入侵中原的机会,对着天下人口最是众多的汉人举起了屠刀。

既然永安心中认定的天下,已是有着更为广阔疆土的天下,他们又要何去何从?

尤其是,作为已经与她为敌的魏国和秦国的子民,他们天然就站在了永安的对立面!

或许也只能指望,魏王在败退撤回草原的时候,能将他们给捎带上,免得反过来变成了汉人的食物。

“……可你们忘了吗,天幕在一开始就说了,魏王死在了自己儿子的手里。”

“是,是啊。”

在天幕的那段历史上,拓跋圭死于拓跋绍与贺夫人的合谋之下,最后接替他位置的,是他的长子拓跋嗣。

但自拓跋嗣被从禁足中重新释放出来到现在,众人虽然见他举止沉稳,并未因此前的种种惊变而慌乱,却从未见到,他有什么真正的过人之处。

面对南方的那位永安大帝,就不太够看了。

那他们的前路,又在何处呢?

在他们的满腹忧虑之中,天幕的声音仍在继续。

【除了原本就位于内核诸州的晋朝子民,第一批被永安列入自己“版图”中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南方的俚僚部落民众。】

【永安陛下要发展从南方港口出发的航海业,就必须和这一批人打交道。而这些对别人来说叫做“不开化的南蛮”,对她来说,却是她融合少数民族计划的第一个试验品。】

【什么叫俚僚?它是多个少数民族的合称,比如说百越,比如说濮族,比如说僮族等等,总之我们可以将他们统称为俚僚。他们之间不仅因为地域特征,可能隔着一个山头,就会有着不同的方言和风俗,还极其崇尚武力,各个地区都会选拔出自己的部落领袖,号为俚帅。】

“要这麽说的话,北方其实也有点像……”

天幕之下,有人喃喃出声,又忽然被身旁的人捂住了嘴,唯恐这话被什么不该听到的人听入了耳中。

“你瞎说什么呢?”

“我也没瞎说。”被拦住的人刚从前线撤回平城不久,被拓跋圭特许回到家中稍事休整。或许是因前线所见所闻,比起其他人也要敢想得多。

他嘟嘟囔囔:“我哪有说错了,我们虽然部落之间往来方便,但也风俗各异。南方有俚帅,我们就有自己的大王。也……”

也和真正的中原文化内核地带,有着一道深深的隔阂。

只是不知道那位永安陛下的“融合少数民族计划”,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没敢再继续说下去,却将后面的话听得更仔细了起来。

天幕的声音,像是无形之中在他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

【俚帅率众所驻扎的地方,往往是汉人远少于俚人的,这就很难让正规的法令渗透进去,让他们比起接受朝廷的统治,会更希望自治。】

【南方山岭瘴气横行,恰恰给了他们这个条件。】

【但永安要确保自己的海航贸易成为长远生意,种种收获都能尽数抵达她的手中,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

【幸好,她所面对的情况要比她的前辈舒服得多。】

【汉末,交州的士燮家族割据一方,东吴的孙权为了确保自己在交州的掌控权,派出了步骘前去交州,瓦解士家的势力,也确实将交州等地陆续真正纳入了东吴领土。这是未来的“南三州”经历的第一次归化。】

【随后到了西晋东晋时期,因为中原频频遭遇战祸的缘故,有相当多的人口向南迁移。不是所有人都能如王谢高门一般成功在建康站稳脚跟,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住在南方士族势力最大的吴越之地,这一部分人干脆选择向更南方的地方迁移。他们有着相对保守的性格,很少会与广州交州当地人起冲突,但毫无疑问,他们已将中原文化,带到了这片土地上。】

【这是俚人部落经历的第二次潜移默化的归化。】

【慧果法师在第一次抵达番禺城港口的时候,就让人给永安陛下送了一封信,她说这里的人很特别,她看到了山火沸腾,踏月扬歌的热情,也看到了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残忍,还看到了尔虞我诈,割据一方的豪杰人物,好像要让他们走出来很难,又好像很简单。】

【永安在这封回信中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慧果按照计划起航,反正她这一趟来回需要花费不短的时间,在此期间,南三州这边的情况她会处理的。】

【慧果出海了,但永安这边的任务才真正开始。】

【当然,她没有即刻展开对南三州的整顿行动,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如果在这个时候一味地将人力物力都投入到这当中,反而会让自己的敌方寻到可乘之机。所以在展开行动之前,她需要再做一件事,那就是让她的敌人再忙碌一些。】

【这一年,北方风起云涌。】

【……】

【凉国因吕光病死,国力大减,而被秦国所灭,但他们的旧部仍在。仇池国的开国君主杨定早已身死,接任的杨盛却不是个等闲之才。】

【于是,向永安投诚的前秦公主苻晏领命,带着一份册封杨盛为“车骑大将军”“武都王”的诏书,联手杨盛与吕氏残部,大肆骚扰秦国后方。】

【而拓跋圭这边,则有一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后燕皇帝慕容盛在讨伐平叛的时候被叛军意外杀死,皇位竟然没传到他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原定太子慕容定的手中,而是被他的母亲授意群臣,传到了他的异母弟弟慕容熙的手里。年仅十六岁的慕容熙空有一副好皮囊,实则行事残暴,徒耗国力,大兴土木,绝非帝王之才,后燕覆灭指日可待。】

【但一个坏消息是,南燕国主慕容德大加招募齐鲁之地的儒生,进而安定民心、招募士卒,已让拓跋圭颇觉棘手。】

【而另一个坏消息则是,柔然的一位杰出领袖社仑在这一年攻破敕勒部,统一了漠北草原,正式创建柔然汗国,让他必须腾出足够的精力来解决这个麻烦,防止社仑成为第二个拓跋圭,给他的后方带来威胁。】

【永安放心了,起码在两年内,魏国和秦国都没有向她开战的机会。】

【甚至说不定,这两人还在庆幸,幸好东晋出现了革命军发起叛乱的事情,杀了这麽多中流砥柱,让可怜的太后必须将全部精力放在内部的治理上,同样也没有这个条件北伐进取。】

【嗯,太可怜了。】

拓跋圭:“……”

姚兴:“……”

要不是天幕已提前告知,永安这人是能对己方士族大开杀戒的性格,他们恐怕真的会这样以为,就这样白白地给了对方以归化南三州的机会。

他们现在已来不及为这种事情感到可惜,但完全可以想到,在那另一条发展脉络之下,当南方真正的情况传到他们耳中,他们会做何想法!

恐怕,不会比他们兵败洛阳好受到哪里去……

【然而事实上,永安的脚步走得很稳。】

【新选拔出的一批官员向南三州而来,带着各自不同的目的。】

【一部分人,需要深入到俚僚部落的深处,通过“开山洞”“开生獠”的方式,将俚人的人口统计到位,也就是在南三州开展编户齐 民。】

【一部分人需要认真考察三州州县,提出一些重新划分州郡的建议,用这种方式来切割之前的南蛮势力,给朝廷官员让路。】

【一部分带着一批招募入伍的劳工,前来修建一条翻越大庾岭,连接广州和扬州的道路。与此同时,有相当一部分俚僚部落的势力愿意接受粮食为筹码的雇佣,加入到修建道路的队伍中。而这些修路的俚人为了和汉人交流,慢慢地学会了一些常见的汉人用语。】

【当然,还有正规负责教育的官员,一边负责传授扬州荆州等地已经发展起来的新型耕作,一边负责推广汉人文化……】

【这四路队伍,对于官员的水平要求其实是很高的。】

【他们或许不需要像前线的将领一样能够准确判断局势,在南北对决的大混战中能够调御数万兵马,但一定要有足够的胆魄,不会在俚帅面前退避。】

【他们不一定要是学识最为出众的一批,但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教育百姓,还要有这个信心能把他们教育成为自己人。】

【他们不需要做到税法精通,还能触类旁通,只需要做到将朝廷拨过来的款项全部用在南三州的建设之中。】

【这样说来,这一批人好像既好选,又不好选,在这个需要争分夺秒的时候,按照古代消息传播的速度,也没有这个时间让永安重新举办一次考试。但这批官员上岗得非常快!为什么?】

【因为永安陛下又一次变废为宝了。】

这四个字一出,原本表情还挺惬意的桓玄顿时脸色一变,一种近乎直觉的危机感涌上了心头。

他先前还在和边上的人探讨北方几家的八卦,现在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了台下,躲到了高台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