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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殊途同归与突生变故

“所以,哪怕此刻的姚兴还与陛下为敌,我们也不能真将里应外合的目的理解错了。”

这个里应外合,必然不是从内部让关中变得千疮百孔

——姚兴也没这麽蠢,会让她们以这种方式得手。

而是,让关中变得更像大应,也就更能为陛下入主关中,大开方便之门。

这不是比简单的传教有意思多了吗?

“姚兴会上鈎吗?”慧果问道。

支妙音道:“那就要取决于,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们要如何跟他说了。”

……

这次再会的地点,不在长安城的秦王宫中,而在长安以西二十里外的一处小亭中。

慧果看似沉着地跟着支妙音踏上了西行的旅程,仿佛真要如同她们告知姚兴的情况一般,预备西行天竺,沿着鸠摩罗什已走过的路,前去求索真经。

但她的心中,仍是有几分忐忑的。

毕竟,若是这样离开了,之后再想要找借口回来就难了,也显得高人掉价了!

可在那小亭周遭看到了秦王的卫队,被邀请入亭后又见到了姚兴本人,这一点忐忑也已经烟消云散。

支妙音比了一个佛礼,从容有度地问道:“不知秦王有何见教?”

姚兴没有跟她绕圈子,开口便道:“我有几句治国之问,想要请教法师。”

支妙音闻言就笑:“秦王不觉得这话说来有些好笑吗?我一介女尼,哪知什么治国之策。”

“法师无需自谦,从你能看出我心中所虑,心病由何而来,又因何而解,就知道法师并非常人。”

姚兴盯着支妙音的脸,试图从这张云淡风轻的脸上看出破绽来,却只见到她又一次发笑。

“秦王啊秦王,你如此好骗,岂是为人君主之道。”

“放肆!岂容你这样和我家大王说话。”后方的扈从一听这话,拔剑怒喝。

姚兴抬手,止住了扈从的动作。“不得无礼。”

他皱着眉,向支妙音问道:“敢问法师,何为——如此好骗?”

支妙音仿佛全没瞧见那把一半出鞘的利剑,依然平静的声音徐徐作答:“因为我给陛下提的治病之道,从来不是什么政见。我经营宗教二十多年,还曾主持过一间寺庙,自然会明白一个道理,要让别人接受你的说法,信仰你的宗教,最重要的从来不是佛法有多高明,而是要比其他人都明白对方的想法。所以归根到底,我只会揣度人心,不会理政,也就自然不敢回答大王的为政之问。”

这还真是一句姚兴完全没想到的答案。可在听到这个答案的下一刻,他却是不怒反笑:“你就不怕这句话说出来,我要治你的罪吗?”

支妙音答道:“大王要治我什么罪?大司马出钱邀我来为您诊治,我对症下药,将您救了回来,钱货两清,我尽到了自己的责任,这黄金我拿得安心。您以国策相问,我坦言不懂,是说真话,并未诓骗,何来罪过?昔年我做主持的时候,是骗过不少人,但如今年龄渐长,也越发知道,只靠着玩弄人心迟早要祸及自己,还是要精进自己的本事,于是西行前往天竺,也是踏上赎罪之路。听闻秦王信佛,那该当支持我才对,为何要问罪?”

姚兴:“……”

要不是他此次出行乃是临时决定,他都险些要以为,是有人提前将他的行踪泄露给了对方,让对方提前准备好了这一通话术!

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全无一点罪过。

不仅无过,就算先前说他好骗,那也不过是……不过是一句事实。

可也正是因为支妙音的答复,他越发坚信了一点。他来此地蹲守的决定并没有做错,想要请人回去做幕僚、咨询国事的决定也没错!

他忽然起身,向着面前的支妙音郑重地行了一礼:“问罪一说,确是我对法师不敬,但这治国之问,仍想请法师不吝解答。”

这一次皱眉的换成支妙音了。

仿佛是被秦王这“折节下问”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还向后退出了一步:“……我已和您说了,我不通政令!”

“但您懂人心。”姚兴抬眸,给出了一句坚决,甚至可以说是咄咄逼人的答案。

这就够了!

姚兴又向前一步,语气急切:“法师能揣测我的心思,难道不能揣测民心吗?姑且把关中百姓当作如我一样的病患,将他们医治好,又要如何对症下药呢!法师愿收诊金,我姚兴也出得起这个钱,为何不能留在关中,多说几句方略再走?待到关中无虑,法师要走,我绝不阻拦,甚至会派遣千人相送,直到将法师安然送到天竺!”

他求贤若渴之心,早已溢于言表。

支妙音缓缓松开了眉头:“大王……此言当真?”

“自然!”姚兴信誓旦旦。

“那好,”支妙音答道,“贫尼会尽力为秦国除去沉疴……”

当然,把关中治活了,但把秦王治死了的话,应该和他这次邀请自己的目的,和她说出的这句话不冲突吧?

支妙音在坐上车舆折返长安的时候,心中默默想着。

但反正大司马姚崇不在意,盛情相邀的秦王自己不介意。

那暂时屯兵于天水的拓跋圭忙于打探后方的情况,还迟疑于是否要因那出突变而撤兵,一时之间忘记了关照姚兴这边的情况,同样没提出什么反对建议。

这麽一说,她有什么好介意的?

不仅不该介意,还应当坦坦荡荡地接受姚兴的好意。

姚兴此人还真有点爱之欲其生的性格,不仅为邀她入朝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典礼,还为她专门动工,预备修筑一座特殊的佛塔。

投桃报李之下,支妙音整理了一番此前在建康听到的“永安语录”,分批量塞入了姚兴的脑子里。

隔着天幕,永安的种种治国之策,对于姚兴来说,终究还是模糊了一些。

现在啊,才是他向陛下潜心学习的最好时候!

不过,秦王姚兴觉得,他是在不耻下问。

关中百姓在因近来的政令得到好处的同时,心中有没有其他的想法,可就不好说了……

……

“要不怎麽说,简静寺当年能在司马曜的许可下车马往来如龙,积聚起来一笔惊人的财富呢。不只是财,还有权,就连不少官员的委任诏令,也出自支妙音的建议。”

“但关中百姓看姚兴,大概就是在看第二个司马曜吧?”

“说不定是第二个姚苌呢。一边说着要限制佛教,一边转头把一位尼僧敕封为国师了,还为她打造出了一座崭新的佛塔。这反复无常的性格像谁呢?”

关中百姓那是既喜且忧啊。

今日姚兴在支妙音的建议下,做的都是好事。可万一因为支妙音的得势,那些真正劳民伤财的佛教徒在姚兴面前平步青云,这关中谁知又会是怎样的情况。

天幕无疑是放大了各位统治者的长处和短处。

永安能将佛教徒用在海航贸易上,再如何对支妙音委以重任,也不会让大应百姓因此而惶恐。

但有前科的姚兴……就不好说了。

说到这里,围站在水渠边的几人全笑了出来。

刘勃勃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露出了比先前晒黑不少的脸,向苻晏问道:“苻长史最开始让人去传播童谣的时候,有想过最后是这样的情况吗?”

苻晏摇头,回答得很诚实:“不曾。陛下让我治洛阳,令法师入关中,本是让我等各司其职,想不到这彼此配合下,竟能诞生这样的奇效。”

但仔细想来,陛下的臣子在主君的带领下大显身手、配合默契,又哪里只是这一次呢?

也不必大惊小怪,说不定将来还能有呢。

再想想此刻关中的情况,想想姚兴此刻看似局势好转,实则危机重重的处境,还有一句话也能套用到此。

“这或许,就是天幕之下的殊途同归了。”

苻晏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比先前加深了几分。

“什么是殊途同归?”

苻晏猛地一惊,发觉这声音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说出来的。

她低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扑闪着一双眼睛,满是好奇地看着她。

再看远处,还有一行五六人拖着迟缓的脚步向这边走来。

像是突然发觉那个小孩子跑来招惹旁人说话了,其中一位风尘仆仆的妇人连忙冲上了前来,一把将这孩子揽在了身后。

“抱歉抱歉!她不懂事,若是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还请几位一定见谅。”

“无事,”苻晏最近没少见到搬迁至洛阳的人,已是见怪不怪,连忙出言安抚,“她只是问我何为殊途同归。也怪我们方才说话入神,没瞧见她。”

她又打量了一番这一行人,问道:“你们是要来投奔洛阳的吗?”

“是……是!”那妇人讷讷地点了点头,见到眼前几人都有些灰头土脸的,衣着也格外简朴,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我们听说洛阳能分得田地,还是在大应陛下的治下,就来碰碰运气。你们……”

她小声问道:“你们干活的时候偷懒闲谈,不怕被上官抓到,扣你们的工钱啊?”

刘勃勃努力压了压嘴角,一本正经地指着后方的箩筐:“看到了没,光我一个人,今日就挖了这麽多土方,换成寻常的劳工,已将明日的活都干完了,还不许我休息一阵?”

一听这话,那小姑娘立刻就从妇人身后探出了一个脑袋,露出了惊叹的神情,像是在比划那箩筐中到底能装几个她。“阿娘,将来我也想要有那麽厉害!”

妇人摸着她的脑袋,又把她塞回了身后:“那也得等你再长个十岁再说。”

又向苻晏道:“是我们叨扰了,这就告辞了。”

苻晏笑道:“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往后大家都在洛阳,说不得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若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大可说与我听。”

那小姑娘似乎有话想说,但妇人伸手一拉,又将她拉了回去。

苻晏隐约觉得这几人藏着事,但看在她们初来乍到的份上,又不好发问,只能眼看着这两人走回到了同伴身边。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未即刻离开,而是又在原地交谈了一阵子,才由那妇人又走了回来,开口问道:“可否……再向你们打听一件事?”

苻晏语气温和:“都说了不必这麽客套,问来便是。”

妇人微微松了口气,但仍有几分忐忑,小声地发问:“那个……我们只知道永安陛下是个好皇帝,但不知道,这洛阳的长官还有那留守在此的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长得会凶神恶煞,办事蛮横吗?”

刘勃勃和苻晏对视一眼,忽然各自笑出了声。

这前来洛阳投奔的百姓已不知有多少了,但他们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苻晏年长稳重,刘勃勃却是已经忍不住摘下了草帽,指着自己那张俊俏的脸,一边笑一边发问:“敢问,您觉得这张脸凶神恶煞吗?”

妇人愣住了片刻,缓缓了发出了一声“啊”的轻音。

她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音猛地拔高,满脸都写着惊愕:“您——您是此地的将领?”

刘勃勃摆了摆手:“不仅我是,她也是。”

“可是……”妇人惊愕地看向了先前还被刘勃勃指给她们看的土方,难以置信,为何一个将军在干的是这样的体力活。

“很奇怪吗,”刘勃勃道,“这洛阳地界早有民谣传开了,说将军挖渠多,是为了身先士卒。此地的水渠年久失修,若不人人都来搭一把手修缮,要如何保证粟米有水源灌溉,能够安然长成?”

“您也不必担心我们会在此地当个土霸王,陛下在后方看着呢,哪会让我们为非作歹。”

“不不不,我绝不是担心将军做恶事!”妇人脱口而出,“我是怕我们刚来此地,就被将军不管不顾地征兵!”

她们怕的是这个!那又与逃离了狼窝再进虎xue有何区别。

“征兵?”苻晏敏锐地意识到,这绝不是寻常情况下需要怀有的担忧,必定是这妇人还带来了什么特殊的消息。

她连忙一步上前,恳切地答道,“您大可放心,洛阳不是征兵,而是募兵,如今也兵员充沛,不会让你们被迫入伍。我是陛下委任的洛阳长史,督办此地的军务与民生,可否告知于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那妇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又看了两人各自一眼。

大约是将领也在挖水渠的情况,或多或少给她带来了一些震撼,也给了她这外来者一些信心,让她在片刻的迟疑后终于开了口:“不瞒您说,我们是从上党逃亡过来的,祖上其实是汉民,但先后为燕国和魏国驱策奴役。”

“我们决意启程来洛阳,投奔天幕说的圣明之主时,恰好见到了魏国的一路大军从上党越过太行,说是要往邺城去。随行的兵马起码也过万。幸好我们躲藏得快,才没被征用入军中。”

刘勃勃和苻晏彼此一看,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警惕与惊愕!

苻晏连忙追问:“还有其他情况吗?”

那妇人思索了一番,补充道:“领兵的人是……是魏王后!”

魏王后?这个消息比魏军出兵邺城还要让人惊愕。

“魏王后是谁?不是说魏王只有夫人,后位空悬吗?在这种时候他怎麽会突然立一个王后?”

可这个问题并未从这群上党遗民处得到解答。她们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不过就算如此……

“这消息太关键了。”

刘勃勃背着手,走了一圈。

他比任何时候都庆幸,自己听从了苻晏的建议,在这里帮洛阳百姓做点实事,也看起来是个平易近人的样子,才让对方把消息说了出来。“不管魏王后是谁,这都意味着,魏国出动了一路非常重要的兵马,抵达了邺城。”

苻晏眸光肃然:“邺城曾被你攻破。”

“是。”刘勃勃答道。

“那你觉得,他们为何要派出这一路?”

苻晏问出这问题的同时,自己心中也已在疯狂地思索,唯恐她明明提早获知了这条消息,却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更怕的是会因为这个错误的判断,而做出一个不够理智的决定,影响到了陛下统一天下的大业。

这二人又不知,桓玄已带着“慕容会”夺取了中山,威逼魏国的疆土。他们只知道,邺城的方位有多重要。

于是,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好,魏军他们要挥兵南下!”

第102章 弄假成真又如何?

谢灵运还在斟酌下一篇诗歌因童谣攻势的暂时休止,应该改为写些什么,就被这猝不及防的消息砸在了脑门上。“怎麽……怎麽就突然要开战了呢?”

他还没做好这个准备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就是当下的情况!”苻晏冷着一张脸,语气凝重地答道,“陛下不希望值此灾年开战,也不希望才经历了洛阳之战,府库中又需要支出一笔平定北方的巨大开支,但魏国和秦国想打。陛下在建康取用贤才,田税改革的影响正值扩张,时间越久,那两方就越是温水里的食材,他们怎能不急!”

“姚兴这边,还可以说是因为法师的影响,先修内政,以定心神,没那麽快再度展开攻势,那魏王拓跋圭却已销声匿迹多时,势必会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销声匿迹倒未必。”刘裕开口反驳。

他是因苻晏的传讯,匆匆自函谷关赶回的,此刻面容上仍有几分困倦之色,但话一出口,众人便不难听出其中的笃定。

见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刘裕道:“在妙音法师入关中前,姚兴所做的一系列应战举措,都不似他一个人完成的,恐怕拓跋圭已用另一种方式与他联手。若是只靠姚兴自己的实力,就能轻而易举地覆灭凉国,仿佛一怒之下就是道路通畅,那他早不止步于占据关中。”

他没有这麽大的本事。

苻晏点头:“你这话说得没错,所以我们也更好理解为何会有邺城的一路奇兵!”

刘裕并不否认这一点:“你说得对。如果没有这一批从上党前来投奔洛阳的人,我们恐怕根本不会想到,魏国在此时会增兵邺城。一路兵马在关中方向吸引我们的注意,另一路兵马已有了额外的动作。”

“那魏王后之名更是个佐证。”刘勃勃面色沉沉地推断,“一个能提出子贵母死说法的人,绝不可能轻易改变自己的秉性,将军政大权交到王后的手上,让王后带着幼子坐镇河北,而只能是以此为名,试图降低旁人的戒备,那麽等到我们的斥候察觉到他们行军动向的时候,他们早已陈兵黄河对岸了!”

苻晏深表认同。

谢灵运不通军事,迷茫地听着这三人的对话。

但既然这三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又都是排得上号的将领,应当不会分析有错,便也随着苻晏的动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刘勃勃瞥他一眼:“……你点头干什么?”

谢灵运连忙给自己找补:“我是想问,我能做些什么?”

“替我们写三份文书。”苻晏几乎是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下一刻,就已给出了答案。

“一份,是向魏国的战书,是出兵的檄文!魏军增兵邺城,或许不日之内就有行动,我们已来不及向陛下告知原委,等待答复后再有行动,必须先做决断。”

“不错!”刘裕掷地有声,“洛阳为我大应的前线,也是距离邺城最近的前哨,谁出兵还击都不会比我们更快,如果我们不尽快采取行动,只会把先机交到敌军手中。若让他们先入兖豫,陛下经营洛阳、吸引流民归附的目的,就被破坏大半了!我支持出兵的决定。”

既要出兵,还是等不及后方答复的发兵,自然需要一封号召洛阳百姓的檄文。

幸好有陛下曾告知他们的自行决断之言,才让他们胆敢在此时做出此等孤注一掷的决定。

在此刻,苻晏的整张脸,从眉心到下颌都显得异常紧绷。

哪怕是刘裕的支持,也未能让她有半分松弛。

自谢灵运所见,她握在桌案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仿佛在这只手的手心,还抓着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剑。

她缓缓说道:“第二封,是告洛阳书。我们曾向洛阳百姓许诺,要让此地顺遂地完成今年的耕作,让他们在分得土地后立足此间,这话绝不会食言,但调走洛阳守军,再向八关之内征兵后,耕作的重担就要落到其他人等的头上,这件事务必陈说清楚。倘若魏军自邺城渡河南下,洛阳局势必将有变,也请城中有志于从军之人,为我大应而战!”

谢灵运的手有一瞬的颤抖。他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写好这样的一篇告洛阳书,或许还是由苻长史来写会更好。

但在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谢灵运又陡然意识到,她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说调度人手,周转府库,联系荆州,安排种种庶务,已没有多余的心力让她能够写出这样的一篇东西。

而谢灵运呢……

他已在洛阳数月,见证了这座城市内外的沟壑蔓延,像是一颗心脏重新有了一根根扎向主干的血管,怦然跳动了起来。

那这封文书,他写得出来!

“第三封,是发往建康的奏表。”苻晏拍案而起,“告知陛下关中近况,请陛下放心,虽有妙音法师为我们拖住姚兴,这洛阳的戍防也不会有半分松懈,绝不让秦军攻入函谷关。而应对魏军南侵之事,我等必然竭尽所能,虽死无悔!”

“等等……”刘勃勃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哪里就至于到虽死无悔了!我们是仓促应战,魏军又何尝不是仓促行动,他们也是被陛下稳健前行的脚步逼迫到这一步的。敌我之间的优劣势还远远没有区分出来。”

他咬牙,眼中的战意擦亮了火花:“上一次,我敢奇袭邺城,给他们一个教训,这一次,我也不会在魏军面前让步半分!”

“好!”刘裕向刘勃勃道,“那麽此战就由你我联手出兵。我在函谷关处设立的关卡,就算我未亲自留守此地,也能保此地十数日不失——”

苻晏郑重地点头:“若是这样,我还接不了你的班,丢了洛阳的门户,我向洛阳军民请罪。”

谢灵运瞪大了眼睛,听着眼前三人不仅在决定要出战时,快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决定由谁留守由谁出战,也同样快得可怕。

但好像,也正是这样的配合,让人把初闻战事将起时的惶恐,都在一瞬间抛于脑后。

一封文书很快被送上了快马,由信使向荆州,向更远处的扬州建康送去,以图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陛下的面前,等到真正的战局表态。

一封文书则被誊抄了多次,贴在了八关之内数处城镇的街头,由官吏敲打着锣鼓向军民宣扬。

……

“阿娘,你抓疼我了。”

妇人猛地惊醒过来,松开了将女儿揽在身前的手,看向人群的目光却仍旧有些发直,像是看到了什么于她而言难以理解的场面。

当即将开战的“噩耗”传遍洛阳,当招募兵卒入伍的通知扩散在人群中时,她看到的居然不是众人避之不及、四下逃离的景象,而是纷纷聚集在了传达消息的官吏面前,让请战的声音顿时交织成了一片。

“觉得很奇怪吗?”一个声音像是看到了她脸上的疑惑,出声问道。

妇人抬头,就见面前站着的姑娘居然绞了头发,又将余下的那些裹进了头巾中,仿佛是为了让行动更为利落。

她绑牢了头巾,迎着妇人的视线答道:“洛阳若不全民皆兵,早被越过邙山来的魏军给攻克了,去年我们没丢了汉人的气节,给了那一群贼党迎头痛击,今年我们也照旧不会轻言放弃!”

“永安陛下和她的臣子在做些什么,我们都看到了,洛阳从此前的一片废墟到今日景象,哪里只是让将军帮着挖水渠就能做到的……那我们又为何要怯战而逃呢?”

要不是此次是魏军南侵,甚至如这告洛阳书所说,是预备绕过洛阳,袭击应朝后方,那邙山之上的诸多宝藏说不定还能发挥出一点作用呢。

妇人犹豫着开口:“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你们……这算是为永安陛下而战吗?”

“不完全是,”年轻的姑娘很快给出了答复,“因为我想,陛下也更希望听到这个答案,我们是在为自己而战!”

为了如去岁所醒悟的那样,作为自己真正有家国归属的人而战!

“一想到魏军还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却等来的是我们的全民备战我就想笑。”

那姑娘剪短了头发,丢掉了发髻,却好像笑容里更多了一种鲜活的颜色,“你看,这就是洛阳归心的意义。我们又往前走快一步了。”

她冲着妇人摆了摆手,便已向前走到了人群之中,站在了那应召募兵的队伍当中,又淹没在了逐渐聚集的人流里。

那妇人又怔怔地看了许久,竟不知自己为洛阳带来这个消息是好是坏。

但当洛阳百姓胆敢接住命运挑战的时候,这好坏如何,也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评判,而不是那个带来消息的人。

而另一面……

直到此地的募兵以人数充裕为由截止,那封百里加急的战报,才出现在了王神爱的案头。

来到了大应陛下的面前。

……

“洛阳急报?”

这四个字,足够让她在一瞬间提起了心弦。

她一把推开了案上刘义明和孙恩等人合作的军校策划,接过了那封军报,快速地挑开了火漆封口,看向了其中的内容。

她也蓦地瞳孔一震。

谢灵运初入官场之时所写的文书,还有点过于刻板,追求词汇优美,叙事通畅,可在这封急报中,已一改他早前的做派,如同一封最为合格的军报一般,直接就将最为要害的事情摆在了最前面!

“魏王以魏王后领兵为名,向邺城增兵,疑似即将大举南侵,洛阳已调兵,预备反击,请陛下支持——”

“刘裕领中军,自洛阳出兖州,刘勃勃为前军,伺机抢攻,苻晏留守后方,居中调度,随时提防关中方向有变……嘶!”

“贺统领,你觉得这魏王后是什么人?”

贺娀面色一正,张口即答:“若这魏王后并非虚指之名,只能是匈奴北部大人刘眷之女,拓跋圭长子的母亲刘夫人。”

王神爱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追问:“她可有领兵之能?”

贺娀垂眸思量了片刻,答道:“若只按臣对她的理解,应当没有。但臣能自拓跋圭处脱逃,跋涉而来此地,正是因她相助,所以论起决断,她是有的,只是受制于身份,仍有种种限制。那这领兵之能……臣也不敢断言。”

王神爱又问:“那以你对拓跋圭和她的了解,这屯兵邺城的举动,目的是什么?”

贺娀的脸色有一瞬的紧张,眉心隆起了一点丘陵。

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

哪怕陛下未必要尽信她的答案,她也不能随便给出一个回复。

多年间,她其实从未有过以“对手”的方式来审视拓跋圭的决策,也从未验证过推断,所以对于此刻的她来说,她其实没有那麽多可供参考的往日例证,只能凭借着她对于老熟人的理解,来得出结论。

“放平心态,”王神爱出言宽慰,“这战报的后半段已说了,支妙音在关中得手,让姚兴明明试图走出不同的路,还是步上了天幕所说的崇佛后尘,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拓跋圭不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你了解他。”

贺娀望着眼前这双包容而沉静的眼睛,不知道为何已慢慢放平了呼吸:“拓跋圭,不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那麽他在这个时候一定不会立后!他只会定嗣,不会立后,哪怕是将它只拿出来做一个借口也不会!”

她甚至不觉得刘勃勃的猜测是对的。

王神爱笑了:“那麽魏王后的说法从何而来?”

贺娀脱口而出:“有人擅作主张,拓跋圭本人也不在平城!”

当这句话说出来的一瞬间,她好像又一次打破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心情也骤然间平静了下来。

“那我们继续推,”王神爱语气轻缓,却像是将一张可以推动的棋盘陈列在了两人当中。“拓跋圭在哪里,刘夫人又为何要领王后之名出征?”

贺娀的声音平稳地流出:“刘都督的猜测可能没错,拓跋圭在关中一带……至于河北有变,或许是因为,北方的战况出现了变化。”

“是楚侯!”王神爱给出了答案。

洛阳的守军不知道桓玄的进展,前来朝见的俚人首领甚至以为那些船只是用于发展贸易的,但建康的重臣都知道楚侯到底去做了什么。

算算时间,倘若他进展顺利的话,可能真的已经得手了!

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人,放在东北这片没什么强敌的局面里,必定能做出点名堂,甚至可能掀起了一场狂风骤雨。

那麽当拓跋圭不在国都,又有噩耗传来的时候,留守平城的人必须做出点什么来挽回局面。

“所以……”贺娀的目光已在一句句分析中愈发清明,“所以邺城的增兵不是魏国准备大举南侵,而是后方起火,必须另辟蹊径来解围!这消息传到洛阳引发了误解,反而让苻长史她们做出了大举出兵应战的决定?”

她抽了一口冷气:“这误会也未免太大了!”

原本两方都没做好全面进攻交战的准备,却因这突发变故,因战报的不够及时,直接扩大了战局。

若是此战出现了变故,要由谁来担负这个责任?

若是邺城的交手耗尽了洛阳的人力,反而让身在关中的姚兴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支妙音又真的能够劝得住他吗?

拓跋圭也不会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势必会做出一系列的应对。

整个局面全都乱了。

而这一切也只是因为一个误……

“不,不是误会!”

王神爱打断了她的沉思,望着贺娀,也望着那个听明白了情况瑟瑟发抖的信使,沉声说道:“谁说这是误会了?”

“她们是在猜测,我们也是在推断而已,只是要多出了一些消息。就算这在最开始真的只是一个误会,现在也不是了!”

“拓跋圭不思自省,仍欲执掌天下,要从邺城重新爬起来,向我大应宣战,洛阳前线全民皆兵,自成战线,先做出了对他的应对,誓死不让,在等着的,正是朕的答复。”

在这坚决到不容辩驳的声音里,贺娀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一瞬间停了一拍。

而在她找回心跳与呼吸的下一刻,她听到了陛下奠定此战基调的答复。

“朕将亲自由建康出兵,为洛阳兵马后援!”

那只握住棋盘的手拍在了桌案之上。

“既然战火已起,那就弄假成真,别给魏国以还手的机会!”

第103章 渡河!渡河!

“陛下……”

在王神爱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回复面前,贺娀只觉自己的声音不住地发颤,却不知,她到底是被陛下身上的战意所感染,还是无比庆幸于自己遇上的是这样一位陛下。

陛下啊,她明明总说着自己是在摸索着来当一个皇帝,大应能有今日离不开众多臣子的奋力一搏,但贺娀很明白,若没有一位绝不让人失望的君主托举起这个崭新的王朝,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空中楼阁。

下属的判断或许会失误,但陛下——

“我非激于意气,才做出的这个出征决定。”

王神爱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唇边泛起的笑意也令人无比心安,“我们本想养兵富民,明岁再战,等到南方崛起的大势已经足够推动着我们越过江河,压过北方的异族番邦时,再行出兵北上,顺理成章地一统天下,但天时从不候人,难道会始终站在我们这一边吗!”

“今日,魏军能在关中、在西凉的战场上相助于姚兴,能在我们留于洛阳的守军都未曾发觉的情况下,偷偷向邺城增兵,又怎知明日不会突然挥兵南下,甚至是借道蜀中,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朕绝不让这开启战端的枢纽,握在拓跋圭的手中,那抢先发起这场战争又如何呢!”

这不是在为下属打圆场,替他们扫平后患,而是时局驱使着她做出这个决定。

她快走两步,站在了桌案之前,铺开了面前的圣旨,抬笔洋洋洒洒一蹴而就,随即就将这张下拉条递到了贺娀的面前。

“贺统领,替朕前去宣旨。明日宫城之前誓师,出征——越快越好!”

“是!”

贺娀握住了这份圣旨,将它牢牢地抱在了怀中,像是怀揣着一份异常沉重的筹码向前走去,但当她的脚步渐快之时,又像是踩着风在往前走,于是,变得更快,再快一点。

出征,出征!

明明声音还未对外传出,但战鼓已经随着陛下的落笔,擂响在了她的胸膛之中。

贺娀也已经可以想象到,当这出征的信号向着建康众臣子发出后,得到的会是怎样的反应!

在她的背影即将消失于王神爱眼前的时候,她甚至直接跑了起来。

“所以我没做错选择,是吗?”王神爱缓缓将目光自窗前移开,落在了书房一角整顿仪容的镜子上,忽然笑容更盛。

可铜镜中倒映出的眼神里,却有着几分并未在人前展露的迷茫。

到了人后,她依然有着属于正常人的犹豫。

这份情绪慢了一步才发酵出来,流露在了她的神情当中,并未被其他人看见。也变成了独属于她的自省。

她再度回想先前战报中的一字一句,心口的那块巨石也迟了一步地压了上来,让她紧随其后的下一口呼吸,都变得艰涩了少许。

随后,她又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她要冷静,也要果断。

责任越大,做出决定的时候也就越是艰难。

她已经借助着天幕的影响,一步步拼出了这样大的一个摊子,绝不希望它会因为一朝的冲动而土崩瓦解。

前秦天王苻坚的教训就在眼前,她也不能重蹈覆辙。

如果此次出征邺城失败,而拓跋圭和姚兴联手之后其实还另有计划,她耗费的国力若不能及时填补,便会带来惊人的恶果。甚至这至关重要的一个决定,还有可能会让她的小命折在北方。

但是……

在这书房之中忽然传来了几声大步迈进的响动,随后就是“砰”的一声。

如若有人还在此地的话,就会看到,这位陛下忽然起身而走,一只手狠狠拍在了面前的铜镜之上,眼睛则死死地盯着镜中人的身影,像是试图从这样的方式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

“你拔剑杀死那皇帝,取而代之的时候,不是很果断吗?”她厉声问道。

这是一句对自己的质问。

“你苦心蛰伏,积蓄实力,直到推翻台上的那一众桎梏,亲自上阵的时候,难道不是就等着此刻吗?”她缓和下了几分语气,但仍有一种咄咄逼人。

这又好像是一句对另一个自己的问话。

镜中的眼睛因铜面的反光,泛着不真切的柔波,竟像是两双眼睛的重影交叠在了一起。

下一刻,王神爱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任凭这镜面里的人像又有片刻的模糊,直到重新映照出了眼前这位尚且年少的陛下。

一个声音,也响起在了屋中:“我没有做错决定,这是最好的选择。”

……

“魏王暴戾,秦王无能,蜀王贪狡,都不足以据有天下!朕励精图治,招募贤才,夺回洛阳,收复两广,矢志荡平天下,一统中原,如今正值春夏之交,华夏生机尽在此间,不于此时出兵,又待何时!”

“汉人衣冠南渡,中原四分五裂,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光阴,更叠了四五辈人,难道还要等到下一个百年吗!”

王神爱持剑在手,字字铿锵。

谢道韫仰头而望,眼中照见了陛下手中长剑的冷光,也照见了铠甲在日光之下的反光,心中又对陛下今日的抉择夸赞了一句。那可能也不仅仅是赞叹,而是震撼。

一如当日她登基称帝的时候,陛下此刻穿在身上的,仍是一身甲胄,只是要更显贵重坚固而已,也将这征战以定中原的豪情壮志,鲸吞山河收复故土的气度,都用最直白的方式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陛下已是如此,难道她们这些朝臣就该当落后吗?

“前线的将领捷报频传——”

“桓将军以拓跋仪首级为贺礼,联合慕容会举兵,向驻守河北的魏军发起进攻,迫使魏军自滏口增兵,抵达邺城。”

贺娀在台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嘶”了一声,为陛下的大胆狠狠地捏了一把冷汗。

这所谓的桓玄得手,分明只是她和陛下的一种猜测,也并没有真正的证据予以证明。

可陛下将话说得如此笃定,又让人绝不敢怀疑她话中的真假。

而众人还知道,已经消失多时的楚侯桓玄是陛下至关重要的忠臣,当然该当去执行一个要紧的任务。他被天幕调侃了这样多次,急于证明自己的实力,必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也就变成了这句振奋人心的消息。

“洛州内史苻将军勤修内政,主持垦田辟地,兴修水利,有百姓童谣相贺,引得周围郡县陆续有人来投,正是人丁兴旺,兵员充足的时候!来信向我请战,提前奔赴邺城,与桓将军联手,扑灭魏军反击的兵力。”

“我们脚下这建康,这片江南的土地,又如何?”

刘义明扯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响应:“已整装备战,只待陛下号令!”

这一声,像是按下了此地的开关。

放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声音:“户部已为陛下清点府库!”

“兵部器械新成,可供兵马使用!”

“北府军只待陛下号令,随时出征!”

“与北方开战!”

“陛下——我等请战!”

“让拓跋圭小儿看看,我们先前从洛阳撤回来,是为了整顿建康,选拔新人,不是怕了他们!”

“就是——给他们一个真正的教训!”

“什么教训,就是要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

王神爱举起了手中的剑。

所有的声音,又忽然在剑尖指向天穹的刹那,全部平息了下来。

沉沉的天幕,挡不住朝阳刺破云层砸向人间的日光。她手中的那把剑,也已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打磨得异常锋利。

“这是还击最好的时候。”

朝臣屏气凝神。

她们无从得知,王神爱做出的决定背后是怎样的阴差阳错。她又是如何说服自己,既然从头到尾都要把握住机会,就绝不让这个契机从自己的手中流走。

她们也无从得知,当建康城头的这把剑举起的时候,好像冥冥之中,在另一个时空也有着这样的誓师。

她们只知道,春日的建康正是各方人手齐备的时候。

科举之后人才济济的景象,让人可以暂时忽略掉众多新人尚显青涩的事实。

北方的战局正如陛下所说一触即发,那也确实需要后方再予以支持,或许就能将敌军的火焰彻底扑灭下去。

“这是最好的时候……”

王神爱毅然决然地说出了下一句话:“朕将亲自领兵出征,驰援邺城合围,请诸位与我同行,光复昔年华夏之辉煌!”

刘义明瞪大了眼睛。

明明夏日还没有来到,她就觉得自己的浑身已经烧了起来,热得直想化成一团火焰,烧起在了邺城的城头。

更别说,她还看到,当陛下做出那御驾亲征的决定后,下一刻便已将目光投向了她。

她!

“轻车将军,为我前锋,可敢领命!”

一支鲜红的令旗就在王神爱话音刚落的时候,被侍从捧在手中,送到了刘义明的面前。

前有楚侯桓玄与慕容氏自西北出兵,后有洛阳方向苻晏与刘裕、刘勃勃联手,刘义明很清楚,这个前锋开道可能真的就只是开道而已,并不代表着她能第一个杀到拓跋圭的脸上。

但她依然毫不犹豫地接过了令旗,满面都是雀跃动容之色:“既为轻车,就当先为陛下开道,清除障碍!”

“愿陛下——”

她忽然脸色一变,小声地向张定姜问道:“那句话怎麽说的来着?”

张定姜将手比在了嘴边,高声喝道:“愿陛下,毕其功于一役!尽显我大应威风!!!”

这个声音,有若海浪,掀起在了整座建康城中。

……

当王神爱策马行出建康的时候,建康以北的长江沿岸已经站着数不清的百姓。她甚至怀疑,在这座建康城内外到底有没有这样多的人,是不是还有着众多闻讯赶来的人。

可从誓师出征到真正发兵,甚至没有满半日。

因划分三省六部,又对此战早有筹备,整座建康城就像是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为发兵而动。

那麽这些人,就应当只是因为这里有更多的机会,更能听到永安陛下的最新指示,才聚集在了此地,也恰恰成了这场送行的观众。

“陛下您知道吗?”褚灵媛在王神爱的耳边叽叽喳喳,仿佛好不容易挤开了刘义明的位置,便要将之前没说的话全给说个够本。

但当王神爱看向她的时候,又分明看见,在她面薄的脸皮之下,流动着一层岩浆一般的热浪,再去想那个扑在她怀中哭,在她窗前哭,在建康城头哭的小姑娘,好像都已有些陌生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道:“昨日我还在建康城里听到了一个笑话。有人说,陛下才刚选出了一众人才就御驾亲征,万一出了什么好歹,那些人真是走了背运,然后就被因通敌罪名被举报了三百多次。最后一查,嘿,原来是这家夥背的考题没用上,在答卷上乱写一气。谢相光是把他的答卷张贴出来,就够他回家哭了。换个方式说,您刚选出来的那些臣子,每一个都希望您一定安全回来,绝不在后方给您添乱!您说,这是不是好消息?”

王神爱莞尔:“是。”

“还有啊,户部之前就已经收到过一批百姓主动送到门前来的粮食,希望能够被收入库中做军粮,然后今日出征的决定向四方告知时,大中午的就又来了许多送粮的,一个个顶着麻袋来的,还以为是要去聚众抢劫,结果只是想让陛下知道,这世上只有您才配当他们的君主……”

褚灵媛说到这里,忽然又觉得有一点眼热,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酸的眼角,在心中怒骂一句,刘义明跑得这样快,说开道还真就跑了个没影。

她试图让自己分散去一些注意,转头回望后方的建康城,就瞧见了城头那道熟悉的身影,一如先前她带着援军回来时看到的,自成这大应朝堂上的另一根定心针。

“陛下……”

“我们会赢的。”王神爱直视着前方。“我不会说什么我们的兵马足以投鞭断流,我们的士气冲向云霄。诸位,我只有一句话!”

建康的江流前,她举起了手中的长鞭,“渡河,再渡河,杀回北方去!”

有一瞬的寂静,让江流滔滔轰鸣作响。

但下一刻,一个个声音直接被人群扩散着逆流而上。

“渡河!”

“渡河!”

“渡河!”

王神爱翻身下马,踏上了过江跨河的船只。

前方的定州平原上将是日落,但千军万马又即将轧过夜色,向北方而去。

第104章 风起云涌之地

这片夹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的平原,若是在天下太平的时候,必定是良田万顷,土地丰饶,但现在……现在仍是一片惨淡的荒芜。大多数百姓已先被迁移过了江,并未留在此地。留在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先前陛下让那些不愿舍弃郡望名号的人迁移回去,这些人又不敢在这样的四战之地久留,结果没过多久,就趁着看守的人不备,纷纷逃走了,听说还有从徐州登船,向东逃亡到海外的。”

王神爱:“本该戍守前线以保名望,却擅自脱逃,以叛国论处,将来中原战事平定了,让人出海搜捕。”

褚灵媛愣了一下:“……啊?”

需要这麽认真吗?她提起这个的时候完全是在当笑话说的。想想看吧,那些人在逃亡的时候已无仆从相随,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船都是自己搭建的,到了海上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命呢。

但这麽多次的经验,已经足以证明一件事:除非是陛下都说自己不擅长,需要让朝臣帮忙拿主意的情况,不然陛下的话一定是对的!

或许这个出海找叛国贼的行动还有另外的意义呢。

咦,等等……

陛下这样说的话,是不是就代表着,她觉得此战必定能够得胜!

“有什么话就问,不用扭扭捏捏的。”

褚灵媛想了想,问道:“陛下现在是什么心情?”

什么心情啊……

在最开始一度浮现上来的忐忑与犹豫,都被决心出征的热血所覆盖后,剩下的只有——

“或许是高兴吧。高兴看到你们这些效力于我的臣子都还年轻,风华正好,高兴我未能像天幕所说一般,无法亲自赶赴北方战场。”

“这确实是一场没有地方可以去参照的出兵,但是那又如何呢?”

率领一队精兵先行的刘义明就丝毫没有为日暮所困,像是一支绝不回头的利箭向着北方驰骋。

近日琢磨军校要如何创建的同时,她也没忘记训练自己麾下的精锐,让他们养得耳聪目明。

这年轻的小将军曾经走过一条无人开道的路,现在驰骋在这片夜幕笼罩的原野上,心情已不敢有忐忑。

毕竟,眼前的这条路又不只是她走过!

先前,刘勃勃只是负责向北方巡查,就敢越界前往邺城,放上那一把火,现在,她也绝不会表现得逊色于对方。

“都打起精神来!”刘义明拍马而呼,“去年,有位刘将军打邺城的时候,带的还是兖州徐州临时招募的流民,而你们呢!”

他们是轻车将军从北府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怎能比不过对方!

只是这一路骑兵,因马匹负载着一批沿途吃用的肉食,虽然要比后方王神爱的大部队快得多,却显然不会是第一个越过黄河,抵达北方的。

早在战报送向建康之前,洛阳的兵马就已经分作了两队,正式进军。

一队由刘裕所统领,自孟津、小平津分批渡河,随后重新会合。

另一队则由刘勃勃统领,先入兖州,后寻机渡河。

“我有些不太明白,”刘裕的副将问道,“将军不是说要为定州都督压阵吗,为何还是分开行动的?”

刘裕的手搭在渡河之后的这块人民纪念碑上。春日傍晚的凉风,将这块碑铭吹得愈发寒凉,但触手所及的凹陷当中,又分明能感觉到一个个滚烫的名字。“呵,我现在不就是在为他压阵吗?”

“传令下去!”

“精锐分作五队,各带一支斥候行动,向北拔除魏国哨探据点。如不能将人尽数除去,那就让他们觉得,我们要自河东深入并州,进攻魏国后方的平城。五日后再向东改道!”

副将顿时会意,大喊了一声:“我这就去办!”

是了,压阵压阵,最重要的是让前方的那支队伍能够心无旁骛地发起进攻,并不一定要完全同路而行。

他们这边能够侥幸从投奔的百姓口中得到消息,谁又能保证,当应军大举行动的时候,不会被魏人获知行踪,汇报上去?

魏军既要从邺城方向大举南侵,便必定会担心后方起火。

一旦他们在邺城犹豫,就恰恰是刘勃勃的机会!

五日之后,他们这一路主力也会向邺城进发,作为后路支持。

若是邺城因这个错误的消息选择打道回府,那他们这慢一步的行动或许也恰到好处,能从中做出拦截。

自副将看来,他的这位将军能被天幕夸赞为全方位的强,绝不只是因为他的勇武而已,而是摸爬滚打在军营中的二十年给他积累了太多的经验,哪怕是在这等魏军行将大举进攻的危急关头,也能稳住局面。

在这一道命令当中,这行军的队伍好像突然间就褪去了几分浮躁,随同四合的暮色一起沉寂了下来。

可队伍之中,人是在动的,士卒是在前行的,而这一路的主将也已握住了手边的兵刃,死死地凝视着北方山峦堆积出的阴云。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在将函谷关的守备要事移交给苻晏的时候,一种突如其来的躁动就这样平息了下来,让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参与到这场征讨邺城、阻止魏国阴谋的战事当中,是一场近乎宿命的对战。

而不仅仅是为了,在陛下的众多将领中争出个高低来。

“将军?”

“无事,我在想魏王此举的用意。”刘裕终于后知后觉地品出了几分不太对劲的地方。

就像陛下不会选择贸然打向关中,建康这边才有过士族反叛失败的警醒在前,那麽就算魏军能够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避开了洛阳方向的眼线,随后挥兵南下,也一定会被真正军民同心的建康拦截在外。这样的全线入侵稍有操作不慎,就会满盘皆输,甚至比当年苻坚输掉的几率更大!

可他虽然在心中冒出了这样的疑惑,却终究还是没能想出一个理由来解释。

他们此刻也已急速发兵,为防局势恶化,来不及用更多的时间来确认其中的情况。

就算真错怪了魏军,提前增兵于邺城之下,防止他们要从这一路进军,也不算做错!

所谓防患于未然,正该如此!

不过这些话,好像就不用和部将说了,以免军中以讹传讹,闹出什么流言来。毕竟这当中,还有一批迫切为国效力的非正规军。

“魏王的用意?”

刘裕道:“天幕已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为何还要负隅顽抗,难道直至此刻也还觉得,陛下会苛待胡人不成?”

副将连忙回道:“那就由我们,去邺城告诉他何为天命所归!”

……

不过,这两人不知道的是,身在邺城的并不是拓跋圭,而确确实实就是魏王后。

崔浩望着她伫立于城头的身影,有片刻的怔愣,还是选择从后方的楼梯拾级而上,来到了她的身后。“王后。”

刘夫人没有即刻回答,仿佛视线仍有一阵,停留在邺城残存着血色与焦黑痕迹的城头,直到崔浩准备再喊她一声的时候,她才忽然说道:“我已许久没有在外走动了。居然觉得这样一座破败的城池也格外有意思。嗤——”

“崔先生有何事要告诉我?”

“我们不能在邺城停留太久,这里只是我们的后方而已,不是我们要驻扎甚至是镇守的地方。”崔浩扬了扬手中的一封书信,“就在刚刚,我们的人还截获了一封密信,是由大应的将领传递回南方的。他们以为能将信混在燕国人彼此联系的密函当中,被我们忽略掉,却不知道当我们抵达邺城的时候,就不会允许任何人越过这边界!”

刘夫人眸光一转:“信上怎麽说?”

崔浩的后槽牙隐有发力:“负责协助燕国出兵向我大魏反击的,是那位楚王桓玄!不,现在应该称他为楚侯桓玄!您猜他是怎麽过来的?居然是渡海去的辽东!”

谁能想到啊,永安看起来一直在后方选拔贤才、治理内政,居然还能给桓玄以这样的一份信任,完全不怕他会在抵达辽东后裂土封王。

这份信任恐怕是任何一个做臣子的人都想要的。

但当这对君臣是他们的对手时,情况就没有那麽美妙了!

“在抵达中山后,他们一边向前探路,一边继续在趁乱剪除北方的士族势力!现在正在尝试全占河北,与永安的疆土接壤。”

刘夫人心中腹诽,若是换了她是永安,还能有这样的机会提前正本清源,谨防有人俯首卖乖,实则暗藏祸心,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说出口的话却是:“这样一来,崔先生的立场应该就更分明了?”

崔浩:“是!”

刘夫人再问:“如果他的目的是全占河北,现在应该已经南下,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即刻北上,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崔浩再次给出了一个坚决的答案:“是!”

“好,那我们出兵!”

……

但这个打人一个措手不及的效果,好像并没有那麽容易实现。

若这支兵马的统领权在慕容熙的手里,他或许会有几分松懈,但真正负责这场“燕国复仇战”的人不是他,而是桓玄。

为了洗清自己笑柄的身份,哪怕在攻克中山时不曾遭到任何一点有效的阻拦,在转道南下的时候,桓玄也接连派出了数路临时培养的斥候。

而其中的一路,赶在他即将真正领大军南下前,带回来了一个震撼的消息。

前方,在原本已经不剩多少兵马驻扎、曾经被刘勃勃攻破的邺城方向,忽然出现了数量惊人的魏军。

不是三千五千这样的数量,而是起码数以万计,就拦截在了他们的前路上。

慕容熙到底还是年轻,已直接从原本坐着的状态跳了起来,“楚侯,现在算是什么情况?”

桓玄冷冷地瞥他一眼,顿时将他想要查找机会金蝉脱壳的想法,又给瞪了回去,“什么情况?就是我们先前准备送入大应的信件可能已经被截获的情况。”

“你不会觉得,我们从辽东杀到河北,一路肆意妄为,按着魏军和他们支持者的脸狠狠地打,魏军不会做出任何的反应吧?”

慕容熙脱口就道:“当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吗?他们要打,我们就跟他们打!”桓玄心中也有一瞬的惶惑,可他的袖中依然放着那份陛下交给他的圣旨,作为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将他稍有飘忽的情绪又拽回了地面。

桓玄抬眸,厉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不对,还是有的!”慕容熙匆匆说道,“按照斥候带回的消息,魏军的兵力远胜过我们,那要如何来打?”

贸然应战,与送死何来区别。

桓玄镇定地开口:“兵力不足,那就增兵,我们一路打来,都是胜利的一方,根本不该是由我们来避开他们的锋芒!从后方调度士卒来,肯定是不够的了……”

他只略一思忖,就已给出了一个异常坚定的答案:“打出旗号来,以中山为中心,向周遭征兵!”

“可是……”慕容熙讷讷出声:“自先帝去后,慕容氏在北方的声望就一落千丈,这北方也向来是很现实的,谁赢了谁就是主宰。按照这样的规矩,我慕容氏的复仇名号用在拉升士气上尚可,用在征兵上,却没那麽好用。”

桓玄拍案而起:“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你打出慕容氏的旗号了,如今局势有变,我们的对策也要改一改。不只是你们朝中重臣知道归属有变了,直接对外正式宣告——燕军由大应接管,我们脚下的土地,是大应的冀州!”

“天幕有言,统一的天命落在陛下的身上,这些北方的鲜卑人是要等到陛下打来,随同拓跋圭一并送死,还是要来搏一搏这份民心汇聚的从龙之功?圣旨在前,请他们给个决断!”

桓玄说话间,已举起了袖中的圣旨。“这,就是陛下要为冀州百姓负责的圣旨。”

慕容熙:“……”

是他的错觉吗?他觉得桓玄拿起来的,还是当日说敕封他为征西将军的那一封。

第105章 南下破敌,以迎王师!

慕容熙能活到如今,和他的心思细腻还是分不开的。

他清楚地记得,当日桓玄在朝堂上举起的那封圣旨,在接近下缘的位置,有一处因洇湿后风干而形成的卷翘,在这封圣旨上也有。

总不能说,应朝为了防止有人伪造圣旨,居然在这种诡异的地方追求统一,作为特殊的标志吧?

那应当就是同一封,完全是被楚侯以空手套白狼的方式用出了第二次!

他就不觉得尴尬的吗?

慕容熙一边在心中骂骂咧咧,对于桓玄将圣旨用出第二次,还说“这是陛下要为冀州百姓负责的圣旨”,心中吐槽了数声,一边又飞快地答应道:“我即刻让人将消息宣告下去!”

他掉头就走,又听得桓玄在他背后问道:“……你就没什么疑问?”

慕容熙脚步一顿,吐出了一口气:“生死面前,何敢有疑!”

起码,永安能给他一条活路,在桓玄的带领下,他们也真的夺回了中山。

而现在,魏军的反击近在咫尺,他唯独能做的,就是再信一次桓玄。

……

“阿郎,外面是什么声音?”一名伏在案前修缮角弓的姑娘忽然抬起了头。

掀帘而入的男子有着一张典型的鲜卑人面容。当屋中只案台上点了一盏油灯时,光影明灭,更显他颧骨极高,下颌有些发尖,乍一眼看去,神情尖锐而不好亲近。

可对于熟悉他的人来说,哪有什么冷厉凶悍的样子。

那女子抬脚就朝着他踹了过去,“说话!别在这里抖腿发愣。”

那男子摸着腰间带鈎上那枚用于寻求庇佑的野鹿图腾,终于镇定了下来。开口之时发出的,却仍是颤声:“打!打起来了!”

女子瞪他:“不是早就打起来了吗,这话还用你说?”

之前,是魏国压着燕国打,现在是燕国倒打回来。反正天天都是个打。

当然,对他们来说,倒是并不太介意由谁领导,只要躲开两方争斗的前线,免于遭到屠城之祸,其他的都没那麽重要。

反正他们没多少家产,还有打猎的本事,那就自有办法谋生。在这地广人稀的北方,总还有猎物让他们捕捉。

又因他们归属于没甚名号的小部落,也没什么国家归属。

打起来也就打起来吧,何必着急忙慌成这样!

“他说不清楚我来说。”一名同样身着鼲子短衣的男人跟进了帐子。“这次,不是魏军和燕军打起来了,是应军要和魏军打起来了!”

“你说什么?”那鲜卑姑娘反手抓住了那才修到一半的角弓,厉声发问。

哪怕她的理智知道,这角弓此刻还派不上用场,但战斗的直觉,依然让她先抓住了武器,仿佛唯有这样,才有继续出声的底气。

她的同伴显然知道她的习惯,没示意她不必紧张,就已说了下去:“方才,燕军对外打出旗号,已正式归并入应朝,代表永安大帝征战河北,楚侯桓玄也在军中,声称,正是他将燕国太子慕容会救出,替他们主持复仇。现在,魏军拦截在了他们率领燕国兵马投效永安的路上,邀请沿途鲜卑各部加入他们——”

鲜卑姑娘嘶了一声,抽 了口气:“燕国士卒没闹?”

“没有!他们的太子不觉得有问题,随军的朝臣都不觉得有问题,楚侯还带去了永安大帝的圣旨,比起太子朝不保夕,只能龟缩于辽东,比起先前还有慕容宝这样的荒唐君主,当然是天幕说的永安更好。”

“你说实话,”那后进来的同伴盯着她的眼睛,“之前听天幕说永安如何用人、如何养民的时候,你听着不心动吗?”

鲜卑姑娘沉默,却又忽然上前一步,揪住了同伴的领子:“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谁不知道,你祖辈就是汉人,是被迫滞留在北方的,你也做梦都想要回到汉人王朝的统治下——”

“可那也得是一位明君统治的王朝!”男人振声,打断了她的话。“若是还如那荒唐的晋朝一般,我巴不得自己就是鲜卑人,是这荒原上的一匹奔马!你若是怀疑我说的话,大可以出去听听,那些燕国士卒是怎麽说的。他们在说,永安陛下已提前送来了圣旨,愿意诚心接纳冀州百姓,不论种族,凡为夺回疆土立功者,便和与现在的大应子民一样,分得属于自己的土地!”

“……”

同伴的眼神不会说谎。

何况就在这时,还有个声音从边上响了起来:“祖郎说的没错,就是这样。”

鲜卑姑娘的眼神动了动,忽然一把将那未修缮好的角弓揣在了背后,从一旁的箱中取出了另一把弓,挎在了手中,迈步就向帐外走去。

她又忽然脚下一停,转头向另外两人问:“你们还不走?愣着做什么,尤其是你!”

先前她是怎麽被人吼的,现在也怎麽怒斥了回来:“你要重归故土投奔明君,我要得一份投名状,在明君手下谋生,再不走,岂不是要让别人抢先了?”

“哦……对对对,走!”同伴蹭的一下,扯下了两个悬挂着的箭囊,跟了上来。

……

这营帐之中的对话虽然罕见,但当燕国士卒,或者说已该叫应国士卒的众人将消息乘风送出时,在从黑夜到白天,白天又到黑夜的短短数日间,北方地界上已掀起了一场抉择的狂潮。

有人依然秉持着族群的偏见,绝不愿意向汉人皇帝投降,反而觉得,燕军此举正是没了风骨没了胆魄的表现,若是此时聚众来袭,会否能够起到奇效。

可当这一支支队伍聚集在一起时,有人在联系中答应得痛快,正到了碰面出兵的时候,却直接混战成了一团。

只因有更多的人,早在一次又一次天幕的变化中,在一个个从南北交战的战况中,更愿意相信,永安才是缔造盛世的明君。

那麽,为何还要从贼呢?

满身是血的男人狠狠地啐出了一口嘴里的鲜血,一刀砍下了“敌军”的头颅,向着后方同行的夥伴招手,放出了胜利的信号。

直到此地的交战平息,他的妻子拎着另一位重要人物的脑袋坐在了他的身边,他才短暂地出了一口气。

但这张容长脸上,仍绷着一层阴云。

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自己和妻子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现在还是不敢确定,我们是不是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我们和汉人不是同样的习性,若要强行融入未必会适应的!”

“你觉得一位统一天下的君主会考虑不到这个吗?”妻子反问道。“你别忘了,我们选择响应应军的号召,还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一个被天幕盖棺定论为“乱臣”“有称帝野心的蠢蛋”的人,都能得到这样一份重任,来到敌军的后方,永安陛下的肚量已无需多言。

他们还觉得,燕军可以舍弃自己的国号,在此时打出了归顺永安的名头,正式以应军自居,那麽在前方魏军拦截的阵仗之后,也一定会有应军支持的队伍!

相比于雪中送炭,他们此时的抉择更接近于锦上添花。

而对于祖辈之中有汉人血脉的人来说,楚侯桓玄代表永安发出的这道诏令,则仿佛是一道揭开他们归途的咒语。

来,为何不来?

当魏王因洛阳之败被迫暂时放弃了称帝宏愿的时候,永安早已将自己的位置定在了“天下共主”上。

当魏王不得不去与姚兴联手,谋划如何反击的时候,永安早已不疾不徐地稳固了后方,选拔了贤才,又派遣出了一支扎根在魏军后方的队伍。

胜负未分,高下已判。

他们又为何还要有那些不必要的坚持。

连魏都平城之中的士卒,都有人羡慕于永安疆土内的百姓待遇,更何况是这些身处乱战之地的百姓。

慕容氏只知征战,从不治理,就连算得上英明领袖的慕容垂,内政都是个位数的得分。

拓跋氏攻城暴戾,根基不稳就已遭到惨败,还上来就与北方士族联手。

在此鲜明对比之下,不选永安,又能选谁呢?

就如此刻,这坐在交战血泊之中的一众鲜卑人,忽然像是被灌入了某种精力,重新振奋了精神,翻身跳上了马背,拎着那些代表战功的头颅,向着应军募兵的方向奔驰而去。

……

慕容熙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震撼了。

他此前从来没想过,打出大应的旗号,能有这样的奇效。

被作为投奔理由之一的楚侯不比慕容熙平静到哪里去,但总算天幕的数次打击,让他养出了比先前更厚的脸皮,在外人面前能做到临危不乱,喜怒不形于色。

他站在高处的望楼上,看着那些陆续涌来的新一批“应军”,眼中翻涌的情绪只变成了一句平静的话:“这就是滚雪球的力量。”

若是陛下因天幕的提前剧透,没能从晋朝的围城中跳出来,夭折在了还未起步的时候,所谓的天命就单薄得如同一张随时能戳破的纸。

若是陛下未能如此果断地驰援洛阳,将天下百姓都视为她的子民,那她和其他竞争上位的魏王秦王也没什么不同。

若是陛下只想着按部就班、循规蹈矩,那些天然崇敬强者的胡人只怕还囿于种族之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若是……

不,没有那麽多若是!桓玄甚至有种奇怪的直觉,上一次他在洛阳险些丧命,直到最后一刻也未放弃,于是等来了陛下的支持,现在,他也依然能够等到奇迹降临到他的头上。

他握住了面前的扶栏,用坚定的声音开口:“你没有真正见过陛下,甚至这些前来投奔的人都没有,都已是今日的局面,而这还只是应朝的一角而已。”

现在的场面既让人热血沸腾,又让人感到了一点遗憾。

比如说,好像少了一个改姓为刘的保留项目。

不过或许,等到陛下统一之后,这个异族改姓的传统节目,就会变成以“王”为姓了!

桓玄刚想到这里,忽见前方探路的士卒匆匆奔来,“报——”

他连忙自巢车之上探出了头来:“前方如何?”

“魏军先锋已至五十里外!”

桓玄顿时正色,与慕容熙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该去给魏军一个惊喜了!”

让他们看看,何为大势所趋!

……

魏军的车马正在辘辘向北。

当崔浩手执战旗,立足于战车之上的时候,谁都看得到,在这个明明还很年轻的男人头上,已过早地长出了华发,让他看起来比起实际年纪几乎沧桑了一倍。

从两日前,前线的斥候就已经带不回前方的战报了。能够侥幸回来的,甚至是派遣出去士卒的少数,这让崔浩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更重要的还是另一批人的死活。

清河崔氏之中的要员,都已搬迁到了魏国的平城中,但因魏国对燕国的胜利,留守河北的那一部分,仍旧据地而守,也正在……正在燕军与桓玄合兵前行的沿途。

他与父亲崔宏尚且性命无虞,甚至因拓跋圭的器重地位不低,却仿佛已能预见到,此刻的族人会是何种惨状。

永安不对世家仁慈,桓玄能被她派来此地必定也是一样。燕军又与魏国有着血仇,不杀个鸡犬不留,都算是网开一面。

可他们……

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今日阴沉的天色就覆盖在那战车之上,让崔浩明明望着的是前方,却无端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早在洛阳之战的开端就死去的人。

那个人,也是士族出身,被人草率地割下了头颅,死于荒野,却给洛阳之战带来了众多的变量,也将姓名留在了那块他曾经途经的石碑上。

他的族人也像是要为他报仇,出现在了对面。

而他崔浩,明明此刻在军中地位仅次于魏王后,却总觉一阵阵心惊肉跳。不仅不知道那些族人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将会是何种结果。

“军师——”一声仓皇的急报忽然打破了沉闷的行军,宛如一道霹雳落在了崔浩的面前。

他猛地收回了神思,向前问道:“发现了什么?”

这赶回来的斥候咬着牙,并未即刻吭声,仿佛见到了什么对他来说难以置信的事情。

“说啊!”一阵焦躁的情绪浮上了崔浩的心头。

“你这样逼问有什么用?”身着戎装的刘夫人策马而来,向着斥候道,“给你三息的时间平复情绪,把所见所闻如实说来,不可贻误军情。”

这个冷静的声音让士卒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斥候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连珠炮一般说道。

“我终于知道我们的斥候为何会回不来了,从此地向前二十里,全是各种交战的痕迹,有许多小部落互相打起来了,我们的人被卷入其中,死伤惨重。”

甚至都有可能不是被卷入的,而是被人专门当作了猎物。

“再往前十里,有大批各个方向的车马痕迹都指向了一个方向,像是往那边会合的,草草估计,起码有数千人。”

也有可能会更多,因为马蹄印都是重合在一起的,车辙压着车辙,变成了北方少见的深深印痕。

“我还……捡到了一封告示。”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翻出了那张不慎卷入尘土中才让他捡到的告示,展开在了魏王后和崔浩的面前。

崔浩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告示是用鲜卑的文本写成的,可其上的内容却分明出自汉人之手。

也是一句充满了铁血战意的告示!

“燕军已作应军,征河北四方兵卒,南下破敌,以迎王师!”

第106章 崔浩的归宿

“燕军已作应军……”

燕军已作应军!

崔浩的脸上更少了一层血色。他从斥候手中几乎是将那张告示抓到的自己手中,十指下意识地收紧,将这张羊皮卷的边缘蹂。躏出了褶皱。

“这不是正应了崔先生之前的猜测吗?为何要因此失态,乱我军心呢?”刘夫人冷声开口,将崔浩从沉浸入告示中的思绪里一把抓了出来。

崔浩低着头,挤出了一个字:“是……”

之前他就说了,光是凭靠着燕国的实力,不可能在溃败的时候发起这样的反击,直接解决了拦在前方的长孙将军。

燕军的作风,也一向不会在没必要的地方硬碰硬,比如说在进驻中山之前,就先在河北地界上大肆屠杀北方士族。

燕军之中一定有应朝的人马。

可崔浩没有想过,这个“军中有应朝人马”会在突然之间一跃而上,变成直接宣告归并入应朝。

这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这意味着,他们要拦截的,不是一路重新拾掇起气势的燕军残部,而是应朝的分支!

崔浩甚至无法在收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判断出——

对方敢于这样宣称,到底在背后得到了何种支持。

这些向北方而去的车辙、马蹄,又代表着,永安大帝在北方的声望,已在无形中到了何种地步。

他反复几次深呼吸,任凭将近夜色的北方原野上有些发冷的空气,灌注入他的肺腑当中,迫使他尽快冷静下来。“不,这不完全是个坏消息……”

“燕……应军选择向四方征募人手,也不全是为了宣告永安的旗帜已现身此地,更是因为,他们的兵马比我们要少!”

否则他们应该做的,是先击溃魏军,再名正言顺地宣告霸主的地位。

崔浩终于彻底找回了自己声音里的冷静:“还有,他们看似召集了各方鲜卑部落,让他们为了向永安表示忠心,在应朝建功立业,快速地汇入军中,实际上也让兵马变得冗杂,难以轻易听凭调派。这一点,在行军中恰恰是致命的!”

“王后!”崔浩的眼神淩厉,做出了判断,“敌军看似声势壮大,还是天幕钦定的胜利者,但他们贪功冒进,毫无节制地调派人手,反而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仅不能退,还要进!巩固军容,迅速出击!”这就是崔浩的答案。

“可你又怎知,这不会是又一次洛阳之战呢?”刘夫人质疑。

在洛阳之战前,没人将这些被放弃的百姓当作是作战的兵员,可也就是这些人,用最为粗陋的攻击手段,挡住了汹汹来袭的魏军。现在,河北的土地上,永安一呼百应,又怎知这样的队伍聚集在一起时,不能发挥出奇效呢?

但这个质问,非但没有让崔浩退缩,反而让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因为,归属和信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创建起来的东西。”

文化的隔阂,就是一道天堑。

……

“所以,他对魏国的归属,也算不上有多少。”魏王后冷声评价。

“那您还敢让他带走七成的兵力,按照他说的,前去进攻应军?”随从惊道。

刘夫人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苦笑:“可到了这个时候,我除了相信他的判断,还能相信谁呢?大王都说,崔浩心性坚韧,确是可造之材,之前没能被败仗给打倒,也就意味着他会以更稳健的心态评判局势。”

“从我选择接任王后开始,我就在赌,我选择发兵邺城,还是在赌,而现在,我也只能赌一把!”

但愿,崔浩别让她失望。

明明魏军才是在天幕播出后先打向河北,在此地覆灭燕国大半宗室的“胜利者”,现在居然只能寄希望于,应军吃不下这万众归心的兵力。

“走,我们按崔先生所说,向东撤离一段。”

应军的旗号打出后,他们一旦因遇袭而落败,撤离的方向一定是南方。魏国剩下的三成精锐,直接阻挡在别人求生的路上,拦不住背水一战的逃兵,但一定能半渡而击,吞掉溃败的残部。

刘夫人冷着一张脸,指挥着剩下的兵力向东退入曲梁城中,随后派出了哨探,向着崔浩进军的方向刺探军情。

做完这一切,天色终于彻底黑沉了下来。

但有城墙的庇护,也并不代表着她能得到安寝,而是站在城头向远方眺望,仿佛这样的目光传递,就能让主动前往关中的拓跋圭早日归来,来到此地主持大局,真正调动起魏军的反击之势。

而对于赶路中的崔浩来说,今夜也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因兵马阵仗摆在这里,周遭的野兽都绝不敢靠近此地,为免遭到夜袭,崔浩还选择了一片视野空旷的地带,并无流水林木隔阂,也就意味着,此地本不该有多少声音。

可他总觉得自己的鼓膜轰鸣作响,像是在这黑夜之中,有着无数蛰伏的呐喊与脚步声,混杂成了一种奔涌流动、又令人不安的声音。

他强行捂着自己的耳朵,迫使自己睡过去,可当醒来的时候,天边连一点泛白的痕迹都不见,只有心脏声咚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