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我熟悉的早晨,只是在我的家乡。
悲悯的哭声被风吹散了,薄纱般的伤痛肆意飘荡在广袤无垠的利姆盆地,风想安慰伤心的人,试图稀释他们的苦难,可是人们命运的的悲哀却未曾消减半分。
今天的主角是阿机尔古,也就是我的哥哥,这是属于他的丧礼,这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天。
我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堵在胸口,挥之不去。我感到自己好像正面对着一块巨大的布满裂痕的玻璃窗,我上前用手轻轻地一戳,瞬间就裂得粉碎。
发现农药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怎么从他房间里走出来,怎么告诉爸妈,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家人们最近每天都为了尔古的丧事忙前忙后,他们总是强行忍住眼泪,连丢下一切去哀悼都成了一种奢求,好像真正到了葬礼这天才重新获得了悲痛的知觉,终于可以什么都不顾,为了他大哭一场。
哥哥走的那天,爸爸在家门口的那条路上放了三响地炮,以告知天地,妈妈在院子里烧了倒头纸。
我把削了皮的泡木树杈插在路口,这是在告诉他人,我家有丧事。
爸爸牵来了一只头上的角扭了三圈的老公羊,还没等羊反应过来,他就使劲握住它的脖子,用最快的速度把羊扭死,贡品羊不能用刀杀,这是为了防止羊叫,办丧事羊叫了对逝者不吉。
血淋淋的羊胆在火上烤,烧好后准备一个木盆,把羊胆、肩胛、荞面馍馍和半袋炒面装起来,放在用山竹和羊毛制成的灵牌边,这是哥哥的贡品。
我们用松柏叶和冬青叶装饰灵堂,在棺木前悬挂了一块素帏,素帏以内是家眷守灵的地方,素帏以外是献祭的地方,旁边还有一个香案,香案里放着一个装满玉米粒的香升,里面插了「拟耿结」,周边摆了纸扎的金童玉女像和金银塔。
在接受族人的吊丧和毕摩超度之前,死者要在堂屋停尸三天,守灵人一般是死者的弟兄子侄。
在守灵开始前,我、嫂子还有爸妈换好衣服,在他的房间门口合影,上次全家人一起合影还是领到艾滋补贴的时候,哥哥的遗照就是从那张合影上截取的。
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嫂子找到了那张模范病人的获奖证书,这是他此生唯一得到的纸质荣誉。
爸爸说,可以把这个奖状烧给他。
我被安排在第二天晚上守灵,天亮了之后我表哥来接我的班,大半夜的时候我坐在堂屋里,感觉分外地冷,心里直发毛,我甚至希望我哥能突然诈尸坐起来,把我打一顿都行,这样我就可以惊叫着跑出去,把家人全都喊醒,告诉他们,尔古醒了,他没死!
实在扛不住了,走到我屋里拿了注射的东西来,嫂子一直没睡觉,我走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她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冷冰冰地说俄切你真是没救了,你就应该替他去死。
丧礼当日。大约是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我家族人和村民们日夜兼程牵着牛羊来我家祭拜,关系越密切,送的牛就越多,还有些人悬举着祭帐,带着白酒、鞭炮、火炮和唢呐。
我们约色家在利姆算是不大不小的白彝家支,那天我家来了好多好多人,家里的院子看起来像喘不过气的器皿。
有三位英国人也参加了我哥的葬礼,按理说这不合规矩,但他们是中英项目养猪计划的组织者,因此头人破例允许他们观看全程,只不过他们所有的拍照录像设备都被暂时没收了。
我甚至在前来吊唁的人中发现了几位吸毒人员,我之所以知道他们吸毒,是因为他们平时是找我买东西。不过他们肯定是空着手来的,我怀疑他们就是来蹭饭的。
我意识到,葬礼上出现的人也会显示出死者的人生轨迹。
有些亲戚们送来礼金,我们把礼金串起来,像花圈一样排成一个巨大的圆形。
我需要时刻提防着那些来参加丧礼的吸毒者们,防止他们偷拿我们家花圈上的礼金,但事实证明人总是喜欢用自己的行为去衡量他人,因为我在仪式结束后偷偷拿了几张。
哥哥穿着蓝黑色相间的丧服,身上盖着白色的披毡,侧身躺在灵床上。族人们坐在遗体两旁,放声痛哭。爸爸给他们倒酒,以表示感谢。
毕摩在正对着灵堂的院子外挑了一颗笔直高大的椿树,再用好几节长方形的白皮纸糊在竹架上做成一个简易的白色纸龙,最后把纸龙挂在竹竿上,呈九十度固定在树干顶部,祭祀用的幡杆就做好了。
我们都聚集在白色纸龙那里,毕摩又念了无数的经,妈妈听得比上次给尔古驱邪时还要认真。
搓嘎在一块木桌上铺了白布,当作案桌,用火塘里的醋炭石打醋炭,毕摩把白酒分三次倒在醋炭石上,他身边的徒弟单手拎了一只红色的大公鸡,纸龙迎着日出刺眼的日光,不断在我脸上映出变换的阴影,徒弟杀了鸡,鲜血喷溅,他把鸡血抹在幡杆上,纸龙的身体布满了血色的掌印,我讨厌红色。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贡品,我拿了一个纸灯笼。毕摩领着我们逆时针绕着家转了三圈,最后回到灵堂吊唁。
献牲的时候,毕摩徒弟抱着另一只脖子上系了白色布条的大公鸡,我们则按照辈份,依次拿着泡木树杈点鸡的头,轮到我的时候,就要对尔古说,哥,来吃饭了,连说三遍。
我好像很久都没这样叫过他了。
又死了一只鸡,鸡头上盖着冬青叶。
我们还给哥哥献了酒。在冬青叶上沾酒挥洒在空气中,然后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剩余的酒要洒在醋炭石上,一瞬间水汽弥漫,雾气朝着哥哥的身体飘去,这是在为他洗尘。
毕摩徒弟是一个看起来岁数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验不足,他杀鸡的手法不是很干脆,鸡有点挣扎,黄色的羽毛在烟雾中乱飞,鸡血正正好好滋到我脸上。
周围人的身上都沾着鸡血,猩红色的小点点。我身上尤其多。
我后退了一步,结果又把旁边的纸扎像踢倒了,我爸瞪了我一眼。
毕摩背上装着经卷和法刀的布袋,小心翼翼地上了云梯,一手拿着一束冬青叶,另一手拿着神杖,嘴里持续念着《请神经》,超度我哥的亡灵,这样他在另一边就能平安顺遂,金银满斗。
云梯是毕摩的经梯法座,一个形似梯子的三角木架,一米多高,九层。周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茅草制成的三头六臂的几个邪神,鸟、鹰、猪、狗,盛满草药的砂锅,还有香炉和扁竹叶。
我们一起跟着毕摩念经献药,把冬青叶和蒿子叶扯碎丢在砂锅里,希望他在阴间能免受疾病之苦。
家人们分站云梯两旁,由我递酒给毕摩,他再次将酒分三次洒在醋炭石上。之后,助手又杀一只红公鸡,用鸡毛蘸鸡血沾在云梯上,并把象征金银的黄白相间的木屑洒在云梯附近。
诺苏人普遍认为,人死后的灵魂会分属三地。第一个魂在火化现场,第二个魂在供奉他的灵牌里,第三个魂的归宿是最遥远的,也是最难到达的,那是我们祖先的发源地。
当毕摩坐在云梯上时,就能看清亡灵回家的方向。
哥哥的魂魄会顺着砂锅里一缕浑浊的白烟,从灵堂飘向屋后的祖山,再到公鸡山,然后是将军山,最后一路飘到云南昭通去。
如果丧礼的流程和细节有任何闪失,尔古都有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毕摩下云梯的时候,会将云梯上的茅草掀翻。助手则用刀自上而下将捆绑云梯的竹条砍断,最后将整个云梯推倒。
云梯被毁后,周围的场景像是历经了一场战争。我们拿起扫帚收拾屋里的残局,还有溅得到处都是的鸡血。
毕摩还给我和家人念了《招魂经》,这是为了防止我们的灵魂随哥哥而去。
我记得他用苍老的手抚摸我的头,然后对我说,孩子,不要难过,这世间无人不死。
我只是感觉自己活在一个透明的泡泡里。人好像一旦毒吸多了,心就不会再痛了。
他会再领着我们和唢呐队顺时针绕房屋三圈,绕完房屋后出院子绕火塘,绕完火塘后再去村子外的十字路口,最后再返回灵堂。
请完神之后再谢神,我们一起把剩余的「金银」全部撒完,并扯鸡毛与纸一同撒在神座前。之后,灵堂内的所有摆设都要被拆除,在指定的三岔路口焚烧。最后,把哥哥抬到幡杆下做洁净仪式,出殡就开始了。
出殡的日期是毕摩根据哥哥的命宫查经定下的,我们给哥哥盖上新的披毡,抬出灵堂,再摆到担架上。他的脸上蒙着白布,面向东方,右手在上,仰卧。
抬尸架是松木制成的,共有两根长木棒和九根短木棒,外边缠了白布条,用麻线固定,一共有九层,看起来像楼梯。
负责抬尸的是家支里和死者关系最近的年轻男子,一共六人,我和我表哥站在最前面。
除了我们六个人之外,后面还有其他九个小伙子背着烧尸用的柴火,两个人背干柴,七个人背湿柴。
表哥冲我们大家喊:「好,从现在开始,一鼓作气!准备好,三……二……一,起!」
按照诺苏人的规矩,抬尸中途绝对不能停下,必须一口气抬到火葬地。
礼炮车在最前面开路,车身上插了祭帐和彩旗,放炮声震耳欲聋。
鞭炮是葬礼的必备之物。客人来吊唁了要放、干迷信时要放、出殡上山时要放、火葬时也要放。
所有人都穿着或黑或蓝的素色衣服,戴着黑头帕,悲伤是一种颜色。我们在山路上排成一条蜿蜒的长龙,沿途也不断有人加入。
连成片的哭丧声让利姆的空气都变得潮湿。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只有压在我肩膀上的抬尸架在反复提醒我,我没法回避他的不辞而别。
火化的地点在半山腰,而山涧里蜿蜒的那条河流则是不幸的证明。
与病死、老死这种正常死亡相对立的,则是由谋杀、自杀和其他意外造成的非正常死亡,也叫「凶死」。正常死亡的人葬在树林里或者山坡上,而非正常死去的人则要葬在溪流旁。
去世对于寿终正寝的老人来说其实不算沉重,他们只是安详地离开人间去了另一个地方,所以喜丧的现场甚至有时候还会请人唱歌跳舞。但在凶死之人的葬礼上,你只能选择哭或者沉默。
在一个相对平坦的山凹间有个浅浅的土坑,土坑上的白柴木架按照「男九女七」的模式摆成井字,一共九层,那是我们家族预先为哥哥选好的葬点。
大部队到达山边的小溪旁时,有几个小屁孩正在打水漂,头人吼他们,说你们是谁家的小孩?别人办白事,你们在这玩什么玩!
1992年,我六岁。那时候经常看到有几个比我岁数大的孩子们在打水漂,我也想试试。我捡了一块石头往水里砸,它却只是淹死了。
身后传来我哥的声音,「俄切,你技术也太烂了。」
「你会吗?」
「我当然会了。」
「你能打几个?」
「我教你。」
他在地上挑了一块小石头拿给我看,他说比较合适的石头应该是扁平又光滑,不大不小,最好是鹅卵石和河石。用拇指和食指握住石头边,就可以更好地控制石头的「飞行」轨迹和力度。另外,投掷的角度不能太大。
他一边说一边示范给我看。他侧着身体,一条腿朝前迈,用力甩动手腕,小石头在空中飞出了一条弧线,在与水面接触的那一刻,刚刚踩出涟漪,小石头就立刻像小青蛙一样往前跳,瞬间一片灿烂的金光闪烁。
我急忙拿起一块石头准备开始练手,他说等等,要等到水面平静了再打。
妈妈让我和我哥去小卖部买包盐,结果我们两个打水漂打得如痴如醉。
我练习了好久好久,最终还是没超过我哥。
最后我不服气地对他说:「尔古,你等着,我以后一定会打败你的!!」
2001年的成都的某个午夜,闪光球把我们的皮肤照得五彩斑斓,我身边的陌生女孩正在吃一根淡蓝色的棒棒糖,我跪在地上,用一张银行卡把倒在她大腿上的粉末刮成一个个小条。
女孩俯下身子,柔软的嘴唇轻轻摩擦我的耳垂,她问我:「你能打几个?」
我当时已经很晕了,迷迷糊糊给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她说你倒是快说啊,光答应干什么!
不是,我的意思是,最多打三条。
我们把尔古按照「头东脚西」摆在柴堆上,送葬的物品玲琅满目地堆放在火化场周围。
嫂子给哥哥嘴里插了一根点燃的香烟,让风吹着它一点点燃尽,然后对他说:「尔古,你走吧,以后你再也不会疼了,解脱了。」
哥哥只是闭着眼睛,沉默地抽烟,没有回答。
两位火葬师在木柴堆上浇汽油,从他的头脚两处点燃,熊熊大火在山涧里绽放,熏得人睁不开眼,尔古的身体消失在滚烫的火焰和浓烟里。
远处再次响起枪炮声,混合着被烈火扭曲变形的视觉和人们声嘶力竭的哭丧,我感觉自己身处人间炼狱。
哥哥的身体开始燃烧的那一刻,我妈哭得好像马上要晕过去了,似乎再大的火焰也没法烧干她的眼泪。
我往火化坑里丢了一个黑色的小孩玩具,这是我还给他的。
1995年,我九岁,当时村子里的小孩们突然流行起来玩一种叫铁皮青蛙的小玩意,一按青蛙的屁股,它就会往前跳。我们会比赛谁的青蛙跳得远。
我有个姑父会打银器,他把我和我哥的铁皮青蛙改良了,我们的青蛙是黑色的,体型更大,跳得更远,身上还嵌了用铁丝做的花纹,看起来特别威风。
有一个女孩问我,你这个是在哪里得来的?
我对那个女生有点意思,为了能讨好她,就跟她说这个宝贝别的地方可没有,但我还有一个,下次出来玩我送给你。
那时候的我天真地认为,只要我把这个玩具送给她,她肯定能因此爱上我。
我打算回家之后把我哥的铁皮青蛙偷来送给那个女孩,我偷的可不是玩具,我偷的是我的爱情。
到时候我就可以和她一起比赛玩青蛙,如果我赢了她,我就让她在我脸颊上亲一口。
人长大后的很多行为在童年时就有迹可循,也许我小偷小摸的毛病在那个时候就生了根。
我被我哥抓了个现行。他使劲抓着我的手腕,「你干什么!你敢偷我东西!」
「我没偷!我就是想拿过来看一下!」
「你自己有,干嘛拿我的?」
我们正打算打一架,被我妈看到了,她对我哥说你就借他玩玩吧,他又不是不还给你!
一般这种时候,妈妈总是会向着我,当时我躲在我妈身后,小人得志地对我哥做了一个鬼脸。还故意当着他的面把两个青蛙都放在书包里。
我妈走后,我哥就恶狠狠地瞪着我,「好,俄切,你喜欢玩这东西是吧,我让你玩个够!」
那天我哥气得晚饭都没吃,气冲冲地从家里跑出去了。
吃完饭我背起书包蹦蹦跳跳地跑去赴约,到了我们约好的地方,我刚把书包打开,里面突然蹦出来一只湿漉漉的浑身是脏水和泥巴的活癞蛤蟆,把那个女生吓哭了。
差不多从那个时候起,我和我哥的关系就时好时坏,我要是整他一次,他肯定要报复回来,一转眼就这样度过了很多年。我们根本不懂得所谓成长与亲情的变化轨迹,现在想想,只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们开始慢慢长大了。
我的大脑中闪过了很多碎片,却没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过去。
表哥站在大火前发呆,火光把他的瞳仁烤得明亮,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正想起了和我哥曾经一起度过的一些时光。
1995年的一个夏夜,那天是我的偶像文举从成都回来的日子,我和我哥、我表哥、还有另外几个年纪比我大的男生聚在一起,他们在玩525 游戏。
这群人里就我年纪最小,喝酒我喝不过他们,聊天的内容我也有点跟不上,我坐在旁边困得眼皮打架,其他人却还兴高采烈。
文举察觉到了我的无聊,突然喊我:「俄切,我讲个鬼故事,你听不听?」
「听听听!」我瞬间就来劲了。
文举提议把屋里的灯全都关掉,屋里一片漆黑,他用在成都偷来的手电筒从下边照着自己的脸,惨淡的白光打亮他的下巴和鼻孔。
「这是干什么?」
「这样比较刺激。」
文举说,他要讲一个发生在利姆乡的真实故事。大约发生在八十年代前后。
咱们隔壁的尼日村,有一条河。据说河的对岸曾经就是大片的罂粟田,开花的季节,漫山遍野一片耀眼的红,后来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共产党把那片山上的罂粟全都铲除了。
有很多地主不服气,誓死不从,死了很多人,血流成河,有些忠诚的奴隶见此情景,也都自戕跟着主子去了。
因为罂粟长得像虞美人,大人们不让总谈论这个,所以大家给那个地方起了个外号叫「美人山」。
表哥等不及了,「别铺垫了,快说重点呀!」
「你急什么?重点来了。」
有个小男孩,名叫伊生,他家里很穷很穷,文举突然指着我,「哦,他年纪就跟俄切差不多!」
那天伊生遇到了点麻烦。他搞丢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牛,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就在这时,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一个特别瘦弱的小男孩,他身上的衣服比伊生的还破,他说自己的东西找不到了,想让伊生帮帮忙。
其实当时的伊生并没有闲工夫去帮助他,但那男孩提出了一个十分诱人的条件,他说,你要是愿意帮我,这个玉佩现在就送你,你要是帮我找到了,一模一样的我再送你一个。
伊生在心里盘算着,就算牛丢了,就算没找到他的东西,这块玉佩也能换好几头了牛吧。
而且他年纪这么小,大概率也不是抓娃子的,伊生就跟他走了。
也就是在刚才这个功夫,伊生看清了男孩的脸。
「他长得很奇怪。」
文举突然放慢了语气,一顿一顿地说,「他的脸很方,两边的腮特别鼓,还有,正常很瘦的人,眼睛不都会比较凹吗?但他不是!他的眼睛,是往外凸出来的。而且……我给你表演个绝活。你看我的眼睛。」
在惨白的灯光下,文举先是把眼睛对成斗鸡眼,再让两个眼珠从中间分开到两边。
「他的两个眼珠,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看起来像弱智啊!」
「对,但他的五官看起来不是傻,而是很诡异,总感觉看起来像什么东西。反正你自己脑补一下吧。」
最重要的是,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老,他的身高和体型都是小孩子的样子,连声音也是小男孩的声音,但是他的脸就看起来明明是一张成年人的脸,甚至是三四十岁的人。
在去的路上,伊生边走边问,要找什么东西啊?我们要去哪里?是要过河去美人山吗?
方脸男孩很友善,却从不正面回答伊生的问题,不仅如此,他还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比如,你会游泳吗?你会在水底憋气吗?
伊生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一直走啊走,走到天快黑透,都没到达那个目的地。他的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不仅如此,他越发觉得不对劲了,他站在方脸男孩身后的时候,一直仔细盯着他看,发现他穿的是一双女士的布鞋,那双鞋上有特别复杂的彩色刺绣图案,工艺精良,但是上边的绣线全都腐掉了,像个老古董。
而且,那男孩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头发、衣服,鞋子,都是。
伊生有些害怕,憋了好半天终于问他:「你……你浑身上下为什么这么湿?」
方脸男孩突然缓缓扭过头,脸上露出阴森恐怖的笑容,整张脸在月光下看起来居然是灰白色,两个眼珠瞪得好像快要掉出来,腮也鼓得更大了。
「因为,我一直泡在水里啊……」
话音刚落,伊生就突然眼前一黑,双目失明了。
这句话的语气配合上手电筒光照着文举脸上的表情,我的心跳都要停拍了。
他说俄切你是不是害怕啊,你害怕那我不讲了。
我说我不怕,你接着讲吧。
过了好一段时间,有人在美人山对面那条河的岸边发现了一具水牛的尸体,那水牛的肚子鼓得特别特别大,大家都不敢靠近,怕牛肚子随时爆炸,有个胆大的人跑去看了,说牛肚子有剖开又缝上的痕迹,而且缝牛肚子的线是彩色的,最重要的是,在某个线与线的间隔处,这时候文举突然抓住我右手的食指,吓得我一哆嗦,他继续说,有一根小孩子的手指从里边探出来……
「那里边……有人。」
伊生死得很惨。他被挖去了双眼,四肢也被砍断,然后又被五彩的绣线重新缝在了身体正面,小腿也被砍了一截,也就是说,他的四条「腿」变得等长,看起来就像人的脑袋,牲畜的身体。
回去的那条路格外的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象力太过丰富,总是忍不住在脑海里浮现起那个凸眼睛方脸男人的样子,还有伊生的尸体从牛肚子里取出来的场面……
我感觉其他人越走越快,而且好像少了几个人。他们步子迈得比我大,有时我得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他们。我的心很慌。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湿漉漉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糊在我两只眼睛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尖叫了一声,旁边院子里的狗也被我吓得乱叫,我真是感觉我差点就要吓尿裤子了!
水珠在我的睫毛上乱颤,当我鼓起勇气睁开眼睛时,我发现我哥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和我表哥在那里幸灾乐祸地狂笑,说你胆子这么小啊!你刚才不是说你不害怕吗!
我真的特别烦他这样,好像他总是为了彰显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属于大孩子的圈子,赶紧和我这种听完鬼故事晚上不敢上厕所的小屁孩撇清关系。
四面八方都是大孩子们的笑声,而我却只能独自消化心中阴冷潮湿的恐惧。
浓烟熏得我头疼,我借口去撒尿,来到溪边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打算扎一针。
今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感到无比煎熬,我不得不加大了剂量。我从不考虑明天,也绝不为过去悔恨,我觉得我的生命只剩当下,所以我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当你对未来感到焦虑的时候,就先扎一针吧!
我一边把袖子撸起来,一边扭过头警觉地望着不远处的大火,刚把液体推进去,我就感受到那股震撼的燥热,比刚才站在火化坑边还要强烈。
所有的静默都开始沸腾,水火在浑浊的天地间交融,我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重量,灵与肉都一起飞到了外太空去。山脉在呼吸,河流在颤动,视觉的残留就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在马背上。
耳边不断传来族人的哭喊和给亡灵指路的经词,让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金银镶边的远古的梦,灿烂却模糊,多少个被火塘照亮的夜晚都如今天这样温暖明亮。
山谷间硬朗的风想要击穿我,我却感受不到任何寒意。
使用一种臭名昭着的灵丹妙药,误打误撞地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雪族十二子在彼岸召唤,我闻到漫山遍野的阿片味道。
泉水响叮当,把我的思绪敲打地七零八碎。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蹲在小溪边洗了把脸。我低头看着溪流里自己的倒影,头上黑色的英雄结像一条蜿蜒的蛇,水流拍打岸边的石头,透明的水花四溅,我的皮肤笼罩在潮湿的水汽中。
今天的尔古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只可惜这一针他无福消受了。不知道他在另一边,会不会得到毒品的庇佑。
我没有及时回去,只是一直看着远处的家人,溪流边的葬礼把空气分割成两种质感,远山和云朵在火焰的灸烤下扭曲变形,这场面怪异又梦幻。
直到我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俄切!快醒醒!别睡了!」
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是我哥。
我懒洋洋地回应他:「怎么了啊?」
每到这个季节,山谷里总是弥漫着棉花般的雾,有时候别人喊你,只能看到一块重色的影绰绰的阴霾,辨不得面容。那是1998年,我十二岁。
我哥一脸严肃地问我:「牛呢?」
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给他指了个方位。
「没有!全丢了!」
「啊?」我猛地从地上坐起来,看向四周,「没有吗?」
哥哥打了几声呼哨,我们两个在雾气中东张西望,又跑到周围找了好半天,还真是连哪怕一只的影子都没有。
出来放牛,结果把牛全放丢了,一共有十几头,其中有五头是爸妈跟别人订好了下周赶集卖掉的。
我问他:「那现在怎么办?」
「咱们要是敢空着手回去,就死定了。不是,谁让你睡着的?」
「这次本来就该你放!我帮你,你还好意思说我!」
他本想跟我吵架,又想了想,长叹一口气,「分头找吧,你找这边,我找那边,找到了就在这里集合。」
由于很多人都会在这一块放牧,山上草皮又浅,所以牛群们总是散开吃草,平时总会有几只消失在雾里,但基本不会跑远。
后来我跑到山坳的另一边才找到我家的牛,真是奇怪了,它们这次怎么会跑这么远,再往前就是大峡谷了。
我一边用青树枝赶着牛,一边喊着我哥,山谷间的回音反复重复着他的名字。
那时候没有电话,就算有也没有信号,回到了集合的地方,只能干等,结果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了之前那个水汽弥漫的鬼故事,远处别人家地里露出了半截的稻草人也显得阴森可怖,眼看天就快要黑透了,心里开始害怕,就硬起头皮先自己把牛带回去了。
那天晚上安静地吓人,院子里的黄狗突然开始狂吠,接着马上变成了欢迎的呜咽,是我哥回来了。
他蹑手蹑脚地朝屋里走,怕惊动我爸妈,借着火塘的光,我看到他用唇语摇着头对我说,没有!
我得意地用手指了指牲口棚。
「吓死我了……」哥哥笑了,擦擦头上的汗,「我还以为全丢了。」
我回到火化坑边,慢慢感受四周温度的升高,雨点般的枪声在山谷中回荡,震耳欲聋,这是为了向送魂路上的魔鬼开火,除去旅途上的邪魔。
毕摩苍老的眼眸里闪着橙色的火焰,正为哥哥念着最后一段指路词。
「阿机尔古!现在阴间有两条路!一条是黑路,一条是白路。黑路是魔鬼走的路,白路是好人走的路,是祖先走过的路,你要朝着白路走,莫向黑路行!你要沿着祖先的路走,一直走到祖先居住地去,祖先的住地屋上还在冒炊烟,祖先打仗的地方还能听到吼声,你莫要变成鹰,鹰来破鸡群,亲人见你必定吼声起,你莫要变豺狼,亲人见了一定会远离你,最好你能变成布谷鸟……那样的话,看不见你的身影,还能听听你在山林中的呼唤声。」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告诉我,说我们生离不开火,死也离不开火,是火养育了我们。
火可以驱寒、做饭、祈福,甚至还可以当作武器,但如果你问问我哥的话,他很可能还能说出一样别的东西。
2000年的七月末,我的记忆中那段时间下了将近半个月的雨,不过当关键的日子来临时,阳光突然眷属了我的故乡,那年的火把节对我哥来说意义非凡。
昭觉的集市旁的空地上建了打歌场,最中间的地方竖了一棵大号的火把,前面栽了一节干燥易燃的树桩。
我们在排队打火花,每个人都依次拿着手里的木棒去树桩上钻火,如果没打出火,就换下一个人。
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那天我妈破例给我和我哥一人10块钱,我想先去买东西,她却先让我去排队打火,她一直跟我啰嗦,说打出来你的幸福就来了,可我的眼睛一直望着远方的小摊子,我怕我去晚了,好吃的就卖完了。幸福会跑掉的。
我没打出火花。我妈抱怨,你根本就没用心!在我快要走到卖冰棍的摊子时,身后突然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我一回头,看到有好多人都围着我哥,他手中的木棒尖尖上有一团桔红色的亮光。
「好厉害,你是今天第一个!!」
人们都说,第一个打出火花的人,会在最近一段时间获得意想不到的好运。
我和尔古花光了所有的钱,买了一大堆零食,坐在高处的草坪上大快朵颐。
我嘴唇下边有颗很小的痣,后来有人跟我说这是「食痣」,就是说我比别人有口福的意思,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有钱人才能天天吃好喝好,但如果吸毒算有口福的话,这个还挺准的。
夕阳照耀着热闹的打歌场,有一群年轻的女孩在排练朵洛荷舞,她们手里拿着黄纸伞,脖子上的银饰反着金光,转圈的时候,没过脚踝的百褶长裙会先扭起,再反方向绽开,看起来像倒扣的长颈花瓶。
其中有一个女孩吸引到了我的注意,她站在最后一排,倒不是因为她舞跳得有多好,反而是因为她跳得最不好,另外几个女生正在指点她。即使她挨训了,跟别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感觉很温柔。
她看起来年龄比我大几岁,容貌姣好,在人群中很显眼,肤色比周围其他女孩稍微白一个度,皮肤也细腻,最重要的是,身材看起来很有料。
我对看表演不感兴趣,但我倒是想看看她在舞台上的样子。
哦,那天晚上我还遇到了拉龙,那个时候他还在利姆,他说跟别人发生了点冲突,问我想不想跟他去报仇。
具体是什么矛盾我忘记了,总之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