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鸠占鹊巢
◎尾声◎
巧合的是,一向专注于原石开采的宋氏也有意进军玉石设计的相关领域,举办的首次新品展示会也定在初春。
和郁氏相差不过三天,在时尚圈带来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不同于郁氏毫无新意的展品带来的平淡,宋氏这边根据玉石不同色泽材质而衍生的设计样品要亮眼得多。
配色新奇却不跳脱,款式简洁大方细节处又格外讲究,带着一种令人过目难忘的魅力。这也是无别工作室一贯的设计风格。
在进一步宣发后,宋氏珠宝的预购订单塞满了网络官旗和线下专店,公司股票大涨的同时无别工作室的知名度也有所提高,可谓是实现了双赢。
相比之下,郁氏那边的光芒就黯淡许多。那少数几个带来水花的样品在月底的时候甚至流出设计抄袭的传闻,这让一些老顾客大失所望。
原来是乔梓覃好不容易找上的那所水平中等的工作室有过分借鉴其他公司设计稿的前科,在时尚圈短暂销声匿迹后用新的名称复出,换汤不换药有时又干回了老本行。
这次郁氏发布会的时间紧,设计稿又催得急,那间工作室有几个设计师日夜赶工画稿后实在难凑齐稿数,索性从稿库里抽了几张临摹应付。
偏偏是这几张应付的稿件掀起了水花,还被实锤出设计抄袭和版权纠纷。
抄袭的界定很模糊,但那几乎一模一样的设计稿还是叫郁氏珠宝吃了苦头。
输了原创的官司,又臭了老牌子的名声,郁氏高层对一手操办此事的郁姜诸多不满,郁父关键时刻还是力排众议站在自家儿子一方,他的两个弟弟忍无可忍对其一顿嘲讽。
郁家三兄弟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要把事情捅到在老家主面前。
而与郁氏联姻的赵氏也受了影响。买家们信奉“近墨者黑”,认为赵氏恐怕也不干净,于是让赵家的原石订单也只减不增。
赵言的父亲打来电话,有意无意提到联姻的事,暗示自己要再考虑考虑和郁氏的合作了。
郁姜此前已经透露出自己要在春秀做出名堂的消息,此番丢尽面子,又被老丈人敲打,不免郁结万分。
在电话里敷衍地安慰完未婚妻,郁姜冲进乔梓覃办公室,大发脾气一通怒骂。
还在状况外的乔梓覃汗毛倒竖,立即诚惶诚恐地求他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饶是最后保住了在郁氏的工作机会,乔梓覃已经从信息部总监变成了一个普通职员。
且不管他如何调整饱受重视降成无人问津的心理落差,郁姜的拒不见面和周围人看好戏的眼神已经够叫他无地自容了。
和郁安见过面之后,乔梓覃出于心虚已经不太敢直视他人的眼睛,生怕别人再通过对视读出他灵魂深处的秘密。
降职所带来的各方面短缺和担心秘密公之于众后被视为异端的精神折磨让乔梓覃饱受煎熬,日夜难眠体重急速下降,发黑的面容上日渐严重的黑眼圈和红血丝常常叫同事惊吓出声。
有人劝乔梓覃回家休息好再来,但乔梓覃避开他的目光,用嘶哑难听的声音自言自语:“不,那我就没机会了……我还有、机会,那些东西本就属于我!”
所有人以为他精神错乱,但他完成的工作却出奇的规整。
郁姜也听说了乔梓覃的事,但在公司高层和一些要求解约的合作方的周旋里自顾不暇,也就忘了要找人谈话的事。
但乔梓覃却主动找门来。
娃娃脸上的婴儿肥消失得一干二净,站在郁姜面前的人面色蜡黄,情绪陷入了不正常的兴奋,“我们还有机会。郁姜,你是剧情主角,主角一定会成功的。要相信这个真理……”
郁姜“啧”了一声,不耐烦听他再说这些,已经不止一次从对方口中得知世界剧情,最初的震惊新奇与庆幸自得早就褪去了。
只说废话的眼前人实在碍眼,郁姜打断道:“好了!还用你说这些?没事就出去,实在不舒服就请假。你现在这样算什么样子?!”
最后乔梓覃还是请假了,在身心俱疲的焦灼中昏倒在工位被救护车抬走后,假条还是部门经理出于好心代写的。
对于郁氏这边的鸡飞狗跳略有耳闻,郁安收到了老家主的邀请。
管家将他一路领进老宅,推开了三楼书房的门。
虽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对老宅的结构了解清楚,郁安还是在拜访时让管家一直引路,乖顺地扮演客人的身份。
书房里透出明亮光线的落地窗让郁安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偏移。
冬日夜晚在另一处窗边无尽缠绵的回忆涌入脑海,郁安偏开视线,轻轻咳嗽一声。
推门而入的老家主拄着拐杖刚好走到桌边,“感冒了?”
郁安神色自若地摇头,“没有感冒,爷爷。”
看出他不欲多说,老家主没再深究,只招手示意他过去。
郁安走近后才看见书案上的一叠文件,最上面一页纸写着醒目的标题——
股权转让书。
能让三个儿子展现出尊重和忌惮,退位后又仍能在郁氏有充分话语权,老家主靠的不只是曾经的威严,还有实打实的重要股份。
郁安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
见青年视线扫过文件不做停留,老家主叹息道:“孩子,收下吧。这是我们郁家欠你的。”
郁安回答:“您没有欠我什么,郁家也没有。我不会想报复,也并不想要补偿。”
老家主摆摆手,拿起桌上的转让书,“这次郁氏动荡只是郁姜年轻气盛,少了经验又压不住场。不是你做的,我当然知道。”
“我叫你来也不是为了说公司的事,我既然已经答应了让你独立门户就不会再多挽回,也不会再干涉你要做的事。你喜欢沈亦别也好,喜欢其他男人女人也好,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了,我们没有权利管你了。”
“这几年,文涛夫妻俩做的事确实对不住你。人非圣贤,怎么会没有怨恨?你不说,大家也没问,想必心里一直难受着。”
“你是个好孩子,没有怨言、真心真意陪了老头子我一段时间。老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这点股份,在有需要的时候能帮得上一点忙就好了。你就收了吧。”
转让书和签字笔一齐被递到手边,青年垂眸看着,片刻后在老家主的注视下轻轻推了回去。
他抬起眼睛,对上老人略显诧异的眼神,“爷爷,我不能收。郁家其实并没有亏欠我,要离开也是我自愿的。”
“感谢您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手拉我一把,愿意包容我照顾我,这些我会铭记在心。情感的互动是双向的。相处时,我们是在相互陪伴,并不存在附属关系。”
“您给了我足够的帮助,我不需要更多的外物。人不能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一点我很清楚。所以恕我拒绝这份礼物,对不起,辜负了您的好意。”
将要离开房间时,郁安步伐一停,回头看向尚且在沉思的古稀老人,“可能不久后我和沈亦别就要在国外久居了,但偶尔也会回来。”
老家主掀起眼帘看过来,和青年对上视线时,后者露出一个柔和良善的笑。
恍惚间,老家主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山茶树边仰面看花的少年。
略显稚嫩的少年已经长成内敛的青年,只是笑起来还是透着股真挚顺从的意味。
“我们以后还可以来探望您吗?”他用难舍的语气礼貌询问。
老家主向来冷肃的面容在那一刻染上几分春日的温度,声音也放轻了:“你们要是有时间,就来看看老头子我吧。”
……
挺过了抄袭风波,郁氏经过一段时间的内部整改后重新步入正轨,和之前的工作室解约,在新工作室的甄选方面更加注意,一朝蛇咬怕十年井绳,虽然已经竭力避□□于大众的设计,但很难再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之后郁姜尽全力投身工作又协调各方,确实也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推进公司持续顺利运转。郁氏高层纵有不满,但也挑不出大错处将这位年轻的掌权者打下去。
到底是老品牌,重新振作的速度很快,发展方向由求快转而求稳,只是声望大不如前,渐渐竟然也和新兴品牌打成了平手。
与之不同的是蓬勃发展的宋氏,在采石和设计产出两方面占到市场巨头,又凭着珍稀的原料和自有特色的设计走向国际,并在此基础上不断细化,实现了公司转型。
无别工作室和宋氏发展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合作关系。
在开学前的半个月,郁安回了趟郁家,带走了自己连同独立成册的户口本在内的所有东西,算是斩断了和郁家的最后一丝联系。
独自在家的郁夫人沉默着看他在积灰的房间里收拾,张嘴了好几次都没说出一个字。
待把箱子交给等在门外的沈亦别后,郁安抬步走出困住了原身十几年的家。
“小安……”
站在门后阴影里,郁夫人终于犹豫着叫出了这个她曾经最熟悉的称谓。
郁安停步,转身看过去。
接收了那冷静到几乎陌生的眼神,郁夫人咽下嘴边那句“你恨妈妈是不是”,眼眶忽然红了。
青年对她最后颔首道:“保重,郁夫人。”
郁夫人看着他毫不留情的上车离去,一直到车尾灯都看不见还没收回目光。
这场离别没有声嘶力竭,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平静。
她知道,那个曾经扬着笑脸满是信赖叫她“妈妈”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她亲手推开了他。
……
乔梓覃还是不顾医生劝阻从医院回到了工位,日夜心忧后虚脱的身体没有药物疗愈,很快又垮下去,在公司不止一次出现昏倒的现象。
共事的职员几乎要被他的神叨叨吓得精神衰弱,联名向上级反映。由于乔梓覃是从上面调下来的人,经理也拿不定主意,出于责任心还是忐忑地向郁姜提出了此事。
郁姜也被乔梓覃烦得不行,听够了对方阴魂不散般在自己耳边灌输的那套世界中心论,索性给他批了长假让他回家待着冷静几天,自己则转身又投入到枯燥繁重的工作里。
庞大的郁氏慢慢平稳运转,郁姜和赵言的婚事自然顺利提上日程。
而乔梓覃被迫居家休息,整日无所事事荒废度日,还是从电视新闻里得知了郁赵两家即将正式联姻的事。
捏扁的啤酒罐被暴力砸到电视屏幕里郁姜英俊的脸上,乔梓覃怒火攻心:“郁姜个狗东西竟然过河拆桥!”
他赶去公司不出意外又被郁姜拒之门外,对方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那态度像是已经把乔梓覃拉黑了。
乔梓覃一气之下递了辞呈,离职单却批得却很快。这阵冲动过去,他心底开始后悔。
但覆水难收,乔梓覃为了生计只能四处求职。因为学历一半业务水平也只是勉强过关,他辗转多家大型公司都被拒绝,最后只能栖居在一家小公司混个管理的职位。
小公司待遇一般,薪水不能再支撑起高级公寓昂贵的租金,乔梓覃只能选择搬去一套老旧单身小区。
来到全然陌生的环境,暂时远离了主角和所有配角,乔梓覃要面临的只有生活压力。
但在午夜梦回听见隔壁邻居的说话声时,愤恨和恐惧就一起席卷乔梓覃。
他恨郁姜出尔反尔甩下他,他也怕郁安把他的秘密公之于众。
无数个失眠日子里始终再现的回忆,食不知味后体重秤上不断减轻的数字,都沉沉压在了乔梓覃的脊梁上。
他也渐渐支撑不住,通过酗酒获得精神短暂的松懈。
于是洗手台镜子里的人日渐消瘦,后来变成了皮包骨的模样,甚至有人怀疑他是瘾君子。
有时乔梓覃会和镜子里精神萎靡的脱相者对视,回过神来疑惑道:“这还是我吗?是乔梓覃?”
但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只能继续昏昏沉沉得过且过。
乔梓覃最终没能如他所说那样和郁姜一起走向成功,而是在名为野心的石头上摔了跟头,堕落于暗夜里。
位面异变值在断断续续降低,最终停在了5%,已经远远低于警戒阀值。
第一个任务顺利完成,而收集意识碎片的进度却始终是雷打不动的99%。
郁安承认自己在和乔梓覃谈话的过程中下了道心理暗示,放大了对方心底细小的不安,短时间内会有点易受影响的神经质。
这些情绪会随着时间推移消失,但乔梓覃心理素质比郁安预想的要低,竟从郁氏辞职然直接和郁姜分道扬镳了。
没了气运之子的庇护,这个外来者的下场已经可以预见。
但现在值得思考的是怎么完成第二个任务。
他和沈亦别彻底在一起之后,碎片收集度就不再变化。
郁安不清楚任务完成后自己是否需要立即抽身离开。
在没有任务时限的前提下,为了杜绝那微小的可能,他反而不着急集齐最后的一点意识碎片。
毕竟时间还很长不是吗?
在郁安成功完成在Y国的学业后,沈亦别递给他一枚款式大方的银戒。
还穿着学士服的郁安问:“你是在求婚吗?”
“不算求婚,”沈亦别琥珀色的眼眸里是青年的倒影,“只是……我又一次的情难自禁。”
他不清楚青年是否会接受,只是看见对方对他展露笑颜,就心跳失控地取出了自己反复摩挲过的戒指。
很失礼,很冒昧,但也就像亲吻一样无法克制。
“这不绅士——”短暂的沉默后郁安绷着脸开口。
直到沈亦别向来沉静的眼睛里升起忐忑,郁安才笑出声来,“但是我很喜欢。”
戒指被接过,松紧合适地套进了无名指。
在郁安毕业的第二年,他们举行了婚礼,宴请的宾客只有各自为数不多的好友,乔笠也在其中。
乔笠始终记得郁安在他走投无路时伸出的那只手,早已下定决心要做郁安一辈子的打工人。
这位打工人在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笑着祝他们幸福。
郁安和沈亦别也确实幸福地一起生活了五十年。
他们垂垂老矣,沈亦别早些年不顾身体忙于诸事如今不免疾病缠身,难得清净。
郁安陪在他身边,片刻不离直到最后。
弥留之际,沈亦别睁开眼看向床侧,意料之中地与郁安对上视线。
俊秀的青年也已经老了,皮肤松弛满脸皱纹,却脊背笔直陪在一旁,目光流转不难看出年轻的风姿。
此时,他正担忧地看向沈亦别。
沈亦别动动嘴唇,却无力发出一点声音。
郁安猜到了他的意图,慢慢探过身问他:“你想说什么吗?”
惨白的嘴唇挣扎着颤动几下,泄出几声厚重的呼吸。
郁安闭了闭眼,忽视掉心底的无力感,再睁眼时黑眸恢复平静。
“放过自己吧。”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空荡的病房里还是显得沉重。
于是沈亦别放弃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一如既往的听话。
再度靠近后,郁安终于读出他眼神里的浓烈眷恋和浅淡遗憾。
眷恋是不舍,遗憾是为什么?
郁安回忆了一遍数年的相处,问题的答案清晰可见。
他垂下眼眸,与沈亦别无声对视。
半晌,郁安说:“沈亦别,你已经很累了,该睡了。”
没等到自己想要的,沈亦别心里的遗憾反而消散些许。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少爷陪了他太久,所以他能再多求其他。
他扯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微笑,自觉回天乏力只能作罢。
那总让人联想到秋日湖泊的眼眸已然浑浊,光彩渐渐黯淡显示出主人消逝的生机。
郁安握紧拳头,吐出的字句还是轻柔的:“再见了,沈亦别。”
耳边话语不能翻译成具体的意义,病床上的人眼帘不堪重负般阖上,意识即将陷入永恒的黑暗。
一团与冰冷截然不同的温热停留耳畔,是郁安靠了过来——
“我也爱你,一直都是。”
曾经被逗弄欺负得最狠时也缄口不言的句子此刻无需威逼也轻易出口,低缓的嗓音充满了认真。
这句低语裹挟着微风,透过四合的暮色席卷而来,是沈亦别最后的耳所能听、目所能及。
愿望圆满,最后的遗憾消散空中。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100%!当前世界进度100%!恭喜宿主顺利完成此次任务。]
一滴泪落在已故之人逐渐冰冷的脸颊上,风干后只留下一道浅痕。
第二卷
42 月照沟渠
◎阿姊◎
[叮!位面载入成功。当前世界进度20%,任务数为2,可随时打开系统背包进行查看。]
脑海里响起的机械音唤醒了漂泊时空的灵魂,郁安从冗长的黑暗里醒来。
纤长细密的睫羽震颤几下,桌案匍匐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
面前刮过一阵带着冷香的微风,他撑起身子在陌生古朴的房间里四下打量,只看见斜侧半开的扇窗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直觉告诉郁安,方才有人站在他面前。在他睁眼的前一刻,那人就藏匿了身形。
从他意识清醒到睁眼不过几秒,对方速度如此之快,只有极淡冷香弥散空中,可见是个身手极了得的人。
不容郁安多想,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翻涌而来。
他按着额头消化猛增的记忆,试图将它们以时间顺序进行有条理的分类。
良久,郁安吐出一口浊气,终于理清了原身的身份和经历。
如今正处大宣王朝第三任帝王统治年间,比电力时代还早了千百年。
原身也名作郁安,是正一品太尉的公子。
不同于第一个位面的假少爷,这个位面的“郁安”是真正受到众人宠爱的公子。父亲守职刚正,母亲温良慈爱,此外还有一位同胎阿姊对其亲近有加。
由于已故祖父两朝元老的身份,郁家在本朝仍受重用。
皇帝膝下无子,对直率骄矜的郁家公子颇有好感,时不时召其进宫谈心下棋,甚至为护其周全,将自己的影卫都指了一个给他。
昨日慕信小将军回朝述职,皇帝大手一挥办了个洗尘宴,让众多文武大臣及其家眷也入宫同乐。
郁家也在其中。
宴会上大臣们相互劝酒,这位郁家少爷自己酒量浅薄不曾贪杯,倒是替母亲和长姐喝了很多。
最后皇帝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就让慕信将军先带他回住处休息。
将人送到,慕信本想留下照顾自己的幼年旧友,却被旧友以“身为宴会主人怎可一走了之”为由推出了房门。
原身把自己关进房间,过量饮酒后只觉天旋地转浑身不畅,不料一觉睡去竟魂归西天。
回忆结束,郁安对方才瞬间隐匿的人的身份也有了答案——
是皇帝派来的影卫,估计是看他面色苍白昏死许久而前来查看情况。
郁安醒得及时,不然对方就算再镇定恐怕也会被他死而复活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吓出好歹。
空气中另一人的气息早已消散无踪,发软的四肢也恢复了力气,郁安从桌边站起身。
一身微皱的锦绣华服展开绵延,他不再看向窗边,调整好合适的神色和姿态,然后不紧不慢行至门边。
房门打开,有婢女候在门口,一看见他立即躬身行礼:“郁公子,梳洗罢?”
郁安颔首道:“有劳。”
如云的婢女呈入水盆方巾等一系列洗漱用具,小心侍奉着他梳洗。
上个位面了解了许多大同小异的历史文化,郁安对更早时期的语言表达和生活方式适应得还不错。
虽然不太习惯别人伺候,但碍于世界意识设立的人设,他只能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按下,换上一副娇贵公子模样。
一切完毕后,郁安垂眸看向最开始和他说话的婢女,“慕兄呢?”
彼此的父亲是故交,慕信和郁安算得上半个竹马。
后来慕信成了小将军,常年驻关在外,两人难得相聚但感情还是实打实的好。
婢女低下头恭敬道:“此刻将军还未下朝,公子若要相见,可稍作等候。”
“不必。”郁安淡声拒绝。
顿了顿,他又道:“慕兄初回朝堂,理应事忙。替我带个话,让他不必挂念我,我过几日再找他叙旧。”
婢女自然应是。
郁安点头,拿起雕花架上的披风搭在身上,转头问:“阿姊昨夜可是在贵妃娘娘处安歇的?”
叶贵妃与郁家有亲,姐弟俩都唤她表姐。贵家子女曲终宴罢后留宿宫中的情况不算少见,郁家长女总会在叶贵妃处留宿。
婢女道:“正是,贵妃娘娘那边传信来说姑娘已经收捡好了,只等着和您一同归家。”
念在慕信将军暂未立府,皇帝拨了一处远殿给他暂住,昨夜原身也是留宿在此。
都在宫中,倒也顺路。
于是郁安系好披风的带子,留下一句散漫的“多谢”,然后头也没回就离开了这处偏殿。
正是春初,红墙黄瓦上不见雪晶,时不时有枝柳冒出,看出生机勃勃的绿意。
借着记忆,郁安缓步来到叶贵妃处,宫人们恭顺地迎上来,其中一个则入内通报。
外男身份让郁安不能也不愿迈入内殿半步,只脊背笔直地等在外殿。
很快就有几个宫女太监引着一位妙龄女子出来。
看见那女子的一瞬间,一股难言的熟悉与亲近油然而生。
郁安知道这份熟悉感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这句身体。
原身是真的很在意长姐。
随着郁宁走近,那张少有的美丽面容在郁安眼前逐渐清晰。
对方肤白面粉端庄雅致,是典型的贵家淑女的长相,一瞥一笑都与标准礼仪分毫不差。
簪花不多却胜在精致点缀,杏色衣裙裁剪得当不染纤尘,一切都浓烈得宜。
“阿姊。”
郁安自然而然地唤出这个显得亲昵的称谓,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
郁宁却看着少年略显苍白的侧脸,秀眉微蹙,“昨夜贪杯,又头疼了?”
她说话时语速不快字句清晰,是透出力量感的温柔。
恰到好处的温柔里带着一半情绪担忧,“贪杯”只是委婉说辞,郁宁是在担心弟弟替自己挡酒后的身体。
郁安连连摆手道:“未曾如此!我昨夜一到慕兄那就睡过去了,一睡醒就赶来接阿姊了,一点都没疼。”
郁宁温和的目光停留在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幼弟脸上,“是么……”
恰逢宫女呈上幕篱,郁安手指一挑就拿起来递到自己长姐面前,劝哄道:“不说那个了,快戴上回府罢。太晚了会叫母亲挂念的。”
知道他是借着由头逃避追问,郁宁一面在心里无奈摇头,一面接过了幕篱。
郁安帮着郁宁处理好四周垂落的白纱,确保外人无法通过缝隙窥见其中真容,便放下心和姐姐一起并肩往宫门外走。
有宫女自觉跟来,默不作声为二人引路。
郁宁不是话多之人,走在青石路上更不会多语,只有行动时裙摆会轻轻掀动发出声音。
郁安也目不斜视地走着,并不在意一路上的春日风景。
远远看到了阳光下闪着金光的宏大拱门,两侧侍卫肃容而立。门外停着众多世家派来的马车,显然是来接留宿宫中的公子小姐们的。
宫女出示了令牌,将两人送到宫门口,福了福身就顺从地告退了。
凭着身高优势,郁安一眼就看到了属于郁家的马车。
他侧目对郁宁说了一声,便领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走。
宫门到马车的距离不长,两人走过时吸引了一众目光。
是来自其他贵族子女的,出于好奇或艳羡的心理,都想进一步看清这对受宠的出色姐弟。
郁宁罩着幕篱不受这些视线的影响,郁安同样也牵着嘴角不在意,只对偶尔几个相熟的人颔首示意。
来到车边,车夫已经铺好台阶。
郁安掀开布帘,扶住郁宁纤细柔软的手让她先上车。在郁宁优雅地入内坐好后,他才几步跨上马车,坐在了自家姐姐的另一侧。
布帘放下遮挡了一众目光,直到马车开始缓缓前进,静坐着的郁宁才恍然回神般掀起了白纱。
郁安看出她的想法,伸手替她将不太方便的幕篱取下,从头到尾都没弄乱那梳得整齐的发髻。
郁宁翻飞的思绪不由落在弟弟身上,形状好看的眼眸弯起一个弧度,“今日怎么这样懂事?”
出于借用身体的感激,郁安存了替原身保护家人的心思。
于是他看着郁宁的眼睛认真道:“只是想让阿姊更舒心些。”
向来娇纵散漫的胞弟今日不知为何成熟几分,虽然也是懒洋洋的洒脱样子,但做事却可靠了许多。
郁宁只能把这归因于对方长大了,眼神柔和道:“你能懂事,我自然舒心。母亲见了也会欣喜。”
郁安笑着不言语。
熙熙攘攘的人声传入马车,看来他们正路过街道。
揭过了话茬,郁宁把取下来的幕篱搭在一旁的小案上,不再继续之前的思考,不也掀开绣花精致的窗布看外面风景,只安静端正地坐着休息。
在沉默的空隙,郁安暗自查看这个位面的资料和相关任务。
不再是文本衍生,这次是自然生成的一方世界。
而最受世界意识宠爱的是郁太尉家千金,郁宁。
关于这位气运之女的介绍不多,只有寥寥几行:郁宁出身高贵,天资聪慧,善良雅正,自幼就受到父母的细心照料和各方的严厉教导,二八年华嫁与所爱。所爱亦是身居高位,为人谦逊饱读诗书。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恩爱到老。
家庭、身份、姻缘无一不好,一生安乐,顺风顺水,完美得像是一曲早被谱好的命运之歌。
任务还是解决位面异变和收集意识碎片两个,本不必再看。
但那迅速跳动着起伏变化的位面异变值太过惹眼,郁安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说】
再发一遍是因为改了错字!!(鞠躬)
43 月照沟渠
◎同行◎
异变值时涨时退,从1%跳动着上升到了35%。
郁安没见过数值变化如此剧烈,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的郁宁,不清楚此时还年芳十五的气运之女是何情况。
在轻微颠簸的马车里,对方正垂着眼睛看着衣裙,难辨情绪。
可在原身记忆里,长姐外出坐马车也保持着礼仪,要么闭眼假寐要么无声品茶,从不会出现走神的举动。
数值还在涨落,郁安唤了郁宁一声:“阿姊。”
位面异变值涨跌的状况一顿,郁宁慢半拍地抬起眼睛,“嗯?”
“你……遇见了什么烦心事吗?好像在走神。”
状态被戳破,对上弟弟黑曜石般的眼眸,郁宁很快地眨了下眼,有些羞窘道:“未曾有什么烦心的。”
她有意隐瞒,郁安便不追问,思考了一下就换了个话题,“听闻得了圣上允许,小姐们昨日都和贵妃一同在御园赏花?才到初春,花园里就有花了么?”
他脸上的好奇不似作假,郁宁不由露出一个微笑,“有的,只是很少。说是赏花,不过是大家欢聚着叙旧罢了。”
郁安索然无味地叹息道:“人多口杂,未免太受限了。不过,萧姐姐也来了吗?阿姊和萧姐姐可玩得开心?”
他口中的萧姐姐,是指和郁宁交好的萧语蓉,二品尚书令家的独女。
郁宁点头道:“人多自然不能多说,离了人私下聊聊倒也不碍事。但语蓉体弱,我们只在园里逛了几步就回去了。”
郁安又问道:“所以阿姊玩得欢欣吗?”
“自然欢欣,久不相见能够一叙已是难得。”郁宁温声回答。
她朱唇轻启还欲再说什么,顿了顿,又尽数按下不表,薄面泛起一层红晕。
这份欲言又止隐在光线昏暗的马车里,郁安看在眼里,猜测对方没有言明的东西就是位面异变的原因。
郁宁在御园和闺中挚友信步闲谈时,应当是遇见了什么牵动她心神的人或事,以至于在今天还让她频频走神。
郁安没再多问,若无其事道:“阿姊能够开心,倒也不虚此行。”
这一会闲谈的功夫,人声已经稀疏下去,马车晃动的频率减弱,应当是要到太尉府了。
马车很快停下,车夫在外面小声提醒二人该下车了。
郁安如方才一样,替郁宁戴好幕篱,又细心扶好对方。
姐弟二人依次下车入府,而他们等在院中的母亲也含笑迎了上来,问他们昨夜是否安眠、一路上是否辛苦等等。
二月容易倒春寒,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郁宁都待在立着花架的别院里,每日在房里抚琴练字、读诗绣花。
郁安时不时去看她。
不同于第一日的魂不守舍,郁宁近来打起了精神,总专注于自己的事,侍奉父母、教导弟弟都挑不出错处,像是回归了往日的稳定生活。
而位面异变值也最终停在40%的地方不再上涨,显示出气运之女平静的心绪。
如此安稳地过了半个月,一封来自尚书府的信件送到了郁宁手上。
启封信件细读文字后,郁宁脸色微白,眉目瞬息间染上忧愁。
正在练字的郁安停下动作,抬头关切道:“阿姊?”
郁宁已经站起了身,温和的声音竭力保持从容:“语蓉染了风寒,我要去看看她。”
郁安眉头一皱,立即放下笔,“原是萧姐姐的信,她怎会……”
郁宁也凝眉道:“是我大意,那日让她在外逗留太久。她身子弱,又怎能多吹冷风?”
说话的间隙,她对一旁侍立的侍女示意,在侍女走近后低声嘱咐对方去知会人帮自己备好车马。
如是嘱托完,郁宁看向郁安,“我即刻出府。安儿,母亲那边可否替我解释一二?”
郁安点头安抚道:“阿姊莫急,我来命人准备车马。”
语罢,他追上郁宁的侍女,来到院外对着自己的小厮下了命令,又吩咐他们立即去办。
车马准备要一段时间,郁安转身快步回到房里。
郁宁在整理衣妆。
郁安取下架子上的幕篱递给郁宁,“尚书府立在城北。阿姊,我不放心你一人出去,势必是要同行的。”
见郁宁露出犹豫的神色,郁安又道:“底下的人已经去准备出行了,此时我们先去和母亲商量此事。”
郁宁接过幕篱,应了声好。
两人去了郁家夫人的院中。
郁宁向和善的母亲说清了事情原委,又交代了回府的时间。
夫人沉吟片刻,念在女儿和萧家小姐是自幼相识的玩伴,以己度人也能明白她的着急。郁安保证会护人周全,所以长夫人只好叮嘱郁宁在外处事一切小心,也就放了他们自由。
闺中女眷出行不能高调,车马从简,自然难以保证安全性。
郁安知道郁宁骨子里的固执,执意相送可能引来长姐不快。
于是他挑眉道:“慕信的练兵场也在城北,他回来这么久我还未再找过他。所以此番我顺道也过去看看,阿姊带我一段路可好?”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郁宁明白弟弟实则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才如是说,心中微动。
眉间褶皱放松几许,她温声应“好”。
于是两人乘上摇晃的马车,共同向城北行去。
路上郁宁依旧带着隐忧的神色,郁安安慰了她几句,并未明显改善对方的情绪。
马车先到练兵场,郁安衣摆一掀就下了马车。
他回眸对上郁宁担忧的视线,扬起一个短暂的笑:“阿姊不必管我,先去看萧姐姐罢。回来时记得来接我!”
小公子无忧无虑的笑容比春日里的阳光还闪耀,下车的姿态故作轻松,像是要维持自己在姐姐面前的潇洒形象。
郁宁忍俊不禁,心中积攒的情绪消散几分。
她柔声答应:“会来接你的。”
布帘放下,马车继续向前行去。
此处距尚书府不过半里,郁安无需再担心郁宁的安危。
白日还长又实在无处可去,郁安只能如自己先前所言去找慕信。
慕信果然在练兵,一听郁小公子来了,立刻咧着笑脸把人接进来。
“稀客呀稀客!”
慕信啧声道:“有些人留信答应要来找我叙旧,我等半天也不见踪迹。今日怎么不请自来了?”
郁安眨眨眼,“家中事忙,一时耽搁了。慕兄不会在意吧?”
几年不见,好友不仅是外在气度,连怼人的水平都提高了。
慕信默默把“我当然在意”咽回肚子,夸张地大笑道:“当然不!本将军会在意那些?”
慕小将军常年驻守在外,受过风吹雨淋也打过仗,身材高大皮肤偏黑,带着一股野性的俊美。
但此时尴尬大笑的样子实在辣目,郁安伸出一根手指停在对方面前,“一坛昭嵩楼美酒,此事就此揭过罢。”
止住大笑,慕信试图和他讨价还价:“十坛。”
郁安眉头一挑,“成交。”
“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好郁兄——”慕信这才真情实意地笑起来。
“说起来,你还没见过我练兵的模样吧?哦,我底下的那些兵你都很少见到。行了,本将军今日就带小少爷开开眼!”
于是慕信带着郁安往练兵场内部走,一路上都有话题,一动一静倒也气氛融洽。
看完兵器库和武打场地,他们往排兵布阵的空旷地带走。
慕信叮嘱他:“场上风沙大,莫要迷了眼。”
郁安笑着点头:“嗯。”
场上将士不多,几乎都是战场或大或小的引领者,也有数百号散兵在听候差遣。
真正多的兵卒还远在边关,驻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容敌人侵犯一寸。
慕信带着郁安走了一圈,还在自顾自介绍自己平日练兵的威风与智勇,突然发现好友落后了半步没跟上来。
“怎么了?”他疑惑道。
不理自己耳边异变值涨动的提示,郁安神色如常地回道:“无事。”
他一步来到慕信身边,刚想问对方说到哪里了,就听见一旁有将士在叫“慕将军”。
不是单纯的问好,对方显然是有事要说。
慕信只能为难地对郁安解释说自己要失陪片刻。
郁安道:“我在此处等你。”
看着慕信和将士走到一边详谈,郁安收回视线,不再看远方士兵操练的场景,而是细细听着脑海里系统关于位面异变涨跌的提示。
40%、35%、41%、47%、45%、50%……
眼看着数值要突破60%,他眉心一蹙,抬起眼睛看看风景转移注意。
一阵携沙的风吹来,刹那间四下惊呼。
沙粒入眼带来一阵刺痛,郁安眯起眼用手挡了一下大风。
下一秒,冷兵器破空而来的声响和脑中的机械音几乎一致出现。
“锵——”
是兵刃交接的声音。
两种兵器猛烈相撞,稍弱的一个被迫折转,空中停滞一秒,最终无力地跌落在地。
眼中尖锐的疼痛感褪去,郁安放下手,只来得及看到那迅速收回的长剑的冷光一角。
冷香盈鼻。
护住他的人一语不发,足尖轻点就避入不远处的树中,墨色衣诀掠过空中时宛如一只黑色雀鸦。
视线没在瘫落在地的箭羽上停留,郁安转头看向那抹翻飞树间的身影,“等等!”
那人身形不停,透过碧绿的枝叶向他垂来一瞥。
是一双阳春时节也叫人遍体生寒的冷冽凤眸。
【作者有话说】
见面啦见面啦
44 月照沟渠
◎风波◎
那双眼睛里闪动的光芒太过熟悉,郁安一时失语。
遥远的回忆重现眼前,一个名字漫上齿间——
骞与。
不等他回神,那人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被方才的变故结结实实吓一跳的慕信跑了过来:“郁兄,实在对不住!我当时离得远赶不及过来,还是多亏了你家影卫……”
意识回归现实,郁安只能继续扮演娇少爷。
刚刚受了惊,娇少爷冷着脸不说话。
慕信又道歉了几句,捡起了地上的箭矢,沉下脸冲着兵场怒喊:“谁这么不长眼啊?!”
那只箭在惊呼声里乘风射来,那时郁安被风沙迷眼戒心失守,若是无人相救势必受伤。
瞧那方向,轻则射中臂膀,重则射中胸肩,很可能危及性命。
想通这一茬,慕信脸色难看,吼声更大:“到底是谁干的!!!”
场内操演彻底停下,远处的兵将不明所以,近处亲眼目睹此事却没能赶来救人的将士们面面相觑,心中愧疚。
几个呼吸过后,有个瘦小的士兵哆哆嗦嗦地走出来。
面对着慕信冷硬的目光,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将军,是、是属下一时失了手。”
慕信怒气冲冲走过去,一脚踢在他颤抖的肩膀上,“失了手?箭靶在东边你往北边射个什么劲儿?北边可都是人呐!兄弟一场,谁受伤都不好受吧!练这么久没出过大岔子,我郁兄一来观演就闹这么一出是吧?!你到底一时失手还是有意谋害啊?!”
那士兵被踢得身体后仰也不喊痛,只疯了一样在地上磕头,“是属下一时疏忽发箭发歪了!属下、属下并不是有意谋害,请将军明鉴!一人做事一人当,属下甘愿受罚。只、只是还请留属下一命,我家中还有年迈的母亲……”
血肉之躯与坚硬的地面不断接触发出“砰砰”的响声。
慕信臭着脸看他磕着头又结结巴巴说了半晌,没接他话,只冷声道:“你可知方才差点误伤的是何人?是当朝太尉之子。这样的身份杀你百次也不多。”
士兵听罢,只觉天都要塌了。
他抬起那张涕泗横流的脸,挣扎着跪爬到一旁久未言语的少年面前。
“太尉少爷!是我鬼迷心窍箭支脱手冲撞了您!不是有心之举,就算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谋害您啊!求求您大人有大量!”
说着他又开始疯狂磕头。
血水淌进沙土里,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停下。”少年的嗓音暗含愠怒。
他完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第一想法。
在一众将士的注视下,郁安垂眸看向地上长跪的士兵,“抬头。”
士兵吓得一令一动,慢慢抬起了头。
是一张极其稚嫩的脸,莫约十六七岁,黝黑粗糙饱受风霜,此刻满是眼泪和鼻涕,磕烂的额头血迹和沙石混在一起,怎么看都显得脏污。
被郁安沉默地看着,那士兵漆黑的眼睛满是惊恐和无措。
良久,郁安道:“既然做错事就应该受到惩罚。”
士兵身体一抖,自知再所难逃,不由颓然地弯下脊背不再辩解:“属下甘愿受罚。”
“好。那就把你逐出军营,立下字据后罚你家中之人也永不为兵。”
上一刻还在等死的士兵瞬间睁大眼睛。
郁安还冷着一张脸,哼了一声:“怎么?不服气?”
像是还觉得不解气,他又冷嘲道:“你这样疏忽大意的士兵就算上了战场也只会拖后腿,遇事只知道磕头求情,今日失手射箭冲撞我,明日岂不是也要失手伤害更多无辜之人?我可不敢继续放你在军营里祸害其他一心报国的好将士。”
瘦小士兵的眼睛睁得更大,隐隐闪着泪光。
娇公子皱了眉,不可置信道:“看什么?说了不再让你为国效力,把你气哭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憋着!你难道不满意这个惩罚?”
瘦小士兵压住汹涌的泪意憋得一张脸通红,又开始猛烈磕头,“满、满意!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郁安不解道:“罚你还道谢?”
他摇摇头,对一脸复杂的慕信招手道:“把他带走吧!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
慕信命人把那个士兵拉下去消军籍,又冲场上那些还处于震惊中的将士们吼道:“都看什么看?来军营不是让你们发呆的!还不给我赶紧练!”
那些将士如梦初醒,不再看向这边,继续投身艰苦的训练里。
处理完闲人们,慕信走到郁安身边,没多问他怎会这样高拿轻放的惩罚人,转而道:“要再逛逛不?刚刚我们还没逛完……”
郁安点点头。
于是两人又继续沿着练兵场边缘走。
郁宁如约来接人的时候,慕信正陪着郁安立在门口,两人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说地。
虽说是弟弟的好友但总归是外人,郁宁掀起车帘的动作微顿,不由侧了侧脸。
“怎么在外面?”这话是在问郁安。
慕信虽然自认五大三粗,但也清楚未出阁女子的顾忌,于是移开目光不去看马车里的人,只看向郁安。
从郁宁露面起,郁安就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慕信正惊讶于能在对方散漫的脸上看到这样乖顺的笑。
只听对方欢喜道:“只是因为想早点见到阿姊!”
慕信:“……”
没想到他能言善辩的郁兄在姐姐面前竟然这样粘人!
但郁宁对此却接受良好。
对这样的甜言蜜语很受用,她声音带笑地回道:“外面风大,快上来。”
于是郁安欢欢喜喜地上了马车,在路过慕信时受到一句“郁兄慢走”。
他脚步没停,只抽出空看了慕信一眼,点点头算是回应。
慕信:“……”
感受到人与人的不同。
且不管慕信是如何一脸牙酸地看着姐弟俩的马车渐行渐远,郁安一上车就收到了来自姐姐的一盏热茶。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笑着说:“谢谢阿姊。”
递茶时指尖交接,郁宁注意到他手指温度偏低,便温声问道:“冷不冷?”
热茶见底,郁安摇头道:“不冷。萧姐姐怎么样了?”
提到好友,郁宁温婉的面容上浮现几分难过,“不太好。风寒来得急,药石见效又慢。她是病了多日才能勉强提笔给我写信。”
眼见她要陷入情绪低迷的状态,郁安只好顺着她的话继续问:“萧姐姐见到阿姊开心吗?”
郁宁被这句有些稚气的问句逗得眉目微弯,又有些忧愁:“应当是开心的。但我过去了,她怕过病气给我,便不许我近身,只肯隔着屏风和我说几句。”
郁安劝道:“阿姊放宽心。萧姐姐吉人天相,既然已经见好,想必不用多久就会恢复如初的。”
郁宁幅度很小地点点下巴:“但愿如此。她常年喝着调理身子的药,已许久不曾病,此番大病叫人怪忧心的,难免让我失了分寸。安儿,多谢你宽慰我。”
“阿姊不必言谢。”
郁安放下茶盏,复问道:“阿姊突然造访,尚书府的人待阿姊可还和善?”
“不必担心,语蓉待我自然是好的,其他人……”
郁宁含笑的语调一顿,又态度自然地接上了上一句话:“其他人待我也不差,未曾怠慢。”
郁安敏感地抓住她语气里的微妙成分,“若有人敢仗着阿姊脾气好就欺负人,阿姊一定要和我说。不必心软,我来做坏人就好,定叫胆大包天的人好看!”
“傻安儿,说什么呢?”郁宁轻斥着,眉眼的笑意都要隐藏不住,“脾气好不意味着就会任人摆布。况且,谁敢欺负高官千金呢?他看上去也不是那种人。”
最后一句话语调很低,不细听就会错过。
一直留意着姐姐的郁安问:“谁?”
没想到弟弟抓住自己的无心之言不放,郁宁稍显诧异。
吃惊的神色不符合名门淑女的身份,郁宁敛去神色,轻声回答:“一个奇人。”
是结束话题的语气。
于是郁安不再追问,心里已经断定郁宁口中的“奇人”和好不容平复下来的异变值脱不开关系。
能引得郁宁说了这么多已经足够,更多的信息可以慢慢收集。
回到自家府上,姐弟俩暂时分开。
郁安还记得和慕信的约定,便派了小厮去昭嵩楼买酒再送去慕信的武场。
交代完事情,他回了自己的住处,又以自己要休息为由遣退了一众下人。
待精巧雅致的小楼只剩自己一人,郁安推开了房间的窗户。
几棵古树枝繁叶茂的立在窗边,却不遮挡视线,在二楼辽阔的视野里近处的一片绿意只会叫人更加心情舒畅。
在窗边看了会远方的天空,他忽然出声道:“你还在吗?”
既然是圣上亲拨的影卫,理应常伴身侧护主人周全。
出于身份的特殊,对方多会隐匿在常人难发现的暗处里,沉默冷静地注视着主人一举一动,必要时出手,无论何时都来去自如。
郁安相信那个救下自己的人也是如此,应当是在不远不近的暗处始终跟着自己。
对方只有在自愿时才能出现在人前,所以郁安试探性地问出口,想看看是否会有人应答。
但意料之中的,这句像极了自言自语的话没得到任何回应。
45 月照沟渠
◎呛酒◎
郁安也不气馁,又用不大不小的声量说道:“不管你能不能听见,我只是想说声谢谢。”
吊儿郎当的小公子道谢的时候语气倒是郑重。
立在檐角的黑衣影卫漠然地看了一眼窗外烛光映出的少年剪影,隐在面具后的薄嘴抿起,没发出半点声音。
那声谢也没得到回应,郁安不再看向虚空,转身进了房间。
原身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这位影卫的内容。对方被皇帝派来之后从未露过面,这让原身一度以为圣上所说的派影卫来只是一句戏言。
但他也同样明白君无戏言,渐渐也能从一些很小的细节里推断出真的有人一直藏在暗处保护着自己,只是从不在人前出现。
原来只有亲身遇险时,那人才会不得不露面。
这个推论在脑子里过了一圈,郁安回忆起那双冷淡的眼,在心底想着对方是否就是意识碎片之一。
还需要验证一二才能确定。
三月初,在小将军府快要落成时,慕信又要回边关了。
心知自己肩上的重任是一回事,和亲近之人分离而难受又是一回事。
在昭嵩楼喝得一塌糊涂的慕信大着舌头揽过郁安的肩膀。
“郁兄!此番一别不知又要何时才能再见!”
自见面起小将军的哭诉就没停过:“又要和那些硬邦邦的兄弟们混在沙土里!”
“太阳好大暴雨好多!盔甲又要和汗水一起粘身上了!”
“一帮汉子骂人难听打架又狠,哪里比得上能嘘寒问暖的美娇娘!”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郁安拍拍他的手背,不甚走心地安慰道:“慕将军官位高责任重,睿智大方、英勇无比,哪会被艰苦恶劣的环境吓倒?将士们跟着你走南闯北,心底是服气的,想来也不敢对将军不敬。”
“当然!”
慕信举起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干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郁安也抿了口杯子里的酒,夸奖着醉鬼:“还是将军深明大义。”
“那是!都是一切为了大义啊!为了大义!”慕信咧着嘴笑了。
他自顾自斟酒:“当初本将军打得蛮夷落花流水,不敢再犯……那么艰难都过来了,而今不过守、守一守关要,不足……不足为惧!为了吾辈家国,死也无憾了!”
迷迷糊糊打翻了酒杯的小将军陷入了正能量的自我鼓舞中,红光满面地诉说着拳拳忠心。
不出半刻就人事不省的栽了桌上,发出欢畅的鼾声。
郁安看着他如此转变,失笑着把那只搭在肩上的手放回慕信身边,然后起身开了窗户,让微风吹散屋内酒气。
今日郁宁又去了萧尚书府,数不清是这一个月来第几次了,郁安照例把姐姐送到地方,然后就被慕信拉来了酒楼。
因为郁宁每次都是探病的正经由头,不能无端阻拦。
那份担心友人的心态不似作假,但对方每次去萧家,位面异变值都会不同程度的上涨,想来是和那位“奇人”有关。
调动的数值无声催促着郁安尽快采取行动。
窗边的少年端着酒盏,决定等会去接郁宁的时候再谈谈对方的口风。
沉思不过一瞬,他侧目看了一眼睡得昏天黑地的慕信,对方暂时没有醒过来的趋势。
撤回视线,郁安仰头喝尽了杯中酒,少量透明的液体顺着下巴流过,滚进了衣襟里。
像是也起了喝酒的心思,他又倒了一杯清酒,没多细品就仰头喝下。
如是喝了两三杯,在又一杯酒水入口后,已经传来烧灼感的喉间一时吞咽不及,猛烈地呛住。
白瓷小杯滚落在地,少年猛然弓起身,颤抖着脊背趴在窗边,陷入了窒息的莫大痛苦里。
这个时候总要依赖于他人伺候的小少爷身边无人,自己在危机面前显得笨手笨脚。
他呼吸不畅,手指发力攥紧窗框,上身无意识冒出完全打开的木窗,像是一只濒死求生的稚雀。
颤抖不止,脆弱不堪,仿佛下一秒就会陨落尘世。
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落在稚雀的身后,像是一只沉默的鹰,又像一张暗藏危机的大网。
一无所知的稚雀还沉浸在痛苦里。
黑鹰伸出一只手按着那文弱的肩膀将摇摇欲坠的人拉了回来。
失去呼吸又被迫转回身,少年腿脚发软,失去意识般跌撞到了身后之人的胸膛上,然后被拥入一个没有温度的怀抱。
不顾怀里人是如何惊慌,来者毫不留情地掐着少年的下颚,迫使他张开紧闭着的唇齿。
“咳出来。”
是一道沙哑难听的命令,听不出一点温柔。
困境中的人却立即照做,脊背微弯就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静谧的包厢里只有一连串咳嗽声。
渐渐的,郁安咳嗽声小了,一点一点恢复了过来。
喝了酒又咳嗽半天,他的嗓子完全哑了。
郁安抬起头想看清对方的脸,嘴里发出细弱的声音:“……多谢你。”
抱住他的人脸上罩着一面布制面具,瞧不出容貌,只留一双冷漠的眼睛暴露在外。
此刻,他凤眸半垂,极具压迫感地看着郁安。
作为郁家的双生子,少年具有极为出色的容貌,笑眼挺鼻,五官无一不好,和姐姐相似又能瞧出不同,是天生无害又富贵的长相。
无害的小公子咳了好一阵子,刚刚缓过来眼眸里的慌张还未退去,脸颊呈现出三月桃花的色泽。
但这都不是来者关注的重点。
他只是冷淡地盯着那只攥着自己衣袖的染血指尖,声音嘶哑:“放手。”
郁安听话地收回手,“抱歉。”
与此同时,来者也松了那节一手就能揽过的腰肢。
他眸光淡淡,似乎就要转身就走。
郁安追着他的脚步说:“谢谢你,已经两次了。”
“不知道上次你有没有听见我的道谢,所以这次我要说两次,谢谢、谢谢!”
“你每次都来得好及时,是就在附近吗?要是我想见你的话,你会出来吗?”
“我……”
难得的聒噪让来者面具后的眉毛一皱,停下脚步冷漠地看向郁安,“还有何吩咐?”
郁安无害地纠正他:“按照礼仪的话,你应该叫我公子……”
来者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窗户,像在思考跳窗逃走的可能性。
郁安看出了他的意图:“先别走!你不想叫就不叫。我还有事问你……”
这句话没说完,桌上睡死过去的慕信嘴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嘟囔,脑袋一动就要醒过来。
郁安视线被吸引过去一秒,再收回时只见眼前黑影一闪,那面具人已经移到窗口,长靴一蹬就跳窗隐去。
动作干净利落,走得毫不眷恋。
窗扇轻轻晃动,少年只看一眼就不再过问。
嗅着空气中残留的点点冷香,背过身的郁安无声一笑。
而慕信悠悠转醒,醒来后的第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好友眼里还未褪去的兴味盎然。
慕信:“……”眼花了?他一定还没睡醒。
敛去那份不属于自身角色的情绪,郁安走到桌边看着再度趴下的人,“快到时辰了,回练兵场么?我顺道去接我阿姊。”
是熟知的骄矜小公子形象。
慕信觉得自己清醒了,于是站身道:“走。”
结完账出了昭嵩楼,有小童牵来两匹马。
慕信大步一迈翻身上马,又冲郁安示意道:“上去。”
两人来时就是骑马,郁安也不推脱,也迅速而敏捷地跨上马背。
二人正欲回走。
郁安眼尖地瞧见郁府的一个小厮急匆匆地向酒楼赶来,看见他眼神一亮。
转头示意慕信稍等的空档,那小厮就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郁安的马前。
听他简洁地交代清楚状况,郁安握紧了缰绳,“你说阿姊已经回府了?是尚书府是人送的?”
“千真万确!”
小厮抬头看着神色变化的自家少爷,汗如雨下,“小姐传信让您吃完酒就直接回府,不必再白跑一趟。”
慕信也觉得稀奇,尚书府的人向来鼻子朝天,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他一面攥了下缰绳安抚焦躁的马匹,一面说:“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看看。”
郁安点头。
于是两人各自驾着马行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回到太尉府,郁宁果然已经在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