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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尺诡神龛 影耶 25732 字 9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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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芜菁道:“观南宗的作风我熟,他们不管真相隐情,见邪便杀。再有,你不是将魏清灵的通讯咒禁止了么,多问一嘴,心里舒坦了?”

“一般般舒坦吧。”桑青道。

齐芜菁避开水坑,很仔细衣裳:“小官拿女婴供神,而后被婴灵杀死,自己又变成了厉鬼。这故事很奇怪啊,他若能成厉鬼,说明杀他的婴灵可谓最凶最邪!可最后剩下的那些婴灵去哪儿了?他们会放任小官化鬼继续作祟吗?你不觉得太平过头了么?”

桑青道:“少君的意思,是有人将婴灵收了?”

“要么收了厉鬼,要么收了婴灵,又或者是两方都镇下了。”齐芜菁提高灯笼,爬上最后一个小坡,“不管哪种,这人神通可不小,既然能收灵镇鬼,也能驯灵放鬼。”

桑青缓步,沉默须臾道:“所以少君猜想,小屈氏梦里教唆她大哥投河的人并非三千界,而是这老妪驱策恶灵入梦,再嫁祸他人么?”

“我不是猜想,我是笃定。”齐芜菁面色不改,“三千界要杀谁,会亲自动手。祂没有耐心教唆人投河,更不会将时间花在一个普通人身上。”

“嗯。”桑青道,“我们到了。”

土屋檐下挂了个红灯笼,是这院子中唯一的光源。不过这灯笼的位置诡异,正好挂在那副“千眼探花图”上面,照得画中人的眼睛似乎也在幽幽亮着。

房子被杂草围困,四面阒静。

嵌体的窗户上蒙了一层布,只透出一点红光,然而桑青却提着篮子,站在窗前看了许久。

“有什么怪异吗?”齐芜菁走过来。

桑青道:“你看这窗的形状,像什么?”

这窗上半拱圆,下半方正,森然地长在墙上,竟像一只眼睛!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眼。

“像陵墓的眼,要戳瞎么?”说完,齐芜菁已经将提灯的木棍转了向,准备直接捅进去。

就在这时,二人忽然听见急促的“笃、笃”音。老妪凶神恶煞地撵过来:“你们在做什么?!”

老妪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抱着个白瓷坛,她双瞳全白,像是根本瞧不见。

齐芜菁转身笑道:“老婆婆,你好呀,我们是来给您送鸡蛋的。”

“不要!死全家的东西!”老妪戾气很重,她又气喘着撵近,一竿子打下来,“给我滚,给我滚出去!”

桑青眼疾手快,将篮子提高了,没让她打着,反而耐心道:“老婆婆,适才我家主人不是说了么?这是鸡蛋,和你的骨头一样,很容易碎的。”

他话里藏有威胁意味,老妪没有如愿,又挥拐杖要打,少君忽然截住竿子,用指尖沾雨水,往那竿身画了一道符。

猝然间,齐芜菁手中方向一转,将拄杖往土墙里一钉,符咒生效,让那老妪再也拔不出来。

老妪气急败坏,那双白瞳里装满了阴狠的怨恨,死死盯着齐芜菁:“我要把你们扔进去喂狗!”

“这不太好。”齐芜菁声音温和,“民间有一言,‘可不能什么东西都喂狗’。”

老妪不知哪儿来那么浓烈的愤恨:“贱种,你们别想嘚瑟太久,你们马上就要死爹死妈,断子绝孙的东西!”

这老妪发疯,铺天盖地一通毒骂,齐芜菁非但没生气,反倒忽然拍手惊叹:“你好厉害!婆婆,可以教教我骂人吗?”

语气是掩饰不住的艳羡。

桑青头疼道:“什么乱七八糟都学?”

齐芜菁真心实意,却没想到将对面气个半死。老妪浑身染上阴鸷,瞧上去邪乎得很!

齐芜菁见她不答,遗憾道:“那好吧……既然您不教,那就让我看看这屋里还有什么是需要我领教一番的吧!”

齐芜菁烧烂窗上那张布,露出里面森然暗红的屋子。一股腐烂的霉臭味弥漫过来,齐芜菁将头探进去:“好……”

他说了一个“好”字,却猝然没了下文。

第27章 我给你 在少君眼神里瞧见了“不要”的……

——两只狼眼正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那颗狼头几近抵在齐芜菁的脸侧。

齐芜菁呼吸都乱了一瞬,但也仅有一瞬,他指尖燃起业火,正要打出,狼的脑袋却‘咚’地声砸到地上。

火焰熄灭,竟是只假狼!

老妪早就在齐芜菁用火的那刻暴跳如雷:“贱种!出来!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杂种!出来!”

“是假的。”齐芜菁心里暗骂一声,从窗口跳进去,却听外面的咒骂声变得含糊不清,少君心烦意乱,“她还在骂什么?”

桑青道:“她说她想吃鸡蛋。”

被塞了一口鸡蛋的老妪:“……”

这屋内摆了一圈正在燃烧的红蜡,中央围着的是一个光泽透亮的白瓷坛,还有许多被歪歪斜斜扔在地上的布娃娃,像是在进行某种祭祀。

叮铃。

房顶挂满了碎铃和红绸,风一吹,如同经幡。

“奇怪,半点灵能没有探到。”齐芜菁走到那圈蜡烛前,外面的老妪有感应似的,一时间变得激动无比,喉间发出急切难听的吼叫。

“原来是这里么。”齐芜菁站定在蜡烛圈外,没有随意惊动。”他手中有块探灵罗盘,上面的指针却岿然不动,颤颤巍巍地,“看来是很厉害的封印咒。”

他轻跨一步,谨慎避开红烛的火焰,丝毫没有扰乱红烛的摆放次序。然而,就在齐芜菁即将靠近那个白瓷坛之时,手上的罗盘却骤然发出急促的“咔哒咔哒”声响,上面的指针开始淆乱地转起来!

仿佛对某样东西产生了极度的恐惧!

“婴骨烧瓷,”齐芜菁笑起来,“就是你了!”

他取下簪发的玉簪,在虚空中飞块画了道符!金色的铭文显现,正要附上瓷坛身,忽然一个黑影闪过,将悬浮的符文撞得粉碎!

静夜里鸦声震耳,成群的黑影遮天蔽月。

黑鸦随行,是无所住!

齐芜菁跃身出了红烛圈,对屋外大喊:“祂冲我来的,别等死,快走!”

然而桑青却没有回答,黑影堵住了窗口,屋内红烛摇曳,鬼影重重。

罗盘正发疯似的转动,黑鸦极速飞舞,形成旋涡,很快,那涡流中显现出一个高挑的人形,无所住现身!

齐芜菁冷笑:“真会挑时候,我狗呢。”

屋内只剩红光,祂不急不慢地拍了拍掉肩上的黑色羽毛,那层蒙着黑纱的眼转过来,深深地盯着他:“你不怕我?”

“是是无无无……无所住……你想看这种吗?”齐芜菁拙劣地模仿恐惧,嗤笑道,“大不了就死,挫骨扬飞,魂飞魄散。”

无所住眨眼间便移动到齐芜菁跟前,用尖锐的紫甲戳在齐芜菁的胸口:“心都快跳出来了,还嘴硬呢?”

“看来你这次不急着杀我。”齐芜菁不敢暴露自己是谁。无所住仍在三千界手下办事,三千界同他仇深似海,很难知道无所住对他的态度。

毕竟他和洛蛟从前一天至少打架三次。

死到无所谓,怕的就是洛蛟告密,将三千界引来。

这就麻烦了。

齐芜菁道:“外面的人呢?”

无所住道:“那当然是死了。”

“……好吧。”齐芜菁似乎愣了下,随即又笑起来,温声道,“那只能你也去死了。”

一根近乎隐身的细丝线不知何时穿透无所住的心脏,血顺着丝线流了出来。他这招杀不了人,但却可以凭借丝线将人短暂地操控成傀。

齐芜菁带着赌一把的心态,正要拉扯,丝线却骤然断开。

无所住冷笑一声,连眼神都没分给心口处的伤,只是略带讥讽:“你当我蠢?”

齐芜菁:“诶?”

不知为何,虽被偷袭中伤,但无所住心情不错,甚至还有功夫闲聊:“挫骨扬灰,魂飞魄散,选一个。”

“你太记仇了。”齐芜菁悄然捏了道扩声。然而时运不济,周围压根没有山猫,“好歹也是名震天下的恶神之一,非追着一个病秧子杀?”

无所住欣然接受:“不错。我替你选了,挫骨扬灰吧。”

祂召唤出紫莲台,齐芜菁道:“等下!我有遗言!”

无所住果然顿住。

齐芜菁心道:幸好她还是那个杀红了眼也会耐心听对方说完遗言的人……

无所住冷酷道:“说。”

“我家中有位……”齐芜菁一边说,一边将扩音咒的范围放大,他喋喋不休,将祖上三代,祖下三代都交待了一遍,像托孤似的,“我还有……”

无所住困惑:“这么多?”

“嗯呢。最后一个……”齐芜菁露出很有迷惑性的温顺,笑道:“我的狗死没死,我自己最清楚,但猫来了,你就要死了。”

话音未落,一声嘹亮的猫叫传来,糊满窗口的黑羽忽然破了个洞,桑青提了只猫扔进来,令屋内鸦群惊飞,黑羽乱飘,无所住三下避让。

齐芜菁后退撤身,对桑青凉笑声:“你怎么没死?”

然而这时,数十只俯冲下来的乌鸦齐齐撞向他的腰。

齐芜菁不得已超前踉跄半步,场面霎时间变得混乱,横飞而来尖喙刺烂了他的脸,下一瞬又莫名挨了一巴掌,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阳光落下,齐芜菁眼前发痒。

哗啦。

他被一双手拎着后颈从水里提起来。

“丹无生?”齐芜菁眨掉进眼的水,问,“奇怪,你怎么在这儿?”

面前的人着窄袖轻装,身形颀长,背着大弓,肩上还有只豹子的尸体。丹无生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打了几只大邪祟,正要回,顺路将你捡了。”

齐芜菁湿漉漉地悬在半空,像只鸡仔似的被他提着。齐芜菁垂下眼,叹了口气,明白自己这是又回到了从前。

他道:“你要向烛雪君告状吗?”

丹无生道:“那当然。你练习的地方不在这儿,在狼谷,这里全是高级别的大凶邪……”他说到此处,后知后觉地困惑道,“那确实很奇怪了,你咋活下来的?”

因为这是梦哦。

齐芜菁道:“二百五。”

丹无生竟还点头,骄矜道:“这是多少年前了,本将现在的身价已经三百两了哦。”

三千界从外面收过两个人,一个是生性冷酷的洛蛟,另一个就是面前这货,丹无生每天呲着大牙,乐不思蜀。

丹无生一肩扛尸体,一手单臂抱着齐芜菁。往回走的时候,齐芜菁有点局促,他犹犹豫豫,最后问了句:“你拿不拿我当大哥?”

丹无生道:“那当然。”

齐芜菁又问:“你对我是真好假好?”

这个问题将丹无生有些惊诧,他道:“日月可鉴好不好?不然我刚才救你干吗?吃饱了撑的?”

“你反正……你最好是。”齐芜菁声音闷闷的,他人变小了,似乎心眼也变得很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准背叛我,背叛三千界也不许背叛我,否则我就杀了你。”

丹无生一头雾水:“你说话真的很可怕,我听说烛雪君给你请的老师都被你拿刀砍了,妈啊……”

齐芜菁“哈?”了声:“你没开玩笑吧,什么老师?!那些邪祟懂的还没我多,它们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气来摔书现出本相,大喊‘有辱斯文’,哦……还有几个一心向正道的突然就化成了厉鬼,现在还在涤心池里念经打坐呢……你笑什么?难道它们教你和洛蛟的时候不会这样吗?有那么好笑吗?再笑我揍你哦……”

沿着这条路走,花越开越多,鸟雀和山灵的吵吵闹闹的,代表九衢尘就在附近了。齐芜菁屏住呼吸,道:“口令你说慢一点,我忘了。”

“这也能忘?”丹无生说,“那行吧,记好了!”

他嘴唇翕动,念了句口令,周遭的景象忽然就变了,那花一路开进花圃中,两侧耸立起几座青葱的翠山,头顶掠过几只大鸟,有涤清了秽气的灵鸟,还有刚收进来正乱飞的邪物,还有正在飞来飞去抓邪物的洛蛟。

齐芜菁跳到地上,对丹无生道:“我先走了。”

“哎,你去哪儿?”丹无生望向前方:“烛雪君正在前面等我们呢,祂每日都等我们。”

齐芜菁背过身:“他不喜欢我。”他拉着张脸,神色认真,“你要记得诺言,以后见面,我们不能做敌人。”

他看了脚边的花很久,须臾后,齐芜菁梦醒了。

他眼尾只剩一点潮,还有些烫,像是被拭过。少君像寻常一样盯着床帐发呆,几息后,桑青端了碗药,推门进来:“福大命大。”

“彼此彼此。”齐芜菁看到药碗,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抵触情绪,“一般命大,十分命苦,又要喝药啊……”

桑青道:“你当它??是美容水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齐芜菁说着,终于察觉出脸上有东西,他一摸,是一小块药布,“我破相了?!”他冷酷地说,“那还不如一刀将我抹了。”

桑青搅拌着药碗底下的糖:“在无所住手下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大的本领,少君何必对自己这么苛刻?”

药味飘过来,不是来自药碗,而是来自桑青。齐芜菁接过碗,拿眼看他:“我活下来是本领,你又是怎么一块不少地站这的?”

桑青道:“其实我也刚醒。”

“哦?”齐芜菁眨眨眼,忽然搁下勺子,“刚醒就亲手熬好了药,岂不是根本没熬熟?杀心可见,我不喝了。”

“我认输了……”桑青笑道,“我承认,无所住当日的确放过了我,冤有头债有主,祂的目标只有少君。”

“……是么?”齐芜菁抿了口药,若有所思。

洛蛟这次的态度很诡异啊……先前雷厉风行,说掐就掐,说杀就杀,这次见面却很有耐心,不想是来杀人的,倒像是来逗猴的。

莫非洛蛟已经认出他了?

一想到这个,少君心里直发慌,一个没注意,咕噜咕噜将碗里黑不溜秋的药喝完了。这时,白虎也进来了,他两眼放光,哈哈笑道:“先前尝过驼奶的,连苦药都变顺嘴了?”

齐芜菁道:“你来干吗?”

白虎奇道:“这我家啊。”

“什么?”听他说了这话,齐芜菁这才发现这床、这布局压根不是客舍的!

桑青道:“当日夜已深,你我身上有伤有血,不方便客舍,便来这儿了。”

齐芜菁疑道:“什么‘当日’?我晕了很久么?”

白虎道:“四五天吧,忘了,反正挺久的。看你们仨样子不像晕,更像该准备后事了。”

齐芜菁道:“还有谁晕倒了?”

白虎道:“有啊!屈氏兄妹正躺你隔壁屋呢!屈二倒是安分,不过那小曲儿倒是醒了昏,昏了醒的……说啥来啥,你听。”

好巧不巧,白虎刚说到这儿,隔壁就传来了小曲儿惶遽的惊叫!像是遇到了什么大凶邪!

齐芜菁穿好衣服,来到隔壁,小曲儿已经又昏过去了,鸦浊正在为她捏被子,听到有人来了,头也不抬:“正常,她又在喊大哥回来了。”

白虎叹道:“我的建议是,早些将她带去看医师,一直出现幻觉也不行。现在还只是看到了她大哥,过段时间这俩人突然来个‘和大哥一起玩耍’,就吓人了。”

少君拢紧了衣裳:“你的意思是,他们兄妹二人见到了屈大?”

鸦浊道:“是的。”

她三言两句,大致交待了下。

事情发生在前天夜里,鸦浊和白虎正在夜值加紧做订单,忽然看见屈氏两兄妹满面激动地跑来,说要感谢神仙显灵!

一问,才知道屈氏兄妹夜里听见有人敲门,无意打开门一看,没想到竟是死了的屈大!屈大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和弟弟妹妹打过招呼,而后回到了他以前的房间。

然而第二天鸦浊和白虎去看,屋子里却一个人没有,便以为是两兄妹劳心过度,出现了幻觉,可夜里这俩兄妹再回去,屈大又坐在家中,笑眯眯地等他们吃饭。

鸦浊疑心是邪祟,便将兄妹二人留住了,兄妹俩也因为情绪过激,反复陷入梦魇之中。

听完讲述,齐芜菁忽然沉吟不语。

白虎却不认同道:“我看不像邪祟,死了亲人的人都眼花。”

齐芜菁道:“不,兴许他们说的是真的。宛双君。”

桑青道:“嗯?”

齐芜菁看向他,神色透出些按捺的亢奋:“你还记得我让你画的那副画么?”

“记得。”桑青道,“不过我这几日每日都在观察,两幅画仍旧保持一样。”

“一样么,”齐芜菁笑道,“排除偶然,这就最好了。”

桑青将当日画的画平铺在桌上,宣纸已经略有些褶皱,想必桑青也看出了这幅画暗藏玄机,几日来一直在观察。

齐芜菁坐下:“在我让你画这幅画的前一天,我其实看清了六指神婆房子前的那幅画,但这不重要,画里有许多人,来来往往的,但你记好时间,第一天,她的画中不多不少,正好只有一千双眼睛盯着那朵花,可第二天,宛双君你笔下的这幅画,却是一千零一双眼睛。”

说话间,白虎正趴在桌上,用手指默默地数着:“六十一、六十二……”

齐芜菁拨开桌上的茶:“白兄,是这个人啊……”他手指点在一个挑担子的老农身上,继续道,“第一天的时候,这个人背过身的。可在这幅画里,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头。”

桑青撑着头,注视少君,好像少君比画有意思。

白虎道:“鬼故事了啊。”

少君目光认真:“真的哦,我不骗人,我看一眼就记住了。”

鸦浊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盯着地面:“可这和屈大有什么关系?”

“我猜,多的这双眼睛就是屈大。”齐芜菁把玩着茶杯,回忆道,“屈家小妹曾透露过,渝怀堕神祭上的那个名叫‘婴塔’就是她哥哥,而婴塔是有许多婴儿的头颅堆叠在一起的,每个头颅都可以化成不同的模样,还可以脱落而下,单独生长躯干和四肢。我在想,会不会脱落而下的婴塔能长成一个新的人,而多的那双眼睛,会不会正是代表着新的‘屈兄’已经生长成熟?”

但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若只是婴塔化成了屈大的模样,小曲儿又为什么可以真正感受到哥哥的存在?

桑青夺过他手中的茶杯,像是不经意提了一嘴:“少君在困惑什么?兄妹连心,总不会作假吧。”

齐芜菁看他,心平气和地说:“清灵君,也不会说假话。”

桑青神色无辜:“当日说这话的是观南宗的其他同僚。”

“不错。”齐芜菁依旧瞧着他,“魏师兄也不会放任同门胡言乱语,况且,镇鬼塔中的邪祟在书中都有记载。”

桑青垂下目光,将锋芒和侵犯都敛藏了起来:“别忘了,菩提门和音书宗的记载依照的是转述,而非经历。镇鬼塔内之物早已封锁,邪祟不会说话,事实如何,全凭观南宗一宗之言。”他向少君推了杯茶,举止得体,“心火要喝凉茶,少君何必生我的气?”

齐芜菁盯着他,手指微动,似乎想扯那条链子。可外人在场,他忍了又忍,最后将茶喝了,笑道:“你同我关系甚密,我怎么会生宛双君的气呢?”

少君言归正传,继续说:“前些日子我们拜访了六指神婆,发现她眼神不好,腿脚也不方便,她时常出去么?”

“没错。”鸦浊盯着地面,目光专注,正在摆弄袖口,“村里有家做衣裳的店,她常常夜里会去那儿捡些不要的布料和线,大伙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齐芜菁很早就想问了:“地上有什么?你不敢看我吗?”

鸦浊和白虎齐齐道:“没有啊。”

齐芜菁越发狐疑,但正事要紧,他道“……她可不简单。”少君回忆起那夜的场景,“她一介老妇,在土房子中搞阵法祭祀——”

齐芜菁说到这,想起自己的罗盘,忽然顿住,因为他有些分不清,当日罗盘转动是因为那白瓷坛中的东西,还是因为无所住。

少君似乎被困住了,他支着头,露出点懊丧:“今夜晚些,我会去屈家看看。”

他说的是“我”,不是“我们”。

*

几日未入住,客舍还给他们留着房。少君回去付钱续住,回了屋,他摸出笏板,还是决定联系一下魏洛。

齐芜菁背对着门,听到桑青的脚步声,他并未转身,等桑青关好了门,齐芜菁忽然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桑青不解其意似的道:“少君是怎么了?”

齐芜菁找了半天,终于在无数条未接通讯中翻出了十多条观南宗的信号。他“咦”道:“发了疯就忘,是不是活的太随心所欲了?”

桑青的脚步正缓缓靠近:“活得自由不好么?”

“嗯?你在说什么呀?”齐芜菁正在其中寻找魏洛的个人通讯咒,他没有回头,依旧冷嘲热讽道,“原来你想要自由么?那我给你——”

桑青忽然来到他的身后,呢喃了句:“对不起。”

他语气认输,似乎因为少君那句“我给你”受了伤。

齐芜菁手指一顿,半惊愕半惊喜。他回过身,抬眼瞧他:“干吗道歉?”

桑青离得很近,低声问:“你不喜欢?”

可他的眼神分明变得很泥泞,里面的侵略之意已经太露骨。齐芜菁垂下眼,笏板上是魏洛的通讯,他深谙疯狗的习性,语气警告道:“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我问些东西,你最好不要在这期间发疯。”

“当然。”桑青看着那个名字,很有风度地说,“我保证。”

齐芜菁将信将疑,他退出桑青的侵略范围,来到角落里,向魏洛发出了讯号。然而下一瞬,他就后悔了!

那道咒链不知何时显形,在桑青的力气下轻易卷上了齐芜菁的手臂,两人的距离迅速被拉扯逼近。

少君心道“糟糕”,但为时已晚,笏板已经脱手,被接在了桑青手上!

讯号还在持续发送,桑青夹着笏板,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上面有什么玄机。很快,他露出索然无味的神情,因为齐芜菁的表情更吸引他,永远都吸引他。

笏板被接收,传来魏洛的声音:“佩兰,你终于愿意和我说会话了。”

他这句话让桑青的目光沉了下去。

齐芜菁没办法,他看着桑青,只能硬着头皮答下去:“……清灵君,不好意思,我有些事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桑青盯着齐芜菁,用那双病态的、充满扭曲占有欲的双眼,将少君的面颊打量了个遍。而后落下目光,在少君眼神里瞧见了“不要”的求饶讯号。

桑青压根没打算守信用。

疯狗就是这样的,你早该有觉悟。

看他吧。

这太好了。

因为这不是目光,而是一条新的狗链。

桑青被彻底拽住了,于是他俯下了身。

第28章 桑宛双 可是他想要。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齐芜菁深切意识到他和桑青的体型差。他将桑青当做狗,是为了看到桑青对他摇尾乞怜的模样,但齐芜菁忘记了,桑青铜筋铁骨,他在真正捕猎之时,是一头冷酷魁伟的黑狮。

不要。

可这“不要”却像钩子,他在桑青充满攻击性的神情了,瞧出了“惩罚”意味。

桑青低语道:“我好想,好想杀了你。”

混蛋。

“活着太没意思了,你的目光会分给很多人,心也是。”

停下。

桑青无视魏洛的声音,一遍遍诉说道:“死了就好了,太好了……你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少君露出罕见地无措,但桑青已经弓腰埋进了他的颈窝,仿佛在一寸一寸嗅他的气味,但实际上,齐芜菁却反被桑青的味道囚住了。

“心死了,但魂魄只是我的……”桑青的气息像条游蛇,他向上,紧贴着齐芜菁的颊面,给齐芜菁一种被呷住了嘴角的错觉。

桑青说:“我想。”

齐芜菁在他问出那句“可以吗”之前,已经发出了眼神警告。他用气声说:“不可以!”

“好。”桑青似乎笑了下,他难捱喘息,却出奇地听话。

齐芜菁偏过头,凶狠地说:“嗯!”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很口渴。

魏洛的声音停顿了瞬,惊喜很快转化为忧心,他语气焦急:“怎么不说话?佩兰,你现在在何处?!”

“是啊,危险啊……”桑青的唇蹭过他颈侧的嫩肉,轻不可闻地说,“回答他。”

“我在,”齐芜菁不得已仰高脖颈,他克制着喘息,“清灵君,关于婴塔这类……”桑青的忽然眼上他脖子上的细肉,在犬齿下细密碾磨,刺得齐芜菁险些没站稳,他定住神,继续说“,这类邪祟,清灵君有更详细的参考吗?”

齐芜菁感受到了什么,忽然抖了下。他慌不择已地向后倒去,却被桑青圈着腰摁回来,紧贴着轻蹭。

魏清灵道:“菩提门印发的第二册……”

“我不要、书。”齐芜菁难以站立,他几乎是悬空坐在桑青的掌中,“你作为观南宗……大弟子,我信你。”

眼尾潮了,那颗红痣变得更艳冶。少君好像变得很可怜,他力气都是软的,整个人被桑青抱在半空。他的前面和桑青贴着,只有布料擦过的声音。

“嗯……”齐芜菁忍不住战栗,他一面想要远离,一面又克制不住地迎合,这令他生出些耻辱的泪花。

放开……齐芜菁勾着他的脖子,他完全被桑青抱在身上,悬滞的身体令少君生出些惊慌地不安,以致于他不得不抱紧桑青,反复地说着苍白的训令,放开,放开……

少君藏得很好,他将喘息和“嗯”声都藏到了桑青的肩窝里。魏清灵短暂地没有察觉出异样:“但其实……婴塔属于边缘小怪,婴塔之物是靠怨灵累积形成的,除了会随机复刻所见之人的面貌以外,没有任何攻击性。”

“这些我知道……”齐芜菁忽然十指蜷起,他很害怕掉落,几乎隔着布料,将桑青的后背抓出了痕迹,“它的生长呢。”

……到底在问什么啊?

魏清灵道:“稍等,我翻一下笔记。”

贴合处的布料已经被蹭潮了,齐芜菁伏在桑青的肩头,流了很多汗。他一改常态,妥协般收起恶劣的锐刺,说。

好高。

要掉了。

去床上。

桑青。

桑宛双……

桑青偏过头,在他耳边哑声夸道:“乖孩子。”

齐芜菁一愣,他竟在这声夸奖当中险些哽咽,也在鼓励当中失了把控,溢了点出来。

可恶!

少君偏头,报复性地咬住桑青的脖颈,根本不收力道,一下就将桑青咬伤了。桑青任由他啃咬,单臂抱着人走到床前,一俯身,齐芜菁倒在了床上,笏板就放在他耳侧。

魏清灵的翻书声忽然停止,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怎么了?”

“……没什么。”然而话音刚落,齐芜菁忽然弹坐起来,他的无措和推搡并没阻止桑青的俯身和靠近。

桑青正在他的腿间,膝窝都被桑青掌着,并不让他收腿。高挺的鼻梁更先碰到,桑青的气息沿着轮廓蹭了圈,他的鼻尖沾上了少君的潮,却并不餍足。

笏板里的纸页声停止,魏清灵道:“找到了,佩兰,还在听吗?”

舌很烫。

少君浑身发颤,热汗涔涔:“在,你说。”

魏洛道:“婴塔身上的婴儿头到了一定时期会掉落,变成一个与常人相差无几的幼婴,但它不需要哺乳,也不需要摄取吃食,可自行长大……”

齐芜菁的两条腿都落在桑青的手里,他失控地打着颤,去一遍又一遍被桑青禁锢着,不许他夹着。

汗和泪都流了下来,少君难以抑制地小声喘息。齐芜菁有些不明白欲望的来历,三千界从来没有教过他如何掌控和消解,他将其当做人之常情,毫不畏惧在桑青面前袒露情欲,以为这样是谁都行。

然而在这一刻,齐芜菁不可否认,他对桑青的欲望比想象中的汹涌。

不可以继续,可是他想要。

齐芜菁那双发红的眼里全是水雾,他垂下失焦的目光,依稀能辨认出桑青的模样,还能听见狎亵的声音。

桑青狡猾,他的安分守己一扫而空,少量的克制也将被他挥霍而空。他的唇很软,舌很滑,令人分不清是在玩弄还是亲吻。

轻薄中似乎有虔诚。

少君忽然用手掌摁住桑青的头,他迎合桑青的动作,撞到了桑青的舌。在极度的刺激下,齐芜菁几乎要喘出声来,他安定心神,哑声道:“……不要停。”

“仅需九日左右就能完全成人……”魏洛反倒被这声“继续”打断,他再也忍不住,恼怒地合上书页,急切道,“你到底在哪儿?师伯说你要来南舆,我已经等了好些天?为何不接我的通讯?你和谁在一起?”

少君的腿架在桑青肩上,颤个不停。在最后,他其实只差一点就能推开桑青了,可桑青却反扣住他的手,更近了一步!

齐芜菁“咚”地声倒在床上,他盯着上方,眼神散涣,已全然失焦。

浪潮来得太剧烈,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桑青的吞咽声,这声弦断,令少君不仅弄脏了桑青的衣领,还哭湿了被褥。

少君还在痉挛和喘息。

桑青捡起被褥上的笏板,礼貌地说:“你好啊。”

他的声音让魏洛一愣,魏洛更加笃定方才的哭声不是错觉,他态度骤然变冷:“佩兰在何处?你对他做了什么?!”

桑青侧身,从身后抱住还在余颤中的少君。他贴在少君的耳侧,话语里都是笑意:“来,告诉他,我们做了什么。”

他声音低柔,像是在哄。

魏洛厉声道:“说话!你们在干什么?!”

齐芜菁没了力气,哑声道:“……没有。”

桑青倏忽拿走了笏板,困惑道:“没有么?那我们刚刚……”

齐芜菁将狗链扯过来,他翻身想要教训,却抵在桑青的额前,困倦地说:“你乖……”

这两个字仿佛敕令,令桑青切断了通讯,将笏板扔开。他的果断令齐芜菁胆颤,少君撩起沉重的眼皮,和桑青近在咫尺的目光相对。

“我乖了。”桑青道,“会有奖励么?”

齐芜菁眼尾泪渍未消,露出点笑。

“我们可以一起死么……”桑青的神色专注,“我是谁?”

齐芜菁挑着笑,还是那句话:“桑青,桑宛双啊……”

桑青道:“不对。”

他目光坚定,好像一定要让少君说出个满意的答案。

“别无理取闹了,”齐芜菁困得不行,“当狗还当上瘾了。”

“和疯狗讲什么道理,”桑青忽然扣住少君的手腕,凶猛的占有欲里全是累累伤痕,他轻声呢喃,“对我说我是你的。”

*

齐芜菁一觉睡到夜里。

梦里并不安稳,可少见地,这次梦里的人竟不是三千界,而是桑青。

迷蒙间,齐芜菁似乎听到桑青问他:为什么总那么偏袒魏清灵?

其实算不上偏袒。

因为魏清灵是陈佩兰敬重之人,他不可以冒犯,也不可以猜忌,可他终究不是陈佩兰,因此又不能太僭越,要保持一定的疏离。

醒来之时,屋子已被收拾妥帖,被子也盖得很规整。少君翻过身,盯着上方,放空地想:救命,累晕了。

他又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会儿,脑子一片空白,压根想不起来魏洛说了什么。

齐芜菁:“……”

他摇晃小狗链,过了好一会儿,桑青才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齐芜菁正在走神,他看向桑青,欲言又止,须臾后才蹦出个:“宛双君真是好精力。”

桑青将菜摆了一桌,欣然道:“多谢夸奖。”

齐芜菁搭了件衣裳,坐到桌前,桌上六道菜,就有两样是他最不喜欢吃的。少君不想拂人心意,只挑拣着剩下四道吃:“白日里,魏清灵说什么了?”

“这才多久,”桑青夹了点青菜,“少君贵人多忘事。”

齐芜菁咬着筷子:“怪我?”

桑青笑了下,他知道齐芜菁想听什么:“婴塔脱落后九日成熟,化作成人,里面没有真人的魂魄,只徒有一副空壳。”末了,他强调道,“观南宗魏洛魏清灵亲口说的。”

“哦。”齐芜菁小口咀嚼,“我其实也没怀疑你说假话。”

桑青不语,端了杯酒要喝。齐芜菁如临大敌,赶紧护紧自己的杯子。他道:“那这就说不通了。”

“想要说通很简单,”桑青淡然道,“你依旧不觉得魏清灵在撒谎?”

齐芜菁不想扯这个事儿:“可他撒谎有什么好处呢?屈家只是做普通商贾生意的,他身为观南宗的门生,难道图财么?”

“撒谎不一定非得得到什么好处,也能免于失去什么。”桑青很快吃完,搁下碗筷瞧他,“镇鬼塔倒,出逃的邪祟已被全部捉回,宗门其他弟子曾帮忙清点过,这个应该做不了假。”

齐芜菁细嚼慢咽,思索道:“你的意思,化成‘婴塔’的屈大,是另外被造出来的?不吃了,我们现在就去屈家看看。”

桑青却看向窗外:“不必去屈家,他在刀铺。正好,你的刀好了。”

*

齐芜菁在路上听说了个大致。

两刻钟前,屈大忽然从屈家破门而出,直奔白虎和鸦浊的刀铺。他行为慌乱,一路上撞了不少行人,大伙儿早听说他死了,没想到却在大半夜撞鬼!一时间人仰马翻,闹了不小的动静。

二人赶到之时,屈大正木愣愣地坐在屋内,神情茫然,只会重复机械地喊“小曲儿、小双”。白虎和鸦浊分别站在他前面,兴许也是觉得青天见鬼,悚然无比,正一言不发得和他干瞪眼。

齐芜菁走到屈大跟前,观察几许。面前这人长得同屈兄一样不假,但目光却很陌生,好像没见过齐芜菁一样。

“屈兄,我们见过,”齐芜菁道,“你若记起我是谁,我便带你去见弟弟妹妹。”

提到“弟弟妹妹”,屈大终于慢吞吞地将视线转向齐芜菁:“你、你……”他拼尽全力冥想,精神崩溃道,“我不认识你,我记不起来!我不认识你!我要我的弟弟妹妹!!”

他呜呜咽咽,鸦浊听烦了:“无用,他连无樱村所有人都不认识,只记得屈家的两兄妹。”

然而正说着,屈大却“啊!”地大叫起来,他捂着头,重心不稳,“嘭”地声摔倒在地上!

齐芜菁亟亟后退两步。

只见屈大似乎忽然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他像虾一样蜷曲着身子,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嘶吼道:“疼疼、好疼!这是我的!不要抢、不要抢!”

齐芜菁当机立断,蹲身点住他的心脉,喝道:“关门!有东西跑进来了,正在挤他的魂魄!”

一点金光自齐芜菁的指尖蔓延开,屈大的身体像被少君摁碎的镜子,金色的脉络从心口散发到四周。

很快,整个铺子地面都是爬满了金色脉络,锁魂链如同疯长的枝丫,将屈大体内的魂魄固定住。

沉寂多时的罗盘,在这一刻遽然转动起来!

事态棘手,齐芜菁道:“他体内有两束魂魄,正在奋力争抢,现在需要菩提门的银镜驱魂,有没有普通镜子?”

鸦浊道:“我去隔壁借。”

桑青拦住鸦浊:“门上镇有拦灵咒,开门等于找死。”

他看向齐芜菁:“外行人最后不要随意调动此书,否则驱魂变招魂。”

齐芜菁道:“我自有分寸。”

“从没见你寻死之时有过分寸。”桑青不知从何处摸出片银色夹片,是镂空的叶子形状,“音书宗的驱魂曲够用了。”

他将薄叶置于唇间,遮唇吹上一曲。第一个音律出来之时,屈大猝然绷直了身子,两个魂魄互相争夺,齐芜菁的罗盘发疯似的转动,最后剧烈抖动着停在某个方位。

一张婴孩的脸被从屈大的额角处拉扯出来,它凄声尖叫,狠命挣扎,是极凶极邪的怨灵!

这时,大门忽然“轰”地声向内倒塌!

无数婴孩的怨灵破门而入,阴风狂作,在拥挤狂躁的怨灵后方,是那位抱着白瓷坛的六指神婆。她的颓样不似从前,那双白瞳正在书写辛辣的诅咒:“去,把那身体抢回来,‘他’是你们的!”

齐芜菁立刻抛出三道符,在悬空中排列成三角阵法。金色大阵瞬间扩大,挡在屋内四人之间。

怨灵如疾风骤雨般“嘭、嘭”砸在金色大阵之上。

齐芜菁冷笑一声,对桑青道:“有我在,别停,继续吹。”

六指神婆道:“你们该死!”

齐芜菁莞尔:“老婆婆,我倒想祝您长命百岁呢。”

这屋子中动静不小,原本黑灯瞎火的村子,陆陆续续亮起了好几十盏灯。

“神教,宗门?!一群烂种,你们竟还有脸来插手这个事情!”六指神婆凶狠道,“这种身体本就是造出来,给这些女娃的,你们这群下贱种的后人,都是你们害的!”

齐芜菁做出一副很乖的模样,他点点头:“您也是指桑骂槐多次了。可不知者无罪,您有什么冤屈不如说出来。”

“冤屈不在老妪。”六指神婆面露阴狠,“你要想听,便让它们告诉你吧!”

糟糕!

地上的屈大惨叫一声,魂魄剥离的疼痛胜似抽髓!

那只挤入屈大身体的婴灵正在阵法之内冲撞,齐芜菁分身乏术,却听桑青道:“专心眼前,背后有我。”

听了这话,少君头也未回,答道:“好。”他果决再甩出三张符,造出一道阵。前后两个法阵,将六指神婆夹困在其间。

桑青张开五指,单膝而跪,他掌心显露出“卍”的符篆铭文,像是划开的伤口,单手将怨魂摁在地上。

怨魂的脑袋越来越小,面相越来越扭曲,最终“嘭”地声,被桑青摁得魂飞魄散,彻底消亡!

六指神婆见状,发出悚然的大叫!

少君支撑着两方大阵,灵能分散,被婴灵击打得连连后退。这时,他背心受人一掌,将他稳稳托住。

“少君!”白虎和鸦浊齐齐喊道,“接刀!”

桑青道:“只守不攻可不够,拿新刀练练手吧。”

齐芜菁神色一怔。

然而来不及多想,齐芜菁立时停止了灵能输出,在收阵的同时,少君旋身接下了一红一白两把刀。

他握住刀柄,心中竟陡然升起一股诡异之感。刀身轻巧,泛着冷光。他反握刀柄,迅捷向后刺去!

他砍向魂灵,竟然有血飞溅出来。齐芜菁愕然,发现这两把刀上都有若隐若现的咒文,这绝不是一家普通的刀铺可以打造出来的凡刀!

六指神婆一改阴狠的面貌,慈和道:“女娃们,夺了地上那具身体,你们就能长大了。”她在看向齐芜菁时,立马变得怨恨起来,“是他们这群虚伪的宗门人,自称是神祇后人,却将你们滥杀活埋,剔骨仍旧火炉里——”

那瓷瓶的瓶身上,全是诅咒。六指神婆小心抱着它,就像在抱自己孩子。

怨灵声嘶力竭,和当年炉子里的痛苦啼哭如出一辙。六指神婆流下泪来,她道:“我平日里不让你们出来作祟,可现在好了,只剩一具身体了。抢过来,抢过来!”

夜空中黑鸦划过,齐芜菁的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黑羽。说来也怪,那黑羽分明轻盈,却死死黏在少君的肩头。

血染红了雪银冷铁造出的白刀,他手握两把红刃,刀风诡异。很快便杀灭了三只婴灵。

六指神婆见状,忽然大叫:“等一下!不要杀了、不要杀了!”

她急匆匆地打开瓷坛,似乎想要将这些怨灵召回,可它们却完全不听使唤,横冲直撞,在齐芜菁的刀下散了一个又一个。

六指神婆呆呆地跪倒在地,她想起什么,立刻双手合十,低低念起咒语来。

与此同时,那间土房子中的绸带“叮铃铃”地飘起来,地上的红烛火焰骤然熄灭。那些躺在角落里的布娃娃开始颤动,她们笑容诡异,五窍忽然渗出鲜血了。

婴灵杀到一半,似乎被迫受到了某种召唤,要将它们强行收回。

忽然,这写婴孩的怨灵停下杀伐,齐齐调转回头,满是怨恨地朝六指神婆袭去!六指神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似乎从没想过自己亲手养的“孩子”会想置她于死地!

齐芜菁见状就朝外冲,想要拦截,然而桑青却忽然以更快的速度擦身而过,短短一瞬间,他听到桑青说:“可以了,交给我。”

方才飘零在地上的三张符纸,倏忽飞起来,它们紧跟着环绕在桑青身侧,而后停滞在六指神婆跟前,骤然拉开一个大阵!

豕突狼奔的怨灵全部“嘭、嘭、嘭”砸在阵上,烟消云散。

六指神婆满脸血痕地倒地。

“哗啦!”

白瓷坛被摔得粉碎,里面的白色齑粉散落一地,夹杂着活人的指甲和几率花白的头发。

桑青收了阵,几张符纸全部燃起来。

六指神婆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啊!”

桑青冷冷道:“就差一点,你就让她们不得安息了。”

鸦浊和白虎避完风头,掀开帘子,从后面跑出来,扶起六指神婆。

齐芜菁缓了缓心神,将地上的锁魂链收了。他走到六指神婆跟前,神色不虞:“这些女婴是当年拿去做骨瓷的祭品吧,为什么是你会将她们的魂魄收集起来?”

六指神婆神情阴鸷,将手指向了齐芜菁。

第29章 新生血 这是死在她手上的第三个孩子。……

六指神婆露出恶鬼般狰狞的神色,一字一句道:“是你、你、还有你!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她颤着手,将地上的粉末捧起来,然而天不遂人愿,夜里忽然落起雨来,将她手中的骨灰全部冲走了——

雨啊……那些个夜晚都下着很大的雨,她草鞋都被泡烂了,泥水溅满她瘦削的腿,可她不能停、不能停!

她跟几个小妹轮流换着,端着一盆血水出去,又端着清水进来。

里面大喊:“六指阿嬷!头卡住了,你快来看看!”

她立马水盆递给了旁边的小妹,撩开了女人的裙裾。女人半蹲着,双腿正在发颤,因为生产,她几乎失去了所有支撑身体的力气,只能被被身后的妇人抱着。

六指抹了汗,心里莫名忐忑,但仍旧鼓励道:“马上了,马上了娘子!再用点力气!”

这是她接生的一百二十三个孩子。自从她搬来这个村子过后,村子里便只有她一个接生婆。她呢,从前接生过很多婴儿,技术好,大伙儿都夸她的六根手指接的不是婴儿的脐带,而是往生路。

可是这次流太多血了……

外面电闪雷鸣,轰隆隆的,让她心里慌得发痛。

不知过了多久,娘子向后倒去,婴儿终于掉出来了,六指捧着她,是个乖巧的女婴。可太乖巧了,她一点声音也不发。

六指来不及松口气,狠狠地拍打婴儿的脚心。

怎么不哭呢?

哭出来就好了。

“轰!”

惊雷乍响,“重蹈覆辙”四个字是老天降下的敕令!她没淋雨,却湿漉漉地滴水,白光打在她苍白的侧脸,像是只水鬼。

娘子身体还很虚弱,问:“阿嬷,孩子乖吗?”

六指瘫倒在地上,门外的雷仿佛正劈在她的身上,她呢喃:“孩子、孩子……”

婴儿全身软绵,脸颊发紫,出世的半个时辰,六指亲手为她做了张裹尸布。

——这是死在她手上的第三个孩子。

她的确接生过很多婴孩,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这双接新生的手,忽然变成了夺命的魔窟!

满手新生血啊。

他们说,这几年神祇发怒,降下灾祸,勒令方圆百里的新生儿不可临世,重进轮回。可六指不服这狗屁神,动不动就发火、心眼比针孔还小,降下的罚戒却能死成千上百的人。

这是神么?是鬼!

雨每日都下在她的身上,令她心里湿漉漉的,背满了罪孽。

六指盯着这双手,想要砍掉它!剁掉多出来的那根手指!这是不祥之物,一切都是它在作祟!

然而在某天夜里,雨却忽然停了,她听到乱葬岗中传来婴泣之声,这声音令她浑身战栗起来!

她捂住双耳,以为是婴孩化作厉鬼,来找她索命了!

就在这时,一头野狼跳进了她的院子里。

它从嘴里叼着一条婴儿腿,用冒着绿光的眼睛幽幽看着她,六指大惊失色,仿佛又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闻到了雨夜的腥味。

泪水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

她没有武器,只有腥味难消的接生盆和发霉的巾帕,还有赤手空拳下多出的一根手指。

究竟是如何杀掉野狼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夺回那条腿后,她被抓烂了眼睛,耳边依旧萦绕着无数婴儿的声音。

不是啼哭,而是笑声。

她们夸她,好像很开心,很喜欢她。这一刻,六指心中酸楚,她一把年纪,却仿佛成了新生的母亲。

不久后,六指循着哭声来到了乱葬岗,那条路布满泥泞,像融化的铁水,烫烂了她的草鞋。

烫?

乱葬岗里面有一座破庙,里面供着一尊断头神像,神像前火光大盛,是鼎烧来发黑的火炉!倏忽间,婴啼大恸,仿若雷鸣!

六指瞧见一个人蓦然弯下腰,从脚边倒提起死婴的两条腿,晃悠了两下,然后像扔瓜皮一样扔进了火炉之中!

刹那间,那火如洪水猛兽,逃出火炉,火焰窜天,与神像齐高!

那人见状,露出心神向往的表情,虔诚跪拜,口中反复念着几句话:“死婴活婴九十九,请明王收弟子,准我入观南。”

死婴活婴九十九啊……

六指揪住齐芜菁的衣裳,指甲渗出血来:“那小官为了入神门,拿九十九个刚入世的婴孩做敲门砖!那大火之下埋的全是婴孩的白骨!”

齐芜菁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沉思道:“原来观南宗的入门考核竟这么骇人听闻?”

六指神婆见他信了,那副怨恨的模稍缓,只一个劲地咒骂:“你们这些做神的、做官的最是虚伪!”她阴狠地说:“她们不会放过你们的!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可是阿嬷。”齐芜菁道,“你将她们困在狭仄的瓷坛当中,就是为她们好么?”

六指神婆说:“因为她们想要报仇!她们必须得报仇!”

齐芜菁道:“如此一来,她们只能化作厉鬼,不仅恨那真凶,也恨你!”

六指神婆道:“胡言乱语,挑拨离间!我那么爱她们!她们怎么会恨我?!”

齐芜菁指出:“瓷坛中有你的指甲和头发,你用自己的发肤为引,将她们禁锢在瓷坛当中,令她们永不得安息!”

六指神婆的眼神中突生寒意,她森然道:“你懂什么,她们不需要安息,她们只需要再活过来!”

音落,她忽然伸出手掌,朝齐芜菁打去!齐芜菁反应迅速,已经挡开,然而在触碰的瞬间,他魂魄遽然一震,像要出体一般!说是迟那时快,他的后背被人接住,强行入体的外魂被桑青一掌拍了出去。

齐芜菁眼前都是重影,连身形都无法控制。只听得六指神婆尖叫一声,齐芜菁道:“发生什么了?”

桑青淡淡道:“魂飞魄散了。”

他那只贴有珍珠的眼睛闪过一抹红,六指神婆忽然没了声音。

桑青收回目光,道:“你魂魄不稳,须得先固魂。”

“好,”齐芜菁也不逞强,他手臂搭上桑青的脖子,被抱了起来,“要多久?我们今夜就要赶路去南舆。”

桑青道:“今夜不行,最快得明早再走。”

“那么久?”齐芜菁略有所思。

在他思索其间,桑青已经抱着人飞快回到客舍。

一路上,齐芜菁耳旁嗡嗡作响,他的魂魄好似被撞在不合尺寸的容器里,在颠簸中左冲右撞。

他和桑青面对面坐在床上,目光中都是光圈。齐芜菁意识仍旧清醒,五感却难以控制,忽然,他感受到有人捏起他的下巴,齐芜菁混沌着眼神,被迫于桑青对视。

桑青问:“少君真是不要命的一把好手。”

齐芜菁没心情和他玩笑,直接交代了:“使用锁魂链需要用到驱动之人的魂魄,一时不小心,用了很多条。”

言毕,桑青忽地将手指点在少君额前,先是一阵冰凉,旋即是一阵蔓延开的灼热,齐芜菁在脑海里猝然看见一双正紧盯着他的眼睛!

是桑青的眼。

齐芜菁猛然推开桑青,后知后觉地问:“固魂需要窥探我么?”

桑青握住他的手:“固魂之法,少君读那么多书难道不知?我若为你固魂,是定能瞧见你的魂魄的,同样的,你也能瞧见我的,一来一往,怎么就算窥探了呢?”

齐芜菁皱起眉:“不要了,时间紧急,还有正事。”

“不必急这么一会儿。”桑青说,“现在出发,也还有两日半的路程。少君自行调理,少则半月,若这途中遇到什么邪祟,少君魂不附体,可不适合战斗,岂非更要耽误行程?”

“我不需要,我的身体我最清楚。”齐芜菁扯过他的链子,温声道,“窥探我令你很愉悦么?不如一并说出来,还想做什么,我都满足你好不好?”

桑青不急不慢:“少君那么害怕我瞧见你的魂魄么?”

“是啊。”齐芜菁应对自如,“你要看的东西最腐烂,不如好好盯着这张皮囊,他满足你不就好了?”

齐芜菁语气中浑不在意,将“他”和自己剥离开来,那点暗示里掺杂着薄情,仿佛除开这身皮囊,他和桑青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人。

桑青静静地瞧了他片刻,没说话。而后倏地笑了,竟觉得有些荒谬:“你是这样想?”

齐芜菁并不动容,他道:“床笫之欢如流水,过了就过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刃的就是你我这种货色。”

“负心薄情的人只有少君一个。”桑青莞尔,“说这话的意思是要提醒我什么呢?”

齐芜菁道淡然笑道:“提醒宛双君,当心掉脑袋。”

他松开咒链,整理衣衫,就像在重新整理二人之间的关系。桑青道:“少君心里敞亮,只想着安危,不像我,想了很多。你难道——”

“不想知道。”齐芜菁谈笑似的将人推开,“一条链子绑起来的关系,往深了讲就没意思了。”

“自然,链子在少君手上,你可以随时撒手。”桑青忍不住扯了扯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我也并没有要从此就离开。”

“你明白就——”齐芜菁忽而愣住,“你放才说什么?”

桑青道:“少君以为这条链子易断,那不妨试试。”

“试试什么?”少君顿感不妙

“试试究竟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薄情。”顷刻间,齐芜菁双手被咒链反套住。不知是谁在拉扯谁,在遽然缩短的间隙里,齐芜菁竖起浑身的刺:“你要看?好啊,看啊,我才不在乎!”

桑青没有用手指,而是与他额头相抵。

“你最好不要后悔!”齐芜菁身口不一,他狠笑着,“我一定会好好、好好欣赏你的表情。”

那双眼闯进来。

桑青像头刚睡醒的狮子,带着点懒意,盯着跟前的猎物。

齐芜菁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他脱离了陈佩兰的皮囊,正挑着点笑和狮子对视。

那目光带着玩味和挑衅。

仿佛在说:看清了么?我是谁。

第30章 入观南 “带你去别的地方看星子!”……

片刻后,齐芜菁神魂归位,桑青和他分开,正看见少君意兴阑珊地打量。

桑青道:“我脸上有东西?”

他这话让齐芜菁挂不住笑,少君神色几变,从看好戏变成了将信将疑:“我是谁?”

“紧那罗门的佩兰君。”桑青语气佻达,“这话倒有趣,少君觉得自己是谁。”

“我在问你,怎么倒反过来问我。”齐芜菁疑神疑鬼,心道:难道他没有瞧出来,这里面装的不是陈佩兰的魂魄?

少君遮掩般来到桌前喝水:“那六指婆说的话真假难辨,各宗门的入门考核向来是公开的,更何况是观南宗这样的大门派,真发生这样的事,早被各门派围剿查办了。”

齐芜菁收拾好包袱:“婴灵未知,六指婆的房子里兴许还养着鬼。她在找婴塔做婴魂的容器,暂时不会伤害活人,只不过屈大的状况,还得找屈三确认一下。”

二人回到刀铺,和小曲面对面,要她把当时的梦境再讲一遍。

小曲儿见他神色凝重,不敢添油加醋,托盘告之:“事情是这样的,当日大哥和他的同僚约好在鹿野林和柳太公碰面,谁知林中忽然窜出来一个食尸人,对他二人发起攻击。大哥被咬断脖子,从山林滚到了河边,但在弥留之际,大哥忽然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戴着半脸鬼面,拿着一把长刀,对大哥说:‘这很稀奇,如今世间已经无人拜我了,既然你求了我,我便为你指条生路。’

“大哥原本就见祂眼熟,此刻幡然醒悟,确认祂是三千界。三千界指着跟前的这条河,让大哥从这跳进去,不久后,便能回家来找我们。’于是大哥便照做了。三千界临走前,还对大哥说,下次不要将祂的木雕神像做那么丑,当心求到其他东西。我原以为这只是那恶神的把戏,祂臭名昭著,嗜血滥杀,怎么可能会帮……可是大哥真的回来了!”

众人看向床头,屈大此刻正躺在床上,他魂魄受缚,暂时没有其它东西来抢身体。

原来求祂就能见到祂么……齐芜菁收回目光,稳住心神:“那些木雕可还在?”

屈二道:“家里还有很多。大哥时常去各地走生意,会雕很多神像。但他常说,求人不办事比求人办事更容易,因此他不雕南明王,不求大腹行等神祇的保佑,反而喜欢雕那些邪神邪佛,去求他们不要作祟。”

小曲儿又道:“仙君要木雕像的话,我可以回去拿。”

齐芜菁道:“不必了,我们今夜还要赶路。”

小曲儿有些惶悚:“今夜就要走么?可六指神婆饲鬼,大哥在这——”

“你别忘了你大哥将谁求来了。”齐芜菁轻讽道,“这条生路是祂允下的,若不能保你大哥活着,我看这‘恶神’祂也不必当了,有名无实的废物。”

鸦浊和白虎忽然齐齐向右看齐,桑青挑高了眉,还带着笑。

屈家俩兄妹哪想到他敢这样评判三千界,一时惊骇失色,不敢继续谈论。

*

齐芜菁在村里买了两匹马,趁着夜色上了路,在第三日曙色前赶到了南舆,远远便瞧见一跳蜿蜒刺目的熔岩火河。

四独河对面,是一座高墙围起来的城池,城墙上插了许多幡旗,在热浪中扭曲。

齐芜菁脱了外裳,露出一身银丝绣的云浪纹雪青绸缎长袍,显得矜贵典雅。

少君道:“好热。”

这里热风滚滚,风沙眯眼,两人吹了满身的沙,跳下马之后在原地抖了半天筛子。

桑青也脱了大氅,不知怎么竟发出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引得少君侧目。

齐芜菁瞧了他半晌没说话,而后费解道:“我说那日结账之时怎么那么贵,敢情你全给自己买饰品去了。你有病啊?干吗把自己一身挂得花花绿绿的?!”

桑青着一身鸦青色的山河纹窄袖修身袍,双肩配有银制流苏肩饰,胸前挂着繁奢璎珞,由金、银、玛瑙、琉璃、阵磲、玫瑰七宝做成,其下垫着祖母绿的琉璃佛珠……还有腰饰、挂饰……

齐芜菁:“……”

倒也不能说不好看,色彩搭配妥帖,奢简得当,只是有些太夸张,像只花孔雀。

桑青不以为然,仿佛经常这样打扮似的:“既然来观南宗做客,可不能让少君丢了面子。”

齐芜菁不忍直视:“……丢得也差不多了。我已经联系了清灵君,过会儿就有同僚出来接应,这条河……”

四独河中的火浪湍急,拍打在高耸的河壁上,溅起的熔岩将两侧的石壁烧成了黑炭。齐芜菁忽然鬼使神差地走到河边,朝下望去。

高高的河岸旁设有结界,防止行路之人失足掉落。

齐芜菁说:“我听说,四独河只烧身负罪业之人……”他探出头,神色困惑,莫名感觉这火河之下,似乎有双眼睛在看着他,“本人魂魄污秽不堪,想必能做火河中的饵料。”

桑青行至少君身后,道:“现在投河可不是个好时机。”

齐芜菁被火风吹得双颊发红,他道:“紧那罗门为无生果麾下的教派,南明王在下面,未必敢收我。”少君皱起眉,“奇怪,这下方有活物么?”

桑青瞧着他背影:”怎么了?”

齐芜菁纳闷道:“我总得有人在盯着我。”

正说着,城门忽然打开,降下一座冰蓝色的琉璃桥。三名着古朴短袍的观南宗弟子骑马而来,他们头顶高冠,额前点有朱砂,腰侧插幡旗挂葫芦。

桑青挖苦道:“做观音一定要这副清高的穷酸样吗?”

“装扮成花孔雀就能普度众生了?”齐芜菁看他一眼,“傻狗,你这一身的钱是我付的。”

魏洛打头,勒马停在齐芜菁跟前,他有些高兴:“你来得很晚,前几日师伯就给我发了通讯,是——”

叮铃哐啷。

齐芜菁:“……”

桑青将先前骑来的两匹马托付给远处的人家,而后缓慢走来。他装扮实在夺目,魏洛一眼瞧见他,脸色骤然变得阴沉:“他怎么也来了?”

齐芜菁干笑两声,随口胡诌道:“我不太认得路,多亏宛双君……”

“你骗我。”魏洛翻身下马,走到齐芜菁跟前,“从前在煜都,你最会认路。是不是他非要跟来?”

一瞧见魏洛,桑青就莫名困倦起来,连个眼神都不愿给。齐芜菁道:“让他来也是师父的授意。”

“我明白,佩兰。”魏洛温声道,“我听说了,师伯允他跟随,是为了保你路上安危。可如今你人已经安然到了南舆,我可以保护你。之后返程,你若害怕,我也可以告假探亲,随你一起回煜都。”

齐芜菁轻咳一声,一双大眼转了又转。桑青活动了下脖子,仿佛准备大展身手,齐芜菁赶紧将他拦住。

少君福至心灵,忽然为难地说了句:“清灵君,你误会了。”他把玩着桑青腰带上的铃铛,不疾不徐道,“煜都收奴的玩法有很多种,宛双君这种……是不能离开的,我夜夜都很需要他。”

余下两名观南宗弟子对视一眼,惊掉下巴:他就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了。

魏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怎么……我原没有将你和他想得那般龌龊!”

桑青感慨道:“那你可真是心地纯良啊。”

魏洛忽然摸向腰侧,那里有面黑色的幡旗。齐芜菁立刻退了一步,直言不讳:“清灵君,我们远道而来,便是客。若水师伯和师父之间情深义重,若是不欢迎我们,直言便是,何必动起手来,拂了两位老人的面子?”

听到自己师父的名字,另外两位看热闹的弟子也跳下马来,摁住魏洛的手,劝阻道:“师兄,师父交代了,要好生招待佩兰师弟,不可忤逆师命啊!”

魏洛用力握拳到手指泛白,他看向齐芜菁,又垂下眼,落寞地说:“失礼了。佩兰,我带你进去。”

魏洛在前,齐芜菁紧随其后,那道琉璃桥上做了几道阵法,底下的火浪被尽数阻拦,桥上甚至称得上凉爽。

观南宗的普世之念,“众生无明而造业,观照自我以修行”,其修行之术不在“灭”,而在“镇”和“炼化”,最出名的便是鎏火金箭和镇神符。

齐芜菁在去客舍的路上,路过间茶馆,有人正在二楼唱戏。待看清扮相,齐芜菁目光一顿。

那女子双目渗血,跪地嘶声哀嚎,她满身的衣裙都是鸦羽所做!八九不离十,这扮的是无所住!

而另一方,一名头戴忿相佛面、怒发冲天的四臂神正高举长矛,从背后将“无所住”愤然刺穿!

魏洛边走边说:“宗门大比在即,镇神符的符法已经不外传了,你若想学,须得等到宗门大比过后了。”

齐芜菁神色困惑,不得已收回目光:“什么宗门大比,我怎么不知?”

“这是前些日子各宗门的掌门之人商讨出来的。”魏清灵带着人转过一个幽静小径,“天下常年以观南宗、紧那罗和菩提门三大宗门坐镇,只因为我们是三大神祇的直属弟子,宗门大事的决定权便落在我们手中,其他门派自然不服。于是便商讨出了‘宗门大比’,到时候会放出不同级别的邪祟来试炼,大伙儿各凭本事上桌。”

言语间,齐芜菁被带到一处幽深僻静的院子,魏洛道:“我知晓你喜欢清净,这处院子我早早就命人留下来了。”

齐芜菁道:“清灵君费心了。”少君左右查看,却发现是个独舍,只有一张床,“那么宛双君……”

“不必忧心。”魏洛冷然道,“别的地方还有几个客舍,离你这里较远。”

桑青鹦鹉学舌道:“清灵君费心了。”

魏洛脸色难看至极,他维持着最后的风度:“佩兰,夜里我在落霞处准备了接风宴,师父有命,你一定得来。”

*

落霞处是观南宗向北、一处可以观赏日月星霞的营地,四面皆是黄沙。

齐芜菁掀开帘子,魏洛已经在等着了。

少君看了眼四周,表情困顿道:“怎么只有清灵君一人在这?”

“师父和师弟们临时有事。”魏洛已经喝了点酒,“你不是喜欢清净么,现在只剩你我了。”

齐芜菁站在门口没动:“那想必清灵君是有很要紧的事吧?”

魏洛坐得端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以前在煜都的时候,你就老喜欢跟在我的身后……”

“若要叙旧,还是改日吧。”齐芜菁淡声道,“这地方适合聊点正事。”

营帐外忽然闪过一阵风,齐芜菁的指尖忽然被一道力轻轻勾了勾,少君笑了下,这才走进去,在魏洛对面坐下。

魏洛神色冷冷,他喝了酒,变得更不开心:“这地方你从前也来,有云有星月,你……”他瞧向齐芜菁,闷声道,“你现在怎么同我这么生疏了?你是不是怪我?”

齐芜菁话里周旋:“哪里的话。”

魏洛怅然道:“从小你就爱生病,那次竟染上了疫病。我其实没想走的,我不怕传染,可我拗不过师伯和师父……后来几次从南舆偷跑,险些被乌鸦啄伤掉进四独河,师父罚得很凶,我只能安分下来,等到之后有机会再——”

“都过去了。”齐芜菁神色不改,想到了白日里见到的那出戏,“你适才提到‘乌鸦’……四独河和无所住有什么关系?”

魏洛搁下酒盏:“观南宗这边一直有个典故,‘红流浆焚神骸,食目鸦浴火生’。”他为齐芜菁斟酒,“讲的是,当年三千界率领恶徒与明王互相厮杀。那时的无所住还只是烛雪君麾下的助手之一,但南明王毕竟是新神出世,实力骁悍,连同各宗门将三千界、无所住以及所有恶徒一同打入深渊,再以身躯化熔岩,将他们真真切切烧死在了其中。

“然而不久后,异象突生。那条熔岩火河之中竟飞出无数的乌鸦,那些乌鸦嘶吼长鸣,日夜发出痛苦的哀嚎,见到人眼便啄食。

齐芜菁遮掩在袖中的手攥成拳:“三千界和无所住死了?”

“其他人的反应同你一样。”魏洛盯着酒面,“正因为现如今三千界和无所住仍活在不周城,所以这个典故很少有人信。但观南宗的人却无比确信,三千界和无所住一定死在了其中。”

齐芜菁心忽然跳得很快:“为什么?”

魏洛冷笑道:“因为四独河里有祂们二人的残魄。所以,我敢笃定现在在不周城的不是什么恶神,而是两只鬼。”

“清灵君,我听闻‘四独河中过,不留魂与魄’,”齐芜菁转了转酒,没喝,“河中有谁的魂魄,这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魏洛似乎酒醒。

营帐内烛火摇晃,齐芜菁搁下酒杯:“清灵君,你骗了我。”

齐芜菁没喝他的酒,便是不陈他的情。魏洛目光闪烁:“这些都是传闻,兴许里面并没有祂们的魂魄。”

齐芜菁若无其事般笑道:“真的没有么?”

魏洛坦率地和他对视:“我没有骗你。”

齐芜菁支着脸,全神贯注地瞧他,失望道:“清灵君,我敬你我二人从前的情谊,假装不知你骗了我四次。”

“第一次,你骗我婴塔这类邪祟体内无魂无魄,可无樱村的屈大身上却残留他的魂魄。

“第二次,你骗我这场接风宴是若水师伯的授意,要我不得不来赴约。

“第三次,也就是刚才。至于第四次,那就是现在——”

齐芜菁抬手将酒打翻,洒了一桌:“你给我喝的酒里面有东西。”

魏清灵大震,他立马捡起齐芜菁的酒盏察看!然而齐芜菁已经从座位上离去,魏洛拦住他,沉声道:“我并没有。”

齐芜菁的手下意识按到了腰上,那里有他的刀。

他的防备令魏洛有些落寞,魏洛说:“就算我其他地方说了谎,但你也要相信,我是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小事,幸亏我不是蠢货。”齐芜菁抽出白刀,用刀尖挑开魏洛拦在他身前的手臂,他看向魏洛的眼神里充斥着嘲笑,而后喊道,“宛双君,夜深了。”

魏洛面如寒霜:“你同我生疏可以,但我不能让你和他呆在一处!”

“这样……”齐芜菁道,“既然如此——你知道白刀先出鞘的含义么?”

少君道:“对准第一个仇人。”

他话音刚落,忽听营帐外一声锐利的马鸣!门口掀起飞扬黄沙的同时,魏洛忽然召出腰间的幡旗,口中念咒。

“罗里吧嗦。”齐芜菁挥动白刀,划伤了魏洛的肩。幡旗令下,骤然插入地下,一道法阵展开——

齐芜菁的手臂倏然缠绕上咒链,法阵之下紧随着伸出几只手。齐芜菁悬滞半空,齐齐砍掉,他对外说:“接稳我!”

身子猝然下坠,落在桑青怀里。桑青勒转马头,俯身低语:“怎么了,是太高了么?”

这句“太高”令少君回忆起一些东西……

下一瞬,晚风拂动起来,吹乱了齐芜菁的发。他的后背紧靠着桑青的胸膛,那温度令他得了安稳。齐芜菁霎时间泄了气,桑青的笑意在他而后:“天不怕地不怕,这次竟然吓成这样了?”

齐芜菁提高声音:“谁怕了——?!”

桑青问:“不怕还靠我那么紧?”

少君正要离开他的胸膛,桑青忽然高高勒起马绳,将人倒回自己怀里:“还不够紧。”

星穹都被抛在身后,疾驰而过的夜风将齐芜菁心里那点阴霾吹得半分不剩。他大声说:“要、去、哪、啊?想、睡、觉!”

桑青哈哈笑道:“带你去别的地方看星子!”

不久后——

“噗通”。

齐芜菁倒进沙子里,紧接着桑青也倒下了。

齐芜菁“大”字形躺着,气喘吁吁地笑道:“这地方好脏。”

“刀已经沾了血。”桑青仰面道,“早就不干净了。”

齐芜菁抓沙子扔他:“不要提魏清灵,扫我兴致。”

他不让提,桑青就偏要提:“连我都不能说?难道你要把他放心里?”

齐芜菁道:“什么‘心’不‘心’,少君可没心。谁惹我不开心,我就杀谁。”

“没心怎么开心?”桑青道,“你在骗我?”

他一直呆在营长外面,吹冷风吹得脸疼,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桑青说“骗”,明显是学适才齐芜菁的口吻。

齐芜菁盯着夜穹,正色说:“魏清灵提到魂魄,令我有个猜想。”

桑青道:“愿闻其详。”

齐芜菁说:“四独河连三千界都能烧,更何况其他人。若三千界和无所住的残魄真在河中,那么河外的人想要得到这个消息,只有一种途径,那就是河中有东西爬出来了。这个东西还得和三千界沾边,能证明三千界和无所住的魂魄存在。因此,四独河是个只出不进的地方。”

桑青道:“为何不能是个高人?孤身入了河、探到三千界的魂魄,而又安然出了河,将这个消息广而告之?”

“你别忘了,四独河中都有谁。”齐芜菁枕着手臂,听着风吹沙的声音,“南明王在下,容不得污秽之人,宗门内杀业累累,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就算有,河中还有千万追随三千界的恶鬼,依照观南宗一派‘镇’的理念,下面的恶鬼兴许还生龙活虎着,掉下去谁能尸骨完好地回来,那么假设真的还有这样的人,天下宗门立马就要大乱。”

他伸出手臂,张开五指,透过指缝看星星:“因为他不仅身无杀业,还能从南明王以身死镇压的恶鬼下逃出。”

桑青道:“自相矛盾。”

“没错,自相矛盾。”齐芜菁眯起眼睛,“想要无杀业,便不能杀恶鬼;若不杀恶鬼就逃出,那他便是与恶鬼勾结,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吧。”

桑青笑道:“说得很好。还有呢?”

“我先前不明白,为何屈兄投河后可以化作婴塔复生,但仔细想想,渝怀的那条河一路流下来,是会汇入四独河的,也就是说,屈兄的身体和魂魄都进了四独河。”齐芜菁手臂放松落下,砸进沙里,他眼睛发亮,“会不会他最后是从四独河里爬出来的?进而言之,婴塔这类邪祟,根本不是从泰康的雪山滚落,它也是从四独河里爬出来的!”

桑青愉悦道:“他又骗了你。”

齐芜菁心如止水道:“??第五次。”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