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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尺诡神龛 影耶 24565 字 9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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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无为火 “万宗以命见证,万佛以死做媒……

咚、咚、咚!

擂鼓震天响,齐芜菁握刀迈上竞台。他身躯欣长孱弱,皮肤白到病态,仿佛高塔之上温存的纤花,被人养得好,也因此被人瞧不起。

判事高声道:“紧那罗门弟子陈宫,对战驭兽族弟子薛若宇。”

这一声炸开了锅,齐芜菁早有所料地咳了两声,他里紧抿嘴唇,神色不虞,仿佛在责怪今日天气不宜人。

“且慢!这陈宫不就是当日剿灭观南宗的祸首?谁把他放出来的?!”

“流言害死人!他分明也是受害人!人家受三千界胁迫,命都没了一大半,吊着最后一口气逃回来的!”

“这消息是紧那罗门传出来的,他家寿夫子视弟子如亲子,想包庇还不是轻而易举!不妥!让他下去!若这次比赛他们赢了,岂非天下宗门要向这类魔头俯首称臣?!”

“刘长老,你太激动啦!就少君这副身子,哪儿能这么大本事?”

“快别说了,扰乱人家心智!不好,吐血了!”

寿夫子见状,却伸手拦住钱悦:“让他自己来,若连一个小门派的小弟子都压不住,何以压万宗、压世间?”

钱悦神色惶惶:“师父,你在说什么?”

寿夫子哼笑一声,他目光浑浊,死死盯着擂台。

齐芜菁的刀脱了手,他撑着地,面前是一头猫着腰的雄壮黑豹。

薛若宇额前挂着彩铃,穿着彩翎鸟羽做的羽裳,他摇摇晃晃坐在黑豹背上,很不解地向前躬身:“你这般模样,为何打得过萨那次仁?”

齐芜菁抹干净嘴角的血,又站起来:“那是谁?”

薛若宇哈哈笑道:“那是个废物。你记得我薛薛若宇就好了。”

齐芜菁说:“哦,谁?”

“少君,神宗的天要变了。你生来锦衣玉食,哪里是成神的料?”薛若宇并不恼怒,反而懒洋洋的。他年纪比陈佩兰还要小,像个天真的恶童,“兄弟我知道你,今日大比,你不过就是按规矩来走个过场,输赢于你而言无所谓。是啊,无所谓,你们紧那罗门做了那么久的万宗之首,不知道腰杆儿还能不能挺起来?如今杀你一个,再杀钱悦一个……”

“啊……弟弟,”齐芜菁咧嘴,低低笑起来,“你搞错没有?让你两招,是给你们驭兽族一点面子,没想到竟让你灿烂成这样。”

薛若宇拉扯黑豹的缰绳,跃跃欲试:“我猜得果然没错,你哪那么容易被人搞死。听说你在渝怀镇邪的时候风头很大,教教我呗,好哥哥。”

齐芜菁闻言哂笑一声,头顶忽然罩下遮天蔽日的黑影。黑豹身躯拉长,从齐芜菁适才站立的地方当头飞过!

台下一片哗然。

齐芜菁仰身,以刀尖撑住身子,从黑豹口中守住了脑袋!

黑豹扑向擂台另一侧,正要掉头。地上猝然开出大团大团的玫瑰来!玫瑰花藤如同魔爪,立时将黑豹的四条腿绞断。

薛若宇反应慢了半拍:“诶?”

而后仰面砸在花丛中,被花刺儿勾破了脸。

场外的朝盈激动昂扬:“这招我见过!绘阵召傀!啊,师父干吗,吓我一跳!”

礼云忽然坐起来,她醒了瞌睡,目不转睛盯着擂台,拿着一把破烂蒲扇狂扇。

钱悦见状,有些疑虑:“师父,佩兰如今的灵能,怕是用一次绘阵召傀便枯竭了!那薛若宇小小年纪却顽劣阴毒,驭兽族又同佩兰有旧怨,他奉命行事,怕是为取佩兰性命而来!”

话没说完,一颗核桃砸在钱悦额角。钱悦脸色一沉,瞧见是礼云,又松了神情:“师太有何吩咐?”

礼云略过他,对寿夫子说道:“夫子啊,你若不要佩兰,不如将他送入我门下。这乖乖我稀罕啊!”

钱悦道:“师太说什么笑,紧那罗门本就子弟稀少,况且师父最疼佩兰,怎么会不要他。”

“我这不是想到以前那个魏洛嘛。”礼云直言不讳,“这狗屁宗门大比不过是个屠宰场,佩兰崽受观南宗一事的影响,被多少人盯着。我还以为夫子是刻意将小徒扔上去当靶子,死了最好呢。”

……我操。

朝盈如坐针毡,听得后背直冒汗,眼神都有些发直。

时铄咳了声,厉声道:“师父。”

朝盈哈哈道:“诸位别、别同菩提门计较,师父她有时候发疯,可不能算在我们菩提门头上。”

寿夫子听了也不恼:“我知晓礼云宗主惜才,可当年清灵入观南宗乃是自愿,老夫也不曾想他命丧于灭门之灾中。”

礼云摇着扇子,坐姿落拓不羁:“难道你们对佩兰就很好么?”

钱悦不愉:“好与不好,这都是紧那罗门的事,礼云师太实在逾越。且不消说这么多年来,师父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了陈佩兰一人身上,待他胜过亲子,竟招来这样的诋毁?”

“亲子?”礼云放缓摇扇的动作,目光戏谑地瞧着钱悦。

朝盈和时铄同时挪动屁股,挡在了紧那罗门和菩提门分界的那道帘子前。

时铄面朝礼云,低声警告道:“师父,你好没规矩!知不知道出门就代表的是菩提门的脸。”

礼云不明所以,摸出菩提门的通灵银镜,往自己脸上照了半天,赞同道:“确实确实,这张脸还是可以代表一下菩提门的。”

时铄叹了口气,似是在后悔将师父放出山门。

朝盈面朝钱悦和寿夫子,讪然赔笑道:“夫子,师兄,实在对不住,师父她老糊涂了,下次我们保证不放她出来祸乱宗门!”

礼云高声道:“小兔崽子,你想死啊。”

言语间,齐芜菁又使了一轮绘阵召傀,那满地的白玫都被血溅成了红色。黑豹断了两腿,被茎条捆在擂台之上,血都流下擂台了,判事也无动于衷,压根不喊停。

齐芜菁体力不支,微微喘息:“你那头畜生已经死了,下一个就是你,还不认输?”

薛若宇踩在带刺花茎上,像个血人。他目光傲慢:“我不服气!你休想吓唬我!”

“再不服气也是弟弟。”齐芜菁嗤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命最要紧,我劝你认输,别死我跟前了。”

薛若宇拔出被花藤缠绕的剑,狠厉道:“休想——”

他话未说完,忽听“轰”地声巨响,天禽谷山林震荡,群鸟惊飞!亭中观战众人起身,皆为之一惊!

“今日大比布了结界,宗门英才都在此,谁敢放肆?!”

“今日有无为教教徒闹事,许是他们又研究了什么新型长炮。”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不多时,几名浑身带血、衣裳破烂的弟子忽然从府邸下的长阶爬上来,惊恐道:“无为教来了!!”

“你说‘来了’是什么意思?”

礼云收了扇子,又吃起果子来:“自然是打上来的意思咯。”

“你说什么呢?!当世半神都在谷中镇守,无为教一介凡派,算什么东西?”

“世间只有神和非神,半神又是哪里来的草包?”礼云吃完瓜果,将瓜子全部倒进兜里打包,“今日大难,我们菩提门弃赛不比了,众弟子听我号令,随我回长歌。”

时铄难得赞同,跟着礼云起身就走。

“师父,我还没比呢!我好不容易用功一次,回去了我不就白来了?”

“我不是让你将桌上的果子打包了吗?这果子珍贵,只结在天禽谷,一颗值几十两呢,带回去就都不白来哈。”礼云也不尴尬,她正挨个挨个亭子打包,仿佛来这一遭就是为了吃喝玩乐。

“师父……大伙儿都没走呢。”

“哎呀师父……无为教而已,他们兴风作浪多少年了,一点儿水花都没有,还不是被神宗压着,怕什么?”

“哦?怕什么?”礼云停下动作,终于正色道,“你也知道天下万宗只能‘压’它,而无法‘灭’它。这么多年来,神宗斗的从来不是无为教,而是无为教教徒。”

礼云将袋子扛在肩上,说走就走:“今日才是真正的无为教。”

随着她的话,众弟子看向山林,听着一声声响天彻地的“轰”,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山火四起,浓烟滚滚,山林野兽纷纷逃窜,途中有一道结界轻缓地笼罩下来。

那只手纤长白皙,布完结界,又从黑袍里掏出袋饵料,随意挥洒。

结界那头,是唯一一块没有山火和血腥的安宁地。

“跑快点。”黑袍人催促着脚下的山禽道,“今日你们家园要受我损毁,先进去避避难吧,待我办完事,便差人来种树。”

黑袍人戴着顶面具,他在硝烟中哼着歌,声音都闷在面具之下,叫人分辨不出男女老少。

在他周围是浓烟和刀剑,环身布满了各类长短不一的炮筒。无为教教徒分散隐匿在山林草木间,正伺机而动。

这时,黑袍人的身侧猫着腰移过来一人:“教主!有兄弟死了!前面新神拦路,各类神龛都显灵,屠戮了我们五名兄弟!”

“什么狗屁东西也配得上显灵。”黑袍人丢过饵料,“交给你了,将山灵引出去,可不要怠慢了这里的主人们。”

“轰!”

亭中的桌子骤然撞过来,将前面打堆的人撞得人仰马翻!刻有“紧那罗门”的木匾落地四分五裂,钱悦还没来得及拔刀,便被人一脚踹出了亭子。

钱悦胸骨碎裂,摔在地上,须得仰面看他,怔愣当场。

好高!

阴影中走来个懒散的人,正在松筋骨。这人虎背熊腰,魁梧奇伟,仿佛那一脚还不够让他醒神!

钱悦震声道:“桑青?!”

桑青身穿着紧那罗门侍从的服饰,他适才一直坐在最后,没有站起也没有出声,因而并未有人察觉到破绽。

“好孽障,你竟然没死!”寿夫子亮出权杖,挥洒自如,甩出一阵无形的刀风,将亭内的桌椅瓶罐都砍得稀碎。

“吾主唤我,便是死了也要活过来。”桑青拔出一把大砍刀,挡过这阵风刀,而后挥臂砍向亭中的石柱。只听“嘭”地声巨响,亭子竟被他砍塌了半爿!

寿夫子大吃一惊,道:“悦儿!别管我,去保护佩兰!”

钱悦捡起地上的剑,气来震惊:“你、你!”

“轰!”

桑青那阵力道太恐怖,其余柱子竟也受了波折,纷纷裂开!寿夫子坐在其间,盯着擂台:“不好!佩兰!快跑!”

钱悦三步并作两步,闯进亭子,在碎石块砸下来前,将寿夫子背到身上,往外就是一扑!

两人都滚落在地。

寿夫子灰头土脸,他抬眼只看擂台,着急忙慌地从身上摸符纸,嘴里刚要念咒,钱悦却忽然一把扯烂了寿夫子手中的符纸!

寿夫子怒喝:“逆子!!那桑青没死,定是回来找佩兰寻仇的!”

钱悦道:“这人身上的奴纹早没了,谁也控不了他!陈佩兰死期将至,你救不回他!”

寿夫子一巴掌扇过去:“逆子!逆子!我可以死,佩兰必须要活着!我只教了他如何对付宗门之比,他如此羸弱,受了多少苦才走到今日,你快去、去救他!!”

“陈佩兰陈佩兰陈佩兰!”在寿夫子的推搡中,钱悦愤恨到双目猩红,他声嘶力竭吼道:“父亲!!!你心里只有陈佩兰!难道要我去送死吗?!!”

经他一吼,寿夫子才发现钱悦的一条胳膊正以极度诡异的形状弯折着。寿夫子颤声道:“孩儿啊,你的手……”

钱悦将手背在身后,不让他看:“你永远都这样……爹,我搞不明白了,到底谁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寿夫子喉头哽咽,他紧盯着桑青的背影,还想最后一搏。

齐芜菁身侧围满了无为教教徒,他搏斗几番,十指都在滴血。他见桑青走过来,忽然笑道:“你来干什么?亲自杀我?”

桑青不看他的脸,先瞧见他的血:“我来赴约。”

齐芜菁道:“我可不记得有什么约。”

桑青摸出那把人厄红刀,像摸宠物似的:“正便是漏洞所在,你主子没告诉你么?”

齐芜菁神色一沉:“你发疯了?说什么呢?”

“我说了,我来赴约。”桑青踩上擂台,无为教教徒分散开,他走到齐芜菁跟前,逼视道,“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定知道我会来。”

身后是无为教与神宗的厮杀,山下硝烟正弥漫。

桑青透过齐芜菁的眼,不顾战火:“我要万宗以命见证,万佛以死做媒,你我今日定情于此,私奔还是殉情?”

齐芜菁眨眨眼。

像是没听懂这话。

只言片语借着擂鼓和炮声,一路沿风传送到那人耳中。他勾起唇角,在血腥和硝烟的余韵中,细细品味这两个词。

第52章 疯女人 无可自渡者我偏强求,我偏自渡……

礼云带着菩提门弟子正大包小包往山下赶,分明是逃命,她却半点不觉得狼狈。

这条路是陡峭小坡,怪石嶙峋,菩提门弟子众多,在山崖上打挤。朝盈脚踩脚,不经意“哎”了声,众弟子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歪斜着身子,往旁边儿一路滚下去。

众弟子骇然一声,礼云道:“拎好袋子!都别急!看师父我的!”

一把小金锤忽然从她的腰间飞出,紧追着朝盈滚落的身影而去!只听“铮”的声,那把金锤钉在朝盈前方,将朝盈直接绊飞了出去!

礼云道:“啊!带错武器了!”

众弟子快跪了:“师父——!”

然而就在这时,一把长剑从天而降,立插在土里,将咕噜滚成球的朝盈急急拦住!朝盈哀嚎一声,捂着肚子撞在一旁的树前,这才鼻青脸肿地刹住!

时铄跃身扬鞭,将半死不活的朝盈裹了回来。她抬眼,瞧见树梢顶蹲了个穿黑袍的人,那人戴着面具,也正直勾勾盯着这边。

礼云“哎呀”一声,将金锤子收了回来。她也瞧见了那名黑袍人,不仅瞧见了他,兴许还认出了他。

“教主!”

不知是谁先喊了声,惊得众人纷纷惶惶然起来,“啊”声不断。

“是他!我不会认错!头戴素面,身穿黑袍,出手便是炮海!你、你是无为教教主屠佛手!”

礼云奇道:“这么威风的名字,以前就有么?”

时铄眉眼冷冷:“师父,当年屠佛手弑神时,您正在屋里睡大觉。炮轰到耳边都震不醒你这个老糊涂!”

礼云骇然:“是吗!”她又摸出蒲扇,摇摇晃,“久仰教主大名,不过我们菩提门不过是宗门鸡屁股,天天吃喝嫖赌不学无术——”

有弟子惊诧:“师父!怎可以如此降志辱身!”

礼云充耳不闻,继续道:“……真的,你去查!这一轮考核的灵能术、咒诀术、机关术,大伙儿全军覆没,个个草包……”

众弟子低头深思:“这倒是真的……”

礼云双手合十,放在额前祷告:“我们无意与神啊人啊去争,教主适才救了我这蠢徒,想必也是不愿滥杀无辜吧!”

“师父!好没出息!”

“丢死人啦师父。”

“救命,不如一刀抹了我!”

礼云心安理得:“好徒儿,我的乖乖们,幸好关键时刻没有跳出去大喊‘士可杀不可辱’找死的!”

屠佛手不语,他戴着面具,叫人难以揣测神情。下一瞬,那柄插在地上拦路的长剑飞回屠佛手,礼云大喜:“多谢——”

她这个“谢”字还没说完,身边忽然围满了黑漆漆的炮筒。结界落下,屠佛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今日无神可得赦。”

山禽群鸟从林间钻出来,围着菩提门吱哇乱叫,颇为幸灾乐祸似的。众弟子聚成一团,前方罩下的结界壁上符文流转,时铄道:“师父,能直接破结界闯出去么?”

礼云对着周围的炮口作揖道:“算了算了罢。”

天上雷声翻滚,阴云似脱缰的野马,浩浩汤汤奔腾过头顶。桑青脸上落了点湿润,他抚化雨滴,眼下的银珠更亮:“和我走。” 齐芜菁横刀在前,桑青仍然伸出手,“随我走。”

雷乍鸣,血飞溅。

无事刀砍在桑青的小臂上,血流成河。腥味浓重,齐芜菁舔掉刀尖上的血,眼神像暗蛇:“今日还轮不到你。”

一对双相符飞来,齐芜菁后退一步,无为教合身并来两个教徒,挡在桑青前面连开两盾,竟将双相之术给破了!

寿夫子神色一凛:“怎么可能!”

钱悦将寿夫子抱上轮椅,他道:“定是那余孽将紧那罗门的秘法透露了出去!”

“蠢货。”寿夫子喘息难耐,“秘术若能轻易被偷去,紧那罗门何至于立足至今!”他攥着轮椅木的手用力到泛白,“今日你我就是死,也得将佩兰救回来!”

血从擂台之上流走,与八方亭中的尸骨混搅在一处。无为教教徒太多了,他们四面夹击,竟凭空手打得神宗弟子节节败退,显然是有备而来!

“哐啷。”

神宗手里的兵器倏然像雨一样落下来,砸进地面!

“不好!我灵能被封——”

“师父,我听不见兽灵语,好乱好乱!”

“阴毒小儿,竟干扰我族驭兽之法!该杀!”

该杀!

齐芜菁穷途末路,被困在擂台之上,他踩着脚后退,在桑青逼近的阴影里变得像只兔子。

齐芜菁冷道:“走开。”

桑青说:“你叫我好担心。若要杀,我助你杀,若要逃,我随你逃。”那点不安在轰鸣的雷雨中骤然放大,桑青高大的躯体背后是更庞然的怪物,怪物盯穿桑青的背和命门,还准备掏他的心,“告诉我,你到底要怎么做。”

齐芜菁不语,桑青却骤然回头。

乌鸦扑翅而来,万千黑点落在亭檐上。它们歪斜着脑袋,有雨喝雨,有血喝血。

乖狗。

我来告诉你啊。

头顶的雨又轻又柔,乌鸦困惑地仰头,发现那人的手指和雨一样,轻点在它的脑袋上。

“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哪有儿什么人!敌在跟前!”

“这雨真他娘的大!”

“等会儿,这人是……”

“我操……不是吧……”

法器裹挟着凛冽杀意,朝亭顶的黑袍人飞去。

群鸦“啊”了声,立刻振翅挡在前面,齿轮“咔哒咔哒”转动,短翅竟在雨中扇出烈火,将杀来的法器烧得稀巴烂!

“你是、是无为教教主!”

“屠佛手!”

神宗齐齐瞪大眼睛,眩晕感袭来,数年过去,那“轰、轰、轰”的坍塌声却犹在耳畔!

那时正逢神祇鼎盛之年,成神路上人挤人,新神层不出穷,天下的神宗才刚刚立起名声。

先有神,再有宗。记上名册的神宗哪一个不是家里出了新神?

既立了宗,便要供神。这供奉很有讲究,不可外聘工匠打造,须得自家子弟一锤一钉亲自塑像!否则神祇的力量流落到外人手里,用不了事轻,被滥用事重。

那一年,泰康的终年雪谷之中,修葺了无数神佛的像。说来也巧,刚好那一年,新临神祇跟雨后春笋似的,一个接一个往外冒,雪谷中的神佛塑像竟累满了整座山!

修神的弟子心潮澎湃,瞧着自己塑造的神面和佛身,满眼艳羡。

成神好啊,成了神就能做人上人。

不错,天下君王势力羸弱,神才是将世间踩在脚下的主人。

成神了,然后呢?

我要长命百岁,我还要权势滔天,要着天下贵胄、四洲万灵都对我俯首称臣!求我庇佑!

你忘了么?烛雪君风光无限啊,天上地下,飞的跑的,没有一个不听祂号令!朝廷算个屁,在“命”字当前,还得跪下双膝求神拜佛。

听到没有,神佛才是正统。膝下的黄金从前只拜父母,拜君王,现在要跪神了!成神才能做爹娘!

肉身凡胎不过如此,谁能与天比命?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们都笑起来,说,是啊,是啊……

他们互相依偎,又互相安慰,幻想着将来也有那么一天。

神好啊,佛好啊,哈哈……你们说得太有意思了!

这时候,有个声音混入其间,很感兴趣似的,他道,你们说这么多,勾得我心痒,让我也想尝尝成神的滋味。不过我不认得什么烛雪君,祂风光无限,又有谁记得祂原本的名字呢?

众人惊了一跳,才发现这人凭空出现在队伍里,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由于雕琢塑像,大伙儿都戴着遮灰的面罩,谁也没发现多了个人!

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人。

哪里来的小野种,装神弄鬼!

哈哈,你们脑子被驴踢了吧?我说我是人,你们偏说我是鬼,人和鬼的分不清,怪不得那夜将人当做鬼砍。

众人拔刀的拔刀,挥剑的挥剑。

干他爹的,这小孩儿阴森森的,谁家的畜生?!

小孩儿只有十五六岁,他模样稚嫩,却并不胆怯,像一只刚从退下战场的小狼,只是这只狼崽不一样,他眼神孤勇,是丧了至亲的亡命徒!

雪飘在他的脸上,有股焚香的味道。可这气味并不慈悲,还让他想起亲人头和颈分断处的髓液腥味。

少年在刀剑的围剿下神色自然,蹲在石头上,语气很嚣张,喂,蠢蛋,我问你们话呢。烛雪君叫什么名字?

都活了上千年了,谁知道祂叫什么!

少年道,你们适才不是叫祂爹娘么?现在又不叫了?怎么,难道你们想反神?妙哉妙哉,既然如此,不如加入我的麾下。我封你做扫把将军,还有你,造房娘子军统领……哈哈哈。

众人勃然大怒,“反神”二字触了他们的逆鳞。

这小孩儿如此顽劣不驯,像是邪祟附身。大伙儿知道的,之所以将神像神龛修在这个地方,是因为泰康之地杀戮繁重,业障积攒。这小鬼瞧着瘆人,哪像个人,不如杀了吧!

少年跳下石头,他不怕死地走到男人跟前,问,就因为我“像”邪祟,你便要杀我?

这人说:宁可错杀。

那人说:绝不放过。

众人说:替天行道。

少年捧腹大笑,好像这是什么很滑稽的事儿。还没笑够,刀先砍了过来,然而刀刃近身三寸之处,却被一根银针抵住。

少年继续笑。

哈哈……

不对。

是“咔哒”。

什么声音?!

哈哈。

“嘭!”

那些人的身体忽然爆开,血喷溅在少年脸上,他目光疯狂,里面像有烈火在烧。

死人破开的腹腔里还有火药的残留,齿轮和金属不停敲打,替换成尸体的心跳。

少年抹掉脸上的血,听着惨叫困惑道,到底谁是你的师兄?你刚刚喊他师弟啊,哦,抱歉,原来你师兄师弟都死啦?

雪林中没有帮手,暗器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这小兔崽子不仅身手矫健,能操控机关,甚至还会灵术!

哪个宗的?老师是谁?

此乃、此乃神祇之地!你误入歧途,还不速速放下屠刀!

少年一听放,就配合地扔了武器,双手合十,虔诚道:阿弥陀佛。

但绞杀却未停止,丛林之中仿佛有很多他的同伙、不!是千军万马!这小崽子行为诡异,心肠歹毒,一定打过仗,杀过许多人!

轰、轰!

落雪整块整块地掉,像巨石一般滚落下来。少年在即将雪崩的轰鸣声中岿然不动,他直到最后一刻还盯着猎物。

嘘、嘘!先别哭,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佛像头颅遽然炸开,滚进山谷间,变得像崚嶒的乱石一样一文不值。

我小的时候见过神,神推翻了人建立的朝廷,从人的手中接手了这片天下。天啊,乌泱泱的一片,好威风!他们……哦不,你们啊,你们这些做神的要钱,要赋税,还要女人,要壮丁!我那会儿就不明白,神么,怎么混得跟人一样没劲。

轰!

神像的巨身坍塌,磕头似的倒在雪中,要祂再也抬不起头来面对苍生。

有个卖碳女,她为了给神宗弟子供炭火换吃食,起早贪黑,身子累得很瘦,但也因此变得很强壮。她信神,哎,你们不知道,她特尊敬你们,夜里出去的时候还在求你们庇佑。你们享用富贵炭火,只需要给点残羹剩饭就算显灵了。可你们没有保佑她,那天夜里她送去炭火,在你们暖脚泡澡的时候,是她自个儿拿着铁钳,杀了三头狼和两个男人才活下命来。女人拎得很清,这吃鸡屎的老天,派来的哪是神,分明是另一个朝廷!

轰!

树上的雪被全部震落,压在这些弟子身上,竟重于泰山。

可女人只能忍,头天骂了神,第二天照样跪着磕头,喊吾主万岁。哈哈,是“万岁”诶,朝廷没了,万岁还在,你懂我意思吧。她其实寻死了很多次,但碍于生了个拖油瓶,让她没法儿去往极乐。

轰!

神龛碎裂,佛祖坠落,神像分尸。

然后,然后她就被拖油瓶害死了。被你们的神兽踩断背,踏成了肉泥,但这个时候,神显灵了,保下了她一张脸!说神宗要创一门傀儡术,铁定能卖个好价钱。哎,我问你们,她为何不能像你们这样杀了那个拖油瓶。对么,就像你们骂的,小畜生。她这种人真难懂,就喜欢养小畜生,她还得了失心疯,日夜都说小畜生才是救她命的神。

少年大笑着,泪流满面。他瞳孔里还映照着女人慈爱的笑脸。烛火前,她还在缝补小畜生的衣裳,小畜生呢,却只会成天哭。

女人喜欢小畜生笑,也喜欢小畜生哭,小畜生怎样她都喜欢。她说:“别看阿月一天到晚都调皮捣蛋的,要不是我求着上天将阿月邀来,娘早就活不下去哩。”

“阿月是娘的心肝,世道苦啊苦,有了阿月,娘才尝上甜哩。”

疯女人。

她把这一辈子都搭进去了,还说最爱小畜生。

小畜生。

她终于这样喊他。

她说,小畜生,娘要把你送走,这下怎么不哭啦?是不是早就不想呆在娘的身边啦?

别怕啊,上马,别回头,娘有三头六臂,杀了这群豺狼就来追你。

疯女人。

神有权、有兵,还有武器,你拿什么打?

娘有铁钳哩。靠这个铁钳,我们活了两条命,寒来暑往,所向披靡哩!你忘啦?

疯女人。

雪球轰隆隆滚落,越滚越大,整个雪谷都在震颤。

少年讲完故事,抹掉脸上的泪,他说,我呢,也杀过很多狼,一个人从狼堆里活下来。所以今日,你们想错了,我一个人来的。

我一个人就够了。

踏碎万佛的头颅,我一个人就够了!

走、走、走!阿月!去找神!雨露三千界,你是众生之一,去找祂!

我不信。

疯女人!

我不信神!

少年大喊,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的声音如雷贯耳,响彻天地!能埋十个他的冷硬雪球在身后轰隆隆,他也不怕!

受众生之爱者为神。

不爱众生者为鬼。

无可自渡者为人。

你们算什么狗屁神?什么狗屁道理!畜生教人何为人,倒反天罡!你们凭什么教我!

无可自渡者我偏强求,我偏自渡!天下伪神,谁能渡我?谁敢渡我!

无数雪球撞击、崩裂、粉碎!

雪谷之中轰鸣回响,激石震荡山与山之间天崩地坼,山石和草木竞相摧折,那滚落的碎裂的巨物分不清是石头还是神佛的头颅。

不知过了多久,雪雾弥漫,雪谷之中只剩静悄悄、白茫茫的一片。

一年又一年,新雪落下来,万籁寂静中,神佛的头颅和碎身被一丈、一丈地埋下去。

而人从上面过。

——众弟子忆起当年的惨景,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满眼恓惶地瞧着上方,仿佛见到了地狱修罗。

黑袍人放声大笑,那笑混进火和雨里,像是浩劫的前奏。

屠佛手说:“好久不见,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想我。我想是没有,因为能想念我的都已经死了,你们甚至没怎么见过我。”

一人道:“屠佛手,近日神宗同无为教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乃是我神宗内部的竞技,你又何故来掺一脚!”

他说这么说,已经默认将神宗的地位放低了。

屠佛手坐在亭子上,在雨中喂乌鸦,很有闲心似的:“正是听说宗门大比,我来看看热闹,不过你们怎么和我的人比起来了?还是那么喜欢做自取其辱的事。”

“分明是你主动挑事!”

“哦,对,谢谢提醒,我的确忘了。”屠佛手招招手,桑青便得了令似的走了过去,“今日我来替我的人讨公道,宛双,你在神宗内受尽委屈,今日说出来,本教主为你做主。”

桑青在听到“宛双”二字的同时,变得温顺:“教主认得我?”

“我认得你们每个人。”屠佛手说,“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怎么?你很想见到本教主么?”

无为教教徒齐聚当下,桑青神色专注:“迫不及待。”

屠佛手笑道:“失约徒。”

他拍飞身侧的机械乌鸦,跃身而下。屠佛手进一步,宗门就退一步,他哈哈笑道:“不是要剿灭无为教么,我就是其中最大的毒瘤。听闻诸君与我结下了贸首之雠,我便马不停蹄赶过来送死了,你们怎么这么怕我?”

“谁怕!新神护山,你一个凡人,还斗得过真神不成?!只是你桀贪骜诈,我们不得不防!”

屠佛手走至空亭下,“啊”了声:“那你们先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教中弟子实在缺少历练。”

他掀袍坐在亭中,拍了拍衣裳的雨水:“本教主言而有信,怎么都看着我?是很想与我过招么?”

他好嚣张,完全不将天下神宗放在眼里。众人正怒火中烧,然而就在此时,长阶处爬上来一个杵拐杖的瘸子!

那人脸皮尽毁,浑身缠着渗血的绷带。他步履艰辛,几乎是摔倒了大伙儿跟前。

屠佛手从桌上捻起一颗葡萄,抬眼之时,瞧见了桑青走进来。桑青离开,钱悦立马上了竞台,将少了半条命的陈佩兰带回寿夫子身侧。

屠佛手瞧见了,神色没什么变化。桑青挡住他的视线,和他隔桌而坐:“你骗我。”

屠佛手说:“你背叛了我。”

两个人鸡同鸭讲,没有了下文。沉寂了好一会儿,还是屠佛手开了口,他慢吞吞地剥葡萄:“我听其他兄弟说,你为了一个紧那罗门的少君,不仅从我教中叛逃去,其间还为讨好那少君,准备泄露我教中机密,你就这么喜欢他?”

桑青瞧着他剥葡萄的手。汁水绕着教主修长的手指流下,骨节分明,十分好看:“喜欢得要命了。”

屠佛手剥了葡萄,却没吃,而是又散漫地用手指将果肉捏烂:“按照教规,该处死。”

桑青喉结滚动,好像自己正是这颗被掐死的葡萄。

脖颈倏忽发紧。

桑青神色沉沉,他盯着教主的目光里全是对锁链的渴求。

想要,拽我。

屠佛手的指尖满是酸涩的汁水,他伸手碰到桑青的唇,反复摩挲涂抹,很怜惜地说:“今日过后,你自去领罚吧。”

他话音刚落,忽听亭外一阵骚动。瘸子跪在寿夫子跟前,声泪俱下:“夫子,夫子!你们看清楚,他不是佩兰!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清灵,好孩子,你还活着……”

魏清灵悲恸道:“夫子,你要信我!这人不是佩兰!”

桑青顺从地将指尖舔净,屠佛手满意地瞧着他,这才收回手指。他神色淡然,看着魏清灵掏出刀,刺向寿夫子身侧的陈佩兰——

然而寿夫子的权杖更先一步插穿魏清灵的喉咙。

魏清灵还在惊骇中,缓过神后目露痛色。他难以置信,喉间却只能发出涩滞的“嗬”声,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听到亭中响起一阵掌声。

“继续。”屠佛手神清气爽,“哄我。将我哄开心了,今日都留全尸。”

第53章 神临世 “用这只屠佛手,杀了。”……

“全尸?好大的口气。”寿夫子哼道,“如此猖狂,你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魏清灵被一杖穿喉,寿夫子这一招叫大伙儿看呆了眼!魏清灵倒地之时眼睛瞪得很大,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自个儿已经死了。

有人被架在无为教的银镖下,仍惶遽道:“夫,夫子……那可是,魏……”

寿夫子身后也围了几名蒙面的无为教徒,但他却面色不改:“观南宗满门全灭,如今跑来个自称‘魏清灵’的人,完全就是为了杀我这个痴徒!”他杵着拐杖,环扫一圈,周围横七竖八,神宗子弟在无为教徒手下死伤无数,“今日大比,有人就是奔着杀我徒弟来的!想让我紧那罗门倒台,何必耍这些阴狠手段。”

他这话很有意思,三言两语将倒地的人推作宗门的细作!寿夫子躬身养过魏洛,哪怕对方脸被烧烂,容貌尽毁,都绝不会认不出他!但这老头儿为了保下陈佩兰,竟六亲不认,像是敢于全世界作对!

屠佛手脱掉黑袍,露出一身侠客般的劲装。

桑青在后面接过沾水的黑袍,目光沉沉……

教主的腰很细。

屠佛手道:“刀架脖子上,猖不猖狂,你要跪的人都一样。”他竖起手指,屈指示意,无为教教徒便将其中一名宗门弟子踹跪在地,“我今日来谈条件,若诸君主动弑神祇,倒宗门,无为教还是愿意请诸君站着说话,天气甚好,把酒言欢,这么多好果子,可不要浪费了。”

众人灵能短暂被封,无为教徒又胜似恒河沙数,仿若山林中密布的黑豹般围在四方,随时待命厮杀,神宗不敢轻举妄动。

屠佛手踱步走,悠闲道:“不过我听闻天下的新神齐聚,怎么本教主适才只瞧见了一个诨天女?”

有人道:“你把礼云师太如何了?!”

屠佛手说:“用这只屠佛手,杀了。”

“你!”

屠佛手点头:“正是我,又是我。”

“你个孽障!弑神弑神!你最该杀的是不周城的恶神!”

屠佛手静静聆听,安抚似的:“不要着急,下一个就轮到祂。”

“口口声声弑神证道,却屠尽了守天下护苍生的正神!你身为众生之一,受神祇庇佑,你若还心存正道,便早些醒悟!”

哗啦!

大雨瓢泼,一把伞撑在屠佛手的上方。桑青与他并肩而立,倒叫人有些意外。

“醒悟……”屠佛手眼前的雨没了,他在伞下漫步,缓声赞同,“你说得很对,我该醒悟,我早该醒悟。我就是醒悟得太迟,才让你们这群渣滓钻了空子,将天下笼在脏袖中。”

有人骇然:“我们除魔卫道,渡人渡魂,观南宗镇鬼塔内邪祟万千,哪一个不是大伙儿拼命祓除镇压的?你魔障了!”

“魔?”屠佛手又惊讶了,“从前说我是鬼,方才说我是人,现在怎么又称我为魔了?喂,蠢货,你们知道我为何戴着面具么?”

钱悦立在雨中,冷笑出声:“你得神赐祝,受神庇佑,却行弑神屠佛之事!如此阴物,自然无颜面对我们。”

“我看了一圈,你最蠢。”屠佛手讥诮道,“你不得长生,未及神位,却将自己摆在神祇的位置。而我覆面却是告诉天下人,我就是天下人。明白我的意思么,不是我在弑神,是天下众生要杀你们!”

这话混在震耳的霹雳声中,在所有人耳旁遽然炸开!

——轰!

雷光照亮了半边天,将众神的子弟照得面色煞白,仿佛一具具受人掣肘的森森白骨。

他们模样吊诡,连鬼都比不上!

有人莫名被这雷响吓破了胆:“胡言乱语!我们庇佑苍生,杀邪祟,除恶鬼,行的都是凛然大义之事!”

屠佛手转向他,那人骤然哆嗦了下。屠佛手款款道来:“你很好,度化苍生须得踩着苍生的脊背,众生八苦,有多少是诸神降下的?我问你们,朝廷没了,为什么赋税还在?钱上供给了谁?盛世太平,为何劳役却是从前的数倍?没了朝廷便没了律法,但是为神却可以凭借献祭、修炼、度化之名杀人驯人!你庇佑了谁?你只度化了你自己!”

另有年长之人道:“教主,你当真冤枉我们了!这世间哪有三千界这样的长生种,出世的新神少之又少,大伙儿都是凭借本事从人走上来的,既然是人,就免不了落俗!咱们、咱们也得吃饭,也得劳碌,也要买卖的呀!”

“就是。屠佛手,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赋税,神祇的力量和功德息息相关,我说句自私的话,那些钱不过就是香火!虽然神拂苍生,理固当然,但也不能完全不顾及我们的死活吧!教主,你也受神恩慈,怎可说出如此叫人寒心的话!我们神宗和朝廷哪能一样!”

屠佛手踏过跟前的尸体,从尸体的胸口上拔出一把红剑来。他拖着剑,在地上留下细长的血迹:“当年除夕我路过一个山庄,那里燃着红鞭炮,里面的人见我迷路,招待了我一起过年。然而当夜却发生了一件事儿,你们肯定想不到,大年融融,那天晚上正在放烟花呢,谁能想到竟下起了尸雨,一条苍天巨蟒将人甩咬到天上,两三口吃了。”

他缓缓道来,有的人莫名,然而有的人脸色已经微变。屠佛手俯身到一个白须老叟跟前:“那条蛇将人体咬爆,天上炸开尸块,这是我在外过的第一个除夕夜,看的第一场烟花!那条邪祟吃了千百口人,却被你们带回去,奉为神祇。你们兴东山庄也在长歌,大腹行诞生那日,你们也到过悠悠山,亲眼观摩神祇临世!老太公,你抖得那么厉害,很冷么?我给你燃团火,要不要?”

屠佛手左手抛出一团业火,一掌摁在白须老叟面中。火焰将人脸烧得噼里啪啦响,这声音令屠佛手想起了落雨和尸块。

“师父——!”

众弟子暴喝一声,骤然群起杀之!

雨水飞溅,无为教教徒有操控机关者,也有精通灵术者!漫天的刀光剑影中映照着屠佛手那双薄锐的眼。

机关横行,机械猛禽径直袭击神宗弟子的眼!齐芜菁手持银剑,在灵能的侵袭中退到桑青身旁:“乱成一锅粥了,戏好看么?”

桑青悠然道:“一般般,你如今来求我借灵能,最好看。”

“何为求?”屠佛手攀上他的脖子,“本教主命令你,为我所用。”

桑青颈侧的血渗出来,屠佛手探出舌尖,将伤口的鲜血全部舔入嘴里。屠佛手拍了拍他的背,忽然将一张符贴在了桑青的脊背上,他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道:“今日你不要参与这趟因果,否则将打乱我的计划。”

这人吃了血肉就跑,桑青却单臂揽回他的腰:“这就要走了?”

“不要闹,父亲。”屠佛手说。

桑青盯着他沾着血的唇,说:“来去匆匆,连个吻也不施舍?”

“别以为我会放过你。”屠佛手虽说得这样狠厉,却忍不住轻柔桑青的肩,算是安抚,“待我杀了这群伪神和祸首,再来找你算前尘之账。”

“我去处理山下的那群蠢货,”桑青目光沉沉,“杀尽兴。”

飞刀回旋过,屠佛手用灵能挡开偷袭教徒的利刃。他在神宗八面受夹击,以守为主。

破风的尖呖之声由远及近,屠佛手险险避开,却仍旧听到“咔”的碎裂声。

他脸上的玉琢面具骤然裂开一条缝隙!

屠佛手用长剑挑开喉咙跟前的刀刺,下一瞬,他竟主动将银剑脱了手。面具碎裂的同时,屠佛手召来两把弯刀。

弯刀一红一白,弧度诡谲,瞧着像是在笑。

屠佛手剥落掉面具的残骸,他拭净脸上的雨水,目光扫过周围之时,倏地展颜笑了起来。

周遭陷入一阵诡异地寂静……

而后雷声轰然,一道霹雳遽然砸在院中!在强光中,众人看清了屠佛手的脸——齐芜菁在暴雨中放声大笑,好像众人的反应是一场怪诞滑稽的杂戏。

“见鬼了!怎么有两个陈宫!”

“他们紧那罗门擅纵傀术,一定有个是假的!”

“那屠佛手是……”

与此同时,钱悦和身后的“陈佩兰”忽然大惊:“爹——师父!”

寿夫子猝然从轮椅上滑了下来!他失魂丧胆跌进雨中,望向齐芜菁时,目光和身子俱在战栗:“佩、佩、佩……”

“不是他,是我,师父,我是佩兰。”这名身侧的“陈佩兰”作势要去搀扶,却被钱悦一掌拍中心口,当场倒地呕血。

“滚!”钱悦目眦欲裂,暴吼道,“滚!我早说过你是个不祥的种!我早说过!”

寿夫子望向齐芜菁,又看向身后的陈佩兰,梦魇般呢喃:“不……”

“陈佩兰”神色凄楚,柔声道:“师父,不要再错下去了……”

然而话未说完,“陈佩兰”腹部受人一剑刺穿,那血汩汩流出 ,竟还是热的!

寿夫子顿时如轰雷掣电:“不!佩、佩兰!”

“傀身是空的,不会流血!”众人惊诧,“他他,他是真的!”

鲜血飞天,又如冷雨一般溅在钱悦的脸上。钱悦脸色煞白,手抖到握不住剑,他踉跄着后退,险些被地上“陈佩兰”不瞑目的眼神绊倒:“爹、师父,我……我不知道,不对,爹,他是假的!他割了我的耳朵,没有那么容易死!”

就在这时,齐芜菁也轻声喊:“师父……”他使坏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又亲昵喊道,“师兄。”

这声鬼语霎时间触及了钱悦的逆鳞!他拔出长刀,被无为教徒刺伤了大腿,却仍像疾风一般砍过来!雷鸣电闪,齐芜菁勾唇一笑,他双刀并出,一挡一刺。

“铮——”

兵刃相接!眨眼间,两人隔着胸前的横刀相望!

钱悦神情暴戾:“不论真假,我一定要杀了你!陈佩兰,我要彻底除了你个祸害!”

齐芜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亦有狠色:“陈佩兰?谁是陈佩兰,陈佩兰早就死了。”

齐芜菁双臂用力,交叉在胸前的弯刀划向钱悦的胸膛。雨淋淋,血涔涔,齐芜菁握着两把红刀,他身上湿漉漉地滴着水,长发贴在颊旁,好似厉鬼:“魏清灵拼命保下的、紧那罗门少君的最后一缕魂魄,适才已经被你的诛魂刀杀得魂飞魄散了!”

院子变作阴冷的水坑,齐芜菁飞速逼近,留下一路破开的水痕。

钱悦拿诛魂刀一挡,却被两把弯刀勾住刀身!齐芜菁抻直两臂,机械毒虫即刻沿着攀上了钱悦的身体。

“陈佩兰真是蠢货!以肉饲虎,自取其亡!他被魏清灵偷了一缕魂,最后还妄想凭借这缕残魂来劝阻你们!谁料师兄和师父的良知还不如他在路边喂的狗,我这辈子都会嘲笑他,自不量力,飞蛾扑火!”齐芜菁偏头朝着钱悦脸侧吹了声口哨,重重杀气之下,他竟然心情尚佳,“但是钱悦,你得感激陈佩兰,从前你对他诸多针对毒杀,他却从不怨恨你。”

周围惨叫连连,凡是掏武器有异动的人,都被无为教徒折断了骨头。

“感激?我操你的!死杂种!垃圾、渣滓!”钱悦忍着剧痛,瞅准了齐芜菁的命脉,抽身挥砍,“从小到大,父亲从来不看我!他一心只养你、教你!你早该死几百回了,他却硬要和阎王抢你这条烂命!我呢,我呢!我才是他的亲儿子!你一个禽兽生的贱种,你凭什么,啊?你他妈的凭什么!!”

齐芜菁应对自如,人厄刀划破雨水,砍在钱悦的肩头!

雷声哗然。

“惨啊,钱悦,你是叫钱悦吧?”齐芜菁癫狂地笑着,“你问凭什么?因为你爹畜生,你也是畜生,畜生就爱觊觎人命。”他用刀刃勾烂钱悦的后脖颈,目光一侧,冷声质问当场,“谁敢动?”

众人皆悚然一惊,无为教徒用毒镖射断了几条摸武器的手。

“啊”声不断,齐芜菁愉快地勾过钱悦,雨顺着教主的脸颊流成沟壑,他逼近狠声道:“南明王和大腹行,都是出自你爹之手。喊什么父亲?万千邪祟横行,你爹正是他们的娘!还问为什么,师兄,打起精神来,我告诉你件高兴的事儿。因为你是他的儿子,他最舍不得你了,他这辈子都在造神,陈佩兰作为下一个即将出世的伪神,身体都被他养得烂透了,你说陈佩兰是条烂命,我真佩服你,开了天眼似的。”

毒虫将钱悦啃咬得面目全非,但在极度的恐惧与愤恨加持下,他竟感受不到疼痛。

一声惊雷,将钱悦的神智骤然拉回!钱悦面目悚然,他张牙舞爪抠掉身上的毒虫,仓皇躲避开去。

神宗弟子的灵能受缚,被无为教徒钳制在当场,除了寿夫子,无人可动——这是齐芜菁刻意安排的。

中间空出来的擂台正在上演追赶的戏码。

钱悦四下仓皇逃窜,将路过的鼓锤和桌椅全部推翻,胡乱砸向齐芜菁:“我不引,我不信!他视陈佩兰胜亲骨肉,从来没有管过我的死活!”

“那你怎么还活着?”齐芜菁闲庭漫步,看钱悦的眼神反复在欣赏瓮中鳖的挣扎。

好玩。

齐芜菁恶劣地跃身到钱悦身前的桌子上,将钱悦恐吓得倒栽回去,四下一片哗啦啦之声!

齐芜菁蹲身道:“陈佩兰从小喝的东西你要尝尝吗,神脏神血啊,那些药比毒还阴,入胃刮胃,入肠刮肠,药性发作,陈佩兰浑身的骨肉血全都要重新换一遭!这叫什么,这叫洗髓,也叫脱胎换骨。你羡慕得太隐晦了,为什么要隐忍?你不是嫉妒吗,怎么不直接抢了他这操蛋的人生?”

寿夫子瘫坐在地上,嘴里还在不断渗血,然而他却无动于衷,望着身侧陈佩兰的尸首,呆呆的。

钱悦惶悚道:“真的……父亲,他说的……钱决明!”他大喊寿夫子的名字,哽咽道,“陈佩兰死了,你能不能别看他了!”

“你现在是不是特后悔给寿夫子下了毒?看看自己吧钱悦,你像条落魄的贱狗。”齐芜菁趁热打铁,情绪像被火烧,“你这条神路走得无风无雨,是注定被这扭曲神道抛弃的浪子,那么多被推上鬼路的崇神者里,你过得最像人样,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钱悦却再也听不见齐芜菁说什么,他满眼恓惶地瞧着寿夫子,连滚带爬:“爹,爹!封住心脉,我回去、回煜都拿解药!”

齐芜菁却横插在钱悦身前,他一脚踹在钱悦胸口:“你不感恩陈佩兰,我来感谢他好。他帮我得了一条命不错,烂命,贱命,什么命都可以,我想活啊……你既然看不起,那便用你这条贵命去报他对我的救命之恩吧!”

毒蛇自四方爬来,神教弟子惶恐地让路,生怕这蛇缠在自个儿身上!钱悦满脸都被蛇咬成了烂肉。那些毒蛇攀爬在钱悦的另一只耳朵上,将软骨咬得稀碎。

钱悦大吼一声,挥着刀乱砍!刀风凌乱疯魔,齐芜菁轻易躲避开,目光居高临下,怜悯地看着他。

在钱悦凄厉的惨叫声中,寿夫子却像活过来似的,骤然催动权杖,向齐芜菁杀来!

齐芜菁眼观六路,他正要躲避,却蓦地神色凛然,发现这杀招并不指向他!

“哐当。”

钱悦手中的诛魂刀忽然落到地上,一如钱悦栽倒在地上的身体,了无生气。不仅将在场的神宗弟子吓了一跳,连齐芜菁都惊异地挑起眉。

“不错,我真名叫钱决明。他,他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钱决明呛咳出声,他召回权杖,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我啊……我视你胜我亲骨肉……”

大雨之下,钱决明衣冠凌乱,雨水冲刷着他的白发,将他变成了潦倒的流浪客。

“我如此疼爱你。”钱决明面向齐芜菁,浑身颤抖,“你自小在魔窟中受尽欺辱,是我将你带出宫堡,我教你本领,为你治病……”

紧那罗门为神宗之首,“寿夫子”一名得万宗敬仰,他德高望重,哪怕身子孱弱,也依旧挺直脊背,仿佛一座矗立不倒的大山,能做神宗永远的的主心骨。

然而这一瞬间,雨和雷压弯了他的脊背。仅仅这瞬间,寿夫子苍老起来,佝偻起来。

他连站立都要拼尽全力。

“你六岁那年,和悦儿爬树,双双摔断了腿。我日夜留在你的身边,为你换药疗伤,悦儿却只能在阁楼里等着自愈。”

“我给你吃最好的,用最好的,除了限制你的出行,我哪样不是依着你。你是我的孩子,我让你活命,去走成神路,何错之有啊……”钱决明隔着雨幕瞧他,他目光浑浊,雨淌在脸上是热的:“……孩子,我,我将毕生的心血都花在了你身上。”

齐芜菁说:“是么,不过陈佩兰已经死了,你也不必再花心思,以‘成神’之名救他了。”

“不。”钱决明蹒跚而来,他的语气中燃起了希望,“你不明白……”

齐芜菁在他靠近之时,嫌恶地向后退去。

“你不明白啊……师父,师父不要你的魂魄。”哗啦一声,钱决明骤然摔倒在地,他抓着地上的雨水,朝齐芜菁爬来,“我要你这具躯壳,佩兰,你忘记了师父从小都在救你,现在……为师也能救你的,为师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太蠢了,他比不上的,为师已经救你了!”

桑青忽然从长阶而上,他浑身血污,分不清究竟染的是谁的血。他喉间喘息,几乎瞬移来到齐芜菁身侧:“无青,让我将他杀了。”

大雨滂沱,齐芜菁骤然捂住半张脸。他垂下脑袋,像在陷入剧痛之中,用另一只手推搡着桑青:“来不及了,已经……”

齐芜菁话未说完,忽然察觉手中温热。他仓皇一眼,却见自己已经满手鲜血,源头来自桑青的胸膛。

桑青面色不对……

齐芜菁悚然道:“你怎么了?!也何胸口不能止血——”

桑青绕开话题,反握住他的手,压根不在意自己的疼痛:“放开,让我看看。”

齐芜菁侧过脸:“别看。”

“哈哈哈……成神者成!”钱决明在地上蜷曲佝偻大笑,“我喂养你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天空骤亮,一道闪电将穹顶划烂。

“哈哈哈,成了!佩兰!天下是你的,命也是你的,谁都夺不走!看不起你的,终要向你磕头!”钱决明满口红牙,癫狂道,“诸君、诸君还不跪拜!”

鳞甲爬上齐芜菁的半脸,又蔓延到他的脖颈。这不禁让他想到南明王的模样。

好丑。

哗啦!

雷声咒骂,逆天之路,天理难容!

钱决明挣扎着起身,率先跪在当前,一头向齐芜菁磕了下去。

“恭迎无生果临世!”

第54章 登神者 “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

雷光破天。

钱决明高高抬起头颅,又重重砸到地上。

“恭迎,恭迎无生果!”他血流满面,喃喃道,“神祇临世,诸君还不快……快跪!”

“我原以为,死了老君主,无生果便从此不会再出现。”桑青眼前湿漉漉的,他隔着湿发瞧着周围,目光变得冰冷且阴鸷,有一种虎视眈眈的凶狠在里头,“我当日不该饶了你。”

桑青睥睨着下方的钱决明,胸口的血一时和大雨一样淋漓。桑青揽过齐芜菁,同时天上有晃眼的闪电劈过!

“铮——”

“闪电”如俯冲的鹰隼,以雷霆之势插在众人跟前!这时众人才看清,那并非闪电,而是一把沉重阴冷的偃月长刀!

地面受此重击,骤然龟裂开!无相刀矗立扎根在地上,刀身泛着冰冷的银光,上面残血滴落,像是一柄权杖。

哗啦!

众人在巨响中胆裂魂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是……”

正哆嗦的都是些年长的神宗长老——当年成立神宗后的第一批弟子。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哪怕隔着大雨,隔着夜雾,他们也认得这把刀!

“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

“紧那罗门勾结不周城,神宗与邪祟同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这场雨下得够久了,被俘虏的弟子灵能逐渐恢复。无为教捆神的枷锁已经摇摇晃晃……

“三千界!你灭观南宗,杀我师长!”一人握紧长剑,祭出幡旗,“观南宗全宗上下百号人,你说杀就杀!你这个恶神,我今日要一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他拼杀而出,被无为教徒刺了好几刀,却仍旧健步如飞,驱动灵能的同时持剑砍来!

桑青正要动手,跪在地上的钱决明却骤然抬起头,他挥出权杖,将来人拦腰截断成了两段!

钱决明冷哼道:“神祇在上,岂容尔等卑贱之徒冒犯!”

众人喝道:“寿夫子你魔怔了!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哪儿是什么神!”

齐芜菁忽然摁住桑青的手,咬牙忍耐说:“不要,父亲……你有伤在身,不要驱策无相……”

话未说完。

银光猝然划破眼前!大雨瓢泼,暴虐落下,聚成的水洼却变成了一堆浓稠的红色。

断头处的血像洪流般涌出来,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在众弟子跟前——无相刀立马回旋追撵上去,刀风残暴,作势要将那颗头砍碎!

齐芜菁忽然摁住他的手:“父亲……杀了他已经够了,不要再动用灵能……”

桑青道:“嗯。”

无相刀回旋,稳稳落在桑青身侧。

“趁着屠佛手和三千界双双重伤,各位同僚此刻可千万要团结起来!”他们纷纷祭出杀戮法器,同仇敌忾道,“好,好得很!多年来,神宗踏破铁鞋,如今世间两大祸害在此,不如拼尽你我之力,来个瓮中捉鳖!”

“且慢师父!适才少君……屠佛手所言当真?!南明王和大腹行真是人造的伪神?”

“你疯了?这定是假话!你想,我们下山祓除邪祟,何时以剥削之名收过百姓金银?!我没有,你有吗?你也没有吧!”

“可是……可是少君他的脸——”

黏腻的、湿滑的、腥臭的青色鳞甲和稠液瞬间盖过齐芜菁的半脸。齐芜菁的半边身体已经不受控制,难以自抑地发起抖来。

“你回来早了。”齐芜菁气息不稳,强逼自己握紧刀,“下面的伪神,还没有……处理干净。”

桑青道:“我来得太迟,叫你一人在这受欺负。”

“可没人欺负得过我。”齐芜菁挤出个笑,似乎想触碰桑青沾血的面颊,“怎么……你出了不周城,竟虚弱至此么?”

幡旗和刀剑都带着滔天杀意飞了过来,其上咒文样式名目繁多。齐芜菁握着人厄仓皇躲避,桑青手握无相刀,祭出咒诀,还要再挡!

无为教教徒奋起厮杀,齐芜菁趁乱提起地上的寿夫子,推着桑青进亭中躲避!

雨水落在齐芜菁的半脸,其上的每一片鳞甲都恍如鱼鳃一般翕动张合。他的右脸像被烫化的蜡一样垂落,几乎要流了下来,那只右眼不自主地滚着血泪,齐芜菁提起钱决明,暴声道:“清醒点!药!把解药给我!”

“药啊,药……”钱决明双眼浑浊,苍老在他身上已经尽显实态,“傻孩子,这不是病,你是神,神是不会死的。你不要怕,没人有资格争论你的外貌,没人敢嚼舌根,师父啊……会一直陪着——”

他说着,疼惜地伸出手。

“别碰我!”齐芜菁用刀划伤了钱决明的手臂,皮肉外翻,“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要不是陈佩兰……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我搞不懂,你戕害了他一生,他为什么还要留你一命!”

话音刚落,剧痛再次传来。齐芜菁浑身滚烫,他的右半身子已经尽数被鳞甲覆盖,灼痛撕扯着他的神智,齐芜菁感受到有另一股力量在和他争夺身体,甚至想要异化他的思想。

在这个瞬间,齐芜菁瞥见了桑青的身影。

桑青甚至需要支撑着无相刀才能稳站住身体。

“其实不必废话,与其一个一个弑神,不如将这些挡路之人全杀了。”桑青用手抚摸过齐芜菁的右脸,“可我明白你,无青,你杀伐果决,却并非滥杀之人。”他目光垂落,神态犹如当年九尺高台上的烛雪君,眼下那颗银珍珠更似悬了一滴悲悯泪,“神宗之内,新一代的弟子都有赤诚之心,正直纯粹,你不会杀他们。”

他每抚摸一寸,齐芜菁的伤痛就轻缓些许。桑青十指都在滴血,那些血流入齐芜菁脸上张合的鳞甲之下,被吸收殆尽。

“你也不准碰我,不准再为我输送灵能。”齐芜菁不要桑青摸,他红着眼,一眼流泪,一眼流血,“你不是神么,你的伤为什么没有愈合,谁伤了你?”

齐芜菁一边说着,一边撕开桑青的衣襟,而后赫然发现桑青的胸口处已经糜烂了。他怔愣冷漠道:“三千界,你是不是终于要死了?

没了灵能束缚,亭外的无为教和神宗弟子近乎两败俱伤!

若是齐芜菁参战,神宗弟子未必是无为教的对手,但他如今成了不人不鬼的伪神,身体受控,力不从心。

桑青说得没错,齐芜菁的目的并非眼前这群一叶障目的弟子,而是神宗近年来修得神身之人,他必须要留力气来弑神!

余光中,齐芜菁瞧见钱决明费劲起身。

“糊涂啊……混账……”钱决明已经完全认不出人了,他拄着杖,步入雨中,“天下大乱、天下大乱啊!神祇出世,你们怎可自相残杀!”

钱决明摇摇晃晃拦在亭前,不论什么杀器飞来,他都拼命拦下!

“你们这群无知小儿,竟不将无生果放在眼里!”钱决明在雨中呐喊,“天下神祇,哪一个不是出自老夫之手啊!我将无生果位一让再让,老君主不争气,丧尽天良,如今我这徒儿却被人鸠占鹊巢,夺了身体……”

众弟子道:“夫子!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神位是修炼而来的,不是人造出来的!”

“那是假的!那不是神!”

“师父,点到为止,何必如此残忍!无为教徒并未伤我们性命!”

“这些祸害坏我神宗名声,叫天下人从此不再信任我们!他们该杀!都给我让开!”

“师父,你不是教导我们,修行要兢兢业业,行善事,积善德吗?!”

“我们登神是为何?!是为求长生,长生才是真神!古往今来,世间只有三千界莅临真神神位!祂如今就在眼前,吃了祂便能成神!”

“不对,师父,你说得不对!”弟子横刀在师父的对立面,摇头痛苦,“菩萨无相,众生无相,‘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①师父,你教过的!”

寿夫子仰面长叹,任由雨水落在脸上:“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②

“我是不是还教过你们邪祟当前,不可心软!”

“你教我们明双目,自己看清世间。”弟子失声痛哭,大雨一遍一遍冲刷掉他们身上的血味,从前的教诲也一遍遍明了。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苦涩的滋味溢满胸腔,那些纯粹的赤子心像被这场雨烫得伤痕累累:“你教过的,你分明教过的……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③。师父,我,我成不了神了……”

“没错,你废了,你做不了神。你参透到哪一步了,嗯?!恩师的话都敢忤逆,我看留你也没用了!”

雷雨爆裂,人厄飞旋而出,将师父的头割落在地:“什么狗屁神佛,我不稀罕!我既然为屠神而生,就必然要将世间伪神杀个干净!”

火烧起来,却是清凌的蓝色。齐芜菁催动符咒,那张贴在桑青背后的镇神符倏然亮起来,让桑青再也动不了。

桑青身子一僵,他虽面色不改,却因急火攻心,猝然呕出血来。

齐芜菁瞳孔微颤,狠声道:“说好五日后再见,你偏要来乱我心神!”

桑青唇齿间都是血,他其实很少受伤:“观南宗灭,你从哪里学来的镇神符。”

“没学。”齐芜菁粲然笑道,“需要学么?这镇神符创自烛雪君,你在九衢尘内教过我。不过,观南宗真的全灭了么,我不信。”

“你要好好猜。”桑青毫不意外,“小混账,原来你早就记起来了。”

三千界将喜悦掩盖在平静的神色之下,他岿然不动,却被齐芜菁瞧见正在动用灵能。

寿夫子无动于衷,喃喃道:“佛是你,你是佛。既为新神,便有新法。”他仿佛残烛和落叶,任由风雨的吹打,“无生果,你既然出世,便重新塑定这人间秩序和因果吧。生死啊……生死都由你……佩兰……”

寿夫子回过身,他身魂已然分离似的。大雨滂沱,他拄着拐杖往回走,却骤然一顿。

第55章 万佛死 “陈佩兰,我是不是又重生了?……

山下轰声不断,地动山摇!火光四起,炮声震耳,神龛佛像混着木石一起坍塌!众人被震慑得怔然在原地,近乎失神。

当年“万佛之死”的场景,竟又一次上演!

齐芜菁身处火海中央,蓝火萦绕在他身侧,仿佛正在燃烧他的魂魄!

“混账、混账!”钱决明拐杖都拿不稳,几乎是扑了过去,“你,你干什么?!”

人厄和无事盘旋半空,泛着一红一白的辉光。辉光如瀑一般流泻而下,一层流光溢彩的结界将齐芜菁隔绝在内。

“我想起一件事,师父。”齐芜菁任凭右半的身子异变,丑陋、臃肿、狰狞,“适才我为何能感知到山下那群伪神的生死?师父,你平日里送来的血补,到底是剐的是何人之血肉?”

“自然……自然是你的子民、你的信徒。”寿夫子对着天作揖,又对着雨磕头,“他们自愿的,他们知道是为神祇洗髓、塑造血肉,个个都欢畅惊喜,巴不得为你献身呢!天下人都是你的,都听你的,用神力吧佩兰……”

他有些入了魔,齐芜菁傍观冷眼,一语道破:“若没有这些伪神的血,‘无生果’也不会这么快成形。师父,你说神即是我,佛即是我……我虽食了祂们的血肉,如今祂们也变成了我的血肉,对不对?只要我一召唤,祂们自会来我跟前。”

桑青被镇神符束缚着,也不慌乱。他气定神闲地说:“不必如此,你将我放开,我能替你杀光下面所有东西。”

齐芜菁说:“父亲,伪神分散,我只杀——”

“这很容易,你要我杀谁,我便杀谁。”桑青说得云淡风轻,但他的神色已经出卖了他。

惶惶不安已经将桑青裹挟,全身肌肉紧绷,他在和镇神符对抗的期间流着汗与血:“无青,你忘了我是谁,何须如此大费周折?凭我一己之力便足够。”

“可是父亲,你如今连镇神符都挣脱不了,何必送死?”齐芜菁摇摇头,稳声道,“不周城定是发生了变故,待我解决掉这里——”

这团蓝色的火焰像月下轻纱,毫无残忍,毫无温度。山林中倏忽黑影重重,惨叫声殷天动地,齐芜菁周身的火遽然大了起来,仿佛一朵绽开的蓝莲。

桑青道:“停下,无青。”

无为教教徒被火势吓退了瞬,旋即又扑身而来,似乎想用身躯将齐芜菁身侧的火扑灭!

“蠢货!”齐芜菁喝止道,“灵火不烧肉身,却毁魂魄,你们虽修了灵能之术,却不过凡胎浊骨!就敢来送死?!”

他说完,又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凡胎浊骨”给逗笑了。

齐芜菁笑吟吟地和桑青对视,表情似在自嘲:“一旦沾染了神祇的思想,说出的话比鬼还可怖。”

人厄从半空猛然落下,拦在无为教教徒跟前。教徒齐齐一惊,却见人厄被一双清透的手拔起,握在半空。齐芜菁身前拦着一个虚无的人形,虽瞧不清眼睛,但它弓身握着刀,蠢蠢欲动。

上前之人无不感受到它的杀意。

齐芜菁“嗯?”了声,有些意外:“你还挺会挑时候,在这个时候成灵。”

话音未落,却听宗门弟子骤然尖叫一声,他们在惊恐中此起彼伏地喊道:“师父。”

那长阶之上出现几个人影,其中直立者有之,匍匐者有之,全是这几年临世的新神。他们的身体都出现了各类异化,瞧上去哪还有半点神宗的风骨在,反倒更像是堕了魔的邪祟!

这些人双目猩红,不受控制地朝齐芜菁爬去。大雨中,不断有弟子上前拦住:“师父!我扶您起来。不打了,我们回宗门!”

“各位师长也是受了寿夫子蛊惑!”另有弟子跪在齐芜菁跟前,“少君,教主,这一切都是寿夫子酿成的祸!你既然能饶寿夫子一命,求你,求您宽恕师父!”

这些新神逼近齐芜菁跟前,从站立变成了跪行。

“今日,无神可得赦。”齐芜菁漠然瞧着身下的“神”,而后意外地“哎呀呀”一声,“礼云师太,怎么把你也召上来了?”

礼云没有下跪,而是趴在地上不动,相较于其他人,她半点不狼狈,像是喝醉酒直接睡这了:“教主,你那结界护得了山禽小兽,却根本拦不住我。我虽知你好心,但神祇之血本就相连,我一听召唤,便发疯撞了出来,险些一命呜呼!”

齐芜菁哈哈道:“你是福大命大之人。”

“干他爹的……谁偷摸取我血喂了你?”礼云强忍身体的疼痛,头也不抬,“你要杀,就快杀。”她没忍住又骂了句,“干他爹,明明从头到尾都在睡觉,怎么还是防不住祸从天降?”

正这时,一把长鞭横扫过来,抽打在礼云身上。礼云痛得“啊、啊”乱叫,被时铄一鞭子裹了回去。

齐芜菁道:“师太既然从前便喜欢睡觉,此刻也好好睡觉把。”他转而对菩提门的时铄说,“毒蛇后,你们要将礼云师太好好看住了!”

音落,天下所谓的神祇忽而尽数被吸附进了灵火之中,全部黏在齐芜菁的右半身!

他们的骨、脏、血、肉顷刻间渗透进齐芜菁的鳞甲里!

可是不够。

这些人将是下一个大腹行,下一个南明王,若不能让他们彻底神魂俱灭,世间后人总能得到神的残骸,进而再造出新的伪神。

“算了,算了佩兰,不比了……”钱决明神志不清地向齐芜菁靠近,甚至想用手触碰那灵火,“这群傻小子,哪里是我两个徒儿的对手。不打了,跟师父回、回家罢,带着你师兄一起……”

无事刀忽地飞来,拍开钱决明的手。钱决明目光浑浊,他神色懵腾,朝四面喊道:“悦儿,悦儿呢?你也受人欺负了么?”

说及此处,他竟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怎么都欺负我徒儿!我们紧那罗门可是宗门之首……你们竟敢……谁叫师父!师父在这,师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