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主!”小老虎抱着那把偃月刀,扑了过来,“你终于醒了!”
偃月刀自立在原地,刀身泛着冷黑色的光泽,花纹却是赤红的血色,像是蛇。它面向桑青,像是在看桑青。
桑青一目了然,笑道:“我连名字都未曾给你取,你竟就这样生了灵。”
“无相。”丹无生奇道,“不是叫无相么?它自个儿写给我看的。”
桑青又笑:“你自作主张,聪明至此。”
四下生机盎然,只不过却不像祂死的地方。据说人死过后,魂魄会在原地驻留,否则便成了孤魂野鬼。
想到死,桑青露出一副“你如此不争气”的表情,问丹无生:“我分明已经将你仍在了结界外,你又是怎么死的?”
“啊……啊?!”丹无生被戳中伤心处,一别嘴,顿时哭得稀里哗啦,“我没死!是你活了!”他一抹眼泪,亢奋道,“不仅是你活了,万灵都活了!老大,你好厉害,这是什么雪,下到一半变成了雨,亡魂沾了这雨,无论老少,都化作新生婴儿,重临世间了!”
桑青道:“什么?”
“就是,嗯……我听老夫子们说,生命乃是一个囫囵圆,死和新生都源自同一点,因而死即生,生即死。那些达到命数末点之人,也同时踩上了新生起点。”丹无生摇头晃脑的背,看来他确实听了功课,“总之,老大你这场雪,哦不,这场雨让枯木逢春,旱灾已经解除了。”
“原来如此。”桑青下意识摸向那颗珍珠,却摸到右半脸有一张面具。
“别摘!”丹无生道,“你这只眼睛老、老可怕了!要养一段时间!还,还有……你之前不是说,神祇陨落不会下雪吗?”
“这不得陨落一次,才能知道实践出真理么。”桑青曲起条腿,狼狈之态如水东流,他好整以暇道,“虎兄,你眼神闪躲,是又背着我闯了什么祸?”
丹无生底气不足:“有个……”
桑青问:“有个什么?”
“就那个……”丹无生道,“哎呀,神号。”
桑青挑眉。
丹无生嗫嚅道:“大伙儿都喊你烛雪君,还有人称你为三千界。如今天下,都,都传遍了!”
桑青道:“传遍了才告诉我?你的主意?”
“也,也不是啦!”丹无生道,“你瞧眼下这光景,当日我找到你时,就已经有句新生的口诀传出去了,叫‘焚雪化柔水,雨露三千界’。我听着好听,就没阻止,本想征集起来先给老夫子们过过眼,再让老大你来选。
“老夫子们喜欢当日君主赐的那个蠢名,我不服气,便与他们下棋,谁赢了便听谁的。结果当日……算我中邪!”
“罗里吧嗦。”桑青耐心告罄,无相刀心思敏锐,顿时锋芒一闪,激得丹无生跳了起来!
“我说,我说!我哪里斗得过那群老狐狸,眼看就要输!”丹无生的语气仍是藏不住的新奇。
“结果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好大的鹰,是我见过所有老鹰里最大最强壮的!它叼过我的黑子,竟一子反杀了对方的白子!”
“老大,想必它也喜欢这两个名字,才来帮我的吧!”
桑青眼底有笑,他说:“兴许吧。”
第66章 风雪后 “……不好意思,你说谁落气了……
阿娘,我又做了个坏梦。
梦到什么了?
又梦到……那个红头发的人!他好高,罩着帽子,还带着鬼面具,要来捉我!我害怕他,便把他揍了一顿……
无青,你害怕他,又为什么哭呢?
我很伤心。我看见他,我就好难过。我打他,他也不还手,我用脑袋撞他,让他滚……然后,他眼睛就,就流了一滴血!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齐芜菁挣扎起来,悚然道:“阿娘,他、他来了!”
“娘在呢,不用怕,是他呀。”齐婉清收拾衣衫,将被黑炭和金属油染黑的围衣脱掉,“无青忘啦?他是管辖雪原的尊长僚属,三月来一次,给家家户户送吃食贴补和御寒衣物。”
“啊!我真是吓成大傻瓜了!”齐芜菁从床上跳下来,三两下穿了衣服,“阿娘我去吧!你发热还没好呢——”他抢在齐婉清跟前开了门,外面风雪呼号,砭骨寒意又将齐芜菁推了回来,“阿娘,外面还是没有人呀?”
齐婉清道:“我去吧,你在家呆着。”
齐芜菁说:“他怕我吗?好像每次我一开门,他就要跑开。”
齐婉清笑道:“谁不怕你呀?你可是远近闻名的雪原小霸王,很威风的。”
“原来如此!”齐芜菁拍拍手,倨傲道,“……那他怕我,也是情有可原。”
齐婉清戴好保温面罩,笑个不停。她像往常一样,将自己裹得厚厚的,对方虽只是尊长僚属,但她与男人交谈之时,总忍不住放低姿态,垂首弯腰。
齐芜菁不喜欢她这样。要知道,他是小霸王,齐婉清可是大霸王,是一头连尊长都敢咬的雪狼!
齐婉清接了贴补,进屋将门关了,然而僚属却并未离开。
齐芜菁上了二楼,攀在窗户上:“阿娘,他又不走,不会想偷咱家东西吧!要不跟尊长请示一下,下次不要他来了。”
——那人总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呆愣愣站在风雪里,不知有什么目的。僚属戴着很宽的兜帽,齐芜菁从来看不清他的脸。
但当齐芜菁说到“不要他”的时候,窗外的人忽然转身,踩着大雪走了。
齐芜菁瞧不明白,倒在床上打滚。他抬眼瞧见了床对面墙上的画像,画的是当今最受人敬仰的神灵烛雪君,齐芜菁鲤鱼打挺,跳下床,围着齐婉清转:“阿娘,你不是最讨厌神宗了吗?三千界可是神宗的头儿!你怎么还供着祂呀?是用来咒祂吗?”
齐婉清往他屁股上一拍:“瞎说什么呢小崽?烛雪君不同,害人的是昏君是奸臣,不是祂。”
“阿娘,你昏了头啦?”齐芜菁惊诧道,“前几日那群神宗才抢了我们的炭火和钱呢!你说祂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啦?是脸么?”正说着,齐芜菁忽然将一小块碎镜子塞进齐婉清手里,“给你。”
齐婉清一手的黑炭,不明所以:“干吗?”
齐芜菁蹲在碎镜子前,摸着自己下巴好好端详:“我也很英俊的。”
齐婉清笑出声来:“那当然,我的儿子可是方圆百里最俊美的。”
齐芜菁得了认可,士气受到了鼓舞:“那改日我也当神去,我肯定不比烛雪君差!”
齐婉清笑着扔了他一脑袋的碳灰。
没出几日,那位僚属又来了,只不过这次不同,齐婉清出门卖碳,家里只剩学堂归来的齐芜菁。
齐芜菁背抵着门,心头狂跳:贴补三月一送,这是老规矩了!这家伙果然目的不纯!
齐芜菁双手握着菜刀,他调整好呼吸,从门缝里往外看,岂料外面那人却倏然不见了!雪花被吹进门缝,落在齐芜菁的鼻尖上,又冷又痒。
他正要再仔细往外看,一道声音却忽然炸在耳旁:“我等不及了,可以来你家做客吗?”
“不可以!”齐芜菁想也不想,舞着菜刀乱砍。这位僚属躲避轻松,几下就破了他的招,菜刀“哐啷”脱手的同时,那人半囚半抱将齐芜菁抱了起来。
齐芜菁拳打脚踢,大喊:“杀人啦,杀人啦,救命!”
风雪呼号,那人的笑声却格外清晰:“小霸王?你力气好大,我很崇拜你。”
“狗屁崇拜!”齐芜菁用两只手掐住他的脖子,“你把我的菜刀踢了!”
僚属说:“对不起。”
齐芜菁愣住:“啊?”
僚属轻声说:“我不知道那对你很重要。”
齐芜菁这才想起来继续掐人:“我要杀你,当然重要——喂,喂!你干吗你——有病啊!不准蹭我!”
这人将他抱高,黑皮手套将齐芜菁冰了个激灵。他不顾齐芜菁的三拳两脚,将脑袋放到了齐芜菁小小的肩上。
齐芜菁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他推着身上那颗脑袋,惊骇道:“你、你能不能……你什么毛病!”
他束手无策,张口将咬住僚属的脖颈,鲜血弥进齿间,齐芜菁心里莫名一颤。然而就在这时,屋内骤然卷起一阵狂风。
暴雪弥天盖地涌来——
真是可耻!齐芜菁分明对这人有着滔天杀心,此刻却因本能而不得以瑟缩在其庇护之下。
再睁眼,四面是茫茫雪原,房子和人都不见了,只有一望无际的白。
齐芜菁松开牙齿,胆战心惊:“你,你是……妖怪。”
他抬起头,忽然瞧见男人兜帽后的红色。齐芜菁预感不妙,却见这人抬起脸,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狰狞的鬼面!
——与他梦中那人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齐芜菁却倏忽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梦……”
那人不再避讳长相与目光,对他说:“你觉得梦很好?”
“梦里至少死不了。”得知是梦,齐芜菁没之前那么怵了,“你等着,我铁定要向大家揭晓你的真面目!别以为你那三两斤鸡蛋和白米就能将我收买了!”
那人说:“不好。”
齐芜菁道:“放开我。”
那人收紧胳膊,将齐芜菁摁在怀里:“我讨厌梦。”
“要死、要……”齐芜菁不知为何,在梦里仍能感到痛,“救命救命!”
那人语气落寞:“你不愿见我,梦里也讨厌我。你心好坏,我要掏了你的心看看,究竟为何——”他一边说着,果真在用手指摁压齐芜菁的胸腔。
更叫齐芜菁战栗的是,他的心果然开始痛起来,好像真有一把钝刀正在剖他的心!
齐芜菁哪里这样痛过,他惊恐万状,乱喊道:“杀人啦杀人啦!我要醒来!”没来由的,他脑中一闪而过三千界的画像,立马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烛雪君求你显灵,让我回去!”
岂料男人却道:“这可是你说的。”
齐芜菁瞪大眼睛,只见天和地忽然被狂暴的雪尘连结,风浪剧烈,齐芜菁来不及抱住男人的脖子,便被卷到了天上。
哗啦——
他像一片冬日的雪叶,脆生生的,几乎被狂风和暴雪撕扯了碎屑!风和雪都涌向他,而后齐芜菁在呼号中听到了无数声音。
无青。
少君。
教主。
邀月君。
齐芜菁头痛欲裂,心脏更是四分五裂。他在风暴的涡流中承载万千呼唤,齐芜菁没听过这些声音,可他却莫名认识这些声音。
他被霜雪迷住眼,正奋力拨开——
我……
我……
“我在。”
他回应了风雪的呼号,而后睁开眼,瞧见雪化成了雨,滴落在他的面庞上。
哭声循序渐进,直至将齐芜菁双耳灌满:“落、落气了,还去准备后事吧……”
齐芜菁被这句话呛活了起来,他声音微弱,问:“……不好意思,你说谁落气了?”
满屋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尖叫。
齐芜菁眉头紧皱,无望地说:“救命啊——”
*
齐芜菁原本很饿,但在这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竟有些食不下咽。
这时,却听一声响亮的“咚!”
不知哪位登高的英雄脚滑,倒栽着从亭盖上摔下来!这一摔可不得了,吓得亭中层层叠叠围观的人“楼”轰然倒塌,不仅如此,还将亭中的石桌“哗啦啦”砸了个底朝天!
山林里群鸟惊飞,野禽跳进院中,开始四处尖叫乱撞。
齐芜菁好不容易吃上一顿饭,现在却只剩淋了一身的汤水和饭渣。
“你们……”齐芜菁脸都黑了,“……赔我饭!”
“哎呀呀!”礼云气喘吁吁跑进院内,苦着脸,“我的祖宗们,这又是怎么了!”
一弟子爬起来,说:“师父,你评评理!明明说好今日院内限人数的!他,还有他们,都是忤逆师命闯进来的!”
朝盈看见那手指到了自己,气急:“什么闯?会不会说话?我和佩兰君是好友,是生死之交!我,我昨儿就和他约好了,分明你们才是后来的!”
“什么好友?朝盈,你还做梦呢,他是邀月君,不是佩兰君!”
“名号都是身外之物。”朝盈看向齐芜菁,“佩兰君,你自己说,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齐芜菁面有菜色,他正闭眼老僧入定,心里全是饭。
“看,人都不稀罕理你!”
朝盈不可思议,伤心道:“我们可是一起打过鸟的关系!”
“师父,你看他!”
礼云招了半天手:“好好好……都别吵,这个,不管是邀月君还是佩兰君,人刚醒来,是得静养的,你们这样吵……哎呀呀!连饭都不给人吃啊!”
此话一出,弟子又吵起来。
左边道:“心肠歹毒,为了瞧热闹竟如此体虐病人!”
右边道:“饭还是我们端来的,桌子却不是我们打翻的!谁头顶有个大包谁自己清楚!”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齐芜菁夹在中间观赏唾沫左右飞。
时铄跳出争执圈,一脸正气,装作自己并非擅闯的一员:“师父,要抓哪个回去挨罚?”
礼云头痛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把中间那个饿死鬼抓了!”
第67章 归家路 “不跪我,不敬我,还敢不要我……
齐芜菁躲在礼云的屋子里,总算吃了顿饱饭,但味道没尝出来,因为屋子里全是酒味儿。
礼云道:“不好意思,昨日埋了三坛在地板,味还没散。”
齐芜菁挺客气:“谢谢这些时日师太的照料。”他将身上值当的玩意一一摆出来,似有些窘态,轻咳了声,“师太,这些是无为教最值钱的东西了,你先收着,待来日我再杀点伪神——”
礼云更客气:“别别别,你拿好。”她将东西推回去,竟出了冷汗,“天下伪神在宗门大比过后都尽数凋零了,你非要杀,岂非就剩我们菩提门这一脉了!你想想朝盈,想想时铄,想想……”
“哈?”齐芜菁看她露出惧色,很是不解,“师太,不必担心,我要杀早杀了。”
礼云又认真点头:“那是那是,屠佛手屠的是伪神,无为教救的是众生!”
齐芜菁撑着脑袋,终于意识到:“师太,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是有一件小事……”礼云想到什么,心烦意乱起来,“崽啊,你在宗门大比上这么一闹,各宗门的主心骨全没了,如今神??宗弟子全是愣头青,能撑住整个宗门的年轻弟子还没我的指头多!”
礼云神色绝望凄苦:“这下好了,世间神宗就剩我一个老不死!大门派还好,他们宗门的东西有大作用,须得人继承。就是一些小门派的孩子,这些时日全丢了娘家门派,跑来菩提门拜师!我那偷运酒肉的暗道都站满了人!这可……这可如何是好啊!”
齐芜菁点着自己的额角,若有所思:“这样啊……不过宗门英才尽出,时铄师姐呢?还有音书宗的蔡齐光之辈也很优秀,若要拜师,师太也可引荐引荐。”
礼云恨气道:“时铄?别提她了,整个菩提门的功课都没过,现在还在补考呢!你别看她打架厉害,教学生那叫一个惨不忍睹,不然怎么是我这货当师父,她当徒弟?”
齐芜菁讶然:“这么夸张?”
礼云道:“我从前下山捉邪,将门中的事交她管了两日。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唆使着小孩儿将长老灌醉,拖过来借灵能帮他们打鸟。我回来之时,长老被栽地里当萝卜拔!看得最开心的就是时铄!”
齐芜菁大开眼界:“那师姐平日里藏得很深啊……”他看到礼云的迫切,又说,“师太既然找我,想必是有解决办法了吧?”
礼云诡异地“嘿嘿”两声。
齐芜菁忽然正襟危坐,警惕起来。
“佩兰……啊不,是邀月君。”礼云道,“你劫富济贫,心地慈悲,又精通机关术和灵术,在场弟子都见过你的本事,况且你还是三千界座下的神子,想当年,烛雪君多威风啊,必然你也是人中龙凤……”
齐芜菁“噌”地声站起来:“我吃饱啦,谢谢款待。”
礼云追在身后:“不好,你别想跑!”
两人隔着张矮桌兜圈追赶,齐芜菁说:“师太,我年纪太小,怎么能让那些师兄师姐拜我呀?”
“怎么不可以呀?”礼云绕桌快步急走,也“呀”,“大伙儿本就是冲你来的呀?屠佛手,没有比你更适合统领宗门的人了,难道你想看着宗门在我的带领下再次走上歧途吗!”
齐芜菁道:“言重了,宗门要是重蹈覆辙,到时候再办一场大比不就好了。”
“真的,你别威胁我。”礼云佯作痛心状,“你看,我连言语中伤都受不了,如何做好大伙儿的榜样!你信我,我天天喝酒,活不了多少年了,我兴许下个月就圆寂了……别走,不!明天,我明天就死!啊,陈佩兰,我现在就死!”
“得罪了师太!”齐芜菁略施机关术,绊住了礼云。时铄从门口倒钩进屋内,补了一“刀”,将礼云彻底困在屋内,对齐芜菁道:“叫你什么好?”
齐芜菁笑道:“时师姐,你好啊。”
时铄点头说:“佩兰师弟,你既身为无为教教主,想必醒来后有许多事要处理。不必理会这里,这段时日悠悠山的确乱了些,不过师父她老人家能料理过来。”时铄说,“对吧,师父。”
礼云双目惊恐:“不对不对,怎地瞎说一通,乖徒,你可千万别放他跑了啊!”
齐芜菁充耳不闻道:“好呀,之后再来找你们玩儿。”
礼云道:“啊!”
齐芜菁回过头:“师太,下次给你带酒来!”
“抓住他,时铄!休要用酒来糊弄——”
时铄提醒道:“师父,人已经走远了。”
礼云方才如梦初醒,追喊道:“什么酒?哪家的?!”
*
齐芜菁在悠悠山最隐匿的林子里等着,机关虫正在他的指节上打盹。
过了不知多久,机关虫霎时苏醒,朝着某个方向飞走了。齐芜菁坐在石头上一收脚,跟前滚来个“枝繁叶茂”的人。
齐芜菁撑着脸,鼻子前翘着根草:“好慢啊朝盈君。”
朝盈抖掉叶子,将兜里的机关小虫还给齐芜菁,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很快了!白天有个同门和我吵架,我为了趁早溜出来见你,只险胜了一把!”
齐芜菁道:“行了,时师姐呢?”
“她在听师父倒苦水呢,后头来追我们。”朝盈有些局促,他说,“教,教主。”
齐芜菁扔了那根草:“要不要这么没意思?再这样下次不和你玩了。”
“别不和我玩呀,主要你,你又不是陈佩兰。”朝盈一瘪嘴,“那我叫你邀月君还是无青君?”
齐芜菁倒在石头上,翘着腿:“你若是和我得好,便唤我无青或者佩兰,若是要同我随便玩玩,便叫我邀月。”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和你交朋友,便是陈佩兰和你交朋友,我既然替他活,那就不能只活一份。”
“佩兰君……”朝盈双肩下沉,心里舒坦了,“你可吓死我了,你都不知道,当我听说你又是无为教教主,又是烛雪君养子之时……”
齐芜菁坏笑:“帅吧?”
朝盈夸张道:“我当时都快哭了!”
齐芜菁奇道:“好兄弟,没想到你竟这么为我感动。”
“倒也不算。”朝盈索性也坐到石头上,“主要是你藏得太深,身份还全是宗门的仇敌。不过,你当真厉害!若我担上这两重身份,早吓得自爆当场了。”
齐芜菁哈哈,被阳光晒得很惬意:“那还是我厉害些。”
朝盈五体投地:“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真的要去不周城吗?虽然三千界于你有情有恩,可对我而言可是有血海深仇的!”
齐芜菁泰然:“你正好可以杀他呀。”
“不是我要杀他。”朝盈瞪着眼,“是他要杀我!不周城内尽是业障,恶鬼万千,最爱吃我这种阳刚正气的宗门弟子。”
齐芜菁笑掉大牙:“谁告诉你的?”
朝盈道:“就那……伏岁,你忘啦?她当日和无所住做交易,就是拿人命去喂不周城的恶鬼!我么,我这种在里面肯定更吃香!”
齐芜菁笑得坐起来,他说:“你可真有意思,我听闻是你们齐心协力渡了海,将三千界送回不周城的,怎么?朝盈君,不周城果真那样可怕么?”
朝盈一副“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我们根本没有将他送回去,扔、扔海边……瞧见了有个人在哭,临近不周城的海域雾又大,大伙儿还以为是鬼,结果一看,是个壮汉,再一看,竟是白虎将以色声!吓得我们屁滚尿流的,哪还有力气抬人过海!”
齐芜菁捧腹大笑,从石头上摔下来。他笑了好半天,才拍点脑袋上的泥巴,打抱不平道:“如此更好了,新仇旧恨,你跟着我,我去给你一并讨回来!”
朝盈有些犯怵:“也……也不必真要讨。哎,说来惭愧,我从出生起就被灌输‘打倒不周城,诛杀堕恶神’的思想,其实压根没见过三千界害人!但却和众同僚一样,无端将他当做了敌人,实在是……不分黑白,一叶障目!”
齐芜菁道:“你没有仇?”
朝盈摇摇头。
“但我有。”齐芜菁拍拍手,“我也不为难你,你为我指个路,我自去找他报仇。”
*
这是一片白雾浓稠的海,在悠悠山最东面儿。
齐芜菁鼻子通红:“好大的风。”
左边瑟缩道:“好冷。”
右边说:“能不能回去换件厚衣裳?”
齐芜菁和时铄异口同声:“不能。”
朝盈在他俩面前气势莫名矮了一截,他咕哝说:“上次来没这么冷……况且真就我们仨啊?你也不多叫点人,这下好啦,纯纯羊入虎口。”
这雾用灵能拨不开,齐芜菁只好无奈看向茫茫雾海:“你上次……啊,你上次来,是只有丹无生,他阳气重。”
时铄霎时戒备起来:“这次呢?无所住也来了吗?”
齐芜菁道:“兴许不止。师姐,我眼神不是很好,你能瞧见对面那座城吗?”
时铄道:“能是能,但特恍惚。”她示意朝盈上前,“我近日与师弟师妹挑灯玩……温习,也伤了眼睛。朝盈,你看看。”
海风侵袭,海潮拍岸,齐芜菁被拍来后退了半步。
他说:“麻烦你啦朝盈君,看仔细点。”
朝盈眯起眼睛,嘀咕着看不清楚,开始不自觉往前迈步,凝神眺望,而后下一瞬,他身体陡然一僵,险些跳起来。
齐芜菁、时铄赶忙道:“怎么了!”
朝盈脸色煞白:“人,我跟前有个人。”
齐芜菁说:“鬼。”
他话音刚落,朝盈大叫“啊”了声,而后直挺挺倒下了!
齐芜菁和时铄往后一跳。
朝盈翻面儿,朝两人大喊:“快跑!”
“轰——”
这一声地动山摇的轰鸣如古钟回响般厚重,两人还没来得及撤退,跟前的海水遽然涌起千丈高!
齐芜菁仰面,那海水却霍然分成两堵高耸云霄的水墙,露出中间一条宽阔的路。
朝盈忽然腾空,后领被攥在洛蛟手里,变得像只蜈蚣,在半空张牙舞爪。丹无生扛着大刀,正笑呵呵看着齐芜菁与时铄笑。
这俩人从不周城出来,却没带一兵一卒,不像是捉拿,他们身后一个人没有,只有一座崔嵬庞然的城池,两扇巨硕的石门正大打开。
若非跟前还有条路,时铄险些以为这大门就在眼前。
齐芜菁说:“刀来。”
人厄和无事像悬空中的鸣鸟,俯冲落下,被齐芜菁攥在掌中。
时铄盯着前方,悄声道:“我没打过这俩。”
齐芜菁说:“我打过。”
“你当真有两把刷子。”时铄刮目相看,“结果如何?”
齐芜菁实话实说:“险些被掐死。”
时铄语气变调:“我操?”
她话音刚落,忽然扬起鞭子挥了出去。时铄勾起唇角,四面响起蛇吐信子的冷声,然而她此刻却热血澎湃,像头矫健的豹子,直冲洛蛟而去!
齐芜菁“哎”道:“师姐,你怎么把厉害的那个给抢走了!”
丹无生大刀落地,笑意顿无:“你说啥?”
洛蛟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朝盈往前一扔,谁料却并没有阻止时铄奔向她的步伐。
朝盈大叫着从天而降,时铄往旁边儿一躲,压根没想过接人!
朝盈头朝地,铲了一地的沙。他听见风声,伸手往旁边一拦:“佩兰君,你也不管我死活!”
齐芜菁跨过他的胳膊,冲向丹无生:“好兄弟,我现在就为你报仇!”
两道刀光划过,丹无生横着大刀往前一挡,堪堪拦住两把勾下的刀尖!
齐芜菁目光兴奋,跃跃欲试:“太好了!你不带人,是专门来和我打架的吗?”
“蠢小子。”丹无生抽出手,一掌拍向齐芜菁,“我来接你回家。”
齐芜菁朗声一笑:“那先打赢我。”他目光看向不周城,像是在对另一个人说,“我再考虑要不要回。”
头顶鸦群盘旋,沙海中游蛇慢行,时铄和洛蛟斗得正酣!
鞭子缠过洛蛟的手臂,时铄没拉动人,反倒将自个儿拉了过去。时铄力量不及,也不狼狈,反倒笑说:“姐姐,你半点灵能不用,是在小看我么?”
洛蛟身姿稳妥,她借着鞭子将时铄反甩到一旁,淡声说:“嗯。”
时铄摔到地上,却不生气,她目光沉沉,兴趣盎然:“你不用小看我,我可不比无青君弱——”
话音未落,时铄的鞭子骤然脱手,被对方把玩在掌中。她讶异了瞬,却见洛蛟拿着她的剑鞭打量,好奇道:“无青?你和他比?你为何要和他比?”
时铄后肘撑在地上:“万佛之死屠佛手,当年南明王一役里,他操控了全局,还不厉害么?”
洛蛟将鞭子化剑,直指时铄,蔑然说:“厉害?他和我打架从来没赢过,你觉得他厉害?”
时铄却笑嘻嘻:“那看来你更厉害。”
——“什么呀。”齐芜菁骑在丹无生脑袋上,正要用双腿绞他的脖子,闻言说,“师姐,你可是见过我本领的吧。”
丹无生反手将齐芜菁两条腿抓在手里:“现如今你师兄师姐倒是多了许多,”那两条腿非常活络,几下从他掌中逃脱,丹无生躲过随之而来的刀刃,“我和洛蛟这么大岁数,也没见你恭敬高过几回哥哥姐姐。”
齐芜菁落地,两手握着刀,被这话惊来没动弹:“你说什么?”
“不好意思。”丹无生大笑,“岁数是有点大,你叫爷爷也不是不可。”
齐芜菁说:“我叫他父亲,叫你爷爷,这辈分你敢接吗?”
丹无生道:“为何不敢,你叫我爷爷,便叫他老祖宗。”
“你还挺聪明。”齐芜菁忽然对着他身后喊,“父亲。”
“这可不兴……”丹无生骤然反应过来,“啊?”
迷雾散去,两边的水墙轰然倒塌合拢,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在电光石火间渡了海,站在了不周城跟前。
几人都停了手,朝盈却拍拍屁股爬起来,下定决心似的:“我来了,我也能打!”
但没人理他。
齐芜菁仰面,对着城墙上方的塔说:“看够了么?你说,该判谁赢?”
时铄道:“神台建在城墙上,意思是谁来都要跪拜么?”
齐芜菁握着两把刀,忽然朝着城墙冲去。他三步并作两步,借着灵能与机关,几下跃身上了高墙。
丹无生抱着手,对上面喊:“当心点儿,这墙高得很。”
这话刚落,齐芜菁就骤然消失在半途。
丹无生和洛蛟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二人皆不讶异,丹无生拍掉身上的泥沙,忽然变得友好风度起来,邀请道:“菩提门的两位小英雄,要进‘虎穴’做做客么?”
时铄兴致勃勃道:“客气,走!”
洛蛟提醒道:“注意你的小命。”
时铄回过身,也提醒朝盈说:“还有你的。”
大门轰然关上,雾重聚,然而城墙之上却响起“哐啷”声。
——酒盏和香炉全部滚到地上,齐芜菁一滴酒也不让他喝。
桑青躺倒在神台,袈裟盛满了被打翻的宝石琉璃。他戴着鬼面,银瞳里却满是慈悲。
像一轮映照着齐芜菁相的水中月。
齐芜菁冒犯地坐在他身上,桑青笑说:“输了就这样恼羞成怒?”
齐芜菁俯身,闻了他身上的酒味:“这么说,你适才不判我赢?好啊你……已经不偏心我了。”
桑青说:“你只是个小孩,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不可叫你心高气傲,从此以后无法无天。”
齐芜菁靠得更近,低声问:“父亲,我哪里有?”
桑青知道小孩俯身的意义,他早知道,盯着那颗泪痣,心里充满了发疯的占有。可他将自己裹束在袈裟之下,变得像正人君子。
但他今日刻意没戴佛珠和璎珞。
他就是要让自己脖前空空,尽管自己才是最渴望的那个。
桑青压抑着爆动的心跳,即便喘息已经出卖了他。
“哪里没有?”桑青指向自己的脖颈,示意那条被齐芜菁亲手解除的命脉。
“你最大胆,不跪我,不敬我,还敢不要我?”
第68章 倒神台 “可若我非要戴上枷锁呢?”……
“不讲道理。”齐芜菁诧异,“你要自由,我便给你,如今解了链子,怎么反倒舍不得了?”
“是你的错。”桑青低声说。
“自欺欺人罢了。”齐芜菁轻拍他的脸,像在在教他,“你要我扯你,拽你,还要我永不舍弃你。父亲……从始至终都是你甘愿对我‘汪’啊。”
桑青不否认,他像被齐芜菁的眼神勾住了,又问:“这么多要求,你要答应哪个呢?”
齐芜菁道:“哪个都不答应。”
桑青充耳不闻:“可以吻么?”
齐芜菁凑近,贴着他的唇:“乖一点,父亲……”
烛光晦暗,四面墙壁上都是红色的咒文与图案。那图案阴森,呈叶片状,像是伤口,又像是眼睛。
桑青在这样的注视下倾倒了神台。
果盘和宝石落雨似的溅在地上,声音清脆,令桑青笑起来:“你占领了神台,还占领了神灵,无青,我是这样教你的么?”
他这样指责,仿佛自己吃了亏,然而芜菁被掰开双膝,又被摁住后腰,跨坐在他身上,分明更加狼狈。
教主艰难撑着身子,近乎因大腿处摩挲的手掌而脱力:“……可恶,烛雪君……伪君子。”
“错了,我是真小人。”桑青微微坐起,目光虔诚地望向齐芜菁,“汗都出来了,无青,还要抵触我么?”
齐芜菁偏过脑袋,露出点狡黠的笑,警告道:“父亲,我们快亲上了。”
桑青喘息靠近:“吻吧……”
他这声听起来像是准许,实则却是祈求,偏偏齐芜菁不为所动:“我还有些事没弄明白。”
桑青喉结滚动:“我都会告诉你的。”
齐芜菁用食指抵住桑青的唇:“你是骗子,忘了吗?你骗过我许多——”
他话未说完,却被桑青垂落的目光所吸引。
齐芜菁不经意抖了下,似乎被桑青的目光触碰到了哪里。
神灵的视线像赐祝,又像是探究的诅咒,要层层审视齐芜菁的衣裳、皮肉乃至魂魄,以便公正地降下神罚。
桑青说:“若真这么记仇,怎么不罚我呢?”
齐芜菁扯起唇角,恶意道:“你是三千界,哪有众生罚神的道理?如此冒犯,会遭天谴的。”
桑青坐起来,将齐芜菁的双腿盘在自己的后腰,善意提醒:“你已经在冒犯了。”
蛇吐信子的冷声传来,凉意爬上齐芜菁的身体。齐芜菁的腰和脖已经被缠上了,然而他却并不觉得窒息紧涩,相反,轻缓缱绻的触感像桑青的冷唇。
齐芜菁不同意他吻,那他自有别的亲法。
烛火暗了暗,桑青却忽然止住动作,那些蛇攀在齐芜菁身上不动了,桑青皱起眉:“为什么不理我?”
齐芜菁将蛇引到手臂,盘在手里,若有所思:“除了我,还有谁在你耳边说话么?”
桑青说:“很多。”
齐芜菁道:“他们都在看着我们?”
桑青道:“你怕么?”
“我才不在乎……”红潮爬满了齐芜菁的脖子,他笑得很坏,“父亲,你教过我的,只有人可以百无禁忌地腐烂,只有神才不可做亵渎之事,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养子做这种事么?”
“太好了。”桑青的红发像烈火,又像狮王的领毛,他说,“他们若能瞧见我发疯,必定会很开心。”
齐芜菁却没了笑:“伪神已除,天下没人会再为这事儿开心,父亲。”
桑青越过那条线,亲齐芜菁的嘴角:“你最不开心。”
这句话砸烂了齐芜菁的提防,令他陷入短暂地沉默。齐芜菁调整心绪,正要故作轻松地反驳,岂料开口却泄气般发出一声变调的“嗯”。
齐芜菁霎时红了眼眶。
他想起梦里一切,胸口闷痛,他推搡道:“不要你亲。”
“对不起。”桑青却笑,顺应他说,“那可以换你亲我么?”
齐芜菁有些恼怒桑青曾经的隐瞒与欺骗,他想说“不可以”,身体却先服了软。
齐芜菁蓦地摘掉桑青的面具,偏头吻了他。
被揭开面具的那一瞬,桑青还有些发愣。可他在拥吻里听到齐芜菁喉间的哽咽,立时习惯性哄着他。
桑青安抚似的拍他的背,却没发现自己最先掉眼泪。吻里有果酒的清甜和眼泪的苦涩,却没有以往的撕咬和疼痛。
这是件很难得的事儿。
然而即便吻很轻,齐芜菁依旧闻到了血味。
他主动退出这个吻,瞧见了桑青可怖的右眼和颊面上的一行浓血。齐芜菁曾在四独河的境像中见过桑青这只眼——眼黑铺满眼眶,瞳仁却是红色。
仿佛三千界的血都滴在这片漆黑的深渊里。
齐芜菁眨掉眼泪,忽然道:“可恶。”
桑青道:“嗯?”
“你这只眼睛,”齐芜菁勉为其难地承认,“好帅。”
桑青回扣面具的手一顿,随即笑起来。齐芜菁推高他的脸,用袖子为他擦掉血和泪,闷声说:“你不要流眼泪,好痛。”
桑青仰高面颊,任他擦拭:“不必痛,无青,我这——”
“你好痛,桑宛双,你最痛。”齐芜菁一脸冷漠,泪却止不住,“流了血,好多血……”
桑青的右眼又渗出血来,他攥住齐芜菁慌乱擦拭的手:“我可以戴上珍珠,便不会流血了。”
齐芜菁问:“珍珠能镇住吗?那么多……”
那么多的活人与死人。
桑青道:“能镇住许多,珍珠上有我创的咒,威力比从前更大。剩下的……我不看他们便是了。”
齐芜菁没有说话,他抿紧嘴唇,重重“嗯”了下。桑青吻上去,才撬开他唇齿间的哽咽,齐芜菁推他,两人却同时掉下神台。
桑青将他抱起来,温声道:“无青,你可以……”
齐芜菁打断说:“我也很想你。”
*
院子里清风静雅,四个人正在打牌。
丹无生神清气爽:“这张桌子终于又坐满了!”
洛蛟和时铄被贴了满脑袋纸条,压根笑不出来。反倒是朝盈,赢得开怀,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被揍的熊样:“来,下一把!”
时铄推开牌:“手太臭了,我不玩儿了。他俩怎么还没出来?我去看看——”
洛蛟略一捏诀,将时铄摁在座位上:“再来。”
时铄求饶道:“姐姐,人要服输。你都快被贴成一张帘子了!”
丹无生又接着起身,吹开脸前的纸条:“我也觉得该去看看,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一直不好。”
“坐下。”洛蛟神色认真,“看牌。”
朝盈已经火速发了牌。宗门里他修行总是垫底,难得有这样神气的时候,因而瘾比谁都大:“哪里不好啦?桑……先前烛雪君和无青君一路同行,比谁都亲呢。”
丹无生只好坐下继续打牌:“那是他不发疯的时候吧。”
时铄和牌大眼瞪小眼,在比谁更臭似的:“他们时常吵架吗?”
洛蛟冷笑一声,不知是在笑手里的牌还是在笑这句话:“吵架?你难道不知道三千界杀了齐无青,齐无青也要杀三千界吗?”
时铄道:“嗯……的确听说过三千界手刃养子的故事,但一码归一码,咱们不是在说他俩以前吗?”
丹无生捏着牌,陷入回忆:“以前啊……无青八岁时被老大收养,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准备杀他了。”
朝盈和时铄惊掉下巴:“啊?!”
丹无生说:“他那会儿死了娘,骨子里对神啊仙啊的特别憎恨,尤其是统领神宗的烛雪君!后来他开始背着我们研究起机关术,时不时找借口搞些事情,不是和三千界吵架,就是和洛蛟打架,然后故意离家出走,跑去各个神宗搞破坏。”
洛蛟“嗯”了声,语气不咸不淡:“他搞出天下皆知的‘万佛之死’时,还不满十四。”
朝盈疑惑:“不过你们不是不知道无青君就是屠佛手吗?又怎么知晓那时他的年纪?”
丹无生也奇怪:“对啊。我都是死了过后才知道的——等等,十四岁,我想起来了,那一年你俩打了一架大的,将九尘衢都打塌了!”
洛蛟冷哼道:“那是我让着他。”
丹无生更奇了:“原来你那时还输了?!”
洛蛟牌一甩,顿时觉得没意思:“不玩了。”
时铄看好戏似的,乐得开怀,直到看见洛蛟起身才劝道:“算了算了,都不容易。”
朝盈急忙说:“我这把铁赢,谁都别走。”
时铄忽然不劝了,也将牌一甩:“我也不玩了。”
朝盈说:“哎——!”
*
“你很漂亮。”三千界的低语像蛇吐信子,“这些宝石很衬你,无青。”
齐芜菁汗湿了一件又一件衣裳,他身子薄,承不住这么多的喘息和珠宝。桑青自后背掐高他的下巴,探出二指撬开他的唇舌。
喘息和津液皆沿着桑青的指尖溢了出来。
齐芜菁被蛇咬住,缠住,红蛇的吻痕之下都是鲜血,齐芜菁在颠簸中失了神,他的啜泣里全是求饶,喉腔中断续喊着“父亲”。
三千界用齿衔住他摇晃的耳珰,煽动道:“无青,睁开眼睛。”
他们一次次打翻了神台上的蜡烛,那些呈上来的供品如今一样一样装扮在齐芜菁的身上。他的大腿和脚踝都是松垮的珍珠链,宝石顺着齐芜菁的后背一路滑落,棱角似乎划开了他的皮,而后又仿佛一块寒凉的冰,被桑青顺着推了进去。
齐芜菁顿时发出呜咽。
他跪也跪不住,双腿都打着颤,中间拴挂着的宝石和银铃,也在悬空中随之颤抖起来。
水珠汇在宝石尖端,又滴落在身下。
这时,齐芜菁感受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缠上手腕,他蓦然清醒,瞧见自己手中多了一条链子。
但很明显,这是一串佛珠。
桑青在他愣神的期间抚上他的喉结,握住他的脖,蛊惑道:“拽我。”
骤然间,齐芜菁仰起身子,腰线成了一弯月。他在惊呼中拉扯住这条链子,否则就要滑下去了。
桑青被遽然拉扯向前,他喉间发出紧涩的喟叹,欲望却成千上万地迸发出来,将齐芜菁包裹其中。
齐芜菁软着身子,却禁不住笑:“神佛啊……”
桑青受缚上瘾,他要将自己嵌进齐芜菁的血肉,那些癫狂和占有像飓风狂浪中的船,令脖颈上的佛珠也随之沉浮。
“佛祖如何,神又怎样?”
?? 佛珠在响,宝石和铃铛也在响。
齐芜菁睁开眼,大惊失色。有那么一瞬间,他瞧见身前站满了、跪满了人!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发起抖来。
——然而只有一瞬间。
齐芜菁在错觉的逗弄下慌张起来,他说:“父亲,父亲……太……嗯……停下。”
他落了眼泪,在恐惧和羞耻心的驱使之下不断求饶。那些服软的啜泣和呫嗫变成了温言软语,令桑青心软,还令桑青心狠。
桑青令他疼,令他哭,而后又捧着他,还亲着他。
“众灵跪我,我是世间,无人敢令我、囚我。”这一刻他以神灵的名义俯首称臣,哄道,“我坐得好高,无青……可若我非要戴上枷锁呢?”
又倘若我偏要承你主宰,偏要一败涂地,偏要不清醒不慈悲不放手,偏要悖逆伦常,以身堕无间,世间又该如何判我、罚我、不赦我呢?
第69章 以身舍 世间苦难作底,高处只我一人。……
不周城多阴云与雾气,寒风料峭,朝盈出门半个时辰,便抖了半个时辰。
“好,好冷。”朝盈被冻得束手束脚,“不过和长歌隔了一个海,怎么冷成这样?”
“不是你们俩吵着要逛街的吗?”丹无生一身腱子肉,亮着条胳膊都能御寒,他笑说,“你们宗门啊,老想着对外推倒这个打败那个的,倒不如先好好将自家弟子扶起来,你瞧瞧,这细胳膊细腿的,别说打架了,一阵风都能将你吹倒……”
他说起来就喋喋不休,时铄站在檐下,仰起头:“这天……是故意用灵能遮掩过的吧?”
洛蛟道:“没错,城中之人属性极阴,多晒太阳反倒叫他们难受。”她偏过脑袋,有些新奇,“你师弟都冻成傻子了,你呢?不冷么?”
时铄道:“有灵能护体,暖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洛蛟觉得有意思:“你知道。此处的天地风云都是烛雪君一手塑造起来的,若随便什么灵能都能与其对抗,不周城早被外边的人给掀翻了。”洛蛟召唤出掌中紫莲台,靠近时铄,“姑娘,你本领不小,怎么是诨天女做了掌门?”
时铄推开莲台:“喂,无所住,你是在瞧不起我师父吗?”
洛蛟勾起唇:“天底下还真没几个能让我瞧得起的。”
时铄道:“可你曾经输给过无青君。”
“我输给过很多人。”洛蛟面不改色,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并不妨碍我瞧不起他们。”
时铄做洗耳恭听状:“三千界呢?他黑白通吃,久坐高位,敢与天下群雄为敌,你也瞧不起吗?”
洛蛟道:“我最瞧不起他。”
时铄抱起剑,一脸新奇:“你标准还挺高。”
“舍己渡他者,自轻自贱者,以死避生者,”洛蛟音色冷酷,“最蠢,也最叫人看不起。偏偏这位烛雪君,都占了。”
头顶闷雷滚滚,时铄看向天,瞧见了纷飞的白絮。
桑青用茶勺接了点雪,倒进沸腾的水里。他卸了面具,将珍珠贴在眼下,这回,他终于又变成了桑宛双的模样。
茶水荡漾,三千界身侧只有茶,他伤势渐重,仅凭灵能和药物已经很难处理表面的腐烂,因此为他身体着想,丹无生偷了他全部的酒——
然而“哗啦”一声,酒全碎了。四人都站在客栈二楼的檐下,瞧着街中穿行的人流,丹无生怔然:“哪里来的雪?”
朝盈低头哆嗦:“更冷了。”
丹无生声音渐高:“哪里来的雪?!”
“吵死了。”洛蛟一脸漠然,“雪从哪里来,你不知道么?”
时铄抿着唇,思索道:“可如今是仲夏天——”
丹无生:“操!”
他单手翻过二楼的围栏,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朝盈一下子不哆嗦了,他道:“出什么事了?”
时铄面色凝重:“伏暑落雪,还能有什么事?”
洛蛟也冷哼一声,拂袖离去。鸦鸣高亢,洛蛟在鸦群的拥护之下不见了人影。
朝盈大梦方醒:“不是吧,搞什么?!”
雪飘到面颊,一股寒意渗入心扉。齐芜菁踹翻了围炉,茶壶“哐啷”倒在地上,里面煮的茶水已经是锈红色。
“你……”齐芜菁欺身拽住桑青,“你又骗我!”
桑青摊开双手:“最后一次。”
桑青没有捏诀,也没有念咒,只是像从前那样,轻轻与齐芜菁碰了下??额头——
刹那间光影交错,时空变换。
乐声喧阗,额前的触感还尚有余温,齐芜菁却在晃神间置身于一间红色的房间内,他心下怪异,还没反应过来,抬眼却看到了镜台前的另一个自己。
“他”被禁锢在椅子上,四面都是灵能围成的结界,任凭他如果挣扎大骂,一旁的妆娘也不为所动。
对方拿钱办事,机械地劝诫道:“我说你呀,明日便要与君主成亲,进的还是宫堡大门,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哩?”
齐芜菁被火烧毁了理智,他几步冲过去,想要砸烂这些首饰与红绸,然而四面围困的结界却将他拦在外面。
——“你将他送过去……”
忽然,齐芜菁听到别的声音,他骤然回首,面前早已换成了众徒跪拜三千界的大殿。
然而此刻殿中空空,只有神座上烂醉的三千界,和一旁神色不明的洛蛟。
“……他会恨死你的。”洛蛟说完后半句,将此刻妆房里的狼藉展现成图景,“我很了解他,你也很了解他。”
“他要杀我,我求之不得。”桑青歪斜身子,支着脑袋,“不过你若想现在杀我,那很遗憾,我是不死之身。”
“我现在的确很想杀了你。”洛蛟已经祭出了武器,厉声质问道,“三千界,你疯了?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那老君主嗜血滥杀,随意虐生,无青一旦去了,便是数不尽的折辱。”
桑青道:“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他将酒壶踢倒,“从他出生,到被人捡回去,我就一直守着他,这次……我也能。”
洛蛟忍受不了,她背过身,却难以压下怒火,而后愤然给了桑青一拳:“你能?天下有多少事你能办好!你真当自己能恩泽众生,无所不能吗!”
桑青被砸了一拳,破了相,但他不觉恼怒,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和痛快。他靠在神座上:“你说得对,我不能,那你告诉我,无所住,请你告诉我,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桑青抹掉嘴角的血,笑道:“世间之人开始创造伪神,以此控制了天下神宗,他们要将我推下神台,自己做天下的主人。”
洛蛟冷声说:“你活了这么久,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就这点势力你都处理不了吗?”
“你不明白,洛蛟。”桑青摇摇头,对命运露出苦笑,“天下的灵能皆从属于我,当今所有的咒诀与灵术,皆在我的力量上不断延伸,由此,我才得以制衡神宗。可如今,一切都失控了,那些伪神的灵能不受制我,甚至很快就要高于我。我能瞧见自己的命运,我死不了,但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死。”
洛蛟道:“所以你就要让他生不如死。”
“不,不。”桑青用食指抵住自己的唇,不愿意她说这种话,“我会保护他,保护你和丹无生,你们都得走……知道为何我只告诉你这件事吗,洛蛟,我以为至少你会支持我,我又错了……你瞧,我真是废物,我们做朋友许多年,甚至不明白你是怎样的人。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铁石心肠。”
桑青坐直身体,他瞧见跟前的魂灵,听他们的苦难吟唱。这没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千年来他日夜都在听他们,看他们,也同样被他们注视与窥听。
洛蛟讥笑道:“没错,你真是废物。”
桑青毫无征兆地大笑,透露出得逞的意味,他认同且欣慰,又发出喟叹,似在感慨,过了许多年,终于真的有人懂这个道理了。
可为何你们却总不明白?
桑青看向身前。
你们没有听错,干吗要用这么震惊惶遽的眼神看我?
我就是废物啊。
哈哈,你们这些人从生到死都缠着我,可你们知道的,我拼尽全力了,却仍旧渡不了你们。
我活着,仍站在这儿倾听你们的祷告,是因为我死不了,而不是我想听,明白吗?
桑青看见众生惊悚的神情,有些意犹未尽。他将目光放回洛蛟:“好友,你明白的,如今天下传我杀人放火,传我与邪为伍,还传我奸淫放浪,有几样是经过了我的手?可他们信了,我难以辩解,神不需要说,只需要做。”
“我会保住你们。”桑青早已疲倦自己目光下垂才能看见世人,“新神一旦出世,你们将沦丧为祂们的送葬品,可笑他们慕我得长生之道,却不知我连陪葬殉情都做不到。”
他笑,笑着笑着就犯了蠢,忘了是他自己非要接下这神位的。
是啊,分明问过你愿意与否?怎么又觉得自己是被迫坐上高位的呢?桑青仍是桑青,可世间却无人再过问他的名字。
“三千界”取代桑宛双的存在,高坐九尺听取世间百态,可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
桑青搞不懂,他们为何还要求,还要喊他神?
“焚雪化柔水,雨露三千界”的低吟萦绕于耳,在历经千年岁月后,沉淀为一首毛骨悚然的诅咒童谣。
他想逃,想死,可桑宛双却永远滞留在二十又五的年华里,他无法苍老,无法死去,只能沦为三千界的骨灰。
他岂止是渡不了众生,他连自己都渡不了!他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
“造神之人在紧那罗门,无青去那里最安全。那君主的半点本领构不成威胁,他本身也就是个替代品。”桑青道,“无青是神子,身上有我留下的枷痕,那人想要从无青身上攫取我的力量,是不会放任老君主为所欲为的。”
洛蛟道:“什么意思,他们为得到你的力量,只会更加折磨无青。”
“没人敢折磨他,我的眼睛在那里。”桑青目光沉沉,“无青一死,我的力量便会泯灭。其二,天下宗门有崇紧那罗门为王的意思,没有人敢过问并插手紧那罗门的事,我就算落得烂名,除了紧那罗门,其他宗门不敢动他。最后,老君主有个儿子。”
洛蛟说:“那是个病子。”
桑青摆手:“他是无青的部下。”
洛蛟道:“什么?!”
“老君主活不久的,他儿子会是下一个造神的试验品。兴许是无青骗人有一套,又或者是他不想步父亲后尘,沦为牺牲的祭品,他会照顾好无青的,”三千界勾起唇角,“当然,我养的小孩,自然不会乖乖受人欺压,在这期间,我会建造一座新城,供四方信徒避难。”
洛蛟道:“然后呢?”
“若我奋力一战,打败伪神,重掌宗门,便再花几十年时间重新引他们入正途,我会将你们都接回来。”这是最好的打算,桑青陷入了沉默,倏而一笑,“若我败了,当然是逃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到时候我将顺理成章被当做恶神诛杀,你们便不必回来了。”
洛蛟道:“他们都是拥护你的人,你若败了,神宗必定会将余孽赶尽杀绝。你还有什么手段呢?”
“神祇堕落,被正义之士诛杀。”桑青对这个故事饶有兴趣,“既然已经被敌人喊打,不如天底下人人都喊打。让他们都恨我去吧!嗯……‘受罪神蒙蔽已久,迷途间幡然醒悟,神宗在此教化无耻之徒’,这出戏才是众望所归,神宗不会拒绝可以为自己美名的事。”
洛蛟道:“你离众生如此遥远,即便他们日夜信你,却不见得会仇恨你。若是如此,神宗必定会起疑心,将和你沾边的人都杀了。”
“不会的。”桑青笑,“他们信仰于我,因而会更透彻地憎恨于我。”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恨。①
三千界埋怨众生百千年,竟在最后从恨中窥见爱,实在世间最讽刺。
桑青目光含笑,流露出憧憬,他正襟危坐千年,从未体验过倒塌的滋味。因为许多时候,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只有凡骨的神,还是徒有长生的人。
他下了轿,出了神龛,他只是众生。
可当第二日他再坐上那九尺高空,苦难将如出一辙地涌来。
许多时候他佯装听不见、看不清,可他分明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声音。他们说:求你显灵、求你显灵!那些祈福声日日不断,年年如旧。
一年过去,耳边便会出现新的声音。因为有些苦难早在神的无所作为里戛然而止,再无声息了。
世间苦难作底,高处只我一人,而这一人,无所不能,却又束手无策。
洛蛟道:“我懂你在想什么?你当真不会死,那么上一代神是如何陨落的。”
“没有上一代。”桑青醉意尽显,“不过我的确杀了它。啊,你想多了,没人能杀得了我。”
“但你却十分精通自戕不是么?你钻研千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吧?被天下笔诛口伐,被众叛亲离,一落千丈,然后心安理得地死去,将正义之冠赠予屠神的恶人,自己却以烂神之名凋零,由此促成世间一桩圆满事,皆大欢喜是么?”洛蛟道,“你听好了,我不会走。”
桑青说:“别了吧。”
“许多人也不会走。”洛蛟狠声道,“你最好给我一个万全之策,谁也别想白白送死。”
洛蛟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芜菁站在一旁,将对话咀嚼,而后艰难下咽。他走上神台,却见桑青抬起双眸,恰好与他对视。
桑青透过他,注视万灵,又遥遥望向洛蛟的背影。桑青什么也没说,眼睛却渗出浓血。
他问:“为什么?”
齐芜菁下意识接话:“什么?”
桑青低声道:“为什么不要我死?”
齐芜菁如鲠在喉,却见桑青召唤过无相刀,从神台走下来。
他每走一步,便是一声铃响。地面开始摇晃,珠宝玉帘碰撞,唢呐骤然高唱,画面一转,齐芜菁瞧见另一个自己从大红轿子中翻了出来。
“他”滚落在地,又立马翻身而起,用身上的首饰杀了所有人,媒婆和轿夫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堆。
血溅在他脸上,齐芜菁冷脸擦拭,说:“妈的。”
第70章 生还怨 仇恨和杀意之下,总多自由。……
直到这一幕的出现,齐芜菁才察觉出古怪。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自己被三千界用灵能五花大绑在红轿中,直直送到老君主的手中,全程丝毫不拖泥带水,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反抗。
——记忆受到了篡改。
这是齐芜菁能想出来的惟一可能。
又骗我。
他心中五味杂陈,到嘴边却只能憋出这样寥寥一语。
另一头的“他”连番踹了尸体好几下,以防自己走后被诈尸偷袭。然而事实证明,他杀人不仅果决,还很有准头。
齐芜菁跟在“他”身后,却见“他”从绕进另一条路,主动进了宫堡的后院。
竹林长叶作响,“他”行为熟稔,自然坐进了一处竹亭内,仿佛已来过千百次,可齐芜菁却对此毫无印象。
他屏息观察,不多时,在“他”斟酒的功夫里,一个人忽然从叶林间抓瞎着跑来。
这人虽全副武装,但开口就在齐芜菁面前暴露了身份——陈佩兰摘了面罩,将“他”上下打量,而后惶然道:“教主,红色又是什么暗号?”
“你疯了?”“他”愁肠百结,只顾喝酒,“本教主被挟持了,现在正在逃婚呢。这酒你喝不喝?”
“不要,我不能喝酒,师父闻见会生气的。”陈佩兰朝前闻了两下,凝神道,“这是什么酒?好冲。”
“他”说:“老君主的黄泉酒,他丑事儿这么多,怎么活到现在的?不过话说回来,难怪你我能做好兄弟,你要杀你父亲,我父亲又要杀我,你我还都恨这天下之神,同做弑神之事,有缘、有缘,我敬你一杯。”
陈佩兰说:“谢谢,谢谢。”但他没有碰酒,而是正襟危坐,温声道,“我不仅要杀父亲,还要杀师父。邀月君,师父为造神已经疯魔了,君主被他改造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已经有神权之实了。”
“他”神色一沉:“什么?”
陈佩兰盯着酒盏:“前几日君主在地牢折辱犯人,师父及时赶去阻止。我趁机将机关虫放入结界内,探听到老君主和师父的对话。老君主身体受药物侵害,脏腑近乎腐烂。事实上,他本该在两年前死去,但由于半身已修得长生之道,导致如今他仍活在世上。简言之,是具半死不活的活尸骸。”
“他”敛容道:“你师父真烦人,给我搞出这样一堆烂摊子来。”
陈佩兰心绪平和:“师父已经用许多人试炼过了,其中不乏和老君主类似处境的活死人,但到最后无一不是凡身过载,承受不住神力而爆体死去。新神还未真正降临,你也不必太忧心。”
“他”摇晃酒盏,曲起腿来:“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假的就是假的,众人效仿三千界,却无人能成为三千界。因果循环,你既然做不了真神,怎么还敢妄想承接天命?”
陈佩兰低下头:“是吗。”
齐芜菁停了动作,敏锐道:“你表情不对。”
陈佩兰摆首:“不必管我,我总是想太多。说说你,你如今打算怎么做?我听说无为教中有专攻弑神之道的同僚,近日的钻研已有了突破。”
“那都是谣言,哪儿那么快。”“他”瞧瞧天,将酒喝完,又摇摇头,“还能怎么办,既然三千界不要我,那我只好顺理成章和君主成婚,做你老爹了。”
他口无遮拦,浑然不觉哪里怪异。陈佩兰呛咳了下,缓声说:“路上的尸体我都处理干净了,其他的我都会摆平。你抓紧时间,老君主一直在等你,不要误了时辰,惹出麻烦来。”陈佩兰默了半晌,才说,“教主……我会助你,直到神灭的那一刻。”
“……哦。”“他”看了陈佩兰一眼,想要佯装不在意,却仍旧去而复返,“我还是要提醒你,尽人事,听天命,无为教不需要英雄,你最好保住这条命。”
——记忆如影随形,齐芜菁预感强烈,他马上就能捕捉到全部的过往。
齐芜菁跟着“他”,瞧见“他”来到老君主的寝殿,同一时刻,齐芜菁想到了重生前的凌虐,杀心雀跃,然而他的愤懑却在现实跟前成了溅熄的火——
因为“他”在这时就已经杀了老君主!
齐芜菁脑中“嗡”的一声,记忆滚滚涌回,他眼前骤然闪过千万个瞬间。
“他”杀了老君主,但“他”明白这人已经拥有不死之身,因为血量在减少,伤口在愈合,于是“他”拿刀卸了老君主的四肢,将长针注入灵能,封进老君主的命脉。若老君主活过来,也至少能受自己的掌控。
齐芜菁看见自己云淡风轻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渍,对镜草草整理了头发,而后准备去料理那位造神之人。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法铃趋近的声音。三千界的出现在他意料之中,齐芜菁了解父亲,父亲也很了解他。
三千界知道齐芜菁狠辣的性子,既然他亲手将他送进宫堡,因此必定不会放任他逃走。
齐芜菁飞快跑进回廊,用机关与灵能散发错误信号,混淆方位。可三千界有一只能看清世间的眼,齐芜菁很快就被无相刀拦住。
“晚上好呀,父亲。”他丝毫不受威胁——哪怕无相刀能随时砍掉他的头颅——反而笑着露出颗虎牙,“有意思,你是来恭祝我新婚之囍的么,烛雪君?”
三千界问:“你杀了他?”
齐芜菁仰面瞧他,愉悦道:“是啊,你要为他报仇么?父亲,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好这口?”“他”神色俏皮,妙语连珠,“难道你养我这么大,就是为了给这个老男人做养料么?品味差透了。”
齐芜菁的话里流露出毫不犹豫的中伤,因为在他的理解里,三千界身边有许多人,有洛蛟,也有丹无生,可被送走、被交易的人却只有他。
三千界收了无相刀,那只银瞳似乎颤了下:“你怎么总不听话?”
齐芜菁冷了笑:“我现在没空跟你吵,让开,别坏我好事。”
三千界没有因为齐芜菁的凶狠而恼怒,他捏诀为齐芜菁清理了身上的脏污,低声道:“你不能杀寿夫子。”
——洛蛟勃然大怒:“为何?你是不是有病,天下宗门以他为首,你最该杀的就是他!”
“因为我太累了。”
洛蛟仍不解:“这算什么理由?”
“你让我想办法,我想到了。我会建造一座城,将世间滋生的恶徒邪祟召唤于此,哪怕城外的神宗力量微弱,也能轻易维持世间承平。”三千界目光低垂,似乎有些疲于解释,“让我逃一会儿吧,可以吗?”
洛蛟道:“什么?”
“神宗必须推翻我。”三千界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每个人都将我的神龛供在九尺高空,求我显灵,可我尽力了,很大的力……我并非无所不能。”
洛蛟道:“如此便会是伪神治世,你难道想看这个?”
三千界陷入久久沉默,而后无力地摇头,他自嘲道:“我会注视他们,直到新秩序的到来。况且,你我都该相信一件事。”
三千界抬起目光说:“就算世间没有了神,火也不会断。那些宗门的年轻弟子你见过么,他们狂妄,率直,狡诈,却又恶尘无染。”
洛蛟神色凝重。
三千界神色倦怠,又笑:“不过说难听点,渡恶人可比渡众生容易多了,恶人没有苦难,他们容易仇恨,容易被欲望左右。你兴许不明白,承载别人的恨要比承载别人的信仰轻松太多。”
他宁愿自己是鬼、是魔,宁愿自己背负杀孽和唾骂,不再慈悲圣洁,沉沦进欲念的泥潭,也不愿再面对众生的苦难与眼泪。
他真的……太难过了。
他想做个逃兵。
哪怕他明白,当下发生的某些事情是不对的,是有罪的,是神灵不可不坐视不理的。
可……
好累。
好痛苦……
一切都会很快结束的。
“别一副无青才有的幼稚表情,”三千界戳破她,“无所住,你应当明白,仇恨和杀意之下,总多自由。”
——可那个时候的齐芜菁并不理解,他怨怒、憎恨、心灰意冷。三千界说:“你可以弑君弑神,却不能杀寿夫子。”他放下无相刀,哄说,“好了,是我错了,我带你回家。”
齐芜菁神色厌恶,他甩开了三千界的手,让他滚,然后扔下三千界,独自回了九衢尘。
接下来的时日,齐芜菁没有和三千界说过一句话。不单单因为赌气,还因为陈佩兰捎来的两则消息中提到:老君主活了。
齐芜菁气得将手里的机关甲虫捏爆了,他骂了声,从榻上弹起来,因为第二封信的内容是:老君主仍在娶亲。
换句话说,有人做了齐芜菁的替死鬼。
天下宗门对紧那罗门的收奴行径颇有微词,然而那个时候宗门动荡不断,紧那罗门的地位朝不保夕,还没有站稳脚跟,因而最保险的方法便是以“君王娶亲”为由粉饰太平。
操。
齐芜菁只能戴上面具,再次折返。
老君主的目的不仅在于收集全天下的神子,还在于如何凌虐与玩弄。他啊,他这样赏罚分明的君王,最知道如何在成神之路上犒劳自己。
那些新的红衣少年被架在墙上,承接君王的玩乐与凌迟,他们伤痕累累,在咽气之前又被端上君王的桌,入了君王的胃。
也有许多像齐芜菁那样有机会拿起刀剑的人,他们杀了老君主,踩过尸体,逃进回廊,踉踉跄跄地四处乱闯。
——然而,路的尽头依旧是那间婚房。
神子都被吃光了,老君主却依旧没有成神。他走投无路,在张罗神子的同时,又将目光放在了陈佩兰身上。
就像小时候那样。
齐芜菁的怒火如雷霆。
去死。
他火速赶往宫堡,换上新的婚服,截了红轿。宫堡的守卫比从前森严了许多,他和陈佩兰会面的小路也被层层把守——他只能再次坐上囍轿,混入其间,
齐芜菁目光冷冷,提前闻到了血腥味。
他必须彻底阻断这出成神的闹剧。
老君主还在那间屋子,四面囍字高挂,红烛仍在摇曳。齐芜菁潜入进去,杀了他,一刀又一刀,将他刮了下来,让他再也没办法站起来。
可光这样还不够,这畜生是杀不死的,只有、只有……
齐芜菁没有犹豫,他捧起地上的生肉塞进嘴里,那些腐坏腥臭的肉片和血块令他不断呕吐。
可他还在吃,边吞咽边念咒。
弑神之道,无为教早研究出来了,那句咒诀,只有一句的咒诀,可没人愿意做。因为那可不是什么狗屁好事,这是诅咒,无法消解的诅咒!若要弑神,便要有人成为神。
诅咒永不消逝,只会延续。
寿夫子想打破这种诅咒,因此想从诅咒源头三千界之外寻找新的成神契机。可是这老蠢货太天真,他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打破神的诅咒?!
这是成神的代价,这是世间的规则!
然而就在这时,法铃作响,齐芜菁阵脚大乱,他慌不择路,跑了出去。他从未有过这样一刻,对三千界生出了如此庞然的恐惧!
可是他躲不过三千界,因为杀意从三千界身上迸发,令齐芜菁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惊悚——这绊倒了他。
三千界仿佛临时赶来,他拦在跟前,按捺不住喘息,他的眼神中有震怒和剧痛。齐芜菁心中憋闷,他们之间爆发了许多争吵,可三千界的声音发颤,连拿刀的手都在抖,反复确认:“你吃了他?”
齐芜菁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也在救人,他分明也在救人!
他心中不服气,破口大骂。他红了眼,然而三千界却比他更先落泪,齐芜菁有些发懵,似乎仅仅是言辞,就已经将三千界伤透了。
有那么一瞬间,齐芜菁觉得三千界在流血。那些难以承受的疼痛将三千界彻底压垮了,三千界喉间溢出哽咽,却像是悲鸣,他比齐芜菁更加绝望。
齐芜菁心如刀绞,他本来想说:“我做了件正确的事,我杀了大祸害,你就不能……夸夸我吗?”
可他没有机会说了。
无相刀已经沾上了他的血。
——齐芜菁站在一旁,瞧见自己的头颅滚落。
三千界声嘶力竭地吼叫,他如坠冰窟,浑身战栗到拿不稳刀。
齐芜菁再次看见了自己的尸体,他呜咽出声,眼泪决堤。
不知过了多久,三千界眼眶猩红,他迷蒙地喝了口酒,而后抱起齐芜菁的头颅和尸身。
然而正当他踉跄往回走时,三千界瞧见了站在跟前的陈佩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