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火烧狼 “是不是下次还想亲我?”……
桑青收紧双臂,他躯体空空,仿佛要将齐芜菁重新变为他的血肉。
齐芜菁出了点汗,他拍拍桑青的背,闷声说:“喂,你抱得好紧。”
桑青将头搁在齐芜菁的肩上,只说:“痛。”
齐芜菁一顿:“眼睛么?”
“背。”桑青说,“还有心。”
齐芜菁扶着桑青的肩,将人推开。桑青的内衫紧贴着胸膛,露出两道十字型的伤,被水泡过后口子咧得更开,白肉外翻,却已经流不出血。
齐芜菁目光坦率,他盯着伤,桑青就盯着他,目光翻搅,情绪不明。
齐芜菁说:“转身。”
桑青依言转身,露出后背的累累伤痕。这些痕迹有的来自于刀刃,有的来自于鞭绳,还有的来自于烙铁,虽已有愈合的趋势,但其狰狞程度却让人很难不去想象曾经的溃烂。
齐芜菁脸色都变白了,他却佯作轻松道:“钢筋铜骨,不过瞧你日子过得确实舒坦,这种伤都能养好。”
桑青回过身,他说:“没好。”
齐芜菁淡声道:“都是今日那个人伤的?不对吧,他被你揍成那样,压根不是你的对手,既如此,他又怎么在你跟前杀了那拉?”齐芜菁情不自禁将目光落回到桑青的胸膛,“我瞧都城里的人都站你拳头下的那个人,你呢?这么可怜,要我为你做主么?”
桑青答非所问:“你心痛么?”
齐芜菁抬眸:“什么?”
桑青蓦地将齐芜菁的手摁上自己心口,神色认真:“你会为我心痛么?你看,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很多血。我日夜都在痛,痛的时候我就会想你和阿母。我被这片秽土拉着下地狱,变成了怪物。”
他借用齐芜菁的手将伤口摁出了血,却发出满足的喟叹:“我不想你痛,无青,可对不起,我好渴望你现在的表情,我想你可以很在意我。”
“啊……你这家伙果然本性难移啊。”齐芜菁淡淡瞧着手里的血,又看着桑青,“看着我,听我说,够了,可以放手了,好吗?血流出来,这澡白洗了。”
“没关系。”桑青听话放开了手,他胸口溢出血丝,“很快就不会流血了。”他在水下牵着齐芜菁,倏而说,“那拉脖子上的刀,是我砍的。”
齐芜菁挑眉:“怪让人意外的。”
桑青道:“十恶不赦吧,你还要为我做主么?”
齐芜菁道:“看情况,接着说。”
桑青背靠池子,望着房梁:“今日地上那人是这一片的霸王,他们家虽然是屠夫,那把刀上沾的却不止牲口的命。朝廷派神宗出面调查,我便跟着在这一片扮演观音,只不过他看见我,便用刀打起了我的主意。他听了一名老儿的话,认为宰了我,吃了我,自己便能成神。”
可这人压根打不过桑青,便将心思放在了那拉这匹老狼身上。
“他用毒药折磨那拉,借屠刀施以凌迟之刑,那拉身上还有数不尽烂疤,火烧的。起初我并不知晓,直到有天夜里,我忽然听到那拉躺在我身侧哀嚎,我看见它流泪吐血,听到它悲鸣祈求,让我保佑它不再受折磨。于是我将整个都城翻遍,找到了它,然后一刀砍死了它。”桑青情绪难掩,他说,“那拉陪了我十八年,我报以它屠刀。”
桑青找到了罪魁祸首,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幕。可都城里的人自诩高贵,瞧不上一条老狼的性命,以牙还牙本就是人之常情,但桑青有了“神灵”之名加身,世人对他的崇拜像一把火,将他捧高,也能将他烧死。
他的任何作为会被无限放大、曲解,人可以杀生,神不可以,否则就是屠杀,就是不仁慈。
桑青嗤笑道:“没错,他不过杀了一条老狼而已,那拉寿数本就不剩几许。都说人命关天,草原儿女为了活命也食神血肉,可我为了泄愤,竟想将他开膛破肚。”他偏过头,笑意染上落寞,“就这样,你还要为我做主么?”
“你用赤手空拳对付他,分明是他技不如人。”齐芜菁思索须臾,“我的心是偏的。”
“偏向我么?”桑青笑了下。
“宛双啊……”齐芜菁忽而捧高桑青的脸,“有时候慈悲和杀戮并不相悖,恶鬼留在世上,反倒是罪事一桩。若是我,我便拿着刀,一刀一刀讨回来。”
桑青眸光微动。
齐芜菁双手握住他的手,要他攥住虚无的武器:“我宁愿你一叶障目,此生昏聩,也不愿你慈悲到握不住刀,沾不了血。”
不要做神。
桑青说:“我是神。”
“你是你自己。”齐芜菁道,“这是你教我的,如今我再教给你。要听我的吗?”
可以改变。
齐芜菁知道过去无法重塑,但他既然瞧见了豁口,又怎么抵得住诱惑不去试着做些改变。
若是桑青不成神,便再也没有三千界,没有不周城,没有诡神,也没有神坛堕落,丹无生和洛蛟更不会死。
桑青倏而说:“无青,你的手在抖,你很冷么?”
“世间污浊,众生愚陋,不辨鬼神。”他们的长发交错在一块,齐芜菁一字一句道,“你不要成神。”
桑青沉默须臾,笑了:“你不喜欢,我就不做神了。不过做观音有很多钱,我扮演得很好,他们一直选我。我只需要坐在九尺莲台上装装样子,聆听众生的愿望,然后坐着轿从众生头顶跨过,这样我们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钱,我们可以每日泡汤。”他抚摸着齐芜菁小臂的瘢痕,“等凑够了钱,将你的病养好,我们就回草原。”
桑青将来由与未来都道明了,齐芜菁却并不安心。他反抓住桑青的手,觉得此刻的桑宛双像捧在手中的雪,融化极快,正无声无息地从他指间流走。
齐芜菁摇摇头,将烦恼晃走。他整理好心情:“我夜里有事情,不能陪你了。”
“你骗我,你适才说了不走的。”桑青用头发缠绕齐芜菁的手指,状似无意般说道,“我夜里一个人很痛,他们都会来找我的,我睡不着……”
他声音低落,好可怜,仿佛不是不陪他,而是不要他。
齐芜菁道:“嗯……嗯?”
齐芜菁凑到桑青跟前,捧高他的脸,觉得这人特别有意思:“你怎么不看我呀?”
桑青道:“薄情眼,我一看你就心痛。”
“喂,这是什么歪理?”齐芜菁被他勾得坏心眼直冒,“哗啦”一声,齐芜菁翻身撑在桑青之上,用双臂攀着池子,“那你现在看看我,还薄情么?”
他和桑青从来都有体型差,即便齐芜菁不说,也难以掩盖他狼狈支撑的事实。他奋力和桑青保持距离,身体却已经挨到了一处。
桑青委实太高大。
桑青原则至上,不为所动,索性闭了眼。
齐芜菁说:“哇。”
齐芜菁哼道:“那我走咯?”
桑青上过他这招的当,却仍在察觉到胸前一凉的同时,慌着将人拉了回来。齐芜菁被他揽在怀里,彻底坐在了桑青身上。
“无青。”桑青呼吸一滞,“别动……”
齐芜菁骤然贴近,亲了他一下。
桑青目光颤动。
齐芜菁瞧见他愣神,哈哈大笑,三千界可没有这么纯情。然而这个姿势太微妙,齐芜菁在桑青逐渐发暗的眼神下变得有些热。
两人目光相撞,桑青说:“想要。”
“你说要就要,”齐芜菁向后退身,生硬道,“只准亲一下,没了。”
然而很快齐芜菁便意识到没有狗链的难处,这条狗根本不听话。齐芜菁急促的“不要”没有阻止桑青的进攻,他被桑青摁回怀里,以一个随时会滑落的姿势坐在其身上。
而后,桑青忤逆了“只准”,也打破了“一下”。
他脑子里只有“亲”。
齐芜菁双臂下滑,自然圈住了桑青的脖颈。他被桑青摸着后勺,在水汽弥漫的闷热空间里接吻。
桑青不准他换气,也不准他说“不准”。齐芜菁的舌被他呷住,旖旎的水声中混杂着齐芜菁含混不清地“唔”声。
怎么这样!
这些声音大部分源自疼痛,齐芜菁发现这家伙根本不会接吻,只想把他被亲晕,都不管他死活了。
齐芜菁被亲得脑子大乱,开始乱念口诀,企图召出那条狗链:“够了……别亲了……”
桑青听不懂“不准”,却听得懂“别”,齐芜菁说“别亲”,他就亲得很厉害。
这家伙!
齐芜菁说:“唔……痛。”
桑青充耳不闻,亲他。
齐芜菁说:“竟……咬……嗯……狗变的!”
他口齿不清,话语都被桑青咬碎。桑青力度不减,他掌着齐芜菁,让齐芜菁坐上自己的腹。
滚烫的触感向上蹭过齐芜菁的臀,而后紧贴在齐芜菁的尾脊处。齐芜菁吓得不轻,他已经有了求饶的趋势,仓皇喊道:“小狗!”
这声犹如救命,桑青终于不亲他了,改吻他的脖子。
齐芜菁身子发软,衣裳滑至手肘,露出通红的身体和脖颈。他眼尾不知是泪还是水汽,垂着迷蒙的视线看桑青:“小狗,天快黑了,不能再……”
“可你抵着我。”桑青从下向上看他,“你说不能,是在撒谎。”
齐芜菁道:“我不是,我没有。”
桑青忽然咬住他的颈侧细肉,激得齐芜菁险些泄身。齐芜菁攀着桑青发抖,他缓过劲儿,怒眼看着桑青,高声道:“你这次亲完了,下次就没有了!”
桑青又凑过来,齐芜菁连忙捂住他的嘴:“真没有了!”
桑青道:“你阻止我,是不是下次还想亲我?”
他偷换概念,齐芜菁为他的无耻感到震惊,但教主很快回味过来,他若不应下,今夜可得没完没了了!
齐芜菁轻咳了声,勉强道:“……嗯!所以你听话一点,好吗?我不撒谎,我才不会出尔反尔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像阵风似的逃出池子,齐芜菁火速穿好衣服,声音被落在后面,“我走啦,明天见哦血观音!”
*
没有人知道火是从什么时候烧起来的,众人围在塌得只剩半爿的房子前议论纷纷。
这房子是屠夫的,他家一半是屠刀,一半是各种牲口的尸体,这些年他靠屠杀赚得盆满钵满,又凭自个儿的霸道在这一带站稳脚跟。
但是一把火,所有东西付诸东流。
万幸,人没烧死,屠夫一家被人从半夜摇醒,妻儿都跑了,只有伤势惨重的屠夫本人被房梁砸断了腿,雪上加霜。
忽然,有人“啊”了声,像是得了什么新鲜发现。
黑黢黢的地上躺着一个玉做的狼面具,面具四分五裂,裂痕却像是诡异的咒文。屠夫说:“这,这是恩公留下的!”
有人讶然:“张老五啊,你的脸被谁打了。”
张老五道:“是恩公,恩公教训了我,不……是恩公救了我。”
一人问:“那到底是救了你还是打了你呀?”
张老五“哎呀”一声,全盘托出。
原来昨夜走水前,有个戴狼面具的黑袍人闯了进来,告诉张老五他是来救他的。黑袍人手底下有个门派,专门和神宗作对,这个头儿还杀过不少神呢!
张老五白日险些被神给打死,此刻听得这话简直五迷三道,像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张老五随即觉得不对:我都快被打死了你才来救!
恩公告诉他:我不是什么神都杀,但却绝不会放过一只鬼。你现在已经是鬼,所以我要杀了你体内的鬼,让你重回正道。蠢货,这还不算救?
张老五看见他掏刀,吓尿了,忙说“对不起”,不该杀那匹老狼!恩公说,孺子可教,扇几巴掌换你一命,这赏你接不接?
张老五哪儿敢不接,他忙不迭点头,紧接着火烧起来,他的妻儿不知何时已经在屋外了。张老五手脚并用往外爬,恩公鼓励他爬快点,还会告诉他火烧到哪个地方了。
哈哈。
恩公笑他,夸他像狼。
张老五哭出来。
我做了孽,居然还遇到了这样的好人。他在恩公的指引下,虽然被砸断了腿,但却捡回了一条命。
众人听完,神色怪异:“你有病吧?万一这火是他放的呢?又或者是那观音蓄意报复,毁了你家业呢?”
张老五擦汗:“不,不,他是好人,他们都是好人,恩公还为我修了腿。”
众人哑口无言,只觉他疯了,全都拂袖而去。
然而这时,若仔细看,会发现有一缕傀丝在日光下闪烁,傀丝的另一头拴在张老五的断腿处。
若仔细听,会听到张老五的断腿正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傀丝一动,他这条腿就能被连骨带肉一起卸下来。
哈哈,真乖。你记住了吗,我们是平等的。
张老五对房子半点不心疼,全是对捡回命的庆幸。因为他有话藏着没说,当初那匹野狼就是被他丢进火炉里烧断了腿,而昨日夜里,他亲眼看见恩公的影子投在墙上,是、是一头狼!
齐芜菁蹲在屋顶晒太阳,他心情畅快地拨动那根傀丝,被对面恐惧的颤抖给愉悦了。他眯起眼睛,抓住空中乱飘的树叶。
“树叶”立马发出声音:“火放完了,什么时候回家?”
齐芜菁用二指夹着这片树叶,没瞧见上面的眼睛。他认定桑青看不见,便随口胡诌道:“快到了,昨日那里。”
桑青说:“好,你等我一下,我在路上买吃的,你要吃什么?”
齐芜菁随口菜名,他懒洋洋的,只想晒太阳。
桑青道:“好,我已经快到了,你不要乱跑,我眼睛受伤了,很容易找不见你。”
齐芜菁应声道:“嗯。”
然而他坐起身,却瞧见长街那头飘来一座莲花台。
桑青端坐其上,众生踉跄着跪下去,他平静地睁开眼。
第62章 佑万灵 然而世间没有神,他也不是神。……
骗子。
齐芜菁曲腿坐在房顶,瞧着下方来往的人流。
这些人昨日还对桑青报以怨怼,今日却仍要跪身求他庇佑。他们跪成一列长队,等待载着神明的莲花台从他们头顶跨过。
他们跪着桑青,哭声四起,仿佛桑青是一块腐朽的碑。
桑青的袈裟鲜妍,好似孔羽做的霓裳,他垂着眼,将脚下的累累人背看了个遍。神宗弟子分行在两侧,向桑青递过来一把长柄大刀。
不似无相刀凶悍,却已有了无相刀的雏形。
莲台停住,桑青一手拿大刀,另一只手却伸向一旁。
神宗弟子立马胳膊怼胳膊:“搞什么名堂?让你准备的酒呢?快给他!”
另一弟子后知后觉,朝桑青递了个酒葫芦:“让他演观音,又不是真做如来,搞得花里胡哨……”
桑青接过酒的同时,拿余光瞥了弟子一眼。
就一眼,竟令两名弟子骇然垂首,不敢直视:“住口。宛双君是朝廷钦点的神灵,各宗门宗主都一致同意,轮得着你在这里蛐蛐?日后若是遇上不祥,你照样得跪这儿求他驱除灾病呢!”
“呸呸呸,怎么说话呢?我铁定无病无灾过完这辈子。再说了,我根本不信他,还不如让我去祖坟多上两炷香呢。”
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很多,他们其中的大部分并不指望桑青能显灵,只求心中有个寄托。
可排在最前面的几位不是。
第一位是抱着老母亲的女人,她在鱼市上卖鱼,还未来得及脱下杀鱼的围裙,就这样带着一身血腥跪在桑青跟前。
老人瘦骨如柴,面色浮现一种灰相,她躺在女人怀里,却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抬手为女儿擦去眼泪。女人抱着神志不清的老人一起磕头,她慌了神,却一言不发。
桑青喝了酒,面无表情地挥舞大刀,斩落在母女二人的身侧。
莲台跨过这对母女,桑青又瞧见一对父子。
这对父子更有意思,俩人都是光头,头顶只有几根枯草似的黄毛,瞧上去很滑稽。
桑青似乎被逗笑了,他仰高脖颈,将酒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清透的酒露洒落,顺着桑青的下颌往下滴。
这条长队无穷无尽,无数背脊像是延绵高山拱起的峰顶,也仿佛是滚滚浪潮。震耳哭声既是翻越山脊的长调,也是波涛的怒号。
桑青被酒灌得醉醺醺,坐在莲花台上却稳稳当当他瞧见一双双跪地的双膝,一路笑。
“哐啷。”
酒葫芦骤然滚落在地。桑青歪斜在莲花台上,懒懒伸出手,新的酒壶递上来,神宗弟子似乎习以为常。
——对苍生苦楚习以为常,对神灵漠然司空见惯。
神座跨过重重脊背和头颅,桑青目光涣散,他瞧着前方,不愿垂首。齐芜菁心情没来由地烦躁,莲花台逼近之时,他跳下房顶,回到昨日的住处。
他换了个屋顶晒太阳,等待日暮之时,齐芜菁才终于瞧见了桑青的影子。
桑青手里提着食盒,步伐轻快。屋舍大门敞开,桑青在临门之时顿住步子,长叹声:“我好累啊。”
他这声像是个信号,一张脸陡然从上方倒挂而下。齐芜菁语气不善:“干吗去了,我快睡着了。”
“我正要和你说。”桑青弯腰,和齐芜菁碰了下额头,“你快快进来,听我讲今天的趣事。”
“且慢。”齐芜菁伸臂拦住桑青,“你身上有味道。”
桑青说:“我出了汗,正要沐浴。”
衣带纷飞,齐芜菁轻巧落地。他伸手拍了拍桑青的后颈,桑青便会意,弯下身子,任他闻。
齐芜菁满腹疑惑:好奇怪!喝了那么多酒,居然一点酒味都没有。
桑青看他的表情,不禁好笑:“你饿了,便想吃我么?”
“嗯?是啊!”齐芜菁蛮不讲理,“血肉只许给我一人吃,你答不答应?”
“求之不得。”桑青将人牵进屋内,闲聊似的,“不过倘若你分食了我,其他人便不够了。”
齐芜菁坐在桌前,没听清后半句:“你说什么?”
“没什么。”桑青神色自然,将打包好的餐食一一摆出,“我跑了好些店才买到这个红酥皮裹虾,耽搁不少时间呢。”
“好啊。”他刚一坐下,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随口一说,“有什么趣事要讲给我听?”
桑青瞧他大口吃饭,心里很满足,紧绷的神色也终于得了舒缓:“我今日买餐之时撞见几名弟子,我听他们说,现如今宗门内部大乱,他们为聚拢民心,亲手捧了一位野神,没想到这名野神的势头竟盖过了宗门,你说好笑不好笑,如今各宗门——”
“我有个想法。”齐芜菁咬下排骨,漫不经心地打断道,“你想逃么?你不是一直想逃么,我们逃吧,好不好?”
桑青道:“你要带我走?”
齐芜菁点头:“我带你走。”
桑青笑问:“这算私奔还是殉情。”
齐芜菁默了瞬,而后道:“我原本想都答应你,但如今我却只想你我好好活着。”他咬着筷子,“从前你问我千百遍,如今我准了,你要不要?”
桑青目光迷离,似有些醉意。他其实没喝酒,他在外喝得够多了。此刻他不需要醉,却觉得齐芜菁比醉更不真实。
桑青说:“你哄我。”
齐芜菁说:“我们私奔。”
——私奔。
桑青被这两个字咬住了神智,沉酣在一场美梦里。然而摇晃间,他却听见自己胸前璎珞和佛珠的撞击声,桑青终于从醉酒中睁眼——
游神还未开始,也就无法结束。
落雨淅沥,溅湿了他的鞋,可只有一点,他坐在神轿之中。桑青下意识捞起腰侧的酒葫芦,可里面已经空了。
“酒……酒呢?”桑青四肢发冷,“拿酒来!”
弟子道:“神、神灵大人恕罪!酗酒伤身,况且 ……今日游神的酒已经被、被……”
“被我踹了。”
那声音自不远处的房顶传来,齐芜菁是雨中一抹红。他抢了桑青的袈裟,扯烂他的佛珠,却还是没能阻止桑青坐上那座莲台。
齐芜菁这次没带面具,他淋着雨,冲前面喊:“桑宛双,今日雨这么大,老天都在劝你回头,你先前拒绝了我,我再伸一次手,你要不要跟我走!”
桑青隔着雨瞧他,嘴里却在说:“给我找酒来,酒。”
神宗弟子惶惶听从。
齐芜菁跳下房顶,一步一步透雨而来:“桑宛双,雨太大了,今日不会有人来跪你的。”
桑青头痛欲裂,他撑着膝盖,浑身都在发抖。
酒、酒……
街上空无一人,大雨磅礴,冲刷着齐芜菁手臂上的瘢痕。他身姿孤勇,手里拿着鹰王送的匕首:“桑宛双,没有酒了,你清醒点!你是人,不是神,从那个破台子上下来!”
桑青耳边听不见雨声。齐芜菁在叫他,很多人都在叫他。桑青低低笑叹:“走吧,你走吧……”
齐芜菁握紧匕首,警惕从四面围困而来的神宗弟子。
弑神这事儿他常干,劫神却是第一回。
齐芜菁说:“你是我的,我要带你走!抬起头,小狗……抬头看我。”
桑青喘息急促,他闻声抬头,却瞧见跪在他跟前的第一个孩童。
——雨倏然不见了,这天是个响晴日。
桑青坐起身,然而头痛却丝毫未减。
小孩跪着磕了个响头,他模样稚嫩,作揖和求神的动作都是从大人那里照猫画虎,偷学过来的。
他对桑青说:“求求神明,保佑我的病快点好起来,保佑妹妹可以快点长大。”
桑青问,为何要这样求。
然而他听不见桑青的问话,因为小孩求的是桑青的神龛。
小孩插了几炷香,双手合十:“如果天下没有大夫可以治我的病,那就让妹妹不要太伤心。她太小了,这么小不可以失去哥哥。”
桑青不在此处,却听得见他的问话。桑青点头,问,什么病?
小孩太小,不懂忌讳,香都是捡的别人烧断的。他今日来庙里,全程都在瞎琢磨,但他不怕顶撞神明,因为别人总说,这位神面慈心软,是不会怪罪众生的。
小孩上完供,便转身跑开。
他衣衫破旧,后脑出已经长满了白色的瘢痕。
桑青说,你求对人了,这病我会治。
——“不想治病。”
齐芜菁道:“也不想吃药,其实不必费神,我不会死的。”
桑青“嗯”了声,没说不信,但他坚持将药粉碾碎,拌进糖水里:“无青,你近日不要出门了,都城里有的人病未好,也撺掇着你的病好不起来。”
齐芜菁伸出手臂,任他察看:“今日又下雨了,黏糊糊的,我不喜欢这里,什么时候能走?”
桑青吹过勺子中的汤药,送至齐芜菁跟前说:“很快了,你吃了药就……”
——“就会好的,吃了药就会好的哥哥。”
雨停了。
燥烈的阳光晒在草席上,男孩儿面色惨白,瘢痕几乎覆盖住他所有健全的皮肤。
药是桑青亲自采的,当初药石宗治疗这类顽疾便是按照这类配方做的药。桑青将药和钱都送到这间房子的门口,那日正天朗气清,他听到两只小孩欢呼“神祇显灵”和“神主万岁”。
万岁么……
桑青坐在神座之上,这话传至耳边,竟让他有些撑不住身子。
女孩不顾男孩的呕吐和抗拒,仍执拗地给男孩喂药,然而药水喝一半撒一半,女孩落了泪,有些发怒和崩溃:“这药是神药,你不吃怎么会好?!你想去死吗?!”
桑青听到一切,看到一切。
他催促道,对,听你妹妹的话,快点喝药。
女孩说:“吃了就会好!哥哥我求你了,让我救救你吧。”
桑青也说,小孩,让我救你吧。
让我救一回人吧。
——“算了。”
天上轰鸣炸响,那日雨似浪,他说算了。
齐芜菁有一瞬间的懵腾,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桑青支着脑袋,疲惫不堪:“我说算了,无青。”
“你说的?”齐芜菁握刀的手用力到泛白,他道,“……算个屁。没人能命令我,也没人能叫我‘算了’,桑宛双!”
“我在。”桑青强忍疼痛,坐直身体。
大雨悲鸣,齐芜菁攥着刀向前:“我讨厌你喝酒,讨厌到我想杀了你。”
“我们不是敌人,无青。”桑青招手,他耳垂下的银环便晃悠悠,“不要淋雨了,我今日好累,可以不要让我痛吗?”
齐芜菁重复道:“我最后说一遍,跟我走。”
桑青笑,自嘲道:“你今日说了好多‘最后’。”
齐芜菁道:“我……”
“既是最后……”桑青背脊紧绷,他像一尊人造的塑像,连情绪都被缝在躯壳之内,“那我就,不骗你了。”
他抬起眼,想看清齐芜菁的脸,却只看到一团模糊的红。齐芜菁的身影都融化进了雨里,桑青叹道:“我早就是神了,无青,我骗你的。”
齐芜菁的身体僵硬了瞬,但他随即道:“好,好!你骗了我,也情理之中。不过就是没有做到改变过去而已,一切保持原样而已,我才不怕!我今日本就是来劫神的!”
桑青目光愕然:“……为何?你不是最讨厌神么?”
音落,雨声渐响!
“没有为何。”齐芜菁踏着雨,飞速奔来,“接住我,我要进来躲雨了。”
桑青还有些茫茫然,身体却已经慌忙跳下莲台,将人拥进怀里。他的佛珠被人拽着,和齐芜菁碰了个吻。
抱酒而来的神宗弟子被吓得魂飞天外,酒坛“哗啦啦”摔碎,却没有雨响。桑青充耳不闻,他抱着人,才惊觉齐芜菁在发抖。
桑青问:“对不起,让你好冷。”
“我好怕。”齐芜菁捧起他的脸,颤声说,“我好怕,桑宛双,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我啊……
我想救人,我想救世,我想救众生。
阿母,我是不是很傻?
“你才九岁,能不能不要说这样成熟的话,好恐怖啊小子。”鹰王为他摘掉头发上的杂草,“不过你年纪小小,却能有这番觉悟,谁敢说你傻?一群二百五,他们读过书没有!”
桑青狐疑道:“你不骂我?你支持我?”
鹰王说:“好笑,我为啥骂你?家里有个灵童,我还烧高香呢!”
桑青不满:“你支持我,昨日怎么还将猎隼绑起来,折断了它的双翅?人家压根没惹你!”
鹰王顺口打哇哇:“一码归一码,它的朋友吃了你阿母的眼睛,我恨死它了,怎么就不能打它了!我说苍天,你长大后可不要去当菩萨如来,慈悲心都在外人身上,老娘我就要遭老罪了!”
“你讲讲理。”桑青慢条斯理地说,“吃你眼睛的猎隼已经被我杀死了,就算是它好友,你也不该这样虐待它。阿母,命和命一样重,万灵平等,咱们又从来不吃鹰类而存活,你杀它,岂非违背自然天道?”
“救命,不要念了,求求你不要念了。”鹰王头痛欲裂,不虞道,“难道它要吃我,而我不吃它,我甚至不能防患于未然吗?我这是自保!”
桑青说:“不对不对,阿母说得不对。”
“哎呀,你真是一根筋。”鹰王推搡着桑青归家,“那我问你,倘若以后有人要吃你骨肉,喝你血髓,你却不提前自保,该怎么活下来?”
桑青信誓旦旦:“我就变得比所有人都强,这样谁都吃不了我。”
——什么最强?心么?
“不是的,少年人,你的心最羸弱了。”
桑青听到声音,环伺周遭。雪狼伏低身子,随时准备扑食。
那人又道:“你家乡遭到了巨变,来都城求药,求药不成,又来求神,少年人,谁告诉你世间有神的?”
桑青跳下雪狼,他拿着都城人才会使用的长剑,循声砍断拦路的杂草,瞧见前方有座破烂的神龛。
神龛被随意放置在地上,里面的神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像是个被丢弃的废物。
“无人敬我拜我,甚至无人知晓我,做神很可怜吧?”
饶是桑青早有准备,却在听到神龛说话之时吓了一跳。
桑青蔑然道:“装神弄鬼,这把戏我在都城的戏班里见多了。”
神龛说:“哈哈,戏班子!你不正因为假戏真做,欲救世却无神力,这才来求我的吗?”
桑青没有说话。
“哈哈,我看得透你,我听过你在都城里求过我。你想成神,不仅想救你的族人,还想救……救天下众生呢!”神龛发出笑声,“世人都不明白你的苦楚,只有我能懂,因为我是神。”
桑青动摇道:“我能承载他们的寄托,却无法铲除他们的苦难,有些时候,我甚至听不清他们的祈愿。神台太高,我太远了,我只是个……是个凡人。”
神龛怜惜道:“好少年,小菩萨,我知道你,身为凡人,却做了许多。你为治病痛之人,学医采药,却叫众生死在你跟前;你为救蒙冤之人,手刃恶徒,却反受众生怨怼,诬你不慈悲;你为救穷苦之人,馈赠银两与粮食,却害得他们受小人觊觎,引来灭顶之灾……即便如此,少年,这世间苦厄之声依旧千万倍地涌向你,真神假神谁又在乎呢?你只需要显一次灵,他们便要求你显千千万次灵。
“所以你总是想,若自己是神就好了,就能十全十美,就能三头六臂,就能渡众生过苦海了,哈哈,神就该这样,你领悟到了,神可以这样!”
神龛煽动说:“少年人,我能让你成为真菩萨,叫你睁眼便能瞧见世间众生,生灵死灵都在你的眼前;叫你不仅听清咫尺,也能听清天涯的苦厄,还能让你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你再也不是一个废人,你愿不愿意?”
“如何……”桑青下定决心,“如何做?”
神龛道:“你过来,我教你几句咒,你学与我听。再饮下我的血,吃下我的肉,便可弑神了,我死过后,你便代替我,成为真神。”
——别去。
“最后一次,无青。”桑青吻了他,“这次过后我们离开秽京,后日雨停了,我随你私奔到草原尽头。”
……但雨还在下。
齐芜菁擦干身子,却蓦然一惊。那些瘢痕不知何时竟爬满了他整条手臂!
不,不不不……
齐芜菁被吓到了,他拿起帕子狠狠擦拭,将手臂都擦破了皮,那些瘢痕却仍旧赫然印在手臂上。
齐芜菁僵滞在原地,这一瞬他想到了鹰王,想到了一路同行的所有人变成尸骸的模样。
不可能,他绝不会死!
这里是三千界的过往,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齐芜菁骤然惊醒,帕子掉落,他顶着雨,仓皇追撵出去,只瞧见个着袈裟的背影。
别去……父亲。
桑宛双!
大雨磅礴,齐芜菁从雨中穿回室内,翻箱倒柜地找神龛、神像……哪怕一个木雕也可以,然而什么也没有。
齐芜菁神色慌张,急得掉眼泪,胡乱双手合十:神明在上,我在求你。桑宛双,你能听见众生,也能听见我对不对,可恶,别去,我要你回来,别去……
不要成为神。
不要成为三千界。
他的祈求声到达桑青的耳边却微弱得可怜,在惊涛骇浪的苦楚众生里翻不起一点波浪。
天下信徒太多了,追崇桑青的宗门和信徒成了失控的狂风。
有人虔诚,有人盲从,有人图他慈悲,有人贪他灵显,有人求命,有人求财,有人敬他高不可及,有人畏他神权盖世……
齐芜菁眼泪断了线:可恶。谁把我送这儿来的,是你吗三千界,我不玩了,我要回去!
这不是九衢尘,这是炼狱所。
我不想死,我从不想死,我还没有救你,为什么总是要我常别离?
雨还在下,雨一直在下,雨停不了了。
一场又一场暴雨过后,桑青的庙宇遍布世间。他只需要坐在神位上,无论神位在哪里,万灵都在他的眼前和耳边。
神啊神。
求无病痛,无灾厄。
求家国长在,无战争苦难。
我想活我好痛我不要死我不想分开我怕砍头我女儿没了求安康求顺遂求平安求长寿求鸿达求求求求求神显灵!
求神显灵!
桑青坐在高位,长叹一声,泪流满面。
……他没有得到神力。
然而每一言每一语针似的插入他的颅内,昼夜不歇地凌迟他。
让他听尽众生苦难,却又无可奈何。
为何,为何?这是惩戒吗?
难道慈悲也是罪么?
桑青不明白,他拿过酒,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只有如此,他才能做神,否则他连自己都做不了。
桑青要听,便会落泪,他要看,也只能落泪。眼下的珍珠再也无法压制铺天盖地的生灵,桑青睁开眼睛,便是众生佝偻的脊背,下跪的双膝。
啊……
神。
有神吗?
求你显灵。
帮帮我吧!
然而他知道的,他最清楚。
世间没有神,他也不是神。
第63章 倒观世 众生跪在他跟前,邪祟亦在他跟……
成神的代价是什么?
神龛没有立马回答,它神神叨叨地重复说:“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哈哈,少年人,代价随心,要看你如何看待。”
桑青又问:“你要我弑神?为什么,你不想当神了吗?”
神龛道:“不错,我不想当神了。我从前听闻世间还有许多我这样的人,或者说,神……于是我踏破铁鞋,将世间翻天覆地找了个遍,最后发现,成神的人只有我一个。众生啊……众生拜的都是自个儿想象出来的神,其实也就是他们自己。”
桑青听出言外之意:“你想死。”
“我想死。”神龛没有否认,“我活了太久太久,久到我身边已经一个人也没有。孤独啊……所以我说,这世道竟荒唐至此!应当让拯救苍生之人位临神位,而并非我这种……”它言尽于此,最后只说,“我一直在等你这样的人,你来当神吧,好不好?”
想想那些困顿和恶疾,想想人间八苦,想想生灵涂炭……
于是桑青点头,说:“好。”
桑青吃了神龛。
其中的那尊塑像用的是烂肉身,流的是黑骨血。神龛会痛,但它偏要大笑!命若悬丝,这是它千万苦海的尽头,骨肉侵蚀的滋味竟令它如此痛快。
那笑声回荡,令桑青从梦里醒来,他强迫自己清醒了点。
桑青吐了酒,仍漱不净口中的腥味,下了神台后他又提前去沐浴焚香,将袈裟佛珠耳珰全脱了。
下了莲台,他不是神,他着便衣,挺直脊背,隐匿在众生里,又成了众生。
雨还在下。
齐芜菁没感受到痛。
他甚至还能闻到雨中飘来的酒气,齐芜菁站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玩着机甲小虫。
“哐当。”
食盒遽然打翻在地,化作一地狼藉。
很快,雨中闯来一个人。齐芜菁“哎”了声,还来不及扶,桑青已经踉跄着摔倒在水中,他的长发不停滴水,脸色白得像伥鬼。
嗯?这在干吗?怎么这么狼狈?
齐芜菁撑过伞,要去接他。岂料桑青却径直略过了他,失控般扑向屋内。
桑青浑身战栗,近乎发狂,他的声音嘶哑、无助、绝望,令齐芜菁想到濒死的狮王,也像遭受遗弃的幼兽。
齐芜菁随桑青的身影惑然瞧过去,终于瞧见了堂上自己的尸体,白色瘢痕覆盖全身,没有毁容,却仍旧不堪入目。
啊……
还真死了。
不过就算这样,桑青不是能看见死魂灵吗?
齐芜菁走回屋,他像桑青从溪水看倒影那样,也有模有样地端详了自己的尸体,最后得出同样的结论:这脸真不赖。
齐芜菁蹲在桑青身侧,撑脸困惑道:“桑宛双,我们以后会重逢,你怎么还掉这么多眼泪呀?”
桑青没有回答,他怔然地坐在尸体旁,一言不发,不敢碰,更不敢问。他好冷,可他怕齐芜菁比他更冷,他想问,可又怕齐芜菁真的不会回答。
齐芜菁在左右观察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桑青瞧不见自己的死灵魂。
正如他所言,桑青顿悟般,忽然仓促摘取了眼下的珍珠。他茫然张望,喊:“无青。”
齐芜菁不禁撇嘴:“我在,喂。”
银珠摘下的一瞬,桑青跟前跪了许多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存在于桑青的眼前,可人太多了,像深渊一样,一如桑青没有听见齐芜菁被众生凄哀而吞噬的祷告,他也同样看不见齐芜菁的游魂。
桑青说:“无青。”
“我真在。”齐芜菁偏过脑袋,然而泪已经先落下来。
桑青转过身,拨开挡在跟前的累累魂魄,他祈求般:“让让……”
“我要找个人。”
众生说:“神啊,求求你。”
桑青道:“我看不见他。”
众生拼命挤在他眼前:“神,我家有个女儿……”
桑青说:“让让……”
齐芜菁跟着他走:“笨蛋,不要太傻,我在这里。”
众生双手合十:“神啊,我受了一辈子苦……”
桑青哽咽道:“让让……”
众生道:“您会渡我们的吧?我听他们说,您最慈悲,最会显灵了。”
桑青道:“我看不见……”
众生说:“我们就在你眼前。”
齐芜菁去捂他的眼睛:“你好蠢,别看,别看了。”
桑青被无数游魂裹挟,他置身与众生堆砌而成的莲台上,他永远也下不了神台。
桑青麻木地垂着头,泪都是冷的,他颓然坐回齐芜菁尸体旁,一言不发,只不知所措地去捏齐芜菁的手指,那力道狠厉又混乱,他像在为自己的难堪找发泄口,又仿佛在向齐芜菁求助。
齐芜菁抹干净眼泪,也陪他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齐芜菁在假寐中回醒,然而他睁眼之时却已经晚了一步,桑青从尸体手里夺过匕首,遽然扎在了自己颈侧。
而后霍然倒在齐芜菁的尸体旁。
轰!
雨一直没停,雷声凄厉鸣响。
霹雳的白光之下,桑青倒地睁着眼,血将两个人都染得透彻腥红,但他神色平静,眼里还在无知无觉地流泪。
齐芜菁捂住脑袋,他惊魂未定,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桑青呆呆躺了会,又坐起来。他颈侧的伤口像只狰狞的眼睛,血如泉涌,然而他却死不了。
桑青再次用匕首插进喉咙,他呕了一口血出来,而后只能发出滞涩的“嗬”声。
齐芜菁吓得浑身都在发抖,他捂住桑青的手,哽咽流泪:“桑宛双,停下,你好痛,你好痛啊。”
桑青听不见齐芜菁的话,他清醒又麻木地反复将刀捅向自己,然而一次次自戕换来的,却是在覆灭性的疼痛后再次活过来。
血和躯体仿佛不是他的,他被众生的祈愿所刮分。
众生平等,众生平等。
每个生灵都平等分食他的一块肉。
因此命不是他的命,他不是他。
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
何为永生?这便是永生。
桑青静悄悄地落泪,他拉起齐芜菁的手,玩他的手指:“……你骗我,你也骗我。”
饶是齐芜菁在一旁如何呼喊,也阻碍不了血从桑青全身的刀口里流出。
“无青。”桑青颓坐在血中,平淡道,“我在这世间,没有亲人了。”
众生怜惜道:“神明,我们最虔诚了,我们永不离开。”
桑青说:“是啊,你们不会离开。”
雷声落下,却像是戏开场的锣鼓。
神宗弟子将他从血泼架起来,无数双手将他托举。桑青垂落的发丝沾着血,红色如同游蛇一寸一寸蔓延而上。
桑青被摆弄着沐浴,换上新的袈裟,佛珠要比从前圆,还要比从前艳,桑青有些喘不过气,他垂首,瞧见自己脖子上坠的不是佛珠,而是血骷髅头。
桑青胡乱拉扯道:“错了!神不戴这个。”
有人摁住他的手,劝诫说:“屠杀和慈悲从不相悖,你是神,你做什么都可以。”
桑青怔然,拉住那人,呼吸急促:“是你吗?你,你回来了?”
“你问我?”那人温顺道,“我一直都在的,神灵,众生一直都在。您向下看看,在您脚边,这就是您的众生。”
桑青心下大乱,他惨白着脸:“拿酒来!我不可不醉。”
那人又道:“不要喝酒,这酒成了您心中的孽障,你喝了酒,便瞧不清众生全貌。不要逃避了,神灵,您往前看看,您在哪儿呢!”
桑青朝下看去,忽然心脏骤停。他悬在遥遥高空,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头颅!吟诵声如同喷发的火山,将他烫伤,又将他吞噬。
好高。
放我下去!
桑青惊心动魄地大叫一声,他的佛珠和耳珰都在摇晃。
叮当。
遥远古刹的钟声回响,僧人撞击铜钟,低声诵念。红日浑圆似血,经文回荡,箴言变成一条条鎏金色的咒链,从天地各隅拔地而起,仿佛群龙破晓,朝着桑青呼啸涌来。
这天地间忽然只有他一人。
四面八方的咒链变成了枷锁,钉穿他的四肢百骸,令他不可挣脱、不可违悖。
痛及全身,有声音问,你还要做神吗?
桑青摇头。
那声音又说,只有成神,你才能度化苍生。
桑青嘶吼道:“可我没有!我不是神!”
那你为何死不了呢?
因为你已享永生。
做神啊,也像上天阶。你很好,竟熬到了此刻,站在了更高处。你要度众生,除邪祟,得先学会看。
好了,神灵,如今你再看看。
风吹起,露出桑青黑发中的几缕红丝,上面的血永不再褪色。血味飘过来,令桑青惊悚,也令桑青疼痛。
桑青浑浑噩噩地问:“看什么?”
音落,桑青那只看破众生苦厄的右眼骤然流出鲜血,将那颗纯洁的银色珍珠变成了血沟壑中的一粒沙。
与此同时,他看见浩渺山岚悍然失色,变为浓浊的黑烟。日照的雪山之巅上,爬满了不胜枚举的黑点,仿佛宣纸上的污渍。
那人说:这便是邪祟,也是你度化众生的豁口。
那人耐心十足,又问:现在呢?要不要做神?
桑青说:我不愿。
那声音宽宏大量:少年人,成神未满,你仍是众生。你可以选择继续当庸人。天地慈悲,准许你的选择。
桑青闭眼:就这样,让我解脱吧。
那人笑道:这样啊……也很容易。少年人,你找一个人,教他念咒,再让他吃掉你的骨血。如此,你的诅咒便传给了下一个人,你就再也做不了神,也不为众生苦难所困。
咒链却倏然大亮!
桑青脚下一空!他蓦地自最高之处坠落。斑斓的袈裟纷飞,璎珞闪着火彩,他被万千金色的咒链裹束,身体也变成了经文中的一段。
哗啦。
咒链断裂!
桑青的视线天旋地转,他分不清昼夜,也分不清血泪,他倒着坠落,便倒着观世间。
而后——
“叮当。”
佛珠摇晃,桑青手握斩邪大刀,再次稳稳在了神台上。
众生跪在他跟前,邪祟亦在他跟前。
那座神龛的余音回荡,其中尽是嘲笑。
你问我成神的代价?少年人,我早告诉你了——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
你还要做神吗?
桑青睁开眼:“我做。”
第64章 问三问 神祇身殒真的会六月飞雪,腊月……
夜里总多寒凉,是个霜打凄草的节令。
桑青却穿得很薄,他淌着汗,在寒霜天里纵马。风和雨露都被甩在身后,桑青只管朝前狂奔。
他有了“神”力,不再是众生,可他“神”力微薄,又依旧撑不起全部众生,因此酗酒成了他塑造强大的惟一来源。
桑宛双没有承担众生祈愿的能力,但他可以骗自己无坚不摧。
忽然,桑青耳旁传来一声惊呼,梳子骤然落到地上。
桑青一副眼饧之态,他抬起眼,从镜中看到小僮诧然的神色,问:“怎么?”
小僮拾起梳子,嘟囔道:“神主,你的红发比往日多了。”
桑青醉意为消,闻言懒散笑道:“又不是白发,你哭什么?”
“我怕你受他们的反噬。”小僮抽噎道,“你的信徒遍及世间,他们将性命全然拴在你的身上,若他们不幸在远方死去,却要你承接他们的苦果,但这分明与你无关!”
他说得不错。所有信徒的因果都与桑青相连,那不是生长的红发,而是死去的命脉,也是他没法庇佑众生的象征,这意味着神灵是个只会酗酒的废物。
死灵变成红发,令他在这漫无边际的一生里都无法摆脱。
桑青却不在意,反倒取笑:“小子,你还挺有良心,不过神灵之事,你知之甚少,可不要妄图揣度。”
“我可同外面的人不一样,神主你说过我可以和你朋友的!”小僮重新踩上凳子,为桑青盘发,“但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逼得我只能同那些人一起瞎猜。”
“嗯……你说得不错,我们的确可以做朋友,这样吧丹无生……”桑青思索片刻,又说,“你还想知道什么?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今日准许你问三个问题。”
“真的吗?”丹无生偏过脑袋,试探道,“是外面那些人都知道的吗?”
桑青提醒道:“这已经是两个问题了。”
丹无生“啊!”了声,说:“这也算!你耍赖皮!”
桑青大笑起来,浊酒之气彻底消退。
丹无生轻咳了声,一边为桑青梳头,一边问:“君主赐你神号‘渡生生’,为何不接?”
桑青听罢,露出副奇也怪哉的表情:“有吗?什么时候的事?”
丹无生大吃一惊:“你不记得了?天啊,兄弟,你怎么能不记得!你将君主派来地信使关进马厩里一天一夜,半夜你还命我学雪狼嚎叫,惊了马厩里的马,第二日那信使顶着一头马粪马尿,鼻青脸肿地跑出来呢!为这事儿,君主还打了我的屁股。”
“天啊虎兄。”桑青霍然转身,“君主真是个蠢蛋,竟不知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这你还能忍住不咬他?”
丹无生道:“我要是暴露真身,神宗立马就能将我收了!说远了……我不信你忘了这事儿,究竟为何不接君主赏赐?”
桑青又闭目养神,慢吞吞踩着凳子,似乎在品味这个“赏”字。
“我适才已经说过了,他是个蠢蛋,这名字难听,我不稀罕。”桑青悠然道,“他为我赐号,我若接了,便是昭告天下神宗仍受朝廷辖制,里面养的不是为民除害的正道之士,而是为虎作伥的伪君子。到时候众生谁还敢求我,谁还信我?你知道的,我花了许多年才将神宗烂透的劣根掰正。”
“我明白了!百姓对朝廷早有怨恨,却敢怒不敢言,这封号你若接了,在众生眼中你便是与朝廷这群豺狼为伍,以后大伙儿再也不敢在你跟前说真话了。”丹无生一点就通,随即又问,“神主,你的神位分明是继承而来的,又为何要欺瞒神宗弟子,告诉他们努力成神是靠修行呢?我真担心他们最后成不了神,来找咱们算账!”
桑青却不以为意:“成神么,我只需设定一个标准,再昭告天下,达者即为神。所以只要孜孜矻矻,照规则修行,他们必定会成神。世间的术法皆我独创,世间灵能皆来自我身,我既能让他们予取予求,也能剥夺他们的力量。”
丹无生似懂非懂:“那神祇身殒真的会六月飞雪,腊月炎阳吗?”
桑青道:“不知道。”
丹无生说:“不知道?”
桑青耳边还回荡着那座神龛的笑,它死之时,天地万象并未因“神”之陨落而兴起风浪,相反,弑神那日只是个很寻常的艳阳天,光与风都和煦。
桑青看向镜子,自己嘴边仿佛还有血渣和生肉。这副光景像鬼一样缠着桑青多年,不断提醒他:你不是神,别忘了,你继承的是邪祟的诅咒,别以为你走了众生之道,便能遮掩你是个邪祟的事实。
哈哈,众生还不明白自己拜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什么东西?使用邪祟之力却被冠以神祇之名的可怜虫。
桑青平静道:“不会,被雷劈倒是有可能。”
“哦。”丹无生又问,“你为何时常揣着那把匕首?你不是有那——么大的长刀吗?”
桑青闭眼小憩,懒洋洋的:“你糊弄我,三个问题已经结束了。”
“哎呀神主。”丹无生用哥俩好的语气说,“咱们谁跟谁呀?况且这关乎您的日常,我作为神童,问一下又不算逾规越矩呢!”
“你想知道么?”桑青散漫道,“我将用这把刀行报复之事。”
丹无生从凳子上摔下来,颤声说:“报报、报复?谁?”
桑青道:“弃我者。”
“你别听那些大嘴巴瞎说!邪祟也有讲信用者。”丹无生仓皇立誓,“就比如我,我绝不会叛变的!你想想,我宁愿被打屁股都没有供出你养虎为患!你,你别杀我。”
“你这用词……嗯,倒是很好。原来你上学堂,竟不只是去学打架。”桑青整理好装束,从镜台前起身,“天色不早了,上路吧,水鬼在哪儿来着?”
丹无生一骨碌爬起来:“不是水鬼,是旱鬼!”
——天下大旱已久。
各方土地已经干裂发硬,庄稼粮食没有收成,也饿死了许多牲口。然而奇怪的是,大旱之初曾有人掘地三尺找水源,却意外发现最下层的土甚至干得最厉害!
没有庄稼,没有牲口,也没有水,大伙儿一下子断了三条生路。
于是所以人聚在一起,变成了水,凶猛地涌进桑青庙宇。
桑青脚下的活人和死人都在增加。
起初,大伙儿以为是天灾,便在桑青跟前日夜求雨。桑青动用灵能,自天南海北挪雨造雨,然而这只能解一时之需,天不降雨,水只会越用越少。
直到某日在一处旱地里,有人发现了“龙吸水”之景,没多久,又有人发现河里的水正微不可察地往天上流。
厚重的云烟里仿佛有一条通天彻地的舌头,将地上的水给尽数吸干。大伙儿这才明白,这是邪物作祟,还是个顶厉害的邪物。
于是桑青耳边的祈愿从“求雨”变成了“除邪”。
他们说:“邪物如何厉害,也打不过顶天立地的神。您的本领,我们都看着呢!”
这话不赖。
桑青不断修行,在神的“天阶”上越爬越高,他的力量也逐渐增强。凭借这个,他帮他们办成了许多事,也救回了许多条命。
他对每个人的祈愿都照收不误,但却并非每件事他都力所能及。因而支持者和唾弃者开始抗衡。
桑青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喝个酒就能忘。
丹无生个头矮小,一手扛着桑青的大刀,一手抱书温习。
桑青道:“这破书写得人模狗样,实则全是废话。你要用诀,何不直接问我?”
丹无生狐疑道:“可是老大,这书不是你写的吗?”
桑青道:“是啊,要将书发出去,还得经过多重审核。有群老夫子,他们说我文采不好,太犀利,教人咒诀像在教人如何捕食,所以他们自个儿润了色,变得罗里吧嗦。”
“原来如此啊!”丹无生自??暴自弃,“我读书很差的,打架还成,他们竟还这样耍我。”
“他们还规定,这不许写,那也不许写。”桑青蔑然道,“你要学杀招,还得限制年龄和资历,须得弱冠,还得是宗门长老。下面的小孩儿,能学个隔空揍人就不错了,就算这样,也还得挨批,说他们暴力。”
丹无生眼睛发亮:“杀,杀招!”
“嗯。”桑青顿步,拿过大刀一挥,前方枯木顿时摧折一片,沙尘之中霍然响起一阵沉闷低吼,“像这样。”
丹无生看傻了。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前方,忍不住后退:“老……老大,你砍到东西了,啊!鬼!”
前方什么都没有,却能瞧见一道悬浮在半空的豁口,里面正在汩汩渗出青色的黏液,瀑布似的泄下来。
丹无生脸都白了:“我也是怪,我怎么瞧不见它?”
“你什么级别,它什么级别。”桑青道,“别绝望,我也看不见。”
丹无生果决道:“我跑了!”
桑青没拦:“跑吧。”
“你不跑?”丹无生撒腿到一半,劝道,“老大,我最知道你的力量,你分明没有那些人想象中的所向披靡!你也看不见它,它的修为不知比你高多少。若是高一丢丢还好,就怕它……啊它过来了!快跑!”
桑青却一掌将丹无生拍飞,不可置信:“你竟小看我?”
丹无生一下子落到很远,他说:“谢谢,谢谢。”又犹犹豫豫道,“好,好吧。我先多学点咒诀,你撑住啊!”
桑青瞧不见邪祟出招,但他能看见邪祟身上那个刀口,以至于桑青能及时做好防守。
但,仅是防守,桑青便用尽了全力。
他无法发起攻击。
更糟的是,邪祟的伤口正在弥合。这意味着桑青在看不见对方的同时,却将自己暴露在对方的杀招之下。
丹无生在“嘭嘭”声中狂翻书,急得嚎啕大哭:“我不要把石头变桌子,我要杀邪祟!”
然而在一声巨响之中,迎面爆开的灵能波将丹无生连人带书都撞翻在地。待丹无生从昏厥中醒来之时,眼前只剩一片狼藉,青色与红色的血混做一堆,桑青已经没了踪影。
第65章 殒与生 这一瞬,思念快把祂湮没了。……
晴日之下,沙尘如幕。
桑青又听见神龛在笑,他面无表情,已经习惯耳旁常年的人语,哀怜的、欣喜的、怨恨的、虔诚的……
桑青姿势不羁,卧在石头上倒灌酒。
湿满襟,袈裟破,刀乱舞,血从他的背脊渗出,流满了巨石的棱。桑青醉醺醺的,对着周遭空无一物的虚空挥砍。刀风霍然劈开前方的山峦,桑青却再也没有砍出一道流青血的口子。
然而他却满不在乎,慷慨道:“你尽可以躲,我有的是时间同你耗。”
没想到这话一出,山谷中竟回响起一道声音:“我当然知道,神灵么,有无穷无尽的寿数。可你却忘了,长生之乐是谁赠给你的。”那声音时远时近,像一阵潮湿的雾,“少年人,你便是如此对待你的恩公么?”
“原来是你。”桑青不太讶异,注意力都放在酒壶上,他抖了半天却滴酒不剩,遗憾道,“你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想必就骗我的报应。”
“报应?”那声音新奇道,“哈哈,自然自然,这是我的福报。不过我想不明白,你如今名声大噪,神力与日俱增,救苦救难,杀敌杀邪,这不正符合神之职责吗,怎么反倒说我骗你呢?”
桑青坐起身,十指随意搭下,却抑制不住颤抖:“你的诅咒转移到了我身上,你为何仍旧死不了?”
那声音道:“我早就死了,否则我何至于如此开心。今日的我并非我,而是重生后的我,少年人,你懂得太少,做神佛哪有做邪祟快活,你瞧……”
音落,只听“嘭”地声。
桑青见状不妙,立时甩过大刀,然而却始终晚了一步!他目光所及之处爆开一阵血雾,活人像烟花一样被炸成撕裂的碎屑。
那声音亢奋道:“瞧仔细了吗,这就是我同你的区别!我杀人灭世,全凭心情,这天地间再也没有规则能将我囚于缧绁之中,可你不同,你的恨与怨都逃不出这层躯壳,你只能被逼着大爱苍生。你不仅要除邪,还要诛自己胸腔里那颗邪心!你眷顾的众生,恰恰是最怯懦的!他们靠不住,他们帮不了你的,少年人,成神便是与全天下为敌,包括你自己。”
“受益匪浅啊恩公……”桑青撑着大刀站起,他蔑然笑道,“你笑我心最羸弱,可偏偏我喝了酒,酒蒙子最不要命,心也最坚韧。我瞧不见你伟岸的身姿,却能看清你失败的蠢样。”
“所以呢?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这浩劫是天注定,没有我,也会有其他邪祟促成这场天灾。”那声音近在咫尺,讥笑道,“我做神之时便预见这一幕,我却知生灵涂炭,无力回天,因为我并非神明,我只是个懦弱之辈,我怕救人,更怕救不了所有人。这个念头将困了我百年又百年,让我从未有一刻为自己而活!”
它情绪激昂,连周遭的气流都战栗起来。忽然,桑青目光一亮,青色的黏液又无端从半空中倾泻而下:“我猜得不错,你堕邪时间太短,却想要操控如此庞然的身躯,大部分力量都得用作自身供给,否则你将会被自己给压死。所以你为了活,要从地里汲取吃食。”
桑青虎视眈眈,像一头拱背的雄狮,刀便是他的獠牙,他露出森然笑意:“诚然,你的力量在我之上,可你适才心绪不稳,体内灵能大乱,身体头重脚轻,若我不要命同你打一场,输赢恐怕难定。”
音落,只闻刀风长呖,桑青悍然砍向身前!
果不其然,刀身陷入一团无形的软肉,发出黏腻的摩擦声,青血立时狂涌而出!
山谷响起轰鸣之音,那声音勃然大怒,爆喝:“是我给你的神位!是我让你得了长生!你不谢我?你竟不谢我!”
怪物青色的血四处喷溅,血水落下之处发出“滋啦”的声音,干涸的土地生出白烟,而后腾燃起烈火!
桑青的整张脸被血水烫破,露出皮层之下的红肉与白骨。银珍珠依旧亮洁,桑青的右眼却被血给烫烂,腐肉立马汹涌膨胀起来,将整只眼睛堵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饶是桑青再如何不在乎,也难逃生理性的昏厥。他险险撑了下身子,似在缓神,又似乎是在迎接覆灭性疼痛的到来。
狂风肆虐,怪物狂躁地在山谷间乱窜,它仿佛生长了尾,暴戾地横扫过桑青的腰——
轰!
灵能波对碰的瞬间,反力霎时撞开半空中的一切事物,与此同时,桑青径直砸进山里!
桑青从山腰滚到山谷,他拖着血淋淋的身子晃悠站了起来。此刻的他五官尽毁,浑身通红,但这人却越痛越清醒,狂风鼓吹起他的狮毛:“谢啊……我一直都记着你的恩情。”
桑青拖着大刀走来,用仅剩的、能睁开的眼盯着前方:“你助我解开囹圄,若不是你,我何以知晓自己的强悍,有多条命被我攥回人世间,我都,记不清了。恩公,恩公?我啊……我每日每夜都记着你!”
天空四处都破了洞,落雨似的流着青血。天在下“雨”,地却烧了起来!
“少年人!”它怒气难消,又疼痛难捱,“你如今坐拥了一国还不够吗!你当真以为自己能与天争定夺,与地争生死吗?太傻,太傻!你救不了整个天下!”
然而音落,桑青的大刀骤然变大数倍,像一颗挺拔巍峨的树,又像是一座刀山!阴影笼罩整个山谷,大刀轰然铡下——
“我,”桑青神色狰狞,在血和火的炙烤中怒吼道,“能!”
“嘭!”
大地被一分为二,干涸的沟壑沦为真实的断崖。天空中骤然出现一条格外长的线,所有的青血都从这条长线当中暴泻。
狂风再起,怪物的尾和牙再次袭来,它痛苦、绝望而又不甘心:“畜生!你的力量是我给的,长生也是我给的,你应该知道,世间只有我知道如何诛杀你!”
“杀我,对,杀我。”那些口子不仅出现在天空,也同时出现在桑青身上。对方灵能紊乱,他自个儿又好得了多少?可桑青却浑然不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既然你我本一体,我终将沦丧为你这番丑态,那就,一同覆灭,殉了这天地万灵神佛鬼怪的道吧!”
“你——!”
大刀断然砍下,铡断了天地,满目皆是疮疤!
怪物狂暴地挣扎,令群山间轰鸣不断:“不!我他妈的,我冲破世间规则了!我不要死,我要活!救,救我啊——!”
火舌舔上天。
桑青站在青色腐血倾洒的豁口之下,他张开双臂,在腐烂和灼痛中迎接解脱与新生,他疯狂大笑:“我本无相,亦有万相——”①
去做草原的风和木,森林的狼与狮,若在泥潭里打了滚,儿子,没关系,要打滚就要撒泼得快活!阿母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只要你做你自己。
皮肉是比大地和高山更加脆弱的东西,它融化、腐朽、丑陋、疼痛,却在濒死前爆发力量。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②
让他演观音,不是真如来。
世间污浊,众生愚陋,不辨鬼神。桑宛双,你不要成神。把手给我,我带你走!
泪与血混杂,他的爱恨冲破躯壳的樊笼,竟比火还烈!桑青的身影在这一刻被覆灭:“今者,吾丧我!”③
青血流尽,大火滔天,将神与神、鬼与鬼都尽数焚化!
“铛。”
古刹鸣钟,丧乐起时,浩劫终了!
——灰飞烟灭。
*
神陨之时,结界也随之破裂。丹无生被隔绝在大火之外,他崩溃到忘记如何说话,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啊、啊”声。
这场浩劫近乎是毁灭性的,但桑青的结界保住了周围大部分的生灵。火很快就灭了,有路过之人见到烧成黑炭的山丘,一时惊骇。
“听说了吗?神主出行,去西边杀邪祟去了,不过这消息都多久了,怎么连他人影也没见着?”
“他啊,向来高坐莲花台,出行都要坐神轿,巴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来了,然后出来跪他呢!如今没见着,八成就是没来呗!”
“他总是这样,解决不了很多事。都是我家里人信他护他,可我看,他能做的,我也能做!这些年的香火钱供上去,还不知道流到哪家作乐坊的肚子里去了!”
“就你,你能做?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你光是‘俊美’这一点就比不上人家!”
“他也只有脸了!爷们儿平日里还要下地种田,君主还要微服私巡呢!他倒好,十指不沾阳春水,光坐在神台上赏眼。拜他,不如拜我!别的不说,我起码不会收黑心钱嘛!他人没救几个,灵没显几次,倒是吃众生和信徒的血乐在其中!”
“你当心点,小心他听见。”
“听见怎么了?天底下骂他的人多着呢!他喝百姓血,说一句都不行了……嘶,这天上飘的白花花的东西是啥?”
“这是……是……”
“天啊。”
“这是雪!”
*
有东西轻飘飘落到祂的鼻尖,先是一点潮,而后是一丝凉。这点微弱的凉意平息了祂身心的火,灼痛似乎消失了。
祂睁开眼睛,耳边只有轻柔的山风。视线晃成一团光晕,声音还是哑的,祂却翕张着嘴唇,问:“你在哪里……”
无人回应。
祂又说:“太好了……我,我也死了。你可以……让我见你一面么?”
祂不知道怎么表达。
这一瞬,思念快把祂湮没了。
好久不见。
我很想你。
视线终于清明,桑青瞧清了漫天的飞雪,祂坐起来,四周却是湿漉漉的一片。
桑青伸出手,然而落在他掌中的却并非雪花,而是雨。
土地仍有干涸过的裂纹,这些疮痍提醒桑青,那场浩劫并非只是一场梦。但裂纹中的种子已经发芽,野草繁茂,远近的翠绿都是被翻新过后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