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功:“姑娘,到春花秋月了。”
崔雪朝顺着搀扶而下,不及细看,一道机灵的人影直奔而来:“贵客临门,真乃大幸!不知您几位来春花秋月是赏景听曲还是吃宴品酒?”
崔府管家说与人有约,报了一个楼间号。
厮者啊的一声,“原来是跟花苑的素琴娘子有约。您几位这边请。”
一边引路在前,一边告罪:“素琴娘子今日本暇休,不巧来了一位常客点了她的琴,眼下正在客人厢里做陪,少不得要几位贵客稍待片刻。”
这话立时引来贺功和管家的不满。
厮者很有经验:“您几位别急,素琴娘子吩咐小人,几位先在雅堂稍坐,近日香积堂新研发的几样清肴,还有杯莫停的藏家启了窖藏五年的瓮头春,那可是打前朝时就风靡京都的好酒,难得一遇,贵客不妨尝尝?”
稍待之间安排的净是高标的消遣。
入间坐定,见八幅屏风隔出两个清净处,贺功有些不满:“姑娘,微小人去寻厮者换间僻静处。”
崔雪朝说不必了,这间虽被一道屏风分作两处款待人的地方,彼此并不干扰,胜在隔窗眺尽楼内所有风景,大而红装的高台白衫琵琶娘沉浸弹奏的神情一览无余。
“客随主便,你们也不用太过拘谨。”
不一会儿四五个厮者顶着宽盘进来,一摆满满十来个盘,样样精致,其中一道素蒸音声部,不过方寸大,汉阳造玉的盘上六个绘彩面人,琵琶古筝击鼓编钟,活灵活现到可以入画的程度。
“天爷,这东西竟然是用面做的!”
阿屏瞪大眼睛:“这要是让秦妈妈见了,非得去后厨跟人家拜师学艺!”
万姑姑亦是惊叹,宫中聚齐天下荟萃,但民间总有奇人。
“这道桃花饭瞧着比宫里的还要细致。”
总之不算慢待。
崔雪朝招呼厮者另摆置了一桌小食案,贺功推脱不得,恍大一个踞坐在阿屏身边,像座小山,动筷时很有君子风,下筷时却无愧武将出身,一盘蟹黄毕罗,两口就吃光了。
阿屏:“!你怎么不给我留点?”
贺功理不直气壮:“我当差要紧,吃得快些,等会儿要去站岗呢!”
无耻。
阿屏心里嘀咕趁着琴娘没到,扎着脑袋下筷胡塞一通。
正含糊着让贺功给自己留一口乳酥盏,突有厮者话音,几人顿住竖起耳朵,只听屏风那头来了客人。
贺功再不敢贪吃,挎刀而起,高高的一个站在屏风处,依稀瞧见那头只一人,暂无隐患,与卷帘门外的同僚使个眼色,
“一个四十来岁的酒客。”
同僚探查回禀道。
吃过佳肴,高台上的琵琶娘退下,片刻后激昂躁动的鼓乐齐鸣,楼内高处的灯台熄了好些,只舞台亮如白昼,一伍美丽娇艳的胡部舞姬款步入场。
阿屏哇偶一声,“姑娘您瞧最前头那个,真的跟秦妈妈说的一模一样,只有两块布料!她不冷吗?”
贺功垂眸,见那领头舞姬细细的红绳悬着两块眼睛大的布挡在要紧处,走动间重峦叠嶂惊险刺激,台下的吆喝声震得人耳鸣。
不过他不似那群看客般留恋,先斜一眼板芽菜身材的阿屏,继而尽责地站岗。
纸醉金迷间,门上来了人。
女子楼间琴娘穿戴,轻纱罩面,妙目倩兮,身后跟着抱琴的一名琴侍,垂着脑袋瞧不真切五官,轮廓秀致,并不稀奇。
贺功朝内回禀,引人进去,崔府管家互为引荐。
素琴娘子并没有众人以为的那般倨傲,很亲和。阿屏和万姑姑立起肃穆,恭敬地站在屏风一侧伺候。
既是以琴谱为引,免不得要素手弹上几下。
琴侍促步过来,崔雪朝套上指套,道一句有劳,一抬眸,看清这琴侍的脸,有些愣怔。
“姑娘要弹哪一曲试琴?”
记忆回旋,少时技艺小有所成,她请人给辜家送信,邀辜家兄妹于幽昙盛开之夜赏脸。
一室静谧如殊,云霞闹着不愿做碍眼之人。
那时已因琴艺在京都公子间出名的辜云生浅笑,支颐在膝,风流华盖,“阿朝,你要弹哪一曲试琴?”
她红着脸说《凤凰引》,那是男女悦琴之音。
人如昨,往昔再难回溯。
崔雪朝看着辜云生深情的眼,心下叹气,“你们先下去吧。”
万姑姑与贺功彼此看看,听令退至门外,阿屏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走了。
素琴娘子上前接过琴架,一串流利悦耳的琴音响彻室内,掩盖住所有声响,一如屏风后那侧再次响起的厮者引路声。
“贵客勿怪,今日楼中席位不丰,只得委屈您与这间堂客共享一室。但您莫急,一室两案,轩窗各有千秋,彼此”
吱呀门响,正站在窗前的内客回眸望来,袁望撇去一眼,就见那四十多岁胡须虬面的人突然瞪大眼珠,“陛下!您怎么在这儿?”
厮者只听到一个‘避’字,其后屏风那侧清越琴音恰好遮去剩余话音,他讨饶地拱拱手:“贵客勿惊,今日来舞阁的客人实在太多,只好委屈您与这位共用一间。”
话罢,立时呈递上请罪的稀罕瓮头春,见二位似乎认识,放下心来,“那您二位请自便。”
胡须满脸的邋遢客随意挥手。
待得室内再无旁人,急忙拱手,“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乾元帝拧起眉峰:“你作何在此处?”
怀疑的目光忍不住偏向屏风那侧。
哪知对方尚未开口,屏风那侧琴韵丰满,其间竟有一道男音传至两人耳畔。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他配不上你!”
第29章 不要弃我而去,不要别再……
特意装扮过的四旬中年男人魏亭怀疑自己耳朵, 目光偏移到隔间的屏风,山水锦绣的风雅样衬托得眼前陛下容颜格外霜寒。
“你来此作何?”
魏亭回神解释:“回陛下,臣来此地乃是暗查。”
京西铁矿一案迟迟没有眉目, 好不容易山里的暗探传出飞鸽, 窝藏在京西绵山深处的矿井管事今日终于离开。
锦职司的探子守在四城门口,一等那管事现身, 迅速递了消息给副使魏亭。
“那管事进京之后直奔此地,臣怀疑此僚应是与人约好见面,故而乔装前来。”
乾元帝示意他自去原来呆的位置盯人,越近择了靠那头的位置站定, 黑沉的影子投在屏风上, 没得叫人心寒。
只是一屋不同境, 崔雪朝尚不知有旁人在窥探。
楼下燥热的鼓点乐如海浪般一阵阵涌起又褪去,素琴娘子弹指间亦是激昂而出。
踞坐的两人起先只是隔着宽案对望, 辜云生眼底波涛汹涌,好一阵才艰涩地开口,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 他配不上你!”
所以呢?
崔雪朝以为他是来同自己告别,或是为陈年旧事彼此抒怀, 可他神情似乎决绝, “阿兄究竟想说什么?”
辜云生心头潮热, 激动地探前身子:“阿朝,你跟我走吧!”
崔雪朝错愕不已,“走?走去何处?”
“天大地大,总有皇权倾覆不到的地方。阿朝,只要我们在一起,纵是地狱火海都可以!”
他的语气疯狂到让崔雪朝觉得可怜, 什么火海地狱,这是她当年同他说过的,如今再听,心里酸涩,又怅惘起来:“阿兄,你不要辜家双亲,不要你的妻子和女儿了吗?”
“别跟我提他们!”
辜云生捏紧拳头,目眦欲裂:“若不是为了父亲母亲,当年我何至于弃你独自苟且?阿朝,自你走后,我活得生不如死,活得像朽木太痛苦!!”
他要牵她的手,崔雪朝不肯让他碰,躲闪开,眼神清明:“阿兄,你应是吃醉酒了,我只当今日没见过你,你走吧。”
辜云生何尝不知道今日所求艰难。
太过心急反而惹得她板着脸,故而缓缓心绪,“我知你恨我,可当年的事情,我错在受家族负累。阿朝,易地而处,若你母亲和父亲被缚内廷,无人施以援手,只要你嫁给末帝便能救人,你可愿意?”
他是如此心诚,言辞恳切,为当年错失的缘愁思太久。
崔雪朝俶尔灵台清明,原来她当年恨辜云生背弃,不只在他争都未争便选择尚主,还是因为自己信错了人,情愫错许。
“我不愿意。”
她嗓音轻淡,笃定而言:“我从小读书识礼,明贞德志,我不为崔氏的清名,我会为了自己,甘愿赴死。”
“若这世间真有时光回溯的机会,如你所言,双亲受缚,需要牺牲我而苟活,我父我母若知我为了他们受辱,只怕不肯苟活。”
这话无异是扇了辜云生一巴掌。
他长久不语,似乎回溯了自己前半生,及至回神,也不过才过去半盏茶的功夫。
楼下胡旋音已至后半程
辜云生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与素琴娘子对视一眼。
下一瞬激昂的音律如山溪垂落,润如雨泽,悠扬起来。
崔雪朝心有所觉,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门边。
贺功与两位侍卫高大的身影沉稳守备。
“往事如流水,追论对错已然没有意义。”
辜云生舒口气,换了另一种劝法:“我们只论今后。阿朝,你双亲多年恩爱,崔府后院亦是只崔夫人一人,你从小看着父母恩爱长大,难道真的甘心自己嫁给一个妃嫔如云的君王吗?”
辜云生:“阿朝,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心性的人。你清高有傲骨,绝对不是肯折腰邀宠献媚之人。我比你了解男人,或许册礼之后种种迹象昭彰陛下对你爱重,远远甚于旁人,可一年两年,几年后呢?”
这话瞬间拿捏住崔雪朝的软肋。
辜云生见对面的人不自觉抿直唇角,从小到大,但凡她有不如意处,总是会在微末处露出心思,为这份不曾改变的小习惯,他心底渐渐回暖。
“朝局纷杂,今日陛下会因高家权势太盛而仰仗崔家,来日崔家如日中天,他会有选哪一家制衡你的皇后之尊呢?”
“崔家族人不会仗着我的皇后之位,威胁到陛下的清政。”
“你太天真了。”
辜云生冷嗤:“你以为自己通透,实则困在井底。直到如今你还以为末帝是因你和云霞的双艳之名而借题发作吗?是朝局纷争,是权势站队,是末帝默许世家争斗好揽尽皇权!”
“你,我,还有云霞,我们都是权力场中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罢了。”
这话带着宿命到头的哀叹,也让崔雪朝生出大梦初醒的怔然。
“所以,你跟我走吧。”
他的言辞哀切恳求:“什么辜家崔家,这么多年的委曲求全,我们不欠他们什么。你跟我走,过去错失的岁月,用往后余生的相伴来弥补!我们去外埠,坐大船,我们去海外寻一个避世小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搭一间茅屋,纵是轻简,也绝对比陷在望京这浑浊地要好千万倍!”
明明是那么美好的画面,可他的描绘下,崔雪朝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日夕阳斜照,窗棂下的碎晕闪耀着光辉。那人像个寻常人家的夫郎盘腿坐于自己膝下,眼底含笑,望着自己。
她嗫喏着,觉得好心酸,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对那人并非全然冷漠。
“我阿兄,我现在只把你当做我的阿兄。”
这是判词,对辜云生所有期盼的判死之言。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气:“阿朝,你是对那人生出男女之情了吗?”
屏风后的乾元帝在这一瞬有种命悬一线的窒息感。
幸而这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幽婉的琴音伴辅,她的回复给了自己一线生机。
“我从不因自己的心动而觉得耻辱,男女之情无需遮掩,我坦坦荡荡,的确对陛下有情。”
她承认了!
辜云生却是摇头:“这不可能!”
“你肯定是昏头了,错把感激当做情!”
“这不怪你,是那人哄骗的手段了得罢了。”
说完,竟是笑出了声,“你与云霞最交好,若云霞还活着,知晓你竟然看中那样的人,可知她会笑话你什么?”
“笑话什么?”
辜云生:“笑话那人一把年纪,怕是再过几年,身上都会有股老人味了!哈哈哈哈”
“”
崔雪朝无语,想说自己今岁二十余四,又非二八年华。十年之差,并不悬殊。但辜云生猜测的论调确实是辜云霞那样口无遮拦的人能讲出的话,想起旧友,露出笑痕。
只是一点,很快泯于不见。
气氛不再凝滞。
辜云生见她终于肯笑,弥久的悲意漫上心头,声音低沉如水缓缓淌过她的心中。
“阿朝,他足够懂你吗?你爱吃什么,爱什么颜色,闲暇时有何喜好,他了解吗?”
“你假装不在意说没事时,他懂你的未尽之意吗?你发脾气难过时,他能陪在你身边吗?”
“或者说,他肯去了解、去懂你吗?”
他的笑比哭还要让崔雪朝难过,因为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与天下之主的婚姻一开始就是被薄弱的线牵着的风筝,她始终飘在半空,无法把根扎进内廷的土中。
琴音将至尾声,辜云生见她松动,长长舒口气:“阿朝,跟我走吧。”
崔雪朝只盯着小几上的鸳鸯图,慢慢摇头。
“我不能走。”
“我亲口答应要嫁给那人。”
“或许今日你所言全都为真。来日他与我两心相隔也罢,为权而悖也好,至少此时此刻,我想成为他妻子的心,没有变。”
纠结,两难,那是小女儿才会有的情态。
她不是。她的取舍不在此间,不在辜家大公子三言两语中,早在宫廷中答应做皇后时,她就有了决心。
或许彷徨于往后,但不后悔站在他身边。
一直以来不自信的是他,是他畏惧她的易变,明知辜家大公子来者不善,也要做个藏头藏尾的墙角汉,听听她的抉择!
终于能放心了,袁望松缓着僵硬的身躯,一挥手,身后侍卫无言拱手退下。
长长的廊那端,贺功接到示意,只等里边琴娘和那假琴侍一出来,立刻缉拿!
厮者恰时上门端来小方盘。
辜云生提梁倒了两小樽,一杯至自己身前,另一杯一点点推送到崔雪朝身前。
“上好的瓮头春。”
他露出伤感遗憾的眼神:“那年盛夏,云霞去西游博川前也曾让人买了一壶,说等她归家,要和你我把酒月下,对影成九人。”
辜家马车在城外被末帝贼僚拦下,护卫遭屠,似玉贞洁的辜家大姑娘当晚自尽于云鹿台。
“云霞不在了,往后与你再难相见。”
有泪滚落颊容,辜云生仰头一口饮下辛辣烈酒,“与你长别。”
崔雪朝见他饮下,这才握上酒樽,“愿阿兄能及早释怀,往后常乐。”
垂落的眼睫挡住视线,不曾瞧文雅君子相的人,那张脸变得好瘆人。
唇沾上冰冷的杯面时,突然有人惊呼‘别喝!’,与此同时一道尖锐利器破空而来直直撞上她指间的酒杯。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巨力袭来,毫不设防下,酒杯破裂迸溅,一具高大的身影踏长屏猛然扑来,崔雪朝眼前一黑,她被人紧紧地拥在怀中,嗅到某种幽深的沉香气。
光亮恢复的刹那,仰头见到熟悉的面庞时,惊讶地合不拢嘴。
“放开!你们放开我!”
辜云生撕心裂肺的喊声唤回她的神智,贺功领着侍卫将一身琴侍衣裳的人死死扑压在地上,“等等,他”
目光不期然看到方才自己坐着的蒲团旁边。
光洁地面洒落酒水,湿漉漉的地面此时却是泛着一阵阵刺眼的白沫。
那是
崔雪朝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容扭曲的辜云生,无法相信眼前所见。
因为她坚持不跟他走,所以他就要毒杀了她?
她突然觉得喘不上来气。
“阿朝!你听我解释!那不是呜呜呜放呜呜”
一只温热的手掌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脸揽回怀中。
世界昏暗,只能听到他蓬勃的心跳。
久久后,传来他的抚慰。
“汀溪,别为不值得的人流泪。”
第30章 朕那么大的一个皇后,咣……
人最忌走进死胡同后宁死不回头。
或许真如阿娘说得那般, 相见不如怀念,彼此成了过客,反倒也好。
偏偏那日翠柳鸣蝉, 一眼望断心肠, 于是发了狂入了魔怔,竟走到如今死地。
他知道, 自己这回怕是活不成了。
牢狱栏杆外传来脚步声,辜云生扭头,见来人龙行虎步,面如天宪, 恨意渗着嫉妒, “陛下是来向臣炫耀的吗?”
乾元帝懒得理他, 内侍搬来宽大圈椅,他往里泛泛一坐, 抚着下颌思索后,道:“朕今日来此, 是有话要问你。”
该交代的, 辜云生全都交代得干净。
下的什么药,迷晕人之后让琴娘假扮拖延时辰, 如何离开望京, 户籍文书以及路引关文一应物品等等
乾元帝看过锦职司呈递上来的口供, 嗤笑某人痴心妄想,真当自己这天子是前朝末帝那种酒囊饭袋不成?
“昨日被你下在皇后杯盏中的药乃是钩吻喉,至毒之物,服下不足一盏茶便会心肺蚀穿腐烂痛苦而死。”
“怎么可能?那只是让人昏睡的”
想起昨日出门前女儿突然扑到身上,辜云生目眦欲裂,原本瘫在地上的人扑上前, 隔着栏杆瞪大眼睛:“阿朝呢?阿朝还好吗?”
“朕的皇后自有朕护着。反倒是你,使计诱骗皇后在前,蛊惑皇后私奔未遂后竟敢投毒!犯下此等大罪,你不问问朕如何处置你辜家满门?”
辜云生:“从我决定带阿朝离开这里时,辜家上下便无一人与我有关。”只是回忆起昨日,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只要阿朝活着就好。”
他的情深可谓偏激至极。
乾元帝何尝不为昨日的惊险而心悸。本想待辜云生出了小间,不惊动皇后将人扣下治罪。
亏得他不放心从屏风隙内瞥见那琴娘的脸色古怪,顺着琴娘视线看去,敏锐意识到酒水有问题!
至毒的药洒落地板嗤地腾起白烟,当时生出一身冷汗,回神才发觉怀中的皇后在发抖,急忙遮住她的眼眸。
昔日青梅,只道缘尽,却低估了男人爱而不得的扭曲心肠!
她躲在他怀里很久,再离去时神情浑噩,乾元帝目送她上了马车走远,才发觉自己胸襟前被眼泪湮湿好大一片。
“你真该死。”
辜云生:“为她而死,死而无憾!”
“你想得美。”
乾元帝:“你死在咎由自取,死在你从始至终的懦弱,死于你身为男人的自负!口口声声‘为了皇后好’,当年与而今,你所为皆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枉你自称是世上最了解皇后的人。”
皇后尊亲爱长,本心存善,不攀附权势,气节宁折不弯。
而眼前这东西自私自利,为人子,该死!为人父与夫,亦当死!
万分后悔从前竟为了此人,自己拈酸吃醋,掉价。
今日来此浑浊处,本是想亲口问问皇后少时与他是如何相处。本以为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僵局,自己免不得以辜家胁迫一二。
奈何见了此人,晦气得起身就走。
陛下走得干脆,自有旁人稍留片刻。
锦职司正使曹大人俯视着牢内的辜云生:“经查,昨日毒害皇后娘娘之物乃是你夫人命其女,趁你不备偷偷更换。昨夜,端秀县主与其女双双突发恶疾不幸离世。”
“辜大人与夫人骤闻此丧,惊厥难眠,已于今朝呈上辞疏。”
一挥手,身后有衙役端上东西,白纱与一方小瓷瓶。
曹大人:“依下官之意,您夫人费尽功夫寻到的东西实在不该浪费。”
辜云生擦去眼泪,倒算痛快地饮下东西。
一生经历在眼前如走马观灯般上演,死亡将至,嗫喏着唇,依稀道了声‘对不起’。
消息回禀,乾元帝刚到喜腊院外。
想了又想,进门挥退宫人,把真相告知于崔雪朝。
论心机,他坚定了辜云生昨日的下毒之举,能让她和过往切割得干净利落。
然一想到她躲在自己怀中的眼泪,突然觉得不必隐瞒什么,真与假是虚妄,至少让她不那么痛彻心扉,他也会好受些。
“辜家壮士断腕,已处决了她们。”
乾元帝顿了顿,知道不该,还是忍不住试探:“但辜云生并非全然无辜,你觉得该如何惩办?”
崔雪朝低下头看着腕上的宝钏。
本以为辜云生疯魔到毒杀自己的地步,昨夜哭过,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是浮过很多他们相处的场景,只是记忆中儒雅美好的君子成了索命的恶鬼。
人和人建立关系需要很多个日夜,然而归零只是一瞬间。
他既然恨她恨到索命的程度,那自己也恨回去就是!
哪知他没有。
虽然还是要下药,但迷药带来的破灭至少比毒药轻了很多。
“这几个时辰,每每想起你蒙在鼓里提樽差点饮下的画面,我这心跳就要停上好久。”
见她不语,乾元帝攥着她的手抚上悸动的胸口:“你听听。”
崔雪朝见他残存着害怕,不自觉地坐近他安慰着:“我没事。”
扭脸让他看自己的神色:“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好什么好?眼窝下的青好大一团,真是好丑!
袁望别扭于她的伤怀,又欣喜于她这时凝望自己的专注:“纵是迷药也很可恶!那琴娘交代得清清楚楚,他们二人合谋,等你昏厥,便让那琴娘换了你的衣裳拖延时间。”
“辜云生倒是周全,提前备好两套平民身份,健马等在巷子口。若是贺功几个反应慢些,发觉不对时怕是他早就绑着你离开望京,疾行几日,坐上去海外的大船了!”
“不会的。”
她缓声安抚他想象出来的离别:“我总会醒的,只要我醒,一定想办法回来。”
“那可不一定。”
袁望:“天高任鸟飞,你一走说不定觉得海外小岛什么的也很逍遥快活。说来最可怜的是我,好大好美丽的一个皇后,千盼万等,最后丢了连说理的地方都没。”
说着说着,拉出老长的一声叹,好不可怜。
崔雪朝总觉得他的话里有不对劲的,一时没回过味来,忙着与他表明自己的清白。
都不是年岁浅的人,你一言我一句,倒有几分情窦初开的人甜滋滋腻在一起的美好。
万姑姑守在廊下,舒口气,对面阿屏还不知昨日自己脑袋在刀锋前转了一圈,只追着贺功问陛下会如何处置辜家人。
阿屏:“说定了辜家夫人要在六月初六那日给皇后娘娘做簪客的,如今她儿子不知死活做出蠢事,想来她也没脸来吃席吧!”
贺功无奈,心说瘦丫头就记得吃席,辜家险些落得满门抄家,陛下念着皇后娘娘情面上,只叫辜家辞官归京。
被缠得无法,只好在阿屏耳边碎碎一通。
大日头下,阿屏听得浑身发寒。
小丫头骂得痛快,一口一个该死,真知道辜家大公子连妻子孩子全都丧命,又突然惶惶起来。
“皇后娘娘很喜欢辜家那个小姑娘的。”她呢喃道。
“再喜欢也不能把祸根留下。”
贺功道:“他爹娘活不成,留她在世上万一去哪间野庙行巫蛊诅咒皇后娘娘怎么办?”
阿屏哦了声,说也对。再冰雪可爱的小姑娘都没有皇后娘娘重要!再说了,将来皇后娘娘生了公主,那才是世上最可爱的孩子!
屋里的袁望重提旧话:“依你之见,辜家三个如何处置?”
崔雪朝眨眨眼,在他探寻的目光下无奈道:“抛去私情,我是大乾的皇后,毒杀国母,其罪当诛。”
袁望点头,过半晌,没等到‘但是’,“没了?其罪当诛,然后呢?”
崔雪朝:“都其罪当诛了,还有什么?”
见他哦了声,困惑起来:“难道你希望我发个善念,大度地饶过他们?”
“那倒不是。”
人都归西,万一她真的想发善念,自己要从哪儿变回那一家三口来?
“还以为你舍不得自小长大的情意呢。”
在她淡然的目光下,不由讪讪。
试探到满意的答复,心里格外舒服,果然不愧是他力排众议挑选出来的皇后。
当皇后的人,慈能归拢人心,也要有狠厉的手腕震慑住暗地里轻视她的人。
于是挺挺胸膛,在她的屋内慢悠悠踱步:“六月初六大礼,等你入宫住上一月,七月暑热,我们乘龙舟搬去明园住好不好?”
“明园比宫里还好住?”
袁望自然不曾去过,打下江山的天子第一年在外平乱,第二年临朝稍展手腕,未有机会贪恋享乐安逸。
“明园地势低,风从长原过去,环水之园,是解暑圣地。”
那就去吧。
嫁给皇帝头一件的好处显露出来,得天下之养,日子过得是顶级的舒坦。
“明园有处沁风台,到时我与你同住,白日我去批阅周折跟大臣们议政,傍晚我去寻你,咱们一块垂钓吃烤鱼。”
他还保有带兵在外的粗习。
崔雪朝不知死板板地垂着长杆等鱼上钩,究竟为何能招好些男人沉迷不可救药,和妻子说说话教孩子写字读书共享天伦,难道不好吗?
婚姻将成,预感要磨合的地方还有不少。
只是这么一打岔,因辜家涌起的惆消散不少,夜上时听阿屏说辜家两位大人不曾获罪,辞官归乡,稍慰藉些。
纵是低调万分,当日自己行踪总会落在有心人耳中。
他是帝王,有皇家体面,辜云生欲挟她私奔是对天子颜面的挑衅,辜家满门死不足惜。
开恩饶恕,说到底是为了顾及她。
他的珍视让原本就有的好感愈发上升,临睡前叮嘱万姑姑明日记得开私库:“我记得有一匹香宝花罗的料子,瓷釉透青的。”
万姑姑问用处。
“答应了要给陛下做一件外衫,进宫前还有几日,正好闲着也是闲着。”
万姑姑立时说好,给陛下的衣衫那不得回禀到宫中?做衣裳嘛,总得有尺寸小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