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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一天,赵白河该接受现状了。管他穿越还是时光倒流,反正仙姑的确显灵了。白冬梅既没离婚也没发疯,周檐一直住在沿海城市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如今在澳洲读博。
赵白河的愿望实现了,这是最好的结局。
没有语声,没有星光,几棵青森的柏树在昏夜中鬼气阴沉,凛然朔风里糅杂着冰粒,不住地吹袭。新掘出的坟井黑洞洞的,其中只有一层沉滞的、不流动的白雾。
赵白河有些萎靡地抬头,默默看向身侧和自己并排分坐在两个小马扎上的表弟。周檐正凝着手机里的英文电子书,一如既往认真地读。赵白河甚至分辨不出表弟看的到底是本教材还是本习题集还是本小说,不过他自个手机屏幕上的消消乐砖块花花绿绿,在幽黑中刺得他眼睛酸疼,有些玩不下去。
“哥。”似乎是注意到表哥的眼神,周檐收起手机,主动打破沉默。
“怎么了,檐檐?”
“叫我周檐就行。”周檐疏淡地说,“哥,你能给我讲讲外婆的事吗?我对外婆……其实不太了解。”
“可以,可以!”
赵白河有些受宠若惊,他开始一点点整理脑海里的记忆,尽全力将故事讲得清晰。
他说,外婆是小学语文老师,年轻时候站久了,腰不太好。他说,外婆很会做针线活,他们两个都穿过外婆亲手织的毛衣。他说,外婆厨艺也非常好,每年都做了红薯丸子等兄弟俩过年回家吃。他又说,外婆真的很喜欢小白和檐檐,毕生积蓄都存下来,留了整整八万块给他们生活......
……他说,外婆还说过,说小白要好好照顾檐檐。
赵白河含住泪稍稍偏过头去,却看见周檐好像很疲倦,听着这些无聊寡淡的故事,眼皮已经阖上了。
周檐的脸被冻得有些红,淡色的薄唇抿着,口鼻间徐徐呼出些白气,他的一双手搁在膝盖上,月色灰冷艰晦地落在上面。
赵白河不知道这双手是柔暖的,还是已经被寒夜冻僵了。他只知道上辈子,或者说是另外那个时空,他们住在一起,日日夜夜相见,周檐下了晚自习回家来不及脱鞋,第一时间总要找他拥抱,两条臂膀将他箍得很紧,这双手抚摸他的后背,沿着脊骨向下揉捏,一节一节,摸到紧绷的腰窝。或者是在幽胧里,在一些欲情的子夜,这双手就变得湿热,呻吟喘息声中,与他的手十指紧扣,牢牢按在一起。
赵白河习惯性伸出手,想抓弟弟的手指,想帮他暖一暖,可刚一触到,周檐便被他扰醒了。
周檐身形一晃,脑袋差点碰到赵白河肩上。
“对不起,我这几天没太睡好。”周檐立马坐正道歉,“这几天一直在赶路坐飞机,没睡好过。”
“没事儿,没事儿……你累了的话,靠着我睡就行。”赵白河嗓音涩哑。
“不了,太麻烦你了。”
周檐说着,将屁股下的小马扎又往远处挪了一些。
与那晚在外婆坟前不同,明明今晚的表弟就一直坐在自己身边,从没离开,赵白河却觉得二人之间横着道无形的壁障,将两人的心跳声、呼吸声,两人的温度、热情,全都隔开了,只剩他看得见表弟,表弟看得见他。
之后他们还聊了一些,赵白河想象力真的很丰富,嘴也能说,总能编出些周檐前所未闻的故事。
他说有对同性恋兄弟,弟弟长得很帅,哥哥长得更帅。他们俩不懂事,从小互帮互助做爱做到大,结果就为了谈不谈恋爱这种破事儿在别人婚宴上大吵一架,搞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周檐笑了,说兄弟怎么能搞同性恋,国外敢这么玩的都不多,这要放在国内的环境,被家里人知道了要么把父母气死,要么被父母打死。
赵白河也笑,说确实如此,那哥哥的胳膊都让亲妈给打断了。
这个故事并未讲完,抬棺一条龙的敲锣打鼓声便在雾茫中远远传来。守坟的任务完成,棺材被棕土一铲铲掩埋,兄弟俩也就各走各的了。
晨雾都还没散干净,周檐就急着离开,正在老屋前院子和亲戚朋友们挨个道别。赵白河觉得这事着实没什么必要,一人去了屋后的竹林里呆着。
满地都是萧索的萎叶,他坐在水冰冰的腐树桩上,在身上摸了好久,也没找出一根能用来消遣的香烟。
愿望的实现如此简单如此突然,其实到现在赵白河都还没回过神来。
曾经的一些热得四处起山火的炎夏,他在这竹林里荡着吊床就看到小周檐在屋内奋笔疾书,只要心血来潮就将表弟拐到阁楼上猛干一发。可如今的周檐,一言一动之间只把他当成表亲,当成大姨的儿子,当成久别的童年玩伴。将二人血缘中的龌龊杂质剔除干净后,那个阴沉寡言的周檐自信得体、辞色大方,那个开口闭口就是乱伦的弟弟也绝不会再去纠结和哥哥的情爱是非。
表弟现在是真的非常幸福,前程灿烂、光明、无量。
这真是赵白河最大的愿望,他决不后悔。
可他就是搞不明白,缓不过来。他想这个愿望实现得膈应憋屈,他想仙姑做事怎么能如此不专业不彻底,怎么还留自己一人拥存这样多没必要的记忆,让他接下来不知道还要花多少时间去理解、去接纳,去适应如今这般没有周檐的生活。
“哥,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找你好久了。”
痛思中的赵白河闻声抬眼,看向站在一棵青竹边的表弟。
“周檐?你还不走吗?”他赶紧从木桩上起身,拍拍屁股后的灰。
“马上就走了。”周檐递来一个袋鼠钥匙扣,“这是送给表哥的纪念品,从澳洲带的。”
接过表弟手中被捂得有些暖的毛绒小礼品,赵白河心想周檐总揣在风衣兜里的手应该比这还要热乎。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他问道,“你答应了要来我的店里吃饭的,可别忘了。”
“不知道,有机会吧。”周檐礼貌回了句,便转身离开。
周檐说有机会,那肯定就是有机会,情人做不成,亲戚总还是亲戚。赵白河明白在将来,不远的或者遥远的将来,他们兄弟俩确实是有机会的。可表弟再不需要自己照 06-45-12顾,那可有可无的表亲关系,那本就渺忽的血脉,跨过大洋、跨过赤道之后,随时截断在地球的另半边,好像也不奇怪。
“周檐,周檐!”
赵白河跨步猛冲向前,紧抓住表弟的手腕,他觉得兄弟间的离别绝不该如此平淡。
可周檐转过身来,脸上却显露出些没藏住的不解与困恼,他看向被赵白河扼得有些发红的手腕,下意识挣了两下。
赵白河识相,立马松了手:“没……没什么,我……脑子里似乎有些神经病,会控制不住做出奇怪的事情……”
赵白河这次是真后悔了,他想自己要是大大方方地展开双臂,笑眯眯提出来个长别前的拥抱,礼顺人情的周檐肯定不会拒绝。
“嗯……”
周檐点点头,迷惑的眼神驻留在赵白河脸上没超过两秒,便回身往竹林外走。望着表弟越离越远,赵白河身上寒噤不断。干裂的口唇开开合合好多次,一股股林间沁凉郁涩的水汽,顺着呼吸,全凝了在他发疼的喉管内,却也带不来哪怕一丝润泽。
他的喉咙焦渴至极,终于干哑磕碰地又问出一句:
“周檐,你……你当上天文学家了吗?”
可惜他问得有些慢了。
几只冬斑鸠被朝露沾湿了羽毛,咕咕叫着扑腾,自竹稍扫洒下大一片冷雨一般的水滴。周檐的背影在竹林迢遥的另一头,被青黄的瘦叶、颓败的屋檐、泛紫的雾气一样样挡住了,赵白河没听见答复。
他凝刻着表弟越来越模糊的身形,一阵更加急遽的凄风,带着前院的纸灰猛不丁扑天席卷,几乎瞬间便激得他难以自控地眯了眼。赵白河心中大骂这时候还烧什么纸,搞得他最后目送表弟都做不成,还熏得他热泪哗哗直掉,擦都擦不完。
“哥?”
是因为又听见表弟叫他,在晴朗的夏初,老君观慈航殿前,赵白河才敢顶着烟灰强行睁眼。
“你怎么哭了。”周檐走近一些。
“……檐檐?”
“檐檐?你没去澳洲?”
“去澳洲?”周檐语气有些费解。
“不对,不对。”不完全燃烧的焚香带着浓烈灼烫的硝火味,呛得赵白河气喘不过来,“这烟,这里的烟好大,熏人得很......”
他想揉揉虚眯含泪的眼,才发现自己手中还紧捏着三柱刚点燃火的、只烧掉一点端头的供香。
“檐檐,我们……我们能抱一下吗?”把香插好,赵白河现下心中只剩这个想法。
周檐什么也没说,径直贴上身来。人来人往的香台前,打开修长的双臂将赵白河整个人温柔地搂进怀中,两个人脸颊紧贴脸颊,起伏的胸廓和心跳逐渐开始同步。周檐的手按在赵白河后脑勺上,顺着头发一次次往下安抚性地捋着。
赵白河抖索的身躯一点点平复,周檐才问:“你怎么了。”
表弟的声音实实在在回响在耳边,这令赵白河安心冷静不少,可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他埋头将眼泪蹭在周檐衬衫领口上,话里带着哭腔:“檐檐,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和你这辈子都在一起。”
这样俗里俗气的愿望,周檐讲得一点也不害臊,笃定的语气听来像是可以无视一切位面、跨越所有时空。
紧抱住表弟,赵白河清楚这话绝对是真的。
“我……我不是让你来给高考祈福的吗?怎么随便许愿?”赵白河拍拍周檐的肩胛。
“老君观慈航殿,求姻缘最灵。”周檐松开赵白河,翻出自己手机里的游览攻略,一字一句认真解释,“学业事业应该去三清殿。”
若放在平日,赵白河肯定不会在稠人广众的场合,在神明与天地的注视下,和周檐畅快地拥抱。他总想要避嫌,总怕自己和表弟的爱情碍着别人的眼睛,遭受他人指指划划,最后讨得大家都不开心。
可接下来的路上,他都将表弟的手握得死死的,身体不自觉就往表弟身上挤蹭磨擦。两人四脚磕磕绊绊,总算将各路神仙都虔心诚恳地拜了个遍,走得又热又累,最后驻足在山腰的观景台上歇息。
“……等你放暑假了我就歇业一段时间,我们一起去澳洲旅游。”赵白河迎着夏初的暖风说,“去看星星,那个水……水什么来着?”
“水委一。”周檐说。
赵白河又想了一路,可到现在也想不清,怎样的生活对二人才是最好的,怎样的世界才能不留遗憾。
他只明白他和表弟都还有好多的愿望。
他想,既然他还活在这里,他就要好好炒菜煮饭、经营饭庄,把自己的餐饮实业做足做踏实。他要在市区购房,花二十来万买车,把父母都照顾得安逸舒服。他还要帮周檐实现周檐的愿望,那些被岁月层层掩埋住的梦想,还有的是时间一一拾起。
这山上的观景台很高,趴在护栏上足够瞰进半座省城。明艳的日光洒在大楼外立面上反光,绕城高架上又在堵车,宽荡的大江中,无休无止涌着湍流,观景游轮白天正靠在码头里检修。
这座他和周檐一起生活的城市原来也就这么大点。
一阵松风翻腾起来,赵白河又捏紧了周檐的手。
他想,老君观名不虚传,慈航仙姑更是灵得很,以后每年都和周檐来还个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