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气昏沉, 似是即将下雨般,泛着淡淡的潮湿,升腾的袅袅茶中水雾略微氤氲了他的眉眼。
显得恍惚朦胧。
武安侯意图行刺容王, 被压入大牢的事情不出一日已然传满了整个上京。
行刺容王, 这是砍头的大罪, 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人赃俱获。
白御卿抿着茶,抬眸波澜不惊看向面前的独孤凛。
面前的男人俊美,神色带着倦懒的轻佻与笑意,玄色锦衣松散露出胸膛, 小腹缠着绷带,隐隐约约透出几分血腥气, 脸色苍白。
只看向他,哑声道,“世子前来,所谓何事?”
这副皮相偏偏带上了不要脸的轻佻,如何能漫不经心问着, 所谓何事?
所谓何事?
白御卿垂眸看向一旁端茶倒水,和他几分相似的小少年——穿衣打扮倒也是按着他来,若不见面容,恍惚以为是几年前的自己在这里。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只淡声道,“臣要见他。”
“见谁?”他明知故问,指尖猛然扼住了旁边少年的下巴, 闲散玩弄着那张脸。
“——陆煜行。”
“世子难道不知他犯了何事吗?”
独孤凛的指尖抚摸着少年的唇角,挑眉嗤笑,嗓音嘶哑, “光天化日行刺本王,匕首上抹了毒,蚀骨疼痛,到现在……还痛得本王瑟瑟发抖呢。 ”
白御卿没有说话。
“世子知道他为何行刺本王吗?”独孤凛笑着看向他,“恼本王寻了几个少年而已,原想着送给他,偏偏不领情,说什么——”
“与世子相似,是在辱你。”
男人的嗓音带着几分遗憾的低哑,漫不经心,“然后一剑杀了那少年,毁了那张脸,又刺了本王一刀。”
“当真是……痛啊。”
随后,他猛然话锋一转,修长骨节分明的指尖扼住少年的下巴,转向他,又抬眸看向白御卿,尾音带着笑意,“世子瞧瞧,像吗?”
一瞬间,屋中寂静压抑。
那少年一瞬间瑟瑟发抖,似是不明白为何王爷捏着他的下巴力度如此之大,气氛也为何如此凝重。
更是不明白,面前相似之人,也毫无表情波澜。
如此相似的穿着打扮,也比不上分毫,偏偏面前之人不染尘埃,玉冠束发,面如冠玉般清冷俊美。
……宛若东施效颦。
“……世子为何不答?”
独孤凛一手撑着下巴,嗤笑一声问。
然后,那人起身,眸尾本是洇着倦懒的湿红,双眸却冷如薄月,没有什么情绪,步步走向独孤凛。
——居高临下,垂眸看着座椅之上的独孤凛。
独孤凛挑起墨眉,似笑非笑道,“昨日陆侯爷——阶下囚,便是如此俯身本王,随后捅了本王一刀,世子也要捅……”
话音未落,白御卿便淡声开口,嗓音清冷如碎玉。
掷下一句。
“独孤凛,你在激我。”
白御卿略微俯身,高挺的鼻尖随着窗外氤氲的曦光晕上朦胧,墨色碎发滑落在独孤凛的侧脸上,让他得以看清那双眸子。
晦暗、平静、漠然、高高在上——
分明他该是,更高贵的人。
独孤凛略微怔然。
“你年少之时像条狗一样灰溜溜被赶出京城,吃斋念佛,浸润八年风雨。”
“你朝不保夕,以退为进,却惶惶不可终日,似是不知自己的命何时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以为自己居高临下、高高在上、高贵无比,你搅弄风云,你玩弄他人性命,你倨傲,你高贵,你在激陆煜行,亦是要找他的把柄。”
“你只是想让他暴怒,让他在官场上露出马脚,你没想到他会干净利落捅你一刀,你也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能把他灰溜溜打入大牢,就像你当时一样——”
“你在激我,你想看我的反应,你想玩弄人心,你只是觉得乐趣。”
他的嗓音低哑,没有什么情绪。
“你在逼我站队,你在逼别人站队,你在让本就不稳定的局势愈发动荡,你在说——陆煜行现在再高贵又如何,还不是轻松被你玩弄于手掌心?”
“你将陆煜行压入容王府的地牢,你知道他根本不会被你困住,他有能力逃出去,堂堂正正出去,你杀不了他,你压不住他,你养虎为患,你只是想趁这个机会断他一臂。”
“你激他,激我,你在搅弄风云。”
他的尾音压低。
“独孤凛,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白御卿伸手捏住他的衣襟,修长骨节分明的冷白手指骤然收紧将他略微提起,对上他瞳孔骤缩的双眸,轻声反问。
薄唇略微勾起,露出尖利的狐狸牙。
“你像条被殴打过的流浪狗,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你像条自以为是的野狗,以为如此便能遮住下贱的本性。”
“你这样只会让人感觉到恶心。”
“……真恶心。”
他嗤笑,眉目带着薄冷的居高临下。
素来清冷高高在上的人,嗓音也泥泞了恶意。
独孤凛只是抬眸怔然看着他,薄唇嗫嚅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然后。
白御卿指尖抚摸了一下他的侧脸,面无表情。
一瞬间,一巴掌,狠狠抽上去。
“啪——”
“唔——!”
男人闷哼一声,被抽得瞪大双眸侧过脸,几乎只是一瞬,俊美的侧脸红肿不堪,口腔满是腥甜,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独孤凛大口喘着粗气,依旧似是不可置信自己被扇了一巴掌,嗓音狠戾。
“哈啊……白——”
白御卿收回手,拿出手帕,慢条斯理擦拭着指尖,面无表情,似是在擦拭什么脏东西。
“王爷,我要见陆煜行,听清楚了吗?”
尾音压低。
“你总以为小人物不及你高高在上,命也不值得一提,可也忘了……”
白御卿顿了顿,墨发白狐狸面白如玉,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卢少卿不值一提,你只是为除去他,空个官职,用了江疏宁提供的证据,怕也是忘了江疏宁是谁——太倨傲,以致于忘了别人会有后手。”
“他给的证据半真半假,留了一笔,自然也变成了王爷勾结朝臣构陷官员的证据。”
……江疏宁比他还像狐狸。
老奸巨猾的,灰扑扑狐狸,趁你松懈,咬你一口。
他略微弯了弯眉眼,“拿这个换一巴掌,也换见陆煜行一面,如何?”
“呵……”
独孤凛捂住自己的脸,敛下了眸中的狠戾。
他怔然看着白御卿弯起的双眸,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缝里的双眸露出笑意。
随后开始低声笑起来,胸腔颤动,许久才压抑住愈发大的笑声。
“好……好……”
他笑着应了两声好,呼吸也急促,发丝凌乱,刚刚倨傲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消失不见,偏偏更加晦暗。
笑得肆意,似是刚刚狼狈到被抽了一巴掌的不是他一般。
“世子想见,那便请——”
男人低笑道。
他应了。
白御卿离去之前,将手帕嫌恶扔到他身上的时候,垂眸看了一眼瑟瑟发抖、与他相似的少年,顿了顿,“尽数送到我府上。”
“世子爱好果然与众不——”
瞥眸一眼的薄冷与嫌恶,立马让独孤凛住了嘴。
地牢里阴湿,一踏入,便是浓重的血腥味与腐朽的气息,阴冷压抑的地牢透彻着刺骨的冷。
白御卿衣摆不染尘埃,步步走进去。
锦丝玉靴与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缓慢停在了最深处的陆煜行面前。
男人被染血的锁链困着,低着头,宛若一头蛰伏的野狼,嗓音低哑干涩,偏偏带着几分寒气的嗤笑。
他身上满是鞭伤,鲜血淋漓。
“又是来……要解药的?”
“告诉那老狐狸……三日蚀心散,生不如死三日,自然就解了。”
“受不了的话……”他低喘一声,舔了舔唇角的血,恶劣扬起自己寒气的犬齿,“就赶快去死——”
“……陆煜行。”
一瞬间,陆煜行饱含恶意与寒气的嗓音戛然而止。
他怔然抬头,带着血污的脸上满是怔然与恍惚,晦暗阴冷的双眸也一瞬间褪去了凶戾。
“卿、公子……”
一旁随性的侍从恭敬地打开了牢笼,但还是小心翼翼嘱咐了一句,“世子小心,侯爷,不对,罪臣……桀骜不驯,咬断了执鞭之人的手……”
“滚!”
嘶哑的嗓音打断了那侍从的话语,陆煜行的眼神阴沉到宛如能杀人,那侍从一惊,迅速屁滚尿流跑了。
一时,地牢之中,只剩下白御卿与陆煜行二人了。
偏偏他狼狈地像条流浪狗,被锁链束缚住,靠在墙上,浑身血污鞭痕,墨发凌乱黏着血,又小心翼翼膝行要凑近白御卿。
双眸湿漉漉的。
“公子……”
“公子前来,是……”
是心疼我吗?是来救我吗?是……
白御卿向前一步,俯身扼住他的下巴,墨发垂在他唇角,带着一缕朦胧的沉水香的香气。
陆煜行怔然一瞬,蹭了蹭那发丝。
然后,白御卿低声问。
“前夜,我是不是与你……水乳相交。”
陆煜行一顿,犬齿摩挲了一下唇,双眸带着震惊与几分隐秘的渴望,喉结滚动,低喘一声,片刻之后才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
“药膳里有壮阳,之物。”他的嗓音嘶哑,近乎是急切般蹭了蹭他的手,然后又一瞬被扼住下巴。
这下安分了。
白御卿又不是傻子。
脊背的伤痕,虽然被收拾好却奇怪的身体,支支吾吾的系统,支支吾吾的墨玉——
一起把他当傻子糊弄吗?
白御卿闭了闭眸,掩下冷意。
他垂下漂亮的桃花双眸,纤长鸦羽般的睫毛打下一层阴影,以致于情绪都晦暗不轻,又问。
“那为何要躲呢?第二日,又走了。”
“我……”陆煜行顿了顿,低声呢喃着,“容王,我怕他知道,对你不利……我……要护你的……”
三年前就答应过,无人可伤,无人可辱。
……配得上你。
“可他不是早知道了吗?”白御卿轻笑一声,“不然你为何会在牢狱里,简简单单中了激将法?”
他的嗓音低哑清脆,像是高高在上的仙人抚顶般,冰冷的指尖也摩挲着他的喉结。
宛如在摸一条可怜的狗。
“……公子,以后,不会了。”
偏偏能撕扯去别人一块血肉的陆煜行放哑了嗓音,呼吸也颤抖急促,小心翼翼应着。
“会出去的,再过几日,容王受不了压力会放我出去的,公子别担……”
他就像是感恩戴德,被主人怜惜的狗,在最为狼狈最为疼痛之时摇着尾巴,急切用俊朗的侧脸蹭着他的手,寒狭晦暗的双眸餍足。
感激着他在此时泻出柔情。
然后,白御卿的嗓音猛然话锋一转。
“所以你为什么一直这么自以为是?”
陆煜行顿了顿。
捏着他下颚的修长骨节分明手指猛然扼住,力度加大,陆煜行恍惚对上他冷漠晦暗的双眸,一瞬间,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