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白光散去的时候,崔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陌生的房间。
只见四张紫檀木架上摆放着整齐的书卷,壁上挂着一把古琴,室中是桌案,案头木雕流白香,一旁斜立着素色绣竹屏风,除此以外,干净无物,有种自然而然的静谧和安宁。
这是连淮的书房。
崔莹几乎在瞬间就直觉地认定。
书房这种要紧的地方,怎么是能让外人随便来的?就算是为了他们此刻的安全,他也不能这么毫无防备的……她心中混乱得很。
崔莹转过身看向连淮,二人相对无言。
她于是收回视线,就地找了一处软垫坐下,心想他大约是不会同自己说话的了。
这也好,她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今晚的事历历在目,他说的那些话叫她再也无法忽视那份被她搁置的感觉,他也许是真的……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他对她的好不是为了补偿,也不是什么封口费,而是因为他……
“崔姑娘。”过了片刻,连淮轻轻地唤她,语气温柔地近乎小心,“今晚,是不是吓到你了。”
崔莹抬头,落入他深邃的黑眸中。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房内的暖炉安静地烧着。
他目光中的情绪一点点退潮,变得平静,像是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温柔中带着礼貌和疏离。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到她身边,而是就这么远远看着她。
“我会放你走的,等过了这段时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他承诺道,那种语气像是在讨她的欢心,带着紧张和一点希冀。
崔莹没有说话,她低下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今晚的事,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连淮垂眸掩过一闪即逝的黯然,柔声道。
他仿佛想要试着走近一步,却终究没有,就地跪坐下来,与她平视。
“对不起。”
换做从前,崔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竟有这样一日,片刻之前宛如战神般高不可攀的神君,在她面前会这样示弱。
她的手不自觉得抚上脸颊,仿佛这样才有些支撑,能让她既觉得清醒又觉得稳定些。
“我不成全你们,不是想和你作对的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所以才……”
连淮的话语渐渐停了下来,他依旧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他看不到她目光中是怎样的情绪,也许是愤怒,厌恨,失望,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你喜欢谁,我都不会拦着。”他轻声说道,“你……不必因此怕我。”
他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解释,比如他的不成全是因为云少川心里一直有两个人,不然他也不会还留有连芊芊房后通道的密室钥匙,今晚带人从那里绕开护卫闯入连府。但是既然崔莹爱他,这些也没必要让她知道了徒增伤心。
“我因为事态紧迫,才不得不留你。等此事过去之后,”连淮微微闭眼,然后睁开,声音低哑,“我会和云公子好好解释一下,以免你们之间生了嫌隙。”
崔莹心中微动,抬头看了他一眼。
却见连淮在触到她视线的下一刻,就背转过身去了。
他面对着窗户,外面是无边的暗夜,和黑幕中的溶溶月色。
“我已然将解决心魔的材料收齐,等炼制几日之后,便可开始。”
“现在外面应该已经平息,姑娘可以随时回房了。”
崔莹微微一怔,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说。她可以不用再面对他,理应松了口气,却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崔莹心中忽有一种冲动拖住她的脚步停下,她回过身看向连淮,此时他已从窗口侧转过身,暖黄的灯光映着他的侧影。
“我从前说过,最大的愿望是毁了你。”
“如今也没有改变。”
甚至更加迫切了。迫切地想要看到他落难,修为尽失,为世所不容,这样他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可以落井下石地把他养起来,让他除了留在她身边以外无路可走,然后就这样养他一辈子。
连淮没有回答,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在烛灯下宛如流光吻过。
——
这一夜,崔莹睡得不太安稳。
她又梦到了五年前的那嘈杂而恐怖的场景,阴冷的紫金阁地牢,被关在里面的少男少女逐渐生病或者受刑而死。画面一转,她看见了她与云少川相互拉扯着从那里逃出来,看到了他最后临走时回眸的眼神,然后是混乱的灵波,刺入她喉头的金锁片,红艳艳的重火……
崔莹醒来的时候,天才朦朦亮,她背上出了一层薄汗,在湿润清冷的清晓显得那样寒凉。
她此生是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了。
崔莹早就明白这一点,她已然彻底失去了爱的勇气,再也不可能把心交付出去。
但她确实是喜欢连淮的——和喜欢一件漂亮的饰品,一个舒适的靠枕没有什么不同,把他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全然掌控他,只能由自己主导地亲近他。
而但凡失去一点掌控,这份喜欢就失去了前提,她不允许任何不安稳的因素出现在她的情感世界里,这会让她感到不安。
很显然,从紫金阁里出来的连淮就会让她感到不安,所以她对他的喜欢也就到此为止。
次日,连淮一整天都没有来,崔莹是听着府中的热闹事过的。
听说昨日晚上云少川在与连家护卫纠缠的时候,被连芊芊认了出来,又是好一通闹剧。最后护卫们劝开了连芊芊,而云少川则因为擅闯府邸破坏阵法,被暂关在了连家。
这其中的细节,下人们自然不敢乱传,只说云少川因为之前被连家主棒打鸳鸯,怀恨在心,所以现在听到连家主有了意中人,要喜结连理之后上门捣乱,企图以此报仇泄恨,连小姐没想到自己从前的意义中人竟是如此心肠狭小之人,痛苦万分,从此决绝。
崔莹听着心中越发想笑,心道云少川终于自作自受了一回,他什么都想要,注定什么都得不到。
她在房中听着外头侍女的闲话,时不时就有人进来禀告连家某房听说了昨晚之事,害怕她受惊,前来拜见宽慰她。
崔莹让人传话婉拒,于是他们就只留下了见面礼和慰问品放在院落门口。
只是……
“回姑娘,院门口堆的礼盒越来越多了,都堆不下了。”侍女在门外传话道。
“上午一共有几个人来过?”崔莹问道。
外面传来翻纸页的声音,随后侍女立刻道:“共有二十一位来过,分别来自十二房,其中五个嫡系,三个表字亲戚,四个堂字亲戚。”
崔莹:“……”
在此事之前,她都不知道连家有这么多人。怪不得连淮平时一直在忙,管完公事管家事,工作量几乎是她管紫金阁的四五倍。
“把这些东西都搬进库房去吧。”她于是道。
“是,这便去办。”侍女当即答应道。
然而,崔莹没想到的是,下午竟然源源不断地还有人来,甚至有些人风尘仆仆地从隔壁城池赶来。
她头一回感受到这么多人的热情关心,竟有种不真实感,就好像她是什么很受欢迎的人物一般,被众星捧月,让所有人都喜欢。
她从前只有让所有人都害怕的份。
“回禀姑娘……”
“好了,不用回禀了。”崔莹望着外边人来人往搬礼物的热闹,“你告诉我大概还有多少家要来吧。”
“倘若只算连府中的,也就只有三十五房。可是您是这府中最尊贵的人物,如今大约所有人都是要来看您的,所以算起那些平日里不住在连府的亲眷,那可就多了,容奴婢算一算……”
“没关系,不用算了。”崔莹叹了一口气,左右她院里的库房肯定放不下这么多东西,“让他们直接把东西送到连淮那里去吧。”
这铺天盖地的礼物都是他招惹来的,活该由他分担。她索性把东西堆过去不管了。
“是。”侍女领命去了。
最为戏剧性的是从前在战场上和崔莹打得你死我活的那些连家修士,竟然也来拜见她,满怀关切地给她送礼。
崔莹带着面纱,从窗里看到外面那些曾经对她怒目相攻,恨不得杀了她的人此刻都满脸含笑,带着大包小包,恭敬行礼说好话,生怕侍女嫌东西太多不便收。
有些修为高深的人能注意到她从室内投出的目光,于是临走前转过身向她窗前行礼道别,那姿态别提多么谦卑友善了。
这里面地位最尊贵的当属连载仪了。
崔莹破例让他进会客堂中坐了一坐。她从闺房中换了衣服出来,见到他只是微微颔首。
“抱歉礼数不周,连公子未曾对我说过如何称呼。”
她兀自施施然坐下,声音甜美娇柔,讨人喜欢,可话中的内容和行事的高傲却是故意的。
侍女通报的时候就说了辈分,她当然知道应该行见叔伯辈之礼,却偏偏装作不知。
连载仪怔了一怔,表情果然严肃下来。
“姑娘不必太拘束,”他说得非常认真,好像急于辩白一样,“我们连家虽然看似规矩多,实际上家里人性格都好,绝对不会有其他府邸一般拿规矩为难人的事情。”
崔莹听得一头雾水。
他见到崔莹没有说话,放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姑娘如果当真一点规矩都受不了,那也没关系,规矩可以改的,不会让姑娘受委屈。”
崔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他怎么一副讨好自己,生怕她不嫁连淮的样子。
不对,她本来也没打算过嫁给连淮!
“没有的事。”崔莹笑道,她给自己的声音做了掩饰,因此不担心连载仪听出来。
“那就好!”连载仪高兴道,他当然不知道崔莹指的是这件婚事原本就是没有的事,否则就笑不出来了,“姑娘千万放心,昨晚之乱只是偶有的事,连家还是十分安全的。何况家主对姑娘宠爱有加,绝不会让姑娘有半分闪失。还望姑娘不要因此有了芥蒂。”
崔莹忍不住想笑,心想倘若你知道我就是两次差点烧断你脖子的人,那也不知道是谁比较有芥蒂。
然而看着从前把自己当做妖女,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如今关爱有加,言语间主动哄着自己开心,心中不自觉地爽快。
“自然不敢。只怕是我配不上连家主,”崔莹来了兴致,假装怀揣心事地低头,“我一无所有,只是仗着救了家主一命罢了。”
“姑娘千万不必这样想。”连载仪忍不住笑了,“姑娘与家主两情相悦,那就是天作之合,哪有什么配不配的?我从小看着家主长大,他若非喜欢姑娘到了极致,才不会轻易去碰婚事,这绝不是为了报恩。”
“为何?”
连载仪叹了一口气。“家主自打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母亲也早逝,而且身份特殊……他比旁人承受的多出数倍,经历过的也多出数倍,因此心智早早成熟,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在他那里早就被磨灭了。”
崔莹心中不自觉地一跳。她之前曾收集到过一则隐秘的传闻,说连淮的母亲是青楼头牌,他也是在青楼里出生的,直到他三岁之后,母子两个才被接到连府认下。后来连淮天赋出众,引人注目,这则消息就被连家压下来了。
她又想起连淮曾经亲口对她说过他名字的来历,一为秦淮河,二为怀念,也从侧面印证了他是在河畔青楼中出生的。
那则传闻……多半是真的。
“他从小就没有选择的余地,练剑,吹笛,很多事情都是必须,说是喜欢,不如说是被喜欢。他懂事的太早,为了不给家里惹麻烦就将喜欢的概念抛弃了,从未为自己主动争取过什么,只有这唯一的一次——他因为你抗婚了。”
“当时圣旨已到,父亲也逼他成婚,可是他全都没有听。他宁愿赴死,去闯无人生还的鬼门关。”
崔莹听得微微发怔。他去封锁外境之门,竟然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自己才宁愿赴死抗婚的。
连淮对她的动心好似比她想象得还要早。
“他爱你到了极致,才会第一次做出违背家族期望的事。”
她忽然有些不想听下去。
“不会的,连家主向来是最周全的人,他不会做出伤害任何人的决定,以他的性格,他会在自己动心之前就强迫自己打消这份感情,不让之后的两难发生。”
“看来姑娘真的很了解他。只是,感情是很难被察觉的事,他一开始也许没有意识到他会爱上姑娘。”
崔莹衣袖中的手不自觉得微微蜷起,她想起了他们从认识以来的种种画面。
初见就打得你死我活,而她喜欢的又是他妹妹的未婚夫,这种关系下的两人……是啊,谁能想到呢?
“姑娘也许身份特殊,有所顾忌,”连载仪郑重地说道,他的声音传入崔莹的心底,让她不自觉的垂眸,“但无论如何,我希望姑娘能相信家主可以许你一世喜乐。”
“家主不是高调的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太子求金饰,就是为了向全天下昭告他有多么重视你,和你作对就是和连家,和皇室作对。”
“所以,姑娘完全不必担心,更没有什么配不上。就算姑娘是为世所不容的人,他也会站在你身后,与世为敌的。”
等他走后,崔莹回到了房内。
“这房中的引风瑶笛是什么时候来的?”崔莹的视线落在了桌上,问凤石道。
[方才连淮神君来过,从院外施传送法术把笛子传送到里面了。]
崔莹将笛子拿在手中。他之前把玉笛送给了自己的,只是在战时借用一下,现在就又还过来了。
“那他人呢?”
[也许离开了。]
“嗯。”崔莹淡淡地道。
凤石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想自家主人果然是不喜欢连淮神君,都没有放在心上。
崔莹于是一个人在烛前看了会儿书,下了会儿棋,又修炼了许久,折腾到很晚。
侍女来提醒她歇息,她也只是敷衍两句。
直到崔莹确认到了这个时间点连淮是绝对不会来了,这才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她想去洗漱,但睡意全无。
她于是拿出装着阮玉阙魂魄的容器,手中火焰燃起,把他烧得差点再出窍一次。
“今日白天事情多杂,倒是没来得及提审你,现在我时间多的很,可以让你尝尝百种火烧的滋味。”
阮玉阙:“……”
他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对。
不是,她和连淮不开心了,为什么受伤的最后是他啊!
苍天大地啊,他这时候知道为什么世人都管连淮叫救世主了,他也想要连淮从天而降救救他。
面对崔莹,他这会儿承认自己夺舍连淮还是太冒犯了,这个救世主他确实当不了。
第 52 章
经过了为时不长的犹豫之后,阮玉阙道:“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姑娘,只求姑娘留我一副完整的魂魄在。”
“我不过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儿罢了,姑娘就算杀了我也没有什么益处,反而会增加自身的因果,得不偿失啊!”
“你是阮家长子,怎么能说是寂寂无名的人呢?”崔莹似笑非笑道,那双眼眸却仿佛已然洞穿了一切,“除非,你原本就不是阮玉阙。”
那魂魄感觉自己在烛光中无处遁形,仿佛要化掉一般,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是……大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崔莹没有答话,而是问道:“几年之前,阮玉阙遭遇不测,从此以后成为废人无法修炼,这是因为你夺舍了之后,就没有办法修行?”
“对,”那魂魄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逐渐,变得颓然,“使用这种夺舍的邪术之后,我将无法用夺舍来的躯体修行。”
他已全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于是主动交代,希望自己的下场不会太惨烈:“但是我体内还有另外一个魂魄,他是非常厉害的高人,假如我遇到危险了,他可以出手帮忙。”
“你和那人是怎么认识的?”
“就是在真正的阮玉阙出事的那天。”那是几年前的场景了,但他回忆起来依旧记忆犹新,瞳孔微微紧缩,“阮玉阙实力不弱,又有众多护卫和宝器护身,却在那人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那时我还是阮家的一个普通护卫,重伤倒地,正巧落在离那人较近的地方,只听他在检查了阮玉阙的尸体后懊恼地说杀错了。”
“然后他就环顾四周注意到了还没咽气的我,问我是否想要以另一种方式活下来,代价就是我必须允许他的灵魂和我共同统治身体。”
此后的事毋庸置疑,那人一定是帮他把灵魂塞到了阮玉阙的身体里,从此他就成了阮玉阙。
“那人是什么来历?”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神通广大,什么都有。在汐日谷一战中,我用于吸灵的圣器是他给我的,今日云少川所用的,”说到这里他只觉得身上发疼,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装灵魂的神器,也是他给我的。”
崔莹微微点头。“他说他杀错了人,那么他原本想杀的是连淮吗?”
“我猜也许是的。因为我成为阮玉阙后不久,他就开始让我打听连淮的事,并且一直在谋划让我杀了夺舍他。”
“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他让你做什么,你还真的敢做?”崔莹问道。
“我一开始也很紧张,但是我无法摆脱他的掌控,因为他和我共用一个身体。而且,当我们两个魂魄同时控制身体的时候,我的神识强度不及他,所以为人处事会很大程度上受他的影响,甚至连自己的性格都失去了。我真的很想摆脱这种局面,如果能找到新的身体,我就不用和他一体双魂了。”
“何况,连淮这个身份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
连淮……崔莹可以近乎完全地确定,那另外一个魂魄就来自上仙界,但是他们杀人好理解,要夺舍连淮却是为了做什么?
她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也许可以成为突破口的事。
“你有爱过什么人吗?”崔莹问道。
听到这样的送命题,阮玉阙吓得魂飞魄散,心想她不会把和连淮的爱恨情仇转移到他身上了吧。
他知道崔莹有搜魂的本事,就算他不回答,她也会从他的记忆里获取,于是还是如实道:“我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就是你身边的侍女阿苑吧。”崔莹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那个闯上楼来的女子。
那灵魂似乎震颤了一下,看到这样的反应,崔莹就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她原本和一个出身贫寒的男子两情相悦,后来却因为容貌出众被阮玉阙看中,选做了侍女实则为女宠。你就是她从前的恋人?”
“是。”说起这件事,那灵魂的声音忍不住变得低沉,“我心有不甘,所以才历经千辛万苦成了阮家的侍卫,希望能保护她一二。”
“那就是了。”崔莹想起自己收集到的信息,阿苑原先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宠,是阮玉阙变成废人之后,她才逐渐受宠,成为他身边第一人的。
“后来,我成为了阮玉阙,就又和她在一起了。她也知道我夺舍的事情,只不过嘛……”他似乎冷笑了一下,却没有说下去了。
“只不过后来,你们的感情并不好,甚至你现在已经后悔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了。”崔莹冷淡的说道,却字字扎中他的心口。
“大人说得一点都不错。”他颓然的说道,语气中还有点怨恨之意。
“那么,阿苑在家里的排行是十七吗?”
他愣了一下。“不是,阿苑在家里排行老三,他们家一共也只有四个孩子。”
崔莹轻轻点头,觉得自己有点过度敏感了。不过,那个十七宫主的称呼,和阿苑给她的印象,好像有些相似的熟悉感。
像是她模模糊糊的梦境中的记忆,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另一边,深夜的囚院里。
“回禀家主,我与门中师兄弟结下法阵,拼命拖延时间,但阮公子的肉身最终还是自杀成功了,魂魄也就此逃逸。”那人伏身道,“还请家主责罚。”
“你们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连淮道,“把留影石给我看一下。”
“是,多谢家主。”他站起身来,把黑匣子呈到连淮面前。
“夜已深了,你先退下吧,早点休息。”连淮道。
等他们退去之后,他将留影石仔细看了一遍。
那肉身醒来之后话语间得意不屑,脸庞上的五官十分模糊,四处轮转,一会儿像阮玉阙,一会儿变成孩童的脸,一会儿又是垂发老者,一会儿又像是连淮自己。
千面老人。
这是上仙界里非常有名的人物,精通各种易容和夺舍之术。传闻他近几年来神出鬼没,很少露面,原来竟是分出神识到了九州世界。
连淮蹙眉,没想到这样的人物也会在九州蛰伏许久,九州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上仙界如此重视。
“不愧是被选中之人,倒是有几分本事,只不过,你就算赢了我又如何,你逃不脱的。”千面老人那张时刻变幻的嘴张张合合,连淮从中读出口型。
“你可是被十七宫主盯上了。”
他随即裂开嘴哈哈一笑,笑得残忍又戏谑,宛如大仇得报。
“你好自为之吧。”
鲜血从他的五窍中流了出来,然后就是周围家子弟上前来抢救。
……
十七宫主。
连淮曾在上仙界听说过这个名称,此人性情乖戾,阴晴不定,很少出门,大约也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真容,却几乎是上仙界谈之色变的噩梦,她分明是门派中年纪最小的宫主,却连宗主也怕她三分。
她也来了九州?他们素不相识,她又为何要冲他而来呢?
————
一晃两日过去。
崔莹感觉自己仿佛深宫中最受宠幸的贵妃或皇后,所有人都抢着拜见她,将绫罗绸缎,稀奇宝物送到她这边,只求她多看一眼。
而她这个未来家主夫人,走到哪里都引人瞩目,多的是人捧场交好,陪她说话逗趣。
因此,虽然自从那晚之后,崔莹就再也没有与连淮见过面,但日子过得却并不孤单。
她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喜爱过,而且他们因为不明真相都不怕自己,这种感觉竟让崔莹觉得新奇又沉迷。但她也知道,这都是因为“家主心上人”的身份,这些都是连淮带给她的。
一连几日,崔莹白天里玩的热闹,不觉得什么,晚上却偶尔觉得有些想念连淮了。
可连淮只是委婉地给她送信送礼物,不来见她,她也不可能放下身段主动去找他。何况,她也不知道怎样面对他。
她于是把引风瑶笛,青莲簪,和他从前送给她的灵丹等各种东西都差人送了回去。她收下这些东西的话,连淮终有一天会淡忘她的,可是如果还回去,有这些物品一直提醒着他,提醒从前的爱恨纠葛,他就再也忘不了自己了。
院后那片平缓的小丘原本种的都是连淮最喜欢的焦金莲,被她烧了之后,这几日便有园匠们过来栽种了一片桃林。
桃花是她当时随口和掌事说的。一则代表了她在婚嫁之事上对连淮的讽刺,二则她也确实对此花情有独钟。她从小在靠近西边的地方长大,从来没见过此花,却在诗文中一次次见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或是“人间四月芳菲尽”之类的句子,由此产生了好奇。
却没想到,连淮竟然真的命人在这院中日光雨露最好的一片地上种上了。
崔莹带着侍女走在桃林之间。严冬已然过去,早春晴朗,绿叶茵茵,一片生意盎然。
不过,无论多好看,这普普通通的桃树和焦金莲相比总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焦金莲是天下独有的旱莲,不生于水中淤泥,而是生于地里,走出连家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养得出这样的罕见的奇花。也只有连淮这样的傻子才会只因为她喜欢就如此换了。
“这林中好清静啊。”崔莹边走边道。
“姑娘喜欢热闹吗?”侍女小心地道。
“不喜欢。但我听说,连家的园林是天下独一份的,也有很多奇异的鸟雀蝴蝶,就想见一见罢了。”
侍女道:“是啊,不过现在花还没开,日子也没完全暖和起来,所以可能很难……”
她的话语却随着崔莹停下的脚步顿住了。
只见转过眼前的树干,便有一群蝴蝶翩翩而舞,灵动绚丽的翅膀在阳光下显得流光溢彩。
它们起于低矮的树根处,彼此之间旋转成一个圆环,各色的翅膀遥相呼应,逐渐旋开,向四处飞来,在春风中摇曳,穿过树梢,穿过斑驳的阳光,穿过崔莹身旁。
五彩缤纷的蝴蝶在她身旁萦绕了几圈,她仿佛能感受到它们柔绢般的翅膀撩动起的清风。
真美啊。
“看来我们的运气不错。”崔莹回眸笑道,阳光落在她的半边脸颊上,照出她眸中的纯真与娇俏,美得不似凡间人。
那侍女不由得看得呆住。此时此刻,她心中好似忽然明白了连家主的做法,若换做任何一个人有这样娇美可爱的意中人,都会忍不住将世上一切最好的都送给她,何况是区区一片桃林。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崔莹已然提裙跑远了,她顿时吓了一跳,连忙追过去。
崔莹循着直觉,绕过两棵树干,却什么也没看到,林中空荡又幽静。
“姑娘,怎么了?”侍女问道。
崔莹抚着树干探头回去,那处的蝴蝶慢慢飞散了,只剩下两三只的倩影。
“没什么。”崔莹摇头道。她仿佛感到有人在这里,也许是她多心了。
她慢悠悠在林中闲逛着,沿途竟然遇到了许多漂亮的春鸟,更有些是难得一见的,据说旁人要寻来十次都见不到一次,却乖乖地在她随性漫步的路途上悄然降临。
这一路走来,她越发觉得这桃林里的春景美不胜收。
崔莹望着眼前绿叶悠悠的景象,心中忍不住想到,等盛春桃花开遍的时候,也不知是如何场景?
“以金陵的气候,桃花要等到何时才能开呢?”她于是问道。
“回姑娘,大约三月中开得最漂亮。”
崔莹心中不自觉地有些失落。那时候,她也不在这里了。
“那何时才会落呢?”
“大约四月中的时候。”侍女回答。
“你可曾见过落英缤纷的场景?”
“见过的,那是极美的场景。只是需要一阵风来,才可以见到那短短一霎。”侍女道。
崔莹心中忍不住更加失落,这场景她也是见不到了。
“走吧。”她轻声说道。再往前面走,出了这片桃林,就是连淮的地方了。
“还有另一半的地方没有逛到,姑娘如果想要再看看,奴婢可以领路。”侍女道。
“不必了。”崔莹头一回感到几分落寞,“多看一眼,也不会花开。”
这桃树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它们自己生长自己的,待到花开就开,待到花落就落,而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看客罢了,甚至马上也要离开连家,连看都看不到了。
说到底,其实整个世界和她也没有关系,她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不会有什么事情为她改变,就像桃树也不会因为她的期待而花开。
侍女愣了一愣,有些懵懂地答应了。
两人回身往林中走去,足下踏着落了草的泥地,松软舒适。
就在此时,忽有一阵笛声响起,随着春风飘荡,散入桃林。
“姑娘,你看!”
崔莹循着侍女的声音回过头去,只见她走过的地方,桃树上已然不知何时长出花苞,含羞欲放,迎着她的目光一点点展开粉红色的花瓣,直到全然打开,热烈地向她绽放。
一朵,两朵,花团锦簇……一树花开,明媚烂漫。
崔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回过神来看向四周时,只闻笛声由近及远,而整片桃花林都随着笛曲的飘散悄然开放。
千万朵桃花宛如天边的粉霞浮在树梢。
而她已置身于浅粉色的花海。阳光透过花瓣照在她身上,仿佛把其上的甜香也待到她身旁,衣袖留香。
笛声悠扬,宛如春水化溪,又如最甜美的甘泉,在这柔嫩的花瓣,颤动的花蕾和她心间缓缓流淌。
原来这就是桃花开的模样。
崔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
她嗅到桃花的甜香,听着乐声……黑暗的视线里又重新浮现了千万朵桃花向她一点点舒展开花瓣的模样,就好像是为她而开,为她而来。
而一旁的侍女已然呆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神奇,又这么美得惊心动魄的画面。
什么柔软的东西带着甜香落在崔莹的脸颊上。
她睁开眼睛,浅粉色的花瓣随着她的动作悠悠飘落在地上。
一瓣花落。
崔莹抬头,见桃花已开得最盛,热烈而烂漫,偶有成熟的花瓣零星掉落,落在这安静无风的林里。
就在这时,笛曲的曲调有了些微变化。
随着音律的舒缓,枝头的树叶开始轻轻颤动,崔莹感到柔风吻过脸颊。
风从空无中生起,逐渐成型。枝上的花瓣被风吹落,在空中摇曳,千千万万,旋转飘零,如同连绵成片的粉色花雨。
落英缤纷。
崔莹不自觉地伸手去接,花瓣萦绕在她周围落下,时而调皮地触碰她的指尖。
她忽然提起衣裙,忍不住向笛声来处跑去。
桃花在她身后纷纷扬扬地落下,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又随着奔跑的动作掉落下,她飘逸的裙角在粉色的花雨中穿行。
她寻着笛声的位置而走,在林中绕过七弯八转,片刻之后,已来到林子的边缘。
一截白色的衣角转瞬而过。
笛声停了。
她脚步轻盈地奔向林边,却猝然感到眼前骤然开阔起来。
她已然出了林子。
面前是一条溪流,再过去就是连淮的住处。
千百花瓣随风洋洋飘洒,落于流水之中,让那澄澈的柔波也含了粉韵。
这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场景。
崔莹坐在溪水边看了半晌,直到桃花全然凋落,一切回到原来的模样。
她沿着来时的路折回,又看到了那最初的蝴蝶盘旋之处。她想起当时的场景,脚步不自觉地缓了。
状若无意地,她指尖微松,将她一直戴在身上的香囊遗落了下来。
红色的香囊挂着流苏,落在树旁的地上。
第 53 章
回去之后,崔莹刚刚吃完午饭,正要推门进入房内,就听到侍女来禀报。
“姑娘,院子里有一只白猫跑来了。”
“赶出去吧。”崔莹不假思索地道。她喜欢安静,讨厌活物。
侍女对于她这样的反应毫不意外,院子里来猫的时候,她一直是令人赶出去的。
“是……诶呀!”
然而侍女刚刚说完一个“是”字,就看到那只白猫已然跑到了廊里,离崔莹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快去别处玩,别扰了姑娘!”侍女说着就要去抓猫,却忽听崔莹拦了下来。
“等一下!”
侍女停住动作,这才注意到那猫口中衔着一个香囊,看到他们时就将香囊放下,转身离开了。
她不由得愣了一下,府中的猫都是自然生长的,没听说过哪只开了灵智,这猫倒是很聪明。
却见崔莹施了一个法术,把白猫拦了下来,随后走到它身边。
“把它带进我房中吧。”崔莹笑道。
侍女怀疑自己幻听了。
也许是见到她太过于惊讶,崔莹又道:“这只猫儿帮我把不小心丢下的香囊捡回来了,我要好好谢谢它,快去房中准备一点猫儿爱吃的零嘴。”
“是!”侍女应道。
她随即又想起什么,有些犹豫的开口:“不过,姑娘的房间最是干净的,可这猫向来是在外头玩的……”
崔莹看了一眼白猫,也觉得如此。“那你去给它洗个澡吧。”
“是。”侍女弯下腰去抱猫,正当她往猫伸手的时候,崔莹却毫无征兆地也过来了,抢先一步把猫抱了起来。
像是生怕别人碰了她的宝贝。
“算了,我给它洗。”
侍女震惊得魂飞魄散,浑浑噩噩地答应了。
崔莹向来喜欢干净,让平时在花草丛里钻的猫靠近她脚边都是天方夜谭的事,更何况她亲手去抱,还要亲自给猫洗澡。
今天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
崔莹怀中抱着猫,推门走进房里,又让侍女去打一桶水来。
她手上带着玉骨镯,能看破万物本源,因此第一眼看到了这猫时,就看出它被连淮的分神识附身了。
真是可气。
她惩罚性地将猫囚在怀里。
她知道在林中为她吹一曲花开花落的人是连淮,帮她引来蝴蝶,诱导她往鸟雀出没的地方走的人也是他。
她故意在林中落下了香囊,知道一定会被他捡到。而这种贴身的物件,他也不会让别人来送,肯定得自己来。
然而她把一切都算准了,却没想到,连淮这人竟然为了不见她,将神识分在了猫身上,假装是白猫送来的!
崔莹把在她怀中浑身紧绷的猫儿托到眼前,看着他蓝色的眼眸,心中突然起了坏心思。
那她正好将计就计,反正他现在落进自己手里了。
过了一会儿,侍女提着水桶放进屋中,然后退下了。
“我给你洗个澡哦。”崔莹笑盈盈地说道,将他抱了起来。
连淮:“……”
他非常想把神识抽离出来,可是崔莹离他这么近,他如果现在就抽离,一定会被发现的。
感觉到离水桶越来越近,他不由地挣扎反抗。尽管现在是只猫,但他也没能思想开放到接受她给自己洗澡。
然而,崔莹知道猫儿都怕水,连淮既然附身在猫身上也逃不过怕水的命运,因此她就更加期待了,说什么也不退让。
她强行抱着连淮,把他放进水桶里。
水花四溅,属于猫的本能让他不受控制地挣扎起来。
“不许乱动!”
崔莹看到溅出的水花打湿了地板,就弄湿了旁边的软毯和屏风,差点就生气了。
于是,她的手更加罪恶地把他又往水深处放了一点,欣赏他更剧烈的反抗。
白猫爪在混乱中不小心拍打到了她的手。
他顿时浑身一颤,安静下来了。
崔莹生气地用食指点了点白猫的头。“乖乖听话!”
连淮:“……”
从小到大他经历过无数风雨,自认心绪已然十分稳定,泰山压顶也能面不改色,然而此刻,他第一回觉得自己也有可能崩溃。
但他拼命压抑属于白猫的本能,真的不敢在水中乱动了,他怕不小心抓伤她。
崔莹看到他如此安静乖觉的模样,心中满意,于是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认真仔细地为他清洗。
她的手抚摸着猫被打湿的白毛,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费了很大的努力才压下唇角边的笑意。
连淮一开始还在努力躲避她的触碰,发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后来就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她动作。
崔莹得偿所愿地给他洗澡,有些诧异这个过程比她想象中的好很多,她之前都已然做好了被猫抓伤的准备。
看来连淮是在有意控制。
这么一想,崔莹有点不忍心再折腾他了,她洗完一遍后就把他抱了出来,用毛巾擦干,然后放在了暖炉旁边烤毛。
为了防止他偷偷溜走,她就坐在旁边,手搭在白猫的背上。
“我给你洗了澡,好辛苦的,你要怎么谢我?”她语调微扬,故作娇气道。
连淮:“……”他选择闭上眼睛假装没听见。毕竟猫是听不懂人在说什么的,这样也合情合理。
“你居然都不看我,”崔莹伸手挠白猫的下巴,“真和你的主人一样讨厌。”
主人?
连淮开始回想这只猫最初是哪个院子里养的。
“别想了,我说的是连淮。”崔莹道,欣赏着白猫呼吸起伏所体现出的心情变化。
过了片刻,白猫的毛就全然干了。
崔莹将猫抱在了怀里,入手干燥温暖,竟然十分舒适,让人舍不得松开。
她将手伸进猫柔软蓬松的毛中,轻轻抚摸,感受到他越来越局促,几次差点从她怀中跳走。
崔莹于是生气了,将他抱住,狠狠摸了一下肚子。
“你如果再逃,我就亲你了。”
连淮顿时不敢动了,他的心跳早已快的不正常,倘若不是亲眼看到崔莹对他做了些什么,他会怀疑自己是得病了。
“这才惹人喜欢。”崔莹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化成人形的小狐狸,让人明知她没安好心,却偏偏心甘情愿地沉溺。
她轻轻捏了一下白猫的耳朵。
连淮没敢再逃,耳朵被捏得颤动了一下。
崔莹感到他的顺从,心中没来由地有几分甜意,随即又升起淡淡的酸涩。
她想连淮了。
这么久没见,她终于又见到他了,于是从前的想念就全都堆积在一处,宛如决口之堤。
她将白猫抱起,缓缓地放在肩头,将脸贴在他身上,感受着他的神识。
真奇怪。
她分明讨厌这种毛茸茸的活物,它们靠近的时候,会让她有种不安感,可是当它体内的神识是连淮的时候,这种不安就自动消散了。
“世人都说麒麟神君有多么智勇双全,惊才绝艳,哪里都好,说得像是神坛上的日月一样。”
崔莹假装自言自语道。
“但我却觉得,他有时候就是笨蛋。”
白猫似乎本能地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崔莹把他往外面抱了一点,看着他说道,“是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蓝色眼眸中带着熟悉的属于他的神情,让她心中一颤,不敢再看了。
她将猫抱紧,俯下头,亲了亲他的耳朵,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不过我原谅他了,因为有时候,我也是笨蛋。”
抱着一只猫这样说话和亲近,也只有笨蛋才做得出来这种事情吧。
第 54 章
青莲居,书房内。
连淮脸颊泛红,呼吸急促,半睁的眼眸与平日相比多了几分迷离慵倦,仿佛被蹂躏过一般。
在他都已经不反抗之后,崔莹非但没有信守承诺地不吻他,反而得寸进尺地亲昵,不仅搂他,亲他,将脸贴进蓬松的毛里,还把他抱上床一起睡午觉,侧躺着玩猫爪的肉垫。
等到崔莹彻底睡着之后,连淮终于有机会从她带着少女甜香的怀抱中出来,抽离出神识。
然而神识归笼之后,他却依然像神魂未归一般,心荡神迷,神魂颠倒。
他努力在兵荒马乱的心跳声中说服自己:崔莹抱的是白猫,不是他。
他将这句话反复念了三遍,占领脑海中的神思,终于……
还是平静不下来。
敲门声响,连芊芊推门而入,抬眸时不由地一惊:“哥哥,你生病了吗?怎么脸这么红?”
连淮目光平静,道:“……无妨,房里有些热。”
连芊芊直觉上觉得不当如此,但是她对自家哥哥的话向来深信不疑。
“你来找我有何事?”连淮及时转移话题。
连芊芊低下头,道:“云少川偷袭一事都是因我而起,我当初没能狠下心来把那条密道封死,这才让他钻了空子,我理当和嫂嫂当面道歉。前几日是我病着,无法下床,可是现在我病已然好了,哥哥为什么不许我去见嫂嫂?”
“你安心养病就好,不要去打扰她。”连淮颇有些无奈道。倘若她知道她现在满心牵念着的嫂嫂是谁,恐怕也会明白他为什么要拦着了吧。若她真的去了,那才是给崔莹添不痛快。
连芊芊依然十足诚恳地撒娇求道:“我不想让嫂嫂因为我受委屈,我好不容易有个嫂嫂的……”
“我会代你和她说这些话的,”连淮知道妹妹的性格,为了劝住她只能承诺道,“还有,那位姑娘并未嫁入连府,只是暂时住在府邸中,不要这样称呼。”
“知道了。”连芊芊答应道,心中却忽然慌乱起来。
哥哥怎么说得这么认真,该不会是她空欢喜了一场,经过这件事或许什么别的原因,那位姑娘不愿意成为她嫂嫂了吧?
这可怎么办?听说恩人姑娘长得貌美如仙,倾国倾城,而且救下了重伤的哥哥,可见心地善良,这样的姑娘肯定有很多公子追求,而哥哥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不通男女情事,不见得就能讨她欢心……
连芊芊带着满腹心事,脚步沉重地走了。
两个时辰过去。
连淮将书籍资料都整理好,把治疗心魔的最后的准备工作完成,随即走出书房,打算将他从前制作好的材料都从他的居室里面拿出来后,就去见崔莹。
然而,刚走到房间口,他就看到地上堆了一堆卷轴,上面还附了一张纸条写着“芊芊赠”。
《娇宠小仙妃》《师兄偏偏爱我》《我的道侣天下第一甜》《禁忌之恋:我的清冷师尊》
连淮:“……”
——
崔莹午睡一觉醒来之后,就发现枕边的白猫不知去向。
她穿好衣服,去院中找寻,正看到那只白猫正坐在花丛里玩蝴蝶,身上连淮的神识印记早已消失不见了。
她于是失去了兴致,折转回房了。
一下午风平浪静,待到晚间用过膳之后,崔莹歪在榻上把玩着“失而复得”的香囊,心中不自觉地想着今晨在桃林间的场景。
一林花开,落英缤纷,花随流水……还有那动人的笛声和一白色的衣角。
却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不轻不重,叩击三下。
崔莹心中已然有了预感,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照了一下侧边梳妆台上的铜镜。
“崔姑娘。”连淮的声音从房外传来,清冷温柔,“我已然做好了法阵,可以开始去除心魔了。”
“家主进来吧。”崔莹道。
他方推门而入。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间谁都没有说话,分明只是几天不见,却仿佛已分离思念许久。
过了片刻,连淮转过视线,语气温和平静地道:“姑娘请随我去到修炼室,那处灵气充沛,有利于阵法发挥威力。”
崔莹看着他如此公办公事的模样,却不由得来气。他做好法阵才来见她,做不好就一直不来见吗?而且见面就只说这个,态度这样清冷疏离……
分明几个时辰前才被她亲过抱过,中午还躺在她枕边一起睡,现在矜持什么!
“哦。”她慵懒软糯地答应一声,气鼓鼓地偏过脸,没有动作。
连淮等了片刻,见她没有丝毫起来的意思,于是轻轻唤道:“崔姑娘?”
崔莹抬头看他,目光水盈盈的,也不说话。
连淮明白了她的意思,犹豫了片刻,然后走到床边,伸手试探性地去牵她。
她就这样等着他,一动不动地没有任何抵触,直到他把她的小手完全牵在掌中。
连淮牵着她站起,然后从旁边拿过外衣,动作自然地为她穿上。
崔莹下意识地伸手穿衣,只等到他低头把她的衣带全部束好之后,才错愕地反应过来。
现在不是在紫金阁的时候啊!他是麒麟神君,不是她的男宠,她怎么就自然而然地享受起来了?
崔莹脸上不自觉地有些发烫。她于是也就乖了些,任由他牵着她走。
连淮感受到她的乖顺,心中不自觉地一动,竟有一丝希冀她原谅了他那晚的唐突。
二人牵手走过夜里安静的长廊。
进入修炼室的那一刻,崔莹便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浓郁灵气。
“姑娘请坐吧。”连淮把她带到正中央坐下,手中灵力燃起,周围本就布置好的法器全都亮了起来。
崔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点燃不同的植物香,把各种属性的灵石按照特质放在容器周围,然后用灵力将阵法的各个部位连接,有条不紊,马上就要画成了。
“连家主,”她忽然道,“拔除心魔的过程中我只要坐在这里就行了吗?”
她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事,是不可能再感到紧张的,没想到看见连淮认真而专注的动作时,她心中还是起了波动。
“嗯,”连淮点头道,“姑娘不用做什么,只要阵法一直在运作就可以。不过,拔除心魔的进度却是因人而异的。书中记载最好的情况三次法阵可成,最迟的情况需要二十七次才可以,倘若是后者,姑娘也许就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
“知道了。”崔莹道,心想多住几日也挺好的。
然而片刻之后,她就后悔了。
因为阵法开始运作后,灵波落在身上实在是太疼了!
拔除心魔可不简简单单是外界灵气强行入体,就连神识也要跟着被洗涤,肉身和灵魂同时受苦,让人在阵法开启的瞬间就要晕厥过去。
清冽的灵波宛如针刺一样贯穿她的身体,从不同的角度绞割,每一下都痛得深入骨髓,仿佛要将她撕碎。
“连淮……”崔莹只觉得浑身痛得几乎不再受自己掌控,几乎是下意识地唤他。
她整个人像被抛掷在大海的风浪里沉浮,窒息而无助,额上渗出虚汗,痛得连眼泪都无法掉落。
连淮见她如此难受的模样,心如刀绞,他多么想立刻就停下来,或者换他为她分担这份痛苦。
他见崔莹几乎坐不住,要摔倒在地上,再也顾不得什么,立刻踏入法阵来到她身边。
“淮哥哥。”崔莹几不可察地有些呜咽,虚弱地向他伸手,只是这动作实在太轻微,也许换做别人就关注不到了。
她像是又回到了重火炉中,那种无与伦比的折磨让她痛得只求一死。
连淮当即在她身边跪下,握紧她伸出的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好难受……”崔莹靠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发颤。
她只觉得周身被温暖包裹,这种舒适安心的感觉和身上的难受形成强烈的冲击,让她越发娇弱起来。
她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依赖的地方,顿时委屈地不可抑制。
“忍一忍,马上就好了。”连淮心疼地将她抱紧,为她抚去额头上晶莹的细汗,口中不住地哄她。
“莹莹不哭。”
可是他越是这样哄,让她稍有一些哭诉就能得到宠爱,她的心就越是脆弱了,因疼痛而生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脸颊,越哭越娇弱。
“让我死好了。”
她胡言乱语,往日里的种种忌讳和警惕都不复存在,她再也没了什么不能被他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的感觉,甚至潜意识里越来越想在他面前示弱,原本有一分的委屈,最好还要哭诉成三分。
“好痛……”
连淮将她紧紧抱住,伸手抚着她的乌发,不住地安抚,心中难受至极。
他脑海中的念头剧烈的撕扯,一种不受控制的冲动越来越占据他的心神。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时间在此刻显得无比漫长,每一呼吸都像是经过了千百刀光剑影,熬过了数载春秋那般。
“好痛啊。”
连淮凝视着崔莹已然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显出一种病痛折磨下的不胜之态,眼中也不自觉的湿润了。
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怜爱,忽然之间一拂衣袖,月白色的灵力从他手中倾贯而出,顷刻间将这阵法环绕了一周。
阵法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
崔莹感觉身上一松,像是骤然间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不痛了。”他将她搂在怀里,低头在她耳畔说道,“一切都好了。”
崔莹懵懂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却再也不想分辨,只顾往他怀里蹭去,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哭了好一会儿。
连淮搂着她安抚,低头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要多久啊。”崔莹渐渐平息下来,伏在他膝上,有气无力道。
“以姑娘的体质,至少施法九次。”连淮道。
“好久啊……”她的声音拖长,音调软绵,仿佛带着不知该向何人而去的嗔怪,“真不想再继续了。”
“好。”连淮郑重道,“刚才我中断了阵法,也就不用继续了。”
崔莹愣了一下。
等到她反应过来时,不由地睁大了眼睛,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那句话只是在撒娇。她都经历过了八十一天的重火,还有什么疼痛是不能忍受的?只不过今天不知为何,当连淮在她身边,还这样疼惜她的时候,她的忍受能力好像忽然之间减弱了。分明他不在他身旁的话,她再怎么痛也只是咬唇出血,都不会流一滴眼泪的。
可是他却因为心疼自己受苦,宁愿放弃这个方法。
“书籍上没有记载施法的痛苦,我没想到有这么折磨,我们不用这种方法了。”
连淮声音微涩。
“我们用第二种方法吧。”
“现在云少川也在连家院里,我们可以和他达成契约,让他与你待在一起,慢慢弥补你从前的遗憾,让你的心魔释然。”
第 55 章
崔莹与连淮握着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有些气恼,又仿佛是一点失落。
“可是……”她咬了咬嘴唇,说道,“这样也不行。我已然瞧见了云少川对你妹妹的旧情难忘,他就算承诺对我好,有意在我面前遮掩,也必然会露出蛛丝马迹,反而叫我更加难受。”
“我的心魔是我所爱之人真心爱我,而不是三心二意的妥协。”
连淮的心不由得抽痛了一下,他向来宽善淡然,从未像此刻那样痛恨过一个人。云少川当真坏事做尽,每次出现非但没能缓解崔莹的痛苦,反而进一步加深了。
他也觉得不能放心把崔莹交给云少川,但是心魔一事……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四周的灵气重归于寂静,浮在二人身旁,像是雨后停在低空里的湿润云雾,清新又缠绵。
崔莹从他怀中缓缓起来,重新坐回阵法中间。她没有说什么,然而动作间的态度却已然明确。
连淮重新站起身,他走过这里每一处由他亲手布置下的神器,看着上面的灵力波动,目光微敛。
“要解你的心魔,要么是他们死,要么是他全心全意回到你身边?”
崔莹默然不答。
“我明白了。”连淮背转过身道,“我可以用法术变成他的模样,陪在你身边,你理想中的夫君是什么样子,我就做什么样子,直到你心魔解除的那一天,这样可以吗?”
崔莹不由地怔住。
“你是说……”
可是他是万众瞩目的天才,各家女儿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这样的人竟愿自折身份,伴作其他人的模样和她在一起吗?
这个念头让她想想都觉得唐突,像是亵渎了他一般,却由他亲口说了出来。
“嗯。我可以施展障眼法,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他的模样,而其他人看到的则是我原本的模样。”连淮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道。
他费了很大的决心才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平静而从容,不泄露出半分不该有的私情。
崔莹与他目光相对,脑海中一阵混乱。让他当替身和自己在一起,这事无论怎么看都不妥。可是,她知道连淮的用情真挚,有他相伴完成她未解的心愿,她一定会感到圆满的,这或许是解决心魔的最好办法。而恍惚之间,她心中似有了一种难以说出口的念头越演越烈……
这一刻,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
她答应了。
“好。”
崔莹站起身,在一片浓郁的灵力间施施然走到他身边,宛如朦胧云雾里走出的仙子,玲珑的身姿被柔光勾勒得若隐若现,让人不受控制地心动失神。
“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夫君了。”她眸光中似乎带着浅浅的笑意。
连淮的心微微一颤。
哪怕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在听到“夫君”二字的一刹,他却依旧忍不住为之欢喜,就好似冬日里落的雪在此时的早春都成了糖霜。
这种甜意甚至盖过了他原本极剧的痛苦,让他恍然觉得做替身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至少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以恋人的身份陪在她身边。
他双手结印,施展法术,灵气散去之后,他已然变成了云少川的模样。
崔莹心中不由地赞叹他的障眼法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足以以假乱真。
他们相对站了一会儿,彼此的心跳都有些快。他们都是第一次演绎恋人,竟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姑娘理想中的夫君是什么样子的?”连淮认真问道,“我一定尽力。”
崔莹脑海中生出许多念头,却总觉得每一句都像是照着连淮描绘,哪里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于是只说道:“就按照云少川平日里的言行举止来就好了。”
连淮的神色顿了一顿,“好。”
“其余的就是,寻常人家对道侣如何,你就对我如何。”崔莹道,“比如现在应该如何?”
连淮想了一想,向崔莹伸出手道,“我送莹莹回房吧。”
话一出口,却又觉得不对,好像没有哪个夫君是送娘子回房的,他们应该说一起回房才对,没见过谁家是分房睡的……但是他们哪里来的婚房?!
崔莹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正当她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却听到连淮抢先一步道。
“今晚的月色不错,不如我带莹莹去楼台上赏月吧。”
“好啊。”她闻言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晚上如何就寝这个话题就顺理成章地被搁置延后了。
连淮扶着她的腰抱上青云剑,御剑飞行从半空中穿过大半的宅邸。
这是崔莹第一次走出青莲居,看见连家府邸的全貌。从空中俯瞰,只见住房与花鸟假山交错,亭台楼阁无所不有,宏伟气派,精巧雅致,就算是皇宫也不过如此。
怪不得外界有一句私底下上传的话,天上凌霄宝殿,地下金陵连府。
连淮带着她行至楼台最顶层,停在了楼顶的屋檐上。
崔莹随他落足站定,遥遥望去,世俗烟火在九层之下,晴空朗月悬立中天。
她回过身去时,却见连淮已然拿出了一卷厚厚的绒毯,在乌瓦上铺落。毯子顺着斜坡自上而下自然地滚开,顿时舒展,铺成一片。
“莹莹过来吧。”
连淮抬眸对她笑道,笑容在浅浅月色下更显得清冷而朦胧,如同画中一般。
崔莹心中不自觉地升起无处溯源的惊喜和兴奋,小跑几步,与他并肩坐在这毛毯上,只觉得暖融融的。
连淮又从储物戒中拿出了银盘,银碗,还有几盘果干,散发出馥郁的甜香。
“你的储物戒里怎么什么都有?”崔莹目不转睛地看着,忍不住奇道。
正常修士储物柜里带的全都是符咒灵丹一类,哪会有这些东西?
“我喜欢带这些。”连淮道。
“你可骗不到我,”崔莹嗔道,“你分明已经辟谷了,哪里需要带吃食在身上。”
“我可没说都是给我吃的。”连淮笑了,舀了一勺葡萄干,递到她唇边,“尝一尝吗?”
她于是就着他的手浅浅试了一口,只觉得甜香从唇齿之间荡漾开来,说不出的满足喜欢。
只是,当她无意间偏过头看到他的侧脸时,过近的距离让他将他的五官瞧得一清二楚,心中竟不知为何觉得遗憾,仿佛有哪里缺漏了些什么。
一种不可思议的荒唐想法在崔莹脑海中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