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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许侯夫人 法采 32551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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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帷帐不知何时垂坠下来, 龙凤喜烛的高光被掩去大半,朦胧的光线将周遭的所有都衬得不再起眼。

唯独那倏然叩在门前的热意被无限放大,又随着他微压的力道, 极其特殊的触感向她腰腹脊背蔓延而来。

杜泠静脊背一僵,身子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男人明显察觉了她的颤栗, 握在她腰上的指腹慢慢地摩挲着细嫩的肌肤, 想将她安抚下来。

然而那轻柔的抚慰没能使得杜泠静放松,却因他触及,连带着她小腹都绷了起来。

可是她已想好,这些都是今晚难以略过之事, 饶是再难捱又能如何,只能耐过去。

她尽力深吸一气, 让自己勉力控制颤栗。

不知是否感受到她颤栗些微缓停,他低下头唇边轻蹭她的鬓角。

但下一息,他忽的扣紧了她的腰。

而门前狂风暴雨倏然即至,他自上而下地抵上那门, 向下滑动之间, 力道层层下压去, 热意越加滚烫,几乎下一瞬间便要推门而入, 势不可挡。

杜泠静脑中倏然一空,骤然间, 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她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只觉遍身的血液消失了一样, 人如陷入冰窟,通身颤抖着冰凉!

男人一顿,“泉泉?”

那样熟悉、却太久没有人唤过的名字, 就这么出现在身前这陌生的口中。

冰冷的颤抖没有停止,反而越加难以控制。

杜泠静脑中混沌空空,她隐约明白这是源自身体深处的抗拒。

她抗拒这场不明不白的联姻,抗拒嫁给三郎以外的人,更抗拒这个非要她嫁的君侯。

可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不论是谁,都只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杜泠静心口也如沉入深渊,她死死咬紧牙关压着,想给自己还留存最后体面。

但身前的男人突然停了。

昏暗的帐内,他轻轻地叹了一气。

下一息,他撤开身,拉过一旁的锦被,将她团团裹了起来。

那极其厚实的锦被从脚底一直裹到她耳边,温暖紧实,残留着日光的余温,将她紧紧裹住。

她不由自主地去吸那锦被中的日光味道,眼前的一切皆是陌生,唯有这气息让她仿佛看到了熟悉的日光照进来。

颤栗在一点点消退。

但方才那事到底被她的窘况打断了。

她低着头也低着声,“抱歉。”

多半扰了他的兴致,可和合之事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她攥紧手让自己快些镇定下来。

但他却将她连同锦被一道抱起,径直放到了床榻最里面。

里间的光线越加昏暗,她不禁抬眸向他看去,他高挺的鼻上有汗珠溢出,但眸色却渐渐恢复平静。

他嗓音低哑,像是喉嗓受过伤,此刻本就哑涩的嗓音,更是低至无边。

“休歇罢。”他开口。

杜泠静并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见他伸手替她拨开沾到唇角的碎发,指尖轻蹭在她腮边时,他又道。

“我自去处理一下。”

杜泠静怔了一怔,而他转身下了床,他身影消失在了层层帷幔间。

他竟走了。

她怔坐在床榻里,被锦被裹着,脑中只剩混沌虚无。

晨间细密如网的秋雨此刻又稀稀漱漱地洒下来,窗外有雨打芭蕉的哒哒声,她混乱游走的思绪被芭蕉叶上的秋雨支配,啪嗒一下,自叶片上四下飞溅不知落到何处。

雨一直在下,她也一直空空听着。

说不清过了多久,突然烛火噼啪响了一声,有人从帐外又走过。

男人身形甚是高挺,宽肩窄腰长腿,隔着纱帐也能看出那威武身姿。

他似是只穿了亵裤,上身赤着,上衣揉成一团不知裹了什么,被他拿在手中,又转手丢去了箱笼里。

有石楠花的味道飘出来,杜泠静恍惚了一下。

而他另寻一件新衣穿起,背身往桌边走去,静立着喝了一整杯冷茶。

杯中空了,他却也没立刻转身回来,只是转头往窗外看去。

窗内窗外皆静悄悄的,只剩下外面芭蕉叶上的雨声,滴滴答答。

但他也没停留太久,转身回来时,压灭了嬷嬷先前点燃的香。

他走到帐前,隔着纱帐迎上她的目光,意外了一下。

“还坐着?还没睡?”

杜泠静这才意识到,她脑袋是真的空了,视线竟莫名跟了他许久。

他撩开帘子进到床上来,她连忙收回了目光。

只是略一动,锦被从肩头滑落了下来。

丝丝凉气顺势漫上肩头胸前,她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未着丝缕,而他正坐在她身前。

呼吸一顿,她不仅要去寻衣衫,或是再把锦被拢起来,但又想到了什么——

就在不久前,她与他已经赤坦相对过了,甚至到了那般相抵相触、一触即发的境地,眼下再匆促遮掩,似乎没什么意义。

可衣裳终究还是要穿的,她四下没寻到肚兜,只能先穿起上衣。

但她还没伸出手去,他却先取了衣裳在手里。

她还是禁不住微掩了身子,想跟他讨来衣裳,可伸了手过去,他却没给。

这是要怎样?

她不知他是何意,他则将衣裳披在了她肩头。

杜泠静实在闹不清他的意图,只能先顺势穿了起来。

可刚把袖子穿起,他却捏住了她的衣襟。

他捏着那薄若蝉翼半透着的衣衫,轻缓环过她丝缕未着的胸前。

杜泠静心头不自在地快跳两下。

可方才那般火急情形,他都收住了停了下来,没有继续下去,自行处理。

那么此刻……?

杜泠静满心无措,只能由了他。

他的目光倒并未落在那处,只定定落在她的眼帘上,她不知如何应对,微侧着避过去。

他则帮她系好了衣带,轻轻握了她的手。

“快点睡吧。”他看住她的眼眸,“等你准备好不迟。”

……

窗外的雨被芭蕉叶分成了两半,一半溅进了大千世界的水泽中,另一半则叮叮咚咚地跳进了杜泠静的耳朵里。

今晚的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不管是她自己,还是身边的这个人。

他真就如他所言,什么都没再做,只是抱了她在怀中,静听夜雨而眠。

杜泠静以为这样的姿态,她不可能睡着的,但也没去挣脱,不想雨打着芭蕉催着她,浑浑噩噩间,悄然沉入了黑乡。

翌日醒来的时候,男人已经不见了。

秋霖听见动静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看她,“姑娘如何了?奴婢听了一夜,听着昨晚没另外要水,是不是……侯爷没碰姑娘?”

这……倒也不是……

杜泠静不由想起昨晚的事,她不知要怎么跟秋霖讲,又或者昨晚帷帐间他与她的事,不适宜被秋霖知道。

杜泠静只觉脑中仍旧混沌,连带着眼睛又酸胀起来。

她抿着唇没开口,秋霖更一脸糊涂。

姑娘和侯爷昨夜到底是什么情形?

她还想再问一句,却听姑娘吩咐了她,“我眼睛有点酸,你帮我拧个凉帕子来。”

不想这话没落地,侯爷刚好从外面走了进来。

“眼睛疼了?疼得厉害?”

他问过来,秋霖下意识警惕地看向这位“新姑爷”。

杜泠静也闻声不禁看去,只是在目光掠及他的瞬间,又瞬时收了回来。

她说不是,他却两步走到了她身前。

秋霖莫名想拦在姑娘前面,但侯爷并没做什么,只是上前细看了姑娘的眼睛。

他离得近了些,姑娘不知怎么,没似之前那般神色冷淡地立刻转过头去,而只是浅浅侧过脸,避着他的目光。

侯爷说姑娘的眼睛不算红肿,“可按晴明、太阳二穴舒压。”

他说完,拉过旁边的交椅坐到姑娘身前,抬手准备替姑娘压了眼周的穴位。

他这般,引得秋霖不禁向姑娘看去,姑娘会拒绝的吧?

果然姑娘出了声,也闪了闪身,“侯爷不必劳动。”

姑娘拒绝得怎么有点客气?秋霖暗暗皱眉。

若然这样的客气没能拒绝得了,侯爷手下按了她眼周穴位,“片刻就好了。”

秋霖心道,若是姑娘再提出拒绝,她就说她来帮姑娘按压好了,让那位侯爷离姑娘远点。

然而姑娘却没再说,由着侯爷近靠着她,指尖落在她眼上。

她只是长眉微蹙,垂着眼帘,脸上有说不出的怅然、迷惘,还有几分任由。

秋霖看着,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她越发想知道昨晚,下了一整夜的秋雨里,侯爷同姑娘到底发生了何事?

但姑娘不说,侯爷更不会告诉她,她再无从知晓。

窗外的风在花窗缝隙里试探着游走。

她就这么安静地闭着眼睛。

如此安静的模样,男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目露思量。

……

不时摆了饭。

一顿寻常的早饭摆得琳琅满目,上菜的丫鬟说是专司京式鲁菜的厨娘做的菜。

杜泠静悄然看了那位侯爷一眼,男人却一下捕捉到了她的目光,跟她笑了笑。

“今日胃口好些了吗?”

杜泠静略感尴尬,默默点了头,把饭吃了。

吃过饭他们往后面去了侯府的祠堂。

刚到祠堂院外,杜泠静便察觉身侧的男人,舒展之气收了起来,他正了面色踏入院中,不必侍从代替,亲自上前,缓缓推开了祠堂的门。

永定侯府满门英烈。

此刻摆满了高阔的祠堂。

自进了祠堂,他便彻底沉默下来。

杜泠静看着高高低低的牌位,甚至还有不少位列偏位的,辈分与陆慎如相同。

是那一次吗?

弘启十四年,先帝尚在时,陆氏率永定军对抗南下鞑靼大军,却因朝中文武相争,错过援兵,过半陆氏将领,在那一战中折损殆尽……

永定侯府的功勋世人皆记在心中。

杜泠静也敛了气息,随他给陆氏英烈,敬重着上了香。

只是起身离开之时,他转到了另一边,低头看向下面一块辈分与他相当的牌位。

他低声跟那牌位特地说了什么,杜泠静没听清,只见他抬手抚了牌位上细细的落尘,才放回去,与她一道离开了祠堂。

今日照例还要去宫中叩谢皇上赐婚。

但方才宫里传了话来,说皇上今晨朝后,因有人提议削减军备开支,而后引得一众武臣群起攻之,皇上居中调和许久,待回了后宫便有些犯晕。

叩谢之事只能挪到次日。

陆慎如倒不着急,他原本想要陪着她,但前院还有几位来迟了的军中将领跟他道喜,他不得不去了一趟。

他一走,杜泠静便禁不住松了口气。

雨一早就停了,但窗外还残留些微秋夜湿意。

她坐在窗前的妆台上,本想翻几页书,却没翻下去,静静地看着窗外从江南移来的那株阔大芭蕉。

虽是圣旨赐婚,却算不上盲婚哑嫁,她对那位侯爷多少所耳闻,至少之前的种种纷杂中,她也能瞧出来几分。

他是权倾朝野的君侯,是生杀予夺的权臣,这一点上没错。

连京中高门都敬着捧着的万老夫人,他都丝毫不顾及,翻手之间,几乎要了顾扬嗣的性命。

难怪文臣指他党羽蔽日,告他肆意弄权,又在边关拥兵,紧握手中不放,威胁朝堂根基。

是权臣,甚至可能是佞臣,总归是杜泠静素来最为不喜的那一类人。

加之成亲之事,她万般推脱不得,她料想自己昨夜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昨晚,他没有。

说枕月楼上一见倾心,她实难相信。

但他似乎对她,有着些特殊的……耐心。

可他才跟她有过几面之缘?

杜泠静禁不住头痛起来,又连带着眼睛发酸。

月余前她出门的时候,还在青州的竹林里跟三郎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了,眼下却在一片混乱中嫁做了他人妻。

眼中的酸涩意更重了,窗外没有竹林,唯有半掩的画窗外,芭蕉放任着阔大的叶片随风轻摆。

陆慎如推门进来,就看见了她支着胳膊坐在窗边,她不言语,似是在想什么,却又好像想不明白,看着窗外的芭蕉出神。

男人没扰她,静静站着看了她许久,她全然没发现他,他走到一旁倒了杯茶,她还是没发现,他瞧着,干脆端着茶坐在她身后的圈椅上。

她没穿红色喜服,只在房中穿了一件水蓝色绣暗纹的褙子。乌发披在肩头,她托腮坐在圆花窗的正中间,窗外雕花廊檐下,她眼中的芭蕉随风而摆。

就如同画中九天之上的美景。

但此刻不在九霄云外,不在回忆之中,不在梦里。

只在他眼底。

陆慎如就坐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地看着,眸色不由自主地温软了下来。

只是风吹动雕花窗扇,他见她默然抬起手来,轻轻拭去眼角。

男人心下一停,顿住。

他想说她眼睛不好,不要落泪,但这话没说出口。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扰,半晌,见她慢慢恢复过来,才缓缓松了一气。

嫁给他,不要郁郁寡欢。

第22章

晚间吃过饭, 陆慎如去了一趟外书房。

杜泠静见秋霖皱着眉,看着侯府的两个小丫鬟盈壁和香溢忙来忙去,收拾着房内房外, 她倒不知道做什么。

杜泠静看过去,见秋霖走过来低声道, “侯爷不禁给姑娘准备了嫁衣, 连四季衣裳都备齐了置放在梨花木的柜子里,侯府的针线上可真是厉害,不用量身就能给姑娘做衣,倒显得我们无用了……”

经年做衣的老人是有这个手艺的, 不以手量只以眼丈,也能几近精确。

这里是永定侯府, 杜泠静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侯府针线上赶制衣裳这么快,她同那人拢共才定下婚事多久,衣裳都制好了, 只等着她嫁进来了。

是圣旨赐婚, 事前没人能料到她会嫁给那位侯爷, 连他自己都说是圣意,却也难违。

可杜泠静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的感觉。

她一时说不清, 这会便没再同秋霖细论下去,只觉自己从昨夜到今夜, 一整日了,脑中混沌错乱,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叫了秋霖。

“帮我取一本先前没修完的书来。”

修书以静心。

秋霖得了吩咐高兴了起来,姑娘修书便同她在修书似得, 心都落地回了熟悉的地方。

然而秋霖取来了书,顺道将杜泠静平素修书用的灯也取来,点了两次没点亮,才忽的想起来,这灯前几日突然坏了。

“还是点不起来吗?”

杜泠静亲手拿了过来,她试着去点了一下,这灯仿佛是给她面子一般,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可还没等火苗旺起来,倏然灭了去。

之后再点,都不再亮了。

恰侯府的两个小丫鬟退了下去,房内安静了一时。

秋霖见姑娘神色都落了下来,往旁边寻了寻,拿起侯府备下的灯瞧了一眼。

“姑娘你看,侯府的灯正是那西安老师傅的手艺!”

是蒋竹修跟随学习了一整日的那位西安匠人师傅,亲手做的灯。

但却不是他留给她的灯。

杜泠静沉默着最后又点了一遍莫名灭掉的旧灯,没亮。

人走如灯灭。

连她,在他走后才三年,就嫁了人。

杜泠静鼻头酸涩,闭起了眼睛来。

房中灯火幽幽,秋霖见不得姑娘这般,忙道。

“姑娘忘了?家里还有先前六爷送来的,三爷生前亲手做的好多灯,我这就让菖蒲亲去跑一趟,都取过来便是!”

这话说得杜泠静睁开了眼睛。

可她迟疑了一下。

这灯并不一易携带,万一损毁在了路上如何是好?

她默然想着,有人恰撩了帘子走了进来。

低低的灯影,将男人本就高峻如岭的身姿,衬得更加挺拔。

他向她们看来,开口道。

“听闻此种灯制法特殊,沿路若颠簸过多,就没有使光不颤不散的奇效了。”

他道,“依我之见,还是不要专程取来的好。”

杜泠静也怕颠簸损坏,舍不得取来。

可这话由他来说,杜泠静看过去。

他连前人的东西,都不让她带在身边吗?

杜泠静垂头看着那盏,怎么都亮不起来的灯。

这灯不知怎么,就在婚前突然坏了,再也点不亮了。

她心头涩意蔓延,小心地捧在手心里,似是在跟秋霖说话,又似不是。

她低声。

“少取几盏来。即便是坏了不能持光也无妨,能点亮便好。”

她说过去,秋霖立时应了一声,这就要下去安排菖蒲回青州。

脚步还没迈出去,听见男人又开了口。

陆慎如看向书案前捧着灯的人,她双手托着,低头看着。

偌大的房间,她什么旁的都看不到,眼里就只有那盏灭了的灯。

他不禁道,“你眼睛本就易酸疼,若那灯不能持光,又同寻常灯有什么区别?会坏你眼睛的。”

杜泠静一怔,陆慎如只看着她。

下一息,她突然道了一句。

“家夫亲手做的灯,无论怎样,都不会坏我的眼睛。”

话音落地,仿佛整个房中的灯火都要沉沉地灭了下去。

陆慎如看着身前的人绷紧了一张脸,手里捧着灯攥得更紧了。

家夫…… 她分明已同他做了夫妻。

男人默然而立。

秋霖吓了一跳,不禁暗暗替姑娘攥了手。

杜泠静也愣了一愣。

她不知自己怎么就突然说了这句。她失言了。

但话说出口,她不可能再收回来。

室内灯火寂暗颤动。

时间似也被灯拉成长长的影子,每一息都漫长至极。

秋霖额上出了细密的汗,心道侯爷若是发火,她无论自己怎样都要护着姑娘。

杜泠静则不禁想起之前,她在他面前就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他们还没成亲,那么此刻他呢?

她不知道。

可男人忽的开了口。

他似是因受伤而沙哑的嗓音,此刻越发低哑。

“我的意思是,蒋解元亲手做的灯不同寻常,眼下只是点不起来而已,可以寻西安制灯匠人来修,娘子看这样行吗?”

秋霖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杜泠静也顿了顿,讶然转头向这位侯爷看去。

男人由着她打量。

只是她目光略一触及他的双眸,就转开移去他锦袍边缘的黑靴上。

他走上前来,走到了她身边,他的指尖抚上她托着灯的手,由下至上的托着她也托着灯。

“我没有旁的意思。”他道,“若是我先前说娘子与蒋解元是前尘往事、合该忘却,惹了娘子一直不快,是我的不是,我给娘子道歉。”

方才言辞“不当”的是杜泠静,道歉的却是这位侯爷。

别说杜泠静,秋霖先暗暗吃了一惊。

杜泠静怔着,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男人叫了秋霖一声,“秋霖先下去吧。”

情况有些复杂,秋霖还不欲走,转头看向自家姑娘。

她见姑娘没出声,却也没反对,竟是默认了。

秋霖看向那位侯爷,又看向自家姑娘,来回看了好几遍,只能下去。

她一走,房中的灯火便只照着桌案边的两个人,光线在两人间半明半暗,穿梭来回。

他掌心的温度和三郎完全是冰火两重。

杜泠静从前总会用汤婆子暖热自己的手,去给三郎暖手。三郎不让,说天冷了手凉是寻常,不许她暖,让她自己给自己暖好便是。

而眼下,她的手指被他烫得发慌,却也暖起她发凉的手。

她想到自己方才那句“家夫”。

三郎不是,他才是。

她抿了唇,又开口。

“是我失言了。”

火光照着她长眉蹙起,她眸中迷茫之色似浓雾涌起。

但不似先前说起“家夫”时那冷淡的神色,她眸色疲惫中透着几分歉意。

陆慎如轻轻摩挲了她的手指。

“无妨。只是别让人去取了,我们找人来修,好不好?”

他说过去,细细看着她的眉目,这一次,见她怔忪片刻后,缓缓点了头。

“也好。”

陆慎如叫崇安取走了灯,她一路看着那灯被拿走,却也没再多言。

他深深吸了一气,又缓缓叹出来,只悄然看着她。

原来是吃软不吃硬,她来不得半点强硬。

相反,她若是不小心伤了他,却会愧疚。

也好。

……

晚间杜泠静只能暂用侯府的灯,修补了半个时辰的古书。

那位侯爷没走,崇安给他搬来一沓册子,他在另一边的桌边陪着她看了半个时辰。

只是半个时辰一到,杜泠静眼睛稍稍有些发热,他就起身走过来,帮她吹了灯。

时间确实不早了,小丫鬟端了水给二人洗漱。

今晚并没有嬷嬷来点香,可坐到床边,杜泠静不由地就想起了昨晚。

彼时他说,“等你准备好不迟。”

这个准备,该是多久?

正想着,他坐了过来,替她解了衣带。

丫鬟立时全退了下去,杜泠静脊背微绷。

他低声,“只是休歇。”

她下意识想要推拒,可一想到自己方才言语不当,这位侯爷反而耐着性子跟她道歉,想要推拒的手便伸不出。

她半闭了眼睛,由着他帮她轻轻解了外面层层衣裳,到最后胸前的肚兜,他停了下来。

床边剩下的一盏小灯,光线柔和地照着她半边侧脸。

她羽睫拉出长而翘的阴影细线,映在秀挺的鼻梁上,此时此刻是难得一见的“乖巧”。

陆慎如掠过小衣边缘,紧贴着握着她的腰,将她抱到了床榻里面,然后径直拢进了怀里。

赤着的后背贴到了他滚烫的前胸,肌肤相贴的瞬间,她不禁轻颤。

他也忍不住顿了顿。

他想让她慢慢适应他。但又想她会否推拒这样紧密的距离。

却没有。

倒是男人自己哑了声,也只好道。

“睡吧,明日还要进宫。”

……

杜泠静醒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旁边的净房里有淅淅沥沥清洗的水声。

不时男人走了出来,换了一身干净新裤,额前落下两缕滴着水的碎发,赤着上半身走过来。

他见她醒了拿来衣裳,他似要帮她穿衣,这次杜泠静提前拿在手里自己穿了。

两人不便耽搁,吃过饭就进了宫里。

皇上在御书房见了他们,只不过他们到的时候,皇上另有事在身,只有陆怀如在。

一母同胞的姐姐,年长陆慎如也五岁,今岁正值而立,杜泠静却见贵妃面容虽年轻,但坐在金丝楠木打造的桌椅上首,丝毫不觉违和。

杜泠静不甚清楚她的性子,同那位侯爷又有几分相像。

但她隐约记得从前在京城时,听过她的传闻。

传闻永定侯府的嫡长女陆怀如,曾得不止一位僧道批命,道是她命格不同寻常,乃是母仪天下之命。

那会杜泠静尚年幼,而这位侯府大小姐正是初嫁之年。

连他父亲都说过,因着命格缘故,先皇一众皇子,都有意娶得陆怀如为王妃。

先皇并未指婚,但陆氏却很快给女儿定了一桩婚事。

不是皇子储君,只是陆氏麾下一位籍籍无名的年轻将军。

可谁都没想到,弘启十四年,陆氏惨遭折损的那年,陆怀如进到殷王府邸,做了已经迎娶王妃的殷王侧室。

再后来,殷王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继承大统,彼时只是王爷侧室的陆怀如,在生下慧王之后直封贵妃。

皇上太子突发疾病而亡,原配王皇后至此重病,陆贵妃当年被批那母仪天下的命格一下就被人讨论了起来。民间更是不少信于此道的人,认为陆贵妃命格如此,慧王日后续继位已是注定。

杜泠静不知这位贵妃娘娘对自己如何看法,但想来她的事都瞒不过贵妃。

那位侯爷二十有五才娶妻,娶了她这样的妻,贵妃娘娘难说能心悦。

可杜泠静却见贵妃当先赏赐了一堆东西下来,接着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半晌,轻声问了她。

“婚事办的匆促。静娘在侯府可还习惯?惟石若有不周之处,你尽管告诉我,我来训斥他。”

陆贵妃问得小心,杜泠静恍惚了一下。

她眼角瞥见那位侯爷,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泠静只能摇头,客套地道自己,“多谢娘娘关心,算得习惯。”

陆贵妃娘娘似乎不太信,“是这样吗?”

她目光又看了弟弟几眼,“最好如此。”

陆慎如只垂着眼眸坐着饮茶。

没过多久,门外有小太监唱声,皇上到了。

这是杜泠静第一次见到这位帝王。

他只穿了便服,手上戴了两串佛珠时刻拨在手边。

他身形偏瘦,分明是龙椅上的帝王,脸颊、眼窝有些凹陷,使得他细看之下不似中原饱满面相,另有添有几分疲意,略显病态。

杜泠静隐约明白为何文武百官急于立储。

皇上非康健之态,东宫空悬,不是好事。

但皇上说话却缓慢而显得慈和。

他也浅浅问了两人几句,提及杜泠静的父亲杜致礼,皇上长叹了一气,“水火无情。”

他没深言,杜泠静自也不好多语。

当年先帝终于她父亲,提出的新政在先帝朝锐不可当,但到了今上新朝便生了钝意。

眼前这位皇帝不甚认可她父亲的新政,兴许还有个旁的缘故。

当年先皇要立另一位皇子为储君,而她父亲则是先帝提上来,给新君的托孤之臣。

之后新君变成了今上,所谓托孤之臣处境又怎能少了尴尬?

皇上却对这桩婚事颇为满意,“朕又沾了你们的喜气了。”

喜气……在帝王眼中,联姻带来的是平衡朝堂的用意,是喜气,其他皆不值一提。

杜泠静低着头谨言慎行。

只有陆怀如、陆慎如姐弟同他闲谈了一阵。

出宫的时候,皇上也赐了不少东西下来。

宫门一道一道打开,也如进来时高耸入云的城门道道开启。

门内宫阙高殿,孤王嫔妃,门外朱门广厦,贵胄权臣。

这一刻,入京月余的杜泠静这才真正意识到,无论她多么不想进入这片漩涡之地,此时此刻也已经双脚踏入,一时不得离开了。

她看着那高耸的城楼,深吸了一气,又缓缓叹了出来。

但她已太久没来京中,也太久没仔细听过京中的事。

不知是勉楼将她困住,还是她自愿困在勉楼里,外面的事她很多都不知道了。

如同蒋太妃娘娘所言,这世间不独父慈女孝、青梅竹马,也不独书山学海、古今文章。她该有更高阔的人生,才不枉世间一遭。

又或者像是沧大哥说的那样,勉楼之外,地阔天高。

她不知道他们说得高阔,到底是怎样的高阔,但若她还想谋些自由,谋些对自身的掌控,那便不能继续闭起眼睛。

或许往前走,往前看,有他们说的高阔罢。

城中人潮交织,这两日异常混乱的心思,却随着窗外景色略过,一点一点地落定下来。

下晌杜泠静回到府中,便让秋霖把带来的物件都拿出来规整好,又吩咐了阮恭着人回一趟青州,把她之后会用到的笔墨书籍、随身物什都带来,去信吩咐杜氏刊印社的掌柜来一趟京城。

她是一时无法回去了,勉楼却不能荒废。

杜泠静想起自己这趟北上,原本只为了收两本流出来的宋古本,没想到陆陆续续一直有古书流出,这才引得她一路向北,直到京城门外。

若说这月余以来,从收书到给邵伯举续弦,再到突然嫁进侯府,种种事情足够奇怪,那么这些怪异的开端,便是从她一路连收了八本古书北上。

她唤了阮恭,“我记得父亲在京时,有一位交好的举人章先生。”

此人在外城有一间小书铺,是贫寒书生最爱流连之处。

后来她回青州,父亲又过世,同这位先生倒不怎么联系了,只有她打发人进京办事,会记着让人往他家中送礼探看一番。

此刻想起来,杜泠静叫了阮恭。

“你去外城走一趟,看看章先生近来如何。顺便帮我问一下,他可晓得京畿一带乃至北直隶,有什么特殊的人大量收过或者卖过宋版书。”

那八本宋书来源都颇为偶然。

若一本偶然也就罢了,本本偶然就未必是偶然了。

会不会,从最开始就有人引她来京呢?

她叫阮恭,“你让章先生帮我仔细打听一下。”

她刚说完,就见那位侯爷走了进来。

陆慎如在外院就听说她在吩咐人将东西都拿出来了,这会见她立在书案前跟阮恭吩咐,眸色都亮了起来。

“吩咐阮管事做什么?他可忙得过来?要不要我给你另派些人手?”

杜泠静看过去,眨了一下眼睛。

“多谢侯爷,那倒不必。我只是让他,去看望父亲的旧友罢了。”

第23章

大婚第三日, 杜泠静回门。

澄清坊杜府门口的巷子里,围了许多来沾喜气的人。

可惜叔父杜致祁自侄女大婚以来,非但没松口气, 反而每日琢磨着自己到底要如何自处:

侄女嫁去了永定侯府,是大喜, 别人想都想不来, 可他却在婚前几日同侄女闹得分了家;而原本与他热络的邵氏如今再无人理会他,至于岳母家中,舅兄险些被打得一命归西,如今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 阖府风云惨淡,岳母万老夫人更是连面都见不到了……

更糟糕的是, 他原本想要借侄女婚事,谋个好缺上任,眼下好了,什么缺都谋不上了。

他自己的事情都闹不清, 自然管不了门外的人。

而原本还能管些事的杜润青彻底病了, 顾家无暇顾及她们, 她便带着她母亲二夫人,赶在姐姐回门前, 去了城外田庄,根本不在府里。

杜济沧虽然没走, 但他只是澄清坊杜家的旁枝,不好抄插手事情。

还是陆慎如带着新婚妻子回门, 到了门前见着人人道喜,吩咐了崇安一声。

崇安立时着人抬出两大筐铜钱来,热热闹闹地散给杜家门前道喜的人。

众人连贺“侯爷大喜”, 杜泠静见男人面上笑意不断,老门房文伯给他亲自开了门。

“侯爷请。”

男人甚是愉悦,杜泠静却听他温声同文伯道。

“文伯当叫我姑爷才是。”

文伯一愣,抬眼看向杜泠静,杜泠静也愣了愣,听见文伯客气改了口。

“姑爷请进。”

杜泠静见身侧的男人眉目越发添了,这才进到了门里。

杜致祁和杜济沧已经在等了,倒是杜泠静看过去,抬了眸。

“湛明回来了?”

叔侄两人旁还跟了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

少年着一身书生布袍,通身干干净净,人细瘦挺立,站在那似春日新出的绿竹。

是杜家的小爷,杜致祁之子杜湛明。

他先前一直在保定的书院读书,杜致祁原本想让他赶在大婚前回来,给姐姐送嫁,不想到底没能赶得及,今日才见到。

杜湛明连忙上前给姐姐和那位侯爷姐夫行礼。

永定侯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士林众人论起这位重权在握的陆侯褒贬不一,湛明每日在书院里都能听人提及,或赞或骂,眼下侯爷竟成了自己姐夫。

但尴尬的是,先前出的一串乱事,他回来路上都听说了。

眼下少年有点无措,不敢抬眼去看那位侯爷,倒是陆慎如让崇安拿了个匣子过来,他接在手中,亲自给了湛明。

“几块程君逢的墨,不知湛明用不用得惯。”

这话说得杜致祁都抬了眼看过来。

程君逢乃是本朝第一制墨大家,他的墨千金难求,这位陆侯抬手就送了几块给还没考中秀才的湛明。

杜湛明也愣了,杜济沧倒及时提醒了他,莫忘了道谢。

杜泠静也看了那墨两眼,又眼角轻轻掠过身侧那位侯爷。

他竟还给湛明备了见面礼。

湛明道了谢,陆慎如问了他几句学上的事,他是武将出身,对湛明所学却不陌生。

“湛明方才提及‘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也’,若是京畿的书院恐不太教这个,看来保定的先生乃是荀学一派主张之人。”

他笑着说了,少年见他神色和悦,言语带笑,连道正是。

“我们先生从前追随过大伯父的新政,认为‘法者,治之端也’,也说‘礼以导其志,法以矫其行’,湛明深以为然!”

他这么说,男人笑了起来,杜济沧也笑眼看向幼弟。

杜泠静更是不禁柔和了目光,轻声问了他。

“你在保定的先生是哪位?”

只是话音未落,杜致祁忽的向儿子训斥了过去。

“你才读几年书,又懂圣贤几分深意?在此卖弄,还不快坐回去!”

杜湛明被父亲一训,连忙不敢再多言地坐去了下首。

厅中原本难得融洽的气氛瞬时一滞。

杜泠静的问话自然不得回复,她刚刚柔和的目光收了回去。

男人见状,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

厅内的气氛莫名压了三分。

湛明低着头不敢说话,杜济沧无奈地看了一眼杜致祁这位叔父,杜致祁也意识到了什么。

分明他才是家中的长辈,但他在这位侯爷姑爷面前,又岂有说话的份?

他脸皮都不尴不尬地抽搐了起来。

思来想去干脆起了身,“我还有琐事在身,你们坐吧。”

说完径直离开了去。

湛明不知所措起来,还是陆慎如叫了他。

“姐姐方才问你,是哪位先生?”

杜泠静看了他一眼,湛明回了话。

“是廖栩廖先生。先生原也在朝中做过官,但后来辞官来了我们书院教书。”

廖栩。

杜泠静记得此人。

他高中进士那年,恰是父亲主持春闱会试,进士们无不是天子门生,但廖栩却更敬他父亲为师,父亲也招他来过家中几回。

彼时杜泠静尚年幼,只记得廖栩每次来,都要给她从隆福寺门前,带一封燎花糖。

燎花糖是鲁式点心,又打了孔府家点的旗号,卖得甚是火热,杜泠静吃得惯也喜欢,但时常买不上。

可廖先生总能买上,进了门就招她过来,往她袖中塞来。

每次塞来的点心,都还热乎着。

“小静娘快趁热吃!”

……

后来父亲新政流离,他被人攻讦调去了两广多年,原来如今到了保定教书。

杜泠静不禁问,“廖先生可还好?”

杜泠静记得他年轻的时候便体态圆滚,父亲说他最会琢磨些美食佳肴,十余年不见不知是否圆润依旧。

湛明说好,但迟疑了一下,“只是先生不见小半月了。”

杜泠静挑眉,杜济沧问过来,“先生怎么会不见?”

湛明说最初先生只是跟书院山长请了数日的假,“谁知自那就再没回来。”

陆慎如闻言一默,旋即他开口。

“是和扈氏兄妹一起不见的吗?”

和邵伯举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扈廷澜和扈亭君兄妹。

杜泠静正了神色。

湛明摇头说不是,“但廖先生和扈家大哥确实相识,两人还时常通信。”

他道,目光看向杜济沧和陆慎如,最后落到杜泠静脸上。

“大姐勿怪,湛明之所以迟了日子,正是因为书院还丢了另一位先生和两名学子。山长怀疑与扈氏兄妹的失踪有关,一直分派我们在各地寻找。”

杜致祁派人叫他回家时,他正在外地寻人,这一来一回才耽误了工夫。

“那可有寻到人?”杜泠静问。

湛明摇头,“暂时还没有。”

杜泠静也一直在派人找扈氏兄妹,但也没有消息,前后算着,人已不见两月有余。

她不禁向身边的男人看去。

彼时她散布邵氏谋害扈家兄妹一事,一夜之间就能风浪四起,正是这位侯爷的功劳。

若是谁最不想看到邵伯举春风得意,也就是他了。

她目光刚落到男人身上,他就明白她的意思。

他跟她摇头,“我此处也没有消息。”

这么多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杜泠静抿唇沉默,杜济沧又问起湛明来。

“你们书院的人都去找了?”

湛明说是,“朝廷的人手都在真定保定一带找,最开始来的人多,但总也找不到就撤回了些。山长这才让我们都出去找,还来了不少听闻此事的旁的人,也来帮衬。”

他说着想到了什么,连忙跟杜泠静道。

“蒋六哥也在!山长见六哥认识我,还把我同六哥分在了一处!”

蒋六郎,蒋枫川。

三郎的弟弟。

他并非三郎一母同胞的兄弟,而是族中的弃儿。三郎爹娘将他领回家认作养子。

元曲有一句: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

蒋枫川。

他是三郎亲自带回家的,名字也是三郎专门照着辈分取给他的。

两兄弟宛如亲生手足。

三郎过世之后,六郎便由族里做主,正式过继给了三郎爹娘,代替三郎孝敬父母,承欢膝下。

但城中莫名流起传言,道六郎要代替哥哥迎娶嫂子过门。

杜蒋两家都是体面的读书人家,杜家的姑娘也不是非嫁不可,这种“兄终弟及”的事做不来。

更不要说杜泠静心里,只有三郎一人,再无旁人。

三郎过世一年之后,蒋家就把六郎打发出门游学避嫌,杜泠静有两年没见过六郎了。

她听六郎也在保定,意外了一下。

“六郎怎么在?”她问湛明,“他识得你?”

湛明道识得,“蒋六哥甚是照顾弟弟,我同他连番道谢,六哥却说我们是一家人,不当说两家话。”

确实是六郎会说的话,杜泠静暗道。

她刚想再问一句六郎如何情形,却听见沧大哥低咳了两声。

这一咳,姐弟二人都回过了神来。

湛明看着上首的姐夫,不是蒋家三哥,而是永定侯爷,连忙闭起了嘴来。

杜泠静也愣了一下,转头向男人看去,以为他或许会不快,不想他仍旧神色和悦,见她看来问了一句。

“六郎是一直在外游学吗?”

又温声同她道,“若是哪日到了京城,让他来咱们府里小住几日。”

杜济沧和杜湛明都安静着没有言语。

杜泠静当然不会让蒋家人去侯府住,但见这位侯爷能客气到如此程度,她还是不免意外。

那日她心绪低沉,莫名失言刺了他一句,他没恼怒反而向她道歉;今日提及六郎,湛明还说六郎道两家本是一家,他也无有不快,反而欲请六郎来侯府小住。

杜泠静多看了他一眼,道不用了。

“他游学多年,自有去处。”

说完,揭过蒋六郎这茬,不再多言。

众人又说起扈家兄妹和廖先生等人失踪的事。

待从澄清坊回侯府,杜泠静想到扈亭君家中孩子还小,她却撇下孩子不见了,心中暗暗着急。

之前她在邵伯举欲娶她时,将此事捅出来,对她自己而言当然是要挣脱邵氏,而对于亭君兄妹,有朝中人关注,他们兄妹应该能很快现身。

谁知这许多日过去,竟还没有出现。

反而她打破了邵伯举的计划,又嫁给了这位永定侯。

邵伯举失措之下说不定要变本加厉,会否对扈氏兄妹更加不利?

杜泠静暗觉不好。

她正想着,一旁人开了口。

“暂时没有消息,未必不是好消息。”

他提及侯府的幕僚余葛,“我会让余先生多加留意此事,一有消息立刻告诉你,别太担心了。”

他又猜到了她的想法,还让侯府的幕僚替她留意。

她眼下的人手还太有限,能做的事也仅限于书楼,她只能领了他的情。

晚间,她在他从外院回来之前就歇下了。

他倒也没耽搁,亦早些歇了。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去上了朝。

杜泠静醒来之后,略略洗漱用了饭,就叫了秋霖。

“侯府每日分派事宜是在何处?”

似永定侯府这等深宅大院,仆从比主子多得多,偌大的侯府诸多琐事,陆慎如是不可能分神打理的。

他先前一直没娶妻,也没听说府里有妾室,中馈事宜约莫是宗总管在打理。

秋霖问她,“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侯府没有女主人多年,也照样运转。

她问去,见姑娘眼帘垂着,低声道了一句。

“以后改口叫夫人吧。”

秋霖一讶。

杜泠静只道,“这等公侯伯爵之家娶妻,难道是只娶个摆件回家?该做的事是要做的。”

秋霖默了一默,她说再过一刻钟,管事们就会到理事的厅里分派事宜,仆从们也往那处去。

杜泠静闻言便起了身,换了一身衣裳,往理事厅去了。

……

今日朝中,无非也是雍王一派催促立储的陈词滥调,皇上都不理会,陆慎如也懒得放在心上。

他下朝便回了家。

照着从前脚步只会转去外院书房,但今日是他大婚之后第一次下朝。

男人边往内院走,边问崇安。

“夫人这会在做什么?若是修书修得久了,秋霖他们不提醒,你们也是要提醒的。”

崇安愣了一愣,心道夫人什么时候修书了,侯爷是做梦了吗?

他不禁道,“夫人在理事厅理事呢。”

陆慎如脚步一顿。

“你再说一遍?”

崇安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哽了一下才又道。

“侯爷,夫人一早就去了理事厅,一直在那处还没回来。”

男人脚步彻底顿住了。

他以为,以她成婚时那般的不情愿,这两日能开始打理起来她自己勉楼,就已经很好了。

但她竟然在替他打理府里的事?

男人脚步直转到了理事厅外。

隔着花格窗,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厅中上首的人。

她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暗纹对襟褙子,梳起的发髻上只簪了两朵珠花。

陆慎如讶异地看着,一时间还有些难以相信。

她正襟坐在最上,一张脸正肃着,听着管事同下面的仆从分派事宜。

看起来,真像是那么回事。

只是下面的回事太碎了,连后院什么花树要修,哪间房舍要换瓦,侯府准备再采买几个丫鬟小厮进府做事,每人做几件衣裳……桩桩件件都在厅里说来。

事情细碎的令人耳边发嗡。

男人不敢相信她能一直仔细听着这些细碎杂事?

她在青州,在勉楼是没这些事的。

他想着,不禁仔细向她脸上看去。

她脸色仍正着,像是真的在听,但他细看她的眼睛,他试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掠过厅中的管事小厮丫鬟婆子,她目光落在了院中的秋海棠上。

陆慎如再忍不住,低声笑出了声来。

崇安不知道侯爷在笑什么,却见男人已大步走了过去。

厅里。

杜泠静神思早飞走了。

侯府的琐事多得委实超出想象,仿佛书里的小字都飞出来,变成蚊子绕在她耳边。

她悄悄看着庭院中的秋海棠,试着放空些许。

既然来了,总还是要听完的。她想。

然而这时,厅里人忽的全都站了起来。

众人纷纷行礼。

“侯爷。”

杜泠静还未来得及收回神思,男人从众人间大步掠过,眸色含笑地向她径直走了过来。

第24章

杜泠静还未来得及收回神思, 男人已从众人间大步掠过,径直向她走了过来。

她讶然,也要起身行礼, 只是还没站起身来,他就按住了她的手, 坐到了她身侧。

“侯爷怎么来了?”她问。

他眉眼悦然, “没什么事,我陪你坐会。”

杜泠静有点闹不清状况,见他只就这么坐着,既没什么要问她, 也没什么要问管事。

她也只好继续随他坐着。

陆慎如却把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她手下初初略有些僵, 慢慢倒也放松软了下来。

这间侯府管事们的议事厅,他甚少前来,连宗大总管非府内要事也不太来。

他看着身边的人,想到她看着正襟危坐, 目光却落在了庭院里的秋海棠上, 就不免想笑。

她竟能来替他做事?还有模有样地……

只是来都来了, 他若是径直将她带走,下面的人说不准要猜疑夫人无有掌家之权, 有损她侯夫人的体面。

此刻一众管事与仆从,果然都偷偷向上打量来。

他们只见侯爷满面悦色, 手心里握着夫人的手,夫人仍旧那般坐着, 倒是侯爷见他们停了停,道了一句。

“夫人听着呢,继续说。”

众人连忙收了偷偷打量的目光。然而方才细细碎碎说得那些日常的琐事, 夫人愿意听也就罢了,但他们怎敢用这些碎事耽误侯爷的时间。

当下几个管事相互一对眼神,便让下面的仆从只捡紧要的事来说。

不到半刻钟,絮絮叨叨回了半晌的事,竟结束了。

下面的人要退出议事厅去,杜泠静还没回过神来。

这么快?

她眨了眨眼睛,见厅里人全都退尽了,她不由转头看向身边的这位侯爷。

男人跟她弯了眼睛,“坐累了吗?我们出去走走。”

杜泠静点点头,随着他一道往外走。

他牵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她也只能由了他。只是走到庭院里那株秋海棠旁边,他脚下一停,忽的轻声问了她一句。

“这株海棠开得不错,要不要移到我们院中去?”

杜泠静愣了一下,不晓得他怎么突然提议此事,但一想到自己方才看似在听事,实则出神在看花,多少有点尴尬。

“呃……不用了吧。”

谁知他却笑了起来,握住她的手微用了一下力。

“不妨事,只要你喜欢就好。”

他说着就叫了身后随从,一会就把花移过去。

杜泠静有种奇怪的猜测,她猜测他不会是知道她方才在偷偷走神看花了吧?

但她在看花,连下面的管事仆从都没察觉,他怎么能知道呢?

她想不透,他也没多言,只拉着她的手一路往后面的园子里去。

永定侯府所在的积庆坊,绕着皇城西北角,因紧邻着皇城、太平仓、护国寺,住得无不是达官显贵。饶是如此,永定侯府一门的府邸,也占了太平仓以南的积庆坊小半的街巷。

从前的永定侯府人丁兴旺,只看侯府层层道道的门庭宅院就能瞧出一二。

然而自弘启十四年那战之后,永定侯府元气大伤,不仅嫡枝侯爵府邸,连同族旁枝也都损伤过半。

至于嫡枝,杜泠静看着偌大的侯府,竟只剩下陆慎如一人了。

他牵着她一路往里走。

一连路过两处阔大宅院都落了锁,他低声道了一句,“这是我二叔、三叔家的院子。”

此间已经无人了。

大婚第一日,他带她去祠堂,杜泠静见他祖父老永定侯爷的牌位之下,三个儿子牌位俱在,陆慎如父亲的牌位旁还有他母亲的牌位,已过世多年,两位婶娘虽尚在,却未留在京中,约莫在乡下老家寡居。

偌大的侯府轰然坍塌过半,只剩下他一人守着丹书铁券的侯门,也守着王朝西北的边疆。

侯府没什么人了,但他身后还有二十万永定军,都要靠他一人撑住。

这会他指着前面一间门扉重新修饰过的小院跟她道。

“这里也没人住,但这是娘娘的院子,每岁还是要翻新的。”

杜泠静看过去,见院落不大,里面建了一座江南常见的小楼,确实是翻新过来,处处精致。只是无人居住,冷清之感还是难免。

杜泠静不禁默然看了男人一眼。

二十万永定军要他一力担住,而深宫里的贵妃和慧王,也要他双手扶持……

他回过身来,杜泠静见他眉目见不知哪里来的悦色迟迟不减,同她柔声道。

“侯府的花园,是从前工部照着宫里的花园督建的,颇有几分风趣,过去看看?”

然而杜泠静还未及表态,崇平从后而来。

“侯爷,几位幕僚先生有事求见。”

男人脚步顿住,杜泠静见他面中悦色浅消三分,他没立刻应崇平,只向她问来。

“你去花园转转,我去去就来,好不好?”

杜泠静对侯府的宅邸花园,其实兴致不大,但他此刻问来,她莫名点了头。

“好。”

他墨色的眼瞳在日光中闪烁,目光在她面上多落了几息,杜泠静被他看得略有几分不自在了,他才迟迟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他同崇平去了,留了崇安引她往花园里走。

秋霖也跟了上来,先是给她擦了擦方才被人握着的手,杜泠静看了她一眼,她小声嘀咕。

“侯爷可真够粘人的。”

“……”杜泠静有点尴尬。

她示意秋霖不要再胡言,跟着崇安往里面走去。

不想走了没多远,突然从草丛里扑棱出来几只白鹅。

杜泠静定睛看去,是湖州太湖鹅,脖颈高长,通身雪白,姿态优雅。只是眼神颇为锐利。

杜泠静正想着,曾见有人游记中记载,道此鹅比犬类不次,夜间有驱贼之能,思绪要掠到这儿,竟见几只大鹅朝着她们就扑了过来。

秋霖倒吸一气,连忙护着杜泠静往一旁撤去。

崇安也没想到这些鹅如此大胆。

侯爷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宝贝,这几只不知好歹的大鹅竟敢生扑。

他连忙拿了刀鞘就打上去,不想花园常无人来,这群大鹅只当自己是主,为首地竟跟崇安斗了起来。

崇安又不好当着夫人的面真的抽刀,只能用刀鞘与大鹅互斗,鹅毛飞天,一时间有来有回。

秋霖忍不住笑出声来。

杜泠静也忍俊不禁。

但秋霖还是怕祸及自家姑娘,护着杜泠静往另一边走去。

两人走了几步,便见旁边树木掩映之间,有几座紧邻着正院不远的小院。

秋霖眨了眨,不由地就道了一句。

“明面上没听说侯爷有妾室,但会否有其他尚没名分的侍妾之类?”

杜泠静嫁进府里没几日,倒也没见那位侯爷叫女子来给她奉茶。

她说不知道,秋霖却瞧着那几间非常适合安置侍妾的院子,小声道。

“夫人可还记得外面的传言?”她眨着眼睛,“秉烛楼里的鞑靼歌姬这几年不见了,外面的人都说她入了侯爷的后院。”

杜泠静记得这传闻,传闻里的胡姬就在他的后院里,他甚是宠爱,胡姬已为他诞下三子两女……杜泠静念及此,不由想起了初听传闻那日,她做的那个混乱的梦。

梦里的胡姬他确实宠爱,可天旋地转之间,胡姬竟然变成了她。

杜泠静一怔,听见崇安不知何时赶走了大鹅走了过来,当下扑哧笑了一声。

秋霖自觉自己声音已经够小了,却还是被崇安听到,甚是尴尬,但她干脆问去。

“安侍卫,传闻可是真的吗?若侯爷有姬妾,或是真有胡姬已为侯爷开枝散叶,该告诉夫人才是。”

这话直问得崇安更要笑,但一抬头,只见侯爷回来了。

崇安不敢明笑,但见侯爷闭了闭眼睛,显然是听到了秋霖的话,他更想笑却又不敢笑,只能绷嘴拼命憋在胸口里。

秋霖看见侯爷过来,也连忙绷紧了嘴巴。

杜泠静亦觉尴尬,好像是她在疑问一样。

但偏偏他就向她看来。

他一时没开口,只眸光定定看着她向她走来。

崇安示意秋霖退去一旁,此间只剩下他与她两人。

风吹着小池塘上的秋水浮起涟漪,将水面上的湿气吹拂到两人轻飘的衣带之间。

杜泠静尴尬地眼观鼻鼻观心地,避着他的目光,他则一直走到她身前,近到与她脚尖几近相触、交错着呼吸可闻的地方。

他似是无奈地侧了侧头,在她耳边。

“泉泉,”他叫她,“我没有妾室,也没有通房。”

他说着轻轻叹了一气,“更没有什么鞑靼的公主或者歌姬,给我生过孩子。”

“……”

杜泠静已经尴尬地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

实是怪秋霖好奇心太重。

她只能低声,“我知道。”

他却道,“我只有你。”

杜泠静倏然想起了大婚那日,他同她未成的圆房。

而他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思量,他只轻声道。

“我等你。”

细细的小风吹不散,胶在了两人之间的水上湿气。

杜泠静心跳微快,人怔在了那里。

男人却抛掉了方才传闻引发的尴尬和无奈,又牵了她的手,笑着指了池塘后面的太湖石堆砌的假山。

“我们往上面走走,自那可见坊外的宫城一角与护城河,景色甚好。”

她还有些发怔,细长的羽睫轻扇,虽然愣着,却并非那等紧张紧绷的神色。

男人悄然瞧着,已握着她的手走到了假山最高处的六角亭下。

风自皇城边簌簌而来。

他转头看着身侧的人,和整座侯府宅邸,嘴角越发翘起来。

此间只有他与她,再无旁人。

*

京城分明入了深秋,但积庆坊永定侯府却春风拂面。

陆侯自娶妻之后春风得意,整个京城都能瞧得出来。

数月前有人曾当着皇上的面,参了陕西都司一本。

陕西都司尽是永定军出身,陆侯自己的人,有人参本指陕西都司肆意扩张军田,强占百姓田亩,屯归将领私下所有,道朝廷应该严查严惩。

此事一出,便有雍王一派的人陆续上奏要求严查,顺便将永定军全拉下水去,明里暗里攻击永定侯府纵兵欺压百姓,永定侯陆慎如拥兵过重,理应重削。

侯府如何皇上没理会,但今岁春日干旱,各地用粮短缺,皇上只得下令严查陕西屯田一事。

不想几月过去,还真就查出了结果。

陕西一带确有人欺压百姓、囤积田亩、偷漏粮税。

可不是陕西都司,不是永定军,更不是那位陆侯,而是封地在陕西的几位藩王宗亲。

这下莫说参奏的人尴尬,而是这些人全都紧张了起来。

没抓到陆氏的把柄,反而因污蔑而把把柄直接交到了陆侯手里。

这要照着之前,侯爷势必趁机将这些往他身上泼脏水的人,一并连根拔起,轻的罢官逐出京城,重的抄家流放不是没有。

但今次,春风满面的陆侯听闻,也只是在朝上笑了笑,不久放出话去。

他道宽柔以教,不报无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就这么轻飘抬手放过了,一场腥风血雨在这三句话里消散于无形。

他这般宽和,竟弄得一众文臣不知所措了好些日。

朝堂也连带着平和了好些日。

皇上特特赏了永定侯府诸多金银物什,自不必提。

杜泠静也渐渐回归了自己的事里。

那位侯爷让她不必再去理事厅,而是吩咐管事半月来同她禀报一番府中紧要之时,诸如各府往来人事等等。

杜泠静暗道这般确实省了她许多事,她对侯府中馈大权并没什么心思,但管事捡紧要说来,倒能帮她尽快将京城乃至整个朝堂的关系梳理一遍,做到心中有数。

她应下来。

但阮恭来跟她说了件事。

她先前想到自己是被八本宋代古本,一路引到京城门外的,便让阮恭去寻父亲从前的旧友,外城开书肆的章先生打听,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古怪。

不排除她可能是一路被人引上京城。

可阮恭来回,说章先生前些日道是出门一趟,“至今还未返回,书肆也关了门。”

杜泠静挑眉。

她莫名想到扈家兄妹失踪之后,小弟湛明说还有其他人也不见了,就比如廖栩廖先生。

不管是扈氏兄妹,还是廖栩廖先生,都与她认识,而邵伯举先前,正是想要通过万老夫人和她叔父,强行定下与她的亲事……

杜泠静念及此,让阮恭再去打听书肆章先生又去了何处,然后另外提了几人,都是父亲生前旧友或者学生,“你让人去这些人家中都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阮恭正了神色,连忙领命去了。

日子滑入了深秋,菖蒲往青州打了个来回,眼下回到了侯府,把杜氏刊印社的赵掌柜一并带了回来。

艾叶替他们算了日子,原本昨日就该到,但到了今日下晌才进京。

杜泠静问了一句,“路上可还太平?”

菖蒲连道太平,但指了赵掌柜,“掌柜的昨日,非要去看侯府在城外那座高楼,这才绕道耽搁了半晌。”

赵掌柜是个圆头圆脑的商人做派,进了侯府先是不住打量,这会跟杜泠静行了礼,连道。

“没想到姑娘出门一趟,竟嫁到了永定侯府来,侯门气象果然不同寻常,小人也是见识了。”

他说着,还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放了块羊脂玉牌的匣子,是给姑娘的新婚之礼。

秋霖无语,但还是替杜泠静收下了,这会那赵掌柜又道。

“姑娘让小人进京,可是要在京中再立勉楼。”

他说着眸光亮了起来,“小人昨日去看了侯府那座高楼,听闻那竟是侯爷给您的聘礼。呀,咱们勉楼同印社,往后还不得成北方第一藏书楼?!”

秋霖见他这副眼皮浅的样子,简直翻白眼。

杜泠静倒是不生气,只是同赵掌柜道。

“那到底是侯府的楼,我不便用。我让你进京,只是想在京中另开印社,用不着买楼,莫要惦记旁的了。”

赵掌柜一听,脊背都垮了下来。

“侯爷这么看重姑娘,以如此贵重的楼宇相赠,姑娘真不用吗?”

杜泠静还没开口,秋霖终于忍不住了。

“三爷从前待你薄吗?你张口闭口只剩侯门。”

赵掌柜被她这一问,皱巴着脸低了头去。

杜泠静默了默,倒是想起什么,问了赵掌柜和菖蒲。

“你们来时可路过保定?”

菖蒲点头说在保定宿了一晚,杜泠静问起保定找人之事,菖蒲说暂没听闻寻到。

杜泠静只得点头,又问,“那你们可见到六郎了?”

赵掌柜说见到了,“恰蒋家托小人给蒋六爷送些用度过去,便同六爷见了一面。”

杜泠静闻言示意他说来,他道蒋枫川确实在保定帮忙寻人。

“六爷说,书院走丢的几人,恰都同三爷相识,眼下都不知去了何处。”

杜泠静顿了顿。

“都同三郎认识?”

赵掌柜说是。

“您也知道,三爷的事,六爷没有不放在心上的。哪怕三爷已逝,六爷道也会替三爷寻人,待寻到了人告知三爷,三爷在天上便不会担心了。”

他复述蒋六郎的话,杜泠静却沉默了下来,目光向着书案上的宋版书看过去。

六郎是族里的弃子,他生父与爹娘宗族闹掰一走了之,生母也不知去向,在乡下吃百家饭长大。

三郎某次返乡时,见他偷吃村人的烙饼被赶了出来,大冬天里破衣烂衫,连双鞋都没有,便把他捡回了家里。

三郎母亲亦病弱,夫妻二人只有三郎一个孩子,便把这个弃儿留了下来,认了养子。

六郎比三郎小两岁,但因着自幼吃不饱穿不暖,像差了四五岁的样子。

他每日跟在三郎身边,三郎给他起了名字,给他开了院子,亲自带着他一起读书。

三郎十六岁高中解元那年,蒋氏还没来得及庆贺,六郎就满城地奔走大喊。

“我哥!我哥中了秋闱榜首!我哥是解元了!”

他喊得恨不能满城的人都知道,他哥哥成了解元,闹得三郎都好笑又无奈。

只是那年的解元,消耗了三郎太多的精气神,次年的春闱没能参加,本想着养好身体慢慢来,可身子总也养不好,他只能待到春闱时,遥遥看向北面的无限春光,独自坐在寂静的书房里。

六郎知道他的心思,铆足了劲头去考举人。

他说只要他能考中举人,次年开春之后,“我就是背,也把我哥背去京城里去,到时候我们兄弟二人同在考场之内,也好有个照应。”

他说到做到,殷佑七年还真就中了举。

虽只是倒数的名次,却高兴得似三郎已经进了春闱的考场里。

他被座师留在济南,去一连写了五封信给三郎,催促他赶紧准备行装,待到他从济南回来,他们兄弟年前就启程进京。

三郎也开怀得不行。

他却只是写了七八封信,给从前的旧友同年,希望他们能看在与他的旧日情谊上,日后多帮衬帮衬他的弟弟。

但那年,他只来得及给六郎回了一封简短的信,让他安心留在济南读书,就撒手了人寰。

六郎听闻丧讯赶回来的时候,连发髻都是散的。

彼时整个蒋氏阖族悲痛,人人在灵堂前垂泪,他则站在灵堂外面,一字一顿地问。

“我哥为什么会死?”

三郎的病已延续多年,他难以长寿众人都心有预料。

但他只站在灵堂前的大风里问。

“我哥为什么会死?”

他说他们兄弟说好了一起进京春闱的,他好不容易考上了,就差几个月了,就差这几个月了。

他说了,他就是背也要把哥背进京城,背进考场。

“所以我哥到底为什么会死?!”

彼时杜泠静从灵堂里走出来,他看见她,只哑声问。

“嫂子,为什么?”

杜泠静说不清自己那日掉了多少眼泪,更不知要如何劝慰六郎一句。

而六郎默然换上了孝衣,他说,“我要给我哥守孝三年。”

没有弟弟为兄长守重孝的先例,族里让他不要胡闹,三个月足矣。

他只嗤笑,“三个月?我哥就值三个月?”

族里不许,却根本拦不住他,春闱在即,济南来人三催四催叫他进京,他直接不再理会,只把自己关在家中,真替三郎整整守了一整年。

直到次年有传言,提及蒋杜两家兄终弟及的事,蒋父蒋母才硬生生将他推出了家门去。

他还不欲走,只听父母说,“若你有心,就该替你三哥,把他没能走的路走完。”

那天,他说好。

杜泠静在勉楼前见了他。

远远地,看见有人从晨雾里走出来。

他穿了一身三郎最惯穿的竹青色的长袍,牵了那匹她初识三郎时,他骑的白色西域马。

他从晨雾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她立在勉楼门前,忍不住地轻声唤出了口。

“三郎……”

直到他走近,她才看清,默默擦掉眼角的泪。

他则向她辞行,说自己要出去游学了。

她给他另外准备了盘缠,他没要,只问了她一句话。

“我会替三哥去京城考中进士再回来。嫂子,你会等他进士及第吗?”

“会。”

一定会。

可是风从京城高深的宅门大院里吹进来,眼前不再是青州与勉楼,而是永定侯府的宅邸。

杜泠静恍惚了一下。

“六郎……怎么样了?”

赵掌柜说蒋六爷很好,“只是找人累着,消瘦了些,倒同三爷有了几分相像。”

说到这,想起是在侯府,连忙闭了口。

杜泠静又问了一句。

“他说什么旁的了吗?”

赵掌柜抬头看了她一眼。

“六爷确实说了。”

杜泠静不意外。

赵掌柜道,“六爷说,他会亲自进京来看望夫人的。”

杜泠静默了默,风推得门窗吱呀作响。

“知道了。”

说话间,她听见外面通禀,抬头看见侯爷穿着通身墨袍,正自外回来,一眼看见她便笑了起来。

“我给你带了一封燎花糖来。”

杜泠静微顿,厅中其他人也都反应有些滞停。

气氛一扫前些日的春暖,透着些微秋日的凉意。

近来京中都道春光满面的男人,此刻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他面色未动,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自己新婚妻子身上。

不像是出了什么事。

那么,是有什么人要来?

第25章

是有什么人要来?

陆慎如看着他的新婚妻子, 见她目光并没与他对视,倒也不急着问,只面色依旧地落座到了她身侧。

赵掌柜先见着侯府气象就已赞叹不已, 心里想着该给这位侯爷新姑爷请安,但不知能不能见到。

那可是永定侯, 若是放在以前, 他就是倾家荡产打点,也难说能见侯爷一面。

但侯爷竟来了。

他只见男人竟就坐在自家姑娘身侧,给姑娘带来的燎花糖先放一旁,这会径直向他问来。

“赵掌柜?”

赵掌柜惊诧, 高高在上的永定侯,竟然晓得他。

赵掌柜连忙上去跟侯爷行礼, 杜泠静也有些意外他认出了人来,眨眼看了他一眼。

男人敏锐地捉到她的目光,解释了一句杜氏勉楼刊印古书传阅天下,赵掌柜的功劳不算小, “我倒也有所耳闻。”

赵掌柜受宠若惊, 连忙上前逢迎了侯爷好几句, 引得秋霖在旁又翻了白眼。

陆慎如却不在意这些,只问了他。

“约莫路过保定了吧?保定那边情形如何?”

这话和杜泠静问得一样, 而他话锋一顿,看向赵掌柜。

“前些日, 湛明提及蒋家六郎也在保定,赵掌柜可见了?”

他这话问得语气随意, 似是忽然想到就问了过来。

可众人方才正提及蒋家六爷,就在男人到来之前,刚刚打住。

刚打住的话, 竟被他随口一提,续了上来。

连杜泠静都有些惊讶,刚才的话他分明没听见。

赵掌柜则有点不好开口。

三爷已逝,侯爷娶了姑娘,他总不能把蒋家六爷要与姑娘见面的事说出来。

他只道可巧遇上了,至于来京见面的事,他不禁眼珠转动着朝自家姑娘看去。

他见姑娘极轻微地跟他摇了摇头,当即明白道。

“回侯爷,只是与那蒋家六爷偶遇问了句安,便告辞离去。”

是吗?

男人笑而不语。

赵掌柜这才真正感受到这位君侯的威压,只是隐去半句话,竟令他紧张得后背出了汗。

还是姑娘及时开口,让他下去休歇,“你一路过来也累了,去吧。”

赵掌柜不敢再留,急忙告退。房中的人也都退了下去。

房中有种说不出的静谧。

男人没从赵掌柜口中直接得到答案,可看众人神色,也已经知晓了。

但他也自眼角看到了身旁的人,方才跟赵掌柜轻轻摇头示意。

她不想说,他自然也不多问。

只是安静看着她,问她午间都吃了些什么,“若是灶上的厨娘手艺吃腻了,我们可以再多请几人。”

侯府灶房一共八位厨娘,手艺各不相同,杜泠静还没将这八人擅长的菜式都吃过来,自是谈不上腻。

她思绪还陷在六郎同三郎的事情里,简单回了他不用再请人,问,“侯爷这会回来,可有什么事?”

男人跟她摇头道无事,她便道,“那我先去整理些书册,让赵掌柜带走。”

她听他说好,便去了另一侧的书阁。

她在书案前坐了好一阵才觉心下静了静,然后把近来修好的书册理了出来。

她修补古书多年,从父亲还在世时,便一直沉于其中。

最开始只是可惜那些古人古文,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掉,连书页也留不住,便细心修复又誊抄留存。

到了后面,却发现誊抄之事容易,有些残缺的典籍旧书,其中字句断续难辨,无法直接修复誊抄,只有仔细推敲前后,甚至将整篇文章翻看数遍,才能借来古人些微文思之灵,将缺漏的字句填补上去。

这般查漏补缺,好似织布一件精美却残缺的华丽衣衫,每每修补织就完成,从头到尾地翻看一遍,心中有说不出的安静熨帖之感,这么多年的书也算是没有白读。

然后她再挑来合宜的书册文章,交由赵掌柜让印社刊印发行,这些原本就要流逝的古人文章,也就重新在读书人间苏醒过来。

以文会友,连接古人,她也借此支撑勉楼继续收拢藏书,邀客共读。

杜泠静在书阁里一坐,就到了晚上,抬头想看一眼天色,却见有人端了盏灯过来。

“天色暗了,就算点灯,你眼睛也该累了,要不要我帮你按压穴位?”

杜泠静是有点累,但也不好使唤这位侯爷,跟他客气道了谢,叫了艾叶过来把书交给赵掌柜。

男人干脆让人摆了饭,两人用过饭,天已经黑透了。

他没往外书房去,杜泠静倒是看到了那封燎花糖。

下晌他回来时,第一句便提及了这糖,彼时燎花糖的香气还热腾腾地飘散出来。

但眼下,点心已经凉了。

杜泠静走过去拿起来,刚拿到手里,就听见他问了过来。

“想吃些?凉了恐不如热着可口,”他道,“我明日再让人买热的来,这封就算了吧。”

糖是他专程带回来的,却被下晌的事情打断,杜泠静有些不好意思。

她说无妨,解开包裹捏了一小块,低头闻了闻,果然是隆福寺门前那家,她许久没吃过的味道。

她轻咬了一口,陆慎如就看了过来。

他见她一连吃了三口,不由地走到了她身边。室内有丝丝糖点心的甜意悄悄散开。

杜泠静许久没吃过这个味道,不由地多吃了几口。

她不免想起前些日在澄清坊,众人提及廖栩廖先生,她那会就想着廖先生常给她带来隆福寺的燎花糖。

可是那天,她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开口提及。

她承认他确实会猜她心思,但这种事怎么猜得到呢?

她眨了下眼睛,眼帘微掀地向他看了过去。

“侯爷怎么不吃?是平素吃得多了吗?”

她难得有主动问他的时候,陆慎如不禁一愣,向她细看过去,开口便回了她。

“我也只吃过一两次,甜口重了些。但你喜欢,我已吩咐他们随时给你买来。”

说到这又笑道,“或者干脆从那铺子里,请一位点心师傅到府里来,灶上养着便是。”

他一连回了她好几句,杜泠静却看着燎花糖和眼前的男人,心下暗暗一惊。

他果然知道她喜好这一口。

京里不是没有其他铺子卖燎花糖,但她唯独吃得惯隆福寺那一家。

连这一点他都知道。

可是她久未进京,也早就没吃过隆福寺的燎花糖了。

他怎会知晓?

杜泠静一时未言语,捏着糖的手停了停。

房中原本的糖丝香甜,不知被烛火燃掉还是怎样,一瞬间转没了影。

陆慎如但见她捏着糖的手一顿,便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是了,她何曾主动关心过他,方才那一句是警惕、是试探,而他竟一时恍惚,跟她吐露了真言。

只是再睁开眼看她,他直道。

“娘子应该喜爱吧。我前些日,专门让人同杜家老宅里的仆从打听,才晓得娘子喜好这一口。”

“侯爷还打听此事?”她问。

她不信。

陆慎如笑起来,“那是自然。”

他不躲不避,反而看着她的眼睛。

“枕月楼里我与娘子初遇,彼时还不知你姓名,不想圣旨赐婚,将你赐我为妻,我知你不那么愿意,圣意如此,我亦无法推拒。但越是这般,我越该上心才是。”

他说着,嗓音低闷了几分。

“娘子有什么疑问?”

他把杜泠静心里的暗疑看了出来,直接解释给了她,这会来问她为何要疑。

杜泠静顿住。

她总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位陆侯,但他却似乎对她了如指掌。

加之她不过是出青州收书,却莫名其妙地进京嫁给了他。

忽略过程,只从结果来看,她很难不疑。

可是他都解释了来,眼下她还没开口,他又道。

他嗓音越发低了,似闷热夏日降落未落的沉沉的雨。

“泉泉是觉得,蒋解元以外皆是旁人,皆不可信吗?”

“……”

杜泠静咬了咬唇,看着那封他兴致勃勃带回来,却被她放凉了的燎花糖,只能低声道了一句。

“我没有那个意思。”

男人不言语。

陆慎如默然看着他的新婚妻子。

下晌蒋六郎要来的事情,她不想告诉他,晚间他以为她难得主动关心他一句,不想却是她的试探。

难道蒋竹修随口说两句,她也处处警惕疑心?

他见她放下了手里的糖,便拿起帕子给她擦了擦手。

她的手指微凉,略沾了些糖的甜意。

唇角亦然。

下一息,他将人抱了起来。

杜泠静一惊,他则径直将她抱到了桌案上。

他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杜泠静瞬间睁大了眼睛。

他的力道比大婚那日要重。

他抵在她的唇上,鼻尖压住她的鼻翼,他微压着低吻,不过须臾便夺走了她的呼吸。

她呼吸乱了起来。

但陆慎如却以为她乱了的呼吸,比她的提防疏离强上百倍。

他轻轻咬了那唇,她羽睫颤动起来,手下禁不住地抵在了他胸前,他根本不予以理会,直掠她贝齿之下。

她不肯松口。

陆慎如到了此时,反而不再着急。

桌边的灯火轻轻噼啪着,在湿热攀升的气息中摇曳生姿。

他低头细啄,烛火光亮为她唇瓣更添红润。

他一点都不着急,慢慢磨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神思一松。

男人却抓住此时,直掠而入。

她口腔唇舌间的甘露,令他也禁不住迷乱了一瞬。

交叠的呼吸与心跳,如同混合交响的江南丝竹,起起伏伏纠缠交错着,火光亦随着这乐声幽幽晃动。

房外。

秋霖以为自家姑娘同侯爷,也如前几日一样,一人在修书,一人在理事。

她端了茶进入正要给姑娘续些热茶,谁知刚刚撩开门帘,人忽的惊顿在了原地。

她只见姑娘被侯爷抱坐在了桌案之上,侯爷低头,鼻尖细蹭着姑娘的鼻尖,唇齿交叠之间,姑娘呼吸急促连她都能听到。

她愣住,但几息之后,慌忙退出了房门。

艾叶见她脸色奇怪,走上前来问怎么了。

秋霖有点难言。

她看向偌大的侯府,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姑娘确确实实嫁给了侯爷。

她沉默了许久,低了声叫了艾叶。

“给姑娘备水,今夜恐是要用了……”

艾叶也愣了一下,但旋即明白了过来。

……

房中。

杜泠静晃晃不知是何时辰。

今日他的吻全然不似那日,带着些闷闷的执意,她根本无力招架。

而他似也有些难以自控了,眼帘遮下英眸,手向后握在她的腰间,握着她向他怀中靠来。

只是他手下触及她的腰身,刚刚略略使力,杜泠静身形就僵硬了起来。

他只得放柔了唇下的吻,想让她放松舒缓几分,然而杜泠静却觉自己唇下已渐渐有些发凉。

她一双手紧攥。

两人湿热纠缠的呼吸在这一刻中断。

男人定了一定,下一息,她听见他长长叹了一气。

他手下松了她的腰,只握住她的手臂,交缠许久的舌尖也终于离开她的唇,他只低头抵着她的额头。

粗浅不一的呼吸,似被他被他强行稳了下来。

他伸手摩挲着她的脸,最后在她微颤的眼角落下最后一吻,退开了身。

他及时退开了,杜泠静怔住。

他则哑着嗓音,向她看过来。

“日后别再疑我,好不好?”

她都快把试探他的事忘了,此刻听见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他这般口气,似是受了多大的冤屈。

杜泠静还能怎么说,只能跟他点了头,“好。”

他闷闷又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尴尬起来,他才背身进到室内,深吸一气呼了出来,坐饮一整杯凉茶。

晚间。

他仍旧只抱了她入睡。

秋夜的风在窗外呼啸游走,帐内温热融融。

杜泠静莫名没睡着,第一次转了眼眸,悄然看向身侧的男人。

纱帐外的小灯细细映在他鼻梁上,他鼻梁上有两道小疤,看起来深浅不一,不是一次作战留下来的。

她顺着他英挺的鼻梁向下看去,目光不由地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只一眼,她倏然想到晚间那他极长的吻,连忙收回了目光。

房外有夜风吹动芭蕉的声音,房里还残留着糖点的甜香之气。

她想起了燎花糖的事,会否……真是她多想了?

她也说不好。

但她又念及了又一次推迟的圆房,她还能一直让他等下去吗?

*

次日男人早早清洗过,去上了朝。

秋霖见姑娘如常起身,没有任何不适,而昨晚房中也没有要水。

秋霖暗暗惊讶。

昨晚那样的情形,侯爷竟忍住了。

侯爷待姑娘同她料想的,似乎不太一样……

她不由道了一句,“侯爷,倒是颇有些耐性。”

确实。

杜泠静先前便惊讶过,如今看来,能坐到如此高位的君侯,恐都能忍得常人所不能忍。

杜泠静对他实在算不上了解。

她清咳了一声,将此事略了过去。

秋霖伺候她洗漱,但见她唇瓣微有点红肿,拿了药膏出来,给她擦了些许。

杜泠静耳边热了热。

这时阮恭来回了话,道是先前杜泠静让他去寻的老爷生前的学生旧友,但凡在京畿的,他都派人去看了,有了结果。

杜泠静立时收了神思,让他禀来。

他道有几位年纪大的,倒还在家中颐养天年,“但也有两位亦不见了踪影,就是近日。”

杜泠静讶然,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似乎都与父亲有关,包括书院失踪的先生和学生,他们同三郎相熟,正是因为政见相合,都是支持父亲当年新政的人。

她这么一想,想要回一趟澄清坊,去父亲书房里试着寻些东西。

谁料刚出门没多久,竟被人拦了下来。

杜泠静看向车窗外的人。

鹰钩鼻悬在不易相与的面上,邵伍兴跟她开了口。

“陆侯夫人,不知可有闲暇?我兄长有请。”

杜泠静顺着邵伍兴的目光看过去,看到街边河畔,邵伯举正负手立在树下。

崇安皱了眉,示意她若不想去,根本不用理会。

这是永定侯府的车马,只要夫人不愿意,谁人都近不得夫人的身。

但杜泠静想了想,还是下了车来。

街边人潮川流,邵伯举显然比上一此枕月楼一见,明显瘦削了不少,眸光不再笃定着闪着探花郎的光彩,隐有几分疲惫。

他开口便道。

“静娘不欲嫁我,此番嫁了陆侯,他待你可好?”

杜泠静没回他的话,只问,“邵大哥想同我说什么。”

邵伯举笑了笑,“我想请静娘帮我办一件事,只是小事而已。”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目光掠过崇安和侯府一众侍卫,压低了嗓音。

“只不过这件事,是你、我、扈氏兄妹,我们这些旧人之间的事。同陆侯并不相干,我只与你相商。“

第26章

“我们这些旧人之间的事, 同陆侯并不相干,我只与你相商。”

水岸街边,杜泠静闻言不由特看了邵伯举一眼。

邵伯举转身往水中看去, 日头还未高声,淡薄的日光似轻纱铺在水面上, 幽幽随波逐流, 将人眼眸也映的平添几分怅然之意。

杜泠静听见邵伯举道,“我不想再让事情闹大了。不管是我还是扈廷澜,又或是其他人,能有什么好处?不过是让人看到我们手足相残, 借机将我们都拖下水去罢了。”

他没说是什么事。

她看向邵伯举,见邵伯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中收回目光, 投到她身上。

“我知道静娘你也在找人,而你这位新夫君陆侯也一定在找吧。若是你能联系得上他……”

邵伯举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杜泠静晓得他说的是扈家大哥扈廷澜。

她听扈家小妹扈亭君说过,说邵氏家大业大,却容不下三房四房的子弟。自父祖辈的恩怨一直延续到邵伯举这一辈。

他父亲这个庶出的儿子, 因传闻他们的姨娘因争宠气死了嫡母, 被嫡长两房打压, 在族里抬不起头来,无人接济, 度日艰难。邵伯举少时连族学都进不去,他父亲不敢去族里多言, 拿钱打点族学先生,才让他能在窗外跟着听上几句。

冬日里族中其他子弟在学堂里围炉读书, 他则手足开裂地站在门外的雪窝里,一笔一笔颤手写下先生的功课,等先生出来透气的工夫, 让先生看上一眼。

越是这般,邵伯举越是铆足了劲读书,非要读个出人头地。

后来窦阁老的幕僚,看在他姑母服侍彼时尚是殷王的皇上,又见他真有才学,这才将他介绍到了京畿书院读书。

邵氏听闻他得了此等帮衬,无不鄙夷,他父亲则越发在族里受到打压,他来京读书时连见新衣都买不起。

那一年,是同窗的扈廷澜将自己的衣裳借给他,又嘱托妹妹扈亭君亲手替他缝制了两套厚厚的冬衣,度过了整个寒冬。

邵伯举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恰次年春,扈氏兄妹家中有急,匆促回了一趟沧州。不想在路上却被土匪抓走挟持,每日杀一个,与官府交易对抗。

杜泠静听扈亭君说起此事时,嗓音仍旧有些心有余悸的发颤。但那次,正是邵伯举听闻之后,不知怎么混到了土匪窝子里来。他满身是血走来的时候,她都没能认出来,还是她大哥一眼辨认出来,“伯举?”

邵伯举彼时眼睛都亮了,顾不得自己满身的血,砍断了帮着兄妹二人的绳,背起无法站立的妹妹扈亭君,又拽住扈廷澜的手,就往山下奔去。

那晚他说,“我也总算还了你们兄妹一点人情。”

他们就这样结下了过命的交情。亭君出嫁时,邵伯举给她添的嫁妆比她兄长扈廷澜还多,引得扈廷澜摇了一天的头,邵伯举反而拉着他喝得酩酊大醉……

旧忆就像是水面上的晨光,美则美矣,但风浪一涌,只剩一片稀碎。

邵伯举顿了顿,又继续说来。

“若你能联络得上他,替我给他带句话。”

他低声开口,“我与他之间,远不该到这个地步。只要愿意出来见我,我们坦诚说明,一起想办法把这件事情抹平,总比被旁人利用我们这些旧人之间的关系强。至于其他人,我不会再动他们。他不能再信我一次吗?”

杜泠静见他说到此处,心绪似有些起伏,深吸一气才慢慢平静下来。

杜泠静一时没开口回应,邵伯举则叫了她。

“静娘也想尽快解决吧,若你联系得上,一定帮我把话带给他。”

他这是笃信她能见到扈家兄妹以及其他失踪之人。

杜泠静一默,点头应了一声,“好。”

“除了此事之外,邵大哥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邵伯举让她带话,话里话外都是让扈家大哥再信任他一次,但到底闹成眼下境况所谓何事,他闭口不提。

杜泠静记得她试过邵氏兄弟,只提一句积水潭西侧或许有扈家兄妹留下的东西,他们就急不可耐地去搜寻。

所以,邵氏兄弟是有罪证把柄落在扈氏兄妹等人手里,他们急于抢走证据,但扈氏兄妹等人却带着证据隐匿了起来。

邵氏找不到人,更怕证据流传出来人尽皆知,这才着急想让她传话,意图以旧日情义谈和!

可他到底有什么罪证被人抓在手里,他闭口不提。

她问去,见邵伯举果然还是没有说,反而提到了旁的,轻笑了一声。

“来的仓促,未及给静娘你准备喜礼。”

杜泠静无意与他周旋,但他目光掠过永定侯府的马车与侍从,话锋转了转。

“我实是没能料到,静娘竟然嫁到了永定侯府。只是陆侯此人,绝非一般之人。”

她听他语气缓了缓,言语间意味复杂起来。

“与我们相当的年岁,陆慎如却已手握整个永定军,他朋党无数,坐拥重权,是真正的权豪势要,城府深不可测,无论是与他为敌为友,又或是做他枕边人,都该多加思量才是。”

杜泠静长眉微皱,听见他缓了声。

“他陆慎如要的,恐都是旁人难以给予的。静娘,别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