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完,邵伯举再无多言,眼看着崇安让人自旁处又调来一批侍卫,跟杜泠静道了一句,“陆侯对你可真是上心,守得如此之严。”
话音落地,他转身离了去。
杜泠静仍旧站在水边,倒是邵伍兴快步走到了邵伯举身侧,低声问去。
“哥,那些人冥顽不化,让她带话真有用吗?这能让那些人把证据和人交出来?”
只是他这话没落音,邵伯举便瞪了过来。
“那也不许你赶尽杀绝,尤其扈氏兄妹。别动他们!”
邵伍兴当即敛了神色,低头应着知道了,想起方才邵伯举在杜泠静面前提及陆慎如的话。
“……陆侯夫人会信吗?”
邵伯举说不知。
“但她心里本就只守着前人,陆慎如这赐婚又有点说不出的古怪,她难说能信他。但若在她心里种一颗陆慎如不可信的种子,我们或许还有机会。”
邵伯举说到这,抬头正看到那位陆侯自皇城门前而来。
男人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目光遥遥相触的瞬间,英眉挑起,邵伯举低哼一声,同邵伍兴道。
“我跟静娘方才说得话,字字句句都是实话,不是吗?”
……
与邵伯举擦身而过时,邵伯举跟他客气地笑了笑,陆慎如抿了唇。
他刚下朝,便听说此人拦了他娘子的马车,偏她还真就听了邵伯举两句废话。
崇安将街边闲人都驱散开来,她没回到马车上,独自站在水边,水面上的风浮动她的裙摆。
男人走上前去,解了披风,他料想邵伯举嘴里说不出他的好话,昨日她还因燎花糖疑他,今日应该更不会跟他多言了。
他走到她身后,将披风裹在她肩头。
“天寒风冷,在此吹些什么?”
他道了一句,杜泠静听得这句话里透着的闷而不乐之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还穿着绯红绣麒麟的朝服,顶戴乌纱、腰束玉带,脚蹬黑靴,人臣之贵已至顶点。
就这么长身立于街边,便衬得整条街巷暗而无色。
他没看她,只是将披风替她紧了紧,把她整个人裹进他的披风里。
“无缘无故吹了风是要着凉的,回家吧。”
英眉墨眸间透着两分不悦
所以他猜到了邵伯举,没说他的好话?
杜泠静没顺着他的话走,脚步停在那。
男人见状,不由笑了起来。
她昨日还答应不再疑他……
他跟她说得话她是不会信的,但她自己跟他的承诺也是做不得数的。
男人一顿,只看她到底要如何,不想她轻声开口。
“侯爷得闲吗?我有事想跟侯爷说。”
她伸手,请了他往街上走去。
陆慎如一愣,她抬眸向他看来,他只能顺着她往行人川流的街道上走去,听见她一边走,一边轻声将方才邵伯举跟她说得话,一字一句都跟他道了来。
男人讶然,她把话全都说了,到了最后时才停了停,看了他一眼。
“自然邵伯举,也没说侯爷什么好话。”
她跟他全部实言,陆慎如实在没想到,他有一瞬想问那厮在他娘子面前,败坏了他什么名声,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多提无益,改了口。
“他是想让你我夫妻生隙。”
这话竟令杜泠静听出几分委屈来。
但她没应他。
诚然,她身旁这位侯爷确实难以看透,约莫也的确城府极深,但在众人失踪这件事上,就目前而言,他比邵伯举可信。
若是邵伯举能信,扈氏兄妹到不了这个份儿上。
他们手里一定有邵氏想极力掩盖的秘密与证据,这才两厢反目。
邵氏兄弟无法让他们取信,反而,虽然这位陆侯或许另有打算,但借他之力尽快找到人才是最重要,时间已经拖得太久了。
她看向陆慎如,“侯爷怎么想?”
两人顺着街边一直往前走。
男人沉吟了一下。
“邵伯举明知你我已成夫妻,还能托到你这里来,兴许另有谋算,但我以为,他是走投无路了。”
这一点和杜泠静想得一样,她点点头。
陆慎如又道,“不过他既然认为,你或能联系得上扈廷澜他们,能递去话,便是失踪众人唯一可信,那么便同众人有特殊之关联。”
他一下就说到了重点。
原本杜泠静今日还想要去澄清坊老宅,翻看父亲旧年的手札书信,但邵伯举拦了她说了话,她觉自己不需要去验证了。
“这些人,应该是父亲从前盟友旧从,朝中还给他们曾取过名字。”
陆慎如说了出来。
“拂党?”
杜泠静缓缓说是。
荀子有云,从道不从君。所谓拂臣,能抗君之命,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国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国之大利。
简而言之,是为国可舍君之臣。
她父亲一直心想荀派,认为为臣之道,是为国为民,而君主所言所行难除人欲,未必皆准,便无需尽听。
这般政思在朝堂,可想而知与藐视皇权、大逆不道仅一线之隔。
但先帝晚年深以为国之不泰,颇有此等原因,反而提她父亲进入内阁,推行新政。
彼时与她父亲政见一致多年的人皆站了出来,辅助杜阁老新政推广开来。
他们本就立身为正,不偏不倚,新政推行最初锐不可当,朝中便有人称他们做拂臣。这称呼多少暗含危言耸听,说他们是威胁君主的人。只是先帝并不以为意。
然而先帝不久后薨逝,今上继位后对新政并无偏爱,反而因着她祖父过世,父亲回乡守孝,新政陷入停滞,而后父亲返京复职,遭遇山洪过世,新政也如同溃败的堤坝,彻底垮塌。
新政垮塌之后,这些当年的拂臣彻底散了下来。
他们因辅助父亲推行新政,难免在朝中得罪不少人,父亲走后再无力凝成一股绳,几年的工夫,贬黜的贬黜,辞官的辞官,还有些甚至被污蔑流放,再没能从远乡返回。
父亲走后,他们还常与三郎书信往来。三郎身子不好,但也强撑着在朝中联络帮衬,然而三郎也去了,只有扈廷澜还能在京畿一带,为这些当年意图救国、却不成而零落的拂臣一党寻些去处。
今岁已是殷佑十年,她父亲身死六载,无人能护,这些人早已不在朝堂中露面,都只想着回乡教书度日罢了。
必然是他们手里意外握了邵氏不可见人的隐秘。
邵氏想要取走罪证,这才逼得他们无奈四下潜藏。
杜泠静有些怅然。
若是父亲不死,或者三郎尚在,又或者她叔父能行,是否这些当年鞍前马后追随父亲的人,不至于落到这等境地?
又或者,她自身能有力护得住他们?
但眼下,都没有。
街边匆促的行人时不时蹭起她的衣角。
陆慎如看了她一眼,“你既然心中有数了,那我们尽快把拂党众人悉数盘查一遍,不管再找人,或是理清到底发生了何事,也都容易。”
以他的人手,但凡信息多起来,想要找到人也快。
杜泠静同意,但她转身向他看了过来。
“只是此时耽搁太久了,与其我们一点点去找他们,不如让他们来找我。”
这话引得男人英眉微挑,“泉泉的意思是?”
杜泠静直道。
“我想散布欲在京城另起书楼的消息,在整个北直隶收书,不论前代古本,还是官印藏书,我通通都要。”
这消息散出去,若是拂党众人信任她,想要找她,只要往书里夹带纸条或做记号,杜泠静便能找上门去!
外面邵氏的人在到处追捕他们,要抢夺罪证,甚至杀人灭口,逼得他们顾虑重重、一直无法现身,哪怕朝廷和士林中人都派人寻找,他们也不敢轻易相信。
而她这个方法引他们传递消息,则最是安全。
她说出口,陆慎如不禁讶然看过去。
从邵伯举拦她说话到此刻,才几刻钟的工夫,她已厘清了关键,且找到了破解之法。
男人不禁仰头长叹一声。
她此法真是妙极。
他问她,“那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很简单。
杜泠静的人手太有限了,她收书的消息也很难迅速散步出去。
“还请侯爷给我分派些人手。”
只要她人手足够,很快就会有拂臣众人的消息。
陆慎如却笑了起来,“那我也为娘子献上一计。”
杜泠静看去过,听见他道。
“人手都好说,至于消息的散步,其实有一个最快的办法。”
“侯爷请讲。”
她这话说得太过客气了些,陆慎如不喜欢听,但还是紧着要事道。
“娘子忘了我给你的聘礼?你若开楼收书,不若就开此楼。”
这栋楼他建了六年,是堪比皇宫文澜阁的存在,整个北直隶,乃至半个北方无人不知、无人不知晓,但却一直空着。
今朝,只要陆侯夫人为此楼赐名,开楼收书以藏,这消息便会似飞一般地迅速传遍。
甚至不需要永定侯府的人手,自然会有人为他们竭力奔走。
男人的目光笑盈盈地落在她眼眸上。
杜泠静却垂了一下眼帘。
这件事,其实她想到了。
只是陆氏建造此楼耗费之巨,是她三五个勉楼所不能比的。
虽然他以此为聘,将钥匙给了她,但杜泠静并不以为这便是她的私产了。
更何况他当初费力建造此楼,到底是为何用,她不知道。
总归非是为她做藏书之用。
她道,“那般声势太过浩大,我手里不够阔绰。”
她刚分家,能撑起这一次的收书就不错了。
但男人却停下脚步,错开半身立在她身前。
“难道我也没钱吗?”
“……”
杜泠静没说话。
男人“哦”了一声,“原来你不想要。”
太过贵重,一旦开了那楼,只怕与他牵涉更深。
往后她与他走一步看一步,牵涉太深不好……
她没看他眼睛,只道,“就先看看消息散布的成效再说,侯爷觉得呢?”
男人不说话。
杜泠静也只好不再言语。
两人一路走着,不知何时竟然到了隆福寺附近,燎花糖的香甜气息一出,杜泠静便不禁看过去,恰见铺子开了张,门口排着一众人,搓手等着热乎的点心出锅。
她刚看过去,便听见身旁的男人出了声。
“娘子想吃?”
他道,“可惜我不能给娘子买,免得不怀好意,又遭疑心。”
“……”
怎么还记着昨晚的事?
杜泠静抿了抿唇,摸到自己腰间好似带了钱,便自己走了过去。
谁知她刚走出一步,就被他拦了下来。
“真去?不怕人挤着你?”
杜泠静不禁抬眼向他看去。
那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男人看着她一双清波水眸,就这样安静看着他,他心下一软。
他开口,不想她也这时出了声。
“叫崇安去一趟。”
“让菖蒲跑腿吧。”
两人同时说出来口,皆是一顿,不由看向了对方。
目光在这一瞬毫无预兆地触及,杜泠静心下一跳,很快收回了目光。
男人未动,只看着他的妻子。
但最迷惑的是崇安,他不禁挠了头。
到底是他去还是菖蒲去?
倒是菖蒲没有这样的疑惑,从旁跳了出来,先叫了侯爷、夫人,“小的去就行了。”
崇安暗道好,排队买糖这种事,他好歹是侯爷亲卫,就只买糖……
他赞赏地看向菖蒲,不想菖蒲嘻嘻笑着跟他伸了手。
“安侍卫把钱给我吧,我去买那燎花糖,您再出一份跑腿钱给我,这活儿不就齐全了吗?”
崇安闻言就要掏钱,掏了半截发现不对。
给夫人买点心,侯爷掏钱自是应该,怎么他还得掏一份跑腿钱给这小厮。
“……我为什么要给你跑腿钱?”
“我跑腿,您出钱,不正好吗?”
“这……”
好像没毛病,又好像哪里不太对吧?
一旁随侍的其他人都憋起了笑。
杜泠静也不禁笑抿了嘴,看了菖蒲一眼,“别闹了,快去。”
菖蒲道“得令”,转身又跟崇安道,“您慢慢想,我先替您赊着不急。”
话音落地,众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杜泠静不知怎么,悄然看了那位侯爷一眼。
男人好笑又无奈地捏了眉心。
陆慎如心道,最是利落的崇平,怎么有这么个弟弟?
他隐隐察觉身侧有目光,可转眼看去又没捕捉到。
他只见,守在她身侧的是他的侍从,她身上披的也是他的披风,她更是立在他眼前。
比从前,恍如在梦里。
不急。
*
原先赵掌柜进京,就是向着自己东家要京城另起书楼,眼下杜泠静真就改了主意要收书起楼,赵掌柜欣喜不已。
至于此楼还不是城外侯爷那座高耸巍峨的大楼,倒是不急。
杜泠静要收书的消息加速向外散去。
她默默数着日子,消息成功散出去,人若还在北直隶,那么七八日应该有回信了。
然而七八日过去,她让秋霖他们把收上来的每一本书都仔细看了一遍,都没发现任何回音。
杜泠静坐在书案前沉思。
在京城那几年,她和扈亭君也不总得闲见面。
但两人都会时不时往国子监附近的那几家书肆里闲逛。
她们看的书,同国子监的学生不太一样,起初杜泠静还没发现这件事,直到一日,她忽的从书肆里其中一本中,瞧见了一张纸条。
是亭君的字,是她读到妙处写下来夹进去的。
她偷偷把那本书也看了起来,把自己读到的妙趣也写了纸条夹进去。
待她过了些日子再去看时,那书册里已经夹了亭君五六张纸条了,还在她的纸条上后面催促她,“快些读,不然我要换下本了。”
那几年,她们偷偷在书册里夹了好多纸,后来亭君都把纸页细细收了起来,偶尔两人信中还会提及此事。
杜泠静坐在书案前。
旁人一时不能领会她的意思,或许是有的,但是亭君不会,她一定会立刻明白过来。
怎么也不见呢?
是消息还没传到吗?
又两日,杜泠静不免有些焦灼。
偏在这时,湛明给她传来了保定书院的消息。
阮恭低声道。
“六爷在保定不知去向了,有人找去了六爷去过的地方,发现地上……有一片血迹。”
杜泠静倒吸一气。
阮恭却连道应该没有大事,“那片血不多,六爷在外游学多年,还有些功夫在身,应该也只是潜藏了起来。”
潜藏起来,是和拂臣众人一道藏起来了?
杜泠静默然,不想菖蒲也跑了进来。
他说沧州扈氏兄妹的老家也来了消息。
“扈娘子夫妻都不见了,独留了女儿给姑母照看。但前两日,竟有人半夜潜入宅邸,想要抢走小姑娘,还把姑娘的手臂划伤了。”
杜泠静腾得站起了身来。
六郎,孩子……邵氏是急了吗?
可她还没等到消息。
房中气氛低低压着,无人敢言语,连风丝都不再门缝里游走。
但侍卫崇平却突然亲自来了。
他躬身给杜泠静行礼,而后起身开口。
“夫人,侯爷请您往城外走一趟。”
第27章
他请她去的城外, 正是那座工部的人建了六年,堪比皇家文澜阁的高耸楼宇。
杜家的勉楼宽阔通旷,楼高三层, 就耗费了他祖父大半的心力。而陆氏这座楼宇有六层之高,层层高阔, 重叠的飞檐向上拔起, 直接云霄,砖石木料无一为次,自不必提,而难得的没有似侯府里一样雕梁画栋, 反而古朴大气,巍峨庄重。
一眼看去, 恰如藏书千万之楼。
崇平亲自为她引路。楼宇门扉大开,穿堂风一涌而下,她拾阶向上,目之所及, 空荡的楼层中已放置起一排一排的书架, 只是书架还空着, 待新主一本一本填满。
他在三楼等待。
杜泠静一路走到三楼,莫名地, 竟还瞧出几分勉楼的影子。
但下一息,她一眼看见了立在阔大檀木书案前的男人。
崇平请她向前后退了下去, 杜泠静见此间除了书架,更布置出了一间通透的书房。
日光从一侧的窗子外落进来, 从檀木书桌前洒下,与勉楼三楼里的书房越发像了。
但这次没等她疑问,他提前开了口。
“我让人专门去了趟青州。”他问她, “可还瞧得惯?”
杜泠静确实看起来很是习惯,有一瞬好似就在青州家中,只是此间窗外,没有勉楼外面的一片竹林……
他则走了过来。
“蒋六郎和扈娘子留在家中的孩子的事,我都听说了。”
杜泠静神思敛起,听见他道,“你应该以为也不能再等了吧。不管是让消息广而传之,还是让他们安心寻来,只有这楼属于你,你以杜氏、陆氏之名亲自开楼收书,才是最快的办法。”
他今日穿了一件墨色暗纹锦袍,衣摆随着他走来的步履摇动,似笔尖的墨落在之上。
他每走一步,每说一句,杜泠静都知道他所言如白纸黑字落在之上,她实在无法辩驳。
她缓缓看向这座楼宇,不管是书架还是书房,都已安置妥当。
男人由着她慢慢看,半晌,她目光不偏不倚地向他看去。
从初入京城时偶遇,到他以此楼为聘执意要娶,再到婚后他一再忍耐,又至今日他全力相帮。
杜泠静心里一直有个,无论如何都回答不了的问题。
此刻,她开口问去。
“侯爷,想要什么?”
他到底想要什么,她又能给什么,可以告诉她吗?
她第一次直截了当地问了过去,把她心里最大的疑问问了出来。
陆慎如闻言停顿了一时,又笑了起来。
“我想要什么,泉泉能猜得出来吗?”
他还问她。
杜泠静要是能猜到就不问了。
她摇摇头。
男人又道,“那我说什么也不要,你是不是也不信?”
杜泠静点点头。
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陆慎如忍不住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笑起来。
但他没急着再言语,目光轻轻落在她扇动的羽睫下,那双盛满了清泠之水的眼眸。
似山间日光透过树林缕缕照映的水,清而净,静而安。
只就这么看着,便令人在这世间起起伏伏,杂乱而混沌心绪,一分一分地涤荡安静下来。
“如果非要我说的话,”陆慎如只看着她,“我要你。”
“我要与你,做这一世夫妻。”
杜泠静顿了顿。
他的目光只落在她身上。
“但这幢楼不是交易,是我许给娘子的……”
他在此处略略停顿,看着她微微怔忪的神色。
是心意,或者,是爱意……?
但他温声,“是一世的诚意。”
他话说到此处就不再多言,见她抿着唇目露迷思的静静立着,也不打扰,自顾自走去一旁的多宝阁上,端起上面的一把肖似勉楼摆设的小石屏,用帕子轻轻擦了擦。
杜泠静不知道他这算是回答了,还是没回答。
她目光也看向那多宝阁,见他思量着把石屏摆去了最上面,轻声问了她一句。
“勉楼里,是摆在最上,对不对?”
杜泠静没理会他,垂了眼帘。
她隐约有些明白了。
不管是不是他所言,枕月楼上一见钟情,但他的这份“情意”,恐怕确实存在。
她不由想到前几日,大婚那晚来他们房中点香的嬷嬷又来了。嬷嬷笑着点了那合欢之香退了下去。
他回来的时候闻到,瞧了香炉一眼,摇头。
他说这是他祖父那会传下来的规矩,据说当年他祖母见他爹娘各忙各的,每日脚不沾地,又不好意思直接催促,就隔上些日子,让嬷嬷来点一次香。
但那日他跟她解释完,便把香灭了。
从窗子往外看去,目之所及各样名贵树种都有,但独独不见竹林,只有远远的墙角里,种了几根毛竹。
杜泠静知道自己的心意恐怕难以改变。
但是,或许,她也可以跟他做这一世的夫妻……
他把石屏摆好了,杜泠静则缓声开了口。
“多谢侯爷。这楼,我收下了。”
他转头向她看了来,又擦手走了过来,他眼眸含了笑意。
“那请娘子,先为此楼赐名。”
连名字都要她来起。
杜泠静想了想,道了两个字。
“归林。”
归林楼,是她为找寻那些失踪的拂党众人而开的书楼。
取得是倦鸟归林之意。
男人闻言缓缓点头。
不只是倦鸟归林,亦是宿鸟归飞,乳燕归巢。
他目光看向她的侧脸,笑起来。
“真是好名字。”
杜泠静不晓得他在笑什么,他则挑了后日,让人尽快刻出匾额,开楼收书以藏。
归林楼开楼这日,前来道贺之人不知凡几。
不过一日之间的工夫,整个京畿都晓得陆侯夫人在京郊开楼藏书,此楼取名归林,开楼半月之内,只要送来皆以高价收藏。
莫说读书人,便是寻常百姓都论起了此事。
有人提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闻,说陆侯夫人在大婚那日还郁郁寡欢,侯爷挑开盖头,见她面上尚有泪痕,只是侯爷丝毫不在意,还温言软语,为她拭泪。
“陆侯二十有五才娶上妻,娶得是阁老独女,又是圣旨赐婚,若当真用了真心,也很难不打动侯夫人吧?”
“是了,往后这归林楼,只怕要成整个北地除皇家以外,最大的藏书楼了。”
消息如林叶一样,顺风一飞就遍布了出去。
杜润青在母亲京郊的陪嫁庄子住着,一直没有回京。她的病已经好了,站在庄子里,遥遥看去,可巧便能瞧见那座山间的巍峨楼宇。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
她感觉也许这座侯爷建了六年的楼,就是为姐姐而建的。
京城,澄清坊杜府。
杜致祁自那日侄女回门之后,再没见过侯府的人。侯府的人不上门,谁人瞧不出来?原本还是不是有友人寻他吃酒,眼下也没了。
他只能独自出去吃酒,但到处的酒楼里都在说陆侯为静娘开了书楼的事,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做叔叔的竟然不知道,还是酒楼里听人提及。
他再没脸往外去,避回了宅中,倒是没忘了打发人去隔壁黄华坊,问一句他舅兄的伤势如何了。
黄华坊顾府。
万老夫人听到杜致祁打发人来关心她儿子,冷哼一声,“且死不了。”
外面陆侯夫人开楼藏书的事,传的满京都是,多少人都特特出了京,过去为侯府捧场。
万老夫人的荣语堂寂静无声。
但她莫名地就回想起这桩婚事。
她好歹也被人称一声京门月老,经手这么多高门婚事,对宫里皇上的意思,也能猜得出几分,怎么就在这件事上坠了马。
她越想,越觉得这婚事可太古怪了。
“杜氏……陆侯?”
三日的工夫,宗大总管陆续调来了八个账房到归林楼中帮衬。
杜泠静见起初收到书还正常些,但这位侯爷出手阔绰,这两日收上来的书已经有些不太对了。
“这样下去,过于破费。”她有心劝他至少立个门槛。
他却道无妨,“归林楼这么大,若是照着娘子的眼光,何年何月才能装满?况我们眼下刚刚开楼,来者不拒才好。”
杜泠静无言,默默翻开一本刚收上来的崭新的话本册子。
这话本是今人所编,板印粗糙,还有颇多错漏之字。
这倒也罢了,只是这话本子里的内容?
杜泠静耐着翻了两页,看了一眼旁边来者不拒的男人。
“侯爷连这样的书也收么?”
陆慎如抬眼瞧是今人编的话本子,无甚收藏价值,但他们收的书也不无古人瞎编的话本,几百年放过去就值得了。
他说收,实是不想让书楼太空。
他说完,听见她略长地“哦”了一声,叫了菖蒲,“给侯爷收好了。”
这话听在耳中略有些不对,不禁又看了一眼过去,这一看,脖子都僵住了。
书册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陆侯爷风韵二三事。
往里一翻,此书详细“记录”了京中叱咤风云的陆侯,与鞑靼公主、酒楼歌姬、世家贵女、寺中小尼、俏秀寡妇等一众红颜知己的旖旎花事。
这本还只是上册。
“……”
陆慎如觉得脸有点烧,但尚且持得住,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娘子一眼。
杜泠静亦不急不躁,又从旁边翻出来几本类似话本,“这几本凑起来,倒能集成一套。”
男人闷了声,“娘子要帮我集成一套,然后刊刻售卖吗?”
她似是思考了一下。
“侯爷若是想要付梓流布,”她说发行,“杜氏刊印社虽没出过这样的书,但若是侯爷执意,可以让赵掌柜拟一个旁的名义来办。”
陆慎如见她说得认真极了。
她说她可以帮他印,但卖这种书她是嫌丢人的,所以绝不可以用她的名义。
男人不禁笑了起来。
只是转念一想,他一顿。
她是在揶揄他吗?她在装作一本正经地跟他开玩笑?
他怔住,看向她,端秀清丽的脸上还是寻常神色,但是她一双眼睛却泛起了悦然笑意碎光,眼角已悄然弯了几分。
他一时间看住了。
风韵二三事什么的,哪怕是寺中小尼、俏秀寡妇找上门来,他也不当什么。
他只看着他的娘子。
书楼里有一息的安静。
杜泠静自认藏书多年,还真是第一次看见关于他的本子,想来是京中人写的了。
她尽力让自己别笑得太明显,只是一回头,却与他的目光触在了一起。
心下莫名跳了一拍。
她旋即转了身,叫了秋霖,“我们往上面的书架看看。”
她快步往楼上去了。
男人看向她的背影,半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他所有所思。
……
几日的工夫,莫说北直隶,连带附近几个省都传遍了。
山间一处破败的道观中。
断树残垣遮蔽中,有几人坐在灭掉了的火堆旁。
“归林楼,取得是倦鸟归林之意吗?”中间坐着的男子二十五六岁,脸色略苍白,他低声说着刚听来的消息。
话音落地,旁边的女子就握住了他的手。
“大哥,就是这个意思!”
扈廷澜看着妹妹,见妹妹扈亭君止不住落下了泪来,她不停说着,“是静娘,是静娘在找我们!她用的就是从前同我一起,在书肆里看书玩闹的法子,她在找我们,着急地甚至开了这归林楼!”
扈廷澜默了默,长长叹了一声,似是略一动牵动了伤口,他脸上更白几分,却道。
“到底还是把静娘牵扯进来了。”
邵伯举自发妻过世之后,又见蒋竹修也病逝了,便有意要续弦她,请了扈家兄妹想说和此事。
但兄妹两个谁也没答应。
静娘已经没了父母,蒋解元过世后,她就只守着勉楼,她心中没有旁人,谈什么给邵伯举做继室。
扈廷澜知道邵伯举点了探花之后,不想再被他伯父压在下面,他得皇上看重,得窦阁老青睐,只要能培植起来自己的势力,就能从他伯父手下彻底独立出来。
他曾试着让他帮他联络曾经的拂臣众人,原本是想要借由拂臣党帮他站稳脚跟。
可是拂臣之所以是拂臣,便就是不偏不倚,更不想在雍王与慧王两派互斗之际,搅在其中。
他意图拉拢拂臣,或者有意续弦静娘,都是这个意思。
到底拂臣众人,从前都是追随杜致礼杜阁老才凝在一起,众人仰慕他学问政思,追随他当年新政,而静娘则是他掌中宝珠,又因藏书印刻在士林中颇有名声。
可无论哪条路,邵伯举都没能成。
扈廷澜还曾劝过他,他已经是探花郎了,只要一步步往前走,他伯父自然不能永远压在他上。拉拢朋党,去做那一呼百应的权臣,距离奸佞也就差一步之遥。
他总还想着规劝,但他再也想不到,邵伯举自点中了探花的那一刻,就已经深陷权力之中无法自拔,为了拉拢朋党,站稳脚跟,无所不用其极。
直到他手里握住了邵氏兄弟的罪证,他便把剑锋也向他指了过来。
初始还好言哄骗,想要他把证据还给他。后来见他不肯交予,便让他那堂弟向他们下了狠手。
肩头的伤隐隐作痛,扈廷澜知道那痛意其实不是伤,是昔日形影不离,交情过命的好友横刀相向。
他也曾试着把证据转移出去,找人告发到朝堂。
但他找了谁,谁便便邵伯举盯了起来。
邵伯举对他实在是太了解了,了解到干脆想要以旁人威胁于他。
他只能去信让相熟之人都避开邵氏兄弟,又带着知晓他罪证的一众人,暂时躲藏起来。
料想这么多人不见踪影,朝廷也会发觉。
但他却忘了,躲起来的都是拂党众人,本就在朝中被排挤冷落,而邵伯举则正是皇上眼前红人,谁人不卖他面子。
邵伯举自然也不会坐任他们将他作恶罪证放出去,那邵伍兴手段狠辣,压得他们连潜藏都艰难。
直到后来,邵伯举欲强娶静娘,威胁他们这些杜阁老从前的追随之人,乖乖交出罪证,反而引得京中一夜之间传闻四起,找的人才多了起来。
但这么多人,什么人能信,什么人不能信,倒难以分辨。
最初他们想着干脆将证据交给永定侯府。
然而永定侯府于文臣不对付,那位陆侯更是权臣中的翘楚,极其深不可测,他同众人商议多次,都未能成行。
谁想一纸赐婚,静娘竟成那陆侯的妻。
众人前几天就论过此事。
眼下的陆侯,他们能不能信任呢?
而今日,归林楼开楼收书的消息就传了来。
“哥,纵然不敢轻易相信那永定侯,但是我们也该相信静娘。”扈亭君看向兄长苍白的脸,“你的伤不能再拖了!”
众人被追捕多日,也都不免受了些伤,其中扈廷澜的伤势最重。
保定书院的廖栩廖先生亦开了口。
“那陆侯能不能信,我们思量不出来,便交由静娘来决断吧。她若信那陆慎如,陆氏将我们救出来,只需须臾之功。若是不信,我们再议他法。”
扈廷澜默了默,缓缓点头。
他这就叫了妹妹,“你与静娘最亲近,你来给她递信,就藏在书中传递过去。”
扈亭君连声应下。
倒是扈廷澜又想了想,“直接递出我们所在地点恐不妥,若能有一人进京与她面见就好了。”
扈亭君这便道自己可以去。
但廖先生摆了手,“邵氏手下的人对你太熟悉,你去不得,还是我去吧。”
但他腿受了伤,连路都不好走。又有几人道自己可以前往京城,扈廷澜看过去,最后见一人将手臂上止血的白布带勒紧,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
“诸位何苦相争,去见我嫂子,自是我来走这一趟。”
众人皆朝他看了过来。
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着一身竹青色长袍,腰间配了剑,说话间自带三分笑意,举手投足既有读书人的文气,又不乏武人的矫健。
是蒋氏六郎,蒋解元蒋竹修的弟弟,蒋枫川。
他说要去,众人静了一静。
扈亭君问了他一句,“六郎,合适吗?”
蒋枫川笑了一声。
“有什么不合适?我哥命薄,嫂子总不能一直给他守着不是?眼下再嫁是好事,我本也要去京中给她送去贺礼,此番正好看看她过得如何。”
这话说得倒也没问题。
而且蒋枫川是近来才因与邵伍兴的人冲突,才误打误撞找到了他们,邵氏对他不熟悉。
扈廷澜想了想,点了头。
众人无有异议,蒋枫川笑着回身准备启程了。
但他身边的惠叔看了他一眼。
惠叔是蒋三郎蒋竹修从前的伴在身边的人,蒋枫川离家上路,穿了哥哥的衣裳,牵了哥哥的马匹,也问了哥哥的旧人可要与他同行,惠叔便跟了他。
这会惠叔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六爷真去?”
“怎么了惠叔?我去看看嫂子不行吗?”
他挑挑眉,又跟惠叔笑了笑,“您放心,孰轻孰重我还晓得。”
说完,星眸抬起往北面京城的方向,遥遥看去。
*
京城。
一连几日下去,归林楼里收来的书越来越多了。
但陆陆续续地,众人从浩繁的书册里,挑出了几本不太一样的来。
杜泠静初初见到上面字迹的时候,手都颤了。
不是旁人的字,正是扈亭君!
只是这些书收来的零散,亭君也不敢大张旗鼓地传信,她仔细拼了几日,厘清了时间,是三日后,地点是京城北面。
至于城北何处,还不知道。
秋霖艾叶他们,连带着侯府的人,已经快把眼睛都看瞎了。
书册实在是太多,靠杜泠静一人分辨是不可能的。
她眼睛本就不好,昨日痛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陆慎如来了一趟,直接将人带回了侯府。
但杜泠静还是偷偷让秋霖带了两箱书回来。
今日她刚要翻一翻,男人便走进来。
“娘子的眼睛若是不要了,卖给我,多少银子我都要。”
杜泠静:“……”
她瞧了他一眼,他这两日似是因为西北有些军务甚是忙碌,但他这会走过来,拎了交椅就坐到了她案边的,拿过一摞书,一本一本替她翻了起来。
她捞不着看,只能看着他看。
他笑了笑,由着她瞧着他,他低头细细去寻那些书里可能潜藏的暗号。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暗了下来。
杜泠静起身给他点了灯,正要说算了,还有明后两日的时间,约莫也来得及。
不想男人翻书的手忽的停了下来。
他手指上,杜泠静一眼看过去,在那些细小的书评里,有三个字不太一样。
正是扈亭君的笔迹!
找到了!
是三日后,城北八里外的火神庙!
杜泠静止不住地深吸了一气。
“就是不知道是谁来。”
亭君会来吗?或者是别人?
男人亦站了起来,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不管是谁,我陪你过去,一定能接上此人。”
秋深了,她的指尖发凉,可他的掌心却总是足够温热。
热意与力道,皆从他掌心传过来。
这时,门外有嬷嬷问话的声音,她听见他应了一声,嬷嬷走了进来,许是一进门便看到两人双手握在了一处,眼睛眨着,眼角的褶皱间露了些笑意。
杜泠静要抽回手,男人没松。
嬷嬷笑意更浓了,但什么也没说,只进去内室,打开香炉,悄然点上了一块香。
是春香,合欢之香。
嬷嬷点过就退了下去。
旖旎的香气袅袅在室内盘旋散开来。
男人一顿,转身看了他娘子一眼,见她也愣着,道,“我去把香灭了吧。”
只是他还未及松开她的手,便觉掌心当中似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力量,轻轻地拉了他一下。
男人脚下一停。
“泉泉?”
杜泠静轻了声,“别去灭了。”
陆慎如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那轻微的力道,和她轻声的阻拦。
他心中砰了一声。
“你再说一遍?”
他盯住了她,她却微微转头别开他的目光,只看向那袅袅盘旋的香。
“今晚,就把这香留下来吧。”
第28章
袅袅的春香在纱帐里盘旋, 香气弥散开来。
杜泠静轻声,“今晚,就把这香留下来吧。”
她把话, 给他说得更明白了些。
可是他却立在那里不动了。
杜泠静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不妥、时机不当, 还是他并不想?
她琢磨不透, 不想他突然开口,嗓音比惯常低哑,却道。
“我出去转一圈。”
话音落地,男人转身极快地走了房门。
杜泠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房内倏然间只剩下她和嬷嬷点起来的香,在室内悄然没了动静。
“……”
眼下到底是何等情形, 杜泠静也理不清了。
只能莫名其妙地坐下来,古书是修不进去的,书里夹带的消息也是找到了的,她只得随手翻了几页书, 但字如过眼云烟, 一个字都没落进她心里。
不知过了两刻钟还是三刻钟, 正院服侍的小丫鬟盈壁和香溢端了匣子快步到了门前。
杜泠静看过去,见是一套崭新的衣装和一整套首饰头面, 她疑惑,听见两人道。
“夫人, 是侯爷方才吩咐的。”
天色已经晚了,夜幕将整座府邸都笼了起来, 灯火点亮在檐下,他突然吩咐这个做什么?
她只好把衣裳也穿了起来。
那是一件丁香色绣亭台楼阁的交领袄衫,并淡紫色十二幅缃裙。
杜泠静许多年没穿过这样娇艳的衣衫, 她记忆里自己穿这般衣裳,已是七八年前,父亲尚在的时候。
盈壁帮她换了新衣,香溢替她重新梳理了头发,用那一套崭新的珍珠头面,缀满了她的发髻。
她隐隐明白过来。
果然等两人替她重新收拾妥当,宗大总管亲自来了,跟她行礼笑道。
“侯爷请夫人,往后花园漱石亭赴宴。”
还赴宴……
杜泠静有点想笑,当着大总管的面又不好意思,点头应了一声,起身出了门去。
风中夹杂了些细细的雨丝,盈壁在前挑灯,香溢为她打了伞。
然而一路穿梭过花园花木,拾阶向上到了侯府最高处漱石亭,却见宴已经摆满了桌,他人倒是还没来。
她只能静坐下来等了他一会。
仆从将六角亭的每个角都点上了灯,又在亭子外围绕了一圈坠了长苏的帷幔,雨丝被挡在外面,只有风从下摆溜进来,转上一转。
侯府景色安静怡人,杜泠静不紧不慢地多看了一阵,只是目光掠过假山下面时,看到那儿种了一丛翠竹,这样的深秋季节,独独竹子尚且苍翠。
竹林……
她思绪滞了一滞。
但下一息,熟悉的脚步声从假山另一边,伴着漱漱风声而来。
崇平亲自在前挑灯照路,杜泠静转头看过去,看见男人换了一件柔蓝色如意纹锦袍,脚蹬黑靴,窄细的腰间坠了一块墨石佩,发戴墨玉冠。
英眉被灯火映衬的越加浓密,他姗姗来迟。
杜泠静:“……”
她又有点想笑了,不过就是吃顿晚饭罢了。
但男人已从崇平手里接过了灯,崇平退下,高高的漱石亭里只剩下他与她,同檐外细细的风雨。
“娘子请。”
杜泠静坐了下来,他亦坐了下来。
当真一副正经宴请的样子,他给她布了菜,又倒了杯酒,风吹得帷幔下坠着的长苏在亭内飘飞,他敬了她一杯,照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同她安静吃起饭来。
这正经的架势,令杜泠静都禁不住惊讶。
一顿饭吃完,夜又更深了几分,下面的人将餐盘撤了下去,又替两人拿了披风过来。
但亭外的小雨也细细密密越下越紧。
杜泠静起身看过去,不远处皇城角楼在望,明亮的灯火将细密如丝的夜雨照亮。
他低声,“今晚,像不像娘子嫁进来那日?”
杜泠静恍惚了一下,距离她嫁进来,月余已过。
她点点头,男人则拿过披风将她裹了起来。
“你我还会有无数这样的夜晚。”
杜泠静看过去,有更声自院外街巷中响起,他忽的将她抱了起来。
“别沾雨。”
他低头同她说了一声,叫了崇平撑伞,抱着她离开了细雨纷纷的漱石亭,一路往回而去。
沿路不断有仆从照亮前面的路,又在他抱着她大步而过时,低着身退下去。
直到一路到了侯府正院正房里,连崇平也掩了门,远远地退开了。
内室里嬷嬷傍晚点起来的合欢之香,此刻浓郁到几乎粘在纱帐上。
杜泠静刚轻吸了两气,便觉身子隐隐有些发热。
他则将她放到了榻上,将裹着她的披风除了,抵上她的额头,此番没急着落上他的吻,用鼻尖轻轻蹭到她的鼻尖上。
他的动作很轻,杜泠静被他鼻尖蹭得心跳加快了几分,他这才一吻若蝴蝶般落到她的唇角,几息停留。
没有长驱直入,也没有攻城略地,只这般似小船在清波中停靠。
杜泠静耳边有些微微发热,他发现了,低笑了一声,将她又抱了起来,撩开层层纱帐,到了床边。
窗外的夜雨越发紧密了,漱漱落在房檐上,又凝成雨珠滴滴答答滚落下来。
室内的香正燃到浓郁之时。
他将房中的灯盏盏全部熄灭了,只留了床边一盏,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又低头解了他自己的衣带。
床边矮矮的小灯,小小的火苗将他身形衬托得十足高峻。
此刻,他除掉锦带锦袍,信手搭在花梨木的衣架上,背身坐在床边脱靴,只着单衣的肩背如连绵的群山般起伏宽阔。
他脱下靴子,便把那单衣也解下丢去了一旁,宽阔的肩背下,窄细的腰身上面则遍布着道道经年的旧疤,但那劲瘦更收着一条一条的肌理线条向下,最后统统没入到裤腰边缘。
空气里弥散的嬷嬷的香,将杜泠静身上热意又催几分。
她收回目光,看向自己,也轻解了衣带。
只是刚解了一半,手却被人握在了手里。
他竟已退去完毕,此时低头到她身前,“我来。”
杜泠静眨了一下眼睛,见他倒是熟悉。
这些日,他总与她这些衣带理会,总惯在夜深时,贴了身子抱着她入睡。
最开始,她紧绷难以松懈,可夜夜如此,直到今日,他手下熟稔,她也没了先前的紧绷,就由着他,将中衣自她肩头褪下。
只是中衣一褪,床边的小灯那昏黄摇晃的光,就只昏昏晕在她胸前的小兜上。
小兜红软,她肤色白皙,有什么起伏着撑起那小小的衣裳。
男人呼吸一重。
窗外那颗江南移来的芭蕉,每日都有人专司养护,秋日冷如京城,那芭蕉也照旧翠绿着伸展枝叶。
雨滴滴答答地从檐下落在芭蕉阔叶上。
她被他抱了起来,又平平放到锦被里。
她心跳如同哒哒打在芭蕉上的雨滴,随着雨势渐紧,咚咚地快了起来。
他的目光一路向上掠过她身前,又落在她脸上,她不由地微微侧头避开他的目光,而他则顺势,低头轻贴了她的耳朵。
酥酥颤颤的感觉自他贴近的唇下扩散开来,下一息抬手,握住了她的腿弯。
他的手掌亦如肩背般宽阔,掌心紧贴着将她整个腿弯都握在其中。
窗外夜雨滴滴答答直落,不知有什么似是突然倾倒了一下,窗外呼啦响了一声。
响声激得杜泠静,下意识地倏然绷紧了身形。
上两次,都是如此。
他也感觉到了。
但这次,他没停下。
他用指腹轻轻捏了捏她的腿弯里,轻捏着摩挲着打了个圈,不急又不徐。
有点发痒。
他又轻按了几下,指腹上的薄茧剐蹭间,痒意令她莫名地软了软。
她略略放松,窗外的雨也缓了几分。
似有鸟儿躲在芭蕉叶下避雨,见雨势微缓,啾啾叫了两声。
杜泠静慢慢吸气又呼出来,而他则缓步向前,到了凹陷谷地侧旁。
他掌心越发地烫了,烫得杜泠静仿佛进入了闷热的暑夏,雨将落未落之前,闷热潮湿难耐。
她呼吸重了起来,脊背又不免绷紧。
他亦更重了呼吸,却仍旧不急,英眸看住她的眼睛,手下极有章法地掌控着。
杜泠静眼睛飞快地眨了起来,眸子前涌起细密的水雾,而闷热谷地里方才将落未落的雨,竟随着他的布控,滴答落下几滴。
她不禁紧抿了嘴。
而他则低低地笑了笑。
杜泠静抬头向他看去,却见男人笑意微顿,下一息,有天星巨石滚烫自天外倏然降落,划破长空,直抵那片闷热的谷底间。
她不由深吸一气,而这一次他没再给她任何迟疑的机会。
她脊背骤然绷紧,说不清的细痛与滚热,以及每厘每寸统统撑满的感觉,从未有过地交织着向她奔袭而来。
她止不住张了嘴。
他似乎也有些耐不住,呼吸乱了两分,又侧了下头,极力压了下去。
窗外的雨在方才那一缓之后,并未停止,反而又重了起来。
雨且进且退,细密缠绕。他亦一样。
撑胀着太满了,杜泠静只觉通身毛孔都被撑到打开了来,通身颤着出尽了汗。
而他也知晓自己,只能手下握着她,安抚着,替她掌控着,慢慢地向内,让她多适应他一些。
但她越发承不住了,下意识想逃。
到了此时此刻,他还能让她逃?
他干脆彻底而入,又在某刻将她径直抱起来,与他紧贴相对,令她彻底接受。
“泉泉……”
她低啼。
生于南地的芭蕉,不知能不能受得住北方的寒风。
这一夜北风倾力呼啸,芭蕉在雨中悄然摇曳。
到后面雨渐渐停了下来,杜泠静已酸极,被他用手拢了,靠在他的肩窝里。
陆慎如干脆向后倚靠在了雕花床背上,让她趴在他怀里昏昏休歇。
他细吻在她泛红腮边,抬眼看着她疲累发酸到闭了眼睛的样子,吻意更重几分。
外面雨声停歇,风声却是紧了起来。
床边的小灯悄然燃到了尽头,只剩下一只小火苗,挣扎着摇晃了一下,灭了去。
窗外无月,房中无灯,室内昏暗,蓦然间很像那一年的勉楼。
思绪顺着就飞到了那年,他受了重伤,在勉楼的隔层里养伤的日子。
那时的勉楼隔层,便是如此的昏暗。
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他在昏暗中静默养伤,她则坐在日光中安静读书,时不时会到书楼深处寻一些他祖父留下来的旧迹。
就比如她在初夏的时候,意外翻出了一根旧旧的胡笛,她似乎也同人学过笛子,但试着吹了吹,竟不论怎么调都走调。
秋霖说“姑娘吹笛,怎么像毛驴拉车?”
她尴尬地赶紧放到了一旁。
可她却是不甘心地,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本胡笛技法的书,照着上面所写又吹了几次,可还是吹不明白,仍旧走调。
他看着她站在窗前长长叹气。
他心道吹不明白就别勉强了。
她也确实没再勉强。
只是到了夏末,他的伤养好了一半的时候,她竟又从那胡笛附近,翻出一封她祖父与友人旧时的书信。
心中说他祖父曾跟友人感叹过,活了一辈子读过许多书,可惜没行过多少路,更是没出过关。诗中有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他既没出过关,也没听过羌笛之声。
友人姓名,她未能发现落款,但却在信中道听一声羌笛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便在关外找人专程制了一根,随信一道寄到了青州,赠予了她祖父。
她发现信的那日,恰离着她祖父的忌日没差几天了。
她思量着又把笛子拿了出来,让阮恭找人去修,若能修好,改日正好吹去祖父坟前。
然而青州并没有会修这胡笛的师傅,阮恭连着找了三个人都无功而返。
她却想祖父既然收了人家赠的笛子,照着祖父的性子,多半也会收一本教修笛吹笛的书册。她这么想着,在书楼里寻了一晚上,还真就被她找到了。
可她是修书执笔的手,哪里修得了笛子,刚拿起刻刀,忽的划破了手指。
指尖被她划破了一条长长的血口,鲜血呼呼地就冒了出来。
他在隔层里深吸了一气,见她一双长眉都紧皱了起来,恰好她父亲来了,连忙让人拿了药来,给她止血。
但血口太深,寻常的止血药竟止不住,他让崇平立刻送了军中的止血药过去,幸而没几时血停了下来。
修笛的事又不成了,她摇头又叹气地看着那柄笛子,再过两日就是她祖父的忌日了。
那天晚上,他让崇平将笛子取到了隔层里来。
这胡笛同中原的笛子不太一样,但他在边关吹笛多年,幸而都通晓一些。
他在此养伤的事情,外人并不知道,此刻也不便发出什么声响。
他只能用笨法子悄然给她试了音,找到了走音的关键,修了起来。
早间崇平醒来看见他坐了一夜,大吃了一惊。
“爷的伤还没完全好。”
他说无妨,将笛子交给他,“趁她回来之前,给她放到原处去。”
他倒是不困也不累,只是想知道等过两刻钟,她提了书袋来勉楼里,骤然发现昨日弄伤了她手指的笛子,一夜见能吹了,会是怎样的神色?
还叹气吗?
他只想想就暗觉好笑,静倚在墙壁上,从隔层细缝里看着她的书案,等她前来。
过来两刻钟,她果然来了,穿了一身丁香色衣裙,手指被秋霖厚厚地包成了粽子,她不灵活地动了动,看见那柄胡笛,又是叹气,然后走了过来。
他目光就定在她身上,等着她再试着吹上一声。
谁知她刚把笛子拿在手里,阮恭忽的前来报信。她只听着外间的吵闹和阮恭脸上的喜意,就止不住问。
“是不是三哥回来了?”
三哥,他这一夏天听她提过好几次,他以为是她本家的兄弟,春日里因着身子不好,去了山里养病,时不时会给她送封信来。
阮恭连声说是三爷回来了,“三爷带了东西来看望老爷,也来瞧姑娘呢。”
他见她脸上笑意更甚,而秋霖也从外而来,叫了她。
“姑娘快去看看吧。三爷怎么从蒋家带了这么多东西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咱们家里下聘。”
蒋家?下聘?
他愣了一愣,却从缝隙里看到她听了这话,脸唰得一下红了。
一整个夏天,他从未见过她有这样的神色。
从未有。
而下一息,她径直放下了那刚修好笛子,转身就下了楼去。
“一走四五个月,也不知道他身子到底养好了没有?”
衣裙翻飞之间,她已离开勉楼,快步奔向刚从山里回来的人……
记忆在房外呼呼的夜风声里渐远。
勉楼在千里之外,旧事也沉在数年之前。
都不再重要了。
陆慎如侧头看向怀中的妻子,用锦被裹了她的身子,又替她拨开湿透的长发。
前尘旧事,都忘了吧。
第29章
后半夜风消雨停, 一室静谧。
杜泠静口干舌燥醒过来的时候,有一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密处微胀发酸,她略略动了一下想坐起来, 男人便睁开了眼睛。
他是军中长大,睡得极浅, 自成婚之后, 她夜间只要醒来一动,他便会跟着她坐起来。
今日也是一样,她本无意惊动他,却见他已经坐起。
“怎么醒了?”
他一开口, 杜泠静忽的就想起了昨夜。
她原以为那事,或许只是一刻钟的工夫, 她想自己既然做好了准备,总是耐得下来的。
谁想昨夜,他一直掌控。有几度连他自己似乎都耐不住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嗒嗒落在她鬓边, 又滑到她脖颈锁骨胸前。
但他竟又都忍了下去, 握紧了她的腰不肯松开, 替她擦掉胸前他自己滴落的汗,不停下反而将她抱起来, 一时让她靠在床上,令雕花床替她撑住后背, 他不断深探;一时又干脆将她抱坐在他身上,力道更由他完全掌控, 直至深夜尽头……
凌乱的情形刚一掠过脑海,她耳朵就似被谁人轻咬一样烧了起来。
她准备自己下去喝杯水,只是略一动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小兜在身。
男人抬手从旁取来中衣给她披在了肩头。
“是不是想喝点茶水?我去给你倒。”
没等她婉拒, 他已赤膊下了床榻,点了床边的灯,很快给她倒了杯温茶递进了帐中。
杜泠静不想看他,只掩了中衣,低头吃茶。
夜静悄悄的,蟾虫之声早就拦在深秋之外,风停雨住后,唯有床边的小灯噼啪,与两人的呼吸在夜中隐约可闻。
他似是不困了,也不知哪来的闲心,就坐着在床边,看着她慢慢饮茶。
杜泠静自眼角极轻地瞥了他一眼,他眼神倒是锐利,一下捕捉到了她的目光,低声笑起来。
“娘子看我什么?”
昨夜的事,让杜泠静不太想跟他说话,他偏就问了过来。
她只能道。
“侯爷是不是该去上朝了?”
嗓音有些清泠之意,却也带着昨夜低啼般的微哑。
陆慎如一滞,多看了妻子两息,才又轻笑着回了她。
“一群糟老头子,不值得你夫君每日去见。”
杜泠静端着茶碗的手停了停。
夫君……
一个不太熟悉的称呼。
杜泠静没说话,只继续低头饮茶。
床边的小灯光亮黄晕,隔着纱帐更添朦胧意味,此刻斜斜照在她的侧脸上。
陆慎如静静看着妻子。
她是文人是读书人,平日里最惯常的就是静坐书阁读书修书。
她脸庞白皙,连一双耳朵都雪白,在光中剔透。她的眉淡秀纤长,眉下的眼眸此刻于光晕中映着杯中清茶,更添荡漾柔波。只是又被细密的羽睫掩下大半,被光影拉出长而翘似月牙的影子,投到秀挺的鼻梁上。
男人不禁在这清波、细羽、月牙里,心下柔柔软软,抬手替她挽起耳边的碎发,她没看他,但玲珑的鼻尖下,唇珠轻抿。
他只稍稍不留神,便低头吻在了她的唇边。
他不免地想到昨晚,他轻唤“泉泉”,她哑声低啼,手下又不由自主地揽了她纤薄的腰背。
可他刚要将她揽进怀里,她就急急放下茶杯,双手抵在了他胸口上。
她呼吸又急又紧,一双水眸掀起警惕的波澜,手下摒足了力。
“……”
男人无奈。
“好。”
他只能轻轻亲在她鼻尖,松了她。
这一夜的雨下过,偌大的侯府都清新了起来。
仆从们扫水扫叶,打掉折损的树枝,修整庭院的花木,却也纷纷含笑地议论起正院里,“恐怕快要有小世子了。”
崇安一早就听见有好几人讨论,永定侯府多年只有侯爷一人,此番夫人嫁了进来,昨晚侯爷可是叫了水的,到底会是大小姐先到,还是小世子先来。
这会有两个侍卫在嘀咕此事,崇安便道,“我觉得是世子先来,军中诸位将领,当先得男的多些,兴许与习武有关。侯爷如今虽不在军中带兵,但身法却不曾撂下。”
他觉得会先有世子爷,还道,“我看以侯爷的本事,从今儿算起,世子一年内就要来了。”
谁知说完这话,正见夫人的陪嫁丫鬟艾叶从旁走了过来,恰听见了他这句话,哼了一声。
“夫人未必即刻就要呢,眼下说会不会太早?”
崇安一愣,眨巴着眼睛。
夫人虽年岁轻些,但侯爷可二十有五了。
可他哪敢在夫人的陪嫁丫鬟面前多言,反倒是那陪嫁小厮菖蒲,听见他胞妹说话,走了过来。
这会见了崇安,跟他笑道,“安侍卫要不要打个赌?看看小世子是一年之内来,还是再过一年?”
崇安不由就要答应。
打赌他怕吗?
可忽的想起什么,“我等皆出身永定军中,无侯爷之令,不能参赌。”
菖蒲闻言一脸可惜模样。
崇安则暗道,自己差点又上了这小子的当,上次就莫名其妙给了他一笔跑腿费。
而且,他朝正院看了过去,不管是什么时候,世子总会来的。
*
正院。
杜泠静吃了一整颗药丸,又吃了两小块燎花糖,去了口中苦味。
自己还没落定,就不要再添另外的变数了。
丫鬟盈壁来问她在何处摆饭。
“夫人,侯爷出了门去,嘱咐夫人自己吃饭也要多用些饭菜。”
杜泠静是饿了,点头让人把饭摆在厅里。
她不知他这会怎么出了门去,早间倒是假意称病没有上朝。
她不免想起父亲在京做官的时候,自来都是兢兢业业,待到先帝提他入台阁,更是起早贪黑。
虽然也是不是叹气抱怨,秋冬日里,天没亮就去上朝实在让人起不来床,但也从没有缺席,就算偶有小病,也都强撑着早早往宫门前等待。
但这位侯爷不太一样。
他倒是说不去就不去了,还道朝上的肱骨老臣们,是“一群糟老头子”。
杜泠静觉得又怪又有点好笑,若是父亲尚在,不知要如何看待他此番言论。
但他这会到了何处,她也实是不知道。
陆慎如却到了澄清坊杜府门前。
杜致祁闭门不出好些天,若是走到哪里都要异样的目光,还不如就闷在家里。
只是这样,谋个官职的事情就更没有着落了。
谁料小厮突然来报,“二老爷,侯爷来了!”
杜致祁吓了一大跳,连忙到了门前,见他正同文伯说话,似是问起周围邻里,两人聊得甚是热络,说着还不忘订正文伯。
“文伯,不是侯爷,是姑爷。”
老门房眼睛都笑眯了起来,连声道是。
杜致祁快步走过去,见陆慎如看了过来。他不敢托尊长身份,上前跟这位侯爷见礼。
男人这才开口,“哦,杜大人在。”
杜致祁自是在的。
这杜家的澄清坊宅邸,她侄女为保勉楼不散不倒,没挣没分地给了他。这是他自己的宅邸了,在京候缺的日子,自然都在家中。
杜致祁哪能同这位君侯计较字眼,不知他此番为何而来,只客气请他入内。
不想侯爷竟丝毫不当自己是客,点了头就径直进了宅邸。
杜致祁只好跟上去,待到厅中,叫了人上茶。
此时杜济沧和杜湛明都不在,他只能亲自招呼这位侯爷吃茶,顺势问起。
“侯爷今日怎么得闲来了?”
男人不急着回答,饮了口茶,倒是他身侧带来的一位幕僚开了口。
“侯爷听闻杜府隔壁邻家的三进院有意出手,今日难得有点空闲,过来看看位置可否合宜。日后好并到杜家宅院里来,夫人回门也宽敞些。”
杜致祁一愣。
这宅邸已经分家分给他了,陆侯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想让两房分家,还想静娘与他时常走动?
他起了这念头,心下不由地快跳两下,若是这般,谋缺的事就不愁了。
然而他暗暗激动地朝这位侯爷侄女婿看过去,谁料却见男人垂眸刮擦着杯中茶叶,默然饮茶。
他通身穿了墨色暗纹锦袍,人坐在圈椅上,低头饮茶,威压便如积聚在天的云层,低低地向人压来。
杜致祁一下明白了过来。
他不是想让两房不分的意思,他只是想替静娘,要他手里这座澄清坊老宅。
杜致祁有一瞬的不甘。
侄女只是个孤女,凭什么从他这朝廷官员的叔父手里,要京城的宅邸?
但这不甘只一瞬就顿时散了。
这座宅邸最初是他老父亲购置的,扩城两路到如今模样,是他大哥的手笔,现今陆侯看中了邻家三进院,欲再扩一路,那么杜府在整个澄清坊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宅了。
这样的宅子,能给他吗?
只能是静娘的东西。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侄女真的嫁给了陆慎如,那权势迫人的陆侯。
杜致祁脸皮都抽搐起来。
他忍耐着附和这确实是扩建的好时机,“我本想着静娘嫁妆少了些,正好把这宅子补给她做陪嫁。”
他这般说过去,看见陆侯这才端着茶盅,缓缓点了点头。
只是陆侯也没立时要走,淡淡道了句。
“谋缺的事情,待杜大人见了静娘,跟她说吧。”
他提起了谋缺,这是杜致祁心上最大的事,如今他哪还有攀附留京的心思,只想赶紧离开京城是非之地。
然而陆侯提了,却让他去跟静娘商量。
他先前怒斥侄女搅弄是非,只为不想嫁人任意枉为,此番他谋缺,这位侯爷竟然让他去跟侄女商量,看侄女意思。
杜致祁的尴尬简直难以言说,但事已至此,难道不是他咎由自取?
他只能苦道,“多谢侯爷关照。”
“小事。”
男人笑起来,却也起了身,留了人去隔壁邻家买宅,出了门去。
他刚辞了文伯走出了杜府大门,便见一辆马车到了门前。
车内不巧来的正是杜家二姑娘杜润青。
杜润青是临时回来替她母亲配药的,马车停下,她向窗外看去,一眼看见了门前的男人,心头停了一停。
男人身形高峻,锦袍收束着他的身形,他亦留意到了她的马车,微微侧目看了过来,但只一眼,就回了头去,翻身上马,在离开前叫了人吩咐了一声。
“回府问问夫人,晚间要不要出门吃些可口的。”
侍从应声去了,他亦消失在了杜府门前。
车内,杜润青眼眸垂落下来。
丫鬟瑞雪往外面问了一句,回来跟她说了一下,侯爷过来是置办宅院的。
置办宅院?杜润青倒比她父亲明白得更快些。
是为姐姐吧?开书楼也是为姐姐,一切都是为了姐姐。包括他曾在路上替她开道,可能也是为姐姐?
那么这场圣旨赐婚,也是为姐姐而来吗?
……
积庆坊,陆府。
杜泠静哪有闲心去外面吃饭,与拂党众人约定好的城北火神庙相见的时间,就要到了。
她不出门,男人就回了家。
这会见她不知从那弄了京畿的地图,瞧着火神庙的位置,一双长眉皱着思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思量什么军国大事。
他走过去,“我已让崇平派人,在火神庙周围十里都安排了人手。”
他不想让她久坐,拉着她起了身来。
“身子还酸吗?”
他低声问过去。
他嗓音惯哑,此刻又低低说来,连同他身上的气息,拢在她耳边。
杜泠静被他问得一怔,又不想理会,只道。
“我在想,会不会出什么岔子?”她努力纠正话题。
她不理他,男人挑眉。
“出岔子?”他道,“就算娘子自来信不过我,也当信崇平才是。”
这话说得……怎么还记着之前她疑他的事?
他就这么介意她信不信他?
但这般介意,不会是心虚吧?
杜泠静心下暗道,却也不敢说,说了只怕他更记着,隔三差五就要重提一回。
她倒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却被他立刻捉住了目光。
“你说呢?”
他让她必须表态。
杜泠静无奈,轻抿了唇。
“既然侯爷都安排好了,那自是妥当的。”
她说了,才听见他长长“哦”了一声,似有几分满意,但还有几分不满。
他的目光只纠缠着她的眼睛不肯松开,就好似他的手臂揽住她的腰,又拢上她的肩臂或腿弯,杜泠静莫名地心下快跳两下。
她实在是招架不来,连忙岔开了话去,说了旁的。
但事情说回来,邵氏兄弟在发了疯地追杀拂臣众人,此时也未有陆慎如才能从他们手里把人救出来。
她不信他,又能信谁呢?想来利益一致,能打击邵氏和雍王一党,他也是乐意的。
两日的工夫,一晃而过。
到了约见那日一早,城门一开,杜泠静就奔着城北的火神庙去了。
此间的火神庙香火还算旺盛,早间地上的寒霜还没消尽,就不断有人提着篮子前来上香。
众人一直悄悄在附近等待,但从早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有发现特殊的人。
崇平道,他们曾在七里外发现了一个行踪不同寻常的人,但此人十分警惕,刚出现就不见了。但算着时辰,若真是此人那么今日必然能到。
杜泠静沉下心,又继续等待起来。
陆慎如下了朝也到了城北。
但见她静坐等着,便也陪了她等待。
日头一寸一寸地下落,上香的人到午间时聚集最多,又随着日头西落渐渐散去。
杜泠静隐隐觉得不太好。
就在这时,崇平快步而来。
“侯爷,夫人,有人在签筒里留了纸条。”
那纸条不大,上面只有四个字:
后山竹林。
杜泠静看过去,“这笔字……”
“怎么了?”陆慎如问,“要不要让人替你过去?”
“不用,”杜泠静登时摇了头,她接着就站起了身来,“我知道是谁,我亲自过去。”
她手里握紧了字条,起身就往后山快步而去。
是后山,也是竹林。
男人目露几分思量,亦大步跟了上去。
这片竹林离着火神庙不算远,不过半刻钟的工夫,杜泠静就到了竹林边缘。
时至傍晚,山林里群鸟归林,西边的山凹处,一轮残阳身披晚霞悬于半空。
金黄的光穿梭在竹林当中,杜泠静走进去,脚下踩着飘落的竹叶,与风中的竹枝相伴着窸窣作响。
不过两三步,竹林已将她拥在了其中。
她恍惚了一下。
她似乎已经好些时日,都没来过任何一片竹林中了。
陆慎如立在竹林外,英眉微压。
就在这时,竹林深处响起了脚步声。
杜泠静不由循声看去,只见穿梭一簇簇的傍晚黄光之中,有人缓步走了出来。
他着一身竹青色长袍,人与翠竹仿佛本就是一体。
竹叶飘飘绕绕地落在他肩上。
杜泠静眸光轻颤着定了定。
但旋即神思一回,她没恍惚到叫错。
“六郎?是你吗?我在这儿,你过来。”
话音传去,青年这才从竹林深处完全走出。
瘦削的面庞与从前那人更肖似几分,而他身形弯着,手捂在胸口之上。
杜泠静一讶,听见蒋枫川开口。
“嫂子,我恐怕受了点重伤……”
他说完,身形晃了一晃,忽得向前倒了过来。
第30章
竹林里, 青年忽的向前倒了过来。
“六郎!”
杜泠静两步快跑上前,急急抬手扶住了他的身形。
他身上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竹青色长袍内有血迹点点渗透出来, 脚下的竹叶被踩得沙沙不停响动,杜泠静心下惊颤, 连声唤他。
他喃喃应声, “嫂子……”
可青年早已不是少时模样,他身形高挺远超于她,杜泠静竟没能扶住,脚下向后踉跄了两步。
摇晃之间, 反而被他扣住了肩头,止住了踉跄。
只是才刚刚站定, 便有人快步进了林中。
崇平示意身侧侍卫架住了即将倒下的人,而杜泠静也被人从后揽住了腰,将她向后带去两步。
风从刚接触到的两人中间呼呼吹过。
杜泠静被人揽回到了怀中,她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
男人目光则落在她方才被人轻轻碰到的肩头, 只一瞬, 又转眼同她道。
“你不要急, 先让崇平看看是如何情形。”
说话间,崇平搭上了蒋枫川的脉, 又细看了他的面色,问他伤在何处。
六郎简言了两句, 崇平略略碰到他的伤处,血便加速渗了出来。
杜泠静吸气, 听见崇平道,“伤势的确不轻,但目前看来未伤及要害。只是、只是这伤似有两日了, 但未有上药,所以不断扯动着迟迟不能愈合。”
杜泠静眉头都皱了起来,她看向重伤的人,听见他随口解释了一句。
“一路被追捕,哪里来得及呢?”
陆慎如瞧着他一直未能上药的伤处,微微挑眉。
青年呼吸低压着急促又间断,杜泠静忍不住又要上前询问,但身后的男人却道。
“娘子别去动他。外伤至此,兴许还有旁的内伤,让崇平同人将他带出去。”
话音落地,蒋枫川抬头看了过来。
高峻挺立的男人立着未动,由着他打量。
竹林里静了一静,而杜泠静只顾看着崇平替他检查通身伤处,未着意许多。
倒是蒋枫川被人扶着,目光慢慢滑落到她身上,低了下眼眸,跟她虚弱笑了笑。
“嫂子,我是不是该改口称呼你……侯夫人?”
风吹得林中竹叶沙沙作响,杜泠静愣了一下。
陆慎如亦低头向她看来,听见她皱眉道。
“这不重要。你怎么被人追捕至此?可是邵氏兄弟的人?他们向你下了杀手?那扈大哥和亭君他们呢?”
她一连问过去。蒋枫川冒着风险出来报信,此刻人在什么地方才是最紧要的。
谁料她问去,见六郎刚开口,竟一口血吐了出来。
连崇平都皱了眉,“得先去治伤才行。”
这伤确实重了,杜泠静讶然失色,哪还敢再问,见一个侍卫将他背在了身上,微微扯动,青年俊秀的脸上便痛得皱了起来。
她不禁软下嗓音,“六郎,旁的都先不必说了,你先治伤吧。”
她这般,青年又跟她勉力笑了笑,“好。”
他应声得竟先几分虚弱惹怜的“乖巧”,陆慎如默然看着,见妻子目光直追在那蒋六郎身上,微微抿唇。
但男人却也没急着说什么,只解下自己风披风裹了她,但他见她长眉仍旧紧蹙着,不禁将她往怀中圈了来,“既然接上了人,其余都好说了,别担心。”
是这个道理,杜泠静缓缓点头。
她立着,任由身侧的男人用手揽着她,又握在她手臂上。
蒋枫川自眼角看过去,她同那人如此的姿态,是已有了床笫间的亲密?
青年默然,倒是背着他的侍卫脚下极快,先送他去了火神庙后院,崇平亲自给他简单上了点药,又禀了侯爷道此地伤药有限,还是得通身细治一遍。
可巧此间距离归林楼并不算远,男人直接下令众人从火神庙撤回,往归林楼去。
天色暗了下来,夜幕滑落拢住四野。
崇安急匆匆请了个大夫过来,他是男子,他治伤杜泠静自是不便去,陆慎如叫她去吃饭,她却也摇了头,只留在蒋枫川院外。
自当年,三郎将他从乡下捡回城里家中,哪里再让他受过这样的伤,吃过这样苦。
六郎开始抽条后,越长越高,越长越见状,十五六岁便比同龄人高出半头,六郎看着总是欣喜,又怕他长得太快,时常嘱咐惠叔给他补足身子。
后来,他终是长得比三郎高,比起三郎也结实健壮,反而三郎多数时候只能静坐书房里,但他从未嫉妒过弟弟,还请了行伍师傅教了他些拳法,便于他在外行走。
但眼下,院中不断有强忍的闷哼声传出来,想到他遍体鳞伤,杜泠静不由地双手紧握。
她见那位侯爷亦在旁陪了她,只能道,“侯爷去用饭吧,我倒不饿。”
男人撩了袍子,干脆坐在了院外的亭中,他说自己也不饿,跟她招手。
“别在那吹风,过来坐会。”
他非要陪她,杜泠静也只能坐了下来。
男人见她还默然攥着手,跟她岔开了话,说起了扈氏兄妹和拂党众人。
“……看来邵伯举急躁得很,我们在火神庙将人带了回来,他们多半也知晓了。”
他道,“待蒋家六郎一会好些,最好让他将众人潜藏之处道来,以免夜长梦多。”
杜泠静晓得是这个道理,但也想到他今日,自下朝就赶来陪她,陪了一整日。
他平素颇为忙碌,有军中将领上门,有官员上门,有各个幕僚来传消息,看他意思,还有在外做事的侍卫、管事,等他示下。
杜泠静不知他具体在做些什么,自然也不便多问,但料想坐到他这等高位,更在朝中欲支持外甥慧王入主东宫,事情是一件都少不了的。
诸事缠身,还能分出些闲暇过来,杜泠静不是没有眼力的人,更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她刚要开口跟这位侯爷道一声谢,可巧崇安快步来了。
“侯爷,夫人,大夫已替蒋六爷包扎好,蒋六爷说有要事,望夫人过去一趟。”
杜泠静闻言起身,也回身等了这位侯爷。不想崇安脸色尴尬了一下,低了声。
“蒋六爷的意思是,想跟夫人单独说几句。”
他说完,看向自家侯爷的脸色,杜泠静也微讶,不禁也回头看了过去。
男人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只应了一声,见她面露怔忪,反而安慰了她。
“你去吧,有事再叫我便是。”
凉亭之外,高阔的夜空只有一二小星闪烁,但却浅浅映在他一双墨色如夜的眸里。
他似是一点都不在意,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但大事当前,六郎既然提出了这要求,想来自有六郎的道理。
她随崇安快步往院中去。
浓重的药气充斥满房间每个角落,杜泠静进去,侍卫给她行礼退了出来。
床榻上的人换了干净的衣衫,见她进门撑着坐了起来。
杜泠静快步上前,倒没坐到他床头,只拉了绣墩坐在了床前。
“怎么样了?疼得厉害吗?”她问了他。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看着她,半晌轻声道了一句。
“嫂子,你嫁人了……”
这一句,令杜泠静不由想起他因兄终弟及的传闻,被蒋家赶出去门去游学那年,他于晨雾中来到勉楼,问她的那句,“嫂子,我会替三哥去京城考中进士再回来,你会等他进士及第吗?”
彼时她以为自己一定会等他从京城传来好消息,却再也想不到,还未到明岁春闱,她比他提前来到了京城,更是嫁进了侯府当中。
杜泠静难言,她默了一默。
“六郎,我们先说正事吧。”
她没回答,青年静然看了她几息,“好吧。”
蒋枫川在保定找到拂臣众人没几日,就北上往京城报信来了,他对各种细节虽不能都通晓,但大致却明了是怎么回事。
“……邵氏兄弟胆大妄为,竟敢找人冒充朝廷命官在地方上为他们牟利,既偷偷敛财,又拉拢乡绅,不仅如此,反而为了掩藏起行径,杀害那些官员。此事本不为人知晓,直到他们害了一位拂党旧人,那位大人家中女儿拼死跑出来报信,这才将此事捅到扈大哥脸前。”
扈廷澜虽与邵伯举交好,可面对如此重罪怎么可能替他遮掩?他反而请了散落各地的拂党众人帮忙,照着逃出来的人给的消息细细查了查。
蒋枫川深吸一气,“这才发现邵氏已顶替了八位官员,除了最初的两位是意外落水溺亡,其余五人皆是为他们所害,更有其中三位都是拂党之人。”
话音落地,杜泠静只觉脸上血色退去。
难怪邵伯举和邵伍兴兄弟下狠手地搜捕,又使出浑身解数压着此事不爆出来。找人顶替朝廷命官已是重罪,更不要说还谋害了他们,此事将邵氏一族都扯下水去,阖府倾覆都不无可能。
而邵伯举自己,恐也是死罪难免。
他原想通过万老夫人娶她,以此要挟扈廷澜等拂党众人,以作交易,但没能成。
那么此时,杜泠静直问蒋枫川。
“六郎必然知道他们眼下在何处,我们得尽快派人过去,赶在邵氏之前把人救出来。”
她说来,却听蒋枫川反过来问了她。
“嫂子要派谁的人过去?”她势必没有能救出众人的人手与势力,蒋枫川问,“陆侯的人?”
杜泠静没有否认,蒋枫川却落了眼帘。
“我来路上便见沿途布满了陆氏的人手。此番火神庙相见,他亦陪同嫂子身侧。所以,已是十分信任他了吗?”
这话令杜泠静也静默了一息,“六郎是何思量,就直说吧。”
蒋枫川看了看她,她穿了一身柳黄色花鸟纹对襟褙子,发髻坠着东珠,再不似从前在勉楼里清素衣衫,而她神色,虽仍旧冷清,却隐隐透着不太赞成他的意涵。
蒋枫川清咳了一声,这一声咳引得她眸色微缓了一下,他这才道。
“非是我不愿意看到嫂子再嫁,又嫁给永定侯这等权臣。而是这位陆侯行事之姿态,令我们这些士林中人不太信服。”
若是真的信他,扈廷澜等拂臣众人,或许早就捏住他与邵家互不对付,前来寻他脱身,又将邵氏罪状公之于众。
他们迟迟没来寻他助力,直到她嫁过来,又开归林楼寻人,他们才谨慎地派了六郎前来。
杜泠静暗沉一气,“先生们怎么说?”
“先生们的意思,是眼下困境难以自解,只看你信不信那位陆侯了。”
六郎是照着廖先生原话跟杜泠静说的,但他说完,又看着她,缓声再开口。
“殷佑六年,先太子殿下身死的第二年,朝中文臣一再提议皇上立雍王为储君,四月时近百人一同上奏请皇上应允,皇上未允,但半月之后,陕西都司上报,发现有鞑靼将领与京中朝臣私下通信,意图不轨。锦衣卫北镇抚司以此为由,一连抓捕了七位朝臣,全部下了牢狱,严刑拷打了数日才放出来,而这七人,皆是半月前领头上奏要皇上立雍王为储之人。”
陕西都司几乎全是永定军出身,而锦衣卫指挥使则与陆慎如乃是表亲。
杜泠静道,“陆氏和邵氏,为慧王与雍王相斗,乃是寻常。”
“是吗?”蒋枫川道,“嫂子可知,此事当年并未止于那七人被放出,反而一倾而下,锦衣卫以搜捕通敌为由在各地抓人,此事不巧祸及了刚从南方偏僻之地,任期结束回京的廖先生。”
保定书院的廖先生,最是记得杜泠静喜爱燎花糖的那位。
杜泠静不由抬了眼,听见六郎道。
“廖先生曾与雍王有过几面之缘,他亦认为雍王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他只不过几位拂党旧友说了几句,不想几位拂党旧人,折子还没递,竟就被抓去了诏狱。陆氏力压朝臣为雍王请命,重手责打,廖先生刚从外地返京,还没休养过来,这一顿责打险些要了先生的命,养了半年才好。”
“廖先生做官多年,百姓哪个不记着他的好,但此事却让先生差点没了命,他寒了心,干脆辞官去了保定教书。”他缓声说完,看向杜泠静,“嫂子觉得那位陆侯,真的可信吗?”
话音落地,杜泠静默了一默。
归林楼上。
男人缓步直登楼顶,月于云外泛起一圈暗红色的光晕,他负手立于高楼栏杆前,目光在月晕上停留片刻,最后又落到楼下关了门单独说话的房檐上。
近两刻钟了,两人的话还没说完,可见那蒋六,颇有些话要跟她说,就不知她如何作想了。
归林楼投出的月影之下,关了门的房中。
蒋枫川把话说了,问了她。
杜泠静实是没料到,当年廖先生从两广辞官去了保定书院教书,竟有这样的缘故。
他追随父亲之时,为父亲新政鞍前马后,父亲还曾道廖先生或许亦是台阁之才,往后可入内阁之列。没想到……
但杜泠静正了神色。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廖先生之事,乃至其他拂党众人与侯爷的恩怨,到底已过多年。我们若事事追根溯源,救人之事还能成吗?”
她不以为然。
有风吹得窗棂响了一声。
蒋枫川点了点头,“看来嫂子才嫁给他月余,就已倾心信任了他。”
他话里透着的几分酸酸的意味,连杜泠静都听了出来。
她长眉皱起来。
“同这个没关系。”
她不免解释了一句。
“我们手里有什么可同侯爷交换的关键利益?无非就是邵氏的罪证。如今想要破局,只能依靠他的势力,这等情况,难道还要提防着不据实以告,欲利用了他,却再谋求旁的?”
“我们可以不做谋求,但嫂子确定这位陆侯,也不会谋求旁的吗?他会否拿众人和罪证,同雍王一党的人暗地交易,也未可知吧?”
这话令杜泠静不禁一怔。
永定侯府和窦阁老与邵家一派,相互纠葛甚深,不排除会不把事情闹到明面,反而暗地利益交换的情况。
“但此番揭穿邵氏,我们与他利益一致。”
得是怎样的利益才能让他背弃拂臣众人,去跟邵遵和窦阁老等人交换利益?
杜泠静莫名就想起他总是在意,她是不是还在疑他……
她心思落定下来,看向蒋枫川。
“既然先生们让我做决断,那么此事便由我决定吧。不能再拖了。”
既如此,青年抿了抿唇,便把众人藏身的位置告诉了她。
她听完起了身。
蒋枫川看过去,见她嘱咐了自己不必再过多思量,“你先好生养伤。”
她言罢转身离去,青年静坐在床边,目光坠在她裙摆上,一路随着她到了门前,又消失在门边。
他看向她离去的地方,半晌。
*
归林楼里。
夜风阵阵,陆慎如在楼顶立了一会,刚要回身下楼,便见那房门打开,她走了出来。
她似是在院中吩咐了两句什么,然后出了院子。
侯府针线上的手艺还算不错,这身柳黄色的衣裙衬得她在夜风里,似是飘飞的柳叶,轻盈而鲜巧。
男人目露几分温意,却见她不知是否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恰向他看了过来。
她开口,“侯爷。”
离得太远,她又不会高声叫他,声音传不过来。但他却看得到她柔唇叫出的这两个字。
月色如水柔柔漫在她裙摆上,他亦开了口。
“上来。”
他也学了她没把声音传出去,她那双水亮的眼眸却瞬间明了他的意思,提了裙摆快步往上而来。
男人的眸色越发和软下来,待她刚上了两层,他已下了四层,在楼梯间将她拦住。
她喘了气息,胸前微微起起伏伏。
男人倒是气息未变分毫,见妻子这般,心道早知就让她在下等着他了,只是目光不禁在那起伏处略定,又收了回来。
“饿了没有?我让人给你弄些吃的,累了一天了。”
他料想蒋六郎未必会带来什么好话,若是她不想与她共享此事,他弄邵氏的办法有的事,也不必非要此。
谁想她只是跟他摇头,道不累也不需要吃东西,接着她一开口,直接将位置告诉了她。
她竟全然信了他……
但下一息,她忽然跟他郑重行了一礼。
“此事难为,还请侯爷出手相助。”
男人一顿,英眉压了下来,“你跟我行什么礼?”
他嗓音略沉,杜泠静愣了一愣。
他怎么还生气了?她无措了一下。
他英眉越发压了下来,“这等事,我还需要你郑重行礼以托,才能出手帮衬,你当我是你什么人?”
这话竟问得杜泠静无从回答。
当成什么人?
她确实只当他是在这关键时候,能帮她一把的贵人……
男人看着妻子顿住的模样,心下沉着,默了一息。
月色被一片浅云短暂地遮掩,高耸的楼宇内昏暗了起来。
她不知如何言语,终是男人轻叹一气。
“我这就让崇平点了人手,亲自过去救人,你在家中等好便是。”
这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他的势力是杜泠静远不能及,心下不由一定,下意识又想跟他道谢。
但他目光已提前看了过来。
他墨色眼眸如渊,看向她时总有一种要将她彻底拉入其间的感觉。
她不禁错开半许,但道谢的话一缓,也是忘了去。
男人想到她几乎是没犹豫就告知了他,眸色又不由和软下来。
“明日随我回京吧,你夫君也不能总不上朝不是?那些糟老头子该说我坏话了。”
浅云散去,月色如柔波随风泛开。
夫君,他又用了这个陌生的词。
但杜泠静听着他后半句,没忍住,抿唇笑了一笑。
“好。”
她浅笑如细羽剐蹭在心间,男人握着她的手不由一紧,彻底将她裹在手心当中。
可惜,这里是归林楼,不是侯府正院正房里……
*
满是药气的房中,受了伤的人撑着身上的痛,下床走到了自己的包袱旁。
他一动,血又从白色的中衣里渗透出来。
但他却似没了知觉一样毫不在意,只是站在窗边,从包袱里拿出一只竹偶人。
刚从乡下被捡回来的那会,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又为了果腹爬树摘果子摔倒,又偷吃小摊上的饼子被打得,也有村里的孩子扔来石头砸的。
惠叔给他看伤的时候一直倒吸气,但伤得治,疼得他眼泪不由往下掉。
三哥从他自己床边翻出一个竹偶人,放到他手心里。
“小六郎别怕疼,哥哥的竹偶陪着你。”
那会他才八岁,三哥十岁。
那是三哥幼时一直带在身边的玩偶,就这么送了他。
时过多年,竹偶一直在他手里,但他已背着竹偶走过太远的路,这次终于走到了京城。
他依照当年约定,背他来京中考进士来了。
可是京城里……
他伸手,根本不在意通身的伤,俊美的眉眼垂着,只用指腹轻轻着擦拭竹偶面庞。
“哥你看,你一走,她就嫁了人。她眼里只有新人,快把旧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