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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许侯夫人 法采 33453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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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翌日, 杜泠静没走成。

蒋枫川的伤势不知怎么没好起来,反而早间发起了高烧。杜泠静赶到的时候,见他面色发白, 昨晚大夫给他上的药似是没能止住血,人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 生机都落了三分。

她心口紧了一紧。

当年三郎将六郎领回家的时候, 所有人便都晓得他的意思,他身子时好时坏,是自幼的弱症,只怕自己活不长, 无人能代替他孝敬父母,徒惹父母伤心。而六郎是族里的弃儿, 若他没了,六郎便能替他孝顺父母。

所以他走后,族里便做主将六郎过继到了他爹娘名下。

若非是兄终弟及的传闻,蒋家未必舍得撵他出来游学, 四处漂泊, 无有定处。

眼下他忽的高烧, 几乎要陷入昏迷,杜泠静哪还能再走, 只能跟身后的男人开口。

“还请侯爷先回京中,待过两日, 蒋六郎伤势恢复一些,我再回京, 侯爷看可好?”

她这话说得如此客气,就如同昨日她让他出手救人,却要同他郑重行礼以请那般……

陆慎如一时没回应, 不想崇安上前来禀报。

“侯爷,京中来消息,说荣昌伯府家的幕僚想要求见侯爷,似是有急事。另外还有两桩宁夏直递过来的军务,请侯爷定夺。”

诸事缠身,他是不可能再继续留在归林楼里,而蒋枫川的伤势颇重,也无法挪动。

陆慎如看着妻子,显然这个蒋家六郎很是重要,至少于她而言,她会仔细上心。

男人眼眸垂了垂,不免还是又问了一句。

“真不跟我走?”

杜泠静知道昨日自己已经答应了他,要随他回京,今日却又推脱,还是为了蒋家的人。但这情形,就算是不为了三郎,只为蒋杜两家世代为邻为交的情谊,她也不能撂开手去。

她只能又找了个另外的借口。

“恰归林楼里还有些琐事没料理完,我就再留两日吧。”

她轻抿了唇,这借口实在不怎么样,但话已至此,陆慎如还能说什么,握了她的手,让她一路送他到门前,待上马才松了她。

“那你也别太累。”

她点头。

他默然看了她一眼,纵马离去。

他一走,杜泠静就回到了那满是药气的房中。

大夫刚给蒋枫川施过针,这会擦着额头上的汗走出来,见了夫人行礼,听见夫人问他情形如何,道。

“蒋六爷伤势其实都没伤到要害,只是不知怎地,愈合奇慢。但那样的伤,他必也是卧床休歇一整夜的,怎么今日还是出血?”

大夫也说不清,跟杜泠静道,“夫人莫急,在下会再观察两日。”

杜泠静跟他道谢,又让秋霖另给了一份诊金,大夫不肯要,“夫人客气了,侯府已经给过了。”

但侯府是侯府的,她笑了笑,“这是我的,烦请您多上心。”

推让再三,秋霖才把诊金塞进大夫手中。

杜泠静则抬脚进到了房内,她撩帘子走进去的时候,见床上的人已经将衣裳穿好,从床边走了过来。

“大夫说你该静养。”

房中只有她与他二人,杜泠静开口说过去,他却没回应,只是将一身空绿色袖口绣竹叶的长袍穿在了身上,身形微弯着,将另一身沾了血的竹青长袍收拾起来。

三郎生前最惯常穿的两个颜色,便是竹青和空绿。杜泠静目光落在这两件衣裳上,不禁定了一定。

她看到受了伤的人将带血的衣裳瘦了,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根系在腰间的银色绦子来。

不似那行走于朝堂之上的权臣公卿,一条锦带将腰身窄窄收束合宜,而是只用这根长长的绦子,松松地在腰间系上一只结,留出半截绦带悬在一边。

三郎曾说,他大多时候都在家中书房,或者她的勉楼里,并不见客,不必束得过于正式。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说他因常年病着,身形偏瘦,再用锦带束紧了腰,人更显得犹如枯枝。

她不喜欢他这种说法,不许他再说,却也照着他的意思,给他打了七八跟绦子。

这一银丝云纹的,也是出自她的手。

她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根绦子,系在三郎腰间了?

此刻那根绦子松垮系在眼前的人身上,杜泠静不由地鼻中一酸,看见眼前人穿着空绿色长袍,系着银色长绦,分明虚弱地腰直不起来,却还是走到茶桌边,提了壶茶给她倒了一杯。

“我不渴……”她开口。

他却似没听见一样,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又从旁拿了一碟茶点,不急不慢地用小茶炉温了温。

一举一动,都好似多年前,她隔两日见三郎没来勉楼,便猜他必然身子又不济了。如若不然,但凡他有点精力,冒着风雨也会前来。她不来,他就会过去。

天冷的时候,他便不想让她去找他,见她还是执意到了,便会叹气,不要惠叔帮忙,也不要她来动手,给她泡来一杯热茶,再把凉了的茶点温起来,轻放到她面前。

最后,灌上一只汤婆递到她手心里,柔声嘱咐一句,“别烫着……”

眼前的每一幕都好似重现了一般,与记忆里反复回忆却不得的那些,一点一点重合起来。

果然,眼前人亦取出了手炉,替她热起来,慢慢走到她身边,塞进她的手心里。

杜泠静的眼泪啪嗒一下落了下来。

青年从袖中抽出帕子,低头看着她,缓缓伸手,拭到她的脸庞那滴滑落的泪上。

只是下一息,她倏然别过了脸去。

青年的手一顿,她则抬头定定看了过来。

“你做什么?”

他没说话,杜泠静直接叫了他。

“六郎,你坐下。”

她语气里带着平日里没有的急厉。

如此,青年才收回要为她拭泪的手,回身坐到了桌边。

他不说话,重伤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方才又被“训斥”了两句,此刻神色颇有几分“可怜”。

这模样,又重合着,肖似着,令人心软。

但眼前的人不是从前的人,杜泠静皱眉沉默,倒是他这才开口问了一句。

“嫂子缘何没跟陆侯回去?”

他这么问,杜泠静越发皱眉看他。

他伤势算不得太重,先前他说被追捕时没有药可用也就罢了,昨晚大夫分明给他细细上了药,今早怎么还会出血不止,以至人发起烧来。

她只见他方才又不断走动,好似根本不觉得身上有伤,亦不觉得身上伤会痛,偏一举一动还要学……

伤势能好才怪?

她不想与他扯闲篇,干脆开门见山。

“是不是因为昨日的事?”

因为昨日,她没听他的疑虑,将救人的事直接告知了陆慎如。

她开口问去,他终于没再跟她绕圈。

“是。陆侯的名声让我们这些读书人实在难以信重。”他说到此处,看向她,“在我眼里,他之可信,不及我三哥万分之一。”

若说前一句,还是众人的共识,是天下读书人,尤其是与陆慎如有过罅隙的廖先生他们的切实疑虑。那么后一句,杜泠静知道他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就如同方才,他一言一行也是做给她看得一样。

浓重的药气在房中盘旋。

三郎在世的时候,听闻要来,再冷的天也会特意通开门窗,将药气尽量散去。

但此刻药气却被严严实实留在房中。

他在提醒她,食了当年所言。

她低声,“我确实成婚了,嫁了人。”

一旨赐婚,她想尽办法也避无可避,她嫁给了永定侯陆慎如,又同他既有夫妻之名,亦有夫妻之实……

“但是此事,与我同他是否是夫妻,并无关系。”

她干脆把邵伯举要借万老夫人和她叔父之手,强娶她的事情说了。

“当时我放出邵伯举可能涉嫌迫害扈氏兄妹的消息,一夜之间便满京皆知,借的就是侯爷之势。但那时,我同他并非眼下关系,所谋不过是利益一致罢了。”

她把那事详细说了,看向蒋枫川。

“今次也是一样。邵氏本就势力不小,又出了邵伯举这个探花郎,在皇上面前甚得荣宠,他会想看着邵伯举做大吗?”

蒋枫川一直在外飘,对于京城邵伯举之事只一知半解,听她这么说,心下暗暗点了点头,但面上未露。

“但这事也是不好说的。当时他乐见邵伯举烂事缠身,眼下说不定会有旁的利益。嫂子就能确定你如今的夫君,不会令拂党众人陷入不利?”

杜泠静听着他这话,沉默了一息。

她改换了称谓。

“陆侯爷是有可能会有旁的利益,让他改换思量。”

但此时她觉得他没有,就只是救人而已。

可这事,她真的敢保证吗?

她嗓音更低几分,她实言。

“永定侯府有永定侯府的立场,陆侯也有陆侯的思量。我们能做的,便是同他利益一致之时,借人之手,请人帮衬。”

她说这件事,“是请,是我们请他,那当然要拿出我们的诚意。”

“但若是之后,他有了旁的利益,我亦知道轻重。“

她是与他做了近两月的夫妻,但两月之前还是陌生人,又能有几分情分?

他们都有各自的立场与事,但她的事,非是陆慎如的事。

这两月的情分,不值当得请求人家再三相帮,尤其当利益不再一致,甚至相左之时。

“他已仁至义尽了,届时便是我们自己的事了。”

她自然不会再多麻烦他一句,当断即断,她自己再思解法。

若到那等时候,如果还没救出来众人,或是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她没有可借助之力,就是自己亲自跑去山林里找人救人,也不会撂开手去。

“大家既然信我,此事我不会坐视不理,你放心吧。”

这番话说完,她见桌对面坐着的青年,神态总算“乖巧”了些,没有再作怪,但消瘦下来的脸颊,苍白的脸色上,眉眼之间还真有了几分三郎的模样……

杜泠静不禁多看了几眼,才问。

“如今明白了么?能好生养伤了吗?”

她见他点点头,她松了口气,又顺口问了他两句众人情形如何。

蒋枫川说不太好,“扈大哥伤势最重,被那邵伍兴一箭几乎射穿了臂膀。”

杜泠静倒吸气,听见他说好在众人后来藏身的地方甚是隐蔽,“安稳潜藏了些日子,伤势还算稳得住。只是扈二娘子总惦记家中的孩子,我见她悄然垂泪几次。”

杜泠静垂了眼眸,幸好孩子没被抢去,不然亭君要如何是好?

“还有廖先生,先生瘦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杜泠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从前廖先生最是圆润,如今都瘦到脱相了吗?

她心里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众人了,但是昨日崇平才点了人手启程,他们藏身真定和保定的相接之地,还没这么快能救出来。

饶是杜泠静不信佛,此刻也不由念了声佛。

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把人直接救出来才好……

就只这么说话的工夫,杜泠静再抬头,看见六郎伤处又渗出了血来。

她连忙让他莫要再坐着,“快回去床上躺着去了,你需要什么不必麻烦侯府的人,我让菖蒲来照看你。”

惠叔应该是被他留在拂党众人处了,菖蒲照看他倒也方便。

她说完起身就要走,可身后又传来一声。

“嫂子。”

她回头看去,听见六郎这次只说了一句。

“天越发冷了,你也别在外一直走,当心受寒。”

“知道了。”杜泠静放柔了嗓音,回了他一声,出了门去。

她一走,房中只剩下蒋枫川自己。

他没立时回到床上,血从伤处慢慢渗出,他自一只放在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了竹偶人。

“哥,你觉得嫂子所言如何?”

竹偶人不会说话。

他却从一旁的绣囊里取出了几片竹叶,他抬手洒在桌面上,歪着头看着那些散落的竹叶呈现出来的卦象。

“哦,谦卦。”蒋枫川低语,“看来哥哥还是心疼她,她说什么就听什么。”

既如此,他也只道,“但愿如她所言吧。”

*

归林楼下。

杜泠静走到楼门口,还是没有走进去,反而绕过楼宇向后一路走。

她记得在偏角之处,好似有一小片竹林。

但她一直走,北风将她的裙摆吹冻如冰,她才发现那片竹林,原来不是长在归林楼的院落里,而是后门外。

她抬脚走了出去。

只是小小的一片,但她就这么迈入其间,清新的竹香仿佛将寒气都阻隔在外,落在她发梢里,指缝里,衣襟上。竹叶的香气,仿佛将她抱在了怀中……

杜泠静不禁闭起了眼睛。

旁边恰有人从旁路过,看了她一眼,“娘子是在哭吗?”

杜泠静微怔,见人手里篮子中提着香火,人同她往前指去。

“前边有个小庙,娘子若是念着什么人,不若就去庙里跟神仙说的,神仙会替咱们转达的。”

她说自己,“是给亡母捎些钱也捎几句话。娘子去吗?”

杜泠静擦掉了脸庞残余水珠。

“去。”

*

京城。

隔着一道墙,侯爷在书房理事,余幕僚代替他见了荣昌伯府的幕僚。

荣昌伯府的幕僚满面愁容。

“……两位小爷委实轻狂了些,做出这等见了血的事,我们夫人料理不定,偏伯爷领兵出关打仗去了,若是报信难免扰了伯爷的心,但全然不理会,谁知会出什么事?我们府里实在没办法了,不然不会来打扰侯爷,只能请侯府看两家姻亲的份上,帮忙找人。”

余幕僚说帮衬找人好办,“只是何时能找到不好说,但荣昌伯爷在外领兵作战,不能误了军中要事,就莫要告诉他了。”

荣昌伯府的幕僚连连道是,“只要侯爷肯看顾,我们怎样都行。”

他说完还要去给陆慎如请安,余幕僚代替回了,“侯爷忙碌,先找人再说吧。”

荣昌伯府的幕僚只好在书房外行了一礼,退了去。

余幕僚则走到陆慎如书房,跟他将荣昌伯府的事提了一嘴。

“说是两位小少爷打死了人,人家的家里人怕报复躲了起来,伯夫人怕闹出事,只能前来求助……”

余幕僚把前后都说了,男人只颔首,没有多理会。

他见男人手下先翻了几道宫里送下来折子,看了两眼就丢去了一边,单手支了下颌,侧过头往窗外望去。

窗外,恰生着几根细竹。

男人唇下微压,余幕僚不知侯爷何意,回道外间还有几人等着见侯爷。

然而他话音未落,忽听男人道,“不见了。”

说完,他见侯爷径直起了身,叫了人牵马来,“我出趟门。”

*

杜泠静在小庙里不知不觉地呆了一整天。

庙里主持见她停留了这许久,还问她要不要用点斋饭。

杜泠静道谢却摇了头。

天色沉落下来,上香的人不知何时走尽了,连插在香炉里的高香也烧到了尽头,小沙弥开始洒扫院子,她便起身往外而去。

周遭昏暗了下来,好在归林楼高耸伫立,她瞧着楼影往回走就行,待走到竹林便到了。

可是刚走没多远,还远不到竹林,竟见残阳没落的昏暗小路上,立着一个高峻挺拔的人影。

他正往此间走来,眸色正定在她脸上。

他脚步停了下来,杜泠静却愣了一愣。

“侯爷?”

他怎会在此?

杜泠静有些无措,她今日在身后的小庙里,呆了一整天,眼下身上的香火气还残留。

她不禁想掸一掸衣襟,可又太明显了些。

男人亦看到她一双眼眸通红,鼻尖也红了,素来柔润的唇珠却干着。

群山将残阳最后的光亮隐没下去,只剩一缕红霞静静飘在天边。

他默了一息,却又跟柔声她开了口,他什么也没提,只问了她一句。

“要不要跑马?”

第32章

夕阳西下, 山林枝杈房舍的阴影连成一片,黑夜将至。

杜泠静不会跑马,更不要提在黑夜里跑马。

她摇摇头, 回了他。

“我只骑过一次小驴,恐是跑不起马来。”

这话引得男人轻笑了一声, 他说那更容易了。

“你只管坐着就行。”

说话间, 有侍卫牵了一匹通身黑亮的西域高头大马上前。

那马极高,杜泠静看过去甚至要抬起头来。

她前后打量了一眼这马,通身的黑无有一丝杂色,皮毛发亮, 身形矫健威武。

是他的坐骑玄珀,还是先帝在时赏于他的番邦进贡汗血宝马。

但这马儿这么高, 杜泠静别说跑了,连上都上不去。

她愁皱了眉抬头往马儿脸上看去,如此威猛的汗血宝马,却跟她打了个友善的响鼻。

身旁的男人又笑了一声, 而下一息, 她倏然被他整个抱了起来, 她身形在女子中不算矮小,但于他臂膀之间却只如一段纤巧的柳枝, 待周遭晕眩落定,杜泠静见自己已经落坐在了玄珀身上。

而男人飞身上马, 不过转眼的工夫,坐在她身后, 握了缰绳,将她圈在了怀中。

陆慎如见她确实没骑过马,两手都不知往那放, 干脆他自己一手松了缰绳,圈住了她的腰,让她双手握在他手臂上。

但她的衣襟和衣袖都是湿的,男人低头看向她泛着红的眼角,径直解了披风将她裹了起来。

接着,他脚下轻轻一夹,玄珀便跑了起来。

杜泠静何曾坐过这般高的马,待马儿从林间跑出去,跑到山腰的开阔地带,她往下看去,只觉山林小道尽收眼底,暮色霭霭,已有山脚下盏盏灯火陆续点起。

她不禁地在马背上慢慢往周围看去。

马儿则越跑越快。可这样高大的西域马,又于入夜时分急奔,虽有些颠簸,但她却稳稳坐在马上,自然亦是靠在身后的人怀中。

他这时恰问了一句,“怕吗?”

杜泠静摇了摇头,“倒不……只是好快,如踏风一般。”

这还是一种特殊的体验,是她从前在书楼里并不曾有的体验。

可却听身后的男人道,“还能更快呢。”

他这话落了音,马儿忽的向前一跳,越过小溪水,在前蹄落地瞬间,简直飞腾起来。

风将她身上的披风裹得呼呼作响,有那么几瞬,她以为自己要跟着被裹起的披风从马背上飞出去了。

但都没有,他揽紧了她,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她不曾摇晃分毫。

只是这一路跑,跑去了何处杜泠静也拎不清了。

夜色越发深沉,她四下遥遥寻望。

身后的人问了她一句,“泉泉在找什么?”

杜泠静不得不道,“看不到归林楼了。会不会越跑越远?”

她一开口,他又笑。

“非也。是越跑越近了。”

越跑越近?

直到她看到前方隐隐有高耸的城楼在望。

而他笑道,“回家了。”

不过须臾的工夫,马儿已急奔至京城阜成门前。

正到了要关闭城门的时刻,铺在护城河上的吊桥正在缓缓升起。

但男人的马刚到城门下,守门的将领一眼看见是他来了,连忙喊声。

升到一半的吊桥被急急放了下来。

守城的将领专程跑了出来,“侯爷请。”

男人含笑点头,又同众士兵道。

“劳烦诸位,陆某领情了。”

众人连道侯爷不必客气,男人打马从阜成门过,回到了京城中。

自阜成门街,一路过白塔寺、帝王庙、广济寺,便到了积庆坊。

杜泠静从山间小庙出来的时候,怎么都不会想到,晚间会站在永定侯府的门前。

难怪这人路上一直笑……

不知怎地,这一路夜奔的风将白日里的思绪呼呼吹散,她衣衫早就干了,她有些恍惚地在门前立了两息。

只是她的肚子,忽的咕噜叫了一声。

“……”

叫得有点响亮,连一旁的门房都不由看了她一眼,又怕夫人尴尬急忙收回目光。

杜泠静已经尴尬了。

她却被人握住了手,“我也饿了。我们就在外院吃饭吧,正好你也尝尝外院几位大厨的手艺。”

他说外院的大厨有一半是从西北特特调过来的。

“西北菜式口味重,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杜泠静是吃过西北饭菜的,她道,“我曾去过一次西安府,虽只一次,但饭菜算得合口。”

男人闻言看了她一眼。

是殷佑三年那次,她无端闯入他的地盘。

“是吗?”他道,吩咐灶上做饭,又亲手给她倒了杯热茶,“娘子觉得西安可还有趣?”

他见她点点头,“是同青州和京城都不太一样。”

她说着,端起茶盅抿了口茶,似是想起什么,难得地跟他又多说了一句。

陆慎如听见她轻声道,“我那会瞧着西安城里什么都新鲜,左看右看地,还被……路人笑话了。”

话音落地,男人不禁低笑出声。

她不知他在笑什么,只道,“是真的,”她努力回忆着,“那路过的似是个年轻的公子……总归是丢了人的。”

男人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她倒记得西安城里的路人,是个年轻的公子。

若是晓得彼时那路人公子,便是她如今的夫君,不知她是何反应。

思绪只一掠而过,陆慎如只笑着没有多言。

不时外院的大厨皆将自己的拿手菜端了上来。

果然是一桌子西北菜,自然其中也夹杂了些她吃惯了口的京菜鲁菜。

这一顿饭,莫名地吃了不少,以至于杜泠静都觉得有点撑了。

倒是他还乐于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

直到杜泠静实在吃不下了,他则叫了人来给她烧水,让她安安静静地泡上一回。

杜泠静确实也有这个意思,当下听见他提及,不由就问了一句。

“侯爷也沐浴吗?”

这话说出口才觉有歧义。

他亦听出那歧义,目光落在她身上。

杜泠静耳朵烧了一下,想开口解释,却听见男人先于她开了口。

他嗓音低着,半含着笑。

“明日,可好?”

……

次日杜泠静醒来时,他早已去上了朝,又不知被什么事绊住,到了午间也没回来。

但杜泠静却在前院花厅里,见到了她叔父杜致祁。

杜致祁前来有两桩事,一桩自是杜家在澄清坊的宅邸,这几日他已搬了出去,宅邸腾出,地契也给杜泠静送了过来。

杜泠静这几日心思都在失踪众人身上,全然没听闻此事,直到杜致祁说,“侯爷要为这宅子再扩一路,已买下了东侧邻家宅院。想来侯爷待你,颇为有意。”

原来是他的意思……杜泠静不知他怎会思量此事,但当时让出澄清坊老宅,她确实有些舍不得,那毕竟是她随父亲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

没想到那人却替她讨了回来。

从祖父的一路,到父亲的两路,再到他这里,竟变成三路了。

杜泠静愣了一阵,宅院不是寻常物件,尤其京中的宅院,是不小一笔钱……

她叔父既然还要给她,那她便也收下了。想来那位侯爷的威名,把她叔叔镇住了。

杜泠静不知该怎么说,这会将地契收了,不想她叔父提了另外一桩事。

“我补缺一事,侯爷的意思,是我们叔侄看着办。我当然也不好总闲在家中。”

补缺?这件事杜泠静也没听那位侯爷提及。

不过以他的威势,她叔父不敢拿这个撒谎,她问。

“叔父想补什么缺?”

杜致祁只是同进士出身,比正儿八经的进士还差些,资历也是平平,先前在下面偏僻的州府里,还没能坐上堂官。

杜致祁原本进京这趟,就是想找人,不管是他岳母万老夫人,还是些从前旧友,能把他升上一些。不想邵伯举找上门来,说可许给他京官,五品甚至四品,只要他把侄女嫁去邵家。

但这事一波三折,终是黄了。

后来与侄女闹翻,侄女又嫁到了永定侯府,嫁给了陆慎如。他真是怕了,只想着能从哪来回哪去就行了,速速离京才是正经。

然而前几日侯爷登门一趟,旁人只觉他这叔父多少在侯爷面前有些脸面,门庭骤然热闹了起来。众人逢迎着他,问他要挑什么官做,想要留京,那还不是侯爷一句话的事?

他心思实在是忍不住地活络了起来,可巧侯爷没将此事说死,只让他来跟静娘商量。

他这会看着侄女,沉了一气。

“就算是分了家,我到底也是你叔叔。你高嫁进了侯府,娘家得力些对你没有坏处,侯爷也会多看重你两分。”

他说到这里,将自己在家想好的思量说了来。

“先前邵氏许我礼部郎中一职,后又道以我资历,大理寺寺丞倒也担得。”

这两个都是五品京官,他彼时能得二者一致,就已经十分喜悦。

但邵氏之能比陆侯还是不够的,他走侯爷的路子,还再谋个五品官岂不浪费?

他干脆道,“听闻通政司的通政空了一位,太常寺少卿也要告老还乡了,不若就这二者其中一个。”

两个正四品穿绯服的高位。

杜泠静看着自家叔叔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难怪她爹在世的时候,虽愧疚没能尽力提拔叔父,却也任由他在外打转,反而去提携那些拂党旧人。

原来人最怕的,不是愚笨,而是全不知自己愚笨,却以为自己只是差一个贵人提携的机会!

杜泠静不知那位侯爷到底是跟他怎么说的。

只是这京城,这朝堂,聪明人何其多。邵伯举足够聪慧了,能从邵家族里被打压着一路靠举业走出头来,但还不是一着不慎将自己陷入不利境地,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而那位侯爷这样的年岁手握重权,更是同愚笨半点不沾边。

可笑她叔父还想在京做四品官。

她不由地笑起来。

杜泠静只道,“叔父先回去吧,我会思量的。”

杜致祁见她笑了,还以为此事稳了,满意地点头准备离去,走之前却还嘱咐了侄女。

“侯爷看重你出身,偏宠于你。你也当知晓进退,不要恃宠而骄才是。”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

待他走后,杜泠静就去了一趟澄清坊杜家宅邸。

杜致祁一房的家什都搬空了,好在是把她与父亲从前的旧物都留了下来。

杜泠静看着自己的西厢房,文伯叫来府里的旧人,帮她全恢复了原样。不过除此之外,又另行添置了不少东西。

杜泠静问去,听见下人道,“是姑爷吩咐的。”

谁人?杜泠静一愣,见其中一个灶上的老厨娘也过来帮忙收拾,“姑爷说房舍空置反而容易旧,所以吩咐了侯府的人采买了好几车东西,把宅子都填起来。”

杜泠静又多问了两句,见这些全是陆慎如的意思,但整个杜家宅邸的仆从,她叔父留下来的也有十几人,全都称呼了“姑爷”。

文伯见她迷惑,上来跟她笑着解释了一句。

“是侯爷的意思,侯爷让众人都改口叫姑爷的。”

杜泠静愣了一愣,又哭笑不得,“叫侯爷算得威名,叫姑爷算是怎么回事?”

他约莫只是一时心绪不错,随口说一句罢了,杜家上下还当了真了?

她不由地就想起他叔父那句,“侯爷看重你出身,偏宠于你,你也当知晓进退,不要恃宠而骄才是。”

叔父说话,十句里面有九句都让人不想去听,但或还有一句,有点道理。

她道,“还是改回来吧,别胡闹了。”

她发了话,众人自是都改了口。但未及两刻钟,陆慎如听闻他娘子在此,也自外而来时,听见连同文伯在内的杜府上下,全又都叫回了“侯爷”。

他不禁挑眉,“这是为何?”

文伯跟他好生解释,是自家姑娘的意思,正好杜泠静从前面路过。

她瞧见他连忙上前见礼,但却而被他提前扶住了身形。

她见他一味看过来,便续上了文伯没说完的话。

“府里仆从无状,随便改称,怕有损侯爷威名。”

她说完,不知怎么,整个府邸都静了静。

男人英眉浅压,目光只落在她脸上。

“我在你这儿,要威名做什么?”

杜泠静又被他问得不知怎么回答了。

似乎有好几次,他突然间的疑问,都令她无从开口应答。

文伯同众人都退了下去,路边墙下只剩下他与她两人。

他要她的答案。

杜泠静顿了顿。

“侯爷总是比姑爷……好听些吧?”

男人笑了,无奈地看着她。

“我不这样以为。我以为姑爷更好听。除非,”他看过来,“除非,娘子不当我是你夫君。”

夫君……

杜泠静没出声,陆慎如干脆将文伯他们又叫了回来,他同文伯他们说话,目光却从眼角瞥到她脸上来。

“我是杜家的女婿,杜家人当然要称我姑爷。”

他越发看了她,“就算是满京都叫我姑爷,我也觉得好。”

话音落地,下面不知谁人低笑了一声,男人闻声眸中染了笑意。

众人皆难以想象,若如他所言,满京城不管是茶馆掌柜,还是守卫士兵,又或者朝中百官,乃至宫中贵妃,见了他的面,都叫他一声“姑爷”,他则悦然应声。

就似恨不能提醒所有人,侯爷是姑娘的夫婿一样,那……该是什么情形?

众人越发收不住笑,还有大胆地直接同他道,“给姑爷请安!”

他则笑道,“重重有赏。”

接着要给“姑爷”问安的人越来越多。

杜泠静:“……”

她脑袋都乱了。

他这是什么跟什么?连杜泠静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男人却低在她耳边,“那泉泉叫我呢?”

她是不是也试着改改口?叫他一声,夫君?

但杜泠静却睁大了眼睛。

“难道我也叫姑爷?”

话音落地,众人简直笑得前仰后合。

男人则无奈闭起了眼睛。

算了,再等等吧。

……

永定侯府,晚间。

杜泠静在房中将桌上摆的书收整了一番,嬷嬷端着匣子走了进来。

她让小丫鬟把香炉里的残香清理干净,另外点了一块气味清淡的香。

新香的味道很淡,只微微带着些茉莉花的清甜。

嬷嬷见夫人看来一眼,跟她解释。

“是侯爷的意思,道先前的香料气味太重,夫人不喜欢,今次便换一块淡的。”

杜泠静意外地眨了眼睛。

之前那香她确实不太喜欢,但这种事她亦不会提及,但似乎捏了几次鼻子?他就留意到了吗?

他似乎总能将她的心思看透,但她却看不透他。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留意如此之细,但她瞧着这新的香。

所以,香是点给她的?

嬷嬷见她怔忪,还以为她在思量旁的,轻轻笑了起来。

“夫人放心,新香味道虽然淡了些,但效用是一样的。”

话音落地,这茉莉新香还没完全盘旋起来,杜泠静已经觉得有点热了。

……

深夜的内室,纱帐曳地。

杜泠静身上的汗将她整个人都完全打湿,像是一块湿透了的轻纱,青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更贴在她潮红湿热的腮边。

他的臂膀比那日骋马夜奔时更加有力,她的细臂不及三分之一,酸软的腰间更只在他一掌之中。她跟他不断摇头,想跟他说不可了,他却轻轻向最深处一触,力道顶紧,最满最胀间,便令她这块湿透的轻纱,止不住地通身颤抖起来,滴滴答答地,细汗遍出。

他则似终于确定位置,又是几下抚慰,她便彻底没了力道,只能由着他掌在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帐内都似被潮热夏雨淋透,他才闷哼而出。

用手轻轻拨开她粘在脸上的湿发,抱着她去了净房。

她疲累地闭紧眼睛,却听见他道了一句。

“也太纤瘦了些,得好生吃饭。不能左缺一顿,右欠一顿了。”

他嗓音正着,杜泠静竟是被“训”了。

“知道了。”

她嗓音有些哑,柔声应了他这一句,竟透着几分“乖巧的委屈”在。

陆慎如眸光微颤,唇角不禁轻柔勾起。

只是他目光不禁又落在她身子上,脚步一顿间,几乎要折返回去。但念及她是初次、二次,才只能强忍着抱她去了净房。

*

午间,他专门从外间回家陪她吃了饭。

杜泠静看着满桌的饭菜,其实胃口不大,但不免想起他昨晚的话,只能努力动了筷子。

他自己吃的不打紧,净是给她布菜连连。

他道,“今日崇平那边,应该就有消息了,只不过人若是情形不好,未必能带回来,少说还需三五日。”

杜泠静心道应是如此。

然而两人刚吃完饭,崇安忽然来了。

他上前行礼,道崇平确实传来了消息。

然而那消息却是,崇平没在那处找到一个人!

崇平将附近都搜了,全没有人影,只能拍人快马回来再问六郎,位置可否有误。

崇安回完话,蒋枫川则自他身后快步走来。

男人一时没开口,杜泠静则惊讶,不禁问六郎是何情形。

蒋枫川摇头。

“是那处没错。他们在那林中破庙下的暗道附近藏身了许久,那处十分隐蔽。”

他说自己最开始也没有找到,只是隐约就得似乎有人在附近,不想却被邵伍兴的人发觉追杀,好不容易脱开身,却受了伤,是被扈亭君的夫婿救进去的。

他说位置没错,“约莫那位崇平侍卫找错了。”

崇安却道这也不可能,“我哥做事谨慎细致,他来回找了几日,也确实在那里发现了一根绳结。”

是崇平让人带来的,杜泠静看去,听见陆慎如问她,“可认识?”

杜泠静不能十分确认,但道,“确实像是亭君爱编的那种绳结……”

崇安闻言立时看了蒋枫川一眼,“我哥没找错地方吧?”

他莫名就有点不喜欢这位蒋家六爷,总觉得这人怪怪的,看侯爷与夫人的眼神也怪怪的。

崇安不由道了一句,“别是地方,不只是那个地方,还另有别处没说……”

他刚这么一嘀咕,蒋枫川直接笑出声来。

“怀疑我?”他俊美的眼眸里呈满了讽笑,“你们道我隐瞒,我却要怀疑,人是不是已经被找到了,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将人藏匿了起来,然后在我们面前谎称没找到吧?”

他这话说完,目光便扫到了陆慎如身上。

男人神色淡漠无言。

杜泠静怔了一下,旋即叫住了蒋枫川。

“六郎,慎言!”

第33章

人没找到, 到底是主动转移了,还是被人藏匿了,不得而知。

杜泠静让蒋枫川先去澄清坊杜府宿下, 相互质疑不会于事情有任何的益处。

陆慎如也将崇安遣了下去,又吩咐了他。

“让崇平亲自来见我。”

保定真定一带距离京城不算近, 快马来回也得两三日的工夫。

杜泠静不免想亲去保定一探究竟, 但她如今身份已不是从前,她料想这位侯爷未必同意。

果然她只提了一句,便听见他道。

“娘子别急,此事延误数月, 不差这两日。我既承诺你,会替你将人寻回来, 便不会食言。”

他说完握了她的手。

杜泠静看过去,见他歪头坐着,英武傲人的眉宇间,神色定然由着她打量, 唇下轻笑。

“交给你自己的夫君, 还有什么不放心?”

茶盏里的鲜嫩茶叶, 在杯中绕着转了几圈,最后都归于边缘, 依附于茶盏之上。

杜泠静不是不放心,只是没想到, 他会跟她把话说得这么确定。

此事颇为复杂,尚且不知有几股势力牵涉其中, 光是各方找人,找了这么久都没影,便知此事很是难办。

他跟她把话说得这么确定, 那要费多少力,才能将这确定之意做到?

其实不必如此。

她慢慢从他衣襟上,向上看到他的眼眸。

她想说眼下他与她目的一致,他想找到拂党众人以打击邵氏,她当然不会阻拦,会感谢,但若是接下来,他与她所谋不再一致,那么也不用强求,她自己再想办法就是了。

然而这话她还没说出口,余幕僚突然使人前来,道是有急事请见侯爷。

杜泠静不好耽误他的事,让他往外院去了,自己独自坐在书案前思量。

外院。

陆慎如当先听见余幕僚说,还是荣昌伯府那两位小爷打死了人的事,便不由皱眉。

“此事先压着,之后再说。”

但幕僚余溢面露尴尬,“可是侯爷,方才荣昌伯府的人又来了。这件事恐怕有些棘手,是与保定那些失踪的人有关。”

与那些失踪的拂党众人有关?

陆慎如眉头越发皱紧,令他说来。

余幕僚说,荣昌伯府上两位小爷,横行霸道惯了,某次吃了酒与人冲突。

对方被北直隶一个乡绅人家,前些日家中一口气出了两个秀才,那日开心不已,喝得也是酩酊大醉。

双方因小事起了冲突,谁都不让谁,相互骂了起来,那家的秀才嘴巴甚是厉害,把荣昌伯府两位小爷骂的血气上头,一怒之下竟将两个秀才都一刀捅死。

席间见了血,此事还怎么善了,荣昌伯府两位小爷一不做二不休,竟将席间其余四人全都灭了口。

但这么大的事,纸包不住火,那家亲眷唯恐都被灭口全都藏了起来。荣昌伯夫人知道后直接昏厥过去,到处找人想花大钱压下此事。但知道事的那家亲眷都藏不见了影。

先前荣昌伯府来人,是不敢扰动他们在关外带兵打仗的自家伯爷,只能来寻侯府帮衬,让侯府帮忙找人,余幕僚替陆侯应了。

但这次荣昌伯府又匆促前来。

“是邵家传了信过去,”确切来说不是邵伯举,而是邵伯举的大伯邵遵,余幕僚低声道,“邵家把被灭口的那家亲眷藏了起来。他们想要与侯爷换人,换的就是保定失踪的拂党众人。”

陆慎如眉头深压着,闭起了眼睛。

看来邵遵也与那蒋枫川想得一样,认为拂党众人在他手里。

他抿唇不语,入冬的寒风呼呼扑在他脚边,他沉默着往书房走去。

邵遵与邵伯举这对叔侄虽然不睦,但是一旦邵伯举的恶性全部捅出来,邵家也难能脱得开干系。

眼下他接到了从保定来的蒋家六郎,邵遵便以为他已经掌握了拂臣众人的行踪,甚至人已经被他藏匿了起来。

邵遵想用荣昌伯府那两个孽障,跟他手里的拂党众人交换。

邵家不爆出荣昌伯两个儿子杀人灭口的事,他这里也将邵伯举的罪证交换给邵家。

至于邵遵怎么处置他的侄儿邵伯举,就是之后他们邵氏族内的事了。

而他能也借此保下荣昌伯府的子弟,尤其在荣昌伯爷正替他领永定军在关外作战的时候,将心不能摇。

当真是一笔“好买卖”!

陆慎如抬手重重推开书房的门,房门咣当一声,房内闷压之气自门边穿堂而出,打得门帘啪嗒作响。

余溢不由向侯爷看去,“伯夫人甚至要亲自来求侯爷,被在下挡了。伯夫人的嫡长子死在了边关战场上,好不容易后来得了这双生两子,宠溺过头,做下这等事来。伯夫人亦后悔莫及,但此事闹出,这两位小爷多半要杀人偿命,而荣昌伯府、丹书铁券,恐都要没了。”

荣昌伯府亦为陆氏征战多年,伯夫人的长子正是弘启十四年,与陆氏一族半数将领一道在关外作战时身亡,彼时头颅都被关外鞑靼人割了下来,荣昌伯闻讯一口长血喷出,昏迷了十几日。

之后荣昌伯更是恨极了鞑靼人,领兵作战越发威猛,陆慎如回京之后,边关军中,荣昌伯爷可担半壁江山。

而陆氏与荣昌伯府杨氏,更是数代姻亲世交,陆慎如寡居的二婶娘正是荣昌伯的胞妹,那两位小爷的亲姑母。

事情到了这等地步,已经不是余幕僚能做得了主的了。

然而侯爷手里应给还没找到人,眼下还在寻找,但若是之后找到,侯爷要拿拂党人去换吗?

拂党人和邵伯举的罪证一旦落入邵遵手里,只怕也是性命难保……

冬风呼啸之间,阴沉沉的天幕压下来,空气中有了鹅毛大雪之意,但京城风太干,这雪难说降得下来。

余幕僚等待着侯爷的决断。

但男人并未径立刻开口,半晌才沉了声,沉若此刻下压的天幕。

“先搁置,不以应。”

余幕僚敛了心神,“是。”

……

晚间,他回正院时晚了些,见他娘子已经坐在了床边,点了灯在看书。

说是在看书,半晌却都不翻过一页,连他进到房内也没察觉。

男人褪了外间衣裳坐到了床边,见她手里一直捏着某一页,将书页都捏潮了去。

他干脆把书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侯爷……”

他挑眉问她,“娘子这是看书还是熬书?还不如歇歇眼睛。”

她轻“嗯”了一声,陆慎如见她神色落落,握了她的手臂。

“别想了,交给我便是。快睡吧。”

他明日一早还要去上朝,近来边关的战报多了起来,他不能似前几日偷闲,又同枕边的妻子道,“我明日未必能从宫里回来,但你要好生吃饭,别再偷缺了。”

杜泠静点头轻“嗯”了一声。

待到天不亮他就起身去早朝,杜泠静也没了睡意,不时起了身,思来想去,往澄清坊杜家府邸走了一趟。

六郎见她过来,连忙招呼灶上给她备饭,先说要鲜菜包子,又道来碗糁汤,最后想了想道,“要不亲自下厨,给嫂子做两个小菜?”

杜泠静竟被他逗笑起来。

六郎颇有些厨艺,从前三郎吃药伤了脾胃,什么都吃不下,他便亲自下厨,一日三餐替三郎料理。

杜泠静好笑,“这是我自家府邸,你倒比我还似主家。”

六郎说这不打紧,“紧要的是,嫂子要是吃不上合宜的早饭,三哥知道要训我的。”

杜泠静愣了愣,想说三郎不会因这种小事训他,但莫名地却想起昨晚有人一直嘱咐她,不要忘了吃饭……

思绪一掠而过,她让六郎自便,自己先去父亲书房转一转。

过了一阵,灶上把饭菜端了上来,但六郎倒没过来同她一道吃饭。她没问,只是翻出了父亲从前几封旧书信,信中有几位友人,正就在保定失踪之列。

一位洪大人,是曾经父亲在外做官时的属官,两人做事搭档最顺,后来父亲入阁就把他也提了上来。

他为人颇为严肃,自然不似廖先生一样,会给她这小姑娘带燎花糖,反而洪先生每次来都要提问她学问,似提问家中走仕途的子侄一般要求颇高,好在杜泠静总还能答上来,洪先生才捋着胡子道一句,“静娘还需继续学而不辍。”

杜泠静哪敢不应,连连道是,后来她偶尔修书略有散漫之心,莫名就会想到洪先生的严格,倍加用心起来。

但洪先生在父亲过世之后就直接辞官还乡,没再有过音信,不想也在此列。

除了洪先生,还有冯大人,冯大人比她父亲年岁要长许多,可称莫逆之交,此番在保定失踪的是他的孙子,杜泠静少时亦见过。

冯先生的孙子冯巷比她小四岁,每次见面杜泠静还要给他备些吃食,他总是腼腆地叫一声“静娘姐”……

诸多旧人,这些与她或多或少都曾有交集的旧人,此刻都失踪了。

到底现在何处?

她草草用了早饭,坐在父亲的书房里翻看许久书信手札,六郎突然从外大步而来。

他脸色不太好看,杜泠静皱了眉。

“你先坐下,”他身上的伤还没好,“有事慢慢说。”

六郎道此事没法慢说,他哼笑一声,“我昨日从侯府出来时,恰遇见荣昌伯府的幕僚同那侯爷身边的余幕僚言语,看似十分紧急,便上心打探了两句。”

昨日他便得了消息,道荣昌伯府的两位小爷可能犯了重罪,他使了重金让人再去细探究竟。

方才,他使出去打探的人来回了话,六郎看向杜泠静,“嫂子猜怎么着?荣昌伯府犯了重罪,好似是被邵家拿捏了人证,想要陆侯换人呢。”

他把重金打听来的消息同杜泠静全说了。

“……眼下侯府和伯府都没有动静,不知他们意欲何为,不会拂党众人真在陆侯手里吧?”

若是这般,还真就被他信口一说,说中了。

书房里烧着的炭火不知何时燃尽了,只剩些微烟气被冷气渐渐压制回来。

杜泠静心中波澜渐生。

如果人真被他找到并藏了起来,那么不管是崇安,还是他,都表现得太过分毫不露。

她难以想象有人会把谎话,说得如此之自然。

若真如此,此人城府之深,深如渊,可怕之极……

不过,当时她从六郎口中得知位置,告知他的时候,提过让阮恭带人也一道随崇平过去,但他却笑道,“阮管事支出去,你手边就没人了。况阮恭也太忙了些。”

所以彼时只有崇平点了人手前往。

六郎神色凌厉起来,“若真被他藏了起来,此刻与邵氏交换,众人到了邵氏手里必死无疑。”

杜泠静心下跳动杂乱起来,但她深吸一气又呼出。

她缓缓摇头,“不会。若如此,他直接告诉我,人被邵伯举提前抓走了,岂不便宜?”

之后他与邵氏换人,也无有破绽。

但六郎却道不能这样说,“邵氏挟持荣昌伯府找陆侯换人,是这两日的事,他很可能先藏了人,还没想好如何处置,恰邵氏提出了换人之事。”

杜泠静默了默,“他真有必要那样吗?”

六郎自然觉得有,但杜泠静却莫名感觉,他没在此事上骗她。

崇平应该真的没找到拂党众人。

但不管他找没找到,事情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她不由想起自己这些日,听到的侯府中馈之事。

永定侯府与荣昌伯府确实交好,而他似乎极其敬重他寡居的二婶娘,每月都使人送去孝敬,甚至还有意接婶娘来京些日子。

她忽的想起大婚次日,她随他去了陆氏祠堂,彼时他和一个同辈的牌位低语了几句,才退了出去。

陆家二夫人膝下曾有一子,与陆慎如只差一岁,两兄弟一处长大,形影不离,但后来,陆家二爷不知为何突然暴毙身亡,二夫人便再没其他子嗣了,住去了荣昌伯府给她的陪嫁庄子里……

这时六郎突然道了一句。

“就算眼下人不在他手中,之后若他找到人,保不齐为了荣昌伯府与邵氏交换。或者说,他能看在嫂子你的面子上,放弃荣昌伯府?”

杜泠静垂了眼眸,又无奈极轻笑了一声。

“我应该没有这样大的脸面。”

事情发展至今日,她与他显然已经无法再利益一致地同行。

既如此,与其由他提出为难,不如她主动分道扬镳。

靠在别人眼中有没有足够的脸面办事,不如她自己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握在手中。

这些都是与她相关的人,一直指望别人,岂是长久之计?

最终,她必须要自己来面对。

她沉了一气,“人,我们必须得自己找了。”

她这么一开口,六郎便道,“我陪嫂子同去。”

但他身上伤势还没好,虽然不似他前来报信时有人追杀,此刻追他的人散了,但杜泠静还是说算了,“你好生养伤吧。”

却听六郎道。

“这有什么?我自幼命大,总是死不了的。况且这等大事,我不前去救人,三哥要怪我。”

杜泠静无奈看他,他却眉间染了笑意,好似他身上的伤全部愈合一样,他道。

“嫂子,我们用竹叶起卦,问问三哥此行顺不顺?”

杜泠静不善卦事,却见他从怀中取出几片竹叶抛了下来。

竹叶飘飘散散,竟有一片打着转最后落到了杜泠静手上。

她愣了愣,连六郎都静了静,半晌才道,“哥哥想你了……”

杜泠静眼眶微湿,六郎则细看了竹叶显示的卦象。

“啧,既济卦。”

“既济卦?”杜泠静只知晓一二,“初吉终乱?”

六郎说确实如此,“但这水火既济之卦算得吉卦,只要小心谨慎,终局未必生乱。”

他话至此,自己翘了嘴角,“我们应该真能找到人。”

他说着,又看向杜泠静,眸中之意,这是他三哥的意思。

杜泠静不禁也笑了笑,不管是不是三郎的意思,卦象示吉是好事。

她心下不由一定,见外面天色还不算太晚,这就让阮恭点了人手来。

但就算把澄清坊的人都点到带走,对于山野找人来说,也不算多。

杜泠静想了想,让秋霖拿了钱,“备好钱财,不必到保定,便拿钱请镖局、跑腿甚至闲汉,皆往山里去。”

蒋枫川不禁道好,“知道的人、赶赴的人越多越好,把水搅浑,不能让他们被某一家找到,便多一分安全。”

他看向杜泠静,低声道了句,“嫂子真是聪慧。”

秋霖和阮恭他们闻言都笑起来,秋霖道,“六爷才知道啊?”

青年俊美的脸上更添笑意,“嫂子勿怪,是我知道的晚了。”

杜泠静懒得与他耍贫嘴,只是她调了人手出京,那位侯爷却还在宫中未能出宫。

他一贯安排人手护在她身侧,眼下她要出京找人,带着侯府的侍卫并不合适。

她同四个侍卫说起让他们先回侯府,正好也替她带信给侯爷。

“此番出京是我的私事,替我谢侯爷先前襄助,你们就不必跟着了。”

不想四人都不肯走,“夫人,我等是侯爷特特挑来,护在夫人身侧的,怎能离开夫人回府?”

他们道只留一人给侯爷报信即可。

杜泠静没开口,有人却哼哼了一声。

“知道的是护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监视呢,寸步不离。”

六郎这话一出,四个护卫脸色都青白两分,连番跟杜泠静解释非是监视,“侯爷绝无监视夫人之意。”

“那你们夫人让你们回府,缘何不回?若是不回,又同监视有何区别?”

四个侍卫大汗淋漓。

杜泠静连忙让他别再阴阳怪气,却也道,“我写一封信来,你们带给侯爷。我会在信中讲明出京之事,你们不必担心。”

想来她主动与他分割开,他也能松口气。

她回书房写了信来,又道,“侯爷留在宫中必有大事,待他回府再转交不迟。”

四个侍卫十分为难,但也只能离了去。

四人一走,杜泠静等人也不再耽搁,出京一路向南,往保定赶去。

*

辽东起了战事,虽然只是小股,但颇有与西面鞑靼呼应之意。

陆慎如当晚宿在了宫内,次日又是早朝,早朝过后皇上留御书房议事了近两个时辰。

窦阁老突然提了一句,“听闻荣昌伯府有些家宅子弟不好料理,不知会不会影响荣昌伯在外带兵?”

荣昌伯正带兵在关外,若是与鞑靼作战不利,辽东战局也要跟着起变。

皇上问了一句,窦阁老并未细说,陆慎如心下暗哼,间歇时出去让人给余幕僚传了话。

他让余幕僚先稳住荣昌伯府,“但……别动夫人的人。”

崇安很快去递了话,待回来时,见侯爷终于暂时了了宫里的事,正往宫外走来。

崇安想到从家中得来的消息,快步迎上前。

他刚上前,陆慎如就问了过去。

“夫人这两日在家如何?”他边大步往高大的宫门楼下走去,边理了理被风带起的广袖,“夫人没因思绪过重,忘了吃饭吧?”

那日看书都能走一晚上神,这两日还不知道如何了?

陆慎如问去,见崇安眨巴着眼睛小声道。

“夫人没在家。”

男人挑眉,脚下没停,阔步越发加快,是去向离宫回家的方向。

“去澄清坊了?”

他料想她应该没去归林楼,可能去了她父亲书房里翻些旧事。

可他问去,却听见崇安声音更低。

“侯爷,夫人离京了。”

男人脚步一顿。崇安匆忙将信从怀中取了来。

“夫人给您留了信。”

他拿过那封信,是她娟秀的字体。

他没立时打开,只问,“昨日的信?今日才送来?”

崇安连忙解释,照了夫人原话,“……是夫人怕耽误了您的大事,还说等您回府不迟。”

她怕耽误他大事,等他回府不迟……

男人浓郁的眸色凝在寒风里,风将他绯红朝服的大袖再次吹起,呼呼抽动间,陆慎如打开了那封信——

侯爷容禀。

……旧友难弃,侯爷前后相帮,杜泠静感激不尽。眼下事态更变,不敢再以我等自身之事烦扰侯爷。

今自去找寻,若顺利得回,待回京于侯爷面前细禀,若陷于途中无法再回,澄清坊杜府中西两路地契皆在侯府,望侯爷哂纳。

一眼看过,男人竟莫名笑了起来。

第34章

……侯爷前后相帮杜泠静感激不尽。

……不敢再以我等自身之事烦扰侯爷。

……若险于途中无法再回, 澄清坊杜府中西两路地契皆在侯府,望侯爷哂纳。

一眼看过去,陆慎如莫名笑了起来。

原来, 他只是个帮过她的外人。

哪怕已与她拜了天地,与她同床共枕, 与她床笫间肌肤相亲, 也只是个外人。

一个需要时刻分清关系的外人。

宫门上俯下来的冷冽之风,未遇半滴水珠,便将人脚下吹出冰封之意来。

难怪她不叫他夫君,甚至不欲让澄清坊杜家仆从改口唤他姑爷。

男人沉默。

崇安见侯爷虽笑得似是温和, 却有一种说不清楚苦意,细细泛在他眼角眉宇间。

崇安不敢说话, 直到听见侯爷从前因受伤而发哑的嗓音,低哑出声。

“可有侍卫近身相随?”

侯爷问来,崇安未及回答,便见侯爷似是想到了什么。

“夫人是不是, 连侯府的侍卫也没带?”

崇安为难到话快说不出口了。

“是, 夫人把侯爷派去的四个侍卫, 都留下了。”

话音落地,他听见男人更笑一声。

“好。”

崇安听见这声, 还以为侯爷要发了怒,不想侯爷说完, 只是紧闭起了双眼。

崇安不知侯爷何意,风声在宫墙内呼啸, 他见侯爷闭目半晌,开口。

“我去同皇上告假。亦让你兄长先不必回来了。”

话音未落,男人倏然睁开眼睛, 他沉沉的眸中光亮凛然。

“清点人马,我亲自去趟保定。”

*

保定与真定交界的山内。

杜泠静一行一路南下“招兵买马”,到了这一带山间,鱼龙混杂地聚了许多人。事情惊动官府也不得不派出更多的兵,漫山遍野都是寻找的人。

但失踪的人始终未有现身,有人说还在潜藏,也有人横死与山窝密林间,当然也少不了传闻,说人其实已经被找到带走了,但出于某种原因,被秘密藏了起来。

至于是被何人带走,可能是邵氏、可能是官府锦衣卫,也可能是永定侯陆慎如。

不过杜泠静却觉人一定还藏在山里,她让蒋枫川带路,亲自去了一趟众人先前藏身的旧地。

这处眼下曝露开来,早已被人翻过八百遍,若说之前,崇平还在其间发现了扈亭君留下的绳结,此时这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好在此地没有挣扎拖拽的痕迹,应该不会是被邵伯举与邵伍兴兄弟的人抓走,杜泠静亦发现他们的人手尚在搜捕,只要没落在邵氏兄弟手中,便很有转圜。

再仔细看去,又听得先前搜捕的人所言,此地遗留了不少吃用之物,看起来倒像是仓促间急急离去。

若是这等情况,拂党众人先让六郎去京里报信,接着不知为何匆促离开换了地方,应该会留下暗语记号给他们才是。

蒋枫川也想到了这处,“至少惠叔必会给我留下记号,总不能让咱们完全扑空。”

杜泠静觉得扈氏兄妹说不定也会,她便吩咐人在这一带仔细搜寻起来。

但这里早被人搜过许多遍,再找隐藏之印迹没这么快。倒是日头西沉的时候,也只寻到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但天色一黑,山中容易起雾,大多数人都不敢再搜,生怕出事。

蒋枫川也劝了杜泠静先下山,“便是不起雾,蛇虫虎狼也不是闹着玩的。”

杜泠静知道轻重,只是不想她下来的时候,恰就遇到有两个搜寻的人,被突然蹿出的野猪撞到,更从山坡上摔了下去。一旁同行的人,连忙架了这两人往山下的镇上寻医。

杜泠静不由多看了那受伤的两人几眼,皱了眉,转身吩咐了菖蒲两句。

……

镇上。

崇平手背也被断裂的树枝,划开一道血口。

他潦草缠了两下,去看了刚从山上被抬下来的两名侍卫。

比起其他搜寻队伍的折损,侯爷的暗卫这些天以来都没出什么事。不想今日这两人运道实在太差,千防万防,没想到野猪突然从后面窜出来,将两人撞落山间,幸而没要了命,只是挫伤多处,通身上下多处出血。

崇平问了一句,“带来的药可够?”

下面的人回说够,不想话音未落,有护卫来报,说有人送了两大包药过来,都是止血愈伤的。

崇平暗道兴许是其他搜寻之人,比如书院的学生等人,会相互帮衬。

他亲自出了门,准备道谢一句,却见送药来的人已经走了。

天黑了,镇上的路边只有两侧房舍透出的灯光。

他瞧着送药的人,竟看着肖似夫人身边的小厮菖蒲。

但他再往远处看去,只见路口马车上,有人正坐在车窗内,见他看过来,跟他点了点头。

接着马车转去另一边,人影消失车帘下。

崇平以为自己花了眼。

怎么是夫人?

他不敢相信,但还是立时派了人追过去,不想只晚了这一步,便没追上,马车上的人也没有任何停下与他细谈的意思。

但崇平哪敢怠慢?夫人于侯爷而言有多紧要,没人比他清楚。

他连忙又遣人去打听。

只是思来想去,隐约猜到些许。

派出去的人还没回,崇平先往落脚院落,查看了那两人伤势,虽然他们的药不少,但夫人送来的药亦对症。

下面的人问他要不要用此药,崇平一时没回应,思量了一阵。

不想就在这时,有守门侍卫快步跑来报信,“侯爷来了!”

崇平先于夜色中见了夫人,吃了一惊,再听说侯爷也来了,与夫人兵分两路,反倒不意外。

只是这事他不好问,只能快步到了侯爷面前。

他刚过去,便见弟弟崇安跟他飞快地眨眼,再见侯爷眸色沉着,先问了他情形如何。

崇平尚未找到人,但确定人目前就在山中。

只不过先前余幕僚传了信过来,提及荣昌伯府一事,道邵遵同伯府都以为人已经到了侯爷手里,既如此,崇平便也散布了些迷惑的消息出去,让有心之人以为,拂党众人确实在侯爷手中。

崇平照实都说了,陆慎如颔首。

荣昌伯府和邵遵,多半也以为他是特地前来,接走拂党众人与证据。暂时稳住那两方,倒是不成问题。

但陆慎如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她呢?

她好似,没有怀疑他欺骗了她,只是自己一路花钱请人,又亲自驱车赶来,所为不过是与他分清罢了。

男人眼帘垂了垂。

若是她信那蒋六所言,疑了他使计骗她,拿她的人与邵氏交换,以保全荣昌伯府,那他……

他不欲多想,暗吸了一气又缓缓吐出,叫了崇平。

“吩咐人留意夫人行踪,但凡见到,尤其是在山中,无论如何把她带回来。”

深山可不是侯府。

谁料他这话说完,崇平道了句,“侯爷,属下半个时辰前,见到夫人了。”

陆慎如微讶。

他以为她这趟前来,不会与侯府的侍卫交集。

“她是如何说?”

崇平却摇头,“夫人没同属下言语,只是远远地跟属下点了头,便离去了。”

遥遥点头……

男人一时没开口,却见崇平让人取来那两包杜泠静刚送的药。

“夫人约莫是见到有侯府的侍卫受伤,特意让菖蒲送了药过来。”

崇平说完,崇安连忙上前拿了药近到他面前。

“侯爷,夫人送来的都是上好的伤药呢。”

他想说药不便宜,夫人就算自行前来寻人,但还是顾念侯爷的,这不就送了药来?

侯爷就别生气了。南下这一路,一味地打马奔来,脸色冷得似冰。

崇安好意说了两句,话音未落,他哥竟跟他使来“闭嘴”的神色。

崇安不解,难道他说错了吗?

男人看着那些上好的伤药,哼笑一声。

“侯府是没药了吗?需要夫人花钱买来?”

她不过是,又想跟他两清罢了。

男人道完那两句,转身就往外走。

崇安这才晓得他真的说错了话,还要跟上侯爷,被崇平一把拽了回来。

崇平只得自己跟上去,“爷,夫人她……”

只是话没说完,男人又开了口,他没回头,只道。

“侯府上下,任何人不许用夫人的东西,一根草都不许用。”

她跟他两清不了。

*

翌日天未亮,杜泠静就起身去了山中。

山里飘着一层薄雾,她让手下的人都小心些,千万别似侯府侍卫那般,落下山坡受了伤。

念及此,她不免去想,那两个侍卫眼下如何了,她送去的伤药合宜的话,应该能助他们尽快转好。

她与六郎兵分两路,各自搜寻拂党众人留下的记号。

在山里一直寻觅到下晌,艾叶突然叫了她,“夫人快看,这里有枝叶经络被人编过的痕迹!”

杜泠静过去查看,果见一片叶子被除去了叶片,余下经络细细编成了一根绳结,看那绳结模样,好似同崇平寻回来的那只绳结甚是想象。

是亭君留给她的记号?

她连忙吩咐人照着这叶片经络绳结的样子,四面找寻。

她自己亦细细往各处看去。

只是山中杂乱,她仔细看了一阵,便觉双眼疲劳发烫起来。

她下意识伸手去按压眼周的穴位,指尖压在晴明穴上,不知怎么顿了顿。

她想起了那人,自婚后时常替她按压眼周穴位,但凡她看书久些,书就会被他抽走……

他现在,已经看到信了吧?

她不知他在荣昌伯府一事上,到底如何决断,但她料想她主动离开之后,他不被她所绑,应是松了口气的。

思绪这么一掠而过,她目光亦从山间随意转过。

不想目光刚划过前面另一侧山腰上的道路见,忽与两束目光径直相接。

山腰路边,陆慎如亦顿了一顿。

猎猎山风没能吹散两人不期而遇的目光,周遭莫名一静。

杜泠静不由睁大了眼睛。

他怎么亲自前来了?

是邵遵紧逼着要换人,荣昌伯府更等不及,所以他亲自来了?

她不禁有点紧张,手下攥了攥。

“侯爷。”

她并没高喊放大声音,如那日在归林楼下一般,

他在楼上,她在楼下,她那时也是叫了他一声“侯爷”。

相隔甚远,各自如常说话,话音传不出去,却都看得懂对方的唇语。

此刻,他亦如那日一样,开口回应了他。

但并不似上次,他眉眼柔和地道一句“上来”。

她只见他眉间紧压成川,双眸定定看着她。

“过来。”

这一声似乎极沉,隔着一大片深邃山涧,不可能传过来,她却觉自己仿佛听在了耳中。

但杜泠静越发惊讶。

他这是……不悦了?

杜泠静没明白他跟她生气的意涵,跟他摇了摇头。

她与他找人的目的恐怕已不一样了,眼下相见细谈只会徒增尴尬。

如今最重要的,是她能最先找到人,并把人顺利带出去。

她低声,“我还有事在身,侯爷请便。”

打旋的山风吹不来她的话音,但她唇下说得每一个字,男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来,哪怕见了他也不肯与他细谈,哪怕几句。

是不是她也想似见了崇平一样,跟他遥遥点头就离开。

他眸色越发压沉。

“那我过去。”

他一字一顿。

杜泠静心下莫名快跳了两下。

他要过来?

她隐约觉得,他可能不是为荣昌伯府而来,是为了……旁的?

她脚下不禁定了一瞬。

不想就在这时,前面探路搜寻的艾叶忽然惊叫了一声,接着有滑下山坡的声音传来。

杜泠静那还管得其他,转身叫人急急跑了过去。

只一息的工夫,她身影消失在了山边。

男人也不由一惊,“泉泉!”

但她已彻底不见了影子。

山风呼啸着扑过山腰边的道路,男人唇下紧抿了起来。

……

艾叶没完全滑下山底,被一根粗粗的树根拦住,菖蒲急奔过来,着急忙慌地将胞妹拉了上来。

杜泠静连忙问她伤到没有,但艾叶只摇头,蹭了一下腰间,便从伸出手来到了杜泠静脸前。

她张开弄脏的五指,杜泠静看去,见里面正有一根树叶脉络编起来的绳结。

她就向那坡下指过去,“奴婢是在坡上发现的,指向的似是下面那片密林!”

杜泠静叫了人手很快到了密林间,果然在林外又连续发现两根绳结。

他们刚站定没多久,就见蒋枫川也找了过来,他见杜泠静在,便道,“嫂子,惠叔给我留的记号就指向这里。”

话音落地,杜泠静心下一定。

“应该就是此处了。”

她连忙让人四下散开,山中此刻势力太多,鱼龙混杂,不要引人耳目。

但这片密林树丛茂密,饶是秋冬季节,仍有大量青黄叶片遮天蔽日,又连着山石峭壁,情形十分复杂。

蒋枫川带人试着进了两次,都不得法门,怕深陷其中退了出来。

杜泠静亦亲自在林边浅处走了走,落叶荒草满地,亦没找到深入的通路。

她看着密林默然沉思,倒是蒋枫川道了一句。

“这林子令人无法深入,或是被布了阵子也说不定。”

他这话一出,杜泠静便不禁点头。

此林并非完全天生地长,细看是能隐约看出,有人动过的痕迹。

但蒋枫川于布阵一道通晓不深。

先前他三哥为他请的拳脚师傅,便是观中道士,他跟师父习得占卜之术,但道长师父擅长的五行阵法,却非是他一个读书人随便学一学,就能学得来的。

他说自己解不了,“若是拂党众先生布的阵,只怕也不简单。”

拂党众人陆续从朝堂退去之后,或教书糊口,或归乡种田,闲余时间多起来,不管是天文数术,还是山河地质,亦或古时阵法,各有钻研。

若不能探进去,又怎么告知里面的人,他们已经找到?

众人都有些无措,阮恭干脆道,“这会天色不早了,夫人不若先下山,镇上有个道观,或可请了道长明日前来指点。”

众人闻言都点头,又都向杜泠静看了过来。

众人里除了蒋六爷还通晓一二道法,尚不能解阵,旁人又能怎么办?

他们看向她,等着她开口,道今日先回去,明日再探。

不想她定定看着那密林深处。

“多等一夜,便多一夜长梦。”

话音落地,她抬脚向里面走去。

“我,或可再一试。”

她没拜过道家师父,但是却记得两年前,她曾修过一本古书。

这书非是宋本,而是太祖年间一位奇人所著,书中所记术法五行都已失传,他的后人看不懂书中所写,干脆将祖传古书卖去了勉楼。

杜泠静拿到时,见书已有破损,但其中所记新奇,倒是她不曾见过。

可巧有游方道士路过,见此书便同她道,“若能修得此书,姑娘必结善缘。”

她并非要求什么善缘,只是可惜书中所记流失,再过若干年更无人知晓。

一个藏书修书之人,毕生所为,不正是尽力挽救珍藏书册吗?

她道愿意修补此书,那两位游方道士听说,皆向她行了一礼,表示愿意倾力相助。

如此,那本书他们一修就是半年,待书修好,她念及不易,想着就算不赚钱,也让印社的赵掌柜拿去,刊刻流布了些出去。

没想到,前后也卖了不少。

后来两位道长继续云游,再未相见,她亦许久没见到那书了。

但此刻,杜泠静抬脚走进密林间,踩在层层叠叠的枯叶之上,那本她当年修过的道门古书,每一页字,每一幅图,都似被唤醒一样。

从她记忆最深处,缓缓浮现到眼前。

阮恭和六郎当即分派了人手,一部分守在外面应对,一部分则跟在她脚步后面,一步一步地向里走去。

杜泠静起初,也说不清这是否正是书中之阵,但摸索着走着,那杂乱无章的林子,在她眼中竟渐渐清晰了起来。

分明地上仍是枯枝落叶,但她拉开一片荆棘,又移开一片断枝,混乱的道路越发明晰出现在眼前。

好像,就是那本书中第一页所绘的阵。

她不断前行,极力回忆着书中所写,在原地试着左右分辨前路位置。身后的人亦跟着她左转右转。

众人不知何意,正疑惑不解,不想此时,她定准了方向,突然向前几步,摸到了一片临崖山壁。

她沿着山壁侧边摸去,探测之间,低声道了一句,“此地能过。”

山壁就横在眼前,唯独山壁下面有一道低矮通道。

寻常人哪里会走这种低矮似兽洞的路。

但杜泠静俯下身来。

蒋枫川叫了她,“要不要我在前探路?”

万一是不明的山洞,说不定会有危险。

杜泠静却要摇头。

“不必,我自己来。”

她俯身径直走了过去。

这一行一连走了十数步,走到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确定的时候,眼前山壁突然没了。

她站直了身子,前面竟生着一片在这个时节仍旧常绿的枝叶。

她深吸一气,拨开枝叶走了过去。

一瞬之间,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开阔的山洞里,几缕天光照的里间每一个人清晰可见。

“扈大哥,廖先生,洪大人,冯小弟……”

每一个人都向她看来,众人面色皆有些虚弱,却脸上都带了最是温和的笑意。

他们都看着她,跟她点头,不知是谁道了一句。

“我就说,静娘自己修订刊印的书,她自己一定记得。”

杜泠静还没看清是谁在说话,不想有一人忽然飞扑到了她身前。

她伸出臂膀,将她一把拥进了怀中。

“静娘,我就知道你会来!会来救我们出去!”

是亭君。

她的金兰挚友。

第35章

“我来晚了。”

杜泠静见众人神色虽然和悦, 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伤,尤以扈廷澜伤势最重,需要人从旁扶着才能坐稳身形。

她直接道, “事不宜迟,我带了人手在外, 我们赶紧出去!”

她说自己这一路请了许多人前来, 山中什么人都有,“但只要人够多够乱,邵伯举他们想要下死手,也是杀不尽的。”

只这两句话, 便把被困此地许久的众人,说得眼中有了光亮。

但阮恭这时来报了一句, “外间情形不太好,山里起雾了。”

杜泠静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山里起雾,他们出去之后极其容易走散, 呼喊其他人前来, 也亦平添变数。

扈廷澜与几位先生倒是料道, “若是早一个时辰就好了,此间山内情形复杂, 我们在此藏身多时,也靠过山雾遮掩, 但此番要出去,山雾亦是障碍。”

众人都道雾中出林不是良时, “都待了许多时候,不差这一日。”

杜泠静心里颇为不安,但也晓得众人说得不错, 思量再三,只能同意下来。

她让阮恭将人手分派开来,以免被旁人盯上,而她此刻亦不便再下山,便随众人一起等到明日天亮。

天色渐暗,山雾越加浓郁,山里搜寻之人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山中渐有兽声起伏。

杜泠静没在山中过过夜,只在书中见过兽声,今次听来,惊中带着奇。

但身边无不是往日旧人,倒不害怕,亭君还给她道了被烧沸的山泉水来。

杜泠静捧在手中,诸位先生都在,廖先生仔细打量了她几遍,伸手比量着。

“上一次见还在京城,那会身量还没长足,就这么高。”

洪大人见杜泠静的时间更久远,他没比量身高,只是道。

“静娘流布的书我都看了,致学还需更加谨慎。”

洪大人严肃,杜泠静还以为自己书册有误,连忙起了身来。

廖先生瞥向洪大人,“你吓唬孩子做什么?错漏也是难免,天下还能有几人,能比静娘更仔细,潜心其中。”

洪大人闻言默了默,素来严肃的面上竟现三分宽和。

“这些年你出的书,连我偶去乡野私塾,都能看到学子买得起,读得起,这放在我少时求学的年月,是再没有的。”

杜氏勉楼能有如今名号,也多得士林众人帮衬,杜泠静又怎么可能高价卖书,将勉楼的门槛高高垒起?

她恭谦道应该,心里正不由想,洪大人也有宽和之时,就见他又正肃了神色。

“但治学是一辈子的事,男女皆同。你父亲不在,你该当更加勤勉。”

杜泠静:“……”

她连忙躬身应下。

“静娘记住了。”

话头严肃了几分山洞里都静了静,好在冯老先生的孙子冯巷,轻轻走上前来。

“没想到静娘姐还记得我。”

冯巷比杜泠静小四岁,眼下还未及冠,但已经中了举人。

但他中举之后并未参加次年的春闱,直到今岁才往京畿来,不想遇上了此事,与众人一道搜集邵氏罪证,又落入了山里。

杜泠静记得他少时便十分腼腆,不想这会跟她才说了一句,脸色就有些微微发红。

十九岁的年轻郎君,生得似杨树般白皙而直挺,他早已比杜泠静高上许多,但脸色泛了红,好像又一下变成了当年的男孩。

杜泠静道记得,“我比你年岁大,记得是寻常,只是贤弟彼时年岁尚小,怎么也记得?”

她只是随口一问,不想他似是顿了顿,脸色更红了,一双水亮的眼眸只看向杜泠静一眼,就很快羞赧地收回了目光。

他轻声,“静娘姐这些年出的书,我也买了些,不时翻看,所以记得。”

原来如此。

杜泠静随便问了几本,竟见这几本他都购置在家,不免暗猜冯巷买的恐不是三五本而已。

她一时没细问,只是看向角落里,坐着一个姑娘。姑娘年岁不大,身形细瘦,脸颊凹陷,此刻独自坐着,抱着自己的膝盖,怔然出神。

是那个给扈廷澜报信,才将邵氏兄弟恶性捅出来的姑娘吗?

杜泠静未及问起,亭君过来,道她兄长扈廷澜,有些外面的事想要问她。

杜泠静过去,把自己知道的都同扈廷澜说了一遍,“现在山里什么势力都有,我们能信得过的人其实不多。”

扈廷澜不意外,但他却没想到邵伯举的伯父邵遵,竟借了荣昌伯府的事,打了与永定侯陆慎如换人的思量。

“所以你同侯爷闹翻了?”他不禁问。

杜泠静摇头,“那倒没有,只是不得不分道各谋而已。”

扈廷澜闻言略松了口气,圣旨赐婚本就是捏合起来的婚事,她刚嫁进去就与夫婿闹掰,往后日子不好过。

眼下还没闹得不可收场,扈廷澜不由道。

“所以侯爷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也不知道?”

杜泠静摇头,说不知道,“但他也来了。”

扈廷澜讶然挑眉。

静娘同侯府分道,各行其是,侯爷却亲自赶来了,那位陆侯是何意呢?

*

山下。

杜泠静先前带人借宿的宅院外,男人负手立在风中,天已经黑透了,也未见巷口有人回来。

崇平上前,“侯爷,夫人带着这么多人手都没回来,看来不是出事,极有可能是找到了失踪的拂党众人。”

男人点头,目光从她落脚院子门前掠过,里间默声漆黑不见光亮。

看来是了。

他猜想她已经应该是寻到了拂党人给她留下的记号,但这么快就寻着记号找到了人,这漫山遍野,惟她一人做到。

陆慎如长叹一气,眸色温软下来,但不由又想起她的信,想到她让人送来的药,想到她在山里见了他,不肯过来,反而客气地请他自便……男人眸色又是一冷。

他抿唇不言,巷子里贯穿而过的风将他袍摆吹飞,他于风中负手立了半晌,才叫了崇平。

“邵氏兄弟已被逼至穷巷,明日,要防他们背水反扑。”

崇平一凛,“是。”

*

密林山洞中,众人夜间只睡了两个时辰,便都有些睡不下了。

带着邵氏罪证潜藏山中多时,今日终于要出去了。

他们早先就让人传信令亲友亦躲藏,就好比京城外城开书肆的章先生,杜泠静原想找他打听,京中乃至北直隶一带有没有人收过或者出过宋本,但章先生关了店门不见了踪影。

冯巷说章先生也帮忙搜集过邵氏的罪证,怕邵氏找上他,才让他早早躲了起来。

只要此事顺当了结,章先生自然就会出来了。

而众人也已与亲友分离太久。

天还未亮时,杜泠静同扈廷澜、蒋枫川和众先生又商量了一阵,待桩桩件件都盘算地差不多,外间天色渐亮,众人陆续离开山洞,轻声往外而去。

山里已经有了找寻的人,是不是有呼喊声传来。

众人接着早间残留的薄雾与密林中掩藏身形,约莫过了两刻钟的工夫,终于自林中走了出来。

阮恭已照着杜泠静的意思,怕暴露处身地,只让官府官兵、书院学子,还有杜泠静请来的三教九流,都到前面一处平缓山腰上等待。

不管是哪边的势力,都可能有别有用心的人混在其中,唯独让他们全部在外等好,才是最不会暴露的办法。

众人此刻从密林过去,加快脚步,不到两刻钟便能与人相汇。

大家脚步都快了起来,眼下最紧要的,是在这一刻钟内不要走散,更不要弄出响动引得另外的人前来。

谁料,就在他们刚行进了数百米的时候,前路被人阻断了。

晨间的山林,日头刚升,稀薄的晨雾还有些微残留,林中鸟雀不知何时早已飞尽,林中落针可闻。

有人踩着枯叶,从林间缓缓走了出来。

他目光一一从众人身上扫过,因连日耗费心神而略显阴郁的眼眸,此刻迎着晨光,溢出几分浅淡的笑意。

“诸位,终于见面了。”

是邵伯举。

其弟邵伍兴就立在他身侧,手里握着一把尖刀,而邵氏的人早就埋伏在周遭,不消几息的工夫,全都围了上来。

拂党众人皆沉默了,前后藏身这么久,只要再行进一刻钟就能与外界汇合,此时却还是被拦在了路上。

众人皆默,邵伯举越发勾了嘴角,只是这次不再看向众人,目光只落到与他最是亲密的人身上。

他没叫他的表字,仍用着两人尚无表字时的年少称呼。

“澜,我以为你我之间亲如手足,但非要到今日的地步吗?”

扈廷澜听见他这么说,低哼笑了一声,只是他一笑,连带着肩头被邵伍兴冷箭所伤的伤口,痛了一下。

他脸色白了两分,邵伯举微怔,“你受伤了?”

说着目光看向一旁的堂弟邵伍兴,鹰钩鼻的青年眸色阴鸷,但又被他兄长看来,低头想要解释一句什么,扈廷澜已先开了口。

“我们被你的人追捕数月,受点伤不正常吗?”他越发哼笑,“受了伤还能活命,那些被你们兄弟杀害的官员,连这点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不是吗?”

他直直看过去,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那昔日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脸上。

饶是邵伯举此刻才是围困众人的人,也不由地错开了半许目光。

他说确实,他们为了让自己的人冒名顶替,自是见不得原主活下去,“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最初,邵伯举发现有两名朝廷官员在上任路上沉船溺水而亡,偏巧两人上任之职,恰他有一件棘手之事无法料定。

那二人溺水之事尚无人知晓,他思量了一日,让邵伍兴偷偷安排两个相貌相似之人,替那两人上任。

他原想着此事说不定要暴露,只等月余将棘手之事,借由这两人职位料理完,便撤回人手。

不想大半年过去,竟然无人察觉。

官员背井离乡的在外上任,通信极难,只要找相貌相似的人乔装打扮,不是不能浑水摸鱼。

若是拿着任令,往偏僻之地做个县令之类,一任三年恐怕都无人知晓,何况有意调派回避。

邵伯举道自己确实贪心了,“见此法可行,便又看上了另外的官员,令人顶替。”

这次他寻的官员不巧正是被排挤的拂党之人,此人职位不重要,但任期快到了,他让人顶替之后,再将顶替的人调去另外地方,那便是他实打实的自己人。

那拂党官员在外任职十多年不曾挪动,又积劳成疾,眼看着快不行了,他便让邵伍兴去盯。

只等人死了,就能乔装打扮顶上去,他太需要有人替他办事了,他伯父邵遵压在上面,他差的就是自己的人手。

不想邵伍兴心急了些,见那人迟迟不死,在他来京的路上断了他的药。

可此事却被人家女儿发觉,邵伍兴一急之下掠走了人家女儿,至于那位拂党官员,寻女不见,心急之下命归黄泉。

邵伯举说这件事他不知道,瞥了邵伍兴一眼,“没想到就是这疏忽,酿成了大错。”

这次出来报信,捅出邵氏兄弟恶行的,就是那拂党官员的女儿。

姑娘姓黄,她闻言从人群中两步走了出来。

她脸上青白,一双眼睛布满血丝。

“好一个推卸说辞!原来堂堂探花就是这样骗人!”

她厉声说去,邵伍兴抬脚要上前,“贱人!”

扈廷澜径直挡在了那黄姑娘身前,邵伯举见状亦止了邵伍兴。

杜泠静只见黄姑娘面色越发凄厉。

“说什么断了我爹的药,说什么我爹是因着急而死,说什么我只是被他掠走……”她重重摇头,说全都不是,她狠狠看向邵伍兴。

“我爹是被他下药毒死的,而我……我是被他强行占了去!”

林中倏然一惊。

拂党众人早已知道黄家父女的遭遇,并不意外,唯有邵伯举皱了皱眉,看了邵伍兴一眼。

“你真做了这样的事?”

“哥,我……”

不用再说,邵伯举也知道了,他沉默了一息。

扈廷澜则问,“你不知道?”

虽是问话,却带着几分讥讽。

邵伯举说自己确实不知道,但接着看向那黄姑娘。

“我会让小五给你一个名分,也算是个交代……”

话音未落,黄姑娘忽得厉笑出声。

“我爹被你们害死,他强占了我,眼下给我一个名分就当交代,我黄家父女上辈子是行了什么样的恶事,要与你们兄弟这等恶心之人纠缠不休?!”

她越说越无法停止,瘦削的身形此刻于晨间拉出阔大的身影,她直道。

“邵伍兴囚困我一年有余,他的恶行多了去了!”

她只问邵伯举,“被他使计暗害的何止我爹一人,你不会都不知道吧?”

邵伯举顿在原地。

邵伍兴告诉他,那几个官员是自己死掉的,他们只是浅浅料理了一下而已,再调去别处,找人顶替数月,把紧要之事办了而已,神不知鬼不觉。

但黄姑娘只质问他,“你敢说你真不知道?”

邵伯举沉默了。

邵伍兴没跟他说过,可他也确实怀疑过,怎么冒名之事如此顺利。

但只要事情顺利,他还多问做什么?

大事在前,从邵氏宗族独立出来在前,在朝堂构建自己的势力,站稳脚跟在前,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他一时没言语。

邵伍兴恨到要杀了黄姑娘,又在他哥眼下不敢直接动手。

扈廷澜则看着昔日旧友,如今圣前红人探花郎。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纵容,亦是不可推脱的重罪。可笑我与你这样的人,竟做了那么多年手足兄弟。”

他话音落地,邵伯举脸色抽搐了两下,没辩解,却也没有下令放过众人。

邵伍兴干脆直言。

“大哥,之前的事情是我心急了,但已不能改变。这些人知道的太多了,断不能留!”

一不做,二不休,全都杀了灭口,才是上策。

杜泠静闻言默默攥紧了手,她看向扈亭君,亦看向扈廷澜,目光又扫过几位先生。

众人都在悄然间对了眼色。

众人都在这里,但还有两个不在的面孔。

是蒋枫川和冯巷。

杜泠静目光遥遥穿过林间向不远处的坡上看去,正看到两人远远跟她点了头。

他们在出林之时,就猜测万一在路上被拦截,该如何自救。

于是在扈廷澜的提一下,兵分两路,让蒋枫川和冯巷带几个杜泠静的人手在外面,一旦突发不利情形,他们就算人少不能救援,也可制造混乱,然后众人于混乱中四下逃离。

邵伍兴已经压不住杀人的心。

邵伯举的犹豫也到了尽头,他最后问了扈廷澜,“我们之间,就非要你死我活吗?”

扈廷澜于血口伤处流干了对他的旧日情谊。

“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为桀亡。你强留的不管是情谊还是权势,都留无可留。”

话音落地,邵伍兴径直拔了刀。

“哥!”

邵伯举深吸一气,最后看着扈廷澜。

“……不管怎样,留下扈氏兄妹。”

言下之意,其他人不能再留。

说时迟那时快,杜泠静与众先生皆向山坡上的蒋枫川和看去,不能再等,已是时机制造混乱,众人逃窜保命了。

谁料,还未有人来得及动手,林间有人出声。

“所有人皆不许动。”

杜泠静一怔——

是崇平的声音。

下一息,漫山遍野有兵将自外围拢而来。

邵氏兄弟围困拂党众人的人手,全被被压住合围在内,但暗中潜伏在外的蒋枫川和冯巷他们,也被侍卫持刀围在了里面。

崇平从林深处走了出来,而他长刀开道的身后,墨色锦袍的高峻男人亦出现在众人目之所及处。

“陆慎如。”邵伯举一眼看了过去。

陆慎如只浅看了他一眼,“邵探花想杀人灭口,晚了。”

不管是拂党众人还是邵氏兄弟的人,此间所有人都在他的刀尖之下,只要他不悦,所有人即可头颅点地。

山林如被密不透风的黑布围拢,一时间无人发出一点声响。

对于邵伯举的人来说,陆侯出现,他必不会有任何好处。

他伯父邵遵怕冒名顶替之事,令邵家和雍王难做,要与陆慎如交易私下换人,然后捏住他的由头,让他一辈子都在邵家嫡长两房下翻身不得。

而荣昌伯府对陆慎如来说至关重要,他也不会放弃。

事至此,他已经无有胜算了。

只是于拂党众人而言,这位侯爷如何选择却是两重天。

若他选换人,他们落在邵遵手里必死,若他将此事公之于众,他们则可生可喜。

他要如何,没人知道。

众人皆向他看去,杜泠静亦然。

她目光向他看过去,他只略一低头,便将她目光锁在眸中。

她心跳莫名快了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