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好总让侯爷破费。”
歇脚的茶馆, 杜泠静吩咐了阮恭去结茶水钱,这话说完,自眼角偷偷看住了一旁的那位侯爷。
整个茶馆都静了下来, 茶馆掌柜手下的算盘珠子都拨不动了,阮恭一时没能迈开结账的脚, 周遭一切仿佛凝结住了一样。
杜泠静极轻地眨眼看向那人。
男人听见她那话, 不禁深吸一气压下胸口气闷,只是转头看去,却一下捕捉到了她瞧来的目光。
“夫人是故意如此吗?”
他忽然开口问去,杜泠静心下一顿。
一边暗道他反应真是敏锐, 另一边心想他这闭口禅总算结束了,开口说话了。
可她却神色未动分毫。
她嗓音淡淡的, 一如平日,“侯爷在说什么?没明白。”
她这话问过来,还甚是自然地看了他一眼。
陆慎如一时间竟没分辨出,她这句问话又是真是假。
他不禁细细看去她的神色。
白皙的脸上, 长眉之下, 她眸色如常, 羽睫如扇轻轻扇动,秀鼻下柔唇微抿, 看起来一脸正色,非是有什么故意之姿。
不过她刚才, 分明偷看了他一眼。
陆慎如没想过,自己还有读不出她心思的一日, 拧眉瞧她。
好在这会的工夫,崇平先于阮恭把茶水钱付了。
账一结,杜泠静再“客气”也不成了。
男人还是不确定她方才的意图, 但也稍定了口气,轻哼着起了身。
杜泠静跟在他身后,听着他方才哼声,又见他冷着脸,脚下的步子都跟着带起不悦的冷风来。
真怪。杜泠静看着他翻身上了马,显然是还在生气,打马的力道都重了些,马儿吃痛向前奔去。
他真就是因为旁人跟他客气,才生了气?
自然,应该不是所有的旁人,而是她……
杜泠静见他都快遥遥跑远了,才上了马车。
这段路缓,仍旧换回了阮恭驾车,但崇平亦被他留在她身边随侍。
马车摇摇晃晃向前行去,杜泠静在车中跟随着马车,思绪也摇晃起来。
她不由想起,嫁给他这些日以来的事。
先是要将归林楼给她,说什么都非要她收下,为她开楼藏书,一呼百应,阵仗大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之后她点头愿意与他行完周公之礼,他却转身就出了门去,不时就让丫鬟给她送来新衣,又让宗大总管亲自来请她,往漱石亭赴他之宴;
再到这次,她先是不想与他利益冲突,留了信离开,他竟亲自赶去了保定,却又生气不跟她说话,但这么大气,她端茶倒水他就消了气原谅了他,可转头她不过是没告诉他生病之事,这次气得竟更重了,气鼓得像夏日池塘里的蛙……
堂堂永定侯,旁人眼中他重权在握、威风凛凛,怎么行事又怪又好笑?
杜泠静想着这些事,撩了车帘往窗外看了一眼。
他早就跑没了影,只留下崇平陪她慢行,但似乎有使人传了信回来,道是要往另一边的岔路上去。
杜泠静往车窗外看,车内秋霖偷偷打量了自家姑娘。
她见她脸上虽还有病色未落,但秀长的眉间舒展,眸色似从冰封下流淌而出的春水,分明天气冷寒,她眼中却似春水映着日光,透出点点的暖意。
她在笑,双唇轻抿着扬起一道浅浅的弧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轻轻摇了摇头。
秋霖愣了愣,她上次见姑娘如今日般的神色,还是老爷在世的时候。
那时姑娘徜徉在书海之中,无忧无虑……
或是被她的愉悦影响,秋霖也缓了神色,“姑娘别总开着窗子,病还没好利索。”
她说着又给她盖了毯子在身上。
杜泠静倒不觉得冷,这会见着马车果然按照某人吩咐的岔路,往另一边驶了过去,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工夫,路过一个小镇。
镇子不大,但路两侧摆满了摊位。
阮恭在外跟她道,“夫人,镇上在摆卖附近的山泉水,您要不要下车瞧瞧?”
听闻有泉水,杜泠静自然下了车,崇平亲自扶她下车。
知道的,崇平是永定侯府的侍卫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的陪房仆从。
某人倒是在这里也停了下来,他通身墨袍,在前面背着手闲逛。
杜泠静一时没理会他,在另一侧转了转,这才听说附近山里,有温热泉水冬日里也不冻结,村人总是趁着天不亮就上山打上数瓮,到山下来卖。
他们道原本有温泉的地方,都被大户人家买了地盖了宅院,这是今年又冒出来的几处新泉,还没人霸占,又清澈又甘甜。
杜泠静浅浅尝了点,瞧着几位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上山打泉不易,准备多买几瓮。
不过她还没开口叫阮恭来卖,竟听见有人在她身后开了口。
“娘子此番,也要自己付钱吗?”
杜泠静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话音想起,她才察觉他竟就站在了她身后,几乎就贴着她的腰背。
他语调里透着些不寻常的气息,杜泠静暗道他又开始作怪了。
她没回头看他,只道,“那是自然。我还是有些陪嫁的,就不劳烦侯爷了。”
男人一听,就在她发间哼了一声,接着就叫了崇安。
“天寒,莫让这些摊贩再受冻。你去告诉众人,这一条街的泉水我都要了。”
他话音落地,崇安立刻照办。
满街的摊贩一见来了个阔绰的主儿,把所有人的泉水都包了圆,无不欢天喜地,连声道谢不迭。
杜泠静这才忍不住回头看他,见他一副宽和模样,同众人道不当什么。
“此泉甚是澄净甘甜,既卖了我,各位便早些回家吧。”
天色已经不早了,谁人不想赚了钱回家,这会侯府的侍卫借了车来,满街的人都把泉水搬到了车上。
杜泠静纵然想要掏钱,但又从谁手里买呢?
偏他低头向她看来,“娘子既然要自己花钱买泉,那你要买多少?把钱给我便是。”
陆慎如道是要看看她,是不是还要真跟他把账算得一清二楚。
他低头瞧她眼睛,她眼眸上似落了两只蝴蝶,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的。
他倒要看看她还怎么说,不想她倏然抬了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回侯爷,其实我也没准备真要买,就只是看看而已。”
她不买了,他却为了同她对着来,把整条街的泉水都包了。
男人竟被自己的娘子“摆”了一道,气笑出了声来。
有摊贩先前见他包圆就觉惊诧,这会听见他这般笑,还以为他改了主意,不由紧张地问了一句。
“这泉水,贵人不是不要了吧?”
“怎会?”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人,“毕竟是泉水,我必是要的。”
装在瓮里的泉水,陆陆续续地往车上搬去,声音响起,似清澈的山泉越过路边的石,哗哗啦啦落下来一样。
杜泠静心下莫名也跟着泉水在石边一跳,她没开口说话,只眨眼看了男人两眼。
他却叫了秋霖,“再给夫人拿一件披风来。”
秋霖很快去而复返。
他将披风裹在她身上,里外裹了两件,杜泠静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却突然将她抱上了他的玄珀。
玄珀极高,饶是杜泠静由他带着骑过一次,突然上来也吓了一跳。
他翻身直坐到了她身后,打马就带着她跑了起来。
这次倒用不着崇平了,他亲自带了她。
一路跑出去,身后秋霖、阮恭和马车都很快不见了。
杜泠静被层层披风包裹并不觉冷,反而比之车内的闷,外间的风自由而放纵。
他将她揽在了怀里,她心想这人是不是不生气了。
可又听他说了一句。
“阮恭他们都不在,泉泉没钱付了吧?”
杜泠静:“……”
他怎么这么爱计较?还想着呢?
是不是天底下最爱计较的人,被她遇上了?偏偏他又不肯让她跟他“计较分清”。
她想说,她是没带钱在身,但发髻上的簪子,却还是可以当钱用的。
不过转念一想,不知从哪天开始,她通身上下,从头到脚,不管是衣裳绣鞋,还是簪子香囊,都是他的。
甚至连她昨日换上的贴身小兜,都是侯府针线嬷嬷们给她绣的。
她愣了一愣,拿簪子也能付钱的话,便没再说出口。
可男人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低声笑在她耳畔。
约莫过了两刻钟,他赶在天黑下之前,在一处还算不错的客栈停了下来。
两人刚走进去,便见客栈里有一位在兜售自绣佩囊的婆婆,走了过来。
她这次的佩囊快卖完了,还剩两只被人挑拣剩下的,卖不卖倒也闲情。
她一眼看到眼前高峻挺拔、英武不凡的男人,便眼睛一亮。
男人亦跟她点点头,那婆婆更走上前来见礼,再见男人身后还缓步跟来一位月韵霞姿、清丽出尘的娘子。
那婆婆不由便笑道,“这便是贵人的娘子吧?难怪买了一整匣的簪花相赠。”
男人自是没说什么,但杜泠静微微一顿。
“簪花?”
她没见到什么簪花,转头看了那位侯爷一眼,跟那婆婆道。
“想来婆婆弄错了,一匣子簪花应该是赠给旁的女子的。”
那簪花婆婆闻言一惊,再见娘子头上确实只簪了两串珍珠,她惊得脸色都不好了。
这……说漏了不成?
她惊诧看向一旁的男人。
陆慎如可不想惊吓了老人家,瞥了身侧的人。
“旁的女子?哦,鞑靼公主、酒楼歌姬、世家贵女、寺中小尼,还是俏秀寡妇……”
他本无意惊吓老人家,但卖花的老婆婆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么多女子?
杜泠静却紧抿着嘴巴才没笑出来,听见他跟那位婆婆道,又目光指了她。
“若当真有一位就好了,我也不必受她的气了。”
簪花婆婆饱受震惊的心,总算往肚里落了回去。
但杜泠静却愣了愣,向他瞧去。
谁受谁的气?
两人目光相触,悬止在了半空。
婆婆反而看着两人,低低笑了一声。
“贵人和娘子,当真是恩爱。”
恩爱。
杜泠静一时听空了耳朵。
陆慎如见她不语,想到这些日发生的事。
“恩爱是当不得的。”
她眼下只把他当外人。
他嗓音略显低闷,倒也不再将人家买簪花的婆婆牵扯进来,同人家点了头,错开她往里走去。
那位婆婆自也不好再留,跟杜泠静也行礼,端着剩余的佩囊往一旁的茶馆再卖一卖。
杜泠静见他方才分明好多了,这会竟又来了闷气,眼见着往前走去,又不理人了。
她在他身后,默然瞧了他半晌。
秋霖阮恭他们,过了好一阵才赶上来。崇安将客栈最上一整层的客房都包了下来。
杜泠静吃过饭回了客栈,浑身的乏意又泛了上来。
秋霖探了她的额头,“夫人似乎有些热?”
杜泠静道应该是赶路累的,她刚想说歇歇就好,秋霖却转身报给了侯爷。
男人立时大步过来,见她还站在床下,立时抱了她往床上去,又让人去找大夫。
他反复摸了她的额头,皱眉,“是有点热。”
好在客栈里就有个大夫,大夫来切了脉问了诊,细细看了看杜泠静的状况,道没什么事。
“是体内余邪未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得几日才能好利索。”
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松了口气。
陆慎如亦定了一定,同她道。
“先睡会吧,若再难受,你叫我。”
说着,想到什么,又正色嘱咐了她,“一定要叫我。”
他神色略显严肃,却也不是先前同她生气不搭理的模样,杜泠静不由多看了他几息。
烛火照的他眸光如炬,里间只映着她的影子。
这几日的他生气的事,莫名地在她脑中浮现了一遍。
而亭君的声音亦悄然响在耳畔。
“你好生想想,人家为什么生气?”
她应了他的话,“我记下了。”
他似乎还有些不信,她只能又道了一遍。
“若有不适,我会说的。”
如此,他才替她吹吸了床边的灯,让她早些睡了。
他自还有几封信要回,往窗下的桌边坐了下来。
崇平拿了信过来,可他去额没能看进去。
目光落在帐中睡去的妻子身上,突然一笑。
他到底在跟她计较什么?
男人起身,推开窗子一条细缝,夜色沉沉,唯有远处山间还有些微灯火。
那年她父亲过世便是在山里。
他听到消息连跑了五天五夜的马,赶到出事的山间时,山里还在下雨。
崇平说她已经寻到了她父亲的尸身,但还留在山中迟迟没走。
他不敢想象她该是如何的心绪,他一路着急往山上去,直到她临时借住的山庄外。
那时天都黑透了,到了半夜时分,天上还在飘雨,他没指望能见到她。
但刚走近,就见一个人提着灯,独自站在山庄外的群山中央。
她似是不甘心,又或是不知为何她父亲会走到这山里来,她来来回回地提着灯往群山望去。
她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白衣,群山高大无可逾越,她被衬得渺小似山间一颗砂砾。
但她就是不走,无人相陪,是一个人无法入睡,才走到院外来。
她提灯,夜问群山。
陆慎如心如被人攥了一把,松开缰绳下马,大步向她走去。
起初她背着身没看见,只抬头望去漆黑的高山。直到他走近了,她才问声转过身来。
夜里看不清楚,她见他孤身一人,马还停在下面路上,似是路过,向她走来,便问了一句。
“是从此间路过的吗?”她指着前面,“从这儿再往下三刻钟就能下山了。”
她嗓音哑到不行,刺着他的耳朵,她道,“但要小心,山里会有山洪。”
这一句,听得他心头发颤。
他刚想说句什么,不想有人从宅院里寻了出来。
那人远远看见她的灯,就唤了过来。
“泉泉?”
是蒋竹修。
她听见了,同他这个路人道,“我未婚夫来寻我了,你快下山吧,别逗留。我得走了。”
她说着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每一滴,都砸得他心头发疼。
他想跟她说“别哭”,他想把她抱进怀里。她却越哭越急,不断地抹着眼泪,更是转身向蒋竹修的方向走去。
她提着的灯突然被雨滴打灭了。
“泉泉!”蒋竹修更唤她,提灯向她快步而来。
她突然丢下灭掉的灯,低声哭出了声来,却向蒋竹修突然奔去。
“三郎!”
她抑制不住哭声,她径直扑进来蒋竹修的怀里。
蒋竹修被她撞得手下灯火一晃,她则抱紧了他,将哭泣的泪眼埋在那人怀中。
“三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们一定活到白头!”
……
山中寂寂,陆慎如收回目光,看向帐中睡下的人。
他知道她不可能忘掉那个人,发誓要白头偕老的人,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那人才是她心里的夫婿吧。
彼时的那山里,雨一直落一直落,落了整夜。但此刻的山里没有下雨,京畿的天干得连一滴雨都没有。
时过境迁,他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她习惯跟他客气,就客气吧,两清也没关系。
她总是他陆慎如的妻子,谁也改变不了。
她不当他是她夫君,也无所谓。
就算她一辈子都只当他是个外人,又能怎样?
男人将窗子向回拉了过来,遥远的山景被挡在了窗外。
正这时帐中有了动静。她坐了起来。
“怎么了?难受睡不着吗?”他问去。
她撩了帐子,坐到了床边,“我有点口渴。”
男人立时给她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有点热。”
她说没事,低头把一杯水都喝了,他接了杯子过来,听见她道了句,“多谢……”
又是多谢。
陆慎如暗沉一气,让自己别计较,抿唇准备给她再倒一杯。
不想还未转身,她忽的又道了一句,接着那句前面那句。
多谢,她声音极轻,叫了他。
“……夫君。”
第42章
“多谢……夫君。”
陆慎如要转身给她再倒碗水来, 还未及离开,这句如同细风一样,在他耳边悄然擦了一下。
轻极了。
他转头望去, 不知是房中闷热,还是病还未好, 她脸颊上泛着些潮红。
烧糊涂了是不是?
她最好不是烧糊到叫错了人。
他抿唇放下茶盅, 又伸手向她额头上探去。
他伸手探来,杜泠静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她躲了他的手,不由道,“我没高烧。”
四个字叮叮咚咚地落进陆慎如耳朵里, 方才那句极轻的话,擦在他耳边, 此刻后知后觉地擦得他耳边隐隐发烫。
“那你就再说一次。”
他看着她的眼睛。
夜静极了,窗外的山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她微促的呼吸声,混着他重重的心跳, 搏动在他胸前。
他低声, “再叫我一次。”
他双眉紧压着, 墨色眼眸如渊一般吸噬着她,他让她再叫他一次。
杜泠静呼吸更促几分, 但暗暗咬了唇。
“那侯爷还是当我高烧了吧。”
她不肯了,陆慎如咬了牙。
果是惯会折磨人的。
但下一息,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拉, 另一只手已拨上了她的耳朵,带着薄茧的手托着她耳朵与后颈,把她向他身前拢来。
他英眉压得更紧了, 低压的眉眼仿佛抵到了她眼里。
他发哑的嗓音更低,但也更轻。
“就再叫一次。”
她被他扯到身前,又被他托了脖颈,迫着她仰头对他,唇角几乎蹭到他唇边。
他后面这一句听着低沉,却莫名暗含些微不易察觉的乞求。
杜泠静怔了怔。
亭君让她自己想,她想了一整日,所以他两番同她不悦,都是因为这个?
他觉得她,没肯信他,没与他真正亲近,更是没把他当夫婿?
这事就这么重要,让他连生了两次气,一次比一次气得闷。
杜泠静觉得他真是好笑,又是真怪,怎么会有人在意这个?
他握着她的手臂越发用了力,那力道重而霸道,连这一息的出神都不许她出。
他在等她的回应。
但她显然逃不脱他的掌心了。
杜泠静又咬了咬唇,但亦抿唇轻轻笑了笑。
“夫君。”
她羽睫轻扇,男人看到了她如水的眸子里,那点点溢出的笑意。
温柔似春水。
仿若几近闷死的人被灌了一口气。
男人却莫名想到了她嫁给他的那日。
那日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日的雨,新房里众人围拢,两个喜婆争相说了满屋的吉祥话。
他连道“重重有赏”,只是挑开红盖头,却见她长眉轻蹙,面上泪痕还有余泪,她眸色淡着,不肯看他一眼……
但今日,不知是高人点了她,还是额上余热未退。
她叫他,“夫君”。
男人微微低头,想噙住她抿了甜意的唇角,只是唇下尚未触及,她忽的抬手抵在了他胸前。
怎么?他瞧她眼睛。
她眼睫轻颤,“我病没好,会过病气给你。”
杜泠静说去,听见他摇头轻笑。
“就你这点病气?”
病气还分多少?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敢瞧不起风邪的厉害。
她认真伸手用力抵着他,不许他再靠近。
她自觉用了大力,却被他转手一捉,将她两手都捉在了手心里。
杜泠静一讶,这一气还没吸进口中,已被人噙住了唇角。
他像是在吻,又像不是,她自问今日没有吃甜口的点心和糖,他却仿佛尝到了甜味,小心地吃着,又自她唇角向内里找寻。
扣在她耳边后颈的手掌,还不断将她向他压来,她只要略略一动,或者微闭双唇,他便拇指轻轻拨弄她的耳珠。
耳边发麻,她不禁张口,他更向她唇舌内翻找,但她真的没吃糖,偏他不信,呼吸间越发急促,他开始强势地攻掠了城池。
他双眸紧闭,但力道半分不缺。
杜泠静突然有点了解这个人了。
但凡给他让一步,他要占据整条路;给他开半扇门,他便抢整座楼;跟他示一点软,那么就只能任由他随意取求……
他还不肯松开她,见她快坐不住了。他托着她的腰身替她撑着,也不许她撤开。
杜泠静暗恼,趁他不备,一下咬在他唇上。
他一愣,紧闭的双眸睁开。
但眸中射出的光亮令杜泠静心下急跳,下一息,他直接将她抵在了床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离开她的唇舌时,杜泠静快透不过气来了。
显然她病还没好,他没有再进一步,难得地放了她一回。
他撩起她散下的碎发,拨弄着她的额角。
“泉泉……”
杜泠静呼吸起伏不断,完全不想理他了,转过了头去。
幸好崇平在外回话,道是方才那位客栈里的大夫,给她临时配了一副药。
“说是夫人今晚服下药丸,明日里上路更平稳些。”
他闻言起了身来,又叫了崇平进来。他闻了药丸,又问了制法,崇平一一答来,他点了头,吩咐了崇平,“重重有赏。”
崇平立刻去了,他则重新倒了水,把药丸拿了过来。
就这一颗药丸,杜泠静暗想,他所言的重重有赏,该是怎么个赏法?
她又觉他好笑,好像他最喜欢这句“重重有赏”。
好在有病气相护,晚间他没再如何,只是睡觉的时候,在锦被中间,暗暗握紧了她的手。
但翌日上路,他跟她一道坐了马车。
有了昨晚那位大夫的药,今日杜泠静确实好多了,但他非要她多睡会,又道,“靠在我身上。”
杜泠静脸上发热,秋霖和艾叶两人还都在车里呢。
好在京城遥遥在望,不过等马车驶入了积庆坊永定侯府,他便被人围了上来。
一连几日在保定与京城间折返,饶是路上料理了不少急事,这会还是有事寻他、有人求见。
他甚至不及送她回正院,连崇平都抽不开身了。
如此等到天色渐晚,他好像终于有了点空。
杜泠静刚让人去叫了赵掌柜,想问近来归林楼收书的情况如何。
拂党众人都找到了,归林楼收书可以精细挑选着慢慢来了。
但赵掌柜还没来,崇安倒是奉了他的命来了一趟。
崇安提了个鸟笼,里面立着个羽毛五颜六色的鹦鹉。
“夫人,夫人!”鹦鹉刚到了廊下就叫了起来。
杜泠静走过来,崇安道是下面的人给侯爷送的小玩意,“侯爷说给夫人解闷,侯爷还得晚些时候才能忙完。”
杜泠静晓得他忙得没边,但她也不必他总来陪她。况不管是小孩子还是小动物,她一贯不太敢触,这会只隔了一步站着打量。
崇安道,“夫人放心,这鸟是受了训的,温顺的很。 ”
如此杜泠静才又靠近了些。
说话的工夫,菖蒲艾叶他们都围过来瞧,菖蒲最好这些,眼下见了便道。
“这是红嘴绿鹦哥,小的先前往千兴坊闲逛,见有人赌空了手,就拿这个来抵,可值钱呢!”
他这句没说完,阮恭眼神都杀到他脸上去,“你小子还敢去千兴坊。”
崇安也暗道,阮管事赶紧收拾这小子。
整个侯府上下没人敢去赌坊,偏他是夫人的人,想去哪都行。
菖蒲则赶紧往杜泠静身边躲来,这回连杜泠静都瞥了他。
他赶紧岔开话题,“小的错了,只是去瞧瞧他们又在押什么?”
“押什么?”杜泠静问。
菖蒲这回却没敢说。
总归侯爷同夫人的事,总被人拿来猜测,还有人问陆侯夫人成婚后,从未赴过勋贵各家的宴请,是不是文臣之女的身份尴尬,与侯府交好的公侯伯府无法相容。
他只道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连忙转换了话题,说这红嘴绿鹦哥最是会学人说话,“夫人要不教教它,说什么都成。”
崇安闻言也道正是,同杜泠静道。
“侯爷的意思,就是让这鹦哥来学夫人您说话。”
“学我么?”
杜泠静摇了摇头,她平素话并不多,也没什么有趣的口头禅,她倒是想起了某人。
“倒是可以教它说点旁的。”
……
陆慎如忙完,抽换衣裳的工夫问了崇安一句。
“那鹦哥,夫人可喜欢?”
崇安忙点头,说夫人当即就教了鹦鹉说话。
男人笑起来,“都说了些什么?”
不想他问去,崇安却没回答,反而憋着笑了一声,“侯爷回去就知道了。”
男人挑眉,待到了晚间,终于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大步回了正院。
他进到院中,便看见灯烛在花窗上投出影子,有人坐在窗边低着头看书。
她在客栈那句“夫君”,引得他心头轻轻一跳,他不由加快脚步,撩帘进到了房中。
吵到了她,她抬头看来。灯影又将她羽睫拉得长而翘,投在眼眸间的鼻梁上。
她没再叫“夫君”,但也没叫“侯爷”,只是瞧着他,柔声道了句。
“回来了?”
她手里还握着书,陆慎如心下荡漾开来。
他不禁上前坐到她身侧,“下晌自己一人可闷?那鹦哥,你教它学你说话了?”
她眨了眨眼,眸中有笑意露出来,陆慎如目光只定在她脸上,直到她往多宝阁下指去,“教了,在那呢。”
陆慎如回了神,忽的想到崇安跟他回话时古怪的样子。
他起身走了过去,伸手逗了那鹦鹉一下,回头看了窗下的妻子一眼,又道,“夫人怎么教你的,说两句。”
鹦鹉好像识得他,先是尖声叫了声“侯爷”,接着再一开口。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陆慎如一顿。
再回头看自己的妻子,见她捂着嘴忍着才没笑出声。
那鹦鹉声音不小,只把房外都唤出了憋着的笑来。
男人摇着头笑了,再低头去看他娘子。
“这就是你教的?这是学谁?”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鹦鹉还在叫。
杜泠静已经忍不住了,脸都笑热了,却见男人走了过来。
他只看着她,一味看着,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身子好了吗?”
杜泠静下意识点了头。
她点过头,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了顿。
他则嗓音哑了下来,“那就好。”
……
京城没下雨,但窗下的芭蕉似感到了窗内传来的潮热湿气,随着夜风摇曳生姿。
房中没再点香,帐内却又莫名的旖旎香气,混着交处散出的湿热不断盘旋。
杜泠静身下的锦被快湿透了,细汗从她颈窝里汇成汗珠,随着他倏然的力道,从后背滑落下去,沾在披在身后的长发上,又从发梢啪嗒滴落下来。
她呼吸急促着交叠,纤细的身形因着连日的病更显纤薄。男人多有顾念,揽着她,替她撑着,才能让她能承更多。
直到渐渐,纵然没有香气熏染,她也能完全耐下。
男人将她手臂扣在腰间,生了薄茧的手,连同她细臂一并握住她的腰。
芭蕉叶于窗下随风大起旋来,而他握着她深击又深出。
芭蕉叶被风吹得呼呼拍打着自身作响,直到她咬紧了唇,脚尖微搐,已近腊月的数九寒天里,她于高阔却潮热的纱帐间落下一场疾雨。
娘子如同一张香软的小帕,在锦被里完全被打湿了。
男人又过了一阵才停下,抱了她往净房而去。
侯府正院里烧了地龙,正房里烧了,连给她布置成书房的西厢房里也烧了。
整个院子暖烘烘的,只是将她放进阔大的水盆里,看着她纤长白皙又微微泛红的身子,在水下由着他揽着,他忽的想起她那声“夫君”。
一时间,他将她抱紧,又抵上了她。
她睁大眼睛,却也无从可逃。
水泽遍布,他令她在水浪中又泄了一次,她彻底脱了力……
翌日又歇了一天朝。
但陆慎如没能等到他娘子与他一到吃饭。
嬷嬷往正房里看望了一回夫人,出来的时候脸色肃正着,叫了他。
“老奴有话要同侯爷说。”
陆慎如心下一叹,请了嬷嬷往旁处,不禁回看了一眼房里,才道。
“嬷嬷请讲。”
嬷嬷脸色甚是严肃。
“侯爷是什么人?夫人又是什么人?”
陆慎如想到她的病分明好了,今早竟然又有点热,床都下不来了,便在嬷嬷眼前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侯爷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夫人是安坐书楼的读书人。”他听着嬷嬷训斥,“莫说夫人身子本就娇弱,病又刚好,只说夫人初尝人事才多久?怎经得侯爷一夜折腾?”
嬷嬷突然道,“侯爷这般没轻没重,干脆纳两房妾室吧,也免得折腾得夫人无法休养。”
话音落地,男人慌了一下。
“嬷嬷使不得!”
他连忙道,嗓音闷着,“我只要她一个。”
嬷嬷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侯爷便爱惜着夫人,多疼惜些。侯爷能做到吗?”
陆慎如叹气,“做得到。”
“那之后,香也给夫人点上吧。”
“香还要点吗?”
他能感觉到,他跟她今时不同往日了。
但嬷嬷却说要,又抬眼瞧了他一眼。
“那香不禁能令夫人舒坦些,还有助夫人早早有孕的功效。”
话音落地,男人微顿,他不禁又回头向房中内室的方向看去。
助孕?
“那劳烦嬷嬷。”
……
杜泠静一连歇了三日,才彻底恢复了过来。
前几日叫印社的赵掌柜来说话,竟都没能见上,今日起身便觉神清了许多,秋霖见她气色恢复,便道。
“夫人要穿那身衣裳?”
她在问衣裳,却拿了一匣子簪花过来。
杜泠静从没见过这簪花,但打开匣子,簪花铺得满满当当。
算不得精巧,但胜在多姿多彩,栩栩如生。
她顿时明白了这簪花的来历。
秋霖道,“侯爷吩咐针线房给夫人做的衣裳,已赶制出来几身,正与这些花各自相配。”
秋霖也喜欢她戴花,想着从前老爷在世时,便嫌姑娘性子过于静了些,旁人都有母亲打扮,她没有,便总记得给她买点热热闹闹的花戴在头上。
没想到老爷不在了,侯爷却也寻了这许多花来给姑娘。
秋霖笑起来,捡了一只白粉相间的海棠,“姑娘不若就戴这个,针线上今早恰送来一身粉裳白裙。”
杜泠静从善如流,不过是衣裳而已,穿什么倒也差不多。
只不过她穿上这身衣裳,发髻上簪了一朵大大的海棠,从铜镜看过去,一时竟晃了眼。
铜镜里如海棠花般娇艳的人,是她自己么?
她不禁讶然多看了两眼。
秋霖在旁笑出声来,“姑娘怎么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杜泠静愣了愣,也摇头笑了。
她跟自己,竟有点陌生了。
*
京城外城,西边广宁门前。
蒋枫川先于拂党众人一步进了京。
他不必似扈廷澜兄妹那般,往大理寺协助审理邵伯举的案子,但翻过年四月,他就要参加明岁春闱,届时若能榜上有名,青州蒋氏一族多久没出进士了,必然阖族皆庆。
家里来了信,让他不要再到处游走,早早进京休歇,准备春闱大考。
这会蒋枫川跟惠叔商量,“先前我住在澄清坊杜家,如今惠叔都不许我叫她嫂子,住她宅邸也不合适,不若就在杜家附近点个小院住吧。”
他说得可怜巴巴,但惠叔连道,“六爷还是往别处住吧,京城大得很呢。”
何必就在澄清坊呢?就在夫人眼皮前。
他这么一说,蒋枫川低哼了一声。
“嫂子也不让叫,典院也不能近,是不是人也不能见了?”
惠叔一脸尴尬,他则道,“那我去积庆坊侯府门口典个院子,惠叔看行吗?”
惠叔大惊,“六爷!”
不想蒋枫川还真就转道要往积庆坊去。
谁料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了他们,蒋枫川转头看去。
“朴嬷嬷?”
蒋太妃身边的朴嬷嬷。
朴嬷嬷上前,“六爷来京候考的事,娘娘已经知道了。六爷不必再往旁处去,到红螺寺来吧,娘娘请住持为您备好了客房。”
朴嬷嬷说完,蒋枫川就看向了一旁的惠叔。
“惠叔跟太妃娘娘说了我要来?”
惠叔脸色略略尴尬。
若非是蒋太妃娘娘,这京城谁还管得住六爷?
他低头不言,蒋枫川则笑了一声。
朴嬷嬷亲自来了,蒋枫川只能随她去了红螺寺。
到红螺寺拜会过主持,蒋枫川边往后面的清修地去,他一路往里而去,直到一处大殿前。
蒋太妃娘娘正立在神像前。
高大的神像俯瞰着世人,蒋枫川上前拜了神像,又跟她行礼。
未及蒋太妃开口,蒋枫川先出了声。
“娘娘怎么也帮她也防着我?”
这话直让蒋太妃叹了一声。
“你也晓得是防着你?那何故还要扰她?且让她安安静静好生过日子吧。”
可是这话出口,蒋枫川就低低笑了一声。
他没提让杜泠静安安静静过日子当如何,他只是笑着,嗓音微哑,低声开口。
“三年前,三哥本是能与我一道来京候考春闱,大夫都说了,他的病还不到最后的时候,他还有一年半载的。但他没来成。”
他问,“娘娘可知,为什么他没能来?”
他更低声,“若您知道三哥是怎么没有的,也能平心静气吗?”
第43章
那是殷佑七年, 三年前。
杜阁老过世三年有余,孝期是二十七个月。
惠叔记得,姑娘除服之后没多久, 就同三爷提及定下婚期。
三爷身子虽然无法恢复康健,但也尚算平稳, 姑娘有意将婚事定在下半年, 可不知为何,三爷迟迟没有答应,姑娘连着提了好几次,婚期却一拖再拖。
拖到了下半年入了秋, 三爷身子渐渐不济起来,姑娘再提定下婚期之事, 他便道等明岁春夏,他恢复一些。
但姑娘生了气,不肯等了。便同两家族中长辈商议,将亲事定在腊月十六。
姑娘说, 她要给他冲喜。
三爷得了消息, 当时便换了衣裳, 往老爷太太处去。老爷太太见他来了都吓了一跳。
他从殷佑六年年末开始病重,这一年都没怎么出门, 更不要说着急忙慌地亲自到了老爷太太的院子。
老爷问他想做什么,他道自己身体不成, “这婚期太近了,我身子恢复不过来, 也没法大婚当日,去迎娶静娘过门。”
他想再把婚事往后推。
太太一听就落了泪,说是姑娘定的日子, 也是姑娘要给他冲喜。
“你身子没恢复倒也无妨,届时让六郎替你去迎亲,你只在家中等着便是。兴许静娘给你冲喜真有用。”
太太说得三爷叹气笑了起来,“娘这些年拜过多少神佛,若是信天有用,儿子早就好了。况我也不要她冲喜进门。”
他不肯,老爷道,“但这是静娘执意定下的日子,蒋家一推再推,旁人看着还以为杜阁老过世,我们便瞧不上静娘了,没得让她失了颜面。”
老爷说,“你若实在不愿意,自己去同静娘商量吧。”
二老做不了主,三爷回了自己的院子,便叫人套了车。
彼时天都快黑了,蒋家同杜家虽说都在青州,却还隔着些路程。
惠叔劝他明日再去不迟,但他摇头,惠叔只能亲自陪了他前往。
马车一路往杜家驶去,三爷坐在车中默不作声,惠叔不知他到了杜家勉楼下,见了姑娘要怎么跟姑娘开口。
惠叔只怕两人好端端地,因为婚期争执起来,暗暗犯愁不已。
马车很快到杜家门前时,但三爷没有让人前去敲门,只是站在勉楼院外的一片树林里,抬头往勉楼瞧去。
天色黑透了,林外一轮皎月悬在勉楼上空。勉楼里二楼亮着,这个时候还亮着灯,显然姑娘就在楼中或是修书或是收整。
三爷一直抬头往灯亮处看去,有那么几息,姑娘似是从窗边走过,灯将她的影子投在窗子上。
惠叔见三爷抬头看着楼上姑娘的身影,轻轻地笑了笑。
月从勉楼的一边,悄然滑去了另一边,林中夜风添了几分寒意。这时二楼上的光亮倏然一灭,姑娘理过书,从书楼上下来了。
果然未几时,院中有了秋霖他们说话的声音,和姑娘时不时的回应。
惠叔想,三爷亲自跑来这一趟,这应该是跟姑娘说话最好的时候了。
谁料三爷就在院外的林中,一直听着院内说话声音渐渐远去,也没有让人前去叫门。
惠叔不明白三爷这是何意,三爷却转了身,“我们也回去吧。”
“回去吗?那婚期呢?”惠叔不禁问他。
皎皎月色下,惠叔见青年人苍白病色的脸上,唇下微弯。
“既是她定的,那就定在腊月十六吧。”
那日三爷没同姑娘见面就折返了回来,回程的路上,惠叔见他心绪平和了下来,一直往车窗外看去,眸色柔和如月。
蒋家早就将三爷的喜服做好,大红锦袍批金丝绸缎,用的是宫里的蒋太妃娘娘赐下来的红锦。
只是三爷却越发消瘦下来,从九月到十一月,婚期未到,喜服就已改了两次。
三爷的病也越发重了,太太每每来看三爷就要抹泪。恰好从前给三爷看诊的李大夫,从京城游历半载而回。李大夫医术高超,乃是青州名医,蒋家当即便请了他再给三爷看诊。
半年前李大夫留得方子一直用着,如今再重新问诊开新方子调一调,自然是好事。
但三爷却止了太太,说原先的方子就可以,不必再请人家专程往蒋家跑一趟。
可惠叔却肉眼可见地三爷身子越来越不济,某日晚间,他怕三爷冷到,又想往他书房多添一盆炭,不想进了书房却见他竟昏倒在了书案上。
太太闻讯赶来的时候手都颤了,好在没多久,三爷就苏醒了过来。
惠叔说他是昏倒了,最好还是寻那李大夫再来看看,但他却说自己只是睡了过去,“不必李大夫看,久病成医,我晓得自己如何。”
他就是不肯看大夫,太太拿他没办法,惠叔却悄悄让人往杜家送了信。
正值杜家勉楼刚从江南收了书来。
那是江南一位过世的藏书大家的书,人死之后不过三年,诸子争产,将生前辛辛苦苦收拢来的群书变卖分产,一夕之间书楼坍塌,各家藏书楼纷纷接手,杜家勉楼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收书的机会。
原本姑娘最好是亲自去一趟江南,但婚事在即,姑娘也放心不下三爷,便只让阮恭和赵掌柜走了一趟。
眼下二人买了两车的书回来,姑娘自是在勉楼忙得抽不开身,好几日没来蒋家了,三爷当然也去不了。
若非是他迟迟不肯看大夫,惠叔不会去打扰姑娘。
这日他送了信,送信的人折返,姑娘径直就跟了回来。
彼时三爷正在厢房的药柜前。
他是久病的人,常年和各种各样的药材打交道,这些日以来,李大夫之前的方子,三爷免了下面的人忙碌,都是自己每日亲自来药柜前配的。
惠叔发现,他有时候用的药,和李大夫的方子并不完全一样。
那日三爷也在给自己亲自配药,只是配到一半,姑娘从外面来了。
她脚步踏入厢房里,叫了一声“三郎”,惠叔便见着三爷拣药的手顿了一下。
姑娘皱眉上前,“你为什么不让李大夫来给你看诊?”
她问来,三爷将捡了一半的药收起来放到一边。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看了一眼窗外。院中的竹子被吹弯了腰,窸窸窣窣地作响不停。
“你怎么过来了?今日风甚是大。”
他说着明白过来,无奈地转头,“惠叔……”
他怪他今日这么大的风,把姑娘请了过来。
惠叔未及开口,姑娘倒是先说了话。
“你怪惠叔作什么?”
姑娘只问他,“你不看大夫是故意的?还不让惠叔跟我说,是不是?”
姑娘语气沉了两分,三爷最见不得姑娘这般,连忙道。
“不是,你别生气。”
他道,“你先坐下,我跟你慢慢说。”
他说着,示意小厮沏了新茶来,不时茶水到了,他便挥手让人下去了。
他惯来是亲手给姑娘倒茶,今日也是一样。
但稍稍走动几步,气喘起来,姑娘吓了一跳,不知他何时病得这么重了。
“我不用你忙,我自己倒茶就可以。”
可三爷却不要她伸手,他不需要任何旁人替他做这件事,只低头给她倒茶,“我还没虚弱到那等地步,茶还是倒得了。”
姑娘只看着他,长眉紧紧皱着,皱成一个团。
三爷却不觉有任何不妥,先给她倒了茶水,又端了一盘茶点来,在小炉上替她温着,还拿了毯子给她盖子腿上,然后问她。
“这次收来的书如何?你没能亲自过去,想来多少错失了些好书。”
这不重要,姑娘摇摇头。
勉楼从她祖父时盖楼起楼藏天下书,传到父亲再到她,本就非是一日之功。
她说阮恭和赵掌柜这次收来不少,“够勉楼里忙活一阵子,”她说着,眸色微缓,“还抢到了两部宋本,虽只有两部,但距离你集百部宋本之愿,又近一层。”
她说得三爷愣了一愣,看着她如水的双眸,“收百部宋书,也非一日之功,若我一朝不济,泉泉你也不要急,慢慢来……”
他话没说完,就被姑娘打断。
“三郎你在说什么?你有工夫想这个,不若请李大夫来给你仔细瞧瞧。”
她说着,径直转身去叫了人,“菖蒲,去请李大夫来三爷这里……”
但菖蒲未及应下,三爷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泉泉,莫要。”
房中静了一静,浓重的药气弥散开来。
姑娘转而也握了三爷的手,“为何?”
惠叔和菖蒲都退到了一边。
隔着花格门扇,听见三爷无奈地长叹一气。
“李大夫的药实在太苦了,你再去请他,只会再往我的药里添苦汁。”
姑娘似没想到他是这个答案,惊讶。
“天下哪有几副不苦的药,你怎么能嫌药苦呢?”
三爷又是摇头叹气。
姑娘却道,“那我陪你一道吃,好吗?良药苦口,我想等你好起来。”
姑娘这话隐隐有些哽咽,惠叔听得眼眶微热,可三爷却道不成。
“一个人吃苦还不够?还要两个人吃苦吗?难道你替我吃了,我就不必苦了?”
他一口气连说了这几句,微微气喘,可姑娘眼泪却啪嗒落了下来。
三爷登时就慌了神,他低声叫着“泉泉”,“不过就是吃药的小事,别哭,你眼睛不好,莫要流泪。”
“那你更该好生吃药,一副药都不能懈怠。到腊月我们就成婚了,”姑娘哽声,突然问他,“你不想我嫁给你吗?”
惠叔老眼里泪都冒了出来,他看着连菖蒲那成日搞怪的小子,都揉了揉发红的鼻头。
花格里面,三爷嗓音也有些发涩,但他笑着。
“怎么会不想呢?”
“可是你拖来拖去,现在还不好好吃药……”
三爷拿出帕子去擦姑娘眼角的泪,哄着她劝她,“所以我不想让李大夫来,是因为我自己重新调了方子,想调的至少能下咽。况我翻了医书,也看了旁的治法,同他不太一样,容我自己试一试。”
他说等他试好了,“或许不必六郎替我去迎亲……别哭了。”
但姑娘却径直投进了他怀里,将脸倚在他胸前。
“你必须得好起来!”
隔着花格,三爷身形微微僵了一下,但他没有似姑娘抱他那样,也伸手将姑娘抱紧。
他曾说自己身子凉的似数九寒天的冰,可姑娘也不算热,只是山里缓行漫流的水,他怎么能把水里最后的热也吸走,把她也拉入冰窟里?
他只虚虚拢了她在怀中,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长发。
他说自己会好的,又说姑娘不要哭,更道,“泉泉,我要立不住了。”
姑娘只怕他踉跄,连忙离了他怀中,“你快坐下歇歇。”
他说好,却也没做,只道自己调的药,“吃了总是犯困,我有些倦了,你快回去吧。”
他要姑娘走,姑娘还要再陪他一阵,他却摇头,“就这点精神了,你且给我留点,给六郎写封信,让他在济南安心跟着座师进学。”
他撵姑娘走,不许姑娘多留,姑娘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蒋家。
只是她走了,他并没去给六爷写信。信昨日就写好了,早就打发人送了过去。
他就坐在方才的地方,静默坐着,好似姑娘还在房中,给姑娘留下的杯中,又续了半盏茶。
李大夫还是没能前来。
三爷的病未似他说得那般转好,反而越加地重了,每日里有精神的时辰屈指可数。
但他不许他去告诉任何人,不管是老爷、太太、姑娘,还是六爷。
但惠叔却发现家中药柜里的苦楝子少了,而三爷则绕过他,吩咐了小厮悄悄去采买,且悄然买了不少。
苦楝子最不能三爷这等脾胃虚寒的人服用,不仅味苦,还有毒。
惠叔心下不安极了,听闻此事的翌日,静默跟在三爷身后。
他见三爷如常起身之后,浅饮些温热粥水,然后往书房里坐上一阵,看两刻钟的书,又提笔写几张字。
接着他便趁休歇的时候,去往另一侧厢房的药柜前,亲自给自己拣药。
他也是照常先在厢房里点了香,驱散些药气,然后净手擦干,从一整面墙的药柜中,拣出他今日要服用的药来。
他神色一如往常平静,未见任何波澜。
可惠叔却见他安静地拣出了好一堆苦楝子出来,与其他药掺在了一起。
惠叔怔在窗外,他则叫了专司煎药的药童近前,见那小丫头戴了崭新的绢花在头上,温和地笑了笑,“可是昨日货郎上门来卖的?我也听见了叫卖声。”
他说着,从旁取了一吊钱来给小丫头,小丫头问他,“三爷也要买绢花戴吗?货郎说男子也有买来戴的。”
三爷笑起来,“那也得是些丰神俊朗的男子,病痨子就算了。”
小丫头还算懂事,连道,“三爷别这么说,三爷会好起来的,我们都等着三爷成亲热闹呢!”
三爷越发笑了起来,道,“那你好生帮我再煎两副药来。”
他说完,将那掺入大量苦楝子的药,给了小丫鬟。
小丫头哪懂分辨,拿了药就要走。
惠叔一下闯进了门去,一把打落了小丫鬟手里的药。
小丫鬟吓了一大跳,他却不管这许多,直看向药柜前的人。
“三爷!”
三爷目光看着他,微滞了一息,但下一息,他神色极其平静,抬手让小丫鬟下去了。
房里一时只剩下他与三爷两人,三爷神色静若无波之湖,就这么沉静地看着他惊慌的神色,缓声开口。
“惠叔,我是自己愿意的。”
愿意。他愿意把他自己治病救命的药,换成杀身害体的毒,然后每日服用两碗,直到早日奔赴黄泉。
惠叔颤抖不已,看着仍旧平静的三爷,只问他。
“三爷这样,还剩多少日子?”
李大夫半年前就曾说过,仔细养着,三爷总还能有一年半载的,就算半年过去,也还有一年才是。
但三爷轻声道,“腊月之前吧。”
腊月之前,那就剩不到半月了。而姑娘定下的婚期,是腊月十六……
“为什么?”惠叔颤声问。
冬风吹着窗外环绕小院一周的翠竹沙沙响个不停。
三爷的声音在竹声里,平静依旧。
他说不为什么,目光落去窗外的竹林。
“我只是不想活了。”
他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嘱咐了他一句。
“别跟她说。”
*
红螺寺最里,大殿里供奉着三圣,阿弥陀佛在中,左右侍者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分立两侧。两边的壁画上,绘着二十诸天护法神。
众神齐聚,默声俯瞰世间。
惠叔忆起三年前与三爷的往事,还是难受得胸口难捱。
其实三爷不仅让他不要告诉姑娘,而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
但那年,六爷从济南急奔而回,看到三爷已逝,怎么都不肯相信。六爷要为三爷守孝,次年的春闱也不去了,就留在家中,一步都不出三爷的院子,有时他半夜起身,见六爷还在三爷的牌位前自言自语,或者干脆一直叫着牌位。
“哥,哥你回来啊……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去京城……”
某次他没忍住,跟六爷透漏了两句。
神像前,惠叔后悔不及。
蒋枫川则问向佛前的太妃娘娘。
“娘娘,您说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要……”
他说不出口那两个字,那两个字割得他心口疼,但他还是忍着道,“他为什么要自戕?”
自戕。但凡他真就是药石罔及病逝,他绝不会去扰她。
可是不是。
他只问蒋太妃,“娘娘您说为什么呢?”
蒋太妃闭起了眼睛,众神之像将世间一切看在眼底。
她转身瞧着那自幼被弃、却被三郎捡回来养大的孩子。
“六郎,三郎他愿意,他心甘情愿。”
“可是我不甘心……”
他不想再拖一年半载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想放他心上的人重新来过。
蒋枫川跪在了神像前,“哥不让我说,我可以不告诉她。但她不该忘了哥哥,这世间还有谁人,能似哥哥一样心疼她?我只求她时刻记着,不行吗?”
他叩拜在神像前,叩问神明。
蒋太妃默然,又重叹一气。
她亦不能替神明,或是死去的人回答,只能叫了佛前叩拜的人。
“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春闱。你兄长生前为你写了那么多荐信,只希望你能为蒋氏增添一位两榜进士。你就在我这处,好生备考吧。”
说着,又叹声道了一句
“亦再好生想想,你兄长当年此举到底是何意。”
蒋太妃说完,由朴嬷嬷扶着,离开了大殿。
有人跪在神像前,直到天色都渐晚了。
惠叔在后瞧着,不得不上前,“六爷还有伤在身,莫要再跪了。”
青年低着身子,又向神像叩了三叩,才起了身来。
“娘娘让我好生想想,哥当年之举到底是何意。”
他说自己好生想了,但话锋突然一转,看向惠叔。
“惠叔你说,哥会不会不只是为了放她,还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惠叔不明白。
蒋枫川抬头向点外看去,“也许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突然问惠叔,“惠叔,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比如,那位永定侯凭圣旨娶她的时候,消息传来,惠叔你好像不太惊讶。”
这话说得惠叔吸了一气,他连忙道。
“没有,六爷不要乱猜了!”
*
积庆坊,永定侯府。
蒋竹修的忌日就在眼前了。
秋霖见姑娘下晌看累了书,往后院散步时,忽在正院后面的竹林旁立住了脚步。
姑娘没说什么,却在竹林外立了两刻钟,而后才沉默离去。
这会,艾叶从正房里出来,跟秋霖道了一句。
“夫人不知在想什么,默默叹了几次气。”
秋霖能猜出个大概,她往房中看去。
“三爷忌日就在眼前,夫人应是想去祭拜,但不知道怎么跟侯爷开口吧?”
秋霖这一说,艾叶也悟了过来。
“这……确实不好开口。”
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办,却没瞧见有人脚步正在两人说话的墙外,男人瞧了一眼二人,亦向房中看去,脚下微顿。
房中,杜泠静捡回来一片竹叶。
只是捡回来,却莫名不知该放到何处,她拿在手里,正出神,忽见有人从外面回来了。
她抬头看去,男人也低头看向了她,亦一眼就看到了她手心里那片竹叶。
杜泠静心下暗暗一紧。
她不晓得他是如何态度,但也不想因为此事与他再起什么争执。
可他却走上前来,轻柔了嗓声。
“过几日,是不是蒋解元的忌日?我与你一道去祭拜他吧。”
第44章
“过几日, 是不是蒋解元的忌日?我与你一道去祭拜他吧。”
杜泠静手心里的竹叶无处安放,呼听他说了这句,讶然抬眸看去。
他走过来, 墨色眼瞳如浓墨化不开,杜泠静微怔。
“若你不介意, 那日我自己去即可。”
她想他能主动提及, 且把话说到这等程度,她就已经很是感谢,倒也不用他真的陪她去祭拜三郎。
三郎到底是与他不相干,甚至因为之前的事, 关系颇为微妙的人。
可他却瞧着她笑了一声,“看来泉泉觉得, 我在跟你说笑。”
杜泠静确实有些这样认为,但他却道不是,“祭拜之地我已安排了下去,积庆坊离着广济寺最近, 让住持给我们留出半日来。”
广济寺乃是前代古刹, 于战火中焚毁后, 到先帝末年才掘故址而复建,先帝颇为看重这种古刹, 也算的半个皇家寺院,香火十分鼎盛, 住持更是得道高僧。
她没想到他已经安排好了,还占了广济寺半日的光景。
她愣在那里,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最开始他对三郎的态度好像不是这样的。
初初相遇,他言语里的意思, 便道前人已逝,她该忘却前人。
那话令她心里不适,更因着她不想嫁人,亦不想嫁他,多次在他面前称呼三郎为“家夫”。
她自是有与他暗暗对抗的意思,好似三郎还不曾离去,但他却强娶了她过门。
但他却改换了态度,不仅未曾恼火,反而柔声道歉又劝慰。
她心里思量他多少还是介意的,三郎祭日的事便不欲同他提及,可他竟然主动开了口。
她多半的时候都不知他到底怎么想,但她总能看穿她的心思。
“侯爷,其实你不必……”
不必宽纵至此。
杜泠静想跟他说完这句,可话到一半,他就笑着打断了她。
“你如今的夫君,同你祭拜先前的未婚夫,又不是什么怪事,反而若我不许你去,或者避而不提,才显得你我的姻缘,名不正言不顺,不是吗?”
杜泠静哪想到他还思量了这么多?越发惊讶看他。
男人脸色正着,眉宇坦然舒展,目光亦向她看来,由着她打量。
确实,他与她成亲,是在三郎过世三年时,就算她当年嫁了三郎,为他守孝二十七月,那也孝期已过。
何况她当年未曾嫁,而他结识她是在这半年,他娶她也凭的是圣旨赐婚。
杜泠静心道,哪里有人敢说他名不正言不顺?
她不得不道,“侯爷想得太多了。”
他一时未说什么,只微微抿了抿唇,目光则转向她的手心里。
她手心里,还放着那片刚刚捡来的竹叶。
他没提竹叶,反而道,“我们到广济寺祭拜蒋解元,总也该有他一件遗物才好。”
这倒是,三郎远在青州,京城里连他衣冠冢也没有。
但竹叶不足以当他的遗物。
但因为从青州出来时匆促,彼时根本没想过会留在京中,更嫁了人,所以身边没带什么三郎的东西,除了那盏灯。
她思及那盏灯,他也恰提起,“娘子觉得灯可合适?”
杜泠静想了想,“若是那盏灯修好了,便也算了,再寻旁的也可。”
那灯陪了她许久……
男人闻言点了头,但旋即开口叫了崇安前来。
他直接问去,“夫人那盏灯可修好了?”
崇安一听突然问及此时,眨了几下眼睛。
原本找个西安的灯匠过来,也就半月的工夫,但那天侯爷却私下吩咐他不急。
侯爷既然说不急,他便拖了些日子,腊月将近,西安那边要来人给侯府里送东西,他这才提了一句灯匠的事,眼下灯匠约莫快到了。
要说修好,也就再等几日的工夫。
但他此刻看向侯爷,悄悄眨了眨眼。
他回话说没有,“一时没寻到合宜的工匠,恐要等年后了。”
崇安回了话,陆慎如向他娘子瞧去。
舍得吗?把这盏灯当作遗物供去广济寺里,要一整年。
但灯已经坏了。
杜泠静亦知道灯不亮了,虽不知为何突然就不亮了,但留在身边也用不了。
她垂了垂眼帘,“那算了,不必寻人修了,就这盏灯吧。”
话音落地,男人眸色彻底缓了下来。
崇安领命下去了,陆慎如上前牵了他娘子的手。
他道难得有闲暇往后花园走走,“瞧着天色,像是要下雪了。我们不若晚间在漱石亭摆宴?”
今冬甚是干燥,到了今日京里才酝酿出了第一场雪。
京城初雪,他便要在府邸最高处的漱石亭里赏雪摆宴。
杜泠静又觉他好笑,那些诗书里泡出来的文人墨客,说不定都不如他懂这等风花雪月的雅致消遣。
陆慎如见她轻轻笑了起来,但亦悄悄将手心里那片竹叶,放在了房外的窗棂上。
风轻轻卷过,竹叶旋即飞起,飞进了风里。
长眉之下,她一双眼眸若含了雪花一样,安静地晶晶发亮。
陆慎如将她的手彻底紧握在手心里。
她问他,“侯爷就不怕漱石亭里摆了宴,却没等来京城初雪吗?”
岂不失策白等?
男人笑起来,“难道娘子真以为,我等得是京城的初雪吗?”
是她……
她一愣,脸色似乎有两分如霞的绯色,又错开他灼然的目光。
“哦,看来侯爷等的是瑞雪丰年、海晏河清、盛世太平。真不愧是侯爷。”
但话音落地,男人笑出了声来。
他道,“夫人才是时刻惦记国泰民安,就算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那也有心劳。”
话音落地,她微微张了唇,柔唇微张间,似乎没想到他给她戴高帽,笑话她只嘴上说得好听,操了些闲心,就当劳苦功高了。
男人更是低头笑。
她比起那些每日在朝堂上明嘲暗讽他的糟老头子们,可稚嫩多了。
但她方才忆起前人的怔忪之色已从面上消散了去,她说不过他,转身往一旁走。
他倒也没拦她,但她刚一步迈出去,一片晶晶莹莹的白色花片,顺着风就吹了过来,飘荡间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她看向鼻尖上的京城初雪,又转头向他看来。
“真下雪了?”
男人眉眼含笑。
“那漱石亭摆宴,娘子可还有疑虑?”
他问去,见她抿了唇抬眼看来,“侯爷总能所想便所得。”
这话倒是说得陆慎如一愣,他看着她的眼睛。
若真如此,那可天意垂怜了。
……
晚间的永定侯府,白皑皑初雪覆满了亭台楼阁,雪景宜人之处,陆侯亲自携夫人赴宴。
这场初雪连下了两日,满京飞雪,将城楼朱门都改换了颜色,遥遥望去,威严高阔的皇城都和蔼了三分,如同披上了一件雪色绒绒的暖衣。
两日之后,雪停之时,便到了过世之人三年的忌日。
红螺寺里,蒋枫川换了一身素衣,同蒋太妃娘娘也往殿中祭拜离世之人。
不过他离开客院之前,接到了一位小沙弥送来的消息。
小沙弥说广济寺今日也在祭拜蒋解元,“是陆侯夫人要去,广济寺今日上晌闭了门。”
陆侯夫人。
蒋枫川自是听不惯这个称呼,但也没说什么。她还没忘了今日是三哥忌日就不错了。
他叫了惠叔过来,道是先前替她打听到了一本宋书,“我已付过了钱,明日书就能送来,惠叔连同先前住持送我的两瓮山泉水,一并给她送过去。她不是喜好泉水泡茶么?”
他这次没作怪,只是送了书和泉水,惠叔见他正经许多,没再一味折腾姑娘,连声道好。
“六爷能同夫人好生地寻常往来,三爷在天之灵必欣慰不已。”
蒋枫川轻哼了两声。
只要她能记着三哥,别有了新人就把旧人忘了,他自然愿意同她好生往来。
不过想到广济寺竟给她闭门半日,不由问了小沙弥一句。
“陆侯夫人倒是颇得广济寺住持照看?竟闭了门亲迎。”
小沙弥连道应该如此,“听说陆侯爷也是要同去。”
话音落地,蒋枫川微讶。
“我没听错吧?他也去?”
小沙弥说没错,惠叔见蒋枫川神色不对,赶紧将小沙弥打发了去。
他道,“侯爷不在意夫人和三爷前事,那是好事。”
蒋枫川却哼了一声,“他真有这般宽和?怕不是以退为进、俘获人心吧?”
惠叔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幸而朴嬷嬷遣人来请,六爷倒也没再多言,抿唇往祭拜的殿里而去。
*
永定侯府。
众人刚要出门往广济寺去,崇安便来了一趟,轻声在侯爷身侧。
“卫国公世子夫人想要见您一面。”
杜泠静也听见了这话,但见男人抬手,“不见。”
崇安又道,“世子夫人先前来过一次了,当时侯爷未在家中。”
杜泠静倒也晓得,但那位世子夫人不是在寻她的,崇安就让她改日再来。
她不禁同身侧的男人道,“兴许世子夫人有紧要事。我自去广济寺便是,侯爷不必陪我。”
陆慎如却道要陪的,“不是说好了一道前往?”
他说那卫国公世子夫人,正是荣昌伯府杨家的大小姐,“她来能有什么事?无外乎请我再去圣上面前说情,给她那两个犯了人命官司的弟弟留条命。”
眼下邵伯举重罪难逃,邵氏也被连累,窦阁老等雍王一党被牵扯,自然不会放过永定侯府这边,死咬着荣昌伯府杨家的事不放,要皇上重判杨大小姐的两个弟弟。
“他们咬的这么紧,就算我去皇上面前说情又能怎样?况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道,“眼下能大差不差地,把荣昌伯府保下来就不错了,杨大小姐想要的太多,我实是不便见她。”
杜泠静明白了过来。
他是选了拂党众人,才放弃了杨家的两位小爷,杜泠静在这事上不好说话。
她见他已有主张,便没再多言。
两人不时离府往广济寺去。
广济寺里为蒋竹修做了一个小道场,杜泠静拜于其间。
她看向那盏怎么都点不亮的等,恍惚间突然感觉,三郎好像离她有些远,又越来越远了。
她心下有一息的发慌,她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就像那盏点不亮的灯一样。
杜泠静在遗物前停留了许久,直到有人近到她身侧,握了她的肩。
她这才缓缓起了身来,又见他亦接了三柱清香,拜了一拜,将三柱清香安在香炉中。
他这般,杜泠静也不好再停留,转头又看了两眼那盏暂时被寄放到广济寺里的灯,跟他一道转了身。
住持来说了几句佛语,自是逝人已逝、生者安心之类的话。
广济寺的住持倒与红螺寺住持交好,道广济寺身在城内,“若是为解元做大道场,还得是红螺寺更方便些。”
杜泠静是有这个意思,就是不晓得在红螺寺那边做大道场,会不会扰了太妃娘娘清静。
但男人却没有这层顾虑,他直接同广济寺的住持道,“烦请二位住持再替解元,往红螺寺做一场水陆道场,一应诸事皆以最盛才好,赶在年前。香火自是陆某来出。”
他一出手便是一场盛大的水陆法事。
他略一开口,广济寺住持便道声“阿弥陀佛”,应了下来。
杜泠静不禁低声道,“由两位住持来主持,又在红螺寺办这水陆法事,会否声势太过?”
他说无妨,“解元的三年祭不是寻常祭奠,理应如此。”
杜泠静却道,“那香火钱还是我来……”
话没说完,男人已皱眉看了过来,“娘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是说……”她在他定定的目光下,说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还是他直接道,“我亦拜读过蒋谦筠,高中一省解元的文章,文思斐然,读之豁然开朗。我以此道场聊表敬意不成吗?娘子不许?”
杜泠静没想到他还读过三郎的文章,他总是做过些令她想不到的事。
但她还能再说不行?
她说,“没有不许……”
男人道,“那娘子便不用操心了。”
两人又跟随广济寺的主持在寺庙中小转了一阵,听了些佛法道理,浅尝寺中斋点一二,才离了去。
不想离去的时候,崇安又来禀事。
“侯爷,卫国公世子夫人还是想见您一面,就等在寺外了。”
杜泠静瞧见他皱了眉,可还是没有开口应下。
他还是说不见,“你去跟她直说吧,此事我已尽力,更多是不能了。”
本就是杀人灭口的重罪,又被窦阁老等人咬死了,想让两人全须全尾留条命,除非是皇上愿意开恩,且将邵伯举和邵氏一并饶了,才有可能。
他不见人,只同他娘子一并回了府邸。
寺外,卫国公世子夫人,也就是荣昌伯府杨家的大小姐,听闻崇安的话也没再多言。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侯府的马车,载着侯爷与他的新夫人离去。
陪房嬷嬷叫她,“夫人,我们也回去吧。”
她哼了一声,“回去做什么?等着我两个弟弟被砍头?”
她说着,不甘的眼泪咣当落了下来。
“我父亲我大哥为陆氏的永定军卖命多年,他陆侯一朝迎娶了新夫人,顾着夫人娘家这些文臣,便不要我们这些姻亲故旧了……那我们这些年为她陆氏姐弟拥立太子,添砖加瓦算什么?”
她道,“慧王还没入主东宫呢。陆侯就对我们这些旧人‘铁面无私’了。侯爷是变了吗?娶了新妇就变了?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他那新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有这样笼络侯爷的手段……”
陪房嬷嬷连忙让她快别说了。
“夫人快别说了,这些事哪好妄议?让旁人听见可了不得!
陪房嬷嬷赶紧岔开话题,“老奴方才听说,伯夫人今日又晕了一回,您不若先回娘家看看伯夫人吧。”
杨大小姐听见母亲又昏倒,惊得连忙让人掉转车头,往荣昌伯府去。
*
红螺寺。
永定侯府陆氏要为蒋解元办一场水陆法会,消息很快就传了过来。
蒋太妃问询都愣了愣,“请两位住持合办,实在过盛了些。”
但这是陆氏出香火钱来办的,她还能阻拦不成。
太妃倒是没说什么,但此事却落到了客院备考的蒋枫川耳中。
青年刚做了一下晌的文章,此刻起身翻看着兄长旧年为春闱会试准备的手札。
厚厚的一册文章手札,他但凡能来京城应考,以他一省解元的文采,没有不中的。说不定会试也能拔得头筹,殿试再点状元,便是三元及第!
可他却连青州都没能出的来。
蒋枫川刚翻了两页手札,就听说了这件事。
“两位住持合办的水陆大会?”
小沙弥说是,“解元此番必然安心往极乐世界去了。”
小沙弥不晓得事,但这话却听得惠叔,不安看了六爷一眼。
果听六爷低声说了一句。
“送逝者远去,方能让生者忘怀吗?”
他道,“陆侯爷就这么着急?”
别不是这场圣旨赐婚,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猫腻吧?
第45章
日子进了腊月, 京城又下了两场小雪。
杜泠静去看了扈廷澜一回。扈大哥身上的伤势好多了,但等到邵伯举判罚的日子,他仍是神色落寞。
亭君则记过口供之后, 就着急地回了一趟沧州。
杜泠静本想叫她往枕月楼里吃饭,再到崇教坊国子监附近的茶馆小坐, 但亭君顾念着家中的孩子, 杜泠静只能与她相约年后再见。
她自己倒也不算清闲。次年二月的春闱在即,正是时文书册最好卖的时候,杜氏印社从前在青州,逢小考都能大卖一波, 若逢一省秋闱更是不得了。
今岁的秋闱因着她在京中被婚事占了心神,只有赵掌柜一个人在青州苦苦支撑, 眼下她将赵掌柜也叫来了京中,又开了勉楼,赵掌柜一下招揽了许多人手,同她道, “这刚年末京里就聚满了各地前来候考的学子, 咱们说什么要大赚一笔!”
这话说得好像她开书楼, 就只为了赚读书人的钱。
但转念一想,她如今打理的不是勉楼而是归林楼了, 这些时日来归林楼收书,以她带来的钱是不够的, 他给她特支了一大笔钱过来,宗大总管也派了管事协助。
那些银子多得, 赵掌柜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藏书是费钱,但只出不进非是长久之计,她便让赵掌柜莫要再惦记侯府拨来的钱, 接着春闱降至,归林楼刚开的名头,好生卖些书册来,将归林楼慢慢扶上藏书楼的正轨才是紧要。
因而赵掌柜要趁机多赚些钱,她自是不排斥,这几日便出了城,从侯府往归林楼里去。
谁想她头一日去了归林楼,第二日某人就派人来接她,次日她又出城去,才过了一晚,他又让人来接。
她想这样也不是不行,好歹能在归林楼住上一晚。可才两回,今日她又一早出了侯府,下晌天还没黑,他干脆让崇平亲自接了她回家。
归林楼是不远,但一日内打个来回,也要费些工夫。
杜泠静回到侯府,见侯府里什么事也没有,她拿了书在窗下看书,不说话。
刚坐下,他就从外院回来了。
杜泠静只翻书不理会他,她就看他能说出什么紧要的事,非要她一日打个来回。
不想他不提到底因何事,只是道。
“西安老宅那边送了几头鹿进京,瞧着颇为健壮,还有后花园里那一群鹅,听崇安说,时常作威作福。娘子看,晚间要不要让灶上弄些肉来,烤着吃?”
她上晌出门,下晌就被他叫回来,就是为了晚上吃些烤肉?
她不说话,但也没继续看书,合上书册看去他眼睛。
水色眸中此刻起了风,刮起水面上小小的恼怒之波。但她这点恼意,只如刮擦在他心头的羽毛。
陆慎如不好在她生气时还笑,便只能道,“天寒,上朝不易。”
天寒,早间上朝不易,同她去归林楼有什么关系?
但杜泠静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因着早间天寒,上朝不易,所以他要她晚间陪他。
他向她看过来,虽然后面的意思没说,但墨色英眸映着她的身影,眸光问她愿不愿意。
杜泠静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却道,“归林楼要借春闱前的数月,稳住根基才好。”
不想他问来,“钱不够了吗?我让宗总管再给你拨些。”
杜泠静睁大眼睛,那是钱的事吗?
她睁大眼睛看去,他又道,“收几本书的钱,侯府还有的是。”
杜泠静晓得他是故意装不懂,就是要留她在家中。
她道,“从前我在勉楼也算有些名声,如今我到了京中开归林楼,各地不少学子前来拜会。”
她若在侯府,人家碍于这位侯爷的威名,就不好前来了,但她在归林楼便不一样。
这些学子前来,多半都会给她带些难以搜寻的书册,十分可贵。她不在归林楼里,只能让赵掌柜代为接见。
她说着想起旁的又道,“冯家小弟近来也在归林楼替我帮衬,我更不好只在家中享清闲。”
她不提那冯巷还好,一提那冯巷,陆慎如就哼了一声。
“他年岁也不小了,一见人就脸红,不知是有什么病,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不是一见人就脸红,是一见他娘子就脸红,甚至开始结巴,话都说不利索。
不是个好小子。
陆侯抿唇不悦,杜泠静怎么看不出来?
杜泠静只能跟他解释,“冯小弟自小就是腼腆的性子。”
可他只哼,“那更该把心思放在举业上,待早日榜上有名,我可帮他安排往外历练。”
他说江南一带便不错,“自然他要去两广、福建等地更好。”
江南、两广、福建?他是有多远,便把冯家小弟支多远吗?
杜泠静简直要气笑了,刚要暗暗气他一句什么,但他忽的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泉泉,天寒上朝不易。”
杜泠静:“……”
他的目光灼灼,就只问她能不能晚间在家陪他。
杜泠静莫名心下有几分发软。
“……好吧。”
她改成早间去、晚间回就是了。
这位侯爷显然是高兴了起来,这便出门吩咐将后院的梅林围了,要在梅林里烤肉吃,还让给他温一壶酒,他还要小酌一杯。
杜泠静实在忍不住,低声笑了一声。
只不过看向他高阔的身影,突然想到他说他娶她,也是圣旨之下的无奈之举,但幸而她是他枕月楼里一见倾心的人。
杜泠静不曾有过一见倾心的时刻,也总觉得这种事情令人难以相信。
但他娶她回家,待她如此,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她一时也是想不出来的。
*
红螺寺。
蒋家听闻蒋枫川在京城落了脚候考,怕这几月他过于辛劳,便从青州派了一位管事两个小厮前来伺候。
六郎到底年轻,又没有扈廷澜因邵伯举的事神思沉落,他的伤比扈廷澜重得多,但也好得快多了。
蒋太妃替他请了位太医把脉,太医道待明岁二月必然好利索了,春闱九日会试不成问题。
九日的考试,是他兄长蒋竹修根本熬不下来的,但他可以。
近来他着实刻苦,天不亮就起身,先围着寺庙走上两圈,然后在房中一坐就是一晌午,下晌不必小憩,晚间却能挑灯熬到午夜时分。
他这般刻苦,太妃不免心疼了他,怕他熬不住,专门让朴嬷嬷给他每日炖煮了补身子的药膳,送去客院书房里。
六郎每每见朴嬷嬷来了,便起身休歇片刻,一边请她坐,一边又不让她打开药膳盅,“嬷嬷容我猜猜,今日里面都放了哪些药?”
他总能一猜一个准,引得朴嬷嬷惊叹不已。
今日朴嬷嬷问他,“六爷从前,是不是常跟在三爷身侧,什么样的药材都通晓?”
六郎说自己算不上通晓,“若论岐黄,我比不得哥十分之一。但之所以能准确说出您放了什么药,您道是为何?”
朴嬷嬷哪能猜得到呢?心想他会道家占卜之术,莫不是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不想听见他道,“是因为,帮您拣药的两位宫女姐姐,每日都念叨着今日的药膳,从我窗下路过。六郎想不知道,也很难啊……”
话音未落,朴嬷嬷不由笑出了声来。笑着又觉不合宫中礼仪,连忙掩口,但看向年轻的六爷越发喜爱。
蒋枫川又亲自为她斟了茶来,说笑一般地道了一句。
“听说兖王殿下年后要来红螺寺小住,不会是奔着朴嬷嬷的手艺来的吧?”
朴嬷嬷最初在御膳房服侍过,后来因着伤了手调到了蒋太妃宫里,但手艺却未曾落下,她稍微指点两句,灶上做出来的膳食便不一样。
他这玩笑话只把朴嬷嬷哄得更加眉开眼笑。
她说自己当不得,“兖王殿下每岁都来红螺寺小住,是静心祈福来了,哪里是为了我的手艺?”
“原来兖王殿下每岁都来。是什么时候,可有个定数?我可没见过殿下,别冲撞了才好。”
朴嬷嬷让他不必担心,“殿下每年正月,会来寺里住一旬或半月。殿下最喜读书人,六爷通文达理,殿下喜爱还来不及。”
朴嬷嬷说了这几句便起了身,道是太妃娘娘吩咐的药膳,让六爷趁热用了,“老奴还要同娘娘回话,就不耽搁六爷了。”
蒋枫川特特起身送了她到院外。
不过回到院中,惠叔问了一句,“六爷怎么问起了兖王殿下的事?”
兖王殿下乃是当朝皇叔,虽然只跟皇上相差四五岁,但辈分颇高。
他一生都没有往封地去,是因着生下便有个手脚无力的毛病,提笔写字都是写不稳的,先皇对这个弟弟如自己儿子一般疼宠,怕他在封地无法就医,给他在京中建了府。
这些蒋枫川都晓得,不过这不重要。
他跟惠叔笑了笑,“随便问问罢了,倒是惠叔,担心些什么?”
惠叔当然担心。
因为兖王虽没什么实权,但他却担了个紧要的差事。
他正是那每岁中秋皇上赐婚、高门大户都要递牌子过去的宗人府的宗人令!
皇上圣旨赐婚的事情,旁人或许不晓得,但兖王这位宗人令却无不通晓。
只不过这位殿下深居简出,寻常人根本遇不到罢了,兖王殿下也不会随便说。
但六爷却打听了这位宗人令王爷,要来红螺寺斋戒小住的事。
惠叔暗暗地,手都在袖子下攥了起来。
六爷不会要趁这个机会,打听什么有关侯爷与夫人被圣旨赐婚的事吧?
可惠叔也不敢多问他什么,但凡他多说一句,六爷就能拽着一根线头,把事情一股脑都扯出来。
六爷同三爷的性子,可太不一样了。
惠叔不敢多问,只心下发愁。
蒋枫川却不紧不慢地吃着药膳,还给惠叔也盛了一碗,好言笑道。
“惠叔也补补?朴嬷嬷今日的药膳舒气静心,您也别太心焦了。”
该知道的事,他早晚会知道的。
但他这话就不跟惠叔说了,只起身往书案上去了几卷纸页来,他道这是他近几日做的文章,“惠叔帮我送去侯府,请她帮我看看。”
三爷从前的文章,姑娘都替他看过,还会在旁细细点评几句,三爷时常觉得姑娘的点评比一般读书人还准许多。
如今六爷也想请姑娘看文,惠叔有点犹豫,却听六爷道,“文章而已,总不能这也不行?”
惠叔只能应了,见六爷又从腰间取下一只锦囊。
“还有这个。红螺寺的住持昨日早间见了我,赠我的平安符,我是道门的人,佛家的平安符就算了。不过既然是住持开光的,便给她送去吧。”
红螺寺住持亲自开光的平安符,哪是寻常能得来的?
六爷虽总叨扰夫人,可是但凡得了好东西,似书、山泉水、平安符……也都紧着她。
惠叔叹气,打听到杜泠静在何处,径直去了归林楼里。
杜泠静收了六郎的文章,倒也不太意外,道等她看完,会在旁评上两句送还回去,供六郎参考。
至于他赠的平安符,她让菖蒲取两本,刚由冯巷汇编出来、尚未及刊印流布的时文选粹,当作回礼。
浅浅料理了几桩事天色就不早了,崇安已经到了门口来接她。
她想着某人那句“天寒上朝不易”,只能笑着摇头,她暗想着,回头便把这句话也教给红嘴绿鹦哥,不知是何情形。
她跟崇安回了京城。
马车却在城内险些与对面来车相撞。
对面竟是公府的马车,崇安转身跟她道了一句,“夫人,是卫国公世子夫人的车。”
荣昌伯府的杨大小姐。
对面虽是公府马车,但她确实侯夫人,理应杨大小姐该让她。
不过杜泠静并不计较这些,她想到荣昌伯府的事,便让崇安往路边避一避。
不想对面的马车竟往后退了些,接着直接转去了一旁的小巷子里,从另一条路上走了。
“这位世子夫人怎么如此无礼?”秋霖低声道了一句。
杜泠静同她摇摇头,道无妨。她看杨大小姐的马车,是往娘家荣昌伯府而去,想来伯夫人更不好了。
年关在即,皇上让大理寺暂缓审案,可见是想等过完年再将这两桩案子都发落出来。
但不管是邵伯举还是荣昌伯府两位小爷,都凶多吉少,杨大小姐也好,荣昌伯夫人也罢,这年关甚是难过吧。
杜泠静并没计较此事,回了侯府,但转入巷子的马车里,杨家陪房嬷嬷不由道。
“侯夫人给夫人让了路,夫人下令调头走了,侯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侯夫人若不满,在侯爷面前说上两句,侯爷更不会管杨家两位小爷的事。
可她发愁,却听见自家世子夫人,杨大小姐杨金瑜道了句。
“不高兴又能怎样?侯爷已经不管我们家的事了,爹回不了京,娘在家中日日哭,那两个在牢中也不过是等死而已。侯爷眼下只等此案了解,就可一心一意要提拔她杜氏带过来的拂党众人,哪还管我们死活?”
她说自己,“我眼下讨杜氏欢心,还能转回到事发之前,让侯爷重选一遍吗?”
她说不能,突然道,“若杜氏是个嚣张跋扈的就好了,说不定能让侯爷厌烦了她,回心转意,想想我们这些贵勋武将这些年的好处!”
她说出口这话,忽的怔了一怔。
时间是不可能倒流回去了,拂党众人已经被救了出来,也许侯爷就是想要救他们,再拉拢他们,也是说不定的。
但若是能让侯爷发现,不管是杜氏还是她身后这些拂党文臣,都与侯爷,与贵妃和慧王并不一心,会不会回心转意,觉得把本就拥立慧王的贵勋武将抓在手里,才是最重要的?
若能如此,或许侯爷与贵妃,还能赶在皇上发落她两个弟弟之前,挽救出来……
杨大小姐出了神。
陪房嬷嬷却听出了些意涵,连忙道,“夫人要做什么?”
杨金瑜一时没开口,还是看向窗外杜泠静的马车走远的路口。
“容我想想。”
第46章
皇城, 慧王的毓星宫。
陆慎如到时,贵妃陆怀如已在等着他了。
“荣昌伯府的事,真就撂开了手去?”
贵妃坐在锦榻之上, 双手拢在了雪兔毛缝制的手笼里,房中烧了炭鉴, 问了过来。
陆慎如在炭鉴前搓了搓手, 他哼一声,“看来杨大小姐,都找到了娘娘这里。”
榻上的贵妃不否认,“说到底, 两家是姻亲。杨大小姐是二弟的嫡亲表姐,那两个犯了事的, 也是二弟嫡亲的表弟。就算二弟不在人世了,我们还是要顾及一下,也算是不让婶娘为难。”
提及过世的陆二爷,陆慎如沉默了几息。
炭鉴里有极其细微的炭火碎裂的响声传出, 陆怀如见弟弟不说话, 又道了一句。
“荣昌伯爷在关外也算是战功赫赫, 我这些日看皇上的意思,似也颇为犹豫。但窦阁老等人见邵氏这次逃不了了, 便把荣昌伯府的事咬的极紧,皇上想来也是为难的。”
两桩案子交缠在了一起, 最后的结果自是两败俱伤。
于民而言,这两桩都是实实在在祸国殃民的大案, 重判以正朝堂罡风,肃清朝政最是应该。但是于皇上而言,两方斗得两败俱伤, 各自损失惨重,也是皇上的损失,未必是好事。
陆慎如本不欲再插手此事,但听到皇上这般态度,他想了想。
“我可以听由大理寺秉公处理邵伯举的案子,就此案论此案,不再让人继续攀扯邵遵、邵家和其他雍王一党。剩下的便看窦阁老了。”
他不趁机打压雍王一党,窦阁老若能看出他的意思,也放荣昌伯府一马,说不定能给那二人留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