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但凡宴请, 哪怕是宫宴,他都要到最后才姗姗出场。
今日也不例外,杜泠静着一身偏素淡的蜜合色绣兰花的褙子, 戴了一套银丝珍珠的头面,梳妆后坐在窗下不急不慢地看了一阵书, 待天色果是不早了, 才听得宗大总管派人来传了信。
“侯爷请夫人出门。”
杜泠静一路行至马车旁,见他正负手立在马车旁,同人吩咐事。
不管是谁家的宴请,他要旁人等他, 可但凡有出门之事,他倒是会提前几息, 在马车旁等了她,从未让她等过。
杜泠静转过门走了过去,脚步刚至,他便停了吩咐的话, 转头向她瞧来。
似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发髻上, 没着他早间遣人送来的珊瑚头面, 眸色转了阴。
杜泠静不理他,这可是时隔多日的出门, 她径直往马车前走去。
不过她走过去,他也上了前来。
平素多时秋霖或者阮恭扶她上车, 但此番她未抬脚,他就递过了手来。
男人身形高挺如松柏, 此刻立在她车边抬手等她相扶,再没有比他更安稳的存在。
但杜泠静自眼角悄然向他瞥去,有意没看到他伸过来相扶的手。
她只当无人相扶, 侧身扶了车框往上去。
她错开他,自行扶车上去,刚登了半步,便觉等候的身侧男人滞了一滞。
无人敢动,只有崇平急忙走上前来。
他只怕夫人登车摔了,侯爷脸色只怕是要绷不住。
他只能伸了手去,亲自扶了夫人上车。
杜泠静又不同崇平置气,相反,她时常为崇平要小心伺候那位侯爷感到同情。
这会崇平伸了手,她便也从善如流地扶了崇平的手腕,上了马车。
杜泠静自不觉有什么,崇平也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与表情。
但一旁的崇安却觉心都替他哥提了起来——
侯爷脸色阴沉得要命,目光就压在他哥被夫人扶了一下的手腕上。
他哥的手腕还能保得住吗?!
崇平手腕上亦暗暗发凉,却不得不温声劝道。
“侯爷,时候不早了,上马吧。”
陆侯眸色闷沉,最后往马车上看了一眼,这才上了自己的马。
……
杜泠静倒是一路心绪不错。
前日本家的大哥杜济沧往澄清坊去了一趟,文伯让人传了话来,说沧大爷面有红光,似是会试的文章做得不错,考后与人交谈,知悉他所做的文章与主考出题甚是相合。
他将彼时所做文章又做了一遍,请了廖先生、洪大人和扈廷澜他们帮忙审阅,三人都觉得以沧大哥此文,必能在会试中拿到名次。
众人皆如此认为,虽然张榜还要几日,但沧大哥难免面有春风。
若是他此番能高中进士,杜家往后不再是她叔父杜致祁这位同进士当家,而是有了正儿八经的进士,乃是另一番新气象了。
而沧大哥审时度势之目光,可比她叔父强得多。
不过沧大哥也同文伯说了几句蒋枫川的情形。
六郎的文章剑走偏锋,与沧大哥的四平八稳不甚相同,但六郎见解独到,也不是不可能高中。
但不论如何,最后的结果,还要等下半月,会试张榜才能知晓。
马车吱呀往靖安侯府而去,果然他们到的时候,门前宾客都进得差不多了。但靖安侯府专门留了人,等得就是姗姗来迟的陆侯。
他自是与人寒暄,往杜泠静看来,杜泠静没理会他,由人引着先往里而去。
他很快跟了上来,就跟在她身后,两人先去见了今次过寿的靖安侯夫人。
老人家高坐在特为她制的红木寿椅上,见了两人联袂而来,便笑着同二人点头。
她年岁长辈分高,周陆两家又相交甚笃,老人家见了陆慎如,便如见到了自己的孙辈,眯着眼睛笑着瞧他。
陆慎如也不再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在他老人家面前难得的谦逊稳重、礼数周道,引得杜泠静都稀罕地多瞧了他一眼。
他早就备好了寿礼,让崇平亲自捧了上来,靖安侯夫人笑着收了,让儿媳回了礼,却不是给他,而是一对通体无暇的白玉镯,送到了杜泠静面前。
玉镯与陆侯带来的贺礼价值自是不能比,但周家的人却同二人道。
“这一对玉镯,是当年我们老太君出嫁时戴在手腕上的陪嫁,今日赠了夫人,寓意如何,想必侯爷、夫人一定晓得。”
靖安侯与夫人皆年逾古稀,两人自少时结发相伴,一路风风雨雨直到古稀之年,这对她老人家当年出嫁时戴在手上的玉镯,可不是寻常贺礼的价值所能衡量。
杜泠静还未及开口,身侧的侯爷眸色全然缓了下来,他先开口。
“多谢您的心意。”
又深行一礼。
杜泠静亦连忙行礼道谢,靖安侯世子夫人则亲自将这对白玉镯,戴在了杜泠静手腕上。
她手腕皓白细软,袖间自带一股淡淡的书香,此刻一双白玉镯落在皓腕,更衬得她通身气韵出尘。
上首的老寿星,跟她笑着点起头来。
“看来这对镯子,本就该是你的。”
她老人家这般说,众人也都在旁附和,携手白头的话,不知几人说过。
杜泠静只觉有人的目光一直定在她身上。
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谁。不过说起来,她得了这般名贵又合宜的镯子,自是他那贵重的寿礼换来的。
杜泠静不想今日同他置气,不时从拜寿的礼堂离去,便往后寻年嘉去了。
只是刚走了没多远,忽得在前遇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人。
杜泠静从前在宫里了了见过他的几次,他都穿了或银白或月白或玉色的长袍,束一根白玉带在腰间,贵气中扶动几分书卷气,通身气质纯净无暇。
年嘉最喜欢他穿这等浅淡的锦衣长袍,他便总进宫时穿给她看。
年嘉还某次突发奇想地问过她,“静娘你说,以我这糟糕的针线活计,有没有可能给魏玦做一件合身的银白色锦袍?”
她喜欢他穿那银白的颜色,但彼时的女红连给自己缝帕子都拉不直线。
她是宫里长大的郡主,是裕王遗在世间的唯一珍珠,什么样的针线活需要她亲自动手,所以技艺莫说不精,能囫囵做出来都难。
杜泠静只能安慰她,“等过几年不迟。”
但几年之后,年嘉与魏玦分道扬镳,再无往来,那件年嘉突发奇想的银白锦袍,想来也随风消散在旧时的记忆里了。
此刻男人立在墙下的树荫里,他穿了一身通身无纹的素面墨蓝色长袍,束了一根无有矫饰的黑色锦带,他背身立在杜泠静面前不远处,树荫将他笼在阴影之中。
有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仰着脑袋跟他问路。
小姑娘显然不知他是何人,胡乱叫了他。
“世叔,你可见到了我娘亲?”
男人身形高挑,小姑娘却只有丁点高,仰头同他说话费劲,他蹲下身来。
“你娘亲是何模样?”男人声音很轻。
小姑娘连忙形容了一番,但显然他没见到她形容的人,迟疑了一下。
恰这时,有女子呼唤着找了过来。
小姑娘一听就连忙出声回应,女子两步到了她身前,连声责问小姑娘怎么乱跑,“真是让人操心!”
说着,又向小孩子身旁的男人脸上看去,只一眼,那小姑娘的娘亲倒吸了一气。
“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女子一眼看见他,脸色就变了几分,魏玦站起了身来,女子似是察觉自己反应有些明显,不敢再看他,只道,“多谢指挥使照应小女,我们这便走了。”
说完,甚至不等小姑娘再多魏玦道谢一句,拉着女儿快步离了去。
她们正好从杜泠静身侧旁不远处经过,杜泠静隐隐听见她道了一句。
“那可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娘以前怎么教你的,万万离锦衣卫远些……”
女子扯着女儿飞快走远了。
杜泠静却没转身离去,她目光落在魏玦身上,魏玦亦察觉地回身向她看来。
“夫人?”
他微顿,而后跟她客气周道地点了头。
“多年未见。”
算起来,杜泠静跟他十年未见过了。
她上前同他见了礼。
魏玦比从前相貌自是张开了许多,他眉目算是行伍出身中颇为清秀的长相。
他眉形很长,眉尾垂落,他眼眸平和,眸梢亦有些轻垂,肤色偏白。
从前的回忆里,杜泠静总记得他站在日光下手里握着书卷,肤色虽白却亮。
此刻他长身立于树影之中,面色白却泛着淡淡的冷。
饶是如此,也很难将他的模样,与世人恐惧的锦衣卫指挥使联系在一起。
不过杜泠静还不至于害怕他,一来是往日旧识,二来他母亲保国夫人出身陆氏,他与那位侯爷算是表兄弟。
杜泠静当下想到了他从福建回来,替她收来的四部宋本。
她提及这贺礼,“指挥使的贺礼太重了,我亦未曾回礼。”
短时间内收来四部宋本,不仅价值不菲,而且难度只怕也不低。
算起来,她与某位侯爷成婚的消息传去福建,他临时准备喜礼相赠,同时折返回京,拢共没几个月的工夫,一口置办四部宋本岂是易事?
她提起,魏玦跟她淡淡笑了笑,又摇头。
“算不得什么,夫人安心收下即可。”
杜泠静道谢。
她与他之间最大的话题是年嘉,无有年嘉,她不可能与他认识。
但此时年嘉亦在靖安侯府之内,不管是魏玦还是她,都没有提及一字。
他的态度,竟与年嘉不约而同……
杜泠静只能说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会年嘉说魏玦最敬重的先生,就是她父亲杜阁老。
他敬重,却晓得自己出身贵勋,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敢拿自己“粗陋”的文章给她父亲看。
年嘉干脆从他书袋里偷了来,然后给了杜泠静,让杜泠静带回家去给父亲看。
父亲自是不在乎这些,给魏玦写的四五篇文章都一一点评,批在一旁。
后来杜泠静听年嘉说,魏玦得了她父亲的点评,刚开始不敢看,后来见她父亲未有一字嫌弃,激动地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在宫里当差,差点脑袋磕在门柱上,年嘉笑了好久……
这会杜泠静提了自己父亲两句,却见魏玦神色微怔,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从前的旧事,他没再多言,只跟她温和地笑笑道。
“夫人往里面去吧,魏某去外院寻侯爷。”
他说完,跟她行礼去了。
他从树影中离去,脚步行在日光下几息,又很快转入了阴影里。
或许做了人人惊怕的锦衣卫,便只能如此。
杜泠静莫名觉得他变成了一片影子。
她继续往后面而去,不时寻到了年嘉身边的婢女,婢女道郡主被人叫走了,是另外几位宗室的郡主、郡王妃,杜泠静与她们并不熟识,便就在附近随意走动几步,等年嘉回来。
不想她刚从一段抄手游廊走下来,便遇到一群小姑娘低声说着笑着走过来。
她低头看过去,众人亦都抬头看见了她。
这群小姑娘见了她皆目光一顿,几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打量她,但又想到什么,给她让行又规矩行了礼。
永定侯陆侯爷迟迟没娶妻,这便是他等了那么久,才迎娶回府的侯夫人。
“陆侯夫人。”
陆侯夫人抬手让她们不要多礼。
几人却看到了她手上那对晶莹剔透的白玉镯。
方才贺寿礼堂里的事,她们都听说了。
陆侯与夫人姗姗来迟,但今日这位老寿星靖安侯夫人,却把自己出嫁时的白玉镯,径直赠给了陆侯夫人,还让世子夫人帮她直接戴在了手腕上。
先前皇上赐婚的时候,没人看好这位没落文臣门庭的杜氏女,且她也刚从青州来京。
但此时此刻,她立在石阶上的游廊中,她通身素淡却不失华贵,一双靖安侯夫人的白玉镯衬得她腕白如雪。
而要知道,她身后立着的,可是陆侯。
她的夫婿,是永定侯陆慎如。
没人敢在轻看这位陆侯夫人半分。
此刻亦有人从旁走了过来,还没踏入此间,就看到了杜泠静手腕上的白玉镯。
是跟随外祖母前来的杜二姑娘杜润青。
她抬头向姐姐望去,日光恰落在姐姐长眉下浓密的羽睫上,眸中光亮如太液池中的波光。
杜润青愣了一瞬,直到有姑娘轻轻推了她。
旁人也就罢了,规规矩矩地跟陆侯夫人行礼问安。
但杜润青身份略有不同,她虽然出身还不如周围这些京门贵女,但此刻却得上前一步,另外行礼。
“大姐姐。”
杜泠静没想到她也在,跟她点了头叫了她起身。
她们两姐妹说话,旁人都退了去。
抄手游廊下面只剩下姐妹二人。
年后不久,杜泠静便让阮恭催促着她叔父杜致祁离京,仍旧返回那偏远地做官。
她不想让叔父稀里糊涂地,再掺合进京中的波云诡谲之中,没得带累了整个杜家。
而他叔父照旧是自己走了,把妻女都留在了京城。
杜泠静是吩咐了文伯照料,但也没再听过杜润青母女的状况。
这会她问杜润青,“婶娘近来如何?仍住在京郊的庄子上?”
她问来,杜润青不禁又看了她一眼。
她这位大姐,嫁了侯爷已是显赫,却还记挂着澄清坊宅邸,嫁后没多久,就从他父亲手里把澄清坊收了回去。
她和母亲没有澄清坊住,当然只能去住京郊的庄子。
但京外的庄子和京中的宅邸怎么能比?且离京颇远,进京一次都难。
而大姐还把父亲撵走了,又同大伯父一样,丝毫不肯提携父亲半分。
不过就是在侯爷面前一句话的事,她都不肯为父亲说。
父亲一走,她和母亲在京外的日子更是不易。
最后还是外祖母顾念了她和母亲,舅舅也不计前嫌,将她们母女又接到了京城中来。
外祖母跟她道,“你们青州杜家的人,如今都围在你大姐身边,她可不会照应你,你还是跟着外祖母。外祖母保证给你寻一门显赫的亲事,稳稳当当留在京城,做高门贵夫人……”
杜泠静问去,见二妹神色冷淡。
“娘无碍,我眼下住在外祖母处,姐姐不必费心。”
她这态度,引得秋霖都皱了眉头。
杜泠静倒不欲同小姑娘家计较,只是她没想到,姐妹换嫁的事后,万老夫人可没再让人来照看过杜润青半分,怎么这会又把人接回了顾府?
万老夫人行事在她看来多有不妥,杜润青跟着她……杜泠静想了想,不禁道了句。
“你若觉得不便,可以带着婶娘去澄清坊里住。”
澄清坊三路现在都无人住,杜家不是没有宅子,没得让杜家的姑娘一直住在外家。
可她说去,却听二妹嗓音更冷几分。
“姐姐好意心领了,不必了。”
她说完,竟直接行了礼告辞了去。
杜泠静看着她从一旁的门洞转没了身影,听见秋霖不禁道。
“看来万老夫人没少在二姑娘面前说咱们的不是,不过反正是分了家,她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确实如此,杜泠静还能强行约束这位二妹不成?只要她没什么出阁的事,她愿意亲近她外祖母,杜泠静还能怎样?
她摇了摇头,亦转身往旁处而去。
……
瑞雪紧跟在杜润青身后,此刻见周围没人,不由道。
“姑娘会否,对大姑娘太不客气了?”
她问去,听见自家姑娘道,“她如今是陆侯夫人了。”
那不更应该客气?
但瑞雪见自家姑娘神色落落,晓得她心里恐怕还是忘不掉侯爷。
瑞雪不敢多提,又听姑娘道了句。
“我如今依靠外祖母,外祖母亦待我好,我就是再对大姐客气,她能似外祖母一般疼我待我吗?”
她自问自答,“只怕不能吧。”
话音落地,刚好万老夫人派了人来。
“表姑娘,老夫人请你快过去呢,让您理好衣衫发髻,同一位紧要的贵人请安。”
杜润青万不敢懈怠,连忙让瑞雪帮她仔细看了衣衫发髻,快步就随着丫鬟去了。
她外祖母在一处小院中同人吃茶,她一路过了庭院,进到房中,撩了帘子往上首看去。
只见那处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贵妇人。
那贵妇人头戴双凤金钗,身着华贵锦衣,饶是坐在暗淡的室内,通身亦流光溢彩。
她见杜润青进了门,便打量了起来。
杜润青心下微微快跳,向外祖母看去,听见她外祖母唤她。
“愣着做什么?还不上前给保国夫人请安。”
保国夫人,皇上的舅母。
锦衣卫指挥使魏玦的母亲。
而锦衣卫指挥使魏玦,至今还未成亲。
杜润青瞬间明白了她外祖母的意思。
只是,真的能成么?
*
靖安侯府花园,杜泠静久等年嘉不来,待又遇见了几位在宫宴上见过的夫人,闲聊了两句,终于见年嘉派了人,邀她往前面的水榭处去。
杜泠静有人引着前往水榭,一路分花拂柳,见靖安侯府今朝真是来了半个京城的人,哪处都有宾客三五成群地闲聊。
这会她便听见有人提及年嘉郡主和她的魏世子魏琮。
显然对比起年嘉,年轻的姑娘太太们对魏琮更感兴趣。
“没见过魏世子,听闻在关外作战令鞑子闻风丧胆,可是虎背熊腰那等大将做派?”
有人连道,“虎背熊腰不至于,但世子确实威风凛凛,我曾有幸得见世子阵前雄姿,确非凡人,日后承忠庆伯爵位,又有无数军功在手,想来威赫更上一层,必是一方封疆大吏。”
她们在猜想魏琮日后威风雄姿,也有人提及了同为魏氏一族出身的魏玦。
“魏氏一族真是能人辈出,指挥使更是不可小觑。皇上如此看重,二十三岁就让他任了锦衣卫指挥使,统领天下锦衣卫缉捕刑名之事,此番从福建回来,更是第一时间进了宫,接着皇上便赏赐了一大堆东西下来,还不知立了怎样的功,总归是令龙心甚悦,那岂是凡人?”
杜泠静左耳朵听着魏琮,右耳朵便听见魏玦。
魏氏一族有他兄弟二人,确实在朝中独一无二。
只是她两只耳朵灌满了魏氏兄弟的赞美之词,还没等往寻到年嘉,却被岔路上走过来的人倏然挡住了去路。
方才满园的人口中的魏大将军和魏指挥使,此刻恰就出现在她面前。
花园中静了一静,杜泠静察觉身后有数不清的目光,都向她身前的人望来。
一个伤势在身、威风不减,另一个眸光静凝、长身玉立。
但此刻魏氏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地分立在一人身侧。
他今日穿了件,黛色绣万字不断头暗纹锦袍,腰束墨玉带,锦带上系了块墨石佩,日光照得那墨石佩油亮精光,就这么闲闲缀在他腰上。
而他负手立在魏氏兄弟中间,身形高挺不落二人,而他通身气势更胜,两人全然不能夺他半分光芒。
众人的目光亦渐渐聚在他身上。
但他冷着一张傲然的脸,只垂着眼眸往杜泠静身上看来。
杜泠静:“……”
第62章
他冷着一张傲然的脸, 只垂着眼眸往杜泠静身上看来。
杜泠静:“……”
满京城,就他陆侯最厉害,没人支配得了他, 反而要把最紧要的位置,通通让于他来站, 把他想要的, 通通捧到他脸前,皆要被他支配。
但杜泠静偏不惯着他,径直侧过了头去。
她甫一侧过去,便悄然从眼角发现他神色闷沉下来。
杜泠静丝毫不理会, 他抿了唇,接着开口要说什么, 忽的有人从另一条路上快步走过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寻来,待一脚跨入此间,见到杜泠静的同时,亦一看看到了旁边的男人。
是年嘉。
她倏然闯进来, 五人之间的情形便变了一变。
花园里嘀嘀咕咕的话语声, 与叽叽喳喳的鸟鸣, 彻底消散了无影。
年嘉的目光在半空与人不期而遇,多年未有再见, 眸光相遇的瞬间,两人皆顿在原地。
魏玦眸光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杜泠静则看到年嘉定在了当场, 失了神。
直到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郡主。”
年嘉眼睛睁大了来, 这才看到一旁自己的夫婿魏琮。
“世子。”她应了他一声。
她不再多看魏玦半眼,转回了身去。
魏玦亦收回了目光,眼帘垂落着, 仿佛两人都未曾有那一瞬的相遇与失神。
花园中三三两两的人都默默地向此间打量着。
杜泠静省略那位只会盯她的侯爷,见她左手边的魏琮倒是神色如常,此刻温声问向年嘉。
“郡主是从水榭过来的?”
年嘉神思还没完全收回来,他这一开口,才给年嘉提了醒。
她点头说是,想到自己本是过来寻杜泠静的,她道。
“我邀了侯夫人往水榭赏景。”
杜泠静恰也不想再被人一直盯,她道好,“那便过去吧。”
只不过从眼角瞥见某人似是想跟她说几句话,但见她根本不想理,他只能闷声作罢。
杜泠静却回过头来暗暗好笑,不被他察觉,就同年嘉一道离了去。
水榭此时无人,湖面的荷叶摊成一片片翠绿软毯,或支起高高的竿子仰着头,或就懒散伏在水面上。
年嘉有些失了谈兴,同杜泠静随意说了两句,便趴在窗台上看着荷叶出神。
杜泠静没舍得扰她,由着她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间关系中,还要片刻的怔忪。
然而两人皆不言,亦无走动,旁人还以为水榭无人。
忽有脚步声渐近,杜泠静闻声往外看去,只见一群上了年岁的夫人们正向这处走来。
当头的妇人头戴双凤金钗,满身雍容华贵,杜泠静看去,她亦看了过来。
竟是保国夫人陆氏。
她身后跟着五六位夫人,其中最是近在她身侧的,不想恰是那万老夫人。
自然她二妹杜润青也在旁。
年嘉这会也转过了身来,她刚同魏玦倏然相遇,没想到转眼又迎面遇上了保国夫人。
杜泠静见保国夫人微微皱了眉,而年嘉则暗暗攥了手中绣帕。
彼时年嘉与魏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却最终分道扬镳,内里的事恐怕不简单。
而保国夫人已是带了人往水榭走来,自是没有给小辈让道的道理。
杜泠静连忙同年嘉道了一句,“裕王妃是不是寻你来着,别耽搁了,快去吧。”
今日年嘉的母妃裕王妃也来了靖安侯府,杜泠静现寻了借口,支了年嘉离开。
年嘉立时反应了过来,显然保国夫人亦不想与她多言,年嘉匆促给她见礼,她随意点了头,年嘉便要离去。
只是年嘉一步迈出去,又想到杜泠静还在,转身正要把她一起带走,不想保国夫人这次却先开了口,就叫了杜泠静。
“陆侯夫人也在。”
她这意思,是要留杜泠静说话的意思了,杜泠静见走不脱,只能给年嘉使了眼色,让她先去。
然而年嘉走出水榭,脚步又顿了下来。
她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见保国夫人身侧几位,都是平素不太好相与的夫人,她们虽然没有杜泠静位高,但却长了辈分,尤其保国夫人近旁就坐着那万老夫人。
万老夫人彼时要把静娘嫁给邵伯举,后又闹出姐妹换家的事情,明摆了欺负静娘是孤女的事情,她可都听说了。
这会年嘉见杜泠静被这群夫人留了下来,不禁皱眉,立刻叫了婢女上前。
“你去告诉陆侯,说他夫人被留在水榭里了。”
婢女听令,快步离去。
*
水榭。
杜泠静先上前给保国夫人行了礼。
保国夫人虽道不必如此客气,但却也让她把这礼数正儿八经行完,才让她落了座。
保国夫人是永定侯府陆氏出身,杜泠静当叫她一声姑母。她更是皇上的舅母,没人敢在她脸前托大。
而厅中其他贵夫人,除了万老夫人她颇为了解之外,其他几人只照过面而已。
这会她二妹杜润青自是不同她多言,跟她见礼就坐了回去。
杜泠静落坐众人之间,莫名地似被隔在了周遭是浪的孤岛上。
窗外的荷香不再吹送近来,水榭气氛微凝。
保国夫人陆氏上下打量了这位堂侄媳两眼。
她原本是有意将小女儿嫁给陆惟石,两人差着年岁其实没什么,但陆氏姐弟完全没有这般意思,她还以为是她的小女尚未及笄,贵妃和陆侯不好提及,不想眼看着女儿要及笄了,陆惟石却娶了这杜家女。
她对这杜氏女,确实谈不上什么喜欢。
不过更紧要的是,她如今与万老夫人走得近了,还有些难办的事情要依靠万老夫人。先前中秋赐婚的事,陆惟石也好,杜氏也罢,可是让万老夫人十足地没脸。
这会,万老夫人就坐在她身边,她少不得要替人家找补些脸面回来。
她见杜泠静安静坐着,还算规矩,自也不过分为难她,只道。
“陆侯夫人平日在家中颇为忙碌?除了宫宴和靖安侯夫人这寿宴,各家的花宴、茶宴、寻常喜宴,可都不见你露面。”
她这话一出,水榭里的众人都不言语了,只看向杜泠静。
京中人都晓得,陆侯为他的新夫人开了那建了六年的高楼藏书,取名归林楼,陆侯夫人时常出城往藏书楼中去。
杜泠静自己当然心知肚明,除了近来她出不去门之外,之前的宴请她确实兴致不大,反而时常奔忙书楼。
但这话她不好回,只能微微低头,听见那位保国夫人又开口,果然提及书楼。
“藏书自是功在后人的事,但却也是读书的男人最该上心的事。你既做了我陆氏的侯夫人,还是把心思放到侯府与外的宴请应酬上来才好。”
这话在京城贵夫人圈子中,还真就挑不出毛病。
杜泠静无可反驳。
可保国夫人却没简单放过了她,这会目光自眼角扫过万老夫人,道了句。
“这做女子最紧要的,便是恭顺不可孤傲。书读多了,人便不免清高自高,以为同圣贤比肩,便高寻常人一等了。殊不知,那诗书只是平白为人添了孤傲之气,尤其是女子,又不能做官讲学,只会徒惹长辈不喜罢了。”
她这些话,可都是万老夫人最喜欢说的话,此刻就照着万老夫人的原话说了杜泠静。
“少读些书,在对长辈面前要恭顺听训,这才是为女之道。你没有婆母在上,少不得我这做姑母地交代你两句,你可听懂了?”
这话真是不客气。
正因着对杜泠静不客气,才算是给万老夫人找补回来些许面子。
在座众人无不心明似镜,没人帮杜泠静出言解围,反而明里暗里提及自家的儿媳侄媳,说起书读得多了,人就不恭顺的话。
保国夫人正是起了头,由着她们“补充”的意思,而她瞧了一眼身侧的万老夫人,果见万老夫人眉目舒展许多。
杜润青看向自己的姐姐,她更不会替大姐出头,此时只是瞧着姐姐被众人的言语围困在中间,忽觉外祖母所言确实有理。
大姐只顾着书山学海、古今文章,侯爷娶她回家,她却连各家的花宴都不为侯爷去,不得夫人们喜欢,反倒还要侯爷为她开楼、出书、为她寻人、又捧着拂党人在朝中复立……
保国夫人突然点了她的名。
“青姑娘,我说你大姐姐的话,可说错了?”
杜润青连忙起了身,她看了杜泠静一眼,就立时收了回来。
“润青没读过什么书,不敢指摘姐姐,但夫人所言,润青深以为然。”
没人帮衬杜泠静,连她自家的妹妹都这般说。
周围众人暗里的话都翻到了明面上来,就算不对她指名道姓,也无不是说给她听。
万老夫人这才缓缓笑了笑。
杜泠静倒也不恼怒,她会做什么事,要做什么事,并不会因为这些人的指摘而改变。
她跟秋霖默默使了眼色,准备让秋霖给她找个由头离开。
不想就在这时,她熟悉的沉而重的脚步声,忽的踏在了水榭外面。
杜泠静向外看去,杜润青也有所察觉地向外瞧去,一眼瞧见了大步走来的侯爷。
她只见侯爷身后带了魏指挥使,沉着脸色,一步跨入了水榭当中。
他进到水榭,当先向姐姐看了过去,目光上下打量着姐姐无恙,这才转向上首的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被他吓了一跳。
“侯爷怎么来了?此间都是女眷。”
保国夫人看见侄儿这张冷脸,心下就跳了一跳,赶紧提醒他来此不妥,最好离开。
但若一句话就能令他离去,他也不会这般闯进来了。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突然来了,却见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保国夫人的话,不退不避,反而目光将整个水榭扫了一遍。
方才还明里暗里说杜泠静的人,此刻全都闭上了嘴巴。
杜泠静耳根立刻清静下来,但男人冷沉的目光却未就此停下。
房中气氛压了下来,无有半分荷香飘入,众人皆莫名紧张。
她们不敢去瞧陆侯,也不敢去看陆侯夫人,只能偷偷打量上首的保国夫人和万老夫人。
保国夫人板着脸不再言语,而一旁的万老夫人脸色却白了三分。
众人莫名间都倏忽想起去岁陆侯娶妻的事。
当时有传闻倒是万老夫人想要用自己的外孙女,去换眼前这位陆侯夫人。
谁想此举引得陆侯直接将万老夫人的儿子提了去,人从顺天府提到锦衣卫,待放出来的时候,差点被打死!
陆侯,可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人……
水榭中无人敢出一声。
反倒是陆慎如,这会才似刚听到了方才保国夫人的话。
他淡淡“哦”了一声,“多谢保国夫人提醒。”
他不叫姑母,只叫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不禁出了汗,但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就是说了他媳妇两句。
她不由开口想给自己找补些什么,可话还没说,就被自己儿子魏玦一个目光止了回去。
魏玦跟她皱眉摇头。
保国夫人的话被生生止住,陆慎如却开了口。
他淡淡笑了笑。
“诸位夫人请内子在水榭吃茶小坐,陆某先替她道谢了。”
他道,“只不过内子性子内敛沉静,我总怕她在外面受了人欺负,回家也不肯告诉我。”
这话引得杜泠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则继续道。
“诸位夫人想来也都是爱惜小辈的人,内子性子如此,烦请各位日后替我瞧着些,没得她在外被人欺负了,也不跟我说,没得她半分错处也无,却无端被人指摘吃了亏。”
他笑问众人,“可好?”
杜泠静脸都有些热了。
今后可再没人敢说她半句……
而众夫人对眼下这情况也都明了起来,见陆侯如此,晓得他还算给众人留了面子,没令人太过难堪,不得不纷纷出声道好。
上首的保国夫人却脸都青了。
万老夫人则低眸不语。陆慎如扫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
倒是杜润青愣愣看着侯爷和她姐姐。
侯爷,竟就这般直接为姐姐出头?
一口一个“内子性子沉静内敛”……
杜润青恍惚。
杜泠静亦不由看向她家中这位侯爷。
男人也低头瞧了她。
正这时,外面有人传话,道是裕王妃派人过来,“请陆侯夫人前去小叙。”
裕王妃正是年嘉的母亲。
如此,杜泠静顺势起了身,某人替她与众人告辞,目光接她离开了水榭。
两步迈出水榭,外面的风都轻快起来。
杜泠静浅浅叹出一气。
路边无人,唯有近旁的一片栀子花香气四溢。
男人低头,细细打量她神色,嗓音低了下来。
“不快了?”
他问来,杜泠静才发觉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一直看向她眼睛,看到到底有几分不高兴。
杜泠静其实觉得没什么,这些人与她并不相干,说了什么她也不放在心上。
但她却见他英眉蹙着,明明她未有表现不快,他脸上却隐有焦虑与低沉,一直看着她。
园中忽有风飞旋而来,旋在两人之间。
杜泠静眼前莫名浮现出她在保定山里寻人的那一日。
她给他留了信离开,他却紧跟着奔马追了来。
隔着一片无法一步跨越的山涧,他一眼看住远处的她,便急急唤了她。
“过来!”
声音传不到,她亦无有不妥,但彼时他的神色同眼下甚是相像,他面上是焦虑与低沉,怕她不妥、不安,怕她不快……
“若你不适,我们这就回家。”他道。
宴席还没开始,怎能这就回家?况保国夫人也没能把她怎样。
她摇摇头,说裕王妃请了她过去。
“我去与王妃和年嘉她们一道坐着,你也回去待宴吧。”
她不由跟他软了声。
但他还问,“行么?”
似乎只要她说不行,那么他立刻带她走。
杜泠静可没那么娇气,她可是好不容易出来“放风”的。
但她没拿这话气他,只柔声道。
“行的。我走了。你也去吧。”
她说完跟着裕王妃派来的人转了身,一路往远处去,但却能感觉到身后,有人目光一直紧紧跟着她的脚步,走一步跟一步,直到将她送到转弯处,树丛遮住了他的目光。
*
水榭。
保国夫人道累了,起身往后而去。
此间气氛尴尬,众人自不多言什么,唯有魏玦同他母亲去了外面湖边。
湖边无人,荷叶随波摇动。
“母亲缘何要为难静娘?”魏玦问去。
保国夫人深吸一气吐出来,才道。
“怎么了?我是姑母,她是侄媳,我说她两句,一个两个还都不让了。”
保国夫人说着,想到方才她那堂侄的态度,“陆惟石也是越发对我不敬!”
她还挑剔起了陆慎如,魏玦重重叹气,劝道。
“您就不该惹他。贵妃娘娘都管不了他。”
能治得了他的只怕唯有静娘。
他亦不晓得惟石与静娘从前都发生过什么,但显然静娘可不是皇上圣旨随便指给陆惟石的妻。
他母亲倒好,把静娘留下来训斥。
魏玦不好一味指责自己的寡母,反倒是保国夫人恼了起来。
“那你呢?你也替人家出头。不会是因为杜氏与年嘉是旧识,你心里还放不下年嘉?!”
魏玦怔了一怔。
湖边的清波哒哒拍在岸边的青石上。
保国夫人看向儿子,见他淡淡笑了笑。
“她已嫁给了琮从兄……请娘不要再提旧事,乱了如今的关系。”
他不欲多言,转身要走,但保国夫人却急道。
“那你娶妻行不行?陆惟石都娶妻了……”
但魏玦只是摇了摇头,抬脚离开了湖边。
*
杜泠静之后便跟在了裕王妃身边,又见了兖王妃。
兖王是宗人令,是皇叔,兖王妃自然辈分高,她对杜泠静颇为喜爱,留在身边说了会话。
但年嘉后面宴席心绪明显低落,不怎么说话,直到宴席结束,才叫了杜泠静。
“保国夫人为难你,可能也是我连累了你。”
杜泠静跟她摆了手,年嘉却道,“过几日我再去你府上找你。”
杜泠静道好,安慰了她几句,寿宴结束,宾客陆陆续续离去。
杜泠静到自家马车旁时,某人早早在旁等着她了。
有人围着他说话,他远远看见她过来,便三言两语将围着他的人都打发了去。
他走到她身前来,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见她一根头发丝都没丢,松了口气。
杜泠静走到了马车旁边,他伸手递来。
崇安在旁一眼看见侯爷又伸了手,心里就打鼓。
夫人多半还是不给侯爷这面子的,那么还得他哥去扶夫人上车。
若是一来一回,夫人扶了他哥的手两次,哥的手还要不要了?
崇安偷偷盯着马车旁边的情形。
谁料这次,夫人伸手搭在了侯爷的手上。
崇安张大嘴巴。
马车边,杜泠静没驳某人面子,轻轻搭在了他手上。
男人一怔,低眸看了过来。
下一息,他顿时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中。
第63章
杜泠静要上马车, 不是要下马车,他握着她的手不放算怎么回事?
没有这样扶人上车的,杜泠静回头瞥他, 他却扬眉而笑,干脆弃了马, 跟她一起上了车。
到了车上, 他也没松开她的手,杜泠静已经开始后悔搭他了,早知还是崇平……
马车刚行出了靖安侯府的巷口,他忽的吩咐转道, 往东城去。
杜泠静微微挑眉,他则转身同她柔声道。
“近来枕月楼有祭拜花神的歌舞, 编排得似这么回事,我们过去瞧瞧。”
他先前就提及过带她去枕月楼,她同他不对付,不欲跟他出门, 不想他想要办成的事, 就是绕上十八圈, 也要找到契机。
马车绕过皇城往东城而去,不时停在了枕月楼门前。
他们到的时机是如此的“恰好”, 刚落座在三楼的雅间上,大堂里的鼓乐声便咚咚地响了起来。
杜泠静看了某人一眼, 他明显心绪极佳,不再摆着先前的冷脸, 也去了面上的闷声,接过崇安递来的一碟子茶点,放到了杜泠静手边。
“泉泉尝一尝, 云南那边的做法。”
他道枕月楼的掌柜从云南请了两位茶点师父,“还是沐王府里出来的,同京里的味道不甚相同。”
杜泠静在游记里看见过,却还真没亲尝过,反正都跟他来了枕月楼,没得跟点心过不去,便伸手捏了一个,凑在鼻尖闻了闻,咬了一小口。
他眸色越发和悦起来,他轻声问。
“可口么?”
香不熏人,甜不腻口,杜泠静点了点头,“若配上花酿只怕更好。”
她只是随口道了这一句,他便笑道,“是这个道理。”
话音刚落,外间枕月楼的大掌柜就亲自将温好的一壶花酿送了进来。
大掌柜连番同侯爷与夫人行礼,杜泠静跟人家点头,男人倒是习以为常,随便说了两句,便打发人家掌柜去了。
他只同她说话,“你若觉这花酿不错,我让人带些回府。”
他问她,杜泠静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突然想起了年前宫宴吃酒的事情。
彼时在太液池旁,她多吃了一壶竹叶青,是宫人上来的,她也确实有意多吃些酒。
只是待走的时候,他让她在梅林等他。
星光洒在湖面,他快步从拱桥上而来,甫一问道她身上竹酒的气息,便皱了眉。
问她喝这么多竹酒做什么?
那会,他还只是有点不高兴,不许她再吃竹酒。
但后来,她离去又被他捉回这番,窗外一片竹林,她只是多看两眼,他就沉声让人立时换了路。
再到如今,家中但凡与竹相关的,他都让人通通搬走,就差没把后院的竹林也除了。
杜泠静念及此,便又不太想搭理他。
浅饮了两杯花酿,立在栏杆前看了一阵楼下的歌舞,他过来揽了她。
“你看着喜欢的话,可以让她们往家中来唱。”
杜泠静可不爱兴师动众,没理会他的话,男人见她又不言语了,倒也没有不快,又让人上了花茶来,将她手中的花酿小酒盅拿了,给她倒了茶来。
花茶比花酿竟更配点心。父亲在的时候,有学生送过几包自种的花茶给他,那是什么花,杜泠静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口饮下,花香在齿间舌下久久环绕不去。
杜泠静在宴席上吃得不多,这会多吃了两块茶点,饮了一整碗花茶,某人这次没再问,直接吩咐人照原样全部带回家。
论阔绰,无人比得了他。杜泠静暗道。
过了一会,歌舞稍歇,他便叫了她,“走吧。”
眼下天还没黑,日头斜趟在原处的城楼齿缝上,杜泠静原以为他今日要同她在枕月楼吃饭,不想这么快就要把她关回家。
她抿唇不言,男人猜到了她的想法,低声解释。
“澄清坊东路修整好了,让枕月楼把席面送过去,我们今日就在东路里用饭。”
杜泠静闻言,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
澄清坊是他从她叔父手里讨回来的,他讨回来之后,便叫宗大总管亲自督工,将扩进来的东路整个修葺一番,与原本的中西两路并在一起。
此事杜泠静初初还问过几次,后来忙于归林楼的便没再管过,没想到他都给她全修好了。
他为她做的,似乎总比她看见的,多得多。
念及此,杜泠静便没再跟他置气,轻轻点了点头。
男人眸色完全和软了下来,目光似将眸中的墨色轻轻落在她身上,他不禁伸手要握住她的手。
但杜泠静却早已料到,在他伸手之前,当先背了手去。
男人在她袖摆下,握了个空,微怔,又低头轻轻笑了一声。
他还要说什么,杜泠静也已经预判了,在他开口之前出了雅间,下了楼去。
身后有他无奈的叹息。
杜泠静想到他素日支配所有,连娘娘的话都不停,此刻不由觉得畅快。
枕月楼的大堂里又扬起了鼓乐声,鼓点咚咚轻快,大掌柜见侯爷与夫人要走,连忙前来相送。
杜泠静赞了几句枕月楼今日的花酿花茶与花饼,大掌柜眉开眼笑地道谢,陆侯令人另外赏了重金。
言下之意,重重有赏!
杜泠静不由从眼角瞧了他一眼,他一下就捉到了她的目光,更捉到了她眸中几不可察的笑意。
那只会说“重重有赏”的红嘴绿鹦哥,自两人争执之后,再没来过正院了……
男人看出来她的嘲笑,哼笑起来。
杜泠静连忙转过身去,大掌柜则满头雾水,不知侯爷与夫人在打什么哑谜。
但终归不是坏事,也跟着笑起来。
一时竟弄得杜泠静真的要笑了。
她快步往楼梯间处下楼。
谁想步子快了,竟一下踩到了自己的裙摆。
杜泠静身形登时一歪。
可下一息就被人掌心扶住腰间,稳了下来。
他立刻低头向她脚下看去,“崴脚了?!”
话语有种莫名的熟悉。
不好好在杜泠静只是踩了自己的裙摆而已,跟他摇头。
他松了口气,“吓到没?”
陆慎如又问去,见她又摇了摇头,发髻上摇动的簪穗左右晃动。
她今日没戴他给她的那套红珊瑚头面,但这套珍珠头面在此刻昏暗的楼道间,却熠熠生辉。
波动间恰如她长眉之下的水眸,眸色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笑话他的两分浅笑。
多久,他没见过她这般对他笑了?
“泉泉。”
他将她往怀中揽来,低声唤了她的小字。
楼道中的人俱都退没了影。
外面的鼓乐声远远如轻纱一般飘着。
男人近到她脸侧。
“我们和好吧。”
杜泠静顿了顿。
他的气息笼着她,手就握在她腰间,这一刻的动作,与方才那句问语,令杜泠静不由地就想到了她初回京城,第一次踏入枕月楼里。
那天她是来见邵伯举的,却在这楼道间遇见了他。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他问她有没有崴了脚,接着便道此间没有什么好人,劝她不要去见邵伯举了。
那会她甚是迷惑,但如今想来,他提前知道圣旨只会将她赐给他,她见不见邵伯举都不重要。
而邵伯举也确实不是好人,可是他呢。
他所谓地初次见面,便扶住了她的腰,同她说那许多话。
他陆侯看起来,才不像个好人。
而那天邵氏兄弟从枕月楼离去,她又在大堂坐了一阵,而他就在枕月楼西楼的三楼上。
当时她远远地仰头看他,再没想过自己与他会做了圣旨落定的夫妻。
可不管是那会,还是如今,杜泠静不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他的面容与声音,在何处曾经遇过。
他说是三年前,不过有时哄她的罢了。
那么是什么时候呢?
大堂的鼓乐声紧了起来,咚咚地敲在人耳朵里,震在狭窄的楼梯间。
“泉泉,我们和好吧。”他轻握她的肩头。
但杜泠静却收回了脸上多余的神色,侧身从他怀中抽出身来,下了楼去。
……
之后的马车里,又变得静默起来。
男人低叹。
不过去澄清坊东路吃饭的事,他既然说了,便不会无故取消。
可她却同崇平道,“回积庆坊吧。”
夫人要回侯府,崇平自得看侯爷的意思。
男人没应。
马车稍稍一转,就到了澄清坊杜府门口。
她不下车,男人叹气,“我们先吃饭,过会说不准有好消息递过来。”
好消息?
杜泠静微顿,崇平来请她下了车。
杜泠静算了算日子,好像再过三四日,便是会试放榜。
寻常人自是要等放了帮才知晓到底中没中,但这位侯爷就不好说了。
恰文伯闻声,迈着老迈的步子前来迎了她,杜泠静舍不得驳了文伯面子,便下了车来。
文伯上前跟她行礼,又同她身侧的人开口叫了他,“姑爷。”
陆慎如特特应了一声。
杜泠静想起他早就让澄清坊杜家的仆从全都改口,改叫他“姑爷”,眼下往里面走去,果然一路便是“姑爷”。
他则悄然看了她两回。
杜泠静无话可说了,文伯在前引着他们将扩进来的东路看了一遍。
隔壁原是现成的三进院,房舍才翻新不到十年,他没让宗大总管大动房舍,却把院中花草景致全然一变。
这一变,杜泠静走了一圈下来,还以为回到了青州的老家。
文伯则直接告诉了她,“姑爷是照着青州杜家的老宅让人重修的。”
杜泠静刚起头的“气”,不禁又下了三分。
两人一道在东院里吃了饭,饭桌刚撤下,就有幕僚来寻了他。
陆慎如往前院走了一趟,待回来的时候,杜泠静一眼便看见他面色含笑。
城楼上最后一缕霞光映的他眸中喜色溢出。
“今日果又好信儿。”
杜泠静顾不得同他置气了,不禁起了身。
他直接道,“青州杜氏,今岁要出一位新科进士了!”
“是沧大哥!”
杜泠静甫一出口,便见他笑着点了头。
春闱会试只要榜上有名,成了贡生,那么接下来的殿试,就只是排排位次而已。
殿试不会刷下人来,最差也是同进士,就如杜泠静叔父杜致祁那般,而最好却有可能高中一甲,位列状元、榜眼、探花!
杜济沧会试中了,这事便就是稳了,青州杜氏时隔多年,终于又中了一位进士。
若是父亲泉下有知,还不知多么高兴。
杜泠静不由扶着心口笑起来,“可派人去告诉沧大哥了?”
陆慎如道还没有,他说不急,“不过就等三四日罢了,没得让人误会舅兄中第另有门道。”
换句话说,是借了妹夫陆侯的手。
杜济沧的学问是实打实的,陆慎如根本没多在其中说一句话。
杜泠静暗道先不提也好,说他近来都在归林楼里,正好不在京城中。
不多杜泠静又顺着想到了归林楼里的另一个考生。
“冯巷可考中了?”
她问去,见男人当即皱了眉。
“娘子觉得他那般,不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举业上,能考得中吗?”
杜泠静:“……”
那么冯巷就是没中了。
杜泠静瞧了这人一眼,霞光渐渐散去,他眸色又显黑沉。
她暗道没中就没中,他也没必要拿话说人家冯巷,不过是惯来看人家不顺眼而已。
好在是冯巷确实志不在此,想来只会低落一个下晌,次日便笑盈盈地恢复过来。
杜泠静不再提冯巷,却忽的又想到了一个人。
“那六郎……?”
这三个字问出口,杜泠静便见男人沉默了下来。
不似方才提及冯巷,他还有明显的不悦,此时提及蒋枫川,他神色全然冷沉。
他静默看着她。
“别再操心蒋家人的事了,行吗?”
他嗓音很低。
杜泠静只是问一问而已。
三郎生前最挂念的,不就是六郎的举业么?
她抿唇,却听身前的人道。
“他不是个好东西。”
这话引得杜泠静皱了眉。
不过就是因为六郎把他瞒他的事,都翻出来而已。
杜泠静注定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提及蒋枫川,提及蒋家人,他的态度早已大变。
霞光消散在了城楼下,无人居住的澄清坊杜府三路,静到无声。
两人一时都没开口,还是文伯来院中点灯。
男人看了他娘子一眼,先缓了声。
“院中可还有什么要另修另添的?”
这里已经同青州杜氏的老宅很像了,唯独有一处不像——
墙角里缺了一丛修挺的翠竹。
杜泠静目光看向墙角,他亦扫了过去。
此间缺了竹子,他心知肚明。
杜泠静方才替一句六郎,他就沉了脸,此刻再说缺了竹子,他还不知要如何。
他就这么介意?介意与三郎有关的任何人与物,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么先前,他怎么就耐着性子撑大度?还为三郎做水陆法会。
杜泠静看不懂他。
他则道,“看来没什么要改要添的了,回家吧。”
杜泠静默然离去。
倒是陆慎如目光掠过那空了翠竹的墙角,沉眸抿唇离开。
*
晚间杜泠静缺了兴致,随便翻了翻书,就让秋霖替她拆了发髻,准备休歇了。
男人从外院料理了几桩事回来,见只有丫鬟给他行礼,她坐在妆台前,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明明白日里不是这样,但凡提到一个“蒋”字,她就对他冷了神。
丫鬟倒了茶来,陆慎如浅饮两口换了衣裳,出来见两个丫鬟都聚在妆台前。
“夫人的钗环怎么缠起来了,还缠得这么死……”
秋霖和艾叶刚动了动,他便从铜镜里看见她吃痛地皱了眉。
他走过来,“用剪子剪断不成吗?”
秋霖回行是行,“只是怕伤了夫人的头发。”
身体发肤授之父母。
杜泠静却准备干脆忍一时痛,拔下来算了。
但她刚伸了手,就被人挡了回去。
“别乱动。”
杜泠静被他止住,见他彻底走上前来,指尖扣在她发间缠绕的花簪上。
他手下一使力,簪子径直被他掰断成两段,
他替她俱都取了下来,随手放去了一旁。
“弄疼了吗?”
杜泠静摇摇头。
他略松一起。
“这套别带了,下次换那套红珊瑚的。”
杜泠静不置可否。
不时洗漱完毕,上了床来。
杜泠静不由想起白日里在靖安侯府的事情。
年嘉那会便低落了心绪,眼下也不知恢复些许没有。
她说可能是她连累了她,话里有话的样子,又说改日到侯府来,不知是不是要同她提及与魏玦的旧事。
杜泠静想了一会年嘉,躺在床上,男人亦熄了蜡烛,进到了帐中。
杜泠静心道今晚与先前多半也无甚区别,要转身去睡,不想却被他在锦被中握住了手。
她抽了一下没抽出来,而下一息,他忽的将她拉进了怀里。铁臂扣紧,滚烫炽热的胸膛翻过来,将她骤然压下……
他已太过熟悉她的身体,三招两式之间,纱帐曳地,翻腾颠簸。
杜泠静完全不能自控,多时未有的春事,更无香气熏染,她一时间竟难以耐下,腰间颤起。
可他偏要,握着她的腰,令她完全纳下。
雕花床内无风无月,可纱帐之间湿热升腾。
与他交错的气息环绕着,她已被他点在柔处,于柔软的锦被间落雨满身。
雨亦落在她眼里,他低头吻在她眼下。
她气到极力推去,但根本推他不开,反而密合的谷地当中,枕月楼里的花酿四溢。
她滩成了一滩水。
他却尚未停歇,不断地推着她向上,杜泠静大力打在他肩头上,他则越发将她推到极高顶点,直到她完全湿了透、脱了力。
他才将她柔柔抱在怀里。
纱帐搭在她白软的脚边,他拢了她的肩头令她更靠在他胸前,低哑的嗓音叫了一声“泉泉”,侧过头向她唇边吻来。
杜泠静却绷了唇,径直别过了头去。
他吻在了她鬓下耳边。
第64章
次日他没去上朝。
杜泠静刚从锦被中坐起身, 他便从外间阔步走进来。
杜泠静一眼看见他,想起昨晚上的事,就气得转过了身去。他倒是没了前几日的冷硬, 默然看了一眼她极其不悦的神色,取了衣衫拿到了床边。
他给她披了衣裳, 杜泠静立时拨开去。他并不闹, 握了她的手臂,给她将袖子穿了起来。
杜泠静是不想理会这个人,并不知想让他贴身伺候她,平白给他近身的机会。
她自己将衣带系了起来, 他却找到了另外的机会。
金尊玉贵的陆侯爷,此刻俯身, 握了她白细的脚腕,替她穿了袜子在脚上。
杜泠静一顿,又觉他温热的指腹有薄茧剐蹭在她细嫩的脚面,别样的触觉, 连同昨晚他的强行, 拨弄得她身形止不住轻轻一颤。
他抬头看过来, 眸色浓浓地凝在她脸上。
杜泠静决不会给他任何好脸,这便叫了秋霖。
男人站起了身, 秋霖甫一进门,她便道。
“拿我的避子药来。”
第一次, 夫人当着侯爷的面直言要用避子药。
秋霖吓了一跳。
果见侯爷神色滞停了一息,目光落在夫人身上, 夫人只当不见。
侯爷停了停,秋霖以为侯爷与夫人又要争论起来,但侯爷什么也没同夫人说, 只是问了她。
“夫人避子药可伤身?”
这药是一位老太医的秘方,秋霖让阮恭颇为费了些工夫才购置来。
她道,“并不伤身。”
男人听了,道了声,“好。”
杜泠静不知他要怎样,让秋霖取了药服下去。她吃过药,瞥向他。
他亦不恼,只缓缓道了一句。
“那娘子就用吧。我倒是想知道,是娘子你的避子药得力,还是你夫君,更胜一筹。”
话音落地,杜泠静心下微微一跳。
他则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门去。
杜泠静气得攥了手。
秋霖在旁连连叹气,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夫人的小腹上。
那到底是夫人的避子药中用,还是侯爷更厉害呢?
*
京城东城,黄华坊顾府。
保国夫人派人送来的东西,到了荣语堂万老夫人院子里。
儿媳梁氏低着头恭顺地进门亲自禀了来,“……保国夫人送来的,无不是些上好的药材,您可要亲自瞧瞧?”
万老夫人抬手道不必了,让人收起来,又派儿媳梁氏亲自去信云伯府道谢。
打发去了梁氏,她便转头同外孙女杜润青道。
“青儿你瞧,保国夫人确实是中意了你,外祖母没说错吧?”
杜润青实在没想到。
她父亲没能得侯爷提携,仍旧往原处赴任,她在京门贵女里无名,若论有名,也是外面传的姐妹换嫁一事。
保国夫人可是皇上的舅母,连皇上、皇后和贵妃娘娘都要敬着的,她为魏指挥使选妻,怎么会选上她?
一切有外祖母做主,她本不该多问,但此刻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万老夫人听着就笑了起来,她道她确实比不得其他高门贵女,“但保国夫人若能为指挥使选得高门贵女,早就选了,还等到如今?最关键的,是青儿你姓杜。”
姓杜,青州杜氏,杜阁老杜致礼的侄女。
好巧不巧,魏玦正是对杜致礼十二分地仰慕。
“……你伯父过世那会,保国夫人便托咱们给你伯父上过极重的丧仪,那丧仪比你舅舅给的还重,又因着魏家同你们杜家素日并无往来,便没让人知晓,可外祖母却知道。”
万老夫人说着,摸了摸外孙女的肩头。
“魏玦不欲娶妻,保国夫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但若这妻就出身他最敬重的杜阁老家中呢?”
万老夫人料想,保国夫人应该更中意杜致礼的女儿杜泠静,可惜杜泠静与那年嘉郡主是旧识手帕交,再不合适。
眼下年嘉郡主又回了京城,保国夫人见年嘉郡主都成了婚,魏指挥使却还未娶妻室,怕京中的人说三道四。如何不着急?
前段日子,她稍稍给保国夫人递了意思,保国夫人就立刻接了她这意思,这次靖安侯府寿宴,她相看了青儿。
万老夫人看向外孙女,“保国夫人对你颇为满意。还有什么可疑虑?”
她道,“外祖母怎么教你的?只要恭顺知道进退,多把心思用在后宅,不管怎样高的门楣,嫁进去都不会过得差。相反有些人一意孤行,就算是圣旨赐婚的侯夫人,也不能长久。”
后面这句说的是谁,再明白不过了。
杜润青低头应是,万老夫人见她乖顺听从自己安排,满意地点头让她去了。
“外祖母自不会亏待你。”
更重要的是,她这京门月老,眼下已经无人问津,连带着她儿顾扬嗣哪怕渐渐恢复过来,差事也没得做。
再这样下去,顾家只能离开京城高门回乡下了,如此就彻底衰败。
她经营了一辈子,就因为那杜泠静一场婚事就弄垮了她?
那当然不行,如今没人寻她做亲,但她若能将外孙女嫁去魏玦这样的高门权臣,这京门月老的名头,不就又回来了?
她儿顾扬嗣,闷在家中烦闷得不行了,成日打奴骂婢,她安慰不了,就只能尽快。
不过唯一不太稳妥的是,保国夫人等闲做不了魏玦的主,还得有些旁的办法才好。
……
又两日,整个京城热闹非凡。
天没亮,提前得了消息的人,便吹吹打打往高中的举子家中报信去了。鼓乐声就没停息,一阵接着一阵。
杜家不用说,杜济沧不仅中了,还排在杏榜第十二名的高名上。待到下月殿试,这样的高名一定位列前排,就算中不了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也必然是二甲正儿八经的进士,而非三甲同进士。
杜泠静早上起身,便不断有仆从来给她道喜,杜泠静叫阮恭取钱来发下去,不想她的钱还没到,某人已令宗大管事取了三大筐银钱,一筐发到侯府内院,另两筐给外面报喜的人发去。
这等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满门武将的陆氏也有人榜上有名。
杜泠静就算不想领他的情,但他的钱也已发了。
大喜的日子,杜泠静不想跟他置气,又问了阮恭。
“六爷到底中没中?”
没有提前的消息,阮恭就留了人手在澄清坊,嘱咐人一早就去贡院门口看榜。
不过消息还没这么快传到侯府里。
杜泠静怕消息传不到她耳中,就被人拦在半路上。
菖蒲却让她不要担心,“夫人,小的在后院树丛后面发现一个狗洞,说不定能出去,若白日里没有消息,小的晚上爬出去挑了灯也给夫人瞧回来!”
他说得绘声绘色,杜泠静几乎看到他爬狗洞的样子了。
但这可是永定侯府,只怕菖蒲还没爬过去,崇安就在狗洞外面等着他。
她不想给菖蒲泼冷水,阮恭却干脆得很,抬脚踹了他一脚。
“爬狗洞?!亏你想得出来,还不够丢人的!”
他把菖蒲一脚踹了出去,“去门口等消息!”
菖蒲连忙捂着屁股去了,刚去了一刻钟就飞也似地跑了回来。
“有消息了?”杜泠静连忙问。
众人也都朝着菖蒲看去,偏这小子还卖起关子,“夫人猜猜?”
这次连秋霖都忍不住要踹他,“快说!”
艾叶直接上去掐了他一把,菖蒲被妹妹掐地哎呦直叫。
却也道。
“中了!六爷中了还不行吗?!”
杜济沧中举的时候就在第八名,前来春闱很是稳当。
六郎就不好说了,四年前中举就排字在后面,算是堪堪中第。
杜泠静不禁惊喜,“六郎还真中了……什么名次?”
菖蒲伸了手指,比了个三。
“啊?六爷杏榜排了第三?!”秋霖吓了一大跳。
杜泠静挑眉。
菖蒲嘿嘿道,“六爷啊,排在末尾第三。”
杜泠静也快要打他了。
不过蒋枫川就算倒数第三,那也是榜上有名,至少是个同进士,也说不准皇上一眼看中了他,愿意赐他个正经进士,就更加体面了。
杜泠静不由地念了声佛。
想到三郎生前最挂心此事,今时今日在天上看到,该放心了吧。
六郎金榜题名,而她亦嫁了人,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杜泠静莫名在窗下支了手臂,出了好一阵神。
……
第三日傍晚的时候,杜济沧终于抽出空来了趟侯府。
陆慎如先在外院恭贺了他,又请了夫人到前院来,令人摆宴,宴请了高中的舅兄。
杜济沧红光满面,杜泠静也心悦极了,特为他准备了贺礼。
陆慎如则问及他之后为官有何打算。
三人闲聊了一阵,这会撤了席面,恰有幕僚来寻陆慎如说事,陆侯失陪暂离,独剩下杜氏兄妹二人在庭院里吃茶。
杜泠静先问了一句冯巷的状况,听见沧大哥道。
“小冯是无甚执念的人,失落了半日,次日又恢复了寻常,还问我,要不要把会试的文章并到新出的时文选粹里。”
杜泠静听见这话就笑了,冯家小弟果如她所料。
但她亦提起了蒋枫川,趁着某人不在。
杜济沧直道六郎的名次很是惊险,但最幸的是有惊无险。
“……蒋氏一族虽然失了三郎,但三郎带出了六郎,此番也是足够欣慰。”
杜泠静安静了几息。
她也说是,不过不管六郎还是三郎,一个蒋字都不能在某人面前提。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匣子来,递给了杜济沧。
“还请沧大哥代我同六郎和蒋太妃娘娘道喜。这是给六郎的喜礼,有劳大哥转赠。”
这是小事。
只是杜济沧接过来的时候,男人正好从门口走了回来,既听到了前面的话,又见到了转赠的礼。
他目光扫过杜泠静,杜泠静抿了唇不言。
好在杜济沧尚在,陆侯夫妻二人谁也没多说。
又闲聊片刻,月色笼起,杜济沧同妹妹、妹夫告辞离开了侯府。
杜泠静也要回了正院,可步子还没迈出去,被人阻了去路。
“今晚就留在远岫阁。”
他沉声。
杜泠静晓得,他不过就是因为她给六郎赠了喜礼。
她侧了身越过他就往外走,冷着脸。
“不要。”
……
远岫阁,陆慎如外院卧房。
泉泉流水快被人抽干了。
杜泠静气到通身出尽黏腻的汗,薄衫滑落在她肩头之下,她重重喘息着,他还不肯放开她,于敏处反复剐蹭。
任她拍打推搡都无用,他反而力道更准更重。月光流转,整退整出间,彰显着他无可忽视的存在感。
杜泠静咬了牙,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脚尖抽了又抽,她汗水出尽。第一次想张口咬人。
咬人,读书人中多么仓皇无措失礼的一件事,可她忍不住了。
然而西北边关出来的铜墙铁壁与铜筋铁骨,根本令人无从下牙。
他还不断,杜泠静气红了眼睛,男人似书读出她的念头,忽的递了手,就递在了她唇边。
她不禁一口咬了下去,牙齿在钉在他虎口的薄弱处,他不吃痛,反而轻笑了一声。
他更发力深入,杜泠静牙尖死死钉他。
可他浑然不觉痛,但再用力就出血了。
而读书人怎么能咬人呢?
杜泠静忽的放弃,垂下了头来。
男人亦叹了口气,被咬的虎口托在她脸庞,指尖轻抚,他低头吻下。
她还是侧过身,他吻在她颈后纤细的颈骨上。
但更抱了她坐在他身,求索直到天亮。
……
杜泠静日上三竿起身的时候,他没在房中。
思及昨晚,她靠着雕花靠背,默默生了好一阵气,才起了身。
膝上发酸,她却看见床边小几上,放了张帖子,压了封信。
是年嘉的。
杜泠静拆信才看到,年嘉陪着魏琮出京静养去了,就在离京不远的一处山房别院,一时无法来侯府寻她,却请她同往山房小住。
但杜泠静出不了门,眼下能不能出远岫阁都不好说。
不过他还把帖子就放在床头,让她一起身就能看见,是什么意思?
杜泠静正想着,男人脚步从外面撩帘子进来。
他一眼看到她正拿了年嘉的帖子,“要不要去小住几日?”
杜泠静抬眸瞥了他一眼。
那山房可是在京外。
“侯爷这么好心?”
她问得冷嘲热讽,男人轻轻笑了笑。
“自然没这么好心。”他道,“我与娘子同去。”
杜泠静:“……”
她不说话了,他叫了丫鬟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漱,他暂时离开了卧房。
杜泠静换好衣裳,眼角忽的瞥见一旁的剑架上,缺了一柄剑。
杜泠静抿唇微默。
他那四把又重又长的刀剑俱在。
他却独独取走了二爷的那柄银雪剑。
*
京外不知何时,层山遍野悄然染上了绿意,新嫩的绿如同天上飘落的青纱,柔柔覆盖在起起伏伏的山川大地上。
某人真是发了善心,先叫马车去了趟归林楼。杜泠静在归林楼里逗留了大半日,才又启程,去了魏琮和年嘉静养的山房。
绿意充盈的四野,下起了油润的春雨。
侯府的马车刚靠近山房别院的门前,杜泠静便见一双人站在春绿萌生的门前石阶上,挑着伞朝着马车看来。
年嘉高高地朝她挥了手,春风将她的身影与轻快悦色一并吹进车窗里来。
杜泠静心下亦不由轻快,迎着雨也跟她摆了摆手。
崇平亲自驾马,马车很快停在门前。
有人先下了马车,挑伞接了她下来。
杜泠静自是不用挑伞,却这才看见门下年嘉高高举着一只手,替她自己和魏琮打了伞。
杜泠静微讶,看见一旁魏世子十分无奈,转头同年嘉道,“郡主,还是我来吧,还不至于扯了伤势。”
然而年嘉却迟疑又摇头,“母妃说我没把世子你照看好,我再让你打伞,回头被她知道了,说不准还要告诉太妃娘娘。”
“可是郡主,已经把伞打到我头上来了。”
魏琮身形极高,年嘉就算举着手,此刻也是把伞挂在了魏琮的发冠上。
年嘉:“……”
但她真的怕挨训,“……世子忍忍不行吗?”
杜泠静见魏琮微顿,又笑起来。
“自是行的。”
杜泠静也跟着笑了,一旁有人看她。
杜泠静正不欲与他共在伞下,待四人相互见礼,她上前拉了年嘉,“你给我打伞吧,别为难世子了。”
年嘉连忙道好,杜泠静接过伞来。
另一边的魏琮却没得让侯爷替他撑伞,男人直接让崇平过来为他打伞,又问起了他伤势恢复得如何。
年嘉则引着杜泠静去了一处安静的落脚院子。
将门窗打开,两人坐在门前观雨闲话。
年嘉左右瞧了杜泠静,“之后保国夫人没如何为难你吧?”
她低了低声,“我只怕是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了你。”
到底保国夫人是长辈、是姑母,静娘只是侄媳。
杜泠静摇摇头说没什么。
不过看了年嘉一眼,“所以当年……是因为保国夫人?”
是因为保国夫人,年嘉与魏玦,最终走失在世间人海里?
外面雨幕连连,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上,又飞溅到窗内门里。
年嘉摇了头,声音糅在雨声中。
她说恰恰相反。
“与保国夫人无关。”
第65章
“可能是我仗着自己是宗室郡主, 太过娇纵,最后让他受不了了。”
雨幕密了起来,哗哗啦啦打在庭院的青石板上, 飞溅着四下皆白,连墙角的树都看不清了, 只余风雨夹着被打落的树叶, 飞扑到门槛里。
树叶落在年嘉的裙摆上,她拾了,又掷回到风雨里。
杜泠静抬头看去,听见她问来, “静娘可记得,我从前一直想亲手, 给他做一件银白色的锦袍?”
风吹来久远的回忆,拨动着杜泠静鬓边的碎发。
她记得。
魏玦在宫里当差的时候,其实一心想要读书。他心中最是敬仰的,便是她父亲那等实打实科举走上来的读书人——
读书、做官、桃李天下, 为国为民。
可惜魏氏是行伍人家, 而魏玦亦是皇亲, 等到他的年岁,想要走科举路已经晚了。
“可我却觉没什么, 皇室宗亲怎么就不能出清贵的读书人?”年嘉低声,“他若做了我的仪宾, 我便让他读书,再让裕王府的长史, 想办法给他寻个读书人的官,也不是不行。”
“我是这般作想,还想着我的仪宾与旁人的仪宾不一样, 是读书人,更该穿一身浅色的锦袍,有那清贵的模样。”
年嘉有了这念头,便真的打量起给他亲手做一身银白色的合身锦袍。
“但我女红太差,不想借旁人的手,量体裁衣都闹不明白,偏偏他那时正值年少,个头长得飞快……”
风雨吹打进门窗里。
杜泠静想起自己随父亲返回青州之后,收到过年嘉的几封信。
每一封信,她都提及魏玦,提及这件给魏玦的极其难做的银袍。
杜泠静记得某次她坐在勉楼下的竹林里,刚打开年嘉的信,迎面而来的便是年嘉烦恼的抱怨。
她说她好不容易量体裁衣有了进益,手上的衣裳做得飞快,马上就要做好了,结果和魏玦才两个月没见,再见面差点没认出来,他又长高了一截,那眼看着要做好的银袍,再怎么改量也不成了!
年嘉气得要命,在心里说不再白费力了,简直就是折磨。
杜泠静那会也觉得年嘉要放弃了,郡主本也不是能耐下心做女红的人。
杜泠静向她看去,听见她低眸笑了笑,道,“其实我没死心,那件衣裳改了不成,就又重新扯了布来。”
她说如此拖拖拉拉,衣裳还没做出来,眼看着两人都长大了,到了议婚的年纪。
彼时,不再是先帝在世,两人都在宫里的日子,而是今上继位,年嘉出宫回了裕王府,而魏玦则一跃成了天子表弟。
从前年嘉是郡主,他只是忠庆伯府魏氏的旁枝。
“但母妃见我心悦他,除了他瞧不上旁人,未成阻拦过。”
但皇上继位后,魏玦父亲成了国舅,他们一枝从忠庆伯单立出来,获封信云伯府,魏玦的父亲成了伯爷,直升锦衣卫指挥使,魏玦成了信云伯世子,再不是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开始有人来给他说亲,文臣武将、宗室皇亲。他们说我裕王府只是个空架子,说我是没有爹的孩子,配不上他。”
“我听见这些话就恼了起来,一怒之下,把好不容易又快给他做好的银袍扔了出去。”
魏玦却不知从哪里将衣裳捡了回来,当晚就匆促叩裕王府的门。
年嘉不肯见他,他就在外面一直等,等到后半夜天上飘了雨,年嘉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他却还不走,这才撑了伞快步出去。
“你还在这做什么?我又配不上你,你还不赶紧走?”
她没好气,魏玦却无奈地笑起来。
“从来只有我配不上郡主,何曾有郡主配不上我的时候?”
夜雨把他浑身淋得湿透,碎发黏在额上,雨从袖口哒哒低落。
但年嘉还是绷着脸,“可你却不曾让人来王府提亲。”
这话引得魏玦沉默了一下。
年嘉见他不说话了,更是生气,转身就要走。
但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不是这样。”
他说自己这个意外封来的信云伯世子才是空的。
“除了这名头我什么都没有。如何到王府来提亲?”
他说他并不喜欢锦衣卫的差事,他说读书的路是不成了,但他想到军中立功。
“就像陆家表兄和琮从兄那样。”
他说的是陆慎如和魏琮。
“似他们那般在战场上累来实打实的功勋,沙场驰骋,一展抱负,不失在天地之间做一回男子。”
年嘉怔住,这话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见他说。
原来他已经不再想着读书的事,原来他也想去西北立功……
“只是我不晓得,”他抬眸看了过来,眼睫被夜雨打湿,“我不晓得元元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京城,去那西北边关的风沙中。”
他叫她元元,那是年嘉的乳名,是她未曾见过面的父亲裕王,生前给她留下的名字。
风雨更紧了,密密掩着庭院,如同入夜一般。
杜泠静愣了一愣。
多年之后,年嘉确实去了西北,但不是跟随魏玦,而是魏琮……
杜泠静默了一时,年嘉却道那晚听了他的解释,就没再继续生气。
她说她可以考虑去西北,但也得回京照顾她母妃。
但被她扔出去的银袍却坏了,好不容易合身了一次,却不能穿了。
魏玦道无妨,他回去让针线上再修补一番,改日穿来给她看。
“别生气了,好不好?”
年嘉当然不生气了,可却也不许他穿那件破了的衣裳,“你不许再长高了,我重新给你做一件!”
他低头笑着说好,“我不长了便是,你慢慢做。”
年嘉真的很喜欢他穿银白色,站在皎洁的月光里,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仙人,纯净无暇。
她的仪宾,自是比旁人的都要俊俏出尘……
但魏玦却没能找到西北的机会,他父亲魏国舅突然病逝,他承袭了信云伯的位置,顶起了整个信云伯府,也彻底进入了锦衣卫中。
或许是沾了锦衣卫阴冷的气息,他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沉默。
年嘉开始见不到他了,一月两月地见不到,三月五月也见不到。
分明两人都在京城,他却像隐了身一样。
“我料想锦衣卫是这样的,也劝自己别计较。”
年嘉说到这,眸色一滞。
她开口,“直到有一次,我发现他分明看到了我的马车,却当作没看见,就这么错了过去。”
那日的年嘉又惊又气,完全不知魏玦为何是这样的态度,她径直让人拦住了他,质问他缘何如此。
彼时魏玦沉默一息,才淡淡道,“我没看到郡主的马车。”
接着便道,“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说完,再无停留,打马离开了去。
“我实是不争气,回家就气哭了。太妃娘娘同母妃说我二人这般拖着,不是好事,应该早早定下亲事来。”
魏玦父孝快过了,先把亲事定了自是可以。
裕王妃心疼女儿,不满这位“女婿”的态度,而蒋太妃却道魏家今非昔比,魏玦已是信云伯,日后说不定还要接了魏国舅的差使,坐上那锦衣卫指挥使的高位。
她又道年嘉既然在意他,满心喜欢,舍不掉,那么裕王府主动些,低些姿态也应该。
“我从未在他面前低过头,从来都是他哄着我。只是祖母这么说,我也在想,是不是我的脾气太大些,把他压得不高兴了。”
“我同意低头,母妃就邀了保国夫人去红螺寺,还带上了我给他新做的银袍。”
裕王府肯主动,保国夫人自然高兴。
年嘉自觉与保国夫人不算投契,但两家开始商议定婚的事,保国夫人一下就同意了,还为魏玦的无状在裕王妃面前道歉,说会把银袍拿回去,“明日就让魏玦穿来,到郡主面前赔礼。”
年嘉到底是郡主,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保国夫人对这亲事无有不满。
想等两人和好之后,就正式议亲。
但银袍送了出去,“我从次日天不亮,就等他上门跟我好好说话,但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夜幕四合,也没见他半分身影。”
一整晚,姑娘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准备再等他三天。
但从早到晚地一连等了三天,他都没上门。
第四天,等待的人耐不住了,打听了他在锦衣卫北镇抚使司,她堵了过去。
旁人见锦衣卫都躲着走,她却径直闯了进去。
“你什么意思?!别说你没工夫穿件衣裳来跟我说话!”
一件她断断续续亲手缝了四五年的衣裳。
她只想等他,叫她一声“元元”,好生跟她说几句话。
但他再没叫过她“元元”了,侧过身,“这里不是郡主该来的地方。”
这句冷淡至极的话,彻底惹火了年嘉。
“好,魏玦,那你把我的衣裳还给我!我今后再为你动一针一线,就让满京都看不起我!”
她何曾说过这么重的话,料想这话出口,他是不是能恢复一点正常了?
可他面色未动分毫,只闻声顿了顿,然后低声了人来,“把郡主的衣裳取来。”
那银袍竟就在锦衣卫里,年嘉有一瞬不知他要做什么,直到看到那件,她亲手缝了多年的银袍出现在面前。
他没看一眼,也没碰一下,只叫了人。
“把衣裳还给郡主。”
他把她给他做的衣裳,当真还给了她。
年嘉愣住了。
锦衣卫里有种说不出的阴沉冷意,冲得人从鼻腔到眼角刺痛。
日头落了下去,四下里昏昏暗暗,她不可思议地看住他的眼睛。
“你真不要了?”
问出去的声音是颤的。
魏玦闭眼沉默,却也是默认。
年嘉不想在他面前留下一滴卑微的眼泪,可是她根本忍不住。
她撕破了衣裳。
她把那件银袍撕碎踩在脚下。
“魏玦,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年嘉与你此生再不往来!”
他默然一息,只平静地回了她一个字。
“好。”
……
杜泠静定住,听见年嘉道。
“我彼时回到王府,还试想他会不会追上来,夜里难受到把自己藏进柜子里,还想他会不会后悔了,回心转意从柜子里把我找出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来过了。他再没来找过我了。”
从她的生活里退了个一干二净。
那时他们都还在京城,但相逢已是陌路,又或是,自那再无相逢了。
杜泠静不可思议,她怔怔看着年嘉。
听见年嘉说自己从那之后,再没与魏玦说过话。
“其实后来保国夫人来过王府一次,但我彼时还在气头上,叫人不许开门,让保国夫人吃了闭门羹。”
保国夫人可是国舅母,京中有几人敢给她没脸?
外面雨势不知何时消减下来,年嘉轻轻叹了口气。
“我那时不懂事,连这点面子情都没做到,想来惹恼了保国夫人,又连累了你。”
杜泠静连连摇头。
事情已过五六年,她见年嘉说起这段旧事,神色淡淡的,有些怅然与怔忪,却也并无彼时的痛心神伤。
她只是嗤笑起自己。
“约莫是我太过娇纵,自来都是让人来哄,他早已无法忍受了吧。”
一次又一次地争执,他都可以转过身来哄她。
但某次她以为最是寻常的争执后,他再也没有转回身来。
她还在等他,可这次已是决裂。
年嘉笑笑,“其实他不娶我也是对的,我既没有好性子,也没有好家世。外面瞧着是宗室的郡主,可裕王府确实只是个空架子,我只是那个没有爹的孩子……”
杜泠静红了眼睛,她靠近握住年嘉的手。
“别这样说!”
年嘉轻笑着叹了气,她眼睛亦有些发红,看向杜泠静。
“也就是你真的愿意同我好,还有世子真的愿意娶我。他恐怕对我也不甚了解,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说,我其实是个不怎么样的人。”
“怎么会呢?”杜泠静道,“不管是我还是世子,我们从未觉得你有半分不好。”
至于魏玦,杜泠静想不明白。
她只能也说了那句话,“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如今很好。”
*
晚间四人一道吃饭的时候,年嘉渐渐恢复了,杜泠静再不会多提,与她一并坐着,跟她说了闲话。
但她回到自己房中,想到年嘉说的与魏玦的往事,支了胳膊出了许久的神。
陆慎如抬脚进来的时候,见她不看书,只发呆,不禁走上前来。
“怎么了?”他柔声问。
杜泠静摇摇头,默声没有说话,他却看到她微微发红的眼睛。
他英眉立时压了下来。
整个房中都随着他的气息完全沉下。
杜泠静隐隐觉得有异,抬头看去,听见他冷声。
“年嘉跟你提了蒋竹修。”
杜泠静脑中一乱,这又和三郎有什么关系?
但却见他脸色都不一样了。
分明是他自己在提……
她气得瞪了他,“不是!”
她起身就要走,陆慎如反应了过来,是他弄错了。
他握了她的手臂,立时缓下神色,见他娘子绷了一张脸,他低了头。
“是魏玦的事?”
杜泠静不想搭理他,转过头去,他越发柔声,“我亦有所耳闻。”
他说那是殷佑五年的事,彼时他刚离开西北来京,那年皇上钦定了魏玦为锦衣卫北镇抚使,很显然是让他稍稍历练,然后坐上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魏玦出城来迎我,我见他神色寥落,才晓得他刚与郡主出了些事。”
他给杜泠静补充几句,说魏玦曾给他写过信,说想往西北军中谋个位置,“我颇为惊讶,没想到他想来军中,但没过多久国舅过身,他已不可能再去西北。”
杜泠静默了默。
原来魏玦真的想要去过西北,但没能去成。
那么是如年嘉说得那样,他与年嘉淡了情分,还是锦衣卫令他变了性情?再或是旁的原因。
杜泠静总觉好似事是同年嘉所言不完全一致,她想不透,倒是身侧的人与她一并坐了,见她目露怅然,道了句。
“世间事,冥冥自有天意,顺理未必成章,滴水亦可穿石。”
杜泠静不由回头看了他。
若前面几句说得是年嘉与魏玦,那么后边这句又是说得谁与谁?
杜泠静可不是什么又黑又硬的石头。
但他见她看向他,目光捉了她的眼睛,他眸色浓郁抵在她眸中。
“人力亦是天意。”
所以他不在乎是不是强求?
杜泠静转过头,只从眼角里瞥他,他却笑起来,一手握了她的掌心,另一只手倒了茶给她喝。
他为刚才那句赔礼道歉。
杜泠静不要接。
他刚要再说句什么,崇平忽的寻他。
他倒没立时出去,轻轻捏了她的手,道晚间还有些事要忙,嘱咐了她。
“娘子先睡吧。”
杜泠静还是不理会,他叹气出了门去。
他人走了,属于他的气息还留在此间,杜泠静饮下了他给她倒好的茶。
他性子确实与寻常人有些不同,他不求水到渠成,却信人定胜天。
就如同皇后的太子薨逝,东宫空悬,文臣要力挺雍王,他便立时站出来,不畏不惧,站在贵妃与慧王身后,力主慧王上位。
可贵妃到底还不是皇后。
若是皇后娘娘一直熬下去,反而熬得皇上先不行了,那么贵妃便不可能成为皇后。
贵妃做不了皇后,慧王便无可能是嫡子。
皇上若想要越过前面两位皇子,册封年幼的慧王为太子,更是难为。
届时,他所筹谋的一切岂不都要落空?还是说他陆侯拥兵在手,能一呼百应,力压皇城门下?
若真如此,与谋朝篡位的乱臣,就只差一线之隔。
成王或者败寇,他前路会如何……
窗外不知何时又落了雨,雨声咚咚地砸落在窗棂上,敲碎春夜的安宁。
杜泠静坐在窗下,蹙眉出神许久。
第66章
某人晚间什么时候回来的, 杜泠静说不清。
翌日一切如常。
早间与他一道用过饭,便见年嘉过来寻她。他自去料理接连不断从京城来的消息,杜泠静则同年嘉在山房后面的山坡上散步一阵。
她问年嘉昨日睡得如何。
昨日来了她才刚知道, 原来这片山房别院不是年嘉和魏琮的,反而是她那位侯爷的。
他在京畿有多少庄子院子, 杜泠静是数不清, 但也尽地主之谊问了客人两句。
年嘉道好,说此地宁静,既无京城的喧闹,也没有西北常年风沙呼啸。
“我昨儿一早就睡了, 但迷糊着听见有些动静,还以为世子扯到伤处发了病, 吓得我腾得就坐了起来。”
她说魏琮前些日刚受伤那阵,确实有些凶险,一到晚上她就不敢睡觉,只怕她一觉睡醒, 她好不容易招来的这位仪宾就没了。
杜泠静连忙问, “世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 ”年嘉跟她摇头,“是我弄错了。他昨晚不知往哪去了, 到了夜里才刚回来。”
她道,瞧了杜泠静, “应该你那陆侯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