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1 / 2)

惟许侯夫人 法采 30576 字 1天前
🎁美女直播

第51章

“你我的姻缘确实只是圣意如此, 我未曾求过。娘子还有疑虑,不肯信我的话,改日大可以去问皇上和兖王。”

这句笃定的话, 一字不错地落在了杜泠静耳朵里。

杜泠静看向男人的眼睛,没看到任何犹豫, 反而见他不悦之色平添, 瞥着她。

杜泠静只能道,“侯爷都够忙了,别说皇上了。”

她不可能去问皇上这等事,至于兖王, 她更是完全不认识,谈不上询问。

提起忙碌, 陆慎如想起了另一桩事。

他直接让人把外厅的管事叫了过来。

人似乎早就在外候着了,此刻外厅主理的大管事,带着早间的小管事快步到了门前。

大管事今日有事出了门,让徒弟小管事顶着, 料想还能出什么事。谁知这小子, 竟然敢让夫人在厅里等了侯爷三个时辰。

就算是夫人自己愿意的, 侯爷还不愿意呢!

大管事叫苦不迭。

师徒二人到了门前,齐齐扑通跪了下来, 砰砰磕头不止,小管事发抖不已, 大管事则苦道。

“怠慢了夫人,实是小人之过!请侯爷、夫人重重责罚!”

男人立在廊下石阶之上, 通身威魄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只目光扫过二人,二人皆死死叩头不敢抬起。

男人沉声,“各自去领三十大板, 崇平着人去打。”

崇平立时领命。

杜泠静吓了一大跳。

崇平等人皆是军中出身的侯府侍卫,这两个管事只是普通仆从,怎惊得他们打上三十大板,人必是要废了。

她匆促上前。

管事不敢辩解,她却不能让人替她受过。

“侯爷莫要责打,是我让管事不必禀报的。”

谁知她这话说完,他嗓音越加冷硬。

“打五十!”

五十大板,这么冷的天,人必不能活了。

崇平领下命来,抬手就招人前来,要把这师徒二人拖下去。

“侯爷!”

杜泠静急着叫了他,他不应,上前拉了他的衣袖,他顿了一下,又脱开了去,转身就要走。

怎么会有人脾气这么大?一点情面都不留,像块磐石一样。

她一步跟在他身后,“陆惟石!”

男人大步欲离开的身形终于停了下来。

风从廊下悄然溜走。

她叫了他表字……连字带姓地,有种说不清的特殊意味。

陆慎如立着没动,耳边不住回荡着她口中这三个字,“陆惟石”,但也忍着没转身看她。

他已行至回廊转角处,方才那两人已崇平着人拉去了门前,一时间只有檐铃在风里轻摇,时不时发出一声脆响。

杜泠静也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叫了他表字,但他总算是停下来了。

她跟上前来,“此事是我不对,缘何打旁人板子?”

她知道他气在什么地方,“下次我来寻你,立时就让管事给你通禀就是,别打他们了,行吗?”

她还真是明白,陆慎如瞥了她一眼,但她又没完全闹清。

“没说对。”他沉声,低头看去她的眼睛。

杜泠静不知自己还能怎么更正,男人见她脸上的迷惑,料想让她自己想是不能成了。

但他也没再告诉怎样才是对的,只往那两个被拉出去的师徒管事处看了一眼。

“发出去吧。”

他终于松了口,两位管事劫后余生,大汗淋漓地叩头道谢,又跟杜泠静道谢。杜泠静实不敢受,他们不过是因她受罚而已。

但她这会若不受下,某人说不定又要发火。

她连忙摆手让他们快快去了。

两人逃过一劫。外院书房前一时没了动静。

外院书房是一整个院落,唤作远岫阁,院落阔大,里面既有他的书房,也有他偶尔回家晚了,宿在外院的卧房,还两间大小不同的会客小厅,还连同着平日里侯府幕僚们议事的地方。

远岫阁里里外外都有侍卫把手,等闲人进不来,杜泠静也是第一次进到里面。

此刻他不说话,远岫阁里便如被冰冻起来一样,一点响动都没有。

还是崇平又从外面走了回来,上前禀报道是锦衣卫指挥使魏玦,从福建回京来了,派了人来同侯爷道贺新婚。

男人听是魏玦派来的人,便叫了人往一侧的厅里叙话。

他转身就要进到那小厅里。

杜泠静却不知要往何处去了,思量着要不先回正院,脚步刚往院门前去,他一回头就看住了她,将她脚步定在远处。

杜泠静有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能退回脚步,退回到他远岫阁的卧房中。

他叫了魏玦派来的人说话的小厅,就紧邻着他的卧房。

杜泠静刚坐下来,就隐约听见隔壁的话语声传来。

那位魏指挥使,杜泠静其实与他相识。

彼时还是她随父亲在京中的那几年。先帝的孝容皇后,时常招她进宫伴驾,而魏玦则是皇亲国戚,她和裕王殿下遗留下来的年嘉郡主,以及魏玦,颇为在宫里见过几次。

后来皇上继位,魏玦父亲成了国舅封了信云伯,母亲则特封保国夫人,他与信云伯父子二人皆入锦衣卫,之后信云伯过世,他承袭爵位,未几载,皇上亦提了他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而保国夫人则是永定侯陆氏出身,虽不是陆怀如陆慎如姐弟的亲姑母,却也同宗同枝,因而两家相交紧密,陆侯与魏指挥使也算的一双表兄弟。

原先京中许多人猜测这位侯爷多年不曾成婚,是在等国舅爷家的小千金,也就是魏玦的小妹及笄,但圣旨下来,他却娶了她过门。

这会魏指挥使派人给他送了贺礼,他收了,完全不避讳地问起魏家的情形,又问了魏玦此程往福建办差近一年的状况。

这些话都传到了他的卧房里。

他是故意都说给她听得,就如同他让她留在远岫阁里一样,告诉她,他的一切她都可以翻看。

她还有什么疑他?

杜泠静暗叹。

照着他不讲出口的意思,先在窗边听他同魏玦派来的人说了一阵,然后缓缓打量起他在外院的卧房。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东西。

他似是偏爱些檀墨色的木料,房中黑沉冷肃,也利落简洁,又不失矜贵之气,同她自己的书房,父亲和三郎的书房,尤其是三郎的,完全不一样。

这是武将权臣的书房,是他陆惟石的地方,甚至连每一丝空气都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杜泠静在其间慢行了起来,手边是他的书案,上面叠着一沓宫里发下来的奏折,他似乎总会看得不耐烦,旁边放着一只方缸,里面还有他不耐丢掉的。

零零散散,杜泠静用一只还能动的手臂,替他简单整理了一下。

他书案上的茶盏是用墨玉大成了极薄的模样,亦是方的,上面似是雕了淙淙山间清泉。

杜泠静微愣了一下,转眼却看到他书案上,正放着一张废纸。

上面列了好几个官职,皆是朝中要职,但一个个全都划掉了,唯独留下江西按察使这一职,他用墨在旁点了两点。

他的字凌厉又不失沉稳,如山石开辟,傲立山巅。

杜泠静默然看着,忆起下晌在京外,他用廖先生提及的江西按察使这一位置。

看来他果真不是信口一说,是真的在此之前就思量好了,全无强迫先生改志之意,可见对于拂党众臣,真是去留任意。

若他早早就是为了拂党而来,以他的心性怎会轻易任他们去留?

杜泠静立在他书案前多看了几眼,用镇纸替他压了那纸,转身走到他的卧房一侧。

相比他同她在正院里的床榻,此间只铺了薄薄一层被褥。

杜泠静微微有些惊讶,若他习惯了睡这么薄的硬床,平日里与她在正院又怎么铺了如此厚实的被褥?

她立身歪着头看着,隐隐有点明白,床榻间属于他的气息更重了,她脑海中一些夜间情形,连忙从他的床边离开了去。

她略一转身,被眼前的事物引住了目光。

他的床边竟悬着五把刀剑,高高地挂在檀木剑架上。

她一柄一柄地看过去,那檀木架上或刀或剑,一柄比一柄重,一把比一把长。

每把刀剑都有残缺,可见非是摆设,是上阵杀敌时切实用过的,隐约间,还有沙场上的血气散出。

她不禁抬手摸了摸那些刀鞘剑鞘,四柄都极其沉重,但还有一柄悬在侧边的,似是略轻一些。

那是一把泛着银光的剑,跟其他几把都不太一样,剑鞘纹路更显轻盈。

她看过去,恰好崇平进来奉茶,见她立在这柄银剑前打量,道了一句。

“其他四柄都是侯爷的,但这把剑,”他微顿,“是二爷的。”

陆氏二爷,陆恒如。

二爷陆恒如的外家便是荣昌伯府杨氏。杜泠静不禁想起了下晌,杨金瑜质问陆慎如的言语。

她不由问了崇平,“二爷……是为侯爷挡箭而死?”

崇平放下茶盘,跟她点了点头。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侯府怀疑有鞑子渗透在朝堂百官当中,弘启十四年陆氏率永定军出关对战鞑靼,却因文官联合起来要投降讲和,而延误战机,令陆氏遭遇血海重创,可能与此关系莫大。老侯爷便令侯爷前去调查。

就是那年,侯爷刚查到些许头绪,突然有身份不明的人出现,直奔侯爷而来,竟要直下杀手。侯爷不曾防备,受了重伤,若非身手不凡,彼时就已命丧半途……

他念及此看了夫人一眼。

侯府机密,不好多言,他只道,侯爷在查探鞑子消息时受了伤,侯爷的祖父老侯爷放心不下,让二爷带人支援。

“二爷机敏,在途中也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只是待他同侯爷过去查探,却遭遇了突击。彼时冷箭直逼,侯爷受伤躲闪不及,是二爷跃身上前,替兄长挡下这一箭。”

旧事历历在目,崇平低叹。

“二爷是被人射穿喉管而死,侯爷在他死后,七天七夜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知是因为颈间也受了伤,或是因为二爷身死,之后再开口,嗓音变了,只剩如今的低哑。

之后线索断了,老侯爷亦因二爷之死遭遇重创,病情加重,但却令侯爷不许再查下去。

这一晃,多年已过。

但侯爷床边,还留着二爷惯用的那柄银雪剑。

崇平简单说了几句陆慎如与陆恒如兄弟的旧事。

杜泠静听到他说是查探鞑子之事,不禁问了句,“是在关外吗?如此凶险……”

不是关外,而是在山东……

崇平不由又悄然看了看夫人。

那年侯爷堪堪脱身,身后那伙人竟追杀不止,他们无奈之际潜入青州,又躲进了勉楼里。

此事瞒不过杜阁老,但杜阁老将他悄悄收留在了勉楼的隔层中,隐姓埋名地养伤。

关于勉楼的旧事,侯爷是怎么去的,经历了什么,最后又是在何等情形下离去,他自是一桩桩一件件都看在眼里。

但侯爷绝口不欲再提,他当然无法多说。

恰这时,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崇平见状,行礼退了下去。

他的房中,瞬间只剩下她与他两人。

杜泠静不由向他脖颈看去,他颈间是有一道不浅的疤痕。

如果每一道疤都代表这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那么他通身那么多疤痕,得经过多少事,才能练就出如今的铜筋铁骨?

过去的事,他很少提及,他总在筹谋之后,但谁人又能真的忘掉过去?

不过这回他脸色还是不怎么样,只是目光亦扫到了她身侧的银剑上。

陆慎如的目光定在了二弟的剑身上。

传闻总说领兵打仗的人,惯用的刀剑枪戟,有主人作战时流血凝成的灵魄。

他把恒弟的剑放在床头,料想若剑中有灵,或可引恒如到他梦中来。

但那小子,竟从未来过他梦里。

一次都没有……

只是眼下,他看向银剑,又看向一旁立着的受了伤的人。

忽的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年夏日太热,勉楼的隔层更闷,他伤势愈合得慢,杜阁老哪里见过武人受得这些伤,唯恐他出事,不知从何处给他买了两盒治伤的药粉来。

此药必须贮藏在香樟木做成的药盒子里,每次用要以特殊手法取得些许,以免药效失散。

但杜阁老被前来寻他的读书人托住了脚步,便将此药的用法托给女儿,让她带到隔层外。

彼时她在隔层外问他,“这种香樟木匣里的特质伤药,公子用过吗?”

彼时二弟也在,一看这种药就一脸了然。他们行伍人家,什么样的伤药没见过。

只是二弟顽皮的很,模仿着他的嗓音突然替他道了一句,“没见过。”

他一眼瞥过去,却听她道,“那……我方不方便进来,给公子演示一下?”

她要进来,他缘何推拒?

他轻“嗯”了一声。

他一应声,二弟就瞧着他偷笑了起来。他脸有些发热,却稳坐着没动。

她很快进到了隔层里。

他身份隐秘,除了杜阁老以外无人知晓。

她不敢看他,且他身影隐在黑影里,她也看不见。

她只低着头把香樟木匣的药如何使用,跟他细细说了一遍。

他会用,目光只落在她脸上。

隔间里唯一的一缕日光照在她手边,也照在她长而翘的羽睫上。

她只来过他的隔层里两次,第一次是她捉耗子,误打误撞闯了进来,发现里面有人,大惊失色地跑出去找她父亲。

第二次,便是这一次。

他一时没听清她何时演示完了用药之法,见他不曾回应,也不敢多问,转身就要走。

谁料这时,她突然被什么绊倒,一下向侧边倒了过去。

他一惊,抬手扶在了她的腰间。

她则慌乱之下,一把按在了他手臂的伤口上。

他暗吸一气,她没听见,二弟却察觉了。

“那处有伤!”

二弟一开口,她更吓了一大跳,手慌乱地不知往哪里放。

“公子你还好吧?”

“没事,”他见她站不稳,不禁问,“可曾崴了脚?”

她连忙摇摇头。

隔层太黑,他瞧不清她的面色,只能柔声同她道,“那你慢慢站稳,不急。”

但她很快站稳了身形,却也没有多留。

“抱歉。”她连道,放下药就匆促离了去。

她似是颇为尴尬,之后一连六日都没来勉楼。

但彼时,他只瞧着她离去的黄色裙摆,在那唯一的一缕日光里,如同夏日里的黄色蝴蝶,轻轻沾落花间,就略略一惊,就扑着翅膀飞走。

他一直看着她离去处,二弟道,“哥你伤处都流血了,你不觉得疼吗?”

他说还好,但看了一眼地上绊倒她的东西,正是二弟的银雪剑。

他哼了一声,“下次再乱放,就丢进炉子里熔了。”

“使不得啊!”二弟急得转过头来问崇平,“杜家父女给我大哥送来的,不会是迷魂药吧?”

这话一出,崇平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笑斥他,“你再胡说?”

但二弟却道,“看大哥你这样,她把你手臂伤口都弄出血了,你还不觉疼,若是将她娶回侯府,还不得天天受她的气?还有夫纲?”

那时,他只将二弟一脚揣出了勉楼。

可八年已过,二弟彼时信口一言竟真应了验。

他望向剑架旁的人——

他可不就是天天受她的气吗?

早知他娶她回家,是让他每日受气的,他就……

陆慎如不言。

他们成婚数月了,她到现在还疑他。

男人眸色沉了下来,看向剑架上的银雪剑,又看向剑旁边的人。

房中静静的,听不到声音,可有人却从剑架旁,看着他,轻步走上前来。

她低声开口,再次叫了他的表字。

“惟石,”她轻声,“对不起。”

她情绪似有些低,眸光颤着,看着他。

她抬手,他以为她要拉他的衣袖,但她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男人一怔,听见她道。

“我再不疑你了。”

……

外城红螺寺。

今日寺庙里有些杂乱之声,蒋枫川刚做完一篇文章,低头吹了吹墨迹,待墨迹干掉,将文章卷起来收好的时候,朴嬷嬷快步到了他房门前。

朴嬷嬷见了他便笑道。

“六爷可得闲?兖王殿下今日住进了红螺寺,问您可有空闲,若是得闲,请您过去一叙。”

蒋枫川也笑了起来。

“既然殿下有请,六郎再忙,也总能抽出时辰来。”

他言罢起身换了衣裳,接着想起什么,让惠叔将他刚写好的文章取来,“只盼殿下不弃,愿意指点一二。”

兖王殿下有弱症提不起笔,却最爱文人墨客的文章。

朴嬷嬷连道好,“六爷快去吧,殿下见了您的文章,必然喜爱不已。”

第52章

杜泠静昨日险些被吃了, 幸而胳膊上受了伤,他到底没敢乱来,她才逃过一劫。

只是她要离开外院他的远岫阁, 回到正院去,谁想刚有要走的意思, 崇平就上了前来。

“夫人就留在远岫阁养伤吧?”

杜泠静微讶, “回正院养伤不一样吗?”

崇平跟她笑了笑,“是侯爷吩咐的。”

杜泠静明白了过来。

她想起昨日他发火要打那师徒管事板子的时候,她说她以后再来,直接让管事通报, 他说不对,彼时也没告诉她如何才是对。

这下她知道了, 就直接进就对了,根本不必通报。

而他显然还在因此跟她生些暗气。

又不肯直说,却非要她自己想明白。

“……”

他如此也不是一次了,杜泠静实在对他硬石头般的性子无话可说, 只能又折返了回去。

不过他不出门的时候, 大多都在远岫阁理事, 她留在他的地盘上,他不时就从书房回来瞧她两眼, 同她说两句话,吃几块糕点, 她见他眉目悦然,还跟她道, “我看府邸太大也没什么好处,不若泉泉日后就搬到远岫阁来。”

但远岫阁总有幕僚与宾客,她到底是侯夫人, 住在外院和这些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终究是不便。

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又同她道,“你无事就多过来几趟。”

正月里的风隐隐有了春日重回的气息,杜泠静跟他轻轻点了点头,男人眸色越发柔和下来。

外厅新换的管事前来回话,说有几位拂党人上门求见。

从那日他在林中与众人坦然交心,摆明地说拂党众人皆可往来随意之后,反而陆陆续续有越来越多的拂党人上门来,表示愿意归于慧王和永定侯府,在朝中立足,为他谋事。

前几日,杜泠静就见他在远岫阁见了不少拂党人,今日又来几人,她向他看去,他却忽的跟她一哼,“不见了。”

又作怪。

杜泠静问他,“侯爷这又是缘何?难不成怕人说闲话?”

他瞧了她一眼,“可不是么?主动上门的人比年前还多,只怕被人疑心我是以退为进,亦是一种暗地里步步为营的谋求。”

他说着,果是不欲见人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撩着茶叶吃茶。

杜泠静已经跟他道过歉了,他还暗暗揪着她不肯放。

他总说他在她这处日日受气,到底是谁在受气呢?

杜泠静也不是没有脾气的泥人,她道,“那侯爷便不见吧。最好真的不见。”

拂党人自愿上门的,他都是让管事第一时间通禀,比见谁都要紧,怎么可能真的不见?

杜泠静这话说完,听见他笑了起来。

她也抿唇好笑,但下一息,却被他扯住没伤的手臂,一把扯进了他的怀里。

她惊得抽气,男人则低头贴着她的唇角说话。

“你就不能跟我说几句软话?”

就像她对蒋……

不。

就只是跟他用那温柔如春水一样的语气说话。

他轻轻咬在她的唇珠上。杜泠静微微吃痛。

但他要的软话,是怎样的软话?她不知道。

想着外面还有人等他,他还在这里咬人,她还能软声叫了他。

“惟石……”

她羽睫颤动,她在他怀里软声叫他的表字。

但男人还不满意,希望她再多言两句。

可她不说了,陆慎如抿唇。

下一息,她却用她那没受伤的手臂,极轻地搂上他的脖颈。

她再没同他有过这样的主动,她面色微微红了起来。

杜泠静只觉自己快出汗了,尤其被他这样紧紧看着。

可她真的不知道,他要的软话到底是什么样的话,只能这般圈了他的脖颈,用极小如蚊的声音。

“你能不能别跟我计较了?”

他眸中如墨色深渊起了漩涡,几乎要将她吸入他的眸中。

他开口,嗓音甚哑,抵在她耳边。

他说可以,“只是晚上,让嬷嬷来点香,可好?”

杜泠静讶然,但在他的眸色下,只能缓缓点了头。

……

不知是不是有人特意吩咐,嬷嬷今日用了重香。

远岫阁的被褥因她住进来,加厚了一层。

杜泠静卧在其间,身子热到如同在浴水里刚打捞出来。

他将她死死抵在雕花的床架上。

他颇有些能耐,能令她那受了伤还未痊愈的手臂,始终处于不被扰动的状态。但其他地方,他根本不给她留下任何可以掌控的机会。

把她在锦被当中完全弄湿了还不够,又趁着香气越浓的时机,在那潮热茂盛的密林中反复求取。雨一遍一遍地落下来,他突然叫她。

“泉泉,跟我好生说几句话。”

又是软话吗?他想要的到底是她什么话?

可惜杜泠静遍身湿汗,在他强势求取的掌控之下根本无从清晰思考。

她说不出来,他闷然不乐,将她抱坐在他身上与他紧密相对。

“那至少似上晌一样。”

上晌怎样?抱上他的脖颈吗?

杜泠静还算了悟,这姿态她不太能受得住的,连忙抱上了他的脖颈,甚至连另一只受了伤的手臂,也轻轻搭了过去。

只是就这么轻轻一搭,圈在他脖颈上,男人额上的汗啪嗒低落下来。

下一息狂风暴雨,他要她所有。

……

后半夜才堪堪歇下。

不知睡了多久,她隐约察觉有人起了身来,替她掖了被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去,见他下了床,披了衣裳,走到了剑架旁边。

杜泠静实在太过疲累,又闭起眼睛睡了过去。

剑架前,陆慎如默然而立。

天边泛了白,自窗外透来隐约的晨光,男人看着那柄银雪剑半晌,眸光垂着,哑声笑了笑。

“你这臭小子,八年了,今日才肯来你兄长梦里……”

他在他梦里跟他说了好多话,絮絮叨叨的,说得什么,他睁开眼睛都忘了,只记得他笑吟吟地问他。

“哥,我就说你一定能娶她到咱们家,我说得准不准?”

剑架前,男人回头看去层层帷帐内的妻子,又笑了起来,他深深闭起眼睛,回答了梦里恒如的那句话。

“是,一切都有了。”

*

没两日便到了上元节灯会。

皇上与皇后身子都不太康健,虽然没向外说来,但杜泠静却听陆慎如道,皇上精神颇为不济,频频传唤太医进宫,上元节是不可能办宫宴了。

这个消息明显令这位侯爷神色也沉了几分,不过皇上虽不准备办宫宴,却也照着往年,招了近身的臣子进宫赏灯。

他一早就换了衣裳往宫里去,又跟她道京城里今日灯火不歇,“听闻扈二娘子回京来了,我无法陪你,让扈二娘子来与你赏灯。”

他给她拨了一队人手,怕上元节京城灯会太过杂乱。

而杜泠静确有要去寻扈亭君的意思,等下晌用过饭,就往扈家兄妹的落脚处去。

扈大哥扈廷澜跟杜泠静打了个招呼,就回了书房当中。

邵伯举的事对他打击深重,他或许要与书房相伴许久,才能慢慢走出来。

杜泠静不免想到三郎过世的那年,她一整个冬日都没出勉楼,一度以为父亲与三郎皆去之后,天底下已然没有什么可以留恋,她不若也撒手于风雪之中,可三郎却要她替他收集百部宋本。

那年亭君从沧州赶到勉楼,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她问她,“若你也走了,解元的夙愿要如何才能达成?你要给他集齐这一百部宋本啊……”

旧事快被风吹进了满街的花灯里,被如水流动的花灯掩藏,找不到了。

杜泠静没去多劝扈廷澜,却将方才在街市上买的花灯,让秋霖悄悄挂在了他的书房窗外。

她刚挂上灯,就有一个细嫩的小嗓音说了一句。“好漂亮的花灯!”

杜泠静循声看去,见门边跑出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圆圆的脸上眼睛大大的,同亭君有七八分相像,歪头打量着花灯,又打量起杜泠静。

她忽的跟杜泠静一笑,叫了一声,“姨母!”

杜泠静一惊,她还从未见过这孩子,但孩子却认出了她。

杜泠静稀罕极了,“小萝?”

小姑娘抿唇跟她笑。

亭君从房中走了出来,见两人相互认了出来,笑得不行,同秋霖道,“这下好了,都不必我开口了。”

秋霖也一眼就喜欢上了扈二娘子家的小闺女,拿了刚买回来的灯逗她。她咯咯笑着跟秋霖跑着玩,秋霖把花灯往杜泠静身上一引,她直接扑在到了杜泠静裙上。

杜泠静刚坐到椅上跟亭君说话,她扑过来,仰着小脑袋向她瞧来,可一点都不生分,径直道了句,“姨母抱抱。”

杜泠静心都化了,只是臂上的伤没好利索,秋霖帮着将小萝抱放到了她腿上。

小孩子远远看起来总是如此可爱,但抱到了身上却不一样起来。

她玩着花灯,爬上又爬下,扭来又扭曲,杜泠静手臂不便,偏偏她毫无照看小孩子的经验,不知要怎么抱,也不是要怎么哄,又唯恐她从她身上掉下去,竟鼻尖都出了汗。

亭君哈哈大笑,“静娘可真是书阁里的文人,就一个小孩子,你紧张些什么?若你同侯爷也有了孩子,可也这般不知所措?”

这话说得杜泠静微微愣了一下,念头划过他在帷帐间的求取,耳根热了起来。

她不准备搭亭君这话,只瞧着亭君身后的窗子下,摆了一只布做的小人,是一双龙凤胖娃娃,娇俏可爱。

她想起亭君家中的六姑,手艺极好,从前在京没少给她们做衣裳。

她岔开话题问了一句,“那是六姑做给小萝的?”

亭君更笑一声,眸色怪了起来,瞥着她。

“静娘若是喜欢,就拿走吧,也记得要摆在窗下。”

她说着还真让秋霖去取了走,杜泠静见她表情笑得古怪,不禁问。

“若不说清楚,我可是不要的。”

“那说清楚你便得收下了。”亭君笑着跟她道,“那是我先前在寺庙里求来的,不是六姑的手艺,是庙里的法师给开了光的求子娃娃。”

杜泠静意外了一下,竟是求子的布偶人。

她说不要,亭君却笑问,“缘何不要?我看侯爷定想要吧?”

她立时让秋霖收了,“给你家夫人带回去,放在窗下。”

杜泠静推不掉,见秋霖还真就收了。

她同怀里的小萝道,“你娘亲,是惯会捉弄人。”

小萝嘻嘻笑,听见外面有吆喝的声音,从她身上跳下去,要去街市上看灯。

天色渐晚,确实到了看灯的时候。

杜泠静也不想跟人多论此事,便也顺着小萝,又叫了亭君往大街上去。

澄清坊北面的灯市,是今日最热闹的地方,她们出了门就往灯市去。

小萝由亭君抱着要买灯,往前走去,杜泠静落了两步,倒是秋霖走过来,突然轻声问了她一句。

“夫人,先前悄悄买的那药丸,剩的不多了,还要再买吗?”

那满满一小罐子药丸,竟然快用完了,杜泠静万没想到那药竟然用的那么快。

她怔了一怔,脸色又热两分,“还、还剩多少?”

秋霖估摸着以侯爷的频率,“也就还能用月余吧。”

她见自家夫人脸上更红了,人潮推着她们往前走,夫人一时没回话。

街边的灯渐渐都被点亮了起来,日头西洛,街道反而恍若白昼。

秋霖料想自家姑娘是个慢性子的,恐怕还要再用上那药许多日子。

不想这时,姑娘在前的脚步停了一停,她听见她轻声缓道。

“用完这罐,待到春暖,就……不必买了。”

话音落地,她在前跟上了亭君母女的脚步,但秋霖却完全定在了后面。

秋霖心跳咚咚地快起来了。

姑娘这是……不不,夫人这是,要与侯爷有小小姐或者小少爷了?!

秋霖大喜过望。

莫名地想到三爷过世那年冬天,姑娘寂寂沉沉,她在旁看着,唯恐姑娘一时想不开,而今日……

秋霖简直忍不住要大喜地笑上三声,但街市上满满全是看灯的人,她只能强忍着心下喜意,快步跟了上去。

从朝阳门大街到灯市再到崇文门里街,上元的花灯如同连成片的花海一样,京内京外的人潮全涌进来,人挤着人连走动都要慢上三分。

可却有人急着往从街道上挤着奔去,还不止一个,是一行人。

扈亭君连忙抱起女儿唯恐被挤着,侯府的侍卫也上前护了他们,但杜泠静却听见有个侍卫嘀咕了一句。

“荣昌伯府的人,在这急些什么?”

荣昌伯府杨家?杜泠静看去那些匆匆奔去的人的面色,似是各个带着喜色。

这个节骨眼上,荣昌伯府杨家还能有大喜之事?

她疑惑,自也有旁人疑惑,街道上,不知谁人道了一句。

“听说刚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皇上观灯时突然说起了在边关镇守多年的荣昌伯,然后就下了令,让大理寺从轻来办杨家的官司,那两位杨家小爷,只流放,不砍头!”

这话一出,众人皆哗然。

有人说,“难怪杨家人大喜,到底两条命啊!”

也有人道,“杨家倒是留了两条命,可叹先前被他们杀害的人命,却回不来了。”

眼下说这个也没用,只不过杜泠静听见有人叹了一句。

“邵探花没了,邵家也备受牵连,窦阁老没能把邵家摘出来,还是陆侯厉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给荣昌伯府不光保住了爵位,连两位小爷的性命也一并保了。”

扈亭君回头看了杜泠静一眼,“侯爷到底还是对杨家心软了?”

杜泠静完全不知道。

她自那之后,再没听他提及过杨家的官司,看起来就是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杨家的官司是好是坏都与他无关。

杜泠静摇摇头,她觉得不是他,“可能只是皇上一念心慈而已。”

她这般回应了亭君,亭君自是信她,但街边的人听到此事纷纷议论起来。

众人都说杨家这场峰回路转,“全赖侯爷从中斡旋,到底是姻亲,荣昌伯爷又是永定军阵前大将,侯爷怎么舍得?”

“如今好了,侯爷将拂党的人收了用了,荣昌伯府也保住了,反观窦阁老这边,探花没了,邵家也偃旗息鼓。这一局啊,窦阁老算不算输给侯爷了?”

众人纷纷赞叹陆侯厉害。

杜泠静恍恍惚惚地听了一耳朵,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件事应该与他无关,至于结果都倾到了他这一侧,半是圣意半是天意,可外人全然不知,还以为皆处于他的筹谋。

若真是全盘皆出于他的筹谋,而他半分不露,那他可就厉害得吓人了。

杜泠静笑着摇头,没再理会此事,问起亭君的夫婿在京谋官的事,“只盼你和小萝也能留在京中。”

当晚那位赢下一城的侯爷,到了后半夜才出宫回来,他一身酒气宿在了外院。

杜泠静原本还想问他一句关于杨家的事,但一想若问了他,他怕不是有认为她疑心他。

此事与杜泠静已无关系,她自是再没多问。

正月快过完了。

红螺寺里。

兖王竟有些舍不得走。

他每日都能同那蒋家六郎论上几句文章学问,虽则蒋家六郎马上就要参加二月春闱,但每日还会抽空与他小论三刻钟,谈到兴处,总是投机,兖王更是赞叹他的文章写得妙,春闱必能榜上有名。

这日六郎也拿了一篇文章给他看,兖王将这篇从头到尾看完,竟然一时没说出话来。

“这篇同你往日略有不同,但若论妙处,丝毫不逊,文思精妙仿若天成。”

六郎上前瞧了一眼,但一瞧,呀了一声,“殿下恕罪,六郎拿错了,这篇非是我的文章。”

兖王讶然,他见那文章笔迹与蒋枫川笔迹一眼看去无甚差别,但仔细看来,却发现这一篇文字迹更加平静沉稳,亦稍显气力缺缺。

“这是何人之文?”

蒋枫川连忙道,“不瞒殿下,这是家兄从前的旧文。我一直临他的字,因此字迹十分相仿,竟让殿下也没看出来。”

兖王恍惚明白过来,“这竟是蒋解元的文章。”

是蒋竹修旧日,为春闱准备的一篇时文。

兖王叹道,“不亏是解元,文采如此之好,只可惜竟英年早逝。他没能来京继续举业,真是朝廷之失,陛下之失。”

兖王殿下感叹不已,蒋枫川也沉默了一息,道。

“家兄生前唯念两桩事。其中一桩便是我能代他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解元此愿,依本王来看,今次必然能成。”兖王看向蒋枫川,跟他点头以示鼓励。

但兖王又问了一句,“解元另一桩心愿呢?”

他说着,见蒋六郎微顿,“另一件倒是家兄私事……”

兖王见他说到此处叹了一气,听他道。

“兄长生前曾有一定过亲的未婚妻子,他与她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可惜家兄寿数不永,甚至没舍得娶她过门。兄长只盼自己身后,她能再嫁,过得顺心如意。”

兖王一听就知道他说得是谁——

陆侯夫人。

他担着宗人令的差事,每年最紧要的事,其实便是中秋的宫里的赐婚。

去岁皇上赐婚,不巧赐的正是陆侯与这位侯夫人。

兖王一时没开口说话。

倒是听到蒋六郎道了一句,“前几日,三哥不知怎么入了我的梦来。”

他道,“兄长问我,嫂子,不,陆侯夫人怎么忽然从青州来京城嫁了人。我在梦中道是圣意让她嫁给陆侯,三哥又问我圣意缘何如此。”

他无奈同眼前的王爷道,“这可难为了我,圣意缘何如此,六郎怎会晓得?只是彼时没回应上来三哥的话,心里总觉不太安实。”

他说着一脸的无奈,又是叹气连连,“总不能等我殿试的时候,拿此事去问皇上,皇上见我如此乱来,还不得将我撵出京城?”

他说得好笑,兖王闻言不禁笑出了声。

“六郎不必去问皇上,本王告诉你便是了。”

“这会否不便?”

王爷笑笑,放在中秋前后自是一个字都不能讲,但如今已经过去近半年了。

他道,“陆侯与夫人的这桩婚事,其实并非圣意,而是,”他笑了笑,道,“是永定侯,自己去跟皇上求来的。”

蒋枫川心下一滞,面上不动声色。

“何时求来的?中秋之时?”

他问去,不想兖王却笑着跟他摆手,又摇了头。

*

京城外城。

阮恭路过章先生的书肆时,进去替自家夫人看望了他一回。

章先生让人给他倒茶,阮恭道,“先生不必客气。原本夫人想要来亲自拜见您,只是受了伤,仅上元节那日出了门。待夫人好些,必会再亲自登门。”

章先生道无妨,“静娘好生养伤要紧。不过她让我留意的八本宋本的事,我还真有些眉目了。”

他说一时间出现八部宋书,引得杜泠静一路从青州来京,确实有些太巧合。

“不过我打听来打听去,发现其中四本,竟然与侯府有些关系。”

阮恭听空了耳朵,“先生说与哪里有关?”

章先生重复了一遍,“是侯府,就是陆侯的永定侯府。”

阮恭心下一跳,听见章先生又道。

“你先跟静娘说一声吧,还有几本我也着人打听了,等过几日消息都来齐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阮恭身上莫名出了些不明的汗,此刻领了章先生的话,一路往回走,回去侯府,寻了自家夫人。

第53章

“你说, 章先生打听到,引我来京的八部宋本里,有四部都与侯府有关?”

杜泠静正在正院的西厢房里修书, 闻言微讶瞧了阮恭。

阮恭是照着外城书肆章先生的原话说的,“先生说消息还没打听齐全, 其他几部的消息得在等些日子。但已经打听到的四部, 确实都与侯府有些关系。”

阮恭领口出了汗。

如果引他们来京的八部宋本,都与侯府,甚至说与侯爷有关,那么时间也太早了些, 远早于中秋宫中赐婚。

可侯爷跟夫人说的,却是枕月楼一见, 是侯爷与夫人第一次见面……

阮恭不敢细思了,轻轻抹着脖颈上的汗,可他却见夫人面色没什么变化。

夫人只微微愣了愣,旋即轻轻笑了笑, 摇头笑叹道。

“这京城里的事情, 哪桩哪件与他无关?估摸着是巧了而已。”

夫人完全没把这消息当做一回事, 阮恭意外,又听她道。

“别疑侯爷了, 不然他又要生气。”

她让阮恭不必太理会此事,等所有消息都齐全了再说。

杜泠静说完, 抬手让阮恭去了。

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若说窦阁老等扶持雍王的文臣还算沉稳收敛, 他陆慎如则将霸道的予取予求写在脸上。

从前就能为党争,抓了官员责打,如今是稳重了许多, 不再行这等狂悖之事,但京里哪件事能少了他的影子。

八本书里,有四部与他扯上关系,也不奇怪。

彼时他与她还不认识,必然不会是他,一部一部撒下集来的宋本,引她一路进京。

杜泠静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况且连锦衣卫指挥使魏玦,给她特送的大婚之礼,都是四部宋本。

她听见侯爷提及的时候,还吃了一惊,“指挥使这礼也太贵重了。”

他道是稍微重了些,“但珍藏古书是为千秋后人,你收下,也算为他积福。”

他于收礼一事上,没什么负担。杜泠静只好也从善如流。

她因着手臂受伤,好些日都没修书了,今日终于能如常提起笔来,便在西厢房多坐了一会。

秋霖又来问了她一件事,偷偷笑着,“扈二娘子送夫人那开了光的求子娃娃,夫人要不要放到卧房的窗下?”

那岂不是告诉所有人,她渴盼孩子?

杜泠静道不要,“快把那一双娃娃藏起来,别让人看见。”

秋霖见她面色尴尬中透着红晕,笑得不行。

但过了几日,天暖了,日子进到了二月里,秋霖又来问了她一次。

“夫人,二娘子派人来说,那娃娃是专门请大师开了光的,必得摆在窗下,不然佛祖可是要怪罪的,说不定还要降下责罚。”

杜泠静听得一愣一愣的。

“必须得摆?”

秋霖跟她点头,“奴婢之前也见过类似的求子布偶人,似乎是有这说法。”

“那、那你白日无人的时候,悄悄摆上一阵?”

言下之意,别让侯爷看见。

秋霖又笑,但也应声去了。

杜泠静许多日没去归林楼,这会便让人套车往楼里去了一趟。

但下晌的时候,男人回家来寻她,没寻到,听闻她去了归林楼,只能自去房中换了一身衣裳。

可走到窗下,却看到了那一双憨态可掬的布偶娃娃。

他拿起娃娃,叫了秋霖,“这是……求子的布偶?”

秋霖再没想到侯爷竟第一时间发现了,还认出了功用,她只能道是。

她悄悄打量着侯爷,见侯爷怔怔看着那一双布偶。

“是夫人求来的?”

这要怎么解释?要解释起来可就复杂了。

秋霖左右一想,干脆含混地“嗯”了一声。

她见侯爷闻言越发怔然,掌心握着夫人的求子娃娃,转身大步出了门去。

*

杜泠静在归林楼没呆了多久,天色就不早了。她今晚想干脆宿在归林楼里,但想到那位侯爷非要她当日来回,只能准备离开。

冯巷前来寻了她。

冯氏于仕途一道人才辈出,冯巷反而不太着意于此。

六郎隔三差五就让惠叔送两篇文章过来,让她帮忙看一看,写两句建言,她自是照办的。但冯巷却宁愿有点时间,就来归林楼里帮衬做事。

这会儿冯巷来找她,便说起她近来要付梓流布几本兵书的事。他说他替她校勘了一遍,“可以交给赵掌柜来印了,不过正值春闱之际,兵书只怕远不如时文卖的好。”

这倒也无妨,杜泠静本也不是为了赚钱才刊印兵法古书,她同冯巷道费心,“我前些日收了几本古书,竟与在青州时收来的重了,想转赠给贤弟,明日让阮恭给你送过来。”

冯巷讶然,他连连摆手。杜泠静让他一定收下,“我不在归林楼里的日子,多亏你尽心尽力帮衬。”

她只是寻常这么一说,不想青年脸色竟又红了起来,面色红似他身后天边的霞光。

杜泠静不禁瞧着他抿唇而笑,他脸色更红了,局促地道谢又告辞,这就要走。

杜泠静还想再跟他浅聊两句,不想却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咚咚响在了她身后。

她转头看去。

男人通身暗色锦袍,于夜幕降落的半边夜空之下,阔步走来。

风带起他翻飞的袍摆,冯巷见了他,远远地行礼,转身要离开。

他对人家向来没什么好气,人家自然要避着他。

可他却似要将人家叫回来。

杜泠静赶紧一步上前拦了,“惟石!”

他这才没继续,不满地哼了一声,“他又在此扭捏作态,是给谁看?”

陆慎如只看着自己的娘子,偏偏她就爱同这小子说话。

但他把对她的这点不满,都撒在了冯巷身上。

“下次在让我看见他跟你说话脸红,就把他扔进冰河里,让他冷静冷静。”

臭脾气……

杜泠静不欲再理他,转身就要走,又被他扣了手腕拉了回来。

他抿唇闷着不乐,杜泠静只能放柔了声音。

“侯爷怎么得空过来了?”

他瞧了她一眼,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眸色明显柔和了下来。

杜泠静多数的时候,都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听他道。

“今晚不回去了,就宿在归林楼里。”

稀罕。杜泠静眨眼看了他两眼,他笑了一声,但却道不在之前下榻的院中住,反而指了另一边的院落。

杜泠静从归林楼上瞧过那边,听说是连着归林楼的一处侯府别院。

但归林楼已经够大,房舍够多,她从未往那处去过。

她问他,“侯爷要去别院?那别院唤作什么名字?”

她问得男人反而一愣,“娘子不会觉得,我给你的聘礼只有这栋书楼吧?”

他无奈道,“这别院也是你的,唤作什么名字,自是等你来取。”

归林楼已经够大了,更不要说再加上这篇别院。

他又哼着不理她了。

杜泠静跟着他的步子进到了别院当中,别院无名,院中各处景致房舍也都没有名字。

但此间竟是用了江南造景的法子建了园子。天色还没回暖,春花还没开起来,但霞光之下,园中景致移步易景,已有万千姿态。

男人突然开口,“娘子挑一处。”

“挑来做什么?”

“你先挑。”

杜泠静还以为他要她挑一处取名,左右看了看,指了湖边停着的那座画舫。

“画舫……”男人看着她挑眉。

杜泠静隐约觉得有点不对,难道不是取名?

她瞧去他的面色,见他英俊的眉眼笑意溢出。

她意识到了什么,他却道,“好,既然娘子喜欢画舫,今晚就这儿了。”

……

星河映了满池,池边绿柳萌芽,池上画舫摇动。

杜泠静先见他着人收拾了画舫,有让人铺了厚厚的锦被进来,脸就已经热得收不住了。偏他越发觉得这里不错。

而此刻,两个丫鬟突然过来,拿出两个布偶娃娃,一左一右地将那一双求子娃娃,放到了枕头两侧。

两个丫鬟放完布偶就火速退了下去,画舫再无旁人,只余清波荡漾。

他则将她,抱起放在了两个求子娃娃的中间。

他就让两个娃娃一左一右地夹着她,杜泠静脸烧得像火一样,但画舫浅窄,她已无处可逃。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岂能不知?

她简直不敢去看他了。

陆慎如见妻子窘迫地躺在两个娃娃中间,脸蛋红的似红艳的春花,薄衫领口落在她柔嫩肩头之下,她还努力拉了拉。

他低头而笑。

求子。

他以为,以最初圣旨赐婚她的不愿来推测,她说不定是要避子的。

毕竟他们欢好数月,她却不曾有孕。

可嬷嬷每每帮他们点起来的香里却有助孕之效,想来两厢抵消,子息的事也就不确定了。

他不曾多问过她此事,自是不想听她,跟他直言她不想要。

但今日,她却在窗下摆了一双求子的小娃娃。

所以,他的泉泉,想跟他有孩子了,是吗?

男人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杜泠静只觉他又要吃人了。

但他指尖轻柔地轻轻摩挲了她的腰间软处。

他轻笑。

“娘子与我,今次定不辜负神明的赐福。”

画舫在水中摇摆不已,他不知何时让人解开了系在岸边的绳索,船往池水中央飘去。

繁星落在水面上,拱着春风抚摸下的画舫随星光流动。

满船春梦,压星河。

……

当晚真就宿在水上画舫里。

两个娃娃被他摆去了画舫的窗下,他抱了她在锦被里,随着水波摇晃。

“泉泉想不想去江南?”他说自己,“只匆促瞥过两眼,不曾驻足停留,甚是可惜。”

原来他想游一游江南。

杜泠静难得见他也有闲暇之思,还以为他早就忙得顾不上这些。

果然他道了句,“殿下还是太过年幼,若似雍王的年岁就好了。”

翻过了年,慧王也才九岁,若想立起来少说还得六七年。

她听见他长长叹了一声。

杜泠静抬头向他看去,水面照映星光落在他半垂的眼眸里。

她不禁道了一句。

“惟石不必叹息。古往今来最是烟雨蒙蒙、烟柳画桥的江南,都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在他们的文章和诗句里。”

她柔声笑道,“你早已领略过了。”

她的声音就如今夜池中春水一样浸润而温柔,男人怔住,低头看去她的眼睛,她眼眸里含着温软的笑意,她眼眸里唯独映着的影子,是他。

陆慎如靠近她脸侧,细细看着她。

“泉泉,终于舍得跟我说两句软话了。”

软话?杜泠静简直愣住,原来这就是他要的软话?这算什么软话?

她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如何作想,她是弄不明白的,而他已低头,吻上了她说了软话的唇上。

春风拂过窗棂,杜泠静没有回避,主动仰了仰脖颈。

虽然他与她只是圣意偶然的捏合,但阴差阳错的际会下,能如此坦诚相待,互相不瞒不疑,已是人间难得。

……

日子一进到二月,便离着春闱没有几日了。

杜泠静同冯巷一道修好的这套兵书,赵掌柜着人当先印了一套出来,送到了侯府。

杜泠静仔细翻了翻,刊印清晰,内容详实,左以图例。

更重要的是,这套书其实不是她看重的,是某人陪她分拣收来的书时,挑出来赞了几句的。

他还不晓得她已给他修好印了出来,杜泠静准备让人送去他外院远岫阁,但想了想,干脆自己过去一趟。

不料还没出门,菖蒲过来跟她道,“夫人,六爷到了咱们澄清坊老宅里,正请您过去一趟呢。”

杜泠静闻言目露疑问。

六郎在京中有宿处,眼下春闱没两日了,他去澄清坊做什么?

文章她都替他看了,前几日他就要见她,让她往红螺寺去一趟。

她料想她若突然去红螺寺见六郎,某人必不高兴,便就没去。

今日六郎怎么来了澄清坊?

“他有何事?”

菖蒲挠头说不知道,“六爷没说。但马上就要入闱考试,是不是与此有关。”

杜泠静也猜可能和他的春闱有关,科考是大事,三年才考一回。杜泠静不能怠慢,只能放下手里的书,换衣裳去了趟澄清坊。

可她到了澄清坊杜宅,他竟然不在,却让人来请她,“六爷请夫人往枕月楼走一趟。”

杜泠静来都来了,只好去了不远处的枕月楼。

然而她到了枕月楼,却见楼上雅间当中,蒋枫川在同人吃酒。

对面就坐了一个人,杜泠静没立时走进去,从门缝看了一眼,讶然挑眉。

对面坐着的,是皇城西苑,专司宫宴伺候的一位年轻太监。不巧杜泠静在年前的宫宴上,见过他两回,怎么这会被六郎请到了枕月楼里?

她不知他这是闹什么名堂,倒是雅间里的蒋枫川,早将那年轻太监,酒灌得差不多了,但他自己却没醉,见她终于来了,就在门外,他向那太监问了一句。

“去岁端午,太液池上宫宴的事,公公再跟我仔细说说吧。”

那年轻太监喝得晕头转向,问了句,“六爷问得是,陆侯得圣旨赐婚的事?不都说过了吗?”

他嘟囔着,往桌子上趴睡了起来。

杜泠静听见圣旨赐婚四个字,便皱了眉。

她不知六郎想做什么,但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之事,她转身就要走。

可脚步还没迈出去,有人从雅间里走出来,一步上前扯住了她的手腕。

杜泠静想甩开他,却没甩开,听他道。

“你就不想知道,陆慎如与你得了圣旨赐婚,是怎么一回事吗?”

杜泠静沉声,“此事我已明了,再无什么想知道的。”

“明了?”蒋枫川闻言一笑,“陆慎如告诉你,这皆是圣意,是不是?你才嫁他不到半年,就如此全心信他了?”

他说到这里,低头见她眸中冷淡,全无反驳,是真就信了那人。

他越发哑声低笑,酒气在他身上四散开来。

才半年……

他突然道,“你可还会在午夜梦回之事,忆起我三哥?”

你可知那个人,他是为了你,才甘愿自戕而死?!

后面这句,他没说出口。哥舍不得让她知道,他就只能忍着不讲。

但他扣着她的手腕,看紧了她。

杜泠静定在原地。

三郎……她好像确实,很久都没有梦见三郎了。

她闭了闭眼睛,“六郎,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终于缓了语气,蒋枫川也送了她的手腕。

“不做什么。就是想让你听几句真话。”

杜泠静抿唇,“可赐婚的事,完全是皇上的意思。我已知晓,与侯爷并无关系。”

她刚因为此事疑心过他,她不想再来一次。

况且他当着她的面,一字一句承诺过。

但六郎却问,“真的吗?你就这么确定?”

杜泠静正了声,“我确定。”

“呵!”蒋枫川笑了,他让她在门外听好,“我进去帮你再确定一遍。”

他说完,转身回到了雅间。

他叫醒那太监,先仰头灌了自己一壶酒。

太监迷迷糊糊地连声赞叹,“蒋六爷乃是酒中仙人!”

蒋枫川只笑,接着又给自己倒一满杯,他捏杯到了那年轻的太监脸前。

“公公,陆侯得圣旨赐婚的事,您就跟我详说几句吧。”

那太监见他非要听,哎呀呀地叹了两声。

他道,“既然蒋六爷都从兖王殿下处,晓得此事了。殿下都提了,我倒没什么不能说的,且邵探花已死,这酒这么香,我跟你说便是。”

彼时在红螺寺,兖王殿下说陆侯并不是中秋求的旨意,而是端午龙舟宫宴,但王爷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蒋枫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了端午宫宴那日伺候的太监,正是眼前此人。

此人专司西苑太液池宫宴,不似皇上身边那些宫人嘴紧。

这一顿酒下来,蒋枫川连问数次,他终是开了口。

雅间的酒气冲得人呼吸都不畅起来。

杜泠静隔着半开的门,听见他道。

“彼时只有皇上、兖王和侯爷在。那些高门早就把今岁联姻的意思跟王爷说过了,不会真等到中秋才决定,而王爷得了名册,趁着宫宴让皇上过目。”

有些人家是定好了联姻谁家的,但还有些确实只等着皇上的意思。

皇上自然不会立刻决定,会慢慢思量到中秋。

而那日皇上看过名册,转头就问了永定侯陆慎如。

“你这婚事,你同你姐姐倒好,一个两个都不急,但京中的男子,哪有几个到了二十有五还不成婚。也就你同魏玦……你们姐弟不急,朕却替你急。”

皇上道,“不若就今岁了,你选一个,莫要再拖。”

皇上每年都要问两句永定侯的婚事,也不是只今年。

但往年侯爷都推了去,可这次,侯爷没再推,反而起身谢了陛下。

他起身道谢,兖王道“稀罕”,亲自将名册递了过去,“这些待选的各家贵女,侯爷选一个吧。”

满京贵女,就这么由着他挑选。

但他把名册一页一页翻过去,一直翻到最后,忽将那名册合了起来。

他要了笔墨。

皇上立时允了。

酒气熏得人发昏。

“……侯爷啊,将所有待选一一撇去,最后,将根本不在名册里侯夫人的名字,写下来呈了上去!”

杜泠静站在门外,整个枕月楼的声音瞬间皆消散。

陆惟石,不是这样说的。

她恍惚着,听见那太监又道。

“偏偏邵氏也要求娶侯夫人,中间这么横插一杠,侯爷早早就定下联姻杜氏的事,满京城还以为真是圣意如此,陆侯爷自然不会出来辟谣。侯爷的心思深啊,让谁都猜不透……”

杜泠静默然立在门外,蒋枫川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公公,此言可当真?”

蒋枫川说着,往门外看了她一眼,太监醉着,嘴巴却没醉,立时回应道。

“自然当真!但凡有一个字是假的,我明日就淹死在太液池里!”

第54章

“……杜氏女无有父兄, 未婚夫婿也已病逝,她的婚事,全凭皇上做主即可。”

皇上支了下巴, “可要问问姑娘本人的意思?”

男人缓缓摇头,“圣意做主, 无需询问于她。”

皇上闻言笑了。

“既然惟石你想要她, 朕来赐婚便是。待中秋之后,朕就让她做你的新娘。”

“臣叩谢皇上。”

……

枕月楼里人声鼎沸,春闱在即,这些嘈杂时而近时而远地在杜泠静双耳中拉扯, 扯得她耳中生疼,连带着眼前也发恍起来, 她向楼外走去,刚走没两步,脚下一晃,险些摔到了一旁。

有人一把扶住了她, 她转头看去, 是六郎。

蒋枫川扶着她稳住了身形。

面前人眼中红丝也映到了他的眼里, 不知是不是酒气熏染,他喉嗓发哑如同被砂石粗粝地摩擦过。

“我怀疑三哥的死, 也与他有关。”

话音落地,压下整座枕月楼的嘈杂。杜泠静睁大了眼睛, “你说三郎?!”

阮恭一步上前,急道, “六爷,没有证据的话不可信口说来!”

蒋枫川低哼着笑了一声,他说当然。

走廊的灯火恍惚闪了一下, 明灭在他面上。

“你们眼下可以不信,但我会找到证据的。”

他嗓音低哑地令人发寒,阮恭护着杜泠静离开,他不禁摇头。

“三年了,六爷竟从不曾接受三爷之死。”

枕月楼外毫无月色,天气阴沉沉的,风扫在人袖口裙下,裹挟着闷湿的寒气。料峭春寒不散,仿佛又回到了冬日里。

枕月楼中,太监醒了一息,转了脑袋又趴在桌上继续睡了下去。

蒋枫川独自倚在栏杆上,看着大堂里升腾的歌舞,又喝了一壶酒。

一个人为什么会甘愿自戕?就只是为了不拖累他心爱的女子?

有歌姬从旁经过,见栏杆前立着个独自吃酒的俊美青年,说他像读书人,身上又带着不畏世俗的浪荡之气,若说他是个纨绔公子,他举手投足间又颇有些诗书雅意。

歌姬见他壶中杯中的酒都吃光了,上前为他续了一杯,目光落在他俊美的脸上,羞怯地颤了眼帘。

青年笑了起来,但不曾辜负歌姬的美意,仰头径直饮下,亮了空杯给她看。

歌姬越加羞怯不住看他的俊颜,可惜被人高声唤去,只能离开。

她转身离开,男人脸上瞬间阴沉下来。

一个人真就会甘愿自戕吗?

或者,他根本就不是自愿,而是……被人所迫?!

楼下大堂突然传来春闱考生共同举杯的祝言。

蒋枫川在楼上亦举了杯,但却没有朝那群人,只看着眼前不知何处。

“哥,马上就要春闱,六郎必尽全力一登金榜。到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

他嗓音更哑了,“到底为什么那样走了?!”

他双眼发酸地闭了起来。枕月楼里吵杂的举杯之声,混乱的歌舞乐声尽数离去,他眼前只浮现一张矮桌前,有人坐在他身侧,把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习字。

他是从乡下来的,被遗弃的孩子,每日连饭都吃不上,更谈不上开蒙读书。族学里的孩子六七岁就开始跟着先生读书,可他到了十岁上,还连笔都不会拿。

他第一次提笔,忽的问了个问题,“这毛笔能不能蘸酱吃啊?”

彼时所有奴仆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三哥不笑话他,就这么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将他带进了学堂当中,将他推到了一省的举人名单里。

但他如约等着他一道来京春闱时,却只听到他死在寒冬里的消息,距离次年的春闱,就剩三个月了……

热泪从眼角啪嗒滑进了酒盅里。

惠叔从楼下匆促赶来。

蒋枫川瞧见他慌张的样子笑了一声,“惠叔怎么才来?她都走了。”

惠叔倒吸一气,“六爷您……”

青年越发哑声低笑,却也看向她方才离开的方向。

“她心绪不好,但我却要入考场了,还请惠叔多帮我看着她些,有什么事情,等我出了考场一并料理。”

*

京城的天空灰压压的,沿街各处的高灯也掩不住料峭的春夜寒意。

杜泠静离开枕月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缓行,一时被人潮裹挟着向前,一时又被马车阻隔停滞,直到身后阮恭忽的叫了路边一人。

“章先生?”

杜泠静这才看去,见一旁竟是外城书肆的父亲旧友章先生。

章先生是往内城采买来了,这会刚要趁着城门下落前出城去,竟就遇见了杜泠静。

只是他见到杜泠静,面色便有些尴尬,一副有话当讲又不当讲的样子。

“先生还有什么不能同我直言?”杜泠静直接道。

书肆的章先生听得轻叹一气。

杜泠静又问,“是不是……我拜托先生查的引我来京的八部宋本,都出自他之手?”

他,自是那位陆侯。

章先生托人调查的时间尚短,并不能确定都是出自陆侯之手。

“但就目前来看,静娘啊,这八本宋书确实都与永定侯有些关联。”

他道,“若是确切的消息,恐还得细细打听些日子才行。”

有关永定侯府的确切消息,哪里是这么好打听来的?

但杜泠静摇了头,“先生不必细查了。”

若是四本或许还能算巧合,但八本都与他有关,她也替他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辞了章先生,天空越发阴沉地像是要落下一场雪来。

杜泠静走在路上,从脚底到肩头都暗暗发凉。

寻常人购置八部宋本都极为困难,他则一抬手,就用八部宋本,将她从青州引出来,一路引到京城。

她低着头走在京城春寒渗透的街道上。

他早早就借助圣意强行要了她,只是恰好遇上了邵伯举与拂党事发,为了要挟拂党,便同她叔父商议要娶她过门。

邵伯举娶她是为了遮掩罪行,他娶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但不管是为了什么,邵伯举也好,他也好,一个两个都根本不需要过问她的意思,无需知道她愿不愿意。

邵伯举借她叔父迫她,他陆侯更厉害,直接就用圣旨赐婚定下来。

那么她在他眼里算什么呢?男人之间利益交换之物?

她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就嫁过去,承床笫之欢,然后开枝散叶就可以了。

有上元节灯火留下的花灯,亦在灰压的天空中暗淡了三分。

杜泠静行在灯下,默然轻笑。

但他比邵伯举聪明多了。

他知道就算是圣旨落下,她也是不情愿的,就算只能来京入他的侯府,也不知多久才能跟他顺过来。

所以他甫一发现邵伯举通过万老夫人,跟他叔父合谋强行娶她,也有意在中秋请旨赐婚,便立刻意识到,这是最佳的为他遮掩的机会。

所以他一口气撒下八部宋本,将她从青州引到了京畿。

最初,她觉得奇怪,还不想进京门,但他只要略施小计,她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走。

路边灯火下,自己姑娘一直低着头笑。

阮恭紧随在侧,亦不由地想到了他们刚到京城前后的事。

那会儿二夫人陪嫁的庄子里在准备婚仪用物,姑娘觉得不妥,让他进京来打听。他彼时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一人口中打探到邵伯举与二老爷合谋的事。

彼时他也好,姑娘也罢,还是秋霖他们,都着意在邵氏意图不轨的事情上,哪里想过这一步一步,都是侯爷算好了,让他们走的。

阮恭长长暗叹。

姑娘从前一颗心里只有三爷,是因为与三爷自幼相识,一道长大,相互之间通透赤诚,两心相许。

三爷一走,姑娘半副神魂都跟着他去了,若非是三爷收集宋本的夙愿,他觉得姑娘恐是撑不过那个冬天。

之后一年又一年,姑娘都在勉楼中寂寂沉沉。

去岁,姑娘因着圣旨嫁给了侯爷,秋霖见姑娘不情愿到上了花轿也满眼是泪,每日愁到睡不着觉,“姑娘的日子怎么越过越坏了……”

可谁曾想,姑娘竟同侯爷渐渐融洽起来,后来到不只是融洽而已,秋霖前些日偷偷告诉他,道姑娘要断避子药了,“姑娘,想跟侯爷有孩子了!”

他当时惊喜到,拉过来菖蒲打了一顿……

他跟了姑娘那么多年,姑娘什么脾性他最清楚不过了。

姑娘最不是见异思迁的人,应该反过来说,她的脾气性子最缓最慢、最不易改变。

她是书楼里那些历经百年还残存的古书,是绕在山脚下静声缓流的山泉,是扎根在一片土地上便不会移走的树,

她会用旧物,她会念旧人,她连他们这些仆从都一用就是十几年,对菖蒲那不老实的小子从不厉声训斥,连与二老爷分家的时候,都记着要把文伯那些老人要回来,带他们回青州养老。

姑娘是纯净的水,是心里若有了一个人,便把满腔的真意都送给他的人。

侯爷,怎么能设计了她,又一遍遍地骗她呢?

阮恭心里酸涩得难受,若是秋霖在此,一定要气哭了。

但姑娘就在街边,静默地低着头走着。

杜泠静把赐婚前后的事情,终于理清楚了。

他借邵伯举之事让她入了局,之后突然圣旨赐婚,虽然满京城都意外,但所有人包括她,都以为这是圣意如此。

更不要提,连他自己都如此说。

他骗她,说圣意难违。

杜泠静撩起一缕额角的碎发,轻轻挽在耳后,风里隐约有了冰雪之意。

不过尚有一桩事她理不清楚。

枕月楼那日,确实是她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

而他的声音,亦是陌生。

他一步一步设计娶她,她却根本不认识他……

冷气从地面渗透上来,冷风也灌入她领口袖箭。

她身上越发地冷了。

街边灯火昏暗起来,只有里面的宫城和外面的城楼,如同两只巨兽,沉默而冷肃地于黑暗中,不知悄然看着此间,伫立了多久。

但咚咚的马蹄声突然响在了面前。

杜泠静抬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路前面打马而来的男人。

他在人潮中一眼看见她,便翻身下马,他衣袍翻飞,他快步而来。

可杜泠静在这一瞬的下意识,却是连退两步,向后避去。

“泉泉……”

杜泠静定住了脚步。

她从枕月楼里出来,才两刻钟吧。

她见着他步子越走越快,直到一步到了她身前,他没立刻说什么,只是低着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很显然他已经知道消息了。

而杜泠静开了口。

“为什么?”

她长眉蹙着静静向他看来,如同她身后阑珊灯光远远照在他脸上。

男人回答了她。

“我曾见过娘子,确实非在枕月楼。但一见倾心,无法自拔,是真的。”

那年,他重伤被杜阁老安置在勉楼暗隔里,阁老告诉他,他家中女儿常来勉楼,并不知勉楼里有暗隔,但她最爱这书楼里的书,不知何时就会过来,无需理会她。

他那会伤势都料理不清了,心想,又怎有工夫理会一个姑娘?

但他刚住进来的那晚,因着伤口的痛,他到子时都没能睡下,兀自倚在墙上养神。

可她突然提灯而来,踩了月光,将她如水的眉眼,一瞬照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说一见倾心是真的。

京城阑珊的灯火中,她问。

“何时?”

她忽的问了这个问题,陆慎如默了一瞬。

“三年前。”

三年前?三郎过世之后?

杜泠静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声。

他又骗她……

原来陆慎如陆侯爷,是真的不可能跟她坦诚相待,不瞒不疑的。

她想太多了。

她低了头,错开他继续往前走去。

半空中隐隐有些晶亮的东西,扑簌簌落下来。

她不信,男人深皱着眉,闭了闭眼睛。

但他什么都没再说,就只跟在她身后,远远地,城门关闭的声音响起。整座京城在夜幕中闭锁起来。

灯火越加阑珊,从黑黢黢的夜空里扑簌簌飘来的湿意落满人肩头。

男人解下披风裹在杜泠静肩头。

她脚步停了停,说了一句。

“我想回青州。”

话音未落,他立时开口。

“不行。”

杜泠静沉默了,衣襟上沾满了白色的花片,一片叠着一片,都压在她身上。

男人却阻拦她继续向前的脚步。

陆慎如看着他的妻子,低声。

“雪下大了,我们回家吧。”

……

正院窗外的芭蕉,于这场雪中,冻死在了春日来临之前,厚厚的白雪盖在它的枯叶之上,将阔叶压垮在地。

房中炭盆撤下,烛火与炭火的声音消散,外面雪落的声音越加明晰。

有人在锦被中,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杜泠静转过了身去。

可下一息,他忽然将她拨回过来,他阔大的掌心扣住她的腰身,坚实的臂膀,将她往他山川铁壁般的怀中揽来。

“泉泉……”

但杜泠静伸手,抗拒地抵在了他胸口。

第55章

“泉泉……”

他抱了她。

但杜泠静伸手, 抗拒地抵在了他胸口。

她双手攥紧了拳,就这么抵在他胸口之上。

她的气力对于陆慎如来说微不足道,但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道, 从他胸口抵进来,犹如一双尖刀没入他的胸前。

男人心口阵阵发痛, 可越发揽紧了她, 把她往怀中拥来。

她自是越加抵抗,可是以她的力道根本抗拒不了他,但她似是尽了全力,不肯屈从。

再这样下去, 她会受伤。

陆慎如心头痛缩了一下,正欲松开她, 不想她却提前于他,先卸了力。

陆慎如一顿,以为她终于不再与他抵抗的时候,却见她闭起了眼睛来。

她不再用力抗拒, 任由他抱着, 却闭起了眼睛, 她神色冷淡,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陆慎如口中的苦意如同黄连的汁水,于舌尖齿缝中蔓延。

“泉泉。”他唤她。

她只细密的睫毛轻微颤动。

外间雪落簌簌, 男人口中苦到难耐,他伸手, 用指腹轻轻蹭着她鬓边的细发,低头靠近她的脸边,轻吻在她脸颊。

但她冷淡极了, 转过了头去。

无声的抗拒,比她那微不足道的力道,更一寸一寸扎入人心头。

男人无奈,只能将她放回到了床榻里间。

只是他甫一将她放回去,她便沉默着转回了身,背对了他。

这场春夜的雪越下越大了,随风呼啸着,几乎要将房梁压弯。

男人心口闷到发晃,回头看了一眼,不肯会理他的妻子,不知这漫漫的黑夜要如何熬过。

……

朝会刚结束,有人便近到窦阁老身侧。

窦阁老被年前那场风寒,折腾得瘦了一圈,长长的胡须夹杂了几根白丝,此刻听见身侧的人道。

“阁老可有留意,今日陆侯似是心绪不佳,方才皇上连问了三句,陆侯竟都没立时答话。”

低语间,窦阁老看见这位与他斗的不可开交的年轻永定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沉模样,大步往殿外走。

说话的人见他冷脸走来,立刻闭了嘴,没得无端招惹了他。

但窦阁老却不怕,反而留步等了他几息。

“侯爷这般年岁,正是为情所困的时候,倒也不必太揪心,能留便留,留不住便随他去便是。”

他说着,见陆侯脸色越加阴沉,窦阁老越发捋了胡须劝道。

“老朽年轻的时候,也会为情所困,男女倒也罢了,总有些难舍的情义牵牵绊绊,后来通通断了,反而痛快。”

窦阁老说着,笑吟吟地看去这位年轻君侯。

昨日在城中街道上,他与他刚娶半年的侯夫人,如何在风雪里行走,而他那侯夫人先前,又在枕月楼里见了什么人,他可都听说了。

这会见陆侯脸色难看至极,还道。

“人就是这样,有舍才有得。”

窦阁老这话一出,陆慎如反而哼着笑了。

他瞥了一眼这邵氏都静默、他却还没蔫下去的老头子。

“不劳阁老费心,陆某就是不舍,也照样得。阁老有空多操心操心雍王殿下才是,还再同邵氏一味走近,皇上可要不悦的。”

他说完,再不想跟糟老头子多说一个字,拂袖而去。

窦阁老自是不生气,但却想到了杜家,想到了澄清坊杜府,默然立在大殿前,往澄清坊的方向看了两眼……

陆慎如出了宫门便问了崇平。

“夫人今日在家如何?”

崇平看了他一眼,低声回道。

“夫人今日在家,同往日倒也无甚区别。只是沉默了些,一早间在西厢房里修书,没怎么开口说话。”

男人心头发沉,脚步越发加快,待上了马,径直打马往回而去。

他回到家中,一路阔步进到了正院,往西厢房看过去,果见她还在西厢房修书。

今日朝会时间颇长,眼下日头悬在了当空,她却还在修书。

陆慎如一步跨进去,动静似是大了些,她抬头向他看来。

男人更上前去,看见她桌案边上,放了几本似是兵书的崭新书册,他未见过。

而他未及看清,便被她用一摞书压在了底下,又收回到了下面的箱子里。

她把书收好,又继续修书。

但方才她抬头的那一眼,他捕捉到了她双眼发红。

昨晚,她是转过去不肯理她,可她的呼吸却从未绵长起来,是到了后半夜,他才听到她堪堪入睡。

今日眼睛红成这样,如何还能一直坐在书案前修书。

他一步上前按在了她的手上。

“你眼睛不好,不能这样一直看书。”

可他说去,她只从他手下抽开,转身到了一旁书架前。

陆慎如心闷得发慌,跟上她的脚步,却见她又转去了另一边。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她径直抱到了窗下的榻上。

她不愿,他却将她抵在窗下,鼻尖抵到她的鼻尖上。

“别这样泉泉……别不理我,别不跟我说话。”

他低声求她,轻蹭了她的鼻尖,唇下亦蹭到了她的唇角上。

他试着轻轻吻了过来,杜泠静抬眸瞪了过去,又立时抬手要将他推开,但他不要,呼吸急促了两分,却只抵着她的唇,极其轻柔地啄着她的唇瓣。

他不再似平日般攻池掠地,就这么轻轻啄着她,一点的一点,还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她的脸庞。

他仿佛要将她啄到和软下来,他想跟她求和。

杜泠静心下发酸,却也莫名地在他这般轻柔求和中,心头一软。

她没再推开,没再抗拒,他立时就察觉到了,啄着她的唇瓣重了些许,又微弯了眼眸,手下将她往他怀中拢来。

但杜泠静却抬眼,缓缓看住了他的眼睛。

如果他能所有的隐瞒与谎话都跟她说清,她也可以既往不咎……

窗棂外面有昨夜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日光照着积雪慢慢融化。

她看着他。

她那如水的眼眸看过来,陆慎如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但男人微顿,抿了唇。

房中静到落针可闻。

杜泠静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极轻地笑了笑。

云层遮住了太阳,外面的冰雪不在融化成春水,只在冷风中凝成了坚冰。

他可以抱她、吻她、哄着她,但她想让他据实以告的真相,他不可能告诉她。

……

下晌落了一阵冷雨,上晌没能化开的雪,都被冷雨覆盖凝成了冰。

崇平见侯爷远岫阁的书房里,沉着面色闭着眼睛不说话。

他不说话,整个远岫阁都无人敢多言,崇平亲自端了茶水进到书房里来。

男人没看他,崇平却开了口。

“侯爷,从前那些旧事,其实属下可以替侯爷同夫人……”

可话音未落,男人沉声打断了他。

“不许提。”

“可是夫人她……”

男人还是摇了头,书房里低压冷沉,似残雪凝成的冰都伫在了书房里。

陆慎如目光越过窗外,遥遥向不知何处看去。

“我与她,就只三年前我路过青州时见过,没有更早之事了。”

他叫了崇平。

“你亦不许多言。”

侯爷不说,亦不许他说。

崇平默然叹息,又只能应了下来。

“是。”

……

晚间回到房中,陆慎如见他的娘子已经睡下了,但听呼吸,她显然没睡着。

“怎么不让人烧地龙?天还冷着。”

他问去,帐中无人理会他。

男人轻叹一气,褪了衣裳进到了帐中。

他进到帐中,便伸手抱了她,杜泠静动了动身子,但他不肯松手。

滚烫的掌心,铁铸般的臂膀紧拥着她。

他令她无法反抗,只道。

“睡吧。”

……

之后一连几日,他就这般日日抱着她入睡,多余的话则一句都不多说。

如同他请下圣旨强娶她,不需要她知道一样,此刻她想要的答案,她也无需从他口中得知。

杜泠静淡淡笑着。

静默地看书、修书,整理成集册,让赵掌柜拿去付梓流布。

她看起来一切如常,反倒是陆慎如越发频频回家,只有看着她在房中院中,才觉心下安实些许。

然而开平卫竟出了一桩兵变,有鞑子渗透军中祸乱军心,他闻讯立时就让崇平赶了过去。

事情闹得不算太大,损伤了几位将领,倒也很快被镇压。但皇上却极为不安,朝会上点了他,让他专门过去一趟。

“鞑子近来越发猖獗,前些日在宁夏又伤了忠庆伯世子,此番你亲自走一趟的好。”

荣昌伯因两个孽子的事情,被他调回西安坐镇,又另外调了忠庆伯世子魏琮往宁夏,不想鞑子突发袭击,魏琮还没来得及熟络宁夏军中,就遭遇此战,幸亏他反应极快,将鞑子击退关外,却也因此受了伤。

他伤势不算轻,他除了是忠庆伯世子,还是裕王的女婿,年嘉郡主的夫婿,皇上多有看顾,下旨令他回京养伤。

魏琮还没回到京城,不想开平卫又出了事。

皇上不安,令陆慎如亲自前往。

男人晚上回家,见他的娘子又已经睡下了。

他摩挲了她的肩膀,想跟她说两句话,但她只当已经完全睡着,不肯理他。

男人叹气,但到了半夜的时候,她突然醒了过来。

她刚醒来还有些迷糊,他立时起身给她披了衣裳。

“口渴了?喝点茶水么?”

她愣了一下,回了神要自己起身下去,他则握了她肩头。

“别下床了,我去给你倒碗温茶来。”

夜风撞得门扉吱呀作响,他说话间就给她倒了温茶过来。

她喝了茶水,他将杯子收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灭掉小灯,他琢磨着道了一句。

“过两日我回京,沿路带几盆花回府可好?”

她看过来,陆慎如轻叹一气,看着妻子。

“在家等我吧。”

他说完才转身去灭了灯,没留意杜泠静在他身后,多看了他好几眼,才抿唇收回了目光。

翌日天没亮,侯爷踏着残雪,骋马出了京城。

他不知吩咐了什么,杜泠静察觉崇安一直在偷偷打量她。

她则如常地看了一阵书,待时候不早了,突然吩咐了秋霖。

“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你让人套车,出去转转吧。”

崇安又在偷偷打量她,她只当没看见,又道。

“去把安侍卫请过来,同他说一声。”

……

事发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陆慎如刚奔马到开平卫,京城侯府里,崇安急急派人来禀。

“侯爷,夫人走了!不知去向何处!”

消息如同雷暴闪电,骤然击在陆慎如心头,哪怕已有料想,切切实实听到,心头都在发麻。

她还真走,成婚以来的日子,她跟他之间的亲密,全然不作数了,她还真就要走。

开平卫的将领问询驾马带人来迎。

“侯爷怎么亲自来了?兵乱已经平了,只还剩下杂事,哪需侯爷亲自前来……”

只是话没说完,却见侯爷忽的吩咐了起来。

侯爷一通吩咐了他十几句,将领们哪里听过侯爷说这么多话,这会还没回过神来,却见侯爷倏然打马折返了回去。

“侯爷?!”将领们面面相觑。

……

崇安则终于将侯爷盼了回来,他哥跟在侯爷身后,也已晓得他没拦住夫人,此刻看他的眼神,简直要把他刮了。

但侯爷却不及管这许多,让人把情形报了上来,三下两下就发现了问题。

“去查窦家的马车,但凡自夫人离府后出京的,统统查来!”

男人凛声下令,无人敢违。

不出一个时辰,就有了线索!

杜泠静则在半夜醒了过来。

这处落脚之地很是偏僻,但莫名地,她好似听到了落脚小院外,疾驰的马蹄声。

屏气凝神细细去听,是没有的,但只要闭起眼睛,便觉得那熟悉的马蹄声,咚咚踩在她心头。

心头被莫名的马蹄声踩踏得发闷发痛,她不再睡了,叫了秋霖阮恭他们,收拾行李继续上路。

但离开这座小院之前,她从袖中取出了一物。

精巧的楼宇模样的钥匙上,还带着她身上的气息与温度,她用帕子擦了擦,擦掉她的气息和温热,放在了屋内正中的桌案上。

外面夜风袭人,从大开的门洞中吹进来。

这京城,本也不是她想来的,若他看到此物,可否明白她的意思。

就让她回她的青州吧。

有眼泪从眼角啪嗒滑落,杜泠静抬手拂去,最后看了一眼那把钥匙,转身没入了夜风之中……

陆慎如赶来的时候,房中的灯熄了。

钥匙上隐约还有她身上残留的温度,但被外间的风一吹,又消散在他指尖。

男人闭起了眼睛。

“爷,还追吗?”

夫人是真的要走。

但男人闷哑的嗓音只吐了一个字。

“追!”

……

但她十分敏锐,不仅会提前撤离,还会临时改换路线。

陆慎如一连寻了三四处,都只有她布下的疑阵,而未见她的身影半分。

男人心口闷到被巨石死死压住,但又像是被彻底掏空了一样不安。

他不觉得她能彻底藏没了影子,可连找了几处都没有。

有一瞬,连他都慌了一慌。

胸口闷得更加难耐,早知道,他想法子不离京,或者干脆带她一道离去,就把她时刻放在他眼皮底下……

各处回禀的消息,都还是一片空无。

男人唇下紧压,冷鞭打马往前而去。

然而就在前路被小镇的集会所阻的时候,他倏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人影。

陆慎如眸色骤然大亮,他翻身下马,大步上前而去。

直到走到她身后,她忽然被人群撞到,他一把扶在了她肩上。

“多谢。”

但下一息她转过头来,她看到他,睁大了惊诧的双眼。

……

“敢问陆侯,到底所思何为?”

“我所思,惟夫人尔。”

……

回京马车中。

男人不再骑马,与他的娘子一起坐在车中,握紧了她的手。

杜泠静向他看去,他回看过来,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他手下的力道重得她隐隐有些吃痛,她要抽开,他不许。

之前她觉得自己读不出他的心思,如今却只觉完全看不懂他了。

“侯爷,就非要困我于京?”

男人温声,却开口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