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泠静扭头向车窗外看去。
奔往京城的风吹在一片竹林之间。
熟悉的竹叶的清香吹进车窗,她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但身侧的人忽然道,“换路,离开此地。”
杜泠静未及反应,马车已匆促改换道路,远远地从竹林离去。
她愕然,陆慎如从眼角看去,沉默不言。
她待他,自来连对待她前未婚夫婿蒋竹修、蒋三郎,五分之一的温柔都没有,如今更是半分也无。
此番更是下定了决定要离开他。
可她同他,才是结发相守的夫妻。
……
他有皇命在身,无法在侯府过夜,将她送回侯府就离了去,只是离开之前,多看了她几眼。
杜泠静累了。
看着刚离开没多久,却又被带回来的侯府正院,她坐在芭蕉窗内的梳妆台前,恍惚了半晌。
秋霖怕她出什么状况,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说她没事,这是侯府,也是她生活里数月的地方,又不是地牢。
他当晚自是不能回来。
但杜泠静坐在窗下想了一整夜,她不晓得他到底想要什么。
但他不让她回青州,她总可以回到澄清坊里。
如果父亲在,一定会接她回家。
她与他也该各自冷静一些。
这一夜,她将心情整理了又整理,次日天没亮,她就让秋霖他们收拾了东西,准备回澄清坊住。
可是她刚到侯府门前,大门忽得被侍卫紧紧关了起来。
崇安快步上前,杜泠静问他,“这是何意?”
崇安低头行礼,“回夫人,您不能离开。”
杜泠静默了默,“我不是出京,我只是要回澄清坊住。”
不想她解释了过去,却见崇安仍是摇了头。
“侯爷有令,自今日起夫人您的陪房出府,皆需要侯府侍卫陪同。而您……”
崇安看过来,杜泠静心头莫名一跳。
府门前冷风大作,她听见崇安道。
“而夫人您,无有侯爷的意思,半步不得离开侯府。”
门前的冷风将那人的命令,反反复复地抽打进她耳中。
杜泠静彻底愣住。
他人不在京中。
但偌大的侯府却在这一瞬,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牢,高耸冷深,人行不通。
他将她囚在了这座,名为永定侯府的囚牢里。
无有他的命令,她半步都不能踏出去。
第56章
“……无有侯爷的意思, 夫人半步不得离开侯府。”
天还没亮,残余的夜幕仍旧漆黑地笼罩在上空,与阔大的永定侯府的围墙, 无有缝隙地衔接在一起。
夜幕向下笼罩,院墙向上延伸。
杜泠静抬头, 好似看到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囚牢, 将她囚禁在其中。
她缓缓转身环视这座高深不见边际的侯府,秋霖慌乱上前,“姑娘……”
这可怎么办?
杜泠静跟她慢慢摇了摇头。
或许早在她领来他求得的旨,穿上他给她做的嫁衣, 一步跨入这座府邸的时候,就注定她已经不可能再出去了。
他可以不在府邸, 不在京中,甚至远在千里之外,但只要他不放她,她不可能踏出去。
男人莫名地离她很远, 远到连他的面庞都模糊起来, 迷雾四散, 只有他那双如墨般漆黑若渊的眼睛,于皱起的英眉下, 缓缓向她看来。
但他之前不是这样的。
他们虽然只成婚不到半年,可也曾有过月下赴宴、黄昏跑马、湖上泛舟的时刻, 他与她一道祭拜三郎,他上前拜过落下三柱清香, 他也与她谈起他向往着去江南小住,或许这是所有北地人的心愿,她则劝他江南尽在诗文中, 他早已见过……
然而如今,他把她囚困了起来。她无法抗拒,她只能凭他掌控她的一切。
杜泠静恍惚着,脚下都有些发晃了。
到底哪个才是他?
如今这个陆侯,才是他永定侯陆慎如吗?
“姑娘?!”秋霖又来唤她。
如果老爷在世,如果姑娘可以爹娘兄弟俱在,如果杜家不曾衰败,侯爷可还敢这样欺负人?
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妻子关起来?
秋霖气哭了,却见姑娘只转了身,沉默着向回走去。
……
侯爷奉皇命去开平卫料理兵变之事,没回来。
但隔日却让人送了花。
杜泠静怔然坐在窗下,窗外的芭蕉在春雪里冻死了。侯府的花匠将它除了去,眼下近到窗外回禀。
“夫人,侯爷让人送了一车花过来,您看喜欢哪些?都要摆在何处?”
杜泠静闻言,恍惚想起他前几日离开家的时候,夜里同她说。
“过两日我回京,沿路带几盆花回府可好?”
花匠挑了几盆名贵的,开得正好的,让丫鬟捧进房中来给她看。
这么名贵的花,去岁他叔父一口气买了二十八盆,是为了操办二妹的“婚事”,但于他陆侯来说,让人直接送来一车花,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而天气还没回暖,这些花就已经争奇斗艳,仿若春日来临。
只要他想要,连花都能提前盛开。
杜泠静没有点任何一盆,她为对他让人送来的花,做任何评价。
花匠不知她是何意,“那小人就自己瞧着,把侯爷给您送来的花,帮您摆满正院,可好?”
但窗下,杜泠静低声开口。
“我不要他的花。”
她道,“一盆都不要,全都搬出去。”
话音从窗内传到院中,庭院里瞬时安静无声,连枝头的鸟儿都不再鸣叫。
可花匠却未离去,反而为难地道了一句。
侯爷早就料到夫人可能不要了,但侯爷留了话。
“……这些花是侯爷应了您的,必得摆在您院里。”
秋霖和艾叶皆在旁吸了气——
侯爷要给夫人的,夫人不要也得要。
杜泠静顿了一下,忽的又低笑了一声。
她推开窗,料峭的春风裹挟着满院的花粉之气,向她扑了过来,扑到她脸上、脖颈,甚至钻入她的领口,仿佛握在了她的肩头。
他可真是权势滔天的贵胄权臣,在他的势力之内他予取予求。
整座永定侯府都是他的,连同她也一样。
他想要怎样,就要怎样。
秋霖和艾叶都不敢说话,却见夫人坐在窗下,一言不发。
*
北面边关,开平卫。
陆侯还没把事情全部料理完,其实兵祸已经镇压,重新调换了将领,也抓了些鞑子的细作,没什么大事了。
他还没回京,不过京中家里的消息,却遵照他的命令,源源不断地传来。
这会下面的人把花的事情报了。
“夫人不想摆那些花,但依照侯爷留的话,在院中房中,还有夫人爱坐着看书的窗下,全都摆上了。”
回话的人说完,抬眼见侯爷低声问了句。
“她怎么说?”
下面的人摇头,“夫人一言不发。”
话音落地,下面的人见侯爷闭了双眸。
他一时没开口,半晌才道了一句。
“知道了。”
回禀消息的人走了,崇平暗叹着给他续了茶,也退了下去。
朝中和军中送来的信函,他一封都看不下去,支了额头,却眼前却浮现出她从侯府决然离去的情形。
她借窦家马车的名义离去,头都不回。
她料到他能找到她落脚地,不仅提前走了,更是把归林楼的钥匙留了下来。
钥匙,是他给她大婚的聘礼。
她不要了。
男人闭起了眼睛,想到那日的事,胸口发闷到难耐。
彼时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风太大了,你身子受不住,别往那边去了。”
她不回身,“我并不觉得这条路风大,只要不与侯爷同行,这点风不算什么。”
说到此处,才看了他一眼,“若侯爷肯让我独自离去,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
“那还回来吗?”
“既走了,自是不会回。”
“但若是,你已有我们的孩子了呢?”
他看住她的眼睛。
她只给了他四个字,“无甚可能。”
开平卫下榻的房中,陆慎如闭眸沉默。
她那么笃定,是因为避子药,是不是?
她果然就没真的想过,跟他有孩子……
北地的风沙吹得窗棂咣当作响。
男人笑了起来。
说信他,再不疑他,但转头就去听那蒋枫川的言语。
若此番瞒了她的是蒋竹修,她也能狠下心来舍了蒋竹修,再不相见?
房中寂静无言。
开平卫的将领这几日都没闹明白侯爷的意思。
兵乱的事都差不多料理清楚了,侯爷不安排后面要如何,也不离去。
他们这些将领,只看着每日从京城来送信的人有多少,就知道侯爷有多忙。
但侯爷怎么不走?
侯爷不走,他们也不敢撵。
……
翌日,崇平远远看着,府里崇安派来报信的人出现,便叹气。
今日又不知是什么信。
崇安派来的人禀了上来。
“侯爷,年嘉郡主随忠庆伯世子爷回到京中了。郡主给侯爷和夫人送了喜礼,也给夫人下了帖子,送来了侯府。”
年嘉郡主。
陆慎如当然知道她同年嘉郡主的事。
她少时跟随父亲在京时,先帝的孝容皇后喜爱她,时常召她进宫。而裕王早逝,唯独留了年嘉郡主这遗腹女,先帝便把这可怜的孙女养在宫里。
她二人年岁相仿,性子相投,早在宫里便相识。
这会崇平道了句,“夫人与郡主相识多年,郡主这才刚回京,就立时给夫人下了帖子。”
陆慎如微顿,他晓得崇平的言下之意。
没有他的命令,她出不了门。
男人默了默,嗓音不禁低缓了下来。
“她想去吗?”
他可以让她去。
但下面的人回话。
“夫人什么都没说,没回应郡主的帖子。”
没回应……
这三个字仿佛火苗上的热油,细细丝丝地煎在人心头。
辗转不是,反侧不是。
男人抿唇而默,下一息忽的起身。
他让崇平将开平卫的将领都叫过来,三言两语把后面的安排都说了,翻身上马就走。
一瞬间,人影没入了风沙里。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
*
京城。
杜泠静又看了看年嘉的帖子。
年嘉并非邀她去忠庆伯府,而是请她去裕王府,那里再没旁人相扰,从前她们在京外见面,便是在裕王府里。
而裕王,正是蒋太妃娘娘早逝的儿子。可惜年嘉还没出生,他便染了时疫离了去。
年嘉自幼没有父亲,先皇是她的祖父,又怎么可能顾得上她?
她多数时候都随着蒋太妃在宫中,彼时同她最好的,不是偶尔才进一次宫的自己,而是进宫侍读的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年嘉和魏玦是青梅竹马,在宫中相伴长大,年嘉本是要嫁给魏玦,甚至为了魏玦去学着做衣裳,但最后却嫁给了魏玦的从兄,魏氏同族的忠庆伯世子魏琮。
杜泠静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莫名想到自己,她本是要与三郎成亲,最后却嫁到了陆惟石的侯府里。
陆惟石……
他数日没回家了,但也困着她半步都迈不出去。
眼角有泪光一闪。
这时外面脚步声突然杂乱起来,未及她回身,听见外面道。
“侯爷回来了。”
此话隔窗传进来的瞬间,男人撩开门帘一步走了进来。
杜泠静恰往门口看去。
四目相对的一瞬,整间房中空气静止。
陆慎如则一眼看到她眼角上的泪。
那泪没落下,却又似是砸在了他心上,他心下一颤。
但她立时擦掉眼角的泪,冷着面侧过头去。
她不跟他说话,看也不多看他,好似他没有在外滞留多日,好不容易才回了家。
心头压得难受,男人亦抿唇不言,只有满院子的花香,悄然飘在房中。
他瞧见她手边的年嘉郡主的帖子。
年嘉是蒋太妃的孙女,也算的蒋家人。
她眼角有泪,是因为又想到了蒋竹修……
“为何不烧地龙,不冷吗?”他问她。
杜泠静不回应,见他抿唇独自换了衣裳,听见他又道。
“院中你可有喜欢的,不若搬两盆到房里来?”
他口气倒算和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侯爷对他多么好的脾性。
杜泠静起了身,错开他转身往门外去。
可是一步还没迈出去,忽的被人揽住了腰,被他拨过来,正对着扣进了他怀里。
他的身上还有刚残留着烈风奔马回来的仆仆风尘之气。
杜泠静被他紧扣在怀,通身都紧紧贴在他身上,他低头向她靠近着看来。
“夫人去哪?”他唇边贴在她额边问。
杜泠静呼吸急促了一时,想到他对她下的禁令,哼了一声。
“侯爷已经囚我在府里,如今连这间房都不许我离开了,是吗?”
她被他揽住腰扣在怀中,口气却如顺风掷来的长枪,直扎人最薄弱的伤处。
她对蒋竹修从来都是温言软语,何曾有过夹枪带棒?
两日人各自发问,又互不回答。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门外的花香都不敢再闯进来。
到底还有人先耐不住了。
陆慎如抱着她的力道不再紧扣,微微松了松,令她舒服些,但却没松手。
她发间的香气轻轻蹭在他的鼻尖。
但他只这么一松,她立刻推开他,转身回到了窗下。
怀中一空,心口也如同被挖掉一块。
目光追着她,回到窗下桌边,去拿年嘉的帖子要收起来。
他不禁开口。
“年嘉给你下了帖子,你想去的话……”
“我哪都不去。”
杜泠静径直将帖子收了回去。
他不让她出门,连年嘉下帖请她,她都需要征得他的同意。
那她干脆哪都不去了。
她说完,定定地看着他。
陆慎如笑了。
他不让她出门,她就干脆哪里不再去。
她就看他,能把她囚困到何种地步。
但他若是解她的禁,她可就远远地走了。下次下下次,还能再让他次次都找到?
他说好,房中彻底没了声响。
更鼓遥遥在巷中响起。
下人过来伺候二人洗漱,杜泠静便让艾叶取了一床被褥放在了小榻上。
陆慎如从眼角瞥见,以为是给他睡的。
她赶他去睡榻,可以。
不想人都退下去,她自己坐到了小榻上。
这是他的侯府,她睡榻,请他睡床……
这一回,男人气息都不稳了起来,他深沉了一气,一步上前将她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间,杜泠静已被他抵在了床上。
他低眸将目光抵在她眸中,双唇抿成了一条线,呼吸交错着,连彼此的心跳都纠缠着明晰起来。
帐中渐渐升腾起往日湿热的气息。
男人眸色和软下来,明明他是囚禁别人的人,眸色却带着三分乞求。
他指尖替她挽起耳边的碎发。
帐中的气息越发温软流传起来
但杜泠静抬手将他推开了去。
男人身形被他推开,默了默,却一眼扫到了窗下。
原本他们床边的窗下,摆着她得来的那一对憨态可掬的求子娃娃。
他们本来要有孩子了。
却因为蒋枫川,她连娃娃都不摆了……
男人径直唤了盈壁和香溢两个丫鬟。
“明日把夫人的求子娃娃拿出来,摆到窗下来。”
他目光从窗下转到她脸上。
“求来的求子娃娃,必须要用上,不然便是对神明不敬。”
后面这句,他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字都抵在杜泠静耳中。
杜泠静直接转过了身去。
他不提今日今夜,他只用锦被给她裹了身子,让人把地龙烧起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
“我们不急。”
她再不看他了,自他回到家中,到吹熄蜡烛,这才多少时间,她冷淡决然地扭头转身了几次。
陆慎如莫名想到那年在勉楼的情形。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第57章
帐内昏暗着, 睡在床帐里侧的人,背过了身去,陆慎如默然瞧了她好几眼, 不禁想到那年在勉楼的情形。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那日的勉楼外, 闷热湿沉的天气, 树梢都不动分毫,蝉鸣不息,刺刺啦啦地划在人耳中。
外面天色黑透,她没上楼里来, 只让秋霖把她常用的笔墨纸砚全部取走,她等在楼下, 拿了东西便要离去。
但他将她拦在了后院月亮门的转角处。
夜间的后院内无人走动,而他更是不能暴露,以免给杜家增添麻烦。
他只能避在墙角的黑影里。
伤势还未痊愈,他一路下来, 仓促间撕开的伤口隐隐作痛。
“姑娘能否容我说几句?”
不管以后怎样, 他总该把他的意思都告诉她。
可她却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 脸侧过去,她站在月光下, 与墙角的阴影隔着十万八千里。
“我不想知道公子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公子要跟我说什么。”
她沉声, 嗓音冷淡极了。
“我只知道,你我不该再见。”
说完, 再不顾他一个字都还未曾说出口,便从月亮门中决然转身离去……
一晃多年已过,帐外月色冷清得, 同那年落在她身上的月色一样。
陆慎如默然闭起眼睛,平平躺着,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翻了个身,忽的坐了起来。
男人立时醒了。
地龙一烧,房中便有些干燥。
她要喝水,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陆慎如也没问,径直下床给她倒了水,递到她手边。
她半闭着眼睛接过来,小口喝了半杯。
陆慎如见她无意再喝,便拿了她手里杯子。
她还迷糊着,就坐在床里侧,月光洒落在地上,又反照到她的侧脸。
这一刻与他们成亲这许多日一来无甚差别,好似他们从未有过这些日的离心。
陆慎如不禁抬手,牵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带着锦被中的湿热暖意,细而软,他轻轻握在掌中。
但下一息,她忽的醒了过来。
她抬眼看向他,手立时从他掌心抽了回去。
月色凝在了石板上。
她又背过了身去,再不理会他分毫。
陆慎如闭起了眼睛,亦没说什么,抿唇躺回了原处。
……
次日天不亮,男人如常早早起了身,准备去上朝。
他回头看了床榻里面他的娘子,没扰她,换了衣裳去了外面。
崇平在外面等着,先上前跟他禀了两桩事。
男人听了,颔首,吩咐了两句,却想到了什么。
“会试考完了,”他思及那蒋家的老六,面色沉着,“有些人可以让他滚出京了。”
他道,“日后蒋家的人……”
只是他话没说完,房门突然被拉开。
她只穿着薄薄一层中衣立在门前,长发散披在肩上,抬眼向他看来。
“你要拿蒋家的人怎样?!”
夜风还残留着冬夜里的凛冽,她就这样披发单衣地立在门前。
崇平一惊,连忙低头别开目光。
陆慎如则眸光近乎烧在她身上。
“回去。”
但崇平却从眼角看见夫人立着没动,更没有折返回房里,默然与侯爷对视。
整个院中的夜风仿佛在这一瞬骤然大作,崇平在旁简直感到侯爷通身气息全都压了下来。
他想劝说句什么,只见男人扯下肩头的披风,裹了夫人,径直将她抱回了房里。
房中的温热,被门外吹来的冷风置换。
“我说什么了?!”陆慎如一字一顿,问他的娘子。
杜泠静眼帘颤着,“你不要动蒋家的人。”
八个字,像钉子狠狠钉进男人耳中。
他目光紧紧定在她身上,低哑的嗓音有什么快压不住了、
“蒋家人就是你的眼珠子,我等岂敢乱动?!”
反问的话音落下,四目相对,房中静得几近死寂。
崇平在窗外不禁急急开口。
“侯爷!夫人……”
房内,杜泠静眼眶热了一热
陆慎如则径直起了身,转身离去。
……
一连两日,满京春花渐次开放,侯府冷到仍留在凛冬。
这日陆慎如从外面回来时,看见了赵掌柜。
赵掌柜拿了一摞书和一沓信来寻阮恭,瞧着是刚从归林楼过来。
她出不去,只能让赵掌柜隔天就来一次。
这会赵掌柜正同阮恭道。
“会试考完,距离放榜还得月余,这些考生学子已经往归林楼里来了。”
他说着这些学子,又道早就想要摆放书楼主人,也有的是买过杜氏出的时文选粹,今次考试派上了用场。
“他们向当面感谢夫人,旁人都加价卖书,怎么不加还减,寒门学子没有不赞杜氏一声好的。只是夫人不去归林楼,他们也不愿意往侯府来。”
他们感谢杜氏,却不是感谢永定侯府,毕竟文武素来不和,而陆慎如的名声在士林中相当之不好,哪怕有了救出拂党一事,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扭转士林学子对他的看法。
士林文人不骂他弄权佞臣就不错了,自是不会往他府邸来。
他们最可惜的,就是皇上怎么能把杜家那位姑娘赐给了他。
赵掌柜没办法,只能让这些人若是有心,就写了信,他拿到侯府转给夫人。
这会赵掌柜把厚厚一大信给了阮恭,顺便问了一句。
“夫人还好吧?”
阮恭没说好还是不好,只道。
“夫人如今是从早到晚都不愿意说话,大多时间都在西厢房里修书,连正院都不出。”
赵掌柜长长地叹气。
陆慎如立在墙后,树影将他通身墨色锦袍映衬得更加低沉,他目光穿过层层院墙,遥遥向正院看去。
但男人下一息转头叫了崇安,“你过来。”
崇安连忙上前,“侯爷有何吩咐?”
*
正院,西厢房。
艾叶端了茶水点心走进来,见夫人今日又修了半天的书,无法出门的日子,她修书的进展倒是快的很,但是近来眼睛总是红红的。
艾叶不禁道,“夫人出去走走吧?不若就往漱石亭上站一站,漱石亭上视野高阔,眼睛能舒坦许多。”
漱石亭是好去处,尤其春花盛开的季节,放眼望去,府内府外皆是美景。
但杜泠静摇了头,并无意去。
艾叶还想再劝一句,秋霖这时回来了。
她进门便道,“夫人快猜谁来了?”
杜泠静抬了头。
那位侯爷不让她出去,等闲人也进不来,还能是谁?无非是赵掌柜。
不想秋霖一开口,“夫人,年嘉郡主来了!”
“年嘉?”
杜泠静不由起了身。年嘉的帖子她没回,她不知道要怎么回。当下问去。
“年嘉在何处?”
秋霖也是刚得来的消息。
郡主可能是侯爷请来的,秋霖回道,“郡主眼下到了外院,但外院传来了话,说郡主马上就来见您!”
……
外院。
陆慎如问了两句魏琮这几日的状况。
年嘉郡主此番是随着他夫婿、忠庆伯世子魏琮,回京养病才回来的。
陆慎如先前去忠庆伯府看过魏琮了。
他外伤不算太重,但据说是内伤颇重,所以也不敢怠慢就回了京。
但陆慎如却听到他浅言几句,透着些旁的意思——
他此番回京另外有事。
但彼时探病的人多,他未及过多停留,两人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而魏琮此人寡言而稳重,陆慎如见他不急于一时,便也定下心等着。
这会他同年嘉郡主,问了两句魏琮的情况。
对面的郡主生着一副明艳的面庞,通身珠光宝气点缀着,举手投足都是皇家郡主的气派,派头端得足足的,谁人也不敢小觑。
若不是知道她与静娘相识多年,很难相信她们二人会旧谊颇深。
当下年嘉郡主三言两语就把她家世子的病情说了。说完便起话头问了他。
“静娘怎么没来迎我?怎么也没应帖子,去我裕王府?”
她这两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陆慎如只道,“侯府也是一样的。”
年嘉看了他一眼,这话颇为语意不详,她小哼了一声。
真是怪人。
静娘这么温柔安静的人儿,怎么就嫁了他?
只怪蒋家三哥身子太不好了。不过静娘不在青州,在京城里,她们倒是多了见面的时机。
陆慎如让崇安带她往后去。
杜泠静闻讯便换了衣裳,眼下正往院门前走来。刚走了没几步,一眼看见了来人。
来人穿了件柳黄色绣金丝褙子,发间步摇映着此刻明媚的天光,照在人眼中,心情都跟着她摇晃明媚起来。
“静娘!”
“郡主……”
两人可是太多年未曾见过了,相见的一瞬,甚至不及见礼就相互牵住了手。
人前高高在上的郡主,此刻见到儿时好友,手下攥着她的手不放。
“太好了,你也在京城!你不知道我在西安这几年,快闷死了!”
她那口气,杜泠静听着就禁不住笑起来。
两人身侧的丫鬟都忍住捂着嘴笑。
年嘉也觉自己这口气过于兴奋,不好意思地清了一下嗓子。
“诚然,本郡主这几年是替宫里的皇上、娘娘,往陕西行省体察民情去了。”
她还努力往回端上一下,找补一番她皇室郡主的姿态。
杜泠静却越发想笑,但也随声附和了她。
“郡主说得极是。”
接着就把她往正院里面迎去。
但有管事过来道,“夫人,侯爷让人把后花园湖边的明沁阁收拾了出来,夫人不若请郡主往明沁阁吃茶赏景?”
明沁阁就立在水边,这个时节,春风拂面,临水观景最是怡人。
但杜泠静并不想顺着他的意思过去。
不过年嘉却不晓得内里的事,只道,“永定侯府我倒没怎么来过,没想到你做了这永定侯府的女主人,快带我过去转转。”
杜泠静可不敢当什么女主人,囚徒罢了。
但她也舍不得扫了年嘉的兴致,同她一道终是踏出了正院的门,往后面花园里去。
只是刚走出正院没多远,便见前面路口,男人立在树下。
他没站在明媚的天光里,只立在树下的暗影之中。他眼帘半垂,目光越过旁人,只静默地落在她脸上。
杜泠静微顿,但旋即别开了目光。
男人沉默,还是年嘉问了一句。
“呀,日理万机的陆侯爷,也有闲暇同我们往后院吃茶吗?”
杜泠静又察觉那目光远远地从她脸上掠过。
他嗓音比平日要低。
“我就不去了,郡主请便。”
他在回她的话,但目光却禁不住地黏在她身侧的人身上。年嘉眨眨眼睛。
这两个恐怕是不对劲……
但男人很快转身走开,她们也去到了提前收拾好的明沁阁里。
窗子推开,春暖的风裹挟着花香吹进来。
“静娘,像不像从前咱们在宫里?”
杜泠静亲自给她沏了茶,倒在杯中递过来。
她说像,“那会先皇后娘娘和太妃娘娘,也是带着我们在水边吃茶观景。”
回忆开了条狭口,年嘉立时滔滔不绝起来,她说起以前在宫中耍玩的事情,简直犹在眼前。
杜泠静思绪也跟着她飞了起来,那时候的京城,好似和眼前这座城完全不一样。
年嘉倒是从小便是这种滔滔不绝的性子,不过那会,杜泠静想起一些事,年嘉那是开口三句话里,必有一句与魏玦有关。
那时她虽然与魏玦没见过几次,但因着年嘉,她对那位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却丝毫不觉陌生。
但此时此刻,年嘉回忆着过往宫里的日子,说了许多话,可再没有提过魏玦一句。
好像那个她儿时最亲密无间的人,从不曾在她生命里存在过。
杜泠静有种说不出的酸酸的感觉。
似乎当年所有人都以为年嘉会嫁给他,连先皇后娘娘都以此打趣年嘉,而蒋太妃娘娘在旁并不反对。
可等他们都长大了,真正到了议婚的年岁,她远在青州,却听说年嘉嫁给了魏玦的从兄、忠庆伯世子魏琮。
非是皇上强行赐婚,而是两家商议好了之后,一道去皇上面前为二人求来的圣旨。
有传闻说,魏玦是皇上的舅家表弟,而年嘉是皇上侄女,皇上不登极也就罢了,登极之后辈分相差颇为不恰,此事便没能成。
也有人说,魏玦一家本是忠庆伯府的旁枝,但因为皇上登极,魏玦的父亲作为国舅,被封信云伯之后,他母亲保国夫人便瞧不上遗腹女出身的年嘉,认为她没有依仗,无益于魏玦日后前程。
还有人说,年嘉在魏氏两兄弟之间摇摆不定,魏玦干脆将她舍了。
到底是何原因,杜泠静到现在也不知道。
她只晓得魏玦至今还未成亲,他母亲保国夫人为此焦心不已。
年嘉没有提及魏玦一个字,反倒提及了她如今的夫婿魏琮。
这位世子一直在西北边关率兵坐镇,他先是更加西北的陕西行都司,后来因为荣昌伯府杨家的事,陆慎如将他调去了宁夏。
“世子这次伤得真是不轻,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闭目躺在床上,我都以为我要当寡妇了!”
他们二人成婚三年还没有孩子。
杜泠静让她不要乱说话,年嘉跟她说话倒是不在意这些。
“好在是救了过来!这次回京休养一阵,正好找几位太医好生调理一番。”
她说着嘟了嘴嘀咕起来。
“都怪陆慎如,世子在甘肃好好的,杨家出事,荣昌伯爷更该在前立功才是,他倒好,非要把世子调去宁夏,世子还没熟络过来,就被鞑子突袭,真是无妄之灾!”
她对陆慎如十分不满。
杜泠静闻言不禁轻叹一气。
年嘉却道,“静娘你叹什么气?陆慎如做的好事同你可没关系。”
她说着,忽的问了她一句,“怎么?你还挺在意他?”
年嘉想到两人之间奇怪的状态,探究着又眨了眼睛。
但杜泠静摇了头。
年嘉见她不想多少,便道。
“也是,你们才成亲半年。我同世子都成亲三年了,我与他也不熟悉的。”
她说魏琮在甘肃坐镇边关,他们二人婚后的府邸却设在西安城里。
她道,“西安那些高门无趣得紧,一时来巴结我,一时又怕我看不上他们,相处极为难受,还有秦王府那些人,我没一个能说得来。初初去时还新鲜,后来无聊到我都想去甘肃了。”
杜泠静问她,“怎么没去甘肃找世子?”
“还不是那地界风沙大的吓人,鞑子也不安分。我不想去吃沙,他倒也没说什么。”
但成婚三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年嘉似乎对他这位夫婿,无有什么不满。
年嘉只说自己真要把陕西的山爬了一遍了,“无聊死了,这下终于回京来了!”
她问杜泠静,“你在京可都见了旧时的友人?”
杜泠静跟她笑着点头,说见了扈家兄妹。年嘉也听闻了邵伯举的事,啧啧两声,“他那探花,当了还不如不当,硬生生失了前路。”
杜泠静也是这等感觉,她说又见了些拂党旧友,年嘉倒不认识了。但杜泠静看了她一眼,还是道了句。
“魏指挥使年后也回了京城,听闻我大婚,还送了四部宋本的重礼。”
魏玦也刚回了京,年嘉与他都在京中,早晚是要碰见的。
杜泠静提了这么一句,见年嘉眸光轻轻一颤。
飞扬的郡主此刻眸色沉落两分,极轻地“哦”了一声,没了方才的兴奋,只淡淡道了一句。
“他的事,我许多年未曾听过了。”
第58章
“他的事, 我许多年未曾听过了。”
仿佛一滴酸涩的苦汁滴进口中。
杜泠静瞧着年嘉平静至极的眸色,曾经那个与她亲密无间的人,在多年之后, 她再没迎来与他的结局,只剩下这样一句, 他的消息, 她多年不曾听闻了……
杜泠静不再提及,只轻轻拉了年嘉的手,又让人上了茶点来。
下面的人一口气摆上来四大盘点心,各式各样的都有, 倒也丝毫不逊色宫中的茶点。
年嘉恢复了几分方才的情绪,瞧着四盘精致香甜的点心, 不知挑哪个好,其中有一盘是陕西风味的,她再不多看一眼,倒是瞧见了另一盘鲁式点心里的一道。
“燎花糖?甚像隆福寺、你爱吃的那家。”
杜泠静也才刚看见燎花糖也在其中, 是隆福寺的, 还热乎着, 看似是某人刚让人买回来的。
她只看了一眼,却收回了目光, 年嘉却道。
“隆福寺离我裕王府,可比这永定侯府近多了。你去我那, 我保证你也有热乎乎的燎花糖吃。”
她又请她去,这次不是下帖子, 是当面请了她。
但杜泠静闻言笑了一笑,不好说什么。
可年嘉仔细打量了她两眼。
“静娘你这反应可不太对。”
杜泠静不想多说她与那人的事,只同年嘉道, “你若得闲,还来我这里便是。”
但她这话说了,年嘉更挑眉了。
“什么意思?陆慎如管你这么严?那我以裕王府的名义,给你正经下贴,也不行吗?”
杜泠静没回答。
他把她关在了府邸,能让年嘉来就不错了。
湖面上吹来的风,将桌上点心的香气吹散。
年嘉见她没解释,只垂眸给她续茶,嗓音低柔着。
“你回京来我尤其高兴,只是……”
年嘉忽的反应了过来。
“陆慎如把你关在侯府里了?!”
话音落地,她见静娘手下微滞。
是真的!年嘉讶然。
有风吹进来,轻轻抚在她脸颊旁,柔柔撩动起她的发丝。她侧身坐着,半垂着头,修长白皙的脖颈见,发丝抚摸似的缓缓环绕。
连风都舍不得冷冽地吹拂她,只这样温柔轻抚。
陆慎如怎么舍得欺负她,把她关起来,不让她出门?
远远地,恰有两束目光,越过湖面的浮光掠影,落在了她们处身的明沁阁中。
杜泠静察觉到了那目光看过去,男人立在湖边的凉亭下,她立时转开了头去。
他是把她关了起来,但也不能拿她怎样。
但年嘉却忽的站了起来。
“他陆慎如也欺人太甚,我去找他理论!”
杜泠静闻言连忙要拦,但根本就拦不住。
湖面泛着绿波翠光,陆慎如刚从明沁阁里收回目光,就见年嘉已经气冲冲地到了。
“陆侯可真是有本事,把自己的妻子关在家里。你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当她娘家无人不成?”
她道,“你快把她放了!”
男人却只当没听见,兀自续茶。
年嘉直道,“本郡主让你放人!”
她这话却引得男人哼笑一声,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
“郡主好大的威风,看来是刚到京城就腻了,想回西安了。”
“你……”
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年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但军中除了靖安侯一系在南面抗倭,北边谁人不得听他陆慎如调遣?
他把魏琮又派回陕西去,她自也得回西安。
可年嘉也不顾这许多了,若是连她都不能给静娘出头,更没人敢说话了。
她瞧着这位权臣陆侯,忽的哼了一声。
“真是天意弄人,竟让你娶了静娘。只可惜你是娶了她,又把她关在你身边,她走不脱,但她心里原本的夫婿的模样,却不是你这模样。”
她也不说是谁,只哼哼道,“那温润如玉、谦谦如竹的君子,才是静娘心里的夫婿。”
话音落地,她便见男人一默,眸色暗了暗。
年嘉却心下直呼痛快——
蒋家三哥,才不会像他这样。
但她却见陆慎如忽的笑了一声,他说“好”。
“看来郡主是不想在我府上留了。”
他看向年嘉,“恕不远送。”
年嘉自是不欲走,但他身侧是侍卫已走上前来,摆了请的手势。
年嘉在西安这几年,还没谁敢对她这般不客气,她气不打一处来。
杜泠静已经匆促赶了过来。
年嘉自是不想让她去求这人,干脆道。
“静娘你别怕,我先回去,过两日再来看你。这京城里有的是能人,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他!”
杜泠静叹气,一路将年嘉送到了侯府门前,但步子还没跨出去,门前的侍卫就拦了她。
“夫人,您不能出去。”
她只能停住了脚步,年嘉气得有嘀嘀咕咕好几句,才离开。
杜泠静一直看着她走远,站在门前出神半晌,但一回身,径直撞进了一人怀中。
他握了她的手臂。
但杜泠静再不想跟他说一句话,甩开他的手,径直回了正院里。
……
外院远岫阁。
崇平本想着,今日侯爷把年嘉郡主请了过来,不论如何,都算是跟夫人示好,两人能不能和缓一些。
夫人在正院里埋头修书不说话,侯爷则在远岫阁中,成日面色冷得,连鸟都不敢飞进来。
谁想年嘉郡主来了这一趟,原本见着春光乍现,这会又冰冻三尺。
崇平不敢多言,只能上前回禀,道是靖安侯夫人七十七岁喜寿,请帖已经送了过来。
靖安侯,是陆慎如祖父一辈的人。今次过寿的正是靖安侯夫人。靖安侯远在福建回不来,夫人留在京城侯府,连皇上娘娘都时常照应。
这次过寿,是宫里有意让周家大办,以此彰显皇上对靖安侯府的荣宠。
周家和陆家的关系不同寻常,陆慎如见帖子来了,便问崇平寿礼都准备得如何。
崇平回了几句寿礼的事,又拿出了另一封帖子。
“是忠庆伯府递过来的帖子。”
陆慎如挑眉,年嘉才刚走,就又递了帖子要上门?也得看他愿不愿意。
不过崇平却道,“并非郡主让人递来的,是世子,要见您。”
忠庆伯世子,年嘉的夫婿魏琮。
他此番回京,显然是另外有密事,才打着养病的借口回来。
陆慎如点了头,同崇平吩咐了几句,让魏琮过几日前来。
崇平回完话,有管事带了人过来,道是有军中的将领来京,给侯爷带了些礼来。
陆慎如自是无暇细看,只扫了一眼单子,却见上面,竟写着一对开了光的求子瓷人。
崇平见侯爷目光落在那求子瓷人的字样上,暗道,先前侯爷迟迟未有成婚,那些军中的将领各个比侯爷还着急百倍,没少找门路打听侯爷喜欢何等模样的,妄图给侯爷先塞几房妾室进来。
整个永定军都仰仗着陆氏根基稳定、侯爷大权紧握,才能安安稳稳地在军中做事,不被那些投降派的文臣欺凌。
先前侯爷迟迟不娶妻,他们就着急,这回好不容易迎娶侯夫人过门,他们又开始关心侯爷的子嗣。
但侯爷和夫人眼下这状况……崇平只想叹气。
可陆慎如看着礼单上的求子瓷人,却莫名想到了年嘉走前,故意说的那几句——
“真是天意弄人,竟让你娶了静娘。只可惜你是娶了她,又把她关在你身边,她走不脱,但她心里原本的夫婿的模样,却不是你这模样。”
“那温润如玉、谦谦如竹的君子,才是静娘心里的夫婿……”
男人忽的开口吩咐了下去。
“让嬷嬷今晚去正房点香。”
*
杜泠静看了一阵学子的信,也动笔简单回了几封。
但她回了信,又支了手臂思量起赵掌柜说的事。
赵掌柜说士林中的学子,都想在归林楼见她,但听闻她在侯府,便没有人愿意前来,宁愿写信,也不肯跨入陆侯的府邸半步。
杜泠静不知该怎么评价。
可归林楼也好,付梓流布她借用的钱也罢,更不要说人手,在各个书商出发行的人脉,哪一样与陆某人撇得清干系?
他出钱、出力、出人,未曾因为士林的文人成日里骂他是弄权的佞臣,就罢手此事。
杜泠静想了想吩咐了阮恭,“下次赵掌柜过来,你告诉他,日后但凡是以归林楼的名义出的书,都添上一笔陆氏的字样。”
阮恭愣了愣,不禁道。
“那样恐怕要卖不出去了。”
侯爷的名声,足以令那些厌恶他的读书人,看见“陆”字转身就走。
杜泠静如何不晓得,但道,“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买与不买是旁人的事,但印与不印是我们的事。”
她说着,见阮恭向她看来,不由又补充了句。
“我不想借他的功,成自己的名。”
方才那一息,阮恭还以为夫人愿意同侯爷和缓了,不想还是他想多了。
阮恭令了吩咐离去,杜泠静则收拾了案上书册,又回了正房里。
只是她刚踏入正房当中,便闻到了与平日里不太一样的香气。
那香是嬷嬷调换过的偏清淡的味道,但已经许多日子都未曾点起了。
此刻香气已经弥散房中各处,像蝴蝶一样,浅浅停在桌角、帘边、地上。
但杜泠静并无意。
她转身便要往香炉中灭掉此香。
可刚一回身,男人已从门外撩帘子踏了进来。
他换了件金丝绣亭台楼阁的墨色锦袍,目光倏然相接的瞬间,方才悄然停息的香气蝴蝶,全都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房中香气盘旋不止。
杜泠静怕他误会,不由地解释了一句,“嬷嬷弄错了。”
不想他道,“嬷嬷没弄错。”
杜泠静一怔,再向他看去,听见他低声道。
“我们要孩子吧。”
杜泠静眼睛都睁大了,却见男人并不过多解释,解了领边扣子。
不过几息,他已把衣裳一件件除了下来,室内烛光流转,他将中衣上衫也褪了去,随手扔去了一旁,只余起伏的胸膛在黄晕光中,仿佛如油润浸透,起伏跌宕。
杜泠静连忙别开了目光,想问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则只着下裤,将多余的灯火灭了去,然后走上前来,将她揽着双腿,高抱了起来。
他手臂宛若盘龙,抱她不费一力,如同抱一个轻巧的布偶。
但他还没这样抱过她,此刻她简直如坐在他的手臂上,她重心不稳,不得不半身靠在他肩臂上。
但他身子滚烫极了,油亮的前胸真的如同浸透了热油,哪怕隔着衣料贴着她的身子,那滚烫热意,也烫得她通身禁不住跟着他热了起来。
呼吸逐渐急促,他仰头向她定定望来,似也感受到了她随他一道发烫的身子,和急促起来的呼吸。
杜泠静急了起来。
“你把我放下!”
他压着嗓音,“不。”
脚下向床帐边走去。
杜泠静更急了,挣扎着要下,但她的力道于他只是儿戏。
她挣扎不脱,周遭火光乱颤,她止不住地拍到了他肩臂上。
“你放我下来!”
可是掌心拍上他纹丝不动的赤条肩臂上,这次没隔着衣料,她掌心竟被他烫到。
可能是她的意识,又或者他真的这般烫,杜泠静的手竟不知往哪放才好。
就这须臾的工夫,他直接抱着她上了床。
帐中的香气似乎更加浓郁。
陆慎如见她脸色潮红了几分,他手下握着的她的手腕脚踝,也俱越发热了起来。
他柔了嗓音,跟她又确认一遍。
“泉泉,我们要孩子。”
纱帐落下,杜泠静真被他气到了。
“我不要!”
但他不说话,只将她抱到了床角,把她彻底抵在床上。
香气催得杜泠静身子越加发热,汗都冒了出来,她不住侧身,但稍稍一侧,更贴近他炽热的怀中。
杜泠静一惊。
他则干脆顺着她的动作,揽了她的腰,让她贴在他怀里。
他通身的气息将她每一丝细发都缠了起来,那气息混同此间的香,带着往日里熟络的旖旎味道。
而他们已太过熟悉彼此的身体。
他只稍稍一动,她身子就止不住轻颤起来。
“陆慎如!”她气到极点,她气红了眼眶。
男人一顿,连名带姓的三个字叮咚地落进了耳中。
她同他最好的时候,虽还是没几句柔言软语,但却会轻轻软软地叫他一声,“惟石。”
但此时……男人垂着眼眸紧看着她。
“叫我陆慎如?”
那些朝中的文臣骂他的时候,才指名道姓地叫他陆慎如。
如今连她也叫了他这三个字。
男人抿紧了唇,欲别开头去,却见她发红的眼眶,一滴剔透的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陆慎如彻底定住了。
他心下蓦然一慌,想要寻帕子没寻到,只能用手掌捧住了她的脸。
她侧头,他没松手,指腹蹭在她眼下的泪痕上。
但她眼泪落得更凶了。
男人彻底无措,他越是擦,她越要落。
“不兴哭的……”他急道。
杜泠静含泪瞪了他。
男人没办法了,转身去叫了秋霖。
秋霖和艾叶就等在了门外,他让秋霖寻来帕子,又叫了艾叶。
“去灭了炉里的香,门窗通通打开!”
窗外的夜风灌了进来,房中很快恢复了安宁。
但杜泠静再不想理这个人,陆慎如只能叫秋霖,“你今晚陪着夫人。”
秋霖也不应声。
男人叹气,最后看了妻子一眼,她还是不想搭理他。
“……那我走了。”
他转了身,杜泠静才抬眼向他看去,他身影寞然消失在夜风里。
*
翌日朝堂上,窦阁老见了某人沉到了东海底的面色,不免捋着胡子笑问了他。
“陆侯怎么如此心绪不佳?”
“与窦阁老何关?”陆侯冷脸。
窦阁老也不生气,“老夫都劝你了,该舍便舍,舍不掉人,舍了情意也是一样的。”
总归夫人是他的,又不能另嫁。
但陆侯一甩袖子,撇开这位看热闹的阁老,当先一步迈进了大殿里。
今日朝堂并无大事,会试结束,阅卷要到二月中旬,之后便是皇上到场的殿试。
有官员报上今岁春闱的考生比往年还要多一成,“皇上必能得才俊如云。”
皇上爱才俊,更爱青年才俊,此刻点了头,点了人安排好之后的殿试。
“朕必是要亲自考较的。”
陆侯听了一耳朵春闱之事,出宫便叫了崇平,他道蒋枫川考前还不忘弄鬼,必是考不上,早日撵走。
“他要是不走,把腿打断!”
崇平:“……”
他要是真把蒋六郎腿打断了,侯爷和夫人再别想和好了。
但崇平未及回应,有宫人从后面追了过来。
“侯爷,贵妃娘娘有请。”
*
毓星宫。
陆慎如到的时候,廊下无人吹笛。宫人说慧王殿下跟先生读书去了。
男人颔首,却看见小外甥寝殿门口挂了一串海贝风铃。
他目光不由定住。
那是她少时的爱物,他舍不得她送人,她却还是令人从青州取了来,亲自一点一点擦拭干净,送到了宫里。
“殿下喜欢?”他问。
宫人连道喜欢极了,“殿下总说,侯夫人将东边的海风带到了京城。”
这话说得男人心下一软。
她确实把干净清爽的海风,带到了这污浊不堪的京城,只是……
他目光在风铃上停了半晌,直到有人来请,说娘娘在后面的凉亭中。
陆慎如转去了后面,进到凉亭。
“娘娘有何事?”
陆怀如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下泛青,便知道不知几夜没睡好了。
窦阁老都不能令他至此。
可见自己做的孽,最是难捱。
她径直道。
“你把静娘放出来。”
然而话音未落,男人转头就走。
陆怀如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姻缘之事,她早已看透了。她此生不会再有自己的良缘,却不希望弟弟,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心尖上的人折腾走。
她话音追着他背过去的身影。
“就你这石头一样的臭脾气,没人愿意同你和好。”
第59章
“就你这石头一样的臭脾气, 没人愿意同你和好。”
陆怀如都把话说到了这等份上,却见某人真如石头一样,果真油盐不进, 只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毓星宫。
贵妃捂了心口, 身边的宫人孟姑姑连忙端了温茶过来, “娘娘万万莫同侯爷置气,侯爷脾性如此,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在他也是伤不了侯夫人的。”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把人家关在家里算怎么回事?满京城里打听打听, 谁人把自己的娘子锁在家里?
陆怀如道,“明日再把他叫进宫里来!”
她发了话下去, 想着明日要把他摁在殿里,好生跟他分说明白,赶紧把人家放出来。
谁知翌日下了朝,跑去传话的宫人打了个来回, 什么人都没带回来, 苦着脸回禀。
“娘娘, 奴才照您吩咐,请了侯爷来毓星宫, 但侯爷根本无有理会,径直打马、扬长而去了。”
这话说得, 好似弟弟那冷峻不化的神色,都出现在了陆怀如眼前。
陆怀如眼前当真晃了一晃。
“娘娘!”左右宫人连忙上前扶了她。
好在贵妃还年轻, 不至于真气到倒了地。
只是她远远看去宫外永定侯府的方向——
这臭脾气,爹娘不在,还有谁人能管得了他?!
*
积庆坊, 永定侯府。
他晚间又回到了正房里。
杜泠静得了年嘉传的信,说她已经把事情同贵妃娘娘说了,贵妃娘娘当日下朝就请他进了宫,想来杜泠静很快就能被放出来。
可这前后五六日了,日子一脚跨进了三月里,他还是根本不许她出门。
可见是连贵妃娘娘,也根本管不了他。
此时杜泠静见他回来,就要睡去西厢房里去。门还没出去,就被他握住了小臂。
“你六天六晚,都没同我说一句话了。”
从他让嬷嬷熏香那晚之后。
可他把她关在家里不放她出去,连娘娘都奈何不了他,就如同他在朝堂里呼风唤雨,连窦阁老都不能压下他一样,他想怎样就可以怎样。若是慧王殿下上位,那么普天之下,更是任他予取予求。
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不欲同他多说一个字,他还能撬开她的嘴巴不成。
她越发绷紧双唇不言语。
她一脸的冷淡,似河冰坠在心口之上,冷得令人心口缩了又缩。
但她不说话,他有什么办法能强迫她开口,只能将她打横抱起,将她困在床榻里面。
帷帐之间,迫她与他共枕同眠。
……
次日他去上了朝,宫里却来了人,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孟姑姑,自未嫁前就伺候她的人。
孟姑姑对侯府自是熟门熟路,但侯府如今的女主人已经换了人,孟姑姑丝毫不托大,不紧不慢地在外等待。
杜泠静却没想到娘娘派了孟姑姑来,连忙换了衣裳往前厅迎接。
她甫一到厅里,就明白了孟姑姑的来意。
贵妃娘娘让人赏赐了好多东西下来,打了慧王殿下尤爱她那海贝风铃的名义。可这些物什价值远在风铃之上。
娘娘不是道谢的,是实在拿自己的弟弟没有办法,来“道歉”的。
杜泠静当不得,孟姑姑却让她只管谢恩领下,接着遣了人散了,单独从袖中取出一物来。
“娘娘说那些都不当什么,侯夫人也不缺这些金银珠宝。但娘娘只盼夫人这些日子能稍稍开怀些,拾起从前的手艺,给夫人打了条络子。”
话音落地,杜泠静吓了一大跳。
她连忙站起了身来,“怎敢当娘娘为我打络子?!”
这事若说出去,当然是没有规矩的事,但孟姑姑却道。
“娘娘已经打了,夫人就手下吧,侯爷脾气确实……唉,只盼夫人别太计较。”
杜泠静心里明了。
络子其实不是给她打的,是为了娘娘那没人奈何得了的权臣胞弟。
娘娘也是心软之人,同某人真是不一样。
杜泠静只好接在了手中,收了过来,要叩谢,又被孟姑姑扶了起来。
那是一条水绿色的长绦子,可以系在腰间,也可悬于裙边。叠放在一起时,只觉制法繁复静美,是杜泠静完全不曾见过的,但让那绦子垂下来,却如同流水自腰间流淌而下,犹如山涧里的飞瀑一样。
杜泠静怔然,“娘娘手艺巧夺天工,对泠静亦是太过垂青。”
孟姑姑笑道,“娘娘只盼夫人能开怀些。”
她道这种技法本身就有祈福之意,“娘娘让夫人不必放起来,时常戴着才好。”
她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条绦子里,“其实还有一条,是娘娘顺手,替侯爷也打了。”
但相比方才那条如同流水一般的绦子,这条给某人的,却黑不溜秋,且用了硬线,在尾出团成了一条黑团。
杜泠静看得迷糊,孟姑姑清咳一声。
“娘娘也是气到了,打了条发了黑的石头的绦子给侯爷……”
发了黑的石头……
杜泠静紧紧抿住双唇,才将不该有的笑压了下去。
她连忙岔开话,赞了贵妃娘娘的女红,“想来娘娘时常为皇上和小殿下动些针线。”
她说去,不想孟姑姑没有接话。
孟姑姑道,“娘娘确实善于女红,尤其擅这种极其复杂的绦子,宫里的针线局里,会做这等络子的人也没几个。”
但她说打这种绦子太过费心神,“娘娘寻常也是无暇,多年未成做过了,尤其自雍王殿下离宫别住之后……”
孟姑姑说到这,不再继续,只轻叹了一声。
杜泠静多少了解一些。
雍王自他生母邵氏去世后,两三岁就跟了刚嫁了殷王的陆怀如,一直跟着她长大,从一个步子蹒跚的小儿,到渐渐长成少年。他不会记得生母邵氏,但一定记得将他养大的陆怀如。
可最终,母子还是生了嫌隙。
关于宫里众人的密事,杜泠静也是一知半解,恐怕除了当事之人,以及“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陆侯,旁人都不能知晓全貌。
好似陆怀如当年嫁进殷王府的事,彼时杜泠静正随父亲在京中,算是亲见了此事,却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正是弘启十四年,永定军被困关外,鞑靼突然要与朝廷议和,朝中文武就主和还是主战,几乎要在朝堂上大打出手。
彼时先帝的三、四、五皇子皆南下代先皇祭祖,并不受宠的殷王也就是如今的皇上,未能同行,留在了京中。
但先皇因文武之间主和还是主战争论不休,他亦无法决断,竟急火攻心病倒。这等时候,几位争储的年长的皇子皆不在,只能领殷王临时监国。
殷王于此事上一下有了决断之权。
便是此时,陆怀如入了殷王府,这位众星捧月的陆氏大小姐,自愿给殷王做了妾室。
人是先入了王府,而后才补了纳侧妃之仪。
她悄无声息地嫁过去之后,殷王立时将议和之事暂时搁置,一力主张调兵援助永定军,虽然晚了些,永定军已死伤无数,却也没有彻底折损,后才渐渐恢复至如今……
那时,贵妃娘娘陆怀如,也才刚刚十八岁。
有传闻她其实与永定军中一位年轻将领早就定了亲,杜泠静不知是否确有其事,但那会她家中父祖皆在边关,母亲过世,祖母卧病在床。
半数的永定军等着人支援,朝中僵持不下,无人拍板。
独她为永定军的生死拍了板。
她舍了自己陆氏大小姐的身份,一顶小轿入了王府,做了最不受宠的殷王的妾。
若是殷王没有后来登基为帝,陆氏大小姐陆怀如的命途当如何?
无人知晓。
……
孟姑姑与杜泠静说了会话,说起娘娘也甚是喜欢她送去的海贝风铃。
“殿下就更不用说了,一时挂在廊下听风吹,一时又贴在耳朵旁,问海浪声到底是什么样?”
两人聊了一阵就不早了,恰那位“不可一世”的侯爷下朝归来,孟姑姑道娘娘还有几句话要传于他,便告辞离了去。
杜泠静不知贵妃娘娘又提点了自己的弟弟多少话,可她还是被他关在家中,一步都踏不出去。
谁来下帖子都没用,唯独靖安侯夫人七十七岁喜寿,他将帖子拿到了她书案上来。
杜泠静若是干脆就不出这个门,他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但这是满京的大事,杜泠静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没多计较。
但她还是不跟他说话。
第八日,回京养伤的忠庆伯世子魏琮登了门,顺带将年嘉一并带了过来。
他二人是带了喜礼过来的,杜泠静也去了前面的厅里,一眼看见年嘉身边立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
他身高与陆侯相仿,但显然是不曾脱离战场的将领,通身皆有风沙吹粝之感,更添威猛之气。年嘉站在他身侧,倒显得娇小了。
她在两人身上多瞧了瞧,尤其见着年嘉在这位魏将军身侧,总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她不禁更悄然多看了魏琮两眼。
但就这两眼,被某人紧紧地捉住,他压着眉头,眸光问她看人家的夫君做什么?
杜泠静可没他这么多心思。
况她已经不能出门了,看人也不能看了吗?
以她之见,魏琮比他年岁长一岁,人却比他稳重不知多少,四平八稳地坐着,沉稳寡言间,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书中大将风范。
反观某位权臣侯爷,嚣张跋扈惯了,眼角眉梢都是恣意淫威,不知怎么就叫了“慎如”二字。
慎终如始?
他看起来完全不是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人。
他还在盯她,眸色更深更沉了,杜泠静不想理会,但也确实不好一直瞧别人。
这会她见下人上了茶来,他右手伤着,厚厚地缠了白布带,茶水放到了他左手边,但他左手也有两根手指受伤。
年嘉不禁向他看去,怕他左手不惯用,亦有手指受伤,去端滚茶端不起来。
但魏琮面色无有一丝改变,不疾不徐地先捏着碗盖撩了两下茶叶,反而放了盖子,稳稳当当端了起来,颤都没颤一下。
杜泠静见年嘉显然松了口气,可目光不经意间,却忽然与她夫君投去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两人目光隔着厅中央的空荡,在半空中倏然偶遇,年嘉便连忙别开了去,装作一副完全没着意过对面的人能不能吃茶的样子,掩饰地用茶碗盖子隔开与他的视线,低头在茶盅里连着啄了好几口。
杜泠静一边瞥见了她那仓皇的模样,一边却见魏琮可没她那般古怪,眸色缓着,眉眼间似乎还添了二分不易察觉的笑意。
而年嘉根本不敢多看人家一眼。
杜泠静在书楼里与书打交道惯了,倒是第一次觉得眉眼官司还如此有趣。
不过年嘉也发觉她在看了,连忙朝她瞪来,而魏琮也同上首的侯爷,说起这半年来陕西都司和陕西行都司所辖军中之事。
四人先浅浅说了几句,宗大总管令人摆好了宴席。陆侯夫妇自是邀请二位贵客赴宴。
到了宴席上,宗大总管亲自为魏琮布菜,魏琮连道不当,陆慎如只让他稳稳坐好。
他右臂连同右手伤势极重,左手也不方便,好在走动并无阻碍。
宗大总管为他布好菜便下去了,宗大总管走了,杜泠静便见年嘉又偷看了他几眼,然后趁他不注意,飞速夹了一筷子菜给他。
有点像是应付差事照应他,却连应付差事都不让他瞧见。
他是在同陆慎如说话,可这句正好说完了,回头时捉到了年嘉放了菜就飞走的筷子。
“多谢郡主。”他轻声道。
年嘉完全没想到,这么快还是被他看见了,不得不回了一句却也不敢看他,只催促道。
“世子快些吃吧。”
男人眉眼含笑。
“好。”
杜泠静觉得有趣极了。按照年嘉之前给她的说法,说在西安无聊得要命,也不曾去找过魏琮,两人虽然成婚三年,但跟陌生人也差不多。
可眼下看来,恐怕人家不当她年嘉郡主,是陌生不相熟的人。
杜泠静正暗暗觉得有趣,却发现自己碗中也落入了一筷子菜。
有人也给她夹了菜。是一筷子无刺的鱼身嫩肉。
是那位侯爷。
照理,她也该说一句“多谢侯爷”,但杜泠静没开口。
陆慎如又往她碗中夹了连筷子菜,她还是不开口,就当没看见一样。
八天了。
陆侯这顿饭吃的,只觉不是鱼被割破了胆,就是时蔬里被放了黄连,一道比一道不是滋味……
一顿饭下来,酸甜苦辣各有人尝到。
四人在花园里浅行了几步,魏琮不远万里从西北回京,自不是回来吃饭的,陆慎如也晓得他的意思,不时便吩咐人随着夫人、陪同郡主往后花园游春,自己则与魏琮往远岫阁单独说话。
那二人不在,杜泠静和年嘉倒也乐得自在,尤其年嘉大松了口气。
杜泠静笑问,“我瞧着世子为人甚是稳重周道。”
“谁说不是了?”年嘉回道。
“那怎么你同世子……”
成婚三年还古古怪怪的?
后半句杜泠静没问出来,但年嘉怎么会听不懂,可她直接岔开了去。
“我们去假山上的漱石亭吧,我瞧着那风光不错。”
杜泠静好笑,见年嘉不想提,自也顺着她不再多言。
倒是年嘉忽的看见了她腰上系着的长绦。
“咦?你这绦子甚是精巧,难得繁复不失灵动,谁人做的?”
杜泠静想到是她请了贵妃训斥某人,便低声告诉了她,“是娘娘给我打的。”
年嘉也吓了一跳。
她道,“陆侯可真厉害,娘娘也治不了他。”
杜泠静也不想提这事了。
不过年嘉看着那绦子道了句。
“我倒是在陕西,听见些关于娘娘的旧事,不知是真是假。”
“什么旧事?”
年嘉左右看了一眼,见周围无人,才轻了声。
“娘娘从前也是定过亲,定的是她外家郭氏的一位年轻将领,但弘启十四年永定军遭遇重挫时,娘娘嫁给了皇上,同那位郭将军自是分道扬镳了。”
“那位郭将军呢?”
年嘉抬头往西北方向遥遥看了一眼。
“娘娘嫁人后的第三年,他战死在了沙场上……”
*
外院远岫阁。
陆慎如与魏琮没什么可绕圈的。
两人自幼一道在军中熬打,一起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他来到京城,踏入朝堂,魏琮便替他留守边关,坐镇西北。
当下他直接问,“你此番回来,可是当年那些细作,又现身了?”
他说完,见魏琮神色敛起,缓缓点了点头。
第60章
积庆坊, 侯府漱石亭。
年嘉郡主站在假山高处,迎风看着不远处的皇城,莫名觉得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 竟变得遥远起来。
“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陕西太久了,比起宫里宫外锦衣玉食的贵人, 我倒是总能想起西北边关那些戍关的兵将, 尤其是永定军中的人。”
她说弘启十四年,永定军遭遇那场惨烈重创,“我们那时都年幼,远在京城, 只能感到心惊胆战。”
确实,彼时杜泠静只见父亲自永定军出事后, 来往信函密集起来,不是招人来府里商议,就是出门与人相谈,会彻底不眠地写奏疏往上递去, 那会父亲尚未位列阁臣, 他能做的十分有限, 但却也为平息祸事自处奔走。
年嘉说自己彼时只觉惊忧,“但我到了西北才知道, 那一年永定军死伤到底有多惨烈。”
她首先便提及了陆慎如的父亲,彼时的永定侯世子, “他是下一代的永定军执掌之人,无人质疑, 万众归心,但就这么生生折损在了关外,消息传回来的时候, 莫说陆氏、陆老侯爷与陆慎如,其他各家各姓的将领,乃至寻常军民,都痛哭失声。”
没有陆氏一代又一代人,死守在西北边陲,军民皆不能安,又哪来京师中原的平静繁华?
漱石亭上,杜泠静让人上了茶来,年嘉没坐下饮茶,仍站在风里。
她说那场折损死的人太多了,远不止陆家的人,其他各家各府,上到早在太/祖时就丹书铁券在手的贵勋,下到西北当地生生杀出来的军中将领。
那年,几乎军中家家户户都挂了白帆,哭声撼天震地。
年嘉最后说了忠庆伯府魏氏,也就是魏琮家。
“世子的亲叔父,被鞑子生生割了头,悬在高岗上三天三夜。待血流干,鞑子取下他的头送到京城,要求和谈……”
漱石亭的风停了一停。
杜泠静想起了这件旧事。
那天父亲从朝堂回来面色沉落至极。
父亲告诉她,忠庆伯府魏氏最能征善战的将军陷落了,被鞑靼人生割了头送回了朝中。
头颅在大殿上显露的那一刻,不知多少文臣抖了腿。
“议和!议和就议和吧,永定军只怕也不成了……”他们吵着。
年嘉那万事抛了便不再往心中去的性子,也会有长长叹息的一天。
她说她随着魏琮到西北的时候,永定军已重振了旗鼓。
她道,“自是少不了你家这位陆侯,在朝中为他们坐镇。”
她瞧了杜泠静一眼,见杜泠静没说话,没再多言,只道。
“在西北兵将军民心中,只有往后,贵妃娘娘携子坐到至高无上的位置,陆慎如大权总揽,他们才能安下心,继续以血肉之身镇守边关。”
她又叹,“终究是弘启十四年那场战事,太伤太痛了。”
杜泠静亦沉默了起来。
她没有往府外的皇城高墙看去,只是默然俯瞰整个永定侯府的一花一草一木。
*
永定侯府,外院远岫阁。
陆慎如只提了“细作”二字,便见魏琮缓缓点了头。
弘启十四年那场战事之后,陆慎如祖父陆老侯爷便让人细查了出事的根源,最后查来查去,竟发现军中将领间潜伏了细作。
有鞑子细作潜藏进来不是稀罕事,但当年永定军率军出征,各种细节严格保密,寻常细作根本渗不进来。
而那次的细作不仅窃到了极其重要的作战部署,神不知鬼不觉地传了出去,更重要的是,他们完全不知是谁人派来的细作。
之后陆慎如祖父让人摸查鞑靼各个部族多年,却无论如何都差不多当年那群细作的来处。
直到发觉这群人的身影在河南山东一带现了身。
那一年,便就是殷佑二年,陆慎如得祖父密令,悄然前往豫鲁一带查寻细作痕迹,刚查到些微线索,便为少年招来杀身之祸。
他重伤躲入杜家的勉楼一整个夏日,这才堪堪躲过一劫。
可惜陆恒如未能。兄弟二人离开青州后,又寻线索而去,那一日,陆恒如为兄挡箭,死在了他大哥怀里。
陆老侯爷痛失次孙,却也下了严令,细作之事不要再查。
如此一过多年,直到陆慎如袭爵永定侯,执掌永定军,一步跨入朝堂之中。
他重启此事,交代给了魏琮。
“怎么说?”陆慎如问去。
陆侯爷的远岫阁,自然不会有走漏风声的可能。
魏琮直道。
“那群细作现身了,就在京畿。”
“京畿?”陆侯挑眉。
这群细作来路十分不明,有些生着鞑子相貌,有些则完全是中原面目,他们出没潜藏交替而行,背后的势力显然不容小觑,护着他们安然藏匿多年,有时在关外,也有时在中原。
如今,竟然到了京畿。
魏琮道,以他得来的线报,“他们在京畿一带,有一处秘密据点。我隐约掌握了此地位置,但暂时无有打草惊蛇。”
所以专程回京来与陆慎如商议。
这些细作不是寻常人,背后的势力更加不同寻常。
陆慎如闻言,没有立时回应,只墨色深瞳凝着,遥遥往远处看去。
他忽道,“侯府在宛平有一处山房别院,等过几日靖安侯夫人寿宴之后,你携郡主过去小住些日子,好生休养一番。”
他道,“待我得闲,必前去探望。”
魏琮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探查细作之事,陆惟石要亲自前往。
……
远岫阁叙话结束后,时候便不早了。
不过两人都没让人传话,请两位夫人过来,倒是不约而同地亲自去寻。
刚走到后花园,便见杜泠静和年嘉也已在园中转了一小圈,折返了回来。
两人的目光皆落过来,各自落去各自的娘子。
杜泠静只当没看见,一分反应也无,某位侯爷眸色深落。
但年嘉只觉对面她那世子夫君的目光,缓缓落过来,便觉脚下的地板都烫了起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总归是浑身上下都难受。
她连忙道时候不早了,“世子你不是要吃药?咱们赶紧回去吧。”
魏琮笑眯眯地点头,她说什么,都道,“好。”
但她可太不自在了,引得陆慎如都瞥了她一眼,杜泠静则偷偷笑了一笑。
待到将他们二人送去前院,还忍不住偷笑一声。
年嘉怎么没听到她的偷笑?脸隐隐发热,只是等到同人一道坐在了马车上,不光脸了,连耳朵和脖子都热了起来。
魏琮受了伤,当然不能骑马,这会就坐在年嘉身侧。
年嘉在主他在侧,但他就这么一坐,就好像把整个车内的空间都占据了。
年嘉不敢看他,只从眼角偷看了一眼,见他闭目养神,她稍稍松了口气,却不禁想到前些日的事。
彼时她得了他受重伤的消息,实在是惊到面上血色全无。
她难以想象,他那般骁勇善战的模样,怎么会受重伤到特特有人往西安告知她。
他寻常受伤是不会跟她说的。
那么得是受了多重的伤?不会就此……没了吧?
她吓坏了,急奔去了宁夏,待见到他闭着眼睛躺在床榻上。
她上前禁不住便问。
“世子,你死了吗?!”
她问过去,整个房中静了一静,一旁伺候的亲卫和大夫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还是躺在病床上的将军,在这句问话下,不得不掀开眼帘看了她一眼,亲自回了她。
“尚未。”他回答。
又问,“郡主想让我死吗?”
她的回答竟也与他相仿。
“还不想!”
她还不想裕王府里只剩寡妇。
太妃娘娘没了先帝,她母妃也没了她父王,总不能连她也守了寡!
她赶忙给他摇头,男人笑了起来。
“那我便活着。”
他道,“我亦不想让郡主改嫁。”
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在路上,那天他说完这句,目光看着她一直含着笑。似乎也不只是那日,她似乎总能在他瞧向她的目光里,看见些轻柔的笑来。
但他在笑什么?她年嘉郡主很好笑吗?
况她与他也不熟吧?除了洞房花烛那日,外面有宫人守着,他们在了一起,之后,她可没同他同床共枕过……
年嘉脑袋里像一团线胡七胡八地缠了起来,她干脆也闭起眼睛,闭目养神。
倒是一旁的魏琮,眼帘微掀,笑着瞧了她一眼。
*
永定侯府。
杜泠静待到年嘉走了,想到她别别扭扭,如同一只白软的蚕左扭右扭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她眼角眉梢都添了笑意,春风轻柔抚在她细长的羽睫上。
她多少日子没这样笑过了,陆慎如恍惚看着自己娘子,不禁柔声道了句。
“我们晚间去枕月楼吃饭吧?”
盎然的春风流动在两人之间,但却在这句话落地后,风动滞缓了一息。
杜泠静看了他一眼,“侯爷要放我出去?”
八天了。
她终于跟他开了口,说了第一句话。
但这个问题,男人没有回答。
没回答,便不是放人。
杜泠静转了身,他却抬手拦了她的步子。
“听闻近日枕月楼里有祭花神的舞乐。”
就是没有,她只要说去,他能立时令人奏乐舞动起来。
满京任他差遣。
但杜泠静只淡淡笑了一声。
“看来侯爷得了闲,要亲自带我出去……”
她微顿,看了他的眼睛,“放、风。”
放风。
囚犯的待遇。
这两个字直扎的陆侯心头一滞。
方才春风浮起的她脸上的笑意也没了,陆慎如不知她怎么能跟他说出这样厉害的话来。
而她道,“我哪也不去。”
她低头往回走。
石板泛起的凉风,被她裙摆抽打着向他漫来。
陆慎如觉得自己快死了,仅此而已。
……
傍晚的侯府下了一阵春雨,墙角砖缝里湿湿潮潮。
杜泠静吩咐秋霖烧了水来,整个人没在高深的桶中,短暂摒弃一切所思所念,闭着眼睛小憩了片刻。
等她醒来,见秋霖已往她桶中添了好几次水,热水几乎将她淹没,整个浴房中湿气蒸腾,如浓雾般弥散着,人影都朦胧了几分。
杜泠静见状,最后拧了头发,轻声叫了人,帮她把裹身子的长巾子拿过来。
有人从她身后走了过来。
她还在拧着头发,没太留意,直到长长的巾子裹在她肩头,又绕在她身前,将她环着整个包裹了起来。
她察觉背后的人身形不太对。
而他则径直将她打横抱出了高深的浴桶。
她在他臂弯里,轻地似一捧柔软的春花,又沾了春雨,发梢的水滴哒哒落在地上,又漱漱滑落到她长巾半裹的胸前。
胸前的白巾瞬间湿透了,贴着柔嫩起伏的花骨朵,透出别样的姿态。
杜泠静连忙将长巾向上拉了又拉,连同锁骨一道紧紧遮住,抬眸向他嗔看而去。
他不会又犯了病,要今晚与她要孩子吧?
杜泠静绷了身形。
男人立时察觉到了。
水雾弥散在浴房之中,缓慢地在半空悄声潜行。
他受过创的嗓音低哑着,犹如一滴就要坠入黑渊中的水滴,向下沉沉坠着。
“我不动你。”
他说不动她,便就真的没有乱来半分。但他也没把她放下来,好似她根本无甚重量,真就如一捧花一样,他就静静地将她抱在怀中。
外面候着的秋霖他们,显然都被他支开了。窗外隐有虫鸣,春虫的夜鸣尚不刺耳,时不时地轻轻响上一声,如远处传来的鼓乐一般。
他抱着刚刚出浴的她,坐在了窗边的长凳上。
他把她放坐在他腿上,杜泠静要下去,他不让,又拿过一条白巾帮她裹了身。
杜泠静是不冷了,但却被裹成了蛹,动不得了。她干脆不再动,看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自是没什么好神色对待他。
他什么也没说,今日异常安静。
月光自窗外偷偷流转进来,从弥散的水雾里穿梭而过,隐隐有如银粉般的晶莹闪烁。
杜泠静见他始终安静如许,既不言也不动,只就这么抱着她,不由地从眼角,悄然看了他一眼。
月光从他鬓发边掠过,打在他高挺耸立的鼻梁上,将鼻梁上两刀陈年小疤清晰地勾勒出来。
而他眼眸垂着,没抬眸定定看她眼睛,只将目光落在她肩头上。
平日里傲然英眉,此刻沉落地蹙着。
月色旖旎,他真的什么都没说也没做,就这么抱了她半刻钟。
他今晚的安静沉默,连杜泠静都完全不适应了。
而他则趁着浴房冷下来之前,将她放了下来。
他把她放在一旁的竹榻上,他则起了身。
月光洒在他被她沾湿的锦袍上,他没回头,只低声。
“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走了。”
言罢,走出了门去。
他出了门,秋霖和艾叶立时小跑进了房中。
杜泠静无恙,目光却不由看去窗外他离开的方向。
隔着厚厚的窗纱,她看不见,只能听到他沉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春夜的虫鸣里。
*
靖安侯府寿宴这日,他一早让人送了一套大红珊瑚镶金丝的头面来。
杜泠静已换好了一身偏素淡的蜜合色绣兰花的褙子,便没戴他的头面。
今日京城因着这场寿宴热闹非凡。
靖安侯府虽是武将贵勋的门第,但靖安侯在东南抗倭多年,与文臣世家亦相交不错,此番他留守京中的夫人七十七岁喜寿,连皇上都十分看重,京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人,无不亲自前往道贺。
杜泠静没在这事上再同人赌气,况且她已经与年嘉说好,届时在靖安侯府相见。
不过杜泠静却想起另一桩事来。
这场寿宴,锦衣卫指挥使魏玦也要去。
年嘉与魏玦当年的事,她不甚清楚。
只是不知两人会不会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