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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许侯夫人 法采 29636 字 2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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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音落下,整个田庄周遭都静了下来。

下一息, 果有侍卫拔剑走了出来。

他见人数不少,略略惊讶。

“跟随一路也未敢动手, 可见你们甚是在意你家夫人的安危。”

他道蒋家的护卫自然比不得侯府侍从。

“但要不要在此时把人接回去,应该由你家陆侯决定。”

他笑着看向众侍卫。

“地方就是此处, 无人前来,你家夫人也不会离开,速速去问你家侯爷吧。”

侍卫们皆是一怔, 但蒋枫川话说尽,转身回了田庄之中。

杜泠静身边还跟着阮恭和秋霖。阮恭去连忙打点这临时的住所,秋霖则气哼哼地把房中收拾好。

她嘀嘀咕咕着六爷犯什么疯病,将夫人好端端劫到此处。

她的嘀咕,杜泠静都听不见了,心里反复想着今日知悉的、这一道道惊涛骇浪般的事。尤其是最后一道。

她静默坐在窗下的交椅上。

皇上每年暑夏都去行宫避暑,今岁他要去,没人奇怪。

可就在这次离宫之时,突然给了雍王立储的诏书。

侯爷和娘娘皆不在他身侧,皆被他留在了京城之中,而他在外给雍王传召立储。

到底是真想立储雍王,还是另有所图?

杜泠静默然思量,一整晚几乎都没能合眼。

只是翌日一早,蒋枫川来了。

她不想再听他说要娶她的荒唐话,但今日六郎倒是乖顺,先问了睡得如何,想要吃点什么。

她并不欲理会他,但他却问她。

“方才行宫传来一桩事,你一定想知道。”

“何事?”

这种关头,杜泠静很难不上钩。她一问出口,青年就看着她发上垂下来的飘带,笑了一声。

但瞬间,他又肃正了脸色。

“皇上不见了。”

“不见了是何意?”杜泠静耳中发慌。

蒋枫川轻轻哼了哼,“就是找不到人的意思。”

他道,“至少行宫里的人,窦阁老也好,雍王殿下也罢,他们都找不到皇上了。”

杜泠静愕然,心下越发不安地快跳起来。

*

避暑行宫。

一夜之间,皇上不见了,连同皇叔兖王,三皇子承王,以及随侍在侧锦衣卫。

行宫重臣不免乱了起来。

堂堂一国之君不见可是大事,他们不敢报于天下,亦不知要不要报去京中朝堂,毕竟此番跟来的多时拥立雍王的文臣,而京中如今是永定侯陆慎如坐镇。

有人猜测,“会否就是陆氏劫持了皇上?!”

皇上前脚传召立储雍王,翌日就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锦衣卫。

“要知道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玦,素来与陆氏狼狈为奸,他们带走了皇上,就是挟持君主想要造反!”

不少人都如此以为,不然皇上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

众人此刻都围在雍王逢祺身侧。

窦阁老一时没有开口言语。

邵氏推到逢祺身边那最是聒噪的人,此刻更是嘴巴不停。

“必是那狗贼陆慎如所为?他定是听闻殿下有了皇上亲赐诏书,不甘功亏一篑,这才伙同锦衣卫劫持了皇上……殿下登基之后,务必要将陆氏千刀万剐,莫要再念什么无关紧要的旧情,不过就是从前得了贵妃些微照料,殿下届时只给她留一命就是,发入冷宫,无需再记挂心上……”

他喋喋不休,平素雍王最多皱眉不耐。

但他今次这几句处置陆氏的重话,还没说完,少年亲王忽的两束目光扫了过来。

他才十五六的年岁,还是少年人的模样。邵氏仗着自己是母族,一贯把他当作孩子。

可此时此刻,他眸色凛然,这一记眼光扫过。

莫说那邵氏聒噪之人,连同整个议事厅,都瞬间静了下来。

方才那人还要将陆贵妃打入冷宫,此刻竟根本无法张口说话。

逢祺默了几息,唯独开口叫了沉默良久的窦阁老。

“吾想与窦阁老,单独叙上几句。”

旁人闻言,哪敢反驳,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待人走尽,窦阁老起身跟他行了礼,“殿下想说什么?”

逢祺改了方才冷肃凛然的神色,少年眸中终是露出几分茫然,他想了又想,轻声问窦阁老。

“父皇不见,会否不是劫持,而是父皇下令锦衣卫,拥他悄然离开了行宫。”

父皇将皇叔兖王和三弟逢祥都带走了,唯独留了他在行宫里。

父皇确实留给了他成为太子的诏书,但也将整座京城都留给了陆侯。

他莫名就有一种感觉,感觉他的父亲,可能并不真的想让他来继位……

少年默然仰头看去窦阁老,窦阁老是最早支持他的人,他有志有谋,在他心中比整个邵氏母族都重要。

他问过去,这才发现窦阁老鬓角发丝,不知何时全然白了。

而窦阁老闭了闭眼睛。

“殿下所言,不无可能啊……”

真有可能是父皇弃他,而后悄然离去!少年眸色震荡。

但窦阁老又道了一句。

“即便如此,皇上已然传下诏书给殿下,陆氏欲拥立慧王,又拥兵在手,怎肯善罢甘休?”

他道。

“眼下境况,殿下孤立此地,若是无有作为,老臣说句难听的,只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陆氏为刀俎,他们为鱼肉。

“殿下想要护住自身,亦需要引兵马前来。”

引兵马前来,就意味着他与陆氏的这场厮杀,走到必不可免的地步了……

少年还是个身量尚未长足的男孩,他抱臂坐在阔大空荡的圈椅上。

深深低头沉默。

*

田庄。

杜泠静见到崇平前来,先将自己知晓的一概事宜,都同崇平说了来。

“……这些事,侯爷知不知道?”

崇平连道侯爷都知道了,“只是杜阁老一事,侯爷应该没有料到。”

杜阁老竟是皇上令魏指挥使,神不知鬼不觉除掉的。

崇平亦惊讶。

而他低声,将侯爷得了封后密诏的事,告诉了夫人。

杜泠静昨晚没有睡下,将这些事来来回回思索了一夜。眼下听闻陆惟石也有诏书在手,她不禁地摇头。

“两道诏书,密传两边,如今皇上更是不见了……”

杜泠静想到他杀父亲的事,皇上想要见不到父亲,可以有一百种方法,却选了最阴私的一途,暗地杀人,明里还惋惜不已。

彼时刚登基不久,就能用这等手段,如今他传召两方,又想做什么呢?

她叫了崇平,“你既然来了,我们回京吧。”

然而她开口说去,却见崇平支吾了一下。

“夫人,这并不着急……”

杜泠静一怔,“何意?”

她反应过来,抬眸看了崇平。

“他不想我回去?”

崇平但见夫人抬眸看来,心下就是一跳,接着听闻夫人轻声问了这句,连忙解释。

“侯爷怎么会不想夫人回去?只是眼下的情形太过纷乱。”

彼时侯爷听闻夫人被劫,脸色都变了,恨不能亲自出京去寻夫人,接夫人回家。

但侯爷听闻侍卫传回来的话,却沉默了几息。

“就让她先留在蒋家吧,也算是个安稳的去处。”

……

此刻,崇平把话同杜泠静说了。

“侯爷亦念着夫人,只是眼下情形,夫人留在此处更安稳。侯爷调了大批侍卫前来守护夫人安危,必不让夫人受一丝一毫伤害。”

崇平后面说得这些,杜泠静都听不见了。

她只想起了那晚,她见他从祠堂出来,他牵她去了前院,说起了他的名字。

他说那名字是老侯爷取得,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警醒整个陆氏。

慎终如始。

陆氏是保家卫国的忠良,不是起兵祸国的奸佞,决不可为一己私欲拥兵篡位,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他说若有那日,第一个来剿他的就是靖安侯府周氏,而天下各路人马,均可起兵攻他。

然而他还是道。

“眼下四海安泰,多么难得,如果潜藏在朝中那人,非要走到祸乱的地步,用阴私手段扰乱朝纲。”

“若到那一步,我不得不起兵,即便是乱臣贼子,我陆慎如也当了。”

“即便是被天下群起攻之,不得好死,我也只能走这一条狭路!”

那晚的庭院寂静无声,杜泠静说不清自己为何,骤然落下泪来。

杜泠静只想到他还曾想去江南。但乱局已令他无暇去他的江南,真到了他所言的地步,江南连他梦中都不再存在。

那晚的悲感,融在她眼角的清泪里。

但此时此刻,杜泠静缓声问了崇平。

“所以,他不肯接我回去,是要动兵了,是不是?”

崇平一默。

杜泠静遥遥往京城的方向看去。

隔着数不清的道路田野草林,她什么都看不见。

可她却仿佛看见他孤身一人,立在那宫城高耸的城楼之上。

他是拥兵在手,可天下兵马却都揭竿而起,从四面八方向他杀去。

“夫人,事到如今,窦阁老与雍王一定会用立储诏书,引地方兵马护驾,更往京城而来。侯爷已然别无他选了。”

“侯爷亦十二分地思念夫人,却只能等一切平息之后。”

等一切平息之后。

杜泠静鼻头酸涩难忍。

他一旦起兵,天下必群起攻之,他赢了,也是拥立幼帝,欲谋朝篡位,而他输了,只有唯一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陆慎如被天下唾弃,身首异处。

*

京城。

宫城之中,陆慎如一连吩咐了许多事下去,快马从皇城之下向四面八方飞奔。

男人负手立在高耸的宫墙之上,隔着绿树护河,看到了积庆坊里的永定侯府。

侯府亦在绿树掩映之下,看不清楚,可他却一眼瞧见了那最高处的漱石亭。

他们曾在她应他之后,于漱石亭中赴他的宴请,亭外落了雨,他道一句“别沾雨”,抱着她一路去到他们的新房。

后来,又是漱石亭,她看向他的脸色泛了含羞的红意,她柔声开口,“夫君真是英俊,世间可比拟的男子,应该没有了。”

那是他听过她跟他说得,最好听的软话。

……

今晚的漱石亭,灯火昏暗,侯府寂寂,她已不在家中了。

但她不在他眼下也好。

男人微微闭眸。

这桩姻缘是他强行求来的。

他知道她喜欢蒋竹修,远胜于他。

她曾给蒋竹修打过那么多绦子,但说要给他做的腰带,他估计是等不来了。

只是若有一天,他也死了。

“泉泉,可否会似思念你的蒋三郎一般,时常想起我?”

男人轻笑低语,低哑的嗓音,揉着暑热未褪的夜风之中。

他自言自问,问出口,忽又笑着摇了摇头。

“时常想起恐怕是难了。”

蒋家庇佑她,她也会回到她喜爱的竹林与竹香里。

他笑,“若能看在孩子的份上,偶尔想起我两分,也就够了。”

他奢望什么呢?她嫁给他,本就是他强求来的。

……

有人亦上了高台。

贵妃陆怀如仰头看向弟弟。

弟弟孤身立着,目光不曾离开侯府半分,不知在说什么,自言自语,又自嘲地笑笑。

陆怀如微微抿唇。

他在想念他的静娘吧,但却没舍得把静娘接回来。

石头一样硬的脾气,也会喜欢一个姑娘,为了等她,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

终于,他等到人家眼里有了他,愿意与他携手过完这一生。

但他却为了自己宫中的胞姐,年幼的外甥,还有如山一般压在他肩上的重任,就被钉在了这皇城里,钉在了这高位上,再无法抽身。

陆怀如眼眶一热,默然看向自己的弟弟。

“惟石。”

他转过身来。

“娘娘何事?”

“我想见逢祺一面。”

话被吹在城墙上的风里。

男人一滞。

“娘娘想见雍王,这怎么可能?”

*

行宫。

皇上的踪迹如同凭空消失一般,怎么也找不到了。

行宫群臣人心惶惶。

窦阁老依旧大多时候都沉默不言。

少年皇子也将那些聒噪的人,都拒在了门外。

他心下纷乱地翻着寝房中的书,翻着翻着,竟然翻到一本给小孩子启蒙的史册。

他拿起那本启蒙书,多翻了几页。

给他启蒙的,是贵妃娘娘从永定侯府请来的余先生。

余先生最是耐心,将其书上这些历史典故,怕他听不懂,就掰碎了嚼烂了,编成小孩子才能听懂的话,告诉他。

他某次课后,突然问了余先生一个问题。

“先生讲的历史典故里,缘何有许多皇家兄弟手足之间的打杀?听着骇人。”

余先生闻言一愣,又叹一声。

“皇权之下,天家难有手足真情。”

可他却听着更加害怕。

他也有弟弟了,不是逢祥,而是娘娘刚生下来的小四弟,逢祯。

他惊怕地问先生。

“先生,我与小弟不会也如此吧?”

先生一听,连忙摆手。

彼时太子大哥尚在,但先生却告诉他。

“这不会。娘娘视殿下如己出,殿下在娘娘身前长大,与小殿下最是亲近,必然兄友弟恭。”

他心里安实了一些,只是带跑回了娘娘宫里,一眼看到娘娘就站在殿前的庭院里等着他下学,他如乳燕飞起来一般,就扑到了娘娘身前。

那日,他不知怎么突然出声。

“母妃……”

“嗯?”

娘娘顿了顿。

他以为娘娘会责怪,毕竟这称呼在宫中再不能乱喊。

可娘娘却将他团团抱在了怀里,只是跟他嘘声,“咱们别让人听见!”

他又惊又喜地不住点头,将脑袋彻底迈入娘娘的怀中。

娘娘就是他的母妃,若是哪日母妃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呢……

少年翻着那本启蒙书,从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

书上不知记载了多少天价手足之祸,兄弟阋墙,最后的结局,大多只会被外人得利,攻入其中。

合上书,他闭起眼睛。

“我与小弟,也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

隐蔽的一处院落之中。

锦衣卫与大内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镇守其中。

“这处安静,一点纷扰都没有。”

瘦削的男人换下龙袍,只着一身褐色龙纹锦袍,悠然摇着扇子,坐在树下的凉爽风里的摇椅上。

他道了一句,有人在旁应和。

“皇上所选此地甚好。”

是兖王。

皇帝笑笑,“可惜眼下还不能立刻知道,京城和行宫都欲如何应对?”

兖王低着头,“那必是在皇上意料之内,逃不出陛下掌心。”

皇上更笑了,扇子摇着,不断给自己送风至此。

“文武百官可都嫌弃朕啊,先皇更是厌恶。厌恶朕是他和鞑靼部族的贵女所生,将我弃在后院里独自长大,见到我也从没有什么好神色,那么多儿子,他哪个都疼,传位给谁犹豫不决,但独独不想传位给我。”

“可朕的那些皇兄都没用啊,这皇位,到底还是传到了我这个有半边鞑靼血脉的人身上。”

兖王不便在此处应声。

他是无意间知晓的此事。这样的辛密,知者必死,他唯有一心跟紧皇上,才能存活下来。

眼下他听着眼前的皇帝越发愉快,虽咳了几声,却止不住脸上笑影。

“先帝传位于我,万般不甘,可却不敢昭告天下。只能嘱托了他最是看重的杜致礼。即便没有明说,去也暗示杜致礼盯着我。”

“偏偏,杜致礼还真就以为他可以当那拂臣。”

“拂臣,”他哼哼作笑,“违抗皇命,不将君王看在眼中的便是拂臣。我岂能留他?”

兖王默然。

那年,杜致礼回京复职,皇上就派了最是敬重杜致礼的魏玦,亲手去杀他。

杜致礼死了,他也过验了魏玦可以用。

那年轻人有什么办法,他父亲知道太多,他不为皇上做事,他满门都得死。

毕竟明面上,皇上是魏妃的儿子。

关于杜致礼,一个死了多年的人,他早已不放在眼里。

他只道如今的局面,“朕可是煞费苦心才谋得此局,为此还献祭了荣昌伯。”

“真是没想到,”他摇着扇子,点了兖王,“朕本是让你,去鼓动那些举子将他气死,料想他身子也受不得气,不想他竟是个烈性的。”

兖王这次接了话,他说是,“臣也没想到,那些书生一激,他竟挥剑自刎了。”

“自刎好啊,这把火一下就烧起来了。眼下,朕就等着两边都起兵打起来。”

皇帝瘦削的脸颊上,眸色幽远。

“朕这个皇帝还没死,他们就敢各自起兵,皆是造反。”

“文臣武将都以为朕不堪大用,无人将我放在眼里,都等着我死,待我一举将这两方都料理了,倒是要看看他们的脸色如何。”

他说着又低咳起来。

他身体确实撑不了很久了,他道。

“待此番清明了,就让承王来继位。”

他忽然问兖王,“逢祥跟朕是不是最像?”

承王逢祥正就立在远处候着。

兖王看着他亦是一副瘦削模样,站在阴影里,一眼扫过去最易被忽视不见。

他说像,“三殿下也是生母早逝,无人照看,被遗弃在后宫独自长大。”

他这么说,皇上看向那不起眼的三儿子,目光难得和悦起来。

“不仅如此,逢祥生母亦有半边鞑靼血统,先帝不是因此最厌恶朕吗?我偏偏要让逢祥继位,将半边鞑靼血统,替先帝留存下去。”

他说逢祺也好,逢祯也罢,还有皇后的太子。

“他们都不成。他们生母都是纯正的汉人。他们只要再娶汉人,生子再娶汉人,一代一代下去,外族血统就洗没了,如李唐王朝一样。”

“但逢祥不同,我会给他在找个有鞑靼血统的女子,就让他把这血统留存下去。”

他道,“我就让先帝看看,他最厌恶的,最不想见到的,偏偏就抹不掉。”

这次兖王也笑了。

反正这天下与他这残废无关。

他起身行礼,“皇上圣明,有皇上布局于此,不管是雍王还是慧王,是窦阁老还是陆侯爷,绝对都逃不脱,皇上必能一举清除这两方,得偿所愿!”

这话说得那瘦削的皇帝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

他可真是为了今日,苦苦掩藏多少年。

他那父皇先帝,若在天有灵,可还满意如今局面?

*

偏僻田庄。

崇平留下侍卫离开之后,杜泠静默然沉思许久。

她一直遥遥看着京城的方向。

她忽的叫了人来。

“去请廖先生过来,还有父亲的幕僚楚先生。”

第97章

田庄。

杜泠静当先听到了来自京城的信, 道是皇城钟声大响。

是侯爷向外宣布,皇后娘娘殡天了。

只有皇后娘娘“殡天”,皇上此前密令的册封继后的诏书才能生效。

杜泠静心跳如擂鼓, 而几乎与此同时,蒋枫川也派人前来, 告诉他窦阁老亦宣告了皇上另一道诏书, 正是册立雍王逢祺为太子之诏。

两道诏书皆是真诏,两诏一发,双方水火不容之势已然形成。

崇平无暇亲自前来了,只能让崇安又带了一拨人手前来护她。

杜泠静连问崇安, “侯爷如何了?侯爷是否调了兵?!”

崇安连连点头,“侯爷令魏世子快马回西安了。”

他派走了魏琮, 果是要征调大军前来京中。而他坐镇京城最高处,以己之力抗衡天下兵马。

可是天下兵马如此之多,齐齐围攻而来,他要如何才能应对?

杜泠静心口闷压难耐, 又问京中情形如何。

崇安道京城内外皆有些乱。原本就因着荣昌伯一死, 引发的文武相斗还没消停下去。不少京官文臣眼见街上兵马增多, 再听得陆侯趁着皇上不在京城,宣了皇后娘娘殡天的大事, 嗅出了不安气息,开始怒骂他祸心包藏, 终是要祸国乱世。

“可不止文臣如此。靖安侯府周氏,同两外几家掌兵的侯爵府邸, 在京留守的,都给侯爷急急传了信。尤其靖安侯府,请侯爷万万三思后行。”

京中纷乱如同烧着的干柴, 但行宫的窦阁老也宣了立储诏书。

崇安看向杜泠静,“夫人,侯爷没得选,只能如此了。”

窦阁老传了诏书往各地,就是要准备引兵前来护驾雍王的意思。

双方到了此时都不可能放手,只能加速准备,战事很快就一触即发。

杜泠静听得这些话,只觉自己一颗心近乎要快跳了出来。

“侯爷难道不知道,这两道诏书的不寻常之处?皇上就是那细作,这显然是他设下的圈套。”

崇安垂着悲伤的眉眼,“侯爷知道,贵妃娘娘也是如此说得。贵妃娘娘还说,如果可能,她想见一见雍王殿下。”

“但是,”崇安缓缓摇头,“但是侯爷说这根本就不可能。双方相争多年,没有人敢保证对面不会突然有何行径。”

侯爷不能保证窦阁老能真心相见,窦阁老也一样。

娘娘和雍王是眼下最重要的两个人,谁敢拿这二人去赌?毕竟这等事上,没人作保。

杜泠静闭起了眼睛。

远离京城的僻静田庄,也不能隔绝肆虐的暑热。

杜泠静夏日里一贯信奉,心静自然凉,静下心来看书修书,炎热不知不觉就消解了。

但此刻,她根本坐不住,长眉紧紧压着,额头不住冒汗。

她往外张望,“廖先生和楚先生来了吗?”

阮恭回,“还没有。”

没有……

如同天上又添一颗烈阳,焦着杜泠静的心。

皇上发出两道诏书不见了。

行宫的雍王一党,认为是陆氏伙同锦衣卫劫持了皇上,而站在侯爷的视角,又像极了行宫的人困住了皇帝。

但都不是。

这就是那皇帝的用意。他恐怕是想一举剿灭,龙争虎斗多年的文武两道。

至于侯爷。

他在令他留京监国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将他架上高台。

他给他兵马,又将他钉上高台,待到两败俱伤,皇上再出兵来镇……他根本就是想要他身首异处。

再没给他活路……

杜泠静蓦然落下两行滚烫的泪来。

她想起弘启十四年,永定军经历那一场被细作出卖的惨烈战事之后,诸将凋零,陆氏一族除了重病的陆老侯爷,就只剩下那个身量还没长满的,十三岁的嫡长孙陆慎如。

十三岁的小少年,必须压着心中丧父丧亲之痛,由着伤病交缠的祖父竭力托着,顶上英年即逝的父亲的职责,去领那几乎全军溃败的剩余的永定军的兵马。

老迈病重的老祖父,少年未成的小孙儿,却必须要将西北的永定军,从这残破羸弱的困境里带出来。

这一路走出来,祖孙二人能有多艰难,杜泠静说不出。

可朝堂里窝藏着当年害过他们的奸细,如何能令边关保家卫国的人心安?

十七岁那年,少年得老祖父的吩咐,离开西北,偷偷往中原腹地而来,调查那藏身极深的细作。

可彼时的他哪里想得到,那细作头目的势力,竟然能庞大到满朝文武无可比拟。

他就这么通身被扎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一度近乎身死,靠着多年沙场练出来的一身本领,才看看保下一命,踉踉跄跄地闯到勉楼里藏了起来。

那么酷辣的暑天,那么狭窄闷热的阁楼隔层。

他藏在里面连灯都不敢点,想着熬掉这一整个夏天,尽力把溃烂边缘的满身伤势养下来。

但就在那闷热难耐的勉楼里,他竟对书楼里的姑娘动了心。

可巧的事,两家竟然还有过口头上的旧婚约,旧婚约做不得什么数,偏偏姑娘的父亲看中了他,想要招他为婿。

他再看向那书楼里每日来看书的姑娘,她竟已是他的妻了。

她并不知道。

但等她知道的时候,她却跟他翻了脸。

她不要他,不管他是不是一心一意中意她,甚至可以因为旁人的存在而等她,等多久都行。

可她就是不要她,冷着脸,没待他伤好,就把他从勉楼里撵走了……

杜泠静捂住了眼睛,眼泪还是从指缝里落下来。

这些事情,如果不是后面的误会,他不肯说,就当从没存在过,他可以封在心底一辈子。

他就那么被她撵走了,她不知道他那天夜里,到底是带着怎样破碎的心情离去。

暗淡的星月的光披在他身上,他身上还是没愈合的伤。

而就在他离开不久之后,却又遇上细作,他与二弟前去查探。

这次,兄弟二人没能都躲过一劫。

二弟挡在他身前,为救下他这大哥,喉头穿剑而死。

他七天七夜没能说出话来,嗓子就此哑掉了。他的老祖父终于经受不住打击,次年,一代征战边关的老将军,于悲痛中溘然长逝。

那年,他十八岁,承袭了爵位,做了这祖祖辈辈恪尽职守、慎终如始的永定侯。

再没了顶在他身前的长辈,他这年轻的侯爷就是站在最前面的人。

宫里的姐姐,年幼的外甥,因那惨烈一战而惶惶不安的永定军……他们都指靠着他。

他必须要站稳立住,他不能示弱半分,他们用血肉之躯保他高位安泰,他也必得倾尽全身气力,为他们撑起一片阔然的天空。

殷佑五年,皇帝的太子身死,朝堂局面大变。

他离开了自幼长大的西北,一步迈入了这危机四伏的京城之中。

那一年,满朝的老臣,深藏的皇帝,永定侯陆慎如才刚刚二十岁。

五年,他从最初的扬鞭为自己立威,站稳脚跟,到如今的朝堂之上,应对那些阁老重臣,他游刃有余。

多少个夜晚,这个手握刀剑、一跃千里的将军,必须苦苦捱着坐在冷硬的案前,一页一页地翻读去那些看不完的书信奏章。

想要见他的人排到侯府门外,他是世人皆仰望的贵胄权臣,也是被钉在高位上动弹不得的囚徒。

可他再不会想过,当年的细作,还一直想要取他性命。

而他搏命去查的细作,就是文武百官倾尽才能侍奉的皇帝……

*

隐秘的院落之中。

京中皇后殡天,和行宫里立储诏书已宣的消息,都到了此地。

谋局多年的皇帝,摇着扇子闲步在水边的阴凉里。

他想想他身前这些文臣武将,能站到他眼前的,哪个不是风风光光的天子骄子。

就好比窦阁老。

窦阁老也是年少就中第成名,只是眼高于顶,连先帝都敢批。

他知道那窦阁老是为何转变至此的,先帝他瞧不上,自己这个“不堪大用”的皇帝,他更是看不上。

他窦阁老要等明君,等一个能令他名垂青史的明君。

而这明君,与其干等,不若他亲手培养。

皇帝想到这儿就想笑。

如此眼高于顶的窦阁老,指着逢祺想做名流千古的贤臣,可惜啊,窦阁老看错了人,他跟着逢祺,只能做蛊惑皇子的乱臣!

窦阁老如此,而那陆氏姐弟更是光耀,出生就与别人不同,更与他这躲在暗处,连真实身份都不敢说出口的人不一样。

他们姐弟如明星般璀璨。

陆大小姐陆怀如,那么多人要娶她为妻,可他却要她给他做卑贱的妾。

僧道皆批她是生来凤命,注定母仪天下。他却不信,他的继任者只可能是逢祥,那么陆大小姐凤命的结局,就只会是落入深深冷宫之中,了却残生。

至于她胞弟陆慎如,那更是众星捧月的陆氏嫡长孙。

他多年筹谋之局落定之日,陆慎如是活不了了。

他要看着陆氏祖祖辈辈的忠良基业,毁在这众星捧月的嫡长孙手里。

只等他一举剿灭这不安的文武两道,就将陆慎如的头,悬在城门楼下。

世人眼里最是意气风发的陆侯,在他这里,只能得个作乱祸国的奸臣下场。

他已为他们这些天子骄子,写好了命簿上的结局。

至于他自己,一个先帝厌弃的血统不正的儿子,一个文武百官无人看好的皇帝,他争取在自己病死之前,也做一回贤君明帝。

祖辈父辈都无法终结的文武之争,就要在他手里终结了。

怎么不算贤君明帝?!

他思及此,不免笑了起来。

只是笑声连带着胸腔的震荡,他不住咳喘起来。

他时日无多了,得快点促成此局。

他还要眼看着这些天之骄子,俱都惨死在他脸前。

*

京城。

一连两夜没睡的陆侯,本想小憩片刻,却发现根本就闭不上眼睛。

他干脆放弃了休歇,指腹擦拭着,他刚让人从家中取回来的一支珊瑚发簪。

他喜欢看她戴他送她的,这一套红珊瑚的头面,若她肯为他穿起鲜亮明丽的衣裳,就更好看了。

他把这根红珊瑚的发簪,用微生薄茧指腹,擦了又擦。

他不得不承认,这才短短几日,他想她了。

可她去了蒋家,多半没那么快会想他。

男人无谓地笑笑,手中握着她的珊瑚簪。

若是他此番兵败,那么那日他离府进宫,便是他今生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

男人又笑了笑,将指腹擦拭得温热的珊瑚簪,放到了胸前。

就在这时,京外传来了行宫的消息,道是窦阁老有进一步动作了。

窦阁老以储君之命,传令河南山东两省兵马,前去护驾。

男人闻言站了起来。

他抬脚走到了大殿外,肃声吩咐。

“皇后殡天,立时去宣贵妃娘娘的封后诏书。”

他沉了声,抬眸扫过整座京城。

“自此时此刻起,京城封城!”

*

田庄。

杜泠静还没等到人。

却在门外的田垄下,捡回来一颗又黑又硬的石头。

她把那块黑硬石擦洗干净,就握在掌心最中间。

可是她每看那块黑石头一眼,就忍不住要落两滴泪。

他是不肯轻易认输屈就的硬性子,带兵征战多年,怎能不为自己和永定军搏一把?

但不是所有的拼命一搏,都能得成……

杜泠静手里紧握着她从门口捡回来的黑石头。

就在这时,两人先生终于到了。

廖先生上前就同她道,“我二人刚离京不久,便听闻侯爷封锁了京城。”

他封城了。

杜泠静倒吸一气。

她不得空再拭泪,请了二人进到院中,将自己所知所得所猜,全都给二人说了来。

“这恐怕就是那皇位之上的人的阴谋。”

两位先生皆惊愕,但也看得清眼下的局面。

皇上纵着双方争斗多年,时至今日已经无法讲和,但不讲和便是双死之局。

杜泠静低声,“侯爷和娘娘这边,我可以来说项。但是窦阁老处,我想请两位先生替我前往。”

她说廖先生在政见上,本就倾向于雍王继位。

窦阁老也是知道的,还曾想要拉拢他为雍王所用,只是廖栩是为侯爷所救,他无法站在侯爷的对立面上,干脆两方都不再接近。

原本在朝堂上,他处境最是尴尬,可此时此刻,他却是为双方说项的最佳人选。

至于楚先生,杜泠静直接问他,“父亲应当认识窦阁老吧?”

楚牧点了头。

“确实认识。令尊曾在为中第之前,就结识了被贬偏处的窦阁老,二人相谈甚欢。彼时姑娘还在先夫人的腹中,还多得了窦阁老家老太君的照料。”

他道,“阁老曾跟我说过一回,他说窦阁老年长他许多,亦引领他许多。是他的‘大兄’。”

楚牧说完,径直看向杜泠静。

“姑娘若想要说客,楚牧可代姑娘与过世的阁老,尽力前往窦阁老面前一试。”

杜泠静闻言起身就要跟他行礼,楚牧连忙扶住了她。

而廖先生亦起了身。

“廖某这条残命,先得侯爷于保定深山相救,又得静娘舍身救于箭下。”

他道,“拂臣,本就是敢拂皇命之臣,如今皇帝阴诡欲害文武忠臣良将,廖某便是舍去这条残命,也要挽救忠良于危境之中。”

“静娘才智过人,能一眼看穿此中关节,更不为立场所困,思得最佳解法,我二人又怎能负你所托?你放心即可。”

两位先生皆领下了杜泠静的托付。

杜泠静郑重行礼。

“多谢!”

……

二人不时前往了行宫。

崇安和菖蒲不闹了,一左一右地看向夫人,菖蒲不由地问了一句。

“两位先生能说服得了窦阁老吗?”

杜泠静说不知道,“但成与不成,必须一试。”

她又从袖中取出了那块黑石头。

她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无奈之下,一步步踏入险境?

他还想去江南,若可以,她陪他去江南……

她目光往外看去,只是崇安又道了一句。

“可是夫人,就算窦阁老愿意与侯爷讲和,可他还是要顾及雍王殿下的。”

杜泠静闻言瞧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说,之前娘娘想要见雍王?”

崇安说是,“但这不可能啊。”

杜泠静有了身孕的身子,暑热之下,渐生难耐之感。

但她不急在乎这许多了,直接叫了人。

“去请六爷过来。”

她这话说完没多久,蒋枫川就到了她院中。

他打量她,“主动请我前来?”

杜泠静不想跟他扯闲篇,她只道,“你莫要说不着边的话。”

青年挑挑眉。

杜泠静径直问他。

“你在雍王殿下身侧,可有听说过当年殿下与贵妃娘娘生隙的事?”

她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能令母子二人都寒了心的,必然还有没说清楚的事情。

此事横亘母子之间,才是导致如今局面的开始。

若不解除,如何言和?

杜泠静问去六郎,见他更挑了挑眉。

她听见他道。

“我还真就知道一二。”

第98章

“按照邵家人的说法, 太子薨逝之后,贵妃娘娘恨不能立刻除掉雍王殿下,为慧王殿下让路, 连派刺客想要害死雍王。”

但邵家人想要争夺雍王逢祺母族的身份。雍王是贵妃一手养大的,连启蒙先生都是永定侯府的幕僚, 邵家人见母子生隙, 自然极力污蔑。

不过蒋枫川可不太信。邵伯举出事之后,邵氏陷入风波之中,除了大老爷邵遵苦苦撑着,早就没什么人。他转而找了个机会, 又往窦阁老身边的亲近幕僚处打听了两句。

这才晓得贵妃派刺客杀害雍王的事情,并非子虚乌有。

他同杜泠静道, “彼时确有一刺客夜半闯入殿下寝宫,亏得侍卫来得及时才没有出事。但这件事,也令尚且年幼的雍王殿下慌乱了神思,邵氏又一味告诉他, 那必是贵妃所为, 之后就请开王府, 接他出了宫。”

先是贵妃发现逢祯药中有毒,而后又在雍王逢祺住所发现巫术之物, 此物来自西北关外,而就这么巧, 夜半有刺客入宫。

若此事放在之前,足够混乱, 不易解释。可眼下,那藏在暗处的皇帝居心浮出水面。

杜泠静觉得,不管是药中的毒, 还是巫术之物,又或者夜半此刻,都不需要解释了。

但她还是给贵妃娘娘写了封信,将她所知晓的情况告诉了贵妃。

若是娘娘还想此时见雍王一面,她愿意竭力奔走,搭上这一座桥。

然而廖先生和楚先生这边,第一天并未见上窦阁老,次日廖先生郑重写了帖子递去,又附上手书一封,窦阁老这才答应见上一面。

眼下局面,窦阁老纵横官场几十年,自然能猜出几分,那不见了的皇上的用意。

但等到廖先生说出殷王便是残害永定军的细作之时,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窦阁老,也不禁变了脸色。

“此事当真?”

廖先生连连点头。

窦阁老不禁想起他曾问过那陆侯,被俘虏的鞑靼九王可有提供什么关键线索。

他以怀疑有细作深埋朝堂之内。

但他再没想到竟是自己尽忠的皇帝。

而楚先生则道,“我家阁老横死山洪之中,亦是皇上授意锦衣卫所为。”

这次窦阁老闻言并未多问,沉默了下来。

他没做出任何应答,二位说客只能暂时离去。

行宫里的月色溶在清凉的夜风之中,行宫上下还在继续查寻皇上离去的痕迹。

他负手行在月色之中,不由地想起了被贬在河南的许多年。

他因耿直进言,被弃在那处做官一年又一年,他曾年少成名,也曾受到追捧,可一年年被弃,身边除了妻儿老娘,早没什么人愿意与他交结。

直到来了个山东青州的举人,如同他当年一样吗,揣着一腔治国安邦的热血,想听听他对朝政的见解。

他游学到隔壁县的书院里,身侧还带着他怀了身孕的娘子。两人每次来到他家中,都要带上两条生肉,一坛老酒,并不是什么朝堂中的拜见,而是有人前来窜门。

他把自己多年来在朝堂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他,甚至告诉他,自己寒了心,就在此地了却残生也没什么,一身的抱负不能施展,在哪又有什么区别?

可杜致礼却道,“大兄所为毫无错处,要怪只能怪人心浅薄。我亦愿做拂臣,施通身抱负,为生民百姓走一遭。”

他说不成,“天家怎么能容拂臣?”

可他竟真得了先帝看重,他惊诧不已,可皇子争储,朝局混乱,他的新政还没推开,新皇便登基上位。他的新政很快寥落下来,再之后,他父亲突然病逝,他回乡守孝,新政彻底停摆。

那时候他就知道,皇帝容不下拂臣,唯有顺应皇帝,再等明君,才是正途

他却摇头,说皇上非是明君,那就更要做这拂臣,不然家国祸乱丛生,战事四起,百姓流离,他们这些吃百姓税粮的臣子,还有什么用?

他要回到朝堂,可朝堂根本不许他返回,他果然就折损在了半路之上。

彼时,他就猜测过,会否是皇上的意思。

如此,他更不敢违逆,只能顺着等着,等明君降临。

太子死后,他以为他终于等到了。

他要亲自为自己培养明君。

但他再也没想过,容不下杜致礼这个忠直拂臣的皇帝,如同躲在阴暗处的妖鬼,他见不得有取他代之的明君。

他想让所有人去死。

窦阁老脚下定住了,蓦然想到家中老娘给他捣乱,请了杜致礼的掌珠、陆慎如的眼珠、那杜家的小姑娘,到家中做客。

事后他让老娘不要再乱来,他与陆氏那些武将,再无相容的可能。

但老娘却问他,他想要的,他一心一意等待的,真能等得来吗?

窦阁老念及此,不禁苦笑,一时间竟有些思念家中老娘。

真是不幸,被老娘言中了。

可是,时至今日,他还能怎样?他身上肩负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身家性命。

雍王若是溃败,慧王登基,朝堂半数文臣都要被牵连。

……

翌日窦阁老并无回应,下晌廖先生和楚先生又去了一趟,可这次窦阁老没见他二人。

京城内外的形势已经起了大变,只要双方人马一到,战事一触即发。

杜泠静又等一日,窦阁老没有回音,她知道说服不是那么容易的。

双方抗衡多年,怎么敢在这生死关头,随意相信对方。

她想了一夜,次日换了衣裳,请了廖先生和楚先生。

“两位先生带我一起去吧。”

楚先生惊诧,崇安更是拦在她身前,倒是廖先生看着她想了又想。

“双方不敢相互轻信,若想说服,确实要拿出真意来。只是静娘,你想好了?”

她这一去,如同人质。

但杜泠静点了头,吩咐崇安亲自驾马前往。

她在行宫之外见到了窦阁老。

窦阁老看见她的第一眼,便挑了眉。

“你真是同你父亲一样,无畏得很。”

若是他派人将她拿下,以她作为人质要挟陆慎如,她待如何?

但她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

“阁老不会以我为质,要挟侯爷,但却会在亲眼见到我前来之后,放心三分戒备。”

窦阁老不由掀起眼帘,又多看了她一眼。

她的脾性同她父亲,果是相像的很。

他不禁道了一句。

“陆侯不知你前来吧?如此以身犯险,就这么想为他再添一条生路。”

他说她的陆侯,“坐镇皇城,拥兵在手,胜算可比雍王大。”

杜泠静却摇头,“可每一分胜算,都要他用命去搏,更不必说,还有那不见了的皇上隐在暗处。”

最后一点,是最令人心中不安的一点。

窦阁老闭了闭眼睛。

但杜泠静叫了他。

“每过一日,危局便更摇动一分,请您不要再犹豫,至少先携手抗敌!”

去对抗那个真正想要他们都死的人。

窦阁老睁开了眼睛,却见她突然肃正了神色,再次开口。

“家夫陆慎如,是这世间最重情重义的人,他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我可以性命担保。为今之计,还请阁老与他握手言和,才是唯一出路!”

崇安在旁听闻夫人少有的急言,不禁看了她一眼。

而窦阁老闻言沉默良久。

陆慎如是何人品,他其实不比她了解的少。

他默了默,跟她摆了手。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

只是杜泠静刚回到田庄,饭还没来得及吃,就听闻宫里来了人,是贵妃娘娘派了人回信。

如她所料,娘娘也好,侯爷也罢,从不曾派人刺杀过逢祺,所谓此刻来自何方,不言而喻。

娘娘出了捎了信给她,还令用锦袋装了个物什。

来人道,“是娘娘给雍王殿下的,请夫人转赠。”

杜泠静看不出里面是何物,但东西握在掌心,她明白了过来。

*

行宫之外的小路上。

逢祺由蒋枫川引着,在凉亭下避雨。夏日的大雨将水面上的荷叶打得东摇西晃,雨珠与池珠交混着,如杂耍一般翻滚。

有人于大雨之中,挑伞前来。

雨珠沾湿了她的裙摆,少年皇子抬头看去,愣了一愣。

“陆侯夫人?”

杜泠静跟他行礼,呈上了那只鼓鼓装着物什的锦袋。

锦袋上残留的香气飘来的一瞬间,逢祺便是一怔怔。

“贵妃娘娘的?”

杜泠静道是,“是娘娘给您的。”

她轻声,“娘娘希望,能见殿下一面。”

少年眼帘微颤,他默默盯着那锦袋良久,这才双手打开。

里面放着一根手法极其繁复、旁处根本不可多得的青色绦子。

“娘娘请我告诉殿下,娘娘她,从未派过刺客谋害殿下。”

她道,“从未有。”

少年眸光颤动不止,他默然不语,只双手握着那根绦子。

从小到大,他的所有绦子都是娘娘给他打的,每一根都是如此的繁复又精致。

而在他与娘娘生隙离宫立府之后,他再没有娘娘的绦子了……

少年的眼角,不禁有泪倏然滑落下来。

这时又有人前来。

是窦阁老。

逢祺向他看去,阁老跟他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娘娘有心,殿下亦有意,老臣以为,是该见一面了。”

*

京城宫中。

陆怀如得了杜泠静的消息,反复跟崇安确认。

“你家夫人真的说通了?”

崇安简直与有荣焉,连连道是,“夫人连日奔波,已为娘娘定下,您与雍王殿下就在蒋家的田庄见面。”

陆怀如不禁双手合十,又想到她还怀着身孕。

这些日静娘给她来回传信,字字句句提得都是眼下的危局要事。

自从知道她相见逢祺,便将她的思量与作为同她来回商议,她的身份立场独特,她能为旁人所不能为。而她亦有这个胆量与见地,为双方搭桥。

但她却独独从没提过她自己。

“夫人身子如何?”她问。

“夫人是有些疲累,但道娘娘之事更紧要。”

贵妃不由长叹一气,她回头时,却见小儿子一直看着她。

“祯儿?”

他攥了攥小手,忽的问了她一个问题。

“母妃,我何时能见到哥哥?”

他还隐隐约约记着儿时,哥哥常带着她,在母亲的殿前庭院里跑着耍玩……

贵妃眼眶一烫。

“就快了,必有相见之日!”

只是她话音未落,陆慎如便问询大步前来。

男人先一眼看见崇安,就高高挑了眉,来不及细问他,叫了自己胞姐。

“娘娘要去见雍王?这太过危险。”

但陆怀如连番与弟弟摆手到无妨,“仅我前往即可,你与祯儿留在京中便是。”

男人皱眉,“那也不成……”

“惟石你听我说,皇上既然就是当年的细作,那么如今的局面,就是他为我们造的死局。”

她本该去嫁外祖家中那位沙场征战的远房表哥,他一直在等她,等她那年从京中返回西安,等着他们的婚仪。

但他等来的,只有她入了王府给殷王做妾的消息……

陆怀如闭起了酸涩的眼睛,“惟石,我已没有了太多牵挂的人,我再不想看到你、祺儿和祯儿再落入这死局之中。”

她看着弟弟,“这个就是我们的机会,是上苍让静娘给我们的机会,我如何能不去?”

男人先听得胞姐的话,心下发涩,但他忽的听到最后两句,骤然一顿。

“静娘?”

“你不知道?”

“她何曾跟我说过?”

陆慎如有些发恍。

从那天她离京到了蒋家的庄子,他没让崇平接她回京之后,他就再没听到她说话了,而她没让人给他传过话。

一句都没有,他料想她必是没似他一般,这么想念她。

所以一句话都不给他传。

他怔着,却听姐姐开口。

“是静娘。是她先请拂党的先生连番说服窦阁老,又在我与逢祺之间搭桥。”

她说她还怀着身孕,“这酷热天气,她一直来来回回奔走。”

陆怀如无奈地看了怔住的弟弟一眼。

真是傻石头。

“你当她如此奔波是为了谁?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男人难以置信。

崇安可以为夫人作证,“侯爷,夫人一直为您奔走,那日廖先生说服不下窦阁老,夫人甚至亲自前往行宫之外。”

“亲自前往?!”

崇安道是,他莫名想起了那日夫人在窦阁老面前的急言。

他把原话径直说到了侯爷面前。

那日夫人说。

“家夫陆慎如,是这世间最重情重义的人,他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我可以性命担保!”

话音在大殿中反复回响,陆慎如仿佛听见她说这句话的声音,就出现在他耳边。

家夫……

原来她在外人面前,也会称他家夫。

原来她并不只是把蒋竹修,当作她心头那最最重要的人!

“夫人现在何处?!”他忽的哑声问去。

这话问得崇安一怔,“夫人她……当然还在田庄里啊。”

话音落地,男人大步就往外走去,步履生出疾风,仿佛一瞬就要迈入她所在的田庄里。

贵妃连忙叫住了他。

“惟石,是我要去,不是你去!”

男人脚下微顿,“我不可同去吗?”

他想见她,立刻就见。

贵妃扯他袖子。

“这是我与逢祺的见面,你去不合适,你想见静娘,再等两日一切落定不迟!”

两日。

陆慎如英眉紧皱。

他等不了两日了。

他真的想此时此刻,她就在他面前。

*

田庄。

杜泠静莫名有种被拉扯的感觉,似乎冥冥中有股强劲的力道,要撕破夜空,将她紧紧拉入怀中。

她晃了一下神,眨眨眼睛,不由地转头往京城的方向看去。

田庄里蝉鸣蛙鸣阵阵,她还在等着贵妃娘娘的到来。

下一息,崇平急奔到了她面前。

“娘娘到了!”

杜泠静眼眸一亮,“殿下已在等待。”

……

夜幕将四野笼罩得漆黑,但人只要挑着灯,就能看到脚下的路,看到前方的人。

陆怀如没再让侍从上前,独自提起灯,往对面走去。

他站在一片明皎的月色之下,月光令他身上的银袍灼灼生亮,如同龙鳞一般。

她已经太久没有细细看过这个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了。

不知不觉之间,他通身渐渐生出了帝王之气。

逢祺亦看到了缓步正如月色之中的人。

他从前总记得,她身形很是高挑,在那孤寂的后宫里,娘娘是唯一能为他遮风挡雨的人。

但此刻她越走越近,她挑灯行来,他竟觉得自己身量已经超过了她。

“逢祺?”她忽然轻声开了口。

她嗓音正如月光般轻盈,但却似乎见他始终没动,透着些微的犹豫。

她果是有些犹豫,步子慢了三分,但又想到了什么,略顿之后,更抬脚向他走来。

这犹豫之后更迈出的一步,仿佛一下踏在了少年的心头上。

他心口倏然颤痛。

她没有犹豫,她向他走来,原来她从不曾想将他抛弃……

少年迈开步子,忽的飞奔上前。

他亦再没犹豫,高声地喊了她。

“母妃!”

第99章

“眼下最紧要的, 是知道皇上现在何处。”

蒋家田庄之中。

窦阁老将最紧要之事问了出来。

双方落入“死局”之中,眼下虽握手言和,但皇上还尚在人世, 只要皇上还在,他们就不可能真正安稳。

众人心照不宣, 绝不能再让皇上回宫了。

逢祺听到窦阁老问去娘娘, 在旁道,“我与阁老,只找到一个本该跟随父皇离了去的宫人,她因突发急症被抛了下来, 险些被灭口,侥幸逃出一命。”

他道, “这宫人说,父皇身边的姑姑,曾吩咐她一定带上除虫的药草,道她们即将去的地方, 院中有大片水塘。”

陆怀如闻言目露思索, 杜泠静则道, “院中造景含湖乃是常事,阁老可有将所有含湖的皇家庄园一一查探?”

窦阁老道都查过了, “并无皇上栖身之处。”

他又问娘娘,“老臣想问娘娘, 可否知道旁的皇家私密宅院?”

他示意蒋枫川将他们查过的皇庄名录,都给娘娘细看, 陆怀如看了两遍,摇了头。

“其他我也不知道了。”

她这话出口,厅中不免沉默。

贵妃看了身侧的逢祺一眼, 见他低着眼眸,她抬手摸了他的肩膀。

“母妃虽不知道,但有一人或许清楚。”

“母妃说谁?”

陆怀如目光从他身上,扫去众人。

“皇后娘娘。”

窦阁老和逢祺对视了一眼,杜泠静也抬了眼眸。

皇后娘娘没死。

但贵妃又缓声道。

“只是皇后肯不肯说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可就算没有把握,这也是他们最有可能的机会。

陆怀如连夜回了宫。

*

皇宫。

皇后娘娘“殡天”之后,原本住的宫殿里全都挂白,只留下守灵的宫人。

而陆怀如则去了一处偏僻的宫殿之中。

她刚抬脚近前,既有宫人跟她行礼,她问了一句,“皇后娘娘可安好?”

“娘娘尚好,刚小憩过,就在殿中。”

陆怀如闻言走了过去。

京中暑热难耐,房门大开着,但陆怀如还是停在门口,先问了一声。

“娘娘可许我近前?”

房中传来一声冷哼,“进来吧。”

陆怀如这才撩帘进了殿中内,见皇后就倚在床边,向她问来。

“终于决定除掉我了?”

皇后虽然“殡天”了,但陆怀如也好,陆慎如也罢,都只是将皇后软禁了起来。

陆怀如说不是。

“我是未经娘娘允许,就入了王府后宅的人,更不必说这些年皇上对我多有‘宠爱’,我顶着所谓的凤命坐在娘娘之下的贵妃之位,太子薨逝之后,拥在逢祯身侧的人,无不盼着娘娘身死,给我腾出地方……娘娘厌恶我,本也是应该。若我为了上位,再亲手杀了娘娘,岂不是罪过更重?”

所以她没想过杀她,软禁就够了。

王皇后闻言笑了一声。

“你倒是心如明镜,我确实厌恶你,不光这些原因,而是在我眼里,你那所谓的凤命,妨死了我的儿子!他若是顺利登基,你就不可能登上凤位,相反,僧道皆批的凤命保着你,所以我儿子必须要死!”

王皇后说到此处,早已流尽的眼泪,又自眼角颤动着落下半颗。

常年落泪,她的眼睛快瞎了。

陆怀如对自己的“凤命”,几无什么好感,她默然暗叹一气。

不过王皇后却抬起那快瞎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但我后来想明白了,你那凤命是可恶,但人心的恶毒远超于你那凤命。”

这话引得陆怀如微顿。

她听见皇后道。

“你可知我儿是怎么死的?”

“太子殿下难道不是病逝?”

皇后说是病逝,“可他本来有救!可就在救命的关头,他的亲生父亲、他的父皇罢了手,断了他的药……”

“我儿……我儿就这么眼睁睁死了!”

陆怀如愕然不已。

她已知道逢祺与她,是皇上离间,但再没想到,太子生死的关头,也是皇上插了手。

虎毒不食子,但他已经不能用毒来形容了。

她心下发冷发颤,“那么娘娘,是有什么夙愿?”

有什么夙愿,让她一直强撑着活下去。

王皇后确实有夙愿在心头。

“我之所以不死,就是想看看这皇位,到底落在谁身上。”

她说皇帝是没有心的人,他不会宠爱任何人,“我心里就是恨,我活着就是想看看,你的凤命,和他的阴毒,到底谁厉害?我儿不能登上皇位,到底谁才是登上皇位的人!”

陆怀如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见皇后娘娘面目狰狞了几息,心里想着自己若此时拿话去问皇后,她多半不会告诉她答案。

反正谁登上皇位,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想看个结局而已。

不想就在此时,皇后问了她一句。

“你觉得谁人会是下个皇帝。”

陆怀如想了想。

“若我们都死了,老三逢祥便是下位皇帝。”

“那你们要不死呢?”皇后又问。

这次陆怀如直接告诉她。

“若我们皆能活,我会拥逢祺做新君。”

“逢祺?”

“逢祺虽不是我亲生,但也是我的孩子,而他比逢祯更合适。”

陆怀如话音落地,皇后突然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一口气没上来,猛呛了起来。

陆怀如连忙上前,连番为她拍了后背,又给她喂了水。

皇后渐渐缓了过来。

她没再大笑,只是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她厌恶多年的贵妃。

“难不成,你真有凤命?比起我,你才是该母仪天下的那个人?”

皇上只有四子,太子已逝,承王被他带在身边,剩下两个都是她陆怀如的儿子,而她愿舍亲子,拥养子继位。

王皇后将眼前的人看了又看,不禁想起多年之前,那天之骄女的陆大小姐,低头跪在她身前,请她喝下她的婢妾茶……

她彼时只一味厌恶,如今想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怎么可能不是天定的凤命?

她突然不想再等什么结局。

与其让那阴毒皇帝赢,她不如就让陆怀如赢。

陆怀如这压了她一生的凤命,她认了。

“你们是不是找不到皇上了?”她倏然开口。

贵妃一顿,接着便将眼下的情形告诉了皇后。

皇后轻笑了一声。

“不怪你不知道,他防着你呢。我亦没去过,但我知道在何处。”

她直接把地点告诉了陆怀如。

陆怀如深吸一气,欲行大礼,被皇后止了。

“不必了。我盼着你能赢了他。若你兄弟陆慎如找到他,杀了他,记得回来告诉我。”

她目光遥遥向外看去,仿佛已经穿透皇宫层层院墙,看到了肉眼所不能见的世间。

“我活不了几日了,等我死了,我要亲口告诉我儿逢祎,他母后,也算替他报仇了!”

……

远岫阁,陆慎如回了一趟府邸,取走了一刀一剑。

刀,是他自己惯用的利刀,而剑,则是二弟陆恒如的银雪剑。

*

隐瞒的院落之中。

皇帝今日也在湖边乘凉。

天阴着,天边乌压压之处滚来两声闷雷。

雨还未落下,兖王说双方都在征调人马,陆氏姐弟派了忠庆伯世子魏琮快马返回西北调兵,而窦阁老则往山东、河南请兵护驾雍王。

兖王笑道,“应该就快打起来了。”

皇上躺在摇椅之上,露出尽在掌握的笑意。

“算着天数,等他们打得差不多,暑热天就该过去了,朕正好迎着秋凉回宫。”

兖王道是,“臣此番,也算是跟着陛下看了场热闹,又避了暑。”

皇上闻言竟点了头。

“谁说不是,皇叔真是命好,虽说生而有疾,但这辈子,先看了先帝诸子的热闹,如今又看到了朕这里。天下热闹真是让你看尽了。”

兖王笑起来,又道不敢,“是皇上允臣看罢了。”

皇上却道不然,“你要是不想看,怎么能跟着朕看到?说白了,你就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第一人。”

这话兖王有些不好接,反正他是个残废,天下乱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岔开话,见承王逢祥仍旧立在远处的阴影里。

他道,“从前三殿下不便在人前张扬,如今么,陛下何必再一味冷着他?”

皇上也看了“最像他”的三儿子一眼。

“过来。”

少年低着头近前。

皇上对他这畏畏缩缩的模样颇为满意,不过眼下情形不一样了。

“你大哥死了,二哥和四弟也要活不成了,你要继朕之位,总还是要立起来。”

他道,“你身上流着一半鞑靼人的血脉,你记住了,汉人也好,鞑靼人也罢,都应该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

“什么忠臣良将,什么天子骄子,他们在外风风光光的时候,你在宫里连太监都欺凌,所以你做了这皇帝,就是要让他们瞧瞧,就算是再不受人敬重的皇子,一旦做了皇帝,他们也得扑在地上,连连向你叩头。”

皇上瞧着他,“到时候你再回想,被小太监欺凌的日子,有种别样的快感。”

皇上只这么想着,就笑了起来。

但少年低着头并为笑,也无言语。

他确实想起了宫里的太监看人下菜,对他说的话甚少听从。就好比他丢了扇子,想要小太监帮他寻扇,太监不肯。

但是那天,陆侯爷从旁经过,此事与侯爷并无相干,但侯爷似乎是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替他冷声训斥了太监……

逢祥一直低着头。

皇上见这个儿子性子被他故意养得极闷,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料想他只要他的话就行了,这便挥手让他去了。

他则问了大内侍卫的统领。

“魏玦在何处?”

统领回话到魏玦带人一直守在外面。

皇上“嗯”了一声。他对魏玦要说放心也甚是放心,毕竟魏国舅一家都在他手上捏着,但若说不放心,也确实有那么一点。

他总觉魏玦的心思,还远不够冷硬狠辣。

他叫了大内统领,“让魏玦守好此间,但你也要派人盯着魏玦,莫要给他‘心软坏事’的机会。”

“是。”

*

院外密林之中,天阴阴沉沉,天边滚雷渐近,快要下起霹雷喝闪的暴雨了。

魏玦持着绣春刀负手而立。

阴压的天色与暑热犹如那年,皇上派他去除掉杜阁老的时候。

皇上骤然说出此意,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杜阁老,是静娘的父亲,是他最为敬重的先生。可皇上不许他活,还要让他亲手除掉他。

“去吧,杀了杜致礼,整个锦衣卫日后都是你的。”

皇上说着,看着他笑了一声。

“但若是你手软放了他,你会死,你寡母兄弟姐妹都会死。至于杜致礼,我自然还会让旁人将他除掉。”

他道,“这就是朕给你的考验。朕等着你把你最敬重的阁老杀了,带着他的死讯前来复命……”

多么轻飘飘的几句话,但却像刀一样割在人的心头上。

一刀一刀,一年一年,是凌迟。

密林之中,魏玦痛苦地闭起眼睛。

他这样的人,还活着就已经入了地狱,他再不配这世间的任何美好,尤其年嘉对他纯真的爱意……

大内统领让人来给他传了话,“皇上让指挥使万万不可懈怠。”

但这两个皇帝亲卫说完却没走,就跟在了他身侧。

魏玦明白,皇帝对他尚有戒心,其实没有这二人,他身边也布满了皇帝监视的眼线。

许多日了,他何曾没动过送信出去的念头,但根本没有机会。

直到眼下,侯爷让世子去调兵了。

侯爷、静娘、世子还有……年嘉……

皇上是想要他们全都去死。

没入心头的刀子又割在了魏玦的心口上。

他还是得找机会,递信出去,不然,他和皇帝又有什么区别?

谁想就在这时,他突然察觉密林当中隐隐有脚步声。

多年锦衣卫的经历,令他通身警觉紧绷,但他立着没动。

天光暗淡,但他目光缓缓扫去周遭。

有一道几不可察的银色剑光,一闪而过。

是……银雪剑吗?

魏玦身形微微一滞,藏身密林中的陆慎如,就知道他发觉了。

魏玦比他想象得还要机警,不愧是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既如此,他不能再留他了。

然而就在下一息,魏玦忽的转过了身去,将整个人后背留给了陆慎如。

陆慎如一时间按剑未动。

他英眉微挑,忽见魏玦抽出腰间绣春刀,几乎是出刀的一瞬间,不等人反应,径直杀了他身后两个大内侍卫。

连崇平都怔了一怔。

那令人默然倒地,而魏玦转过了身来。

“侯爷,他就在里面。”

陆慎如从密林中向前走了一步,他墨眸冷淡地看着魏玦,并未言语。

魏玦知他对自己难以信任,他只能苦声道。

“我已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但我死之前,还想做点什么。”

陆侯抿了唇。

*

院中。

大内统领去而复返,前来禀报。

“皇上,魏指挥使怀疑有人潜入,欲抽调人手往西边查看。”

皇上皱了眉,兖王问了一句,“他们会否查到此地?”

皇上摇头。

此地陆氏姐弟也好,窦阁老他们也罢,都不可能知道。

若说谁有可能知道,约莫只有皇后了。

但皇后被他留在了宫中,已经殡天。想必陆氏姐弟,亲手杀掉了唯一可能知道的人。

他笑笑,“许是毛贼。”

接着允了魏玦,“让他带人去查吧,速去速回。”

院内外有人手波动,皇帝没再当做一回事,眼见着要下雨了,吃了半盏茶就起了身来。

谁料他同兖王和逢祥,刚走了没几步,忽听周遭竟然乱了起来。

不只是杂乱的脚步,更有隐隐的兵刀相击的声音。

皇上眼皮乍然一跳。

“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毛贼?!”

他急问去,一时无人回答,暴雨之前的气氛低压到,令人呼吸都困难起来。

有亲卫出去查探,谁知还没走出花园的门,大内统领浑身染血地闯了进来。

“皇上,不好了!魏玦带人接应了陆慎如的人马,反杀进来了!”

此言刺入耳中的一瞬间,皇帝眼前晃了一下。

陆慎如找到了此地?!

而魏玦接应陆慎如的兵马,反杀进来?!

“他怎么敢?!”

可外围的打斗喊杀之声越来越紧近,皇上之间兖王都变了脸色。

“陛下,此地不能再留,快走!”

皇帝一瞬间回了神来。

他只见兖王这个残废都踉跄着往外跑,他就算恨极,也只能叫上亲卫军。

“速速!护朕离去!”

急怒令他不住咳喘起来,但他忽的想到另一个重要之人。

“逢祥!”

他厉声直呼三子跟紧了他,一起离开。

谁料他那躲在阴影里的畏畏缩缩儿子,忽的跟他摇了头。

“儿臣不走。”

“不走?!你不走,陆慎如必杀你!”

可他却道,“儿臣愿意死。”

皇帝重咳一声,外间喊杀之声震天,越发往花园迫近。

“你疯了?!你死什么?朕费心设此死局,就是要让你做皇帝,你怎么能死?!”

但他那沉闷畏缩的儿子却还是摇头,站在墙角里一动不动。

“儿臣不想做这个,沾满了兄弟血的肮脏皇帝!”

肮脏皇帝。

“你敢说朕肮脏?!”

皇帝再没想到他敢有如此言语,他简直要将他一口吃入腹中。

但此刻只能叫了亲卫,“去把他抓来!”

亲卫两下就把瘦弱的少年抓到了皇帝身前。

皇帝看着他这唯一剩下的儿子。

“就算是肮脏,你也必须做这个皇帝!而他陆慎如既除不掉我,也杀不了你!”

他布的局必须得成,没人任何人能阻拦他。

他亲自拽住三子,就要离去。

可那瘦弱的少年被他生生拽着,却没屈从。

他忽的高喊了起来。

“侯爷!陆侯爷!父皇在此地!”

话音如同划破长空的雷鸣一般。

皇帝一瞬之间目眦尽裂。

他难以置信自己要立为继承人的儿子,竟然在高呼陆慎如?!

但去捂他嘴也已经晚了。

有人劈开了花园一道侧门,陆慎如一步踏了进来。

男人身姿高挺如山,分明是低沉阴压的半空,而他披甲持刀、长身立在门前,却近乎将这阴沉的天都顶了起来。

他英眉倒竖,他眉尾如剑。

雷声乍响的下一息,一道白亮的闪电就劈在他身侧的半空中,照亮他染了血的半张英武面庞。

这一瞬,犹如下凡的天将一般。

可他带来的闪电的白亮,却刺得皇帝瞳孔一痛。

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走!快走!护朕走!”

但到了此时,他还能走?

陆慎如倏地抽出腰间的银雪剑,再无半句多言,直直朝着那狗皇帝极力掷去。

那细长的银剑如同锐利的飞箭,闪着银光直奔他而来。皇帝惊叫。

但这极力一箭,再没人能挡下。

皇帝惊颤欲避,可银剑再不放过他,生生没入他肩头,将他向后钉在了墙上。

“皇上!”

周遭亲卫皆大惊失色,可陆慎如的人手,和反了水的锦衣卫全都闯了进来,再也没人能救驾。

豆大的雨点砸落下几滴,恰就落在男人鼻梁高处、两道在边关护国时留下来的伤疤上。

他抬手抹掉鼻梁上的血与雨,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皇帝身前。

“陆慎如……”肩头被利剑贯穿,皇帝阴恻恻的眼中看着走上前来的人。

“你为何知道朕在此?”

男人几乎不想跟这样一个阴毒之人废话,可他告诉了他。

“皇上约莫想不到,亲口告诉家姐你在此地的人,是皇后娘娘。”

皇后?!

陆氏姐弟没有杀了皇后,而皇后那么厌恶陆怀如,竟跟她说了地点。

胸腔震荡,口中腥气溢满。

但他却见陆慎如,擦拭起了他手上的另一把刀。

“你要弑君?!”他道,“你永定侯府陆氏,不是自诩忠臣良将,你敢弑君?!”

可他这话出口,却见陆慎如笑了。

陆慎如是笑了。

“弑君?就你,也配当我永定侯府陆氏、世世代代的忠臣良将、慎终如始侍奉的君?!”

他再也不想废话了。

“你只是那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肮脏虫鼠而已!”

不过他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去。

他低头看住那狗君,慌了神的眼睛。

“我得让你活着。活着看我长姐陆怀如,是如何登上那至高之位。”

皇帝咳喘了起来,事到如今,他倒也不在乎生死了。

“凤命是吧?登上高位?窦阁老手里可有我立储的诏书,窦阁老和逢祺,会让你陆氏姐弟,做稳这高位?不可能吧!”

他狂笑了起来。

这就是死局,他精心布下的死局。

逢祺和逢祯不管谁坐到那位置之上,另一个人都不会允许,在他们有生之年,争斗不会停息!

他大笑不止。

只是他没想到,陆慎如也笑了。

皇帝一愣,“你笑什么?”

陆慎如更扬了嘴角。

“我笑你机关算尽,却万万全全算错了结果。”

“我算错了什么结果?!”

陆慎如盯着他,缓声。

“登上辅政太后高位的,自是我长姐陆怀如,但继任皇帝之位的,却是奉她为母的雍王逢祺!”

文武之间的斗争没那么容易止息。

但是,只有制衡,才是久安之道。

也是破了这皇帝死局之法。

陆慎如话音落地,皇帝口中的腥气再也咽不下去了。

他一口血自震荡的胸腔涌出,喷在了地上。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但陆慎如却挥动了手里的刀。

他确实不会立时了结了他,可他狠厉地两刀划下,直接划烂了他的脸。

“没了这张脸,我看谁还能认出你是皇帝。”

一个披着人皮的阴沟里的虫鼠,也配当皇帝。

皇帝哀嚎昏死了过去。

魏玦则把兖王抓了回来。

这位皇叔倒是识时务的很。

“陆侯放了我,谁做皇帝本王都认!可率宗室众人跪拜迎接新皇!”

陆慎如哼着笑了一声。

兖王见他不语,又为自己辩解,说他也只是被皇帝胁迫而已。

魏玦冷声,“是么?荣昌伯的事,难道不是你积极出谋划策?”

他这句一出,兖王便嗤笑起来。

“你魏玦又是什么干净的人?难道陆侯的岳父杜阁老,不是你亲手除掉的?”

陆慎如默然,魏玦知他已经知道了。

他道杜阁老确实是他所害,他低声。

“我该死,也绝不会活。这一点,王爷放心好了。”

魏玦该当如何,陆慎如不想替他的妻做决定。

至于这位皇叔,“殿下,去自刎的荣昌伯面前分说吧!”

话音落地的瞬间,他手下长刀再起,抹了此人脖颈。

雷声阵阵,闪电齐鸣,豆大的雨点越来越急地砸落下来。

陆慎如已然杀红了眼睛。

此间重要之人,还剩下皇上真正想要立为太子的承王逢祥。

少年没有躲避,他抬头看向陆慎如。

“侯爷,能否给我一个痛快?”

他说自己身上也流着一半鞑靼人的血,“我不该活着……请侯爷给我个痛快。”

陆慎如一默。

他忽的想起方才,就是这少年在院中高呼了自己,才让他急速赶来。

身上被存留了一半鞑靼人的血,难道是他的错吗?

男人低眸看着他,跟他摇了摇头。

他是杀红了眼,但还不准备杀死一个无辜的可怜孩子。

谁想瘦弱的少年却道。

“可是侯爷留了我,终是不安。”

他还是有继位的可能,哪怕只是很少的可能。

但陆慎如不想杀他,他仍旧摇头。

少年落下了泪来。

但他真的不能为他那父皇,留下任何可能。

他看向地面,他忽然捡起了地上侍卫留下的刀。

陆慎如未及阻挡,就见少年骤然挥刀,扎掉了自己三根手指。

他亦残了,再无继位的可能。

在场众人皆愕然,陆慎如亦彻底顿住。

“作孽……”

那狗皇真是作了孽,他就不配拥有这些孩子!

崇平立刻扯下衣摆,给承王包扎了起来。

陆慎如闭了双眸又睁开,目光扫向这座皇帝藏身的隐秘宅院。

喊杀声已经停下,大雨也落了下来,此间的血很快就要被冲走,洗涮殆尽。

殷佑十一年暑夏,世上再无殷佑帝。

这位混着鞑靼血脉的皇帝,在名义上,殡天了。

陆慎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转过了身来。

“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