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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许侯夫人 法采 29636 字 2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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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回澄清坊那日, 杜泠静在父亲生前常去的老茶馆里,见到了一人。

“窦阁老。”她上了前去。

权倾朝野的阁臣,此刻只穿着一身素衣布袍, 如寻常人一般,独自坐在窗下的小桌边吃茶。

杜泠静走过去,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杜泠静问他,她可都与他同桌落座,年迈的人只将手中的茶饮了又饮,并未回应。

但杜泠静并未觉察到他的拒绝之意, 自己点了茶水,安静地落了座。

外间落了几滴豆大的雨点, 一场暑夏匆促的疾雨瞬间把这老旧的茶馆罩住,支出去的窗子被雨点砸的砰砰作响,但临窗的小桌两边,一老一少却都安静饮茶。

年迈的阁老循着雨声往外看去, 但目光不经意从对面的女子身上掠过时, 连他都察觉地略作了停顿。

安静的时候, 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他到底没有真的停下去看,只往窗外瞧去。

这么一场疾雨, 就仿佛人世间匆促的际会,一盏茶的工夫, 雨酣畅淋漓的下过,拨云见晴。只是人不比雨, 雨会在暑气日头下很快蒸发不见,与人的相遇,却会记忆残留很久。

窦阁老默默将杯中残茶吃完没有再点, 不过仰头的时候,又忍不住看了对面的小辈一眼。

杜泠静却缓声开了口。

“阁老曾与家父相识吧?”

昨日,侯爷派人去打听就有了结果。

父亲婚后曾带着她娘亲前往各地游学,二人曾在河南一处书院驻足停留近两载,而这书院所在之地,正与当年窦阁老被排挤出来的偏僻州县毗邻。

两人极有可能在那两年中相识相交,只是没有明确的证据而已。

杜泠静轻声问了过去,但窦阁老看了她一眼。

“不识。”

杜泠静微顿,浅饮了一口茶又道。

“家父爱在此间饮茶。明日,就是他过世七年的忌日了。”

七年,原来人已走了七年了。

窦阁老不禁一默。

却又道,“不知。”

他不欲相认,杜泠静不好再说什么,这时窦阁老恰起了身,掏出钱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杜泠静看去桌上他放下的茶水钱,竟然帮她一道付了。

她亦起身,在窦阁老身后行了一礼。年迈的人脚步微顿,却也没有停下,迈步离开。

杜泠静又在父亲旧年爱来的茶馆里坐了一阵,才起身离去。

谁想刚出茶馆,往杜家宅院的方向走了没几步,又遇见一个人。

“魏指挥使?”

是魏玦。

魏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愣了一下,“夫人回澄清坊了?”

杜泠静点头,见他脸色不是很好,眉眼低低垂落着,见杜泠静看来,敛了神色。

他说自己,“可巧从此路过。”

他没骑马,也没带着人手,亦穿了一身素色衣衫。

杜泠静还有意请他到府中吃杯茶,但他道还有要务在身,便走了。

杜泠静暗暗皱眉着,目送他走远,回到家门口,抬头看去门匾上,父亲与自己联手写下的“杜”、“府”二字。

她仰头看了许久,才抬脚进到门中。

文伯在府里等着她,杜泠静先问了几句,文伯进来如何,习惯性地往中路自己从前的厢房走去。

不想文伯叫了她一声,伸手指向了东边,进入东路的门前。

“夫人瞧瞧。”

杜泠静转头看去,见东路门口不知何时摆了许多花草,这些花草刚被方才的一阵疾雨浇过,此刻雨露还留在叶片上,又被风一吹,滚落下来。

院中还有人来人往的热闹声。

杜泠静眨了眨眼,不由转了脚步往东路里面走去。

原本东路就比中路和西路要精致得多,杜泠静一路往里面走去,发现沿路都摆了娇艳的鲜花,门帘窗帘不知何时全部一应换新,连廊下的灯笼都换了,而庭院当中,几人正合力抬着,安了一道秋千过去。

见杜泠静过来,仆从齐齐停下来行礼,“夫人。”

“这是?”

“回夫人的话,这是侯爷的意思,说让您回来小住的这几日,也有个乐趣。”

几人说话之间,已经把秋千安置稳妥了,又从上到下擦拭干净,只等她坐上去摇动。

“所以,花也是侯爷吩咐的?”

众人连道正是,又有婢女道,“连房中被褥也全都晾晒换了新。”

杜泠静看着崭新的花团锦簇的东路,心下忍不住要笑。

他之前问她住哪路,她说住中路,他听了就面色闷闷,却不多言,一味装作不在意。

她那会就想,陆惟石真能耐得住?

没想到中路是给她收拾了,但更将东路装扮成这副模样。

若是她还要去住中路旧厢房,不知他知道了,又会是什么脸色?

但杜泠静终是心下一软,看着这满园的鲜花,和特特给她置办的秋千,吩咐人把东西都拿过来。

“此番就住东路吧。”

杜泠静安顿下了,到了晚间,某人来了。

许是进门就听到她住了他扩出来的东路,待到了庭院中,一眼看到了廊下立着的人,眉眼间的笑意都压不住了。

杜泠静见他明明英眸都扬了起来,却还要问她,“娘子怎么住到东路来了?不是说仍宿在中路?”

杜泠静简直要笑出声,却忍着笑意,装作一本正经地思考。

“是吗?我原说得是中路?夫君不提醒,我都忘了,那我还是搬回去吧。”

她说完,就抬脚要往廊下走,可他却两步上前,将她拦在廊下,大掌更是扣住了她的手腕。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既是到了他的地盘,他还能让她走?

杜泠静真是再没见过比他更霸道的人,他则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直接将她抱进了房中。

“你伤处不疼了?”她连忙问。

男人说早就不疼了,“只要娘子同我好,这点伤算什么?”

杜泠静睁大了眼睛,明明是他之前一直生气,这会反而倒打一耙。

她不想搭理这个人了。

但他把她放在了窗下的榻上,炽热的掌心扶在了她的小腹上。

“可又难受?”

杜泠静眨了下眼睛看过去,“只要侯爷不寻事,这点难受算什么?”

话音落地,男人一顿,旋即又无奈笑了一声。

“泉泉……”他唤她。

压着她的耳朵,低头轻吻在她唇边。

独属于他的炽热气息,一瞬间将她拢在其中。

只几息,她喘息就急促了几分。

但她唇角噙着一抹温柔宁和的笑。

笑意落在陆慎如眸中的一瞬,令他心跳砰了一下。

她再不是九年前,从勉楼赶他走时的样子,不是他与她京城再见时,她的冷漠疏离,也不是他们大婚之时,他掀开盖头看到的她满面残泪……

那一抹温柔宁和的笑意,就如细沙磨在他心头。

他后悔之前因蒋竹修跟她置气,说得那些重话。

他或许这一辈子都比不得蒋竹修在她心中的地位,但他能有她这一抹笑,只对他的笑,也该知足了。

他的吻意重了起来。

天还没完全黑透,但院中人早就退了一干二净。

而他突然将她抱到了床上,解了她的衣带。

杜泠静真是被他吓到了,“侯爷忘了不成?我们有孩子了!”

可他没忘,“孩儿娇嫩,但我亦想念娘子,只是与娘子亲近片刻罢了。”

想念?他们不是日日都在一起?

可他已将她揽在怀中,撩动长发,轻解衣衫。天热着,衣衫落下肩头,清凉卷上她的肩头。

他与她相对近坐,他亦弃了衣衫,不过须臾,他如壁垒般的胸膛露在了她眼前,他胸膛上旧痕纵横,但散发的滚烫热意,烫杜泠静不禁要逃遁而去。

但他不让她走,就把她圈在他如同烙铁的油亮起伏的胸膛前。

明知道他不能怎样,但只这份紧贴的热意,就激得杜泠静从耳根都滚烫了起来。

她不由想到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她一时接受不了他,他倒是不急于一时,但却夜夜与她赤裸相贴,直到她的身子先于人,与他身体熟络起来。

杜泠静真耐不住了,脸上热得不行,急于遁逃。

但他低声笑,“娘子与我都有孩儿了,怎么还会脸红?”

杜泠静不欲跟他分说,他却手掌自后拢了她,令她紧贴在他胸前,与他亲密相及。……

杜泠静没走逃去,但最后耐不住的人却不是她。

他嗓音哑到不行,原本想持着她的手,让她握住那物件,但见她实在来不了这等事,只好取走了她的小兜。

“我自去料理。”

杜泠静:“……”

但她却莫名想起了大婚那晚,她怎么也找不到的小兜……

*

窦府。

窦阁老回了府里便问下人,“老太君呢?”

下人回到吗,老太君在自己院中吃枣。

窦阁老径直去了老娘的院中,果见枣子吃了半盘,见他来了朝他弯着眼睛笑。

“我儿吃枣。”

她的老儿子上了前去,又把下面的人尽数打发了。

窦阁老不同他老娘打圈,道,“您一时糊涂,一时又清醒,特特请了杜致礼家的闺女给来咱们家中,莫不真是要告诉她,我与她爹曾是旧交?”

但老太君却抬起老眼问了一句,“不是吗?”

窦阁老无奈,“是。但杜致礼已经过世,她又嫁了陆慎如那小子,旧事不提也罢。”

但他的老娘,却往他手里塞了把枣。

“我儿年少时的旧志向忘了?”

窦阁老默了默。他曾少年中第,旧志高如泰山,就杜致礼推行的那新政,在彼时的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曾写下万字谏言,也曾在谏言被拒之后,直言批评先帝,但最后得到的是什么?

是他在偏僻的州府里,冷板凳一坐十年。

他的旧志不曾忘,但先帝也好,今上也罢,都不是能令他一展志向的明君。

直到皇上的太子过世,他突然看到了机会。

他想要的明君,可以自己来栽培。

就是雍王!

窦阁老道,“儿子不曾忘,但尚不是时机。”

不想他的老娘突然一句。

“我儿也老了,真能等得来?”

窦阁老闻言笑了一声,他是都等老了,但也快了。

“皇上的身子,还不如我这老臣呢。”

他必然能熬到皇上过世,少帝登基。

但前提是,登基的是雍王而不是慧王。

窦阁老叫了老娘,“儿子只有可能去等雍王登基。您只管吃枣吧,可莫要给我添乱了!”

他把枣子又塞回到了老娘手里。

老娘看着枣子,只问,“真等得到?”

天下纷乱,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想。

那高坐宫中的皇帝,到底会让谁人继位,可没有人知道。

*

过了几日,万寿节就在眼前。

皇上五月端午的时候,因着身子不适,未开宫宴,但万寿节是为皇上祈福万寿无疆的日子,这宫宴少不了。

陆侯和他的夫人,这次略早进了宫里。

皇上身体越发不好,群臣都看得出来,催促立储的折子从各处往宫内飘。皇上虽都留中不发,却不会毫无思量。

今次文武百官都在,都想看一看,皇上对哪位儿子更有意。

陆侯无法再亲自照看孕妻,托了年嘉郡主,“劳烦郡主多多照看内子。”

年嘉稀奇,她刚从西北回京的时候,他陆侯不是要把她重新送回去?

年嘉记仇,这会道了句,“陆侯多虑了,我自会照看静娘,却不是为了侯爷。”

她特特留了个话头,没说是为谁照顾。

男人眸色微微一滞,但当着妻子的面,却是绝不会计较的。

他没理会挑衅的年嘉,只又嘱咐了杜泠静。

“泉泉若有不适,立时差人告诉我,告诉娘娘也可。”

“知道了。”旁人都在往这处看来,杜泠静连忙推了他的耳提面命。

但他却皱眉道,“我怎觉得,娘子对你我的孩儿,不太上心?”

杜泠静百口莫辩。

见他闷着抿了唇,不得不道,“我怎会不上心?侯爷放心去吧。”

他不太信,但也只能走了。

年嘉但凡见他不高兴,那么心情必然好。

“我就见不得陆慎如一副为所欲为的样子,除了立储一事,我也希望贵妃娘娘能一登高位,其他么,我皆与他反过来。”

杜泠静心道她还有空和陆惟石作对,“你与世子如何?”

她一问,年嘉瞬间蔫了。

“世子不肯苦了我,已经从八日改成四日了。”

这次直接折半。

连杜泠静都睁大了眼睛。

这岂不是距离隔日甚至日日,已近在咫尺了?

年嘉双手捂了头,再没了心思去同陆侯斗气玩,拉着杜泠静,“我们去寻贵妃娘娘吧。”

两人问了路,得知贵妃前去皇后寝殿,亲自迎皇后前来。

命妇们都等着迎接。

杜泠静和年嘉也列队到了其中,不时见宫人在前清路,众妃嫔齐接皇后娘娘出殿。

只是陆怀如虽然恭敬地亲自去接了人,但此刻皇后近旁,却不是她这位份最高的贵妃,而是贵妃之下的两位妃嫔,贵妃反而被冷落在后。

一众命妇皆看在眼中,无人多言。

不想就在王皇后上阶的时候,脚下突然晃了一晃,一旁相扶的妃嫔,恰提前一步为她理了落座凤椅。

她突然往旁晃去,只有贵妃在后。

贵妃一步上前扶住了皇后娘娘。

可王皇后看清是她,却立时将她的手推开了去。

虽只是个再不起眼的动作,但近前的命妇全都定定看在了眼中。

皇后娘娘明摆地,下了贵妃娘娘的脸面。

待皇后落座,开口说了几句话之后,气氛松快三分,就有人窃窃议论起了方才的事。

杜泠静和年嘉都听见了,但看去上首陪侍王皇后身侧的贵妃陆怀如,却见她神色无甚变化,既无恼怒,也无委屈,只静静地坐着。

年嘉叹了一声,低声在杜泠静耳边。

“皇后娘娘厌恶贵妃也不是一天了,这十几年来皆如此。”

杜泠静目光问去,年嘉告诉她,这是她从前在她母妃处听来的传闻。

她说贵妃娘娘是一顶小轿进的王府,虽则后来补了侧妃的名头,但最初只是皇上的妾室。

而那时,皇上并没有妾室,只有皇后娘娘这一个正妻,唯一的一个侍妾,还是过世了的邵氏。但邵氏是皇后娘娘抬得,皇上并不太宠她,可陆怀如却是皇上看中了的,悄然将人接进府中,当晚行了房,次日才到皇后娘娘面前过了明路。

“据传闻,说皇后娘娘极其不喜贵妃娘娘。”

杜泠静心道难免,谁家正室,会乐意妾室出身如此之高,毕竟殷王一贯不受宠,王皇后只是小官家出身。

杜泠静暗暗叹气,却听年嘉又道,年嘉说这是传闻,是真是假不知道。

“但我听说,皇后娘娘彼时也年轻气盛,她容不下贵妃又不得不容,曾经就当着贵妃的面问她,永定侯府陆氏教养嫡女,是不是就往给人做妾上教养?”

这话听得杜泠静心下一颤。

贵妃娘娘陆怀如,陆氏嫡出的大小姐,一顶小轿委身给人做妾,受的是这样的羞辱吗?

她不由地向上首的陆怀如看去,贵妃神色平静不变。

杜泠静心绪复杂一时,不过年嘉说只是传闻罢了,“多半有夸张的成分,但王皇后确实脾气不好,出身又不高,她自己亦在意这一点。贵妃娘娘在她身前做妾那些年,只怕不会好过。”

杜泠静沉默。

王皇后在太子死后心伤成疾,太医曾认为皇后娘娘只怕不行了,但她又一年年撑了下来,会否是恨极了贵妃,偏生不肯为她让路,也压着慧王无法成为嫡子?

只是她不肯让位,或许情有可原,但皇上也对她十二分上心。

贵妃与慧王处境尴尬,只能一年一年,等了又等。

杜泠静暗猜其中缘由。正这时,大殿出传来一阵热闹声。

年嘉立时遣人去打听,不适宫人来回话,道是雍王殿下念的贺寿词,令皇上大喜。

“皇上龙心甚悦,方才重重赏了雍王殿下!”

话音落地,年嘉和杜泠静默然对了一眼。

第92章

众臣依礼齐齐祝拜皇上万寿之后, 宫宴才算开始。

气氛和缓松快下来,年嘉都开始寻人到处说话了,但她又怕杜泠静有孕不便, 一时又想同人闲谈,又要回头顾及她。

杜泠静见她不知怎么好, 干脆一摆手, “郡主去吧,我就在此间静坐休歇,不往旁处去,若有不妥再找你。”

年嘉放下心来, 同她那些宗室的郡主姐妹们一道说话去了。

这片杜泠静歇脚的廊亭没什么人过来,宫人见她不欲走动, 帮她搬了一张小榻安置在旁。

如此妥帖细心,杜泠静示意了秋霖一眼,秋霖立刻取了一双玉镯,给了搬榻的两位宫女。

但这两位宫女却连连摆手, 先是跟杜泠静道谢, 接着又道, “侯夫人有所不知,侯爷已赏过我等了。”

两人笑着跟她解释完, 就退了下去。

杜泠静这才意识到,宫人如此细致, 原来是某人打赏的功劳。

难怪他闷声说她对孩儿不上心,她比起他来, 是看着有些不上心……

杜泠静想到某位侯爷,抿唇而笑。秋霖则又在旁问了一句。

“夫人您说,这位宫人姐姐缘何不要两份赏呢?总不能多给了再要回去。”

杜泠静被她问得一愣, 接着想到了什么。

“怕不是侯爷,‘重重有赏’,人家不好意思再要了吧?”

她说完,秋霖扑哧笑出了声,“夫人所言,极有可能!”

杜泠静也笑了起来,恰这时有人走近。

“舅母真的在此?”竟是慧王小殿下,他见杜泠静笑着,好奇问,“舅母在笑什么?”

杜泠静连忙让秋霖请他过来,把方才宫人的事同他说了,他听了,也抿着嘴笑起来。

“难怪连那红嘴绿鹦哥,都会‘重重有赏’!”

三人又是笑,但杜泠静却见逢祯神色不太好,脸色泛白,人也有些发蔫。

逢祯见她打量自己,轻声解释说自己感了风寒,“逢祯总有些小病,舅母不必挂怀。”

他说这话事,神色有些寥落。

方才皇上因贺寿词重赏了雍王逢祺,臣子们皆为雍王庆贺,但慧王小殿下却独自一阵转到了此处。

杜泠静见他才刚说了几句话,精神就有些不济了。但今日是皇上寿宴,他哪能得了安静休养。

杜泠静看了看天色,“殿下不若先在我这小榻上,小憩片刻,养养精神再过去不迟。”

哪怕睡个半刻钟,也能补些精神,今日且得忙碌一整日呢。

她见小殿下闻言,不由犹豫,疲倦的脸上眼皮都要耷落坠下。

杜泠静跟他点了头,他终是下了决心,“那多谢舅母,我就睡半刻钟。”

他小脑袋一耷拉,就在小榻上睡着了,杜泠静让秋霖取了披风替他盖上。

小殿下神色疲倦极了,杜泠静却不禁想到那高位之上的贵妃娘娘,和从西北来京的侯爷。逢祯约莫也看得出他母亲和舅舅有多艰难,便是病成这样,也尽力撑着。

杜泠静让秋霖去前面看着,若是没事,就让小殿下多睡一会,但半刻钟一过他就醒了过来。

他双手把眼睛揉了又揉,强打起精神来。

“多谢舅母的小榻,逢祯得走了。”

他果是要走,杜泠静也不好再拦,起身送了他。

*

一侧林中。

雍王逢祺面带红光,他抬手支了不相干的人,独独叫了新科探花蒋枫川上前说话。

“今次贺寿词得了父皇重赏,本王晓得,实是蒋探花的功劳。”

这篇贺词不巧正是蒋枫川替雍王所写,如今得了龙心大悦,雍王直接问来。

“探花有何所求,可直同本王说来,只要本王做得到,必赏探花。”

他许了蒋枫川可以任求的机会。

蒋枫川一顿,先是连道贺词本就是雍王殿下授意,他以殿下之意落笔成文而已。

他谦虚了一番,见少年皇子一直面色柔和地笑着,这才道。

“臣之所求,颇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少年挑了挑眉,“此间只有本王与探花二人,再无旁人。”

他道,“探花但说无妨。”

蒋枫川垂眸一笑,他恭敬行礼于雍王身前,而后缓缓开了口。

“日后若有契机,臣要……”他微顿,接着说了四个字。

“陆侯夫人。”

话音落地的瞬间,少年皇子眼眸不禁睁大,惊诧看向了身前的探花郎。

他要的竟是,陆侯的夫人。

……

逢祺直到回到人群之中,还有些恍惚。

皇上将蒋探花招去闲叙,天热,逢祺撇了成日随在他身侧的众人,独自在清凉的林间走了几步。

刚走到林子边缘,就看到了从另一边走出来的两人。

那面容秀美,举手投足之间柔和矜持的女子,不巧正是他刚刚听到了耳边的陆侯夫人。

逢祺一时顿住,多看了陆侯夫人几眼,见她回身与人说话,那人也走了出来,是四弟逢祯。

陆侯是逢祯的亲舅父,陆侯夫人与逢祯一处说话并不奇怪。

但陆侯夫人领旨嫁给侯爷还不到一年,可看起来,逢祯已与她十分熟络,边说边笑。

四弟笑起来的时候,十分地像贵妃娘娘,唇角弯着,眉眼也弯着,透着数不尽的慈和与温柔。

但逢祺很快收回了目光,他往前面不远处的小河边的桥上走去。

不过桥另一头有一队端了点心的宫人鱼贯而来,似是点心要得急,他们穿小道快步过桥。

然而这一急,最后那小太监竟然一脚踩歪,砰得摔了个跟头。

他这一摔不光把手里的点心摔进了一旁的小河里,更是将小桥上的木栏杆压断开来。

他摇摇欲坠,一旁催促的大太监简直要把他拆了吃了。

“让你送个点心,把点心摔了不说,还把桥撞坏了?!今日可是万寿节,你若是不想活直接告诉说,找死的蠢东西!”

他恨声说完,左右开弓给了那小太监两大巴掌,直将人口角打出了血。

“住手。”逢祺上了前来。

太监们一看是他,连忙躬身行礼。

他瞧见了那小太监失误的前后,“那桥板似乎本就有些不稳,他这才摔了跤,今日是万寿喜日,不要闹出事来,就这样吧。”

他三言两语开口,那被打得唇角出血的小太监跪地就给他叩头,眼泪纵横着道谢。

大太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头哈腰地在他身前,“殿下仁善。不过这桥也确实不能过人了,奴才这就支会守园人,让他们留意。”

处置还算妥帖,逢祺点了头,转身离去。

……

杜泠静一直将逢祯送到了小河边,逢祯连道舅母不必相送,她才停下脚步。

“殿下今日带病赴宴,还是当小心,若是不适犯晕,还是要早早告诉贵妃娘娘的好。”

逢祯点头应下,同她告辞准备过河去寻在前面等他的小太监。

杜泠静目送他往桥上走去,谁料他双脚还没踏到桥上,旁边忽然有个小太监朝他叫去。

“慧王殿下,那桥坏了,不能走了!”

谁想小太监出口提醒,逢祯竟没听见,仍旧抬脚上了桥。

小太监讶然,又连声喊他,他都没听见。

杜泠静不禁想起了之前在侯府那日,她在后面唤逢祯,小皇子也都不曾听见。

杜泠静心下一跳,急着快步上前,而那呼喊的小太监,也着急忙慌地跑过来阻拦。

但她同小太监两人皆慢了一步。

只见逢祯走到小桥中央的时候,脚下的木板突然翘了起来,他一个没踩稳,身子骤然往一侧倾去。

一旁就有木扶栏。谁料他刚刚扶了上去,那栏杆竟然露出了断裂之处。

逢祯再扶不再栏杆,直往桥下小河中倒去。

就在这时,有人从木桥另一边,箭步冲上桥来。

他伸手就往逢祯身上拉去。眼看着一把拉住了逢祯的衣袖。

谁料那衣衫丝滑,竟没能止住逢祯落水的势头。

衣袖从那人手中溜走,他砰然落进了河里。

逢祯骤然落水,立时就引得守园的太监跳下河去救。

河水并不深,不至于真淹到了慧王殿下,但闻声围拢过来的人,目光却从慧王逢祯身上,落到了桥上没能拉住的人脸上。

他们都向雍王逢祺看了过去。

雍王站在桥上,慧王却失足跌落水中。

众人看向两位皇子的目光复杂了起来。

逢祺亦紧紧皱了眉,但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贵妃闻讯赶来。

逢祯并无大碍,只是呛了河水,已被太监抱起。

但杜泠静却见桥上的少年,在看到贵妃前来的一瞬,神色变了一变。

他终于开了口,他不由地道了一句,目光就落在贵妃脸上。

“不是我……”

他嗓音很低,却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急切与无措。

贵妃愣了一下。

可这时,常围在雍王身侧的那些人都赶了过来,当头的就是邵氏前些日推到雍王身侧的那颇为聒噪的人。

此人眼见此等情形,反应极快,两步上前就拉住了桥上的雍王逢祺。

他只见贵妃等人就在桥对面,众人也都往此间看来。

他转头同雍王说话,更是说给所有人听。

“殿下莫不是吃了酒,竟跑到桥上救起人来!殿下救人是好心,可未必所有人都这般想,万一说人是您推下水的,可怎么办?”

这话一出,逢祺眸色一滞。

他目光仍往贵妃眸中看来,邵氏的人却急着拉了他下桥。

“您快走吧,留下去更要被人泼脏水了!”

邵氏的人拉着他下了桥去。

杜泠静却是从头到尾将此事看了分明。

她不由给贵妃递去了目光,又点了点头。

贵妃眼帘微颤,她转回头去,忽的开了口。

“等等。”

话音未落,邵氏和雍王身侧其他人,皆紧绷了神色。

雍王逢祺亦回过了头来。

少年的神色透着杜泠静都无法一眼品读的复杂,他目光只落在贵妃身上。

贵妃再次出了声。

“逢祺,多谢你。”

她嗓音带着自来的温柔中正与慈爱,她这一句出声的瞬间,杜泠静看到小河另一边的少年,眸光一颤。

但他很快被身侧的人,围拢着拉走了。

逢祯呛过水,也道并非哥哥推他下水,他在母妃面前。

“二哥其实,是拉了我一把的。”

贵妃娘娘平静的神色中,起了一道波澜。

她怔忪了几息,就赶忙吩咐人给慧王换衣。

陆侯亦闻讯赶来,见自己的娘子无碍先松了口气,接着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雍王做了什么?!”

杜泠静连忙把自己所见所闻,跟他复述了一遍。

“……我观雍王,真的是想救人。”

陆慎如讶然。

……

宫宴终于结束,好在没再出了旁的岔子。

杜泠静回了府里换了衣裳,便见侯爷走了过来。

她想到今日的事,不禁问了一句。

“当年,雍王与贵妃娘娘生隙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贵妃陆怀如,把那幼年失母的孩子,带在身边养了那么多年,不会没有母子情谊在,怎么会突然生隙。

陆慎如闻言揉了揉太阳穴。

他说原本都是好的,“可太子却染了时疫。那年的时疫并不重,太子原是该能救回来的。谁料病情一路直下,一夜间就薨了。”

太子之死令满朝文武震惊。

原本不对付的文臣与武将,还都暗暗往太子身上使力,众人都认为皇上身子不好,在位不会长,可太子却先于皇上薨逝了。

众人皆懵,待回过神来,关于新太子之选,就立刻吵了起来,文臣武将,分歧渐生。

“最开始的时候,雍王还在娘娘身前,我们也曾想过,雍王毕竟是娘娘养大的,若皇后不死,娘娘不能上位,永定军不是不能拥雍王继位,只要他肯认娘娘为母,又不被那些投降文臣全全把控,文武之争再延续下去就是,又不是非要分出胜负。”

陆慎如说到这,深深叹了一气。

“可就在关键之时,出了桩事。”

他说慧王逢祯自出生就身子不好,许是与皇上登基前重病伤了身子有关,这病体传到了他身上。

那年他突然连日高烧不退,太医开了药来,不想贵妃娘娘某日在给他喂药的时候,突然发觉药的味道有差。

陆慎如说娘娘照看孩子仔细,都是亲自试药喂药,“那日忽觉药味有差,就去了寻了太医问,是否调了方子,但太医说并没有,娘娘让太医亲自试了药,太医试过便道,这药另添了其他药汁在其中。”

此言一出,陆怀如大惊,封宫调查是谁人在小殿下汤药里动了手脚。

但结果却是,“除了那几个一直在为逢祯煎药的宫人外,只有一人还曾来过,就是逢祺。”

杜泠静手里捧着的茶碗,轻轻颤了颤。

她听见侯爷道:“娘娘不信是他所为,甚至怀疑刚刚丧子的王皇后,都没怀疑过他。”

但此时不是小事,皇上刚刚失去了太子,悲痛万分,再不容许其他皇子折损,下令彻查,“谁料这一查,竟然在雍王皇子所的住处中,发现了巫术的用具。”

巫术出现在宫中可是大忌,难怪杜泠静从前不曾听说此事的一星半点。

不过发现的并不是掺入汤药里的其他药汁,而是巫术用具。

陆慎如道,“但这巫术却直指逢祯,然而到了这等时候,娘娘还是不信是逢祺所为,逢祺也不承认。”

可邵家的人却跳了出来。

原本邵妃死的早,邵家人也没指望这个外甥能做皇帝,眼下太子一薨,情形完全不一样了。

“邵家的人说这巫术来历不明,但却是关外鞑靼人的巫术。他们说逢祺怎么会知道鞑靼人的巫术,晓得鞑靼人巫术的,只会是久居西北的陆氏一族。”

杜泠静见侯爷说到此处,哼笑了起来。

“他们竟说,是娘娘给自己的儿子下药,然而诬陷到雍王这个养子身上。娘娘把雍王除掉,而承王出身低微,又素来被皇上不喜,那么新太子必然是娘娘自己的儿子。”

房中有些静谧。

“皇上刚刚没了太子,这一桩事又将两个紧要的儿子都扯了进来,龙心震怒,下令彻查。但巫术用具出自何处,又是谁人往逢祯药中下药,怎么都查不到。可邵氏却急了,说什么都要把雍王单立出来,再不能放到贵妃身侧。”

他说自己的姐姐,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所为。她还不舍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他走。

“可邵氏只会攻讦她包藏祸心,用心歹毒!”

杜泠静见侯爷说到此处,脸色都变了一变。

“他们邵氏不想想,没有娘娘,他家的外甥雍王逢祺,能活到今天吗?我永定侯府再有私心,也不至于行此卑劣手段嫁祸于他!”

杜泠静要给他倒杯茶来饮下去,让他不要动怒。

但男人却把她手中的茶碗取来,将她杯中残茶一口饮尽了。

他说此事之后,邵家的人和那些文臣一股脑地涌到了雍王身侧,“娘娘想要再见他一面都见不到了。后来的事,娘子也知道,就是如今的局面。”

杜泠静默默思量了几息。

“那侯爷认为,确实是雍王所为吗?”

男人说不知道,“但就算不是他所谓,那些投降文臣见不得陆氏独大,早晚要将他拉拢过去。至于他本人,娘娘待他视如己出,可他外家到底姓邵不姓陆,天家无亲,何况本就无血脉牵连。”

他道娘娘就此重重伤了心,“以至如今仍旧伤神,平日就算不说,也总会想起。那到底是她尽心养大的第一个孩子。”

“不过那桩事最是受了伤的,还不是娘娘。”

杜泠静抬眸瞧去,听见他道,“是逢祯。他本就连日高烧,出了此事之后,母亲与兄长分道,他病情越发不好,待后来养好之后,耳力已受损伤。”

杜泠静心头闷闷地透不过气来。

陆侯说此事出了扈廷澜之外,外人并不知道,“祯儿伤了耳力,娘娘与我想尽办法,也没能给他治好,反而还有渐渐失聪之势。只是此事再不能被外人知晓。”

若是慧王一旦失聪,被外人尽知,他多年耗费心力筹谋的一切,都将即刻化为飞灰。

留给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杜泠静默默握住了他的手,他亦回力紧握了她。

两人皆是沉默,唯有细风吹在窗棂发出吱呀声。

可崇平突然前来。

“侯爷,夫人,娘娘传了急信,道是慧王殿下起了高烧,一时烧到耳力丧失,听不见人说话了!”

话音砰然砸下的瞬间,杜泠静倒吸一气,看到男人英眉紧压着,深深闭起了双眸。、

下一息,他骤然起身。

“去把从各地寻来的治耳的郎中,想办法送进宫里!”

崇平道是,但这很难,一旦被皇上发现就坏了。

杜泠静却突然想到一人。

“侯爷何不请太医前去?!”

“太医不成,那些专攻妇儿的太医,皆时常在皇上面前效忠,此事就不可能再瞒得过皇上。”

但杜泠静却道,“并非他们,我说的王太医!”

老王太医在太医院只能为贵人瞧瞧外伤,皇上甚少用他。

杜泠静道,“王太医也修过妇儿医理,何不让他以为慧王殿下落水看伤为名,正正经经地进宫去给殿下看诊?!”

她此言一出,陆侯英眸一亮。

第93章

他夜间睡不下, 辗转反侧,终是起身去了外面。

杜泠静隐约听见了些,但实在太过疲累, 一觉睡到天亮。秋霖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胃口不好,摆手说算了, 叫了崇安来问。

“慧王殿下怎么样了?”

崇安没听到信, 跟她摇摇头。

一夜已经过去,若是还不见好转,只怕就凶多吉少了。届时又该怎么办,要瞒又能瞒多久?

杜泠静想着这些更吃不下东西了, 独自坐在圈椅上,愁然地翻书。

静谧的正院房中, 只有风吹芭蕉摆动的声音传来。

就这时,突然有熟悉的男人的脚步声,铛铛踏入了她的耳中。

杜泠静立时放下书站了起来,要往外迎去, 男人撩开门帘大步走了近来。

还没等杜泠静看清他的神色, 他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力道大到近乎将她压进他的胸膛之中, 杜泠静听见他惯来的哑声低颤。

“王太医……把逢祯的耳力救回来了!”

杜泠静仿佛被闷在水下太久,几乎无法呼吸, 但这一刻,她猛然被这个消息拉出了水面。

她大口地喘着气。

男人见她如此, 先是一愣,接着又笑出了声来。

“娘子怎么比我还紧张?”

他又问, “娘子也在意?”

杜泠静反问他,“怎能不紧张?如何不在意?”

这时他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盯着她的眼睛。

“泉泉在意什么?”

“……”杜泠静一滞, “自是在意慧王小殿下呀。”

这回换到男人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哦,也是。”

杜泠静突然品出了味来。

他不会想让她回答,她更在意他吧?

怎么还会有人跟生了病的小外甥比?她瞪了眼睛看着这人。

男人似乎也觉得有点惭愧,又笑了两声以作遮掩,但喜色更从他眼角眉梢飞腾起来。

不知是不是听闻了喜讯的缘故,杜泠静倒是突然有了胃口,问他要不要吃饭。

他应下,这就让人摆了饭。

两人边吃早饭,边轻声说起此事。

杜泠静问,“王太医说具体如何?”

陆慎如道,昨晚的情形有些凶险,连最是紧着嘴巴畅快的老王太医都不说话了,一晚上光擦汗就湿透了七条帕子,又给逢祯扎了不知道多少针,让贵妃在逢祯耳边一直说话不要停。

“娘娘空说了一夜的话,待天亮嗓子都哑了,幸而逢祯醒了过来,恢复了耳力,与娘娘对答如流。”

杜泠静大松一口气,又问,“王太医怎么嘱咐?”

陆慎如道逢祯的耳力只是保住了,至于以后,“王太医说他会回去仔细琢磨,但需要费些功夫。”

陆慎如说到这,脸色有点怪,“娘子猜他跟娘娘怎么说?”

“如何说?”

“他说,只要我能消停,不没事跑马折腾、滋生事端,他便可以把时日都用在翻找医书上。”

男人再没听过有人,用那形容不着边际的毛头小子的话,形容他。

他脸色怪得不行。

杜泠静却笑出了声来。

“以我之见,王太医说得不错。”

他先中了箭伤也就罢了,后却不管不顾地拉弓射箭,血肉崩裂,奔马回京,自家伤势坏了不说,她更是因胎儿不稳昏倒,这前后哪一桩,不是王太医费的心?

她道,“侯爷就听着吧,别忘了重重有赏。”

男人也笑了,无奈地摇头。

“他说我,我得听着,我还得对他重重有赏。罢了,他若真能治好了逢祯的耳朵,我重重赏他全家。”

杜泠静:“……”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怪。

她抿唇笑起来。

两人这一顿饭多吃了半刻钟,杜泠静胃口终于有所恢复。

魏琮则让人来传了信,道是那鞑靼九王,何副将押到京城了。

陆慎如立时出了京去。

他见到何副将的时候,险些没认出来。

“竟消瘦如此?”

何副将人瘦了三圈,但精神尚好。

“侯爷,世子,此番末将押人上京,几次三番遇到阻挠,这才费了些时日,迂回了许久。”

只要人无事,这都不算什么。

魏琮道,“你一路上可也问了?”

何副将自是问了,“但末将观那鞑靼九王,恐只知其一,未必知其二。”

陆慎如心里有数了,在山房别院的地牢里见到了人。

他穿过弯弯绕绕阴暗的地道,幽暗的火光照在地牢深处。

那被吊起来的鞑靼九王一眼看到了他,就嗓音古怪地笑了一声。

“永定侯……”

只是话音未落,男人抽出了长鞭。

他多余的一句也没有,长鞭自他手中扬起,破空乍响,下一息啪地重重摔在了那鞑靼人身上。

一鞭,两鞭,三鞭。

那人通身血肉乱飞,几乎昏死过去。

陆慎如恨声开口。

“替我英年早逝的父亲,替被割了头颅的魏将军,替千千万万在那一战中牺牲的、丧生的所有人……”

他当先赏了他三鞭。

鞑靼九王还未昏死,但痛意令他近乎发疯。

“陆慎如,你就是打死我,也不可能知道当年给我秘密传信的人是谁!”

他道,“那是我失落的部族遗留的血脉,是藏在你们汉人朝堂中地位极高的贵人,他藏得深极了,他根本不会让你们知道!”

他仰头大笑了起来,“汉人的朝堂里,藏着我鞑靼人的血脉,好好好……”

男人看去那癫狂大笑的鞑靼九王。

“你放心,他就是藏得再深,我陆慎如也必会知道!”

他吩咐了一声,“把他带下去关起来,就关在那汉人细作隔壁,每日九鞭伺候,让他把知道的全吐出来。”

鞑靼九王被押了下去。

补足的鞭子令他惨叫。一墙之隔的另一边,有人默然养了半个春夏的花全都开了。

“隔壁是什么人?”他问了一句,没指望回答。

但守卫告诉他,“侯爷捉了害永定军惨败的鞑靼九王,就关在隔壁。”

花儿娇嫩鲜艳,无声地开着,但隔墙的惨叫却一浪一浪地涌入院中。

那汉人细作顿住,握着花壶的手抖了又抖。

*

陆慎如回了侯府,将沾了鞑靼九王鲜血的鞭子,奉在祠堂立如密林的牌位前。一同放置在旁的,还有那枚与细作留下的纹样一致的骨雕圆牌。

那秘藏在朝廷里的留着鞑靼血脉的人到底是谁,他一定会找到。

他三叩首在层层牌位之下,而后才退出了祠堂。

夜已深了,他回来时听闻夫人已经休歇,便没往正院去。

但此刻陆慎如出了祠堂,却见流转如水的月色之下,有人挑灯静静地立在月影里。

他歪着头跟他轻轻挑了挑眉。

“怎么不睡觉?”

杜泠静摇摇头,她不困。

但男人身上还沾染着些微的血腥气,她抽了抽鼻子。

他当即意识到了,祠堂离着外院远岫阁有条近路。

“你既不睡,要不要跟我到远岫阁换衣裳?”

她点头,柔声。

“好。”

男人心下一软,两人拉开半步在月影下走着,不时到了外院,他将衣裳全全换了,同她在夜风轻抚的庭院里坐着说话。

他道细作就是朝堂里的要人。

此人能潜匿这么多年而不被发现,可见身份非同一般,如今朝中虽有些混乱,但仍旧算得四海皆平。

男人在月色下转了转手中茶杯,杯中嫩茶芽飞旋起来。

“偶有天灾,却无大的兵祸,也是百姓之幸了。”他道,“不知此人是已经得偿所愿,偃旗息鼓,安详这世间的安泰,还是筹谋未消,乱心不灭,还欲再祸乱天下?”

杜泠静一默。

此人如何作想没人知道,但他身上流着鞑靼的血脉,手中掌控着细作,有与鞑靼人联络未消。

他只要还在朝堂之中身居高位,真正的安稳就不可能长存。

她看向身侧的侯爷,男人又将茶碗转了一转,茶色深了不少。

他想到什么低笑了一声。

“人皆道我陆慎如是乱臣贼子,防我甚于防川,其实最害怕的还不是他们,是我陆氏的先祖们。”

他说陆氏先祖最害怕这一天,“害怕哪一日,永定侯爵位传到一人身上,此人不再是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而是一毁祖宗基业的祸国贼子。”

他问杜泠静,“泉泉可知我的名从何而来?”

杜泠静不知道,“但我却觉侯爷这名字,与性子并不怎么相合。”

她开口说去,男人就笑了起来。

“那泉泉以为,我该取什么名字?”

慎,是肯定不行。

怀如和恒如,于娘娘和二爷都很合宜。

杜泠静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名字,脑袋里却突然蹦出一个字来。

“惯。”她道。

“惯?”男人听了就意外地挑眉,“这怎么说?”

杜泠静抿唇笑看了他一眼。

“侯爷的性子,想要什么就非得要,偏想要的还真就能要得到,怕不是被‘惯’大的吧?”

陆惯如。

话音没落,男人大笑出声。

睡在檐上的一排雀儿被他笑声惊飞了起来,崇安连忙跑过来查看,一副打盹没醒的样子,上前才发现是侯爷在笑。

杜泠静摆手让他走了,男人笑了好一阵才停下。

“娘子何时沾了那看病王老头子的习气?”他无奈地一直摇头。

杜泠静笑而不答,只问他,“此名到底为何取给了侯爷?”

陆慎如笑着微默,他说名字是祖父给他取的。

“但却不是独独取给我一个人。”他道,“是为警醒整个陆氏而取此名。”

慎如,慎终如始,终始如一。

“祖父说,永定侯府是为抵御外贼、保全家国百姓而存,得君民信重、手握重兵,决不能调转枪头,起兵祸,搅碎百姓得之不易的安宁。”

所以要慎,慎终如始。

杜泠静没了玩笑的心,端起茶盅轻轻饮了口茶。

她听见侯爷道,“所以永定侯府,从不染指西北以外的军中势力。”

他说自己本不该兼顾北关,“不过这是皇上的意思,但辽东的兵,西南的沐府,尤其是世代镇守的东南靖安侯府周氏的人马,陆氏都绝不会动。”

他道贵妃娘娘命途多舛,“我娘与靖安侯府世子夫人原是手帕交,周家的长孙恰比娘娘长一岁,我娘便相与周家结亲,让娘娘嫁到周家,周家人性子多平和,必会待她周全。”

但此事提出,却没能得到两家的立时肯定。

“祖父和靖安侯老侯爷,都担心陆周两家手握重兵,各占西北东南,若再联姻嫡系长孙,只怕会令宫中不安,也令朝堂其他文武百官生了旁的心思。”

两家皆犹豫,“但没等思量好此事,娘娘就被批了凤命。凤命一出,周家更不能娶,此事再没提过。”

陆慎如抬了抬头,举目银河流淌,星光璀然。

他说永定侯府和靖安侯府平日守望相助,“可为的都是百姓家国,若一旦陆家有人起兵造反,祸乱百姓,第一个起兵来剿的,必是周家。反之亦然。”

杜泠静没想到陆氏与周氏的关系,处置的如此亲近又微妙。

她轻叹一声,“寻常百姓这一生,若从呱呱坠地,到寿尽入土,都能活在战火之外,那是难得的福气,兴兵起祸之人,是在拿千千万万寻常百姓的这点福气,促成自己的私欲。”

陆慎如点头,微笑着看了妻子一眼,“是。”

他将手中转来转去的茶盅,终于捏起来,喝了一口。

“眼下四海安泰,多么难得,如果潜藏在朝中那人,非要走到祸乱的地步,用阴私手段扰乱朝纲。”

他一顿,而后冷了声。

“若到那一步,我不得不起兵,即便是乱臣贼子,我陆慎如也当了。”

“即便是被天下群起攻之,不得好死,我也只能走这一条狭路。”

庭院寂静,方才被惊飞的鸟儿,早就扑棱着翅膀,不知飞向何处。

杜泠静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只有眼角湿润起来。

她低着头,男人看到了她眼角那颗清泪。

“怎么哭了?”

他将她的凳子拉过来,将她团在了怀中。

他反复摩挲着她的肩头。

“你夫君只是假设罢了,未必就到了那地步。”

杜泠静却莫名地,想到他还曾想去江南。眼下的乱局,已经令他无暇去他的江南,若真到了他所言的地步,江南连他梦中都不再存在。

她有种难以言说的悲感。

清泪滑落眼下,男人生着薄茧的指尖替她摸去。

“泉泉别哭,我只是随便说说。”

他道,“岳父中意我,”比她可中意多了,“我一定护好你,还有我们的孩儿。”

杜泠静不言,只看他。男人瞧向她泛了红的眼睛。

莫名地,他竟有些悦然。

她虽还不如岳父中意他,但也会为他流泪。

哪怕永远都不如蒋竹修,哪怕就这一滴清泪……

*

杜泠静晚间就歇在了他的远岫阁,翌日醒过来的时候,见他已令人将早饭备好了。

杜泠静胃口好似明显好转,闻着饭香颇为意动。

她穿起了衣裳,他则突然看着她的小腹,问了她一个问题。

“泉泉,是不是要给我生个女儿?”

他还在一门心思惦记女儿。

杜泠静若是知道男女,也可以去当太医了。

她说不知道,想起他那时非要与她欢好,明明她还在跟他生气,他却非要拉着她反反复复,让她给他生个女儿。

她瞥了这个执意要女儿的人一眼,“那若是个男孩呢?”

他笑了一声,“小子亦好,永定军中那些人,见他们巴巴盼着的世子到了,也就不来滋扰你我了。”

杜泠静懒得与他分说这不得而知的事,难得胃口恢复,洗漱就坐到了庭院中的饭桌前。

崇平亲自给她盛了汤,她不想麻烦崇平,刚要说什么,崇安突然来报。

“廖先生来了,想见侯爷夫人。”

廖先生还没去上任,竟这时到了,杜泠静连忙道,“那请廖先生过来一道用饭。”

陆慎如也叫人去添碗筷,笑道,“廖先生来的正是时候。”

谁想廖先生见了二人,面色略有些古怪。

“先生有何话,边吃边说。”陆慎如邀他。

但廖先生摆手说吃过了,他看了两人一眼。

“杜阁老身边那失踪的幕僚楚牧,我找到了。”

杜泠静立时放下了筷子,陆慎如更道,“这是好事,此人在何处?”

廖先生道楚牧精神不是太好,亦轻易不敢见人,“只同我见了一面。”

他说着又看向两人,“他亦想见静娘,可见是有要事同静娘说,但……他只想见静娘一人,想要静娘独自前往。”

杜泠静微怔。

“为何?”

“他没说。”

杜泠静不禁看向身侧的男人。

但陆侯却不奇怪。

“我身份在此,楚幕僚有所顾忌也是寻常,”所以他这几年,迟迟寻不到此人下落,他看向杜泠静,“我只担心你的安危,旁的倒无所谓。”

他真的是无所谓的态度。

杜泠静便问廖先生何时。

廖栩说不急,“我看他状况不好,精神颇为混乱,先让他在我那处休养几日,安稳了你再前来。”

“如此也好。”

……

万寿节一过,暑热难耐,皇上便要启程出京避暑。

这次没带贵妃,慧王也病着,皇上点了雍王与承王两个儿子侍奉,皇后一贯难以出宫,自然也不能去,不过皇上点了窦阁老和一众文臣一同前往。

京里还是留着内阁其他人,除此之外,自是永定侯陆慎如坐镇京师。

眼下皇上还没走,杜泠静就见他已经忙起来了。

谁料就在这时,西安传来急信。

道是一群自京中落榜回乡的举子,听闻被流放的荣昌伯府那两个小爷,偷偷被家人保了下来,欲不让二人服刑,接去老家安顿。

众举子先在京里听闻了荣昌伯长女杨大小姐的丑事,又回乡听闻了这件事,群情激愤,引着半个西安的书生,堵到了荣昌伯的门口,问他荣昌伯是不是仗着战功,就可以为所欲为,问他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伯爷本就因家事不顺气倒卧病,此番被书生堵门,听着那些人声声怒骂,伯爷他……挥剑自刎了。”

杜泠静听闻心下猛跳。

而此事一出,京中哗然,文武两道相互攻讦之奏章,如秋叶般齐齐飞往宫里。

第94章

举子围在门前怒骂, 荣昌伯挥剑自刎。

消息传到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陆慎如接到消息的当天,脸色便极其难看。

西北传来的信, 眼下不光荣昌伯挥剑自尽,军中损失大将一员。这些书生所为更是全线引爆了军中兵将的怒火。

那日围在荣昌伯宅邸前的书生, 全都被兵将捉了起来, 众将士要处死这些书生仕子为伯爷陪葬,以泄群恨。

西北的将士要杀几个闹事书生泄愤容易,但读书人的嘴皮笔杆最不饶人,一旦引发整个士林的怒火, 又或者引得西北戍关的兵将起了兵变,可就不是能随随便便压下的小事了。

陆慎如知道事情发展下去, 会有多严重。

但他能做的,只有先压住西北兵将的怒火。

不管杨家人如何,荣昌伯这一辈子都为国为民奋战在戍关前线,多少次在生死间徘徊, 以他的功绩, 如今又自刎而死, 合该朝廷下令封赏厚葬。

荣昌伯得了封赏厚葬,哪怕不能尽数灭了兵将们心里的恨怒, 也能消减三分,不要事态再发展下去。

但只他一方尽力没用, 杜泠静提了一句。

“若窦阁老也能不偏不倚、公正对待,或许此事能尽快消停下来。”

陆慎如却摇头, “文人更是盘根错节,相互包庇,他们怎么肯为泄兵将之愤, 将那些举子肃正处置?”

翌日朝堂,只有微弱的文臣声音表示,杨家人如何犯法,应该交由衙门办理,无辜围到有战功的将军面前辱骂,有辱读书人清正之风,合该处置那日的举子。

可惜声音太过微弱,被其他文臣压了下去,窦阁老并无表态。

而上首的皇上一味地叹气,反复说着,“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伯爷战功赫赫,乃是肱股之臣。”

又说,“杨家人也委实不知天高地厚,视王法如儿戏,你也难怪惹得书生愤然。”

如此吵了两日,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皇上迟迟无决断,直到离京避暑的日子到了眼前,皇上才匆促抬手一挥。

“厚葬荣昌伯。”

他倒是应了陆慎如的提法,封赏厚葬了荣昌伯爷,但军中之火并未平息,而书生们见皇上并未斥责那些举子,反而越发觉得举子无过,反复要求西北军中放人。

但就这么放了人,兵将的怒火又谁来承担,陆慎如没有下令放人,书生连同朝中一部分文臣,吵闹不休。

皇上却再不理会,到了离宫的日子,就往京畿东面的清凉避暑行宫而去。

“皇上就这么走了?”杜泠静讶然,事情被搁置在了暑热蒸人的夏天,如同破损的伤口没上药就仍在一旁不再理会。

陆慎如倒是见怪不怪,可烦扰也令他没了用饭的心情,匆促吃了两口就搁置了筷子。

“皇上一贯如此。若早有个决断,也不至于酿成今日局面。”

他道当初邵伯举和杨家两位小爷一同事发。

“当时的事娘子也知道,杨家人委实嚣张,杨金瑜对你不敬之后,我彻底失望,不欲再管他家之事,想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自扶持杨家庶子在军中立足也是一样,至于那两个杀人灭口的小子,既然敢杀人就该偿命。”

可是那两位杨家小爷最后却没判死刑,只判了个流放。

杜泠静想起彼时消息传出来,杨家人大喜,京中街巷皆传言,是侯爷从中斡旋,替杨家保住两位嫡子。

杜泠静眼下问去,“那他二人为何侥幸逃出一命?”

陆慎如叹气,“是皇上又发了慈心。许是记着荣昌伯的功绩或者怎样,这才引出后面的事端。若是依我,那二人早不能留。”

眼下那两个无用的纨绔小子留了下来,战功赫赫的大将父亲却替罪而死。

陆侯揉了额头。

杜泠静思量着前后之事,沉默了一阵。

男人开口,“皇上总是这般,比先帝还优柔寡断,至今文武无有定论,储位无法决断。”

他说到此处微微顿了顿,“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制衡?”

不管是定了雍王还是慧王做太子,朝野上下早就乱了。

而以当今皇上之能,他显然平息不了混乱的局面。

男人极轻地叹了口气。

“皇上的心思,有时一看就穿,有时却怎么都琢磨不透。”

但弘启十四年,议和之事令永定军陷入绝境,若是没有彼时监国的皇上,永定军只怕就覆灭在了那时,不会再有永定侯府如今的际遇。

……

皇上携雍王承王与窦阁老等人,离京避暑之地,距离京城并不远,快马加鞭一日可打个来回。

不过荣昌伯的事没有落定,兵将与书生之前的矛盾,如同一团被压着火,暑热燎着大地,不知何时就会将火再度引起。

陆慎如不敢轻视,又身负守京监国之职,有时连府邸都无暇返回。

杜泠静连着两日都没见到人了。

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火辣辣的日头升起来,她本来有所缓解的反胃之感,又冒了出来。

太医不敢随意给夫人和胎儿用药,这种时候女子只能忍着。

杜泠静让阮恭把父亲书房里留下来的旧纸页,一并取了来,加上之前三郎留下的两箱,一共三大箱子。

她把心思放在这些故纸堆上,反而能分散些难耐之感。

父亲生前给三郎留过她不知道的话,就如他那一走,很可能就此回不来。而三郎则在父亲走后,一边将父亲身亡可疑之事告诉侯爷,一边又联络各地友人,收集这两大箱子不止的消息。

杜泠静觉得父亲和三郎,或许都知道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她翻着这些旧纸页,一张一张地整理着。

父亲留下的多还正常,但三郎总有些点化之处,令人琢磨不透。

杜泠静见这一页的旧纸页上,又被他点画了几笔。上面先记了先帝晚年,太子过世之后的储位争端。

比起如今雍王和慧王,当年之争更为惨烈。

太子是嫡是长,他过世之后,皇后无有嫡子,便该先皇的次子继位。

但先皇的次子正是蒋太妃娘娘的亲子,年嘉未曾见过面的父亲裕王。他英年早逝,无法继位。

在他之下,三皇子与四皇子,乃是同年所生的两位皇子,三皇子虽然占长,但名声不好,可四皇子在文武百官之中,却得了贤名。

先帝优柔寡断,在这两位儿子之间无法决断。三王四王二位渐渐斗得不可开交。

弘启十四年,永定军出事那年,皇上让儿子替自己归乡祭祖,他在三王四王之间无法决断,干脆让两人都去,又怕两人半路闹起来,便拍了五皇子一同前往。

就是那年,永定军被细作所害,陷与关外,鞑靼要求议和,先皇病倒,群臣只能六皇子,也就是当今皇上殷王监国。

贵妃陆怀如于他为妾,他亦守约挽救永定军于彻底溃败的边缘。

但就在当年,三王与四王于离京祭祖途中,相互构陷迫害,四王途中落江溺亡,三王则显露暴戾一面,竟有意向五皇子动手。先皇伤心欲绝,却也下了决心,囚困三王于封地,再不得返京。三皇子恼怒之下,起兵欲反,但被镇压,亦彻底失去入主东宫的可能。

他于次年初,死于封地。

这次先皇再不敢犹豫,当机立断地就立了五皇子为太子。

与此同时拔擢杜阁老入阁,辅助五皇子日后登基。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朝局终于稳定下来的时候,五皇子突发暴毙。

先皇备受重创,摇摇欲坠,没再另立东宫之主,便悲伤薨逝。

如此,从不被人看好的六皇子殷王,于弘启十六年登基为帝。

他母族出自忠庆伯府魏氏一脉,虽不是魏氏嫡枝宗房,但也算出身正统。为人贤名不显,却也没什么恶名,这么多年,在先帝诸子无甚存在。

但他亦是优柔无断的君王,仁慈有余而手段不足。且他在先帝末年也生了场重病,自那之后就身体不济。

杜泠静见这些先帝在世之事,三郎捋着时间记了下来。这些事情并非皇家密事,杜泠静也是晓得的,她不知三郎为何特有此一记。

但她再往下看去,却看到这张纸下面,三郎另提了一人。

他提了皇上的生母,出身忠庆伯府魏氏一脉的,魏玦的姑母魏妃。

这位魏妃在皇上幼年就过世了,那时先帝尚未继位,还是皇子。所以她的事,并没有太多人知道。

可三郎却提到了魏妃,似乎打听到了她生前之事,有意往下记录,还在此特意点了一笔。

杜泠静有意往下看去,但纸页已被记满,再往下翻去,她一时没能找到哪一张旧纸,接着这处继续落笔。

她心下不免好奇,三郎怎么连这个都打听,似乎还打听到了。

不过转念一想。

魏妃是先皇尚在潜邸就跟了他的旧人,同蒋太妃娘娘一样,早早地就嫁了先帝。旁人或许不易探听她的事,可蒋家却不同。

蒋氏彼时还有裕王,自然会为裕王多加留意身侧诸事。蒋氏必然知道些许不为人知的旧事。

杜泠静好奇,又往故纸堆里翻去,可惜翻了半天也没翻到衔续的纸页。

她一时没找到,叹了口气,但她目光往门窗外看去。

却忽的发现,窗外正默然立着那个两日不曾回家的男人。

杜泠静不知他何时回来了,更不知他在窗外站了多久。

她连忙转身看向他,见他疲惫的墨眸中,透着几分暗淡的落落之色。

他低声道了一句,“我并无意打扰娘子。”

这句话说得杜泠静心下一紧。

打扰她什么?

打扰她在翻看三郎的旧笔记么?

她一时不知怎么跟他解释,他却轻声问了一句。

“我这几日委实太忙,今日抽了点空闲,回家陪娘子吃顿饭。娘子可得空?”

杜泠静愣了愣,原来他是专程抽空回来,陪她吃饭的。

可回到家,却见到她一直在西厢房,翻看三郎的旧纸页,他不出声,就在外面等。

杜泠静有一瞬间,觉得他还不如似之前那般,跟她生气,她心里还顺一点……

她说得空,又立时跟他解释,“我只是看到纸页上记着皇上的生母魏妃娘娘的事,又没有下文,一时好奇而已。”

“魏妃……”他一顿,又道,“娘子若好奇,可以去问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正是先帝魏妃的弟媳,魏妃生前的事她确实了解得比旁人多。

而保国夫人自那次魏玦和年嘉险些出事之后,对杜泠静态度彻底转了弯。

毕竟那时,若非是这位侄儿媳妇,以她的六神无主,丑事只怕要被人传出去了。

她待杜泠静态度转弯,前几日听闻她有了身孕,还让人送了好些新鲜的瓜果过来。

但杜泠静与这位姑母夫人实在算不上熟络,没得专门去问她此事,若有机会,她倒是可以去问问蒋太妃娘娘。

她“嗯”了一声,就当是记下了。

但男人却看出了她的“敷衍”,所以她方才一直沉浸身心翻看的,并非魏妃的事是不是?还是在找蒋竹修的死因吧?

可他说过不介意,便不会再因此事与她不快。

这会问她这两日吃了什么,听闻她吃得甚少,“可是孩儿闹腾了你?”

他握了她的手,“早知这孩子让你如此难受……”

杜泠静笑起来,“那还能换个孩子?”

男人亦被她说笑了。廊下吹来一阵清凉的风。

陆慎如将他娘子抱在了怀里。

他的怀抱有种莫名的安实感,伴着独属于他的熟悉气息,杜泠静只觉胃中的不适都消减了下来。

他肩臂宽阔有力,胸膛坚实厚重,他把她抱在怀里,再没什么比这一刻更安心。

杜泠静刚要回身抱他,却听见他低声到了一句。

“我得走了,娘子有什么事给我传信,只是……”

他停顿,杜泠静心想他要说什么,还犹豫,抬头向他眼眸看去。

他似乎本不想说,却还是忍不住道。

“娘子眼睛不好,身子近来也多有不适,若是可以,少翻看那些旧纸。”

他说完就要起身走了。

杜泠静就知道他心里还是在意,只是嘴上不肯轻易出口而已。

她今日后悔,过了那么久才发现他在窗外立着等她,此刻再不犹豫,回身抱了他。

“我知道了,一定少看。”

她说得斩钉截铁,陆慎如就当她说的是真的。

他笑了一声,低头吻在她额头,“嗯。”

但他再无暇停留,他将她止步在内院休歇,杜泠静只能看着他独自走在烈阳之下,阔步离开他们的府邸,往那高耸挺立的皇城中走去。

……

杜泠静听了他的话,没再沉溺于故纸,也是近来天越发热,西厢房下晌令人坐不住了。

她只上晌去翻看了两眼。

谁知她今日这一番,没翻到三郎记录的魏妃旧事,反而发现了一张碎纸片。

此处再无点画,而是三郎的字迹,落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字。杜泠静一眼看过去,心中惊跳了一下——

世道将乱,病体残躯何以抵挡?拖累而已……

她目光默然盯着那行字,字迹带着三郎病中的抖动,落笔到后,尽是哀叹却无力。

她愣在了碎纸片前。

这时,廖先生给她传了信来,道父亲的幕僚楚先生清醒了许多,想尽快见到她,却又不肯进京。

廖先生说自己在京外找了个小院子安置他,问杜泠静何时得空,与他一道往京外去。

杜泠静今日并无其他事,直接让人去问廖先生今日可否。

不时得了肯定的答复,她这便换了衣裳去了。

但临行前,又把三郎这行字看了一遍。

楚先生只欲见她一人,可见要与她说的有关父亲死前的事,与侯爷身份有碍。

杜泠静只能让侯府侍卫不必近随,此事陆侯亦晓得,提前吩咐侍卫远远跟着即可。

杜泠静接上廖先生,一路往京外而去。

另一边,京外陆氏山房别院中,有人给花浇了最后一遍水,放下水瓢,走向了守门的侍卫。

是那汉人细作。

“在下有话,想到侯爷面前禀明。”

话音落地,守门的侍卫便亮了眼睛,一边安排他略作等待,一边快马加鞭往京中报信。

京城,宫中。

陆慎如刚料理完手边的事,便见有人快马加鞭而来。

来人通身是汗,一路急奔到陆慎如面前,陆慎如一眼看去,便高高挑眉。

“何事。”他冷声。

来人开口。

“皇上突然病重,以密旨传于永定侯爷与贵妃娘娘!”

病重……密旨……

陆慎如攥起了手。

第95章

密旨传召。

陆慎如当即让人将陆怀如请了过来。

诏书就在眼前。

陆怀如没有当先打开诏书, 只是问去前来传信的大内侍卫。

“皇上病重?”

“是。”

“因何病重?眼下如何?”

“皇上突发昏迷,实在清醒的片刻写下诏书传与娘娘和侯爷!至于旁的,臣并不知晓。”

陆怀如缓缓皱了眉, 陆慎如跟她对视了眼神。

姐弟二人这才打开密诏,一眼看去, 二人皆微怔。

皇上传的这道密旨, 竟是一道封后诏书——

皇上欲封贵妃陆怀如为继后,昭告天下,让她母仪天下。

陆怀如少时便被僧道批命乃是稀世罕见的凤命,陆氏并不为此欣喜, 反而苦恼不已。这凤命,她避了又避, 可到最后,她还是入了天家。

文武相抗,永定军需要陆氏血脉登上高位,她开始需要这凤命成真。但这么多年, 皇后不逝, 皇上无法册封继后, 她只能在这贵妃之位上等了又等。

今日,她等了许久的这道圣旨, 竟就这么来了。

殿中一时只剩下姐弟二人。

二人皆是一默。

陆怀如轻轻叹了一声,“我昨日还去探过皇后娘娘, 娘娘虽未见我,我却听闻娘娘精神尚可, 不可能立时殡天。”

陆慎如压眉不言。

这道封后诏书,他已期盼多年了。只要娘娘做了皇后,外甥逢祯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上嫡子, 是太子的唯一人选。

但他实在没想到,皇上的封后诏书竟此时到了,而皇后还没殡天。

皇上突然有此密诏相传,是什么情形?

他转身叫了人过来,“行宫可有消息传来?”

说着又打发了人,“速去行宫探得皇上状况!”

他吩咐下去。

崇平不时来报,说行宫眼下还没有消息过来,但过了两刻钟的工夫,互有先前陆慎如派过去每日问安的人,折返而回。

“侯爷,见不到皇上了!”

话音落地,姐弟二人不禁对了个眼神。

行宫看来真的出状况了。

只是他们远在京城,无法立时探知行宫之内的事。

陆慎如立时再派人手不断往行宫而去。

陆怀如沉默深思。

就在这时,山房别院的侍卫突然来报,倒那汉人细作,有话要禀侯爷。

陆慎如未再动刑,养了此人多时,为的就是这一天。

此刻行宫尚无消息传来,他直接道。

“带他过来。”

*

京外。

杜泠静跟随廖先生,见到了父亲身边的幕僚楚牧。

眼前的人瘦弱羸弱到,几无当年追随父亲的风姿。

杜泠静险些没能认出他来,而他亦反复看了杜泠静许久。

“姑娘,已然长成大姑娘了,阁老若还在世,眼见姑娘如今模样,不知如何心绪?”

杜泠静鼻头一酸,眼眶亦发热。

她问楚牧,“先生,您这些年在何处?缘何不回青州寻我?”

但她问去,楚牧只摇头。

“非我不想找姑娘,而是这一程凶险,阁老出门前就有交代,刀山火海他自去,盼姑娘安稳留在家中,三郎能护好姑娘。”

这话说得杜泠静微怔,“三郎……”

她想起三郎在爹过世之后,特特寻到陆惟石,同他说得话。

“爹将我全全托付给了三郎?”

“是,不然阁老怎能安心离去?”

“所以父亲当年到底回朝堂去做什么?又因何半途丧生?”

她问出了这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楚牧极长地叹了口气,廖先生给他续了茶,他道谢。

“阁老许多事,并不曾与我直言,兴许是涉及太深,说出口便是祸害他人。”

他道,“但阁老说他是拂党中的一人,是拂臣。什么是拂臣,为了家国百姓,哪怕违抗君意而为,便是拂臣。”

“我最初想,阁老也好,又或是廖先生与我们这些人,我等皆是拂臣,是该为家国不顾个人安危。”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但直到今岁,我终于在京城认出了那个当年引阁老上山的人,我才知道阁老这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父亲本不该上那座山,他果然是被人引上了山去,遇了山洪。

杜泠静嗓音微抖,“是谁?”

楚牧默然看了她的眼睛。

“是陆侯爷的表弟,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话音落地,杜泠静耳中一空。

有关魏玦的一切奇怪行径,如同海浪一般,拍在她脚下。

难怪他给她送了极其重的礼道贺,难怪他京中与她再遇,她提到他从前最是敬仰的她父亲,他沉默不厌,难怪他不肯再娶年嘉,难怪连保国夫人都看不懂他,而他却在前些日,父亲的忌日,同窦阁老一样,独自出现在澄清坊里……

而这时,楚先生又开了口。

“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玦,只是领命办事而已。”

杜泠静抬眸看去,楚牧低声。

“真正给他下令,让他除掉阁老的人,只可能是一个人……皇上。”

前面听到魏玦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

皇上不喜父亲新政的主张,让杜阁老将他荒废的新政通通收掉,她以为君臣正见不同也是寻常,但皇上却令魏玦,私下里杀掉了父亲……

她沉默了。

倒是楚牧又问她,“姑娘嫁了陆侯爷,陆侯待姑娘如何?”

他没找上侯府门去,也没让陆侯的人跟来,正是因为陆侯与魏玦和皇上,都太过亲近了,他拿不准。

但杜泠静告诉了他。

“侯爷虽是领旨娶我,但……”她抿唇轻轻笑了笑,“但他是父亲在世时,就为我定下的夫婿。”

楚牧讶然,又瞬间松快一笑。

“竟是如此,我唯恐姑娘落入了龙潭虎穴,没想到竟是阁老的安排。”

他道,“阁老既然为姑娘定下侯爷为夫婿,想必早已料到,乱世之中,只有侯爷这等强而有力的男人,才能护得姑娘周全。”

这话说得杜泠静,不由地想起了去岁中秋之前。

父亲过世之后,她的日子看起来平静安稳,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勉楼修书一辈子,却不曾想,叔父差点为了那一时的利益,越过她与族里,将她嫁给邵伯举,给邵伯举续弦。

若入乱世,寻常百姓不可保,她是阁老独女,亦不可保。

反倒是陆惟石非要娶她,打乱了叔父和邵伯举的交易。

杜泠静突然想到三郎,会否三郎也看到了这一处?

他在碎纸片上写下:世道将乱,病体残躯何以抵挡?拖累而已……

杜泠静闭起了眼睛,突然而至的真相令她思绪翻腾如浪。

楚牧又趁着尚有精神,跟她说了些话,杜泠静压下纷乱的心思,将这些俱都听进了耳中。

但楚牧说着说着,精神就明显不济起来,言语之间渐渐混乱。

廖先生跟杜泠静摇了摇头,“静娘先回去吧,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之后再问也是一样。”

杜泠静拜托廖先生照顾楚牧,告辞离去。

马车吱吱呀呀地往京城而去,烈日几乎将人晒化在进京的大道上。

杜泠静反复想着皇上令魏玦除掉父亲之事。

而就父亲生前所言,他显然也知道皇上并非明君,可他更抱着无法返回的决心,毅然折返朝堂。

拂党,拂臣。

为了家国百姓,违抗君意而为,便是拂臣。

那么父亲要“拂”的,就是皇上。

而父亲,是否还知道旁的关于皇上的事?

杜泠静瞬间想到了三郎留下的纸页上,提及的有关皇上生母魏妃之事。

三郎可是少年就高中一省解元的人,他最是机敏警觉,又有从蒋氏族内得来的不为人知的消息,会都在多年整理朝堂之事后,对于魏妃甚至皇上,有不同寻常的猜测?

她思及此,直接令人转道,“去红螺寺,我要见蒋太妃娘娘!”

红螺寺。

朴嬷嬷给杜泠静上了茶和点心,就下去了。

禅房里独留杜泠静与太妃娘娘二人。

杜泠静把关于魏妃的疑问,问出了口。

“魏妃……”蒋太妃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及这过世近四十年的旧人。

“静娘想要问她何事?”

杜泠静想了想,“您是否知道关于魏妃娘娘身上,说不通的奇怪事?”

这话一出,蒋太妃便抬头看了她一眼。

“静娘当真要知?”

杜泠静肃了神色,定定地点了点头。

蒋太妃默了几息,缓声开了口。

她说魏妃是忠庆伯府魏氏的人,因着非是嫡枝,出身不算高。魏妃是在她之后才嫁了先帝。

“她性子偏安静怯懦,出身不高,偏偏过门多年皆无所出,也就是先皇后娘娘仁善,并不为难妃嫔婢妾。但魏妃还是郁郁,某次染了风寒之后,一直不愈。”

蒋太妃叹道,“我见她可怜,便跟她提议,让她离开王府,往外面养病,也算能散散心。”

她说魏妃去求了先帝的孝容皇后,得了应允就去了外面养病。

“她这一去,去了一年有余,我还与她通过几次信。”

蒋太妃忆到此处,顿了一顿,接着看了杜泠静一眼。

“我是再没想到,她回来的时候,竟抱了个孩子回来。”

杜泠静心口一跳。

“娘娘觉得那孩子不太对?”

蒋太妃点了头,“莫说魏妃嫁进王府之后,多年不曾有所出,只说那孩子。”

她道,“那孩子的模样看起来不似新生,若论看起来的年岁,魏妃应是在离开王府之前就有了身孕。可那时,先帝在外领兵作战,数月未曾回府,而魏妃因病请过大夫,大夫不曾说她有孕。”

蒋太妃说起遥远的旧事,声音极轻,但杜泠静却心头重重一响。

“所以您怀疑,那孩子并非魏妃娘娘亲生?”

蒋太妃微微颔首。

可她却道,“但这个孩子,是先帝抱着回来的,不管他是不是魏妃所出,都是先帝的血脉,更是如今的皇帝。”

蒋太妃知道的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

杜泠静方才还如浪涌一般纷乱的思绪,此刻一点一点地如雨般落定下来。

蒋太妃娘娘只知道孩子不是魏妃的,但却是先帝的。

而只有先帝才知道孩子到底是他与何人所育。

但这个女子,她出身非同一般,不能纳入王府,更不能宣之于口。

所以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即便先太子死后,他优柔寡断不知该立哪个儿子,但到了只剩下五皇子排在前面的时候,他再也不犹豫,他当机立断地立了五皇子为太子。

朝野内外,或许都以为皇上是因为三皇子四皇子夺嫡之事伤了心,这才有了决断。

但也许另有原因。

因为,他不想汉人至高无上的皇位,落到一个有着鞑靼人血统的孩子手里!

而六皇子殷王,如今的皇帝,就是那个潜藏在朝廷深处,有着鞑靼血统的人!

杜泠静内心震荡不已。

她不便与避世红螺寺的蒋太妃多言此事,但她要立时回京,告诉她那被委以监国重任的侯爷。

皇上恐就是永定军一直在找的细作,而皇上以阴私手段杀死了父亲,杀死了这个可能违抗他所思所想的拂臣。

那么已在皇位之上的皇帝,他还想做什么呢?

但杜泠静还没能离开红螺寺,忽见一人出现在了此间。

*

京中。

陆慎如见到了那汉人细作,汉人细作亦将话都告诉了他。

“……罪人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他低声,“汉人的王朝与百姓,不该被外敌压制残害,可是,他却是坐在九五至尊位置上的皇帝。”

皇帝。

陆慎如缓缓闭起了双眼。

他挥手让人把汉人细作带了下去。

原来皇上便是当年通信鞑靼九王的细作之首,原来他才是陷永定军于生死困境的罪人。

但当年谁也不知道,而他利用监国的机会,反手拉拢了永定军。

其他皇子无不想娶永定侯府的陆氏大小姐为妻,却求而不得,而他则以此手段,让姐姐一顶小轿做了他的妾。

陆慎如攥紧的双手之上,一双英眸猩红。

而隔着一道屏风,贵妃陆怀如坐在屏风后面的交椅上,她眼帘颤了又颤,终是又恢复了平静。

“惟石。”她轻声叫了弟弟,“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应对此密诏。”

陆慎如神思一凛。

密诏封后。

是皇帝真想立后,传位慧王逢祯,还是根本就另有所图?

殿中一时无言,直到崇平急促来报。

“侯爷!”

“何事?”

“夫人今日出京之后,被人劫走了!”

这个关头?!

陆慎如腾得站起了身来。

“何人劫走了夫人?!”

“是蒋探花,蒋枫川。”

*

远离京城的马车之上。

杜泠静长眉紧蹙,冷着脸看向蒋枫川。

“你立时放我回去,六郎,我不是在同你笑闹。”

但蒋枫川只摇了摇头。

他见她鼻尖都生了汗珠,取扇子给她扇了扇,杜泠静脸色更冷,一味盯着他。

蒋枫川静静看了她一眼。

“你是先与三哥定的亲,既是定了亲,我蒋氏就该履婚约娶你过门。”

“三哥已经过世,兄终弟及,”他微顿,“你当嫁给我。”

兄终弟及……

杜泠静愕然看了他一眼。

“你在说什么?”

青年在她渐怒的眸色下,微微垂了眼眸。

他知道,她一直只把他当作家中的弟弟。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再次抬头,定定朝她看去。

“我会娶你过门,我会珍重待你,我绝不会比三哥和陆慎如待你差,他们有的我也有,你之后安心嫁我就是,你有孕在身也没关系。”

他说完,抽出帕子,抬手要为她擦掉鼻尖汗珠。

只是他手下刚刚靠近她的连忙,她忽的伸手,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啪得一声。

这一巴掌极响。

“你疯了?”杜泠静问去。

脸边火辣生疼。

蒋枫川没去捂脸,也没去擦脸,反而低头笑了一声。

“打我……好吧,我也算是有了三哥不曾有过的待遇,也是同他在你这里,不一样了。”

他还在笑。

可他还是抬手,趁着杜泠静不注意,替她擦掉了鼻头的汗珠。

杜泠静不可思议地瞪眼看向他。

只听见他低了声,“我不可能放你走。外间的情形,也不容许我再放你回去。”

这话听得杜泠静微顿,“什么情形?”

蒋枫川看了她一眼。

“你在京城并不知晓。但是行宫之中,皇上已经传召雍王殿下与窦阁老,要立雍王逢祺,做那东宫太子!”

杜泠静愕然怔住,耳中轰鸣。

而蒋枫川继续道。

“文武积怨已久,各有拥立之君,陆慎如若是得知,他会善罢甘休吗?”

他道陆慎如拥兵在手,不可能不动兵,“但雍王已有储君诏书,窦阁老亦可请兵护驾。”

他道这一战恐怕不可免。

一旦打起来,势必要你死我活,分出胜负。

他看向杜泠静。

她怒极打来的掌印,红丝于俊美的探花郎脸上浮现。

“若雍王败了,我败了,你还是陆侯夫人,但若是他陆慎如败了,我岂能让你和腹中孩子,跟他一起横死?”

第96章

“你要带我去何处?”

马车颠簸离京, 杜泠静肃声问去蒋枫川。

青年看了她一眼,见她对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脸色,却不恼怒, 只道。

“自然不会带你去见窦阁老和雍王。”

就算他曾在雍王殿下面前,许过她。但她到底还是陆慎如的夫人。

双方眼下势同水火, 他再不济, 这一点还是看得明白。

他是要保她,不是要害她。

马车一路前行,直到一处僻静的田庄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太妃娘娘旧年购置的一处田庄,是我借了, 此处僻静无人,你安心宿下即可。”

杜泠静不想跟他说话。她算着路程, 此地距离京城不算远,侯爷若派人寻来,蒋氏的人手根本无可抵挡。

杜泠静默然进了田庄里间。蒋枫川将她送进去安置下来,便走出了门外。

他脚步踏出去, 便向无人的门外道了一句。

“侯府众侍卫一路跟到此处, 真是辛苦了, 不妨都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