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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许侯夫人 法采 34377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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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永定侯府京郊山房。

不与内外院落连同的一处隐秘小院里, 陆慎如抬脚走过去,看到有人正站在廊下,将一盆热到发蔫的兰花搬到阴凉处。

他脚步甫一出现, 搬花的人就警觉地看了过来。

他看到了陆慎如从隐藏的门外踏入,手中的搬动的花盆不知是否继续。

陆侯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花, 看到泥土湿润, 花叶上还有残留的水珠,目光又扫过满园。春夏之交,正是花儿争奇斗艳的时候。

他听闻此人最初看都不肯多看这些花一眼,但渐渐地, 这些花已比他打理得花团锦簇。

原来奔走在刀剑上的细作,也会莳花弄草。

他目光打量的时间, 那人已将手中的花盆放了下来。

他是那日被陆侯亲自捉来的三个细作之一,那两个鞑靼人都被人灭了口,但陆侯独独保住了他这汉人。

他说让他活着,果然没杀, 不仅没杀, 还把他从阴湿的地牢里, 带到了这满园花开的院中。

陆侯想让他开口把知道的都讲出来,他知道。

但这个口, 他真的能开吗?

汉人细作暗暗绷了身形看向陆慎如。

男人没再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 让崇平递了过去。

是他们细作内部接头的图案。

他听见陆侯道,“我刚查到此图, 出自四十多年前就已覆灭的一个鞑靼小部族。”

四十多年前,先帝都还没继位。

他问,“你们缘何有此图?你们与这覆灭的鞑靼部族有什么关系?”

那汉人细作默然看着图不言。

陆慎如也没指望他立时开口, 只是目光又向满园被打理得锦簇的花中看去,他道。

“人活着,或是为了展翅高飞,一览众山,也或是万众期盼,铁肩责任,又或者道义传承,血脉繁衍,但其实大多数人活着不需要理由,就只是想要在这世间的花草山河、熙熙攘攘活着而已。”

细作愣了愣。

陆侯在问他,他想要活着吗?

他唇下抖了抖,但还是紧紧绷着,什么都没说。

他看见陆侯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又笑了笑。

“你今日可以不告诉我,但是,你得快些决定了。”

说完,他从院中离了去,独留汉人细作,不住低头看向那失落许久的鞑靼部族的图腾……

陆慎如刚回到京中,就见魏琮已在侯府里等他。

不消他多问,魏琮就把来意说了。

他道近来关外鞑靼人的不安分,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都和一位鞑靼王子有关。

陆慎如微怔,“别是那九王吧?”

鞑靼九王,弘启十四年,永定军出关击敌,便是此人带兵围困了永定军大部。

那年永定军损失惨重,阖军上下恨极了此人,次年他祖父老侯爷带病亲自出关突袭鞑军,险些活捉了此人,以慰永定军半数的亡魂,也可解当年损伤惨重之谜。

但此人颇有些运道,逃过了被捉之命,但亦身受重伤,手下部族又被永定军击溃,他亦在大漠中渐渐销声匿迹。

可此人与永定军的深仇雪恨,双方恐都未忘记。

陆慎如敏锐问去,果见魏琮点了头。

“就是他。”

在背后操纵一次又一次秘袭。

前面多次还无人察觉,直到魏琮在宁夏与其交手,才隐隐察觉不对,派人细细调查,消息刚刚传过来。

陆慎如一听就笑了。

“我只怕他早就死在大漠里,既然活着,又在战场之上,那可再好不过了。”

此人必得死在永定军手上。

魏琮眸色沉了沉,想到了他的二叔父。

那是魏氏最骁勇善战的将军,是整个永定军都不可多得的大将,而他就是在那一战中,被生生割了头,又吊在高岗上,任血流干……

他嗓音微哑,缓声。

“明日,我奏请皇上,返回西北。”

他回去亲自了解那鞑靼九王。

但他却见侯爷抬了手,“你这次伤得不轻,还是继续休养的好。”

“可此人极其难缠,眼下军中众将,除了荣昌伯杨老将军,旁人只怕不行。而荣昌伯……”

魏琮都不想说了。

杨家先出了两个嫡子杀人的事,接着又有杨大小姐杨金瑜在酒中下毒,被锦衣卫捉去,卫国公世子要休妻。

荣昌伯气到昏迷倒地,眼下还卧病在床。

魏琮道,“侯爷还是允我亲自回去的好。”

可陆慎如还是摇了头。

“那侯爷要派谁去?”

陆慎如低声,房中静了一静,他目光遥遥看向了西北那半边天。

“我亲自去。”

魏琮一怔,看住了他。

……

次日陆侯就上了折子,道西北军中需要整顿,他请命亲自往西北走一趟,料理关事,整顿军务。

皇上病情缓了些许,也算是恢复了上朝。他见到陆慎如的奏请,思量了一日,第二日允了他。

他要往西北整顿军务,杜泠静也知道了,但她这陆侯夫人却不便跟去,陆慎如身份特殊,她留在京中,才能让那些文臣闭嘴,也让宫中安心。

他亦道她不必跟去,“一个多月我就回来了。”

又怕他担心他的伤,跟她道,“只是回去整顿军务,再做些应对朝中事的安排,又不上战场。”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杜泠静却发现他取走了远岫阁卧房里的刀剑。

不是一柄,是两柄。

她站在他空出了小半边的刀架前,心头莫名快跳了一阵。

陆慎如却得了派出去盯梢的侍卫消息,说蒋枫川不知怎么想到了了杜阁老过世时,他们曾借宿过的山庄,让人往那处去了一趟。

陆慎如哼了一声。

那蒋六倒是聪明,知道杜阁老过世这等大事,他必然出现,那么彼时与蒋竹修见过面,也是顺理成章。

往这一处查,还真就能查出来点什么。

但他发了话下去,“不许他一味地查,尤其不许他带什么人回京,更不许带到夫人面前来。”

他蒋六想似上一次那般行事,是不可能了。

陆慎如实是不耐烦听见这蒋六的事,转身回了卧房,见他娘子就站在他的刀架前,长眉蹙着,盯着刀架上空了的两处。

“你要上战场。”她不是问句。

陆慎如没想到她竟从这里瞧出来了,不由失笑。

她却不笑,嗓音闷闷,“你臂上的伤,还完全没好。”

男人走到了她面前。

“不是完全没好,只是没完全好了而已。”

他跟她咬文嚼字起来,杜泠静越发皱紧了眉,抿唇看着他。

受伤上战场岂是小事?她眉眼问他。

他没回,反而问她。

“娘子心疼我?”

“我当然心疼夫君。”

她没有犹疑,但陆慎如垂眸细细看着她。

是因为他做了她的夫婿,还是因为他为她受了伤?

他看了她半晌,眼帘垂着,瞳色浓重如云雾,令人不看进内里。

杜泠静不知他在想什么,暗暗猜测着,刚要问上一句,他忽的一笑。

“娘子,我们今夜欢好吧。”

这句话一下打乱了杜泠静的思绪。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她在说他受了伤,不该上战场的事。

可他看向她的眼中尽是执意。

……

夜晚的帐中,窗外蝉鸣阵阵,蝉鸣将消减下去的夜中暑气又吸了起来,随着阵阵响亮的鸣叫,全都吐到了帐中。

杜泠静热透到浑身是汗,连脚腕都有汗珠滑落,他则攥上了她滑而细的脚腕,又顺势上滑到她腿弯膝头,将她拢拢抱到身前。

他不知为何心绪似乎不太高昂,但下晌眼中的执意,此刻完全化入到了力道之中。

他用力占有着她,一下一下,连同指尖与唇畔,既不让她逃脱,也不许她走神,而她尽力配合,他却要索取更多。

杜泠静有些受不住了,竟觉得今日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因圣旨赐婚之事争执的时候。

分明是他不肯据实以告,可他的脾气却比她还大,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说不出口,见她不肯与他和好半分,一味倔着,连娘娘都约束不了。

那时的帷帐之间,他就是如此执意。她越是拍他打他,他越是要她,哪怕她气红了眼睛他也不放开。

今次又是这样,莫名间似乎比之前更执意占有。

她低头已见自己身上,处处都是他留下的淡淡红痕,而他还不满意,紧压了她,仿佛要她从外到里,都印满他陆慎如的印记。

“惟石……”

她颤搐,眸中水光迷离,她已每一缕发上都染尽了他的气息。

他才低喘着抱着她,抵上她的额头。

杜泠静自认没有招惹他,抬头向他瞧去,他这次并未霸道地亲吻,也跟前几日一样,就这么以此极近的距离望着她。

“你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

一定有什么事,她想。

但男人只是极淡地笑了笑。

没有出什么事,要说出事其实早就出了。

就是蒋竹修自杀的事。

如果,她知道蒋竹修是自杀,而他早在此之前就等她许多年,她一定也觉得她的三郎的死,与他有关吧?

那时,她还愿意再留在他身边,柔声叫他一声“夫君”?

这话要怎么说?而他不说,也不准备让蒋枫川说出来。

他不敢赌她知道,她最好一直不知道。

他不想跟她中间隔着一个人。

他想与她此生亲密,再无罅隙……

从浴房回来之后,他把她放回到了床上,杜泠静疲累之至,他替她盖了薄被,陪了她一阵,以为她睡着了,独自穿衣下床,走出了门。

但杜泠静并未睡下,她默默看向他离去的身形。

想到他今次的反常,也想到他在圣旨求娶一事上的古怪沉默,有些一直被她压下的、找不到相似之处、便觉不太可能的猜测,不禁冒了出来。

她想了又想,天色已近泛白了。

陆慎如没回来,先吩咐了崇平些事,又往书房坐了一阵。

明面上,三日之后他要离京,大张旗鼓地前往西北整顿军务。

不过他私下里并不准备三日之后再走。

他欲今晚就走,打那鞑靼九王一个措手不及!

上晌魏琮前来的时候,年嘉也跟了过来。

她一眼见到杜泠静便道,“静娘你没睡好吗?怎么眼下青青的?”

她说着仔细朝杜泠静打量了过来,她忽的盯住了杜泠静的领口和耳后。

“你什么怎么还有……”

一些来路不明的红痕。

年嘉眼睛眨了又眨,杜泠静脸色微热,以为她要嘻嘻问上两句,不想年嘉却转过了头去,清咳了两声,岔开了话题。

她似乎比她的脸还热,杜泠静见她脸上红了红,又听见她道。

“我先前听世子说要回西北,还让人将他修复的甲胄取了回来,后又说不去了,竟换你家侯爷去。”

她在西北三年,颇懂其中门道,不由问杜泠静。

“是不是陆侯要上战场了?你担心得一夜没睡好?”

她倒是会联系因果,杜泠静没有多解释,见她明了,就点了点头。

年嘉连忙安慰了她。

“你别太担心,虽然战场上刀剑无眼,但我们可以去一趟寺里,找主持求一件开了光的平安衣。”

她说是她在西安听来的法子,这平安衣就用要上战场之人的,也就是陆侯爷的,去请主持开光,求一个刀枪不入,平安凯旋。

不过这事最好不要告诉他本人,说是神佛保佑不要说破最好,但其实也是怕穿衣之人上了战场分心。

她见杜泠静一副思虑深重的样子,径直就拉了她,“咱们这就去吧!”

路边。

蒋枫川骑马经过,恰看到了永定侯府的马车。

风吹起车帘,他看到了车中的两人,只是他目光隔着人群更落在杜泠静身上。

他没上前,只是静默地看了她几息,直到车帘又被吹落。

有人上了前来,低声跟他禀报,他之前派出去前往杜阁老过世借宿的山庄调查的人,受阻了。

“似乎是陆侯的人,阻了我们查探,原本查到了有些线索,也找到了一个知道些事的人,但却断了。”

若要继续查下去,恐怕有些难。

蒋枫川闻言抿唇而默,他一时什么都没说,先返回府邸安排了几件事,然后换了衣裳。

“那我就亲自去一趟。”

他亲自过去,他就不信陆慎如能完全拦住他。

谁想他奔马还未及刚刚出京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蒋枫川看去对面马上的男子。

“崇统领?”

陆慎如的近身亲卫统领,崇平。

崇平给他浅行一礼,却也并不跟他打圈子,径直道。

“我等劝蒋探花还是留在京中的好。”

原本是暗中阻拦,如今已然明示。

他陆慎如可真是仗势恣意妄为!

他冷笑起来,“看来我三哥之死,果真与他有关,是不是?”

崇平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着声看着他。

“侯爷有话,蒋探花有何疑问,径直往侯爷面前问去,就今日,只看探花要不要去了。”

寻常人,谁人感到陆慎如面前问话。

但蒋枫川听了,只说了一个字。

“好!”

他调转了马头,朝着积庆坊永定侯府便去。

另一边,年嘉同杜泠静,在庙里各求了一件主持亲自开光的平安衣,眼见天色不早,各自回了各府。

杜泠静回了府中,就往远岫阁里来。

他先问了一句,“侯爷在何处?”

侍卫道侯爷在远岫阁小厅里见客。

杜泠静轻轻挑眉,他在远岫阁的小厅里见人说的事,多半是重要的密事,那处离卧房最近,等闲人根本过不来。

但侍卫不会拦着自家夫人,这是侯爷特许的。

杜泠静拿着刚起来的平安衣就往卧房里去,但刚走过小厅附近,就隐约看到里面两个人影。

侯爷之外,另一个人影竟有几分眼熟。

但她没看清,只走到了卧房里,悄然将求来的崭新平安衣,夹在了他的诸多贴身衣裳里。

她放好了衣裳,见他书案略显凌乱,走过去想帮他收拾一下。

她推开了一旁的窗子,让光亮透进来。

谁想小厅里的声音亦极近地传到了她耳中。

她一时没听清那人具体说了什么,却听出了他的声音。

“六郎?!”她惊诧。

侯爷有多不待见蒋枫川,没有人比她更知道了。

她惊讶极了,不禁屏气凝神地听去了隔壁的小厅里。

六郎没再开口,开口的人是她的陆侯。

她听见了他怒气隐忍的声音。

“我说了,你三哥的死与我无关,他蒋竹修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自戕而死,我亦不知道!”

暑风把话吹进窗中。

杜泠静却在这一瞬,耳中轰鸣炸响,惊颤地定在了窗下。

第82章

杜泠静悄然从远岫阁陆慎如的卧房离了去, 见亲卫给她行礼,轻声道了一句。

“我来过卧房的事,先不要告诉侯爷。”

侍卫应下, 她从远岫阁离去。

走出门,蒸腾的暑风吹得人惶惶不知去处, 夏蝉拼了命地似地叫喊, 但落在杜泠静耳中空空荡荡的。

她脑海中只反复响起方才听到的那些话。

他说三郎为何会以毒入药,自戕身死,他亦不知道缘由,绝非他所杀。

六郎质问, “陆侯真不知道?就算不是你所杀,可你就没迫过他?”

他说没有, 可六郎又问,“就算你光明磊落,不曾向我三哥明言施压,可暗中呢?又或者说不经意间呢?”

她彼时有一瞬没明白六郎的意思, 直到六郎又开口。

他说侯爷, “你陆侯权倾朝野, 权势滔天,这天下你予取予求, 但凡是你想要的,可有你得不到的?而你想要一个你中意的姑娘, 哪怕她已经有了定亲的夫婿,你根本就不在乎, 你可以当着她未婚夫婿的面,大张旗鼓地等,等上三四年, 五六年,甚至七八年!”

他的声音压抑着不甘的痛处与怒涛,以至于嗓音都尖锐了几分。

杜泠静手下发凉着,凭窗听见他道。

“你陆侯在京畿,为她起高楼,调来工部的匠人,只为给她造一座仅次于皇家藏书阁的高阔书楼,这楼一盖六年!”

“而你高居朝堂权力之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生空着宅院不娶不纳,令满朝文武都盯着你侯夫人的位置,每年都要论你陆侯到底要娶谁人过门;”

“还有杜阁老葬身山洪中,众人为他收殓曾借宿的山庄,你不肯让我查,无非就是因为,你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一定奔马赶去了你心头上的那人身边……彼时,当我哥见到你千里奔马出现的时候,他会怎么想?这难道还不算压迫吗?”

他恨声,“那时你与他一定见了,他是怎么做的,怎么说的?!”

侯爷的声音很沉很低,似就浸透着那年的山雨。

“那是我与你哥的事,与你无关。”

可六郎却重重冷哼出口,“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我哥那样温良和善的性子,他一定会说,”他嗓音哑近哭声,“他一定会说他注定活不长,他会说他早晚会把人让给你,他是不是还说,他绝不会娶她过门?”

问声灌进杜泠静耳中的时候,她脚下晃了一晃。

过往那些被束之高阁的回忆,一缕缕又涌上心头。

她亦早早就听说过,永定侯陆侯爷在京郊,耗费无数钱财建造的一座仅次于皇家文澜阁的高楼,她跟三郎叹息,说陆氏的高楼着实令人艳羡,她也想拥有,但他们能勉强撑得勉楼不垮,就不错了,陆氏的楼与她无关。

后来,那楼就成了他给她的嫁妆,由她起名唤作归林楼,而彼时三郎听见她艳羡与叹息,什么也没说,只淡淡地,跟她笑了笑……

三郎最爱读京中送下来的邸抄,也会打听京里来的消息,中间一度有从京里来勉楼观阅的仕子,某次恰说起京城里最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说陆侯,“也不知怎么,京中人最爱论及陆侯的婚事,偏偏这位陆侯空悬着他陆侯夫人的位置,一年又一年,不知是在等谁?”

那时她听过根本没当回事,三郎却莫名此静默了几息,缓缓看了她一眼……

父亲过世那年,她急奔赶去那山中,确实就借宿在旁边的山庄里,某夜她辗转反侧不能寐,挑灯走出山庄望向群山。那晚她记得自己遇见了一个奇怪的路人。

那人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骋马急奔至此,她以为他只是路过,见他一眼看见她就翻身下马,迎着飘落的山雨大步向她走来,还以为他只是想问路。她远远地告诉了他去路,又说这山里有山洪,请他快走,但她独独没想过,他就是为她而来。

而三郎找出了山庄,唤着她的名,雨越下越大,打灭了她手里的灯,她弃了灯,再没回看那“路人”一眼,却哭着扑进了三郎的怀里……

走出远岫阁,恍惚走在令人窒息的暑热风里,六郎质疑的话,和渐渐翻腾出来的旧忆不断起伏交错在她的脑海中。

她想她可能知道,陆惟石到底是什么人了……

眼角落下泪来,她默默擦掉,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侍卫小哥,我们蒋家六爷是不是在侯府里,老朽是蒋家的老仆,能否请我家六爷出来,或者放我进去。”

杜泠静看过去,一眼看到了惠叔又急又慌的脸。

惠叔也在此时看了过来。

“夫人?”

她把惠叔请进了院中,惠叔见了她,却反而支支吾吾起来。

但杜泠静已经都知道了,尤其,知道了三郎的死,竟是自戕。

她哑声问去,“惠叔,三郎他……为什么要以毒入药、自戕了结?”

惠叔闻言愕然顿住,“夫人怎么都知道了?三爷再不想让夫人知道这件事。”

不想让她知道,杜泠静又抹掉眼角一滴泪,“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可惠叔摇了头。

他说三爷只是说他不想活了,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老奴也不知道,三爷不曾说过。”

连惠叔都不知道,杜泠静心头丝丝抽疼。

她相信侯爷一定没有强迫过三郎,可是,当三郎明了惟石的心意,是否为了不娶她过门,早点让她嫁给侯爷,而悄无声息地自杀呢?

无解的问题如钝刀一般割着人。

杜泠静得不到答案,却隐隐听到了一些脚步声。

她立时敛去混乱如麻的心绪,叫了惠叔,“请惠叔不要讲出去,我已知道三郎自戕的事。”

侯府眼下正在准备侯爷离京的事,他取走了两柄剑,他会上战场……不管三郎到底因何原因自杀,她都还不想影响他保家卫国、上阵杀敌。

她这话还没得了惠叔的回应,蒋枫川的袍摆就出现在了视野中。

他一眼看见了杜泠静,脚步微滞。

陆慎如亦从另一边也看到了她。

两人皆上前来。

侯爷见她就站在惠叔身侧,心下跳了一跳。

“泉泉……”他略有迟疑地低声唤了她。

杜泠静微顿,又立刻应声。

“侯爷。”

蒋枫川这一时倒未出声。

但陆侯不由地在眼角默默看了他,他不知这蒋六会否就在此刻,发狠全都说出来。

惠叔和杜泠静亦看向了六郎,前者已在混乱中不知所措,而杜泠静十二分地静默。

蒋枫川有一瞬真像不管不顾地全都说了,可他看到了她发上两根淡黄色的飘带,风将她的飘带柔柔地吹绕在她纤薄的肩头,这一刻就如同三哥曾经在手札中,将她的发带编织进风里一样。

他开了口。

但不是朝她,只是冷着斜看了陆侯一眼。

“总之,蒋某要如何行事,不需要陆侯来教。你自去扶持你的慧王,我蒋枫川只拥立雍王殿下入主东宫!陆侯与我,朝堂上见吧!”

他说完,叫了惠叔,最后看了杜泠静一眼,跟她点了点头,离开了永定侯府。

好像他此番来侯府,是因为两王间站队的事而已。

他没说旧事,还编了个似真非假的借口,陆慎如反倒意外地默了默。

他又看向了她的妻,见她目光从蒋枫川身上收了回来,不知她眼下是何情形,问了一句。

“娘子刚从寺庙里回来?没与郡主在寺中用斋饭?”

原本是要用的,她恐怕要到再晚一些才会回来,但年嘉的母妃裕王妃寻年嘉有事,她亦怕侯爷会提前离京,她们就早早散了。

她跟他点了点头,默认她只是刚回来而已。

他没再多问,看了一眼天色,柔声,“那既然空着肚子回家来了,我来陪娘子吃饭吧。”

吃完饭,他约莫就要走了。

杜泠静点了头。

两人回了正院当中,他吩咐了灶上提前把饭摆上,秋霖沏了茶上前,杜泠静接过茶来,想送到他手边,却不知怎么,手下轻轻一颤,热茶瞬间泼了过来。

她慌乱地要收手,怕热茶泼到他右臂上,他右臂有伤,反应不迭。

不想他见她只往自己身前收去,而那热茶则往她身上落来,他忽的伸出右手,将她手中端不稳的热茶,径直打去了一旁。

啪嗒一声,茶碗碎裂在了远处的地上。

杜泠静发愣着,却还是见两人身上,都沾了些许茶水。

他身上沾了茶水,他还动了右臂,她急问去。

“你没事吧?”

她还顾着他有没有事。

陆慎如只看着她,“没有人把热茶往自己身上泼。”

他盯着她,惠叔方才真的没跟她说什么吗?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虽他尽力不想让她知道蒋竹修自戕之事,可事情似乎在朝着他不愿的方向行进,渐渐透出不受控的模样来。

若她知道,究竟会怎么想?

他盯着她,似在看她在想什么。

杜泠静一时回不出他的话,还是秋霖闻声快步进来,见茶碗摔了,还以为侯爷和夫人吵了起来,但看向两人,却见两人不似吵架的样子。

夫人有些怔忪,侯爷看了夫人一眼,又叫了她,“收拾了吧。”

秋霖连忙收拾了碎瓷片退了出去,艾叶则为两人各自取了干净衣裳。

“侯爷,夫人,换件衣裳吧。”

两个小丫鬟盈壁和香溢上前帮两人更衣。

房中静悄悄的,只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丝丝响起。

陆慎如不禁想到他受伤之后,他的娘子总想帮他穿衣脱衣,但他不让她动手,只让仆从侍卫来办,她不乐,抿着唇看他,不知他为何如此。

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娶她回家,从不是让她来伺候他的,他怎么能让她做这些事呢?

陆慎如不禁向一旁也在换衣的娘子看去,她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软的耳朵露在挽起的青丝之下,他不由想起了他受伤的那晚。

王太医的嘴巴告诉她,他中的暗箭还带了毒,她一听就吓到了。

她吓得眼睛红红的,就在那晚,她忽的扑在了他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主动投在他怀里,依靠他,又抱着他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胸前。

她扑在他怀中,抽搭哭到眼泪见他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他将她团团拢入怀中,可他却那一时候,怔着不知所措了。

他难以想象,她也有会主动上前抱住他的一天。

真是不敢想。

一连几日都过的如在梦中一般。

漱石亭上,下了些雨,她安静坐在石桌对面,向他看来,彼时灯中的高光打在了他脸上,她莫名看他许久,直到他出声问去,“娘子在看我什么?”

她脸上突然露出几分羞赧,白软的小耳泛了红,如红霞往脸上飘来,她竟然有些不敢再继续看他了。

不过她还是嗓音极柔地开了口。

“夫君真是英俊,世间可比拟的男子,应该没有了。”

她眸光带着羞意,落在他眉宇间。

他怔了不知多久。

那些日,真的如同幻沫一样,而眼下,他莫名有了幻沫即将被戳破的感觉。

一旦她也如同蒋枫川一样,认为蒋竹修的死,就算不是他所为,也与他脱不开关系。

她还会似那几日一样,主动投入他怀里,轻柔地叫一声“夫君”,道一句,世间比他英俊的男子,没有了……

她还会吗?

她还会对他笑吗?

被茶水沾湿的衣衫换下,新衣换上身来。

陆慎如收回目光浅浅闭了闭眼睛,没留意他的娘子,亦悄然向他看了过来。

杜泠静的耳中,还交织着六郎说得那些话,说建了六年的归林楼,是他来了京城就为她建起来的书楼,而他备受众议空悬许久的侯夫人之位,也是一年一年为她而留。

他等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她不禁想起她上轿嫁他时穿的再是合身不过的嫁衣,想起归林楼里给她布置得如同青州勉楼的书房,想起他撇开繁杂的公事带她奔马,又顶住杨家的压力把她要拂臣齐齐救出来,还有……

她说不清他为她做过多少事,还有他给她的一切,她亦说不清,他都准备了多久。

但她知道他是谁了。

若从今夏往回算去,他是九年前,藏在勉楼里养伤的那个少年!

身形不一样,声音更完全不同。

他是史公子。

不,不是史,应该是石,是陆惟石!

太久了,太久了,而“史公子”从那遥远的九年前,承诺她离开勉楼、此生再不相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音信。

她早就把他忘了。

可他眼下,就站在她身边,臂上还受了替她挡下致命一箭的伤。

杜泠静眼帘颤了颤,默默看着他的侧脸,一息又一息。

他似乎有所感应也转头看了回来。

但这时,崇平快步到了门外。

“侯爷,魏世子来了,说眼下有些状况,您恐怕得立时离去。”

他要离京,去西北,还要上战场了。

杜泠静一下回了神。

男人亦微怔,“现在?”

崇平道是。

男人一默,转头看向娘子,“不能陪你吃饭了……”

吃饭只是再小不过的事,她见他衣衫已穿好,她走上前来,接过盈壁手中的腰带,替他束在了腰上。

他低头向她看来,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男人伸手,将身前的妻子拥进了怀中。

他鼻尖低着蹭在她头顶黑长的细发上。

他的胸膛炽热,哪怕隔着刚穿的衣衫,杜泠静都能感觉得到他心口的热向外散来。

史公子,陆惟石。

她心头快跳,但他已经松开了她。

“我得走了,泉泉在家等我回来。”

他迈开步子看了她一眼,走到门口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跟她笑了笑,撩了帘子大步离去。

杜泠静目光追他出了门。

外间很快没了他的声音。

她静默立在廊下。

今日所听到的一切,在她心口起起又伏伏。

惟石,三郎……

她想她需要一个答案。

第83章

一队人马星夜离开京畿, 向西北边关奔去。

侯爷走了,府内看似一切如常,但却莫名地沉静了下来。

夫人独自坐在西厢房改成的书房里, 手下的古书一个字都没修进去,她无法凝住思绪在笔端, 反而提笔落下两个字——

自戕。

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形下, 选择结束自己尚未走完的生命,提前撒手?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是沾染到了人的心头,沉如布满头顶的阴云。

杜泠静不认为是惟石使手段迫使三郎至此, 她相信惟石不会行此劣事。

可是,却也无法排除是惟石的强势等待, 无形之中压迫三郎选择自尽。

三郎性子温和谦逊,不争不抢,可侯爷恰与他相反,他坚定强势, 他不轻易更改意志, 他想要, 就明目张胆地要,同时既能沉得下心神来等待, 亦能耐得住心思蛰伏。

杜泠静闭起眼睛,秋霖劝她去睡下, 更鼓反复响起,天色已经很晚了。

可她睡不着, 她只看向落在笔尖的这两个字。

到底应是怎样的真相?

*

连着跑了一夜的马,天亮之前稍事休歇了片刻。

魏琮派了身边的一位姓何副将陪同侯爷一同前往西北,他刚从西北军中而来, 对关内关外的情形都了如指掌。

陆慎如浅应了口水,叫了他过来问话。

不外乎问些关于那鞑靼九王的事情,此人当年围困永定军的时候,是春秋正盛的年纪,但如今十数载以后,他又受过重伤,想来也已老迈。

“但此人不能留,最好是活捉,若能提前探明他的行踪,突袭制胜,再好不过。”

陆慎如道此一句,夜色化进他眸中。

何副将连声道是,“就怕此人警惕,见势先跑。”

陆慎如听了却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但若是令他主动随阵上前,就未必能跑这么快了……”

诱敌深入。

他随即吩咐了何副将几句,何副将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

从前只听闻侯爷用兵独到,但却不曾有幸效力侯爷身侧,今次闻言,何副将连声道好又道是,但也稍有顾虑。

“此法虽好,但万一被那九王逃脱,他只怕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

但战场上瞬息万变,难以确保就一定能捉住他。

确实很难确定,但陆慎如道,“我亲自上阵。”

何副将一听更加激动,若侯爷亲自上,那九王就算一时逃了,也早晚陷落。

“只是侯爷还有伤在身。”

“无妨。”

男人道完这句,有吩咐了些事下去,让人准备这场诱敌突袭之仗。

有片阴云挡住了月光,山林里昏昏暗暗地令人不安。他们明日不便白日停留,要加急跑马,此刻只能又歇了一阵。

陆慎如闭了眼睛,便不禁想到家中。

不知他走之后,蒋枫川有没有折回去,告诉她娘子关于蒋竹修自尽之事。他是吩咐了崇安严防死守那蒋六,但是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他可能拦不住,她早晚会知道,就在他离京这些日里。

林中刮起了一阵风,飞洒走石地乱了视线。

他恍然想起蒋竹修过世的那年,他听闻消息怔了许久,时间比他料想的要早。

他颇为等了几日,在蒋竹修办丧之后,才去了一趟青州。

前来吊唁的人还没走尽,青州蒋氏一族上上下下,都因这位最有前程的解元英年早逝而悲痛。

蒋六是最不能释怀他兄长早逝的人,一直在说这不可能,明明大夫说他哥还能撑到下一年。他也觉得很奇怪,叫了崇平去暗暗地查。

而他自己去寻了泉泉。

他看见她的那时,她就站在院外竹林的寒风里,风吹起她身上白色的衣角。

她虽未嫁给蒋竹修,可却为她的三郎服了妻子之丧,她通身披麻戴孝,单薄地站在冷风中,连脸色唇色都是白的。

他无法上前,只能在她身后默然看着她。

她似乎已经流尽了眼泪,低头扶着竹子,好似下一息就要倒在竹林里。

彼时他这年头刚刚掠过,便见她身形一踉跄,密密的竹林将她的身形扶住三分,可终究无法彻底将她抱住,她向旁倒去。

陆慎如一步上前,她倒进了他怀里,疲累的眼睛闭了起来,人已经昏了过去。

“泉泉……”

恰惠叔来找她,见状疾步赶了过来,待又在她身侧,看见他将她抱在怀中,愣一愣。

“侯爷?”

她父亲过世的那年,惠叔跟在蒋竹修身侧,见过他。

惠叔慌乱地跟他行礼,他显然是秘密前来,不便现身于人前,而蒋家还有诸多宾客,不便接待他。

他见怀中的人昏迷不醒,干脆将她抱回了自己的落脚院中。

惠叔不敢多言,只能快步跟上,又唯恐外人看到,紧张不已。

毕竟蒋竹修刚离世,她是蒋竹修的未婚妻。

好在他住处离蒋家不远,就在附近。

他甫一将她抱起来,便发现人比他预料中还轻,像是悲伤将她整个人都掏空了,纤瘦到他抱着她甚至有点硌手。

他让崇平替他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将她拢在怀中。

待到了房中,他没舍得松开,抱在坐在帐中,让她倚在他怀里,急促请了郎中隔着帐子给她把了脉。

郎中说她只是一时脱力昏迷,开了副成药,他让崇平去买了,要给她喂到口中的时候,她却不肯张嘴。

他摩挲着她的肩膀哄着她,反复试着给她喂药,但她就是不肯喝。

“这是何故?”他不由问了郎中。

郎中不便进来,看到他二人样貌,只能在帐外又诊了脉。

他道她,“恐是悲伤过度,伤了心神,颇有些……”

“怎样?!”他问

郎中轻声,“娘子怕是无意留在世间了……”

话音落地,一室寂静。

她不想独活,想顺着这寒冬腊月里的风,就随着蒋竹修去了。

他愕然向她看去,见她双唇仍旧紧闭着,被他抱在怀里的身子冷如寒冰。

他眸光发颤动不已。

就这么在意那蒋谦筠吗?

没有他,在这世间再无可以留恋?

她无法回答他,郎中说她身子还不到那等地步,若是扎针,过一刻钟就转醒了,也就能喂得进药。

可惠叔却从外面跑了进来,说秋霖阮恭他们发现姑娘不见了,正在着急找她,恐等不了许久。

她还闭着双眼与双唇,面色苍白泛青。

他看了又看,直接让人把药取了过来。他径直将那药汁含在口中,落唇在她冰凉的唇上。

她还不欲张开,他却非要将药喂进她嘴里。

她不想吃药,闭着的眼角落了泪。

他抬手替她抹掉,又将药含住,喂进她嘴中。

她渐渐有了转醒的意识,却抽泣地哭着,似乎想要从他怀中躲开。

但他揽着她的肩膀,只将她扣在自己怀里,直到将药喂完。

郎中再诊脉,“姑娘应是无虞了。”

外面秋霖阮恭他们,找不到她已是急的乱转,她也就快转醒。

他在最后喂药之外,落唇吻在她的眼角上。

她坠在眼角的泪微咸。

她又低泣着抗拒地要转过头去,但他不许,将这一吻深深印在她眼角眉下,噙走她微咸的眼泪,才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他将院子腾退出去,抹掉关于他的痕迹,留给了她。

之后又在青州多停了三日,才离开。

蒋竹修是走了,可又没完全走,甚至差点将她生的意志带走。

他不敢强迫她,只能等上一年又一年再一年。

毕竟在她心里,那人是扎根在她心中的唯一。

……

山林里飞沙走石消停下来。

陆慎如回望了一眼身后京城的半边天,唇边仿佛还残留着她当年的眼泪。

他微微抿唇。

不知她今夜,在侯府家中是否安眠?

但他得走了,他立时去吩咐崇平传信西安都司和行都司各部,前往西安等待。

“早料理完,早日回京。”

他吩咐,崇平领命。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不安思绪,重新上马往西北边关奔去。

*

京城。

杜泠静在城中的茶馆里,约见了祝奉。

祝奉没想到她会专门见自己一回,眼下听见她问一些关于谦筠死前的事情,祝奉不甚明白,说自己并不曾听闻什么特别的事,“我接到谦筠过世的传信,没想到这么早,颇为意外。”

言下之意,他也完全不知道三郎自尽的事。

杜泠静心道连六郎和惠叔都不知道,祝奉不知也不奇怪。

饶是如此,亦如希望之火破灭,她也没能从祝奉处得到答案。

但祝奉却思来想去,与她说了几句,关于谦筠十分关注朝堂的事情。这事杜泠静知道,只是她心思都在藏书上,与三郎一起讨论朝局的时候不多,三郎似乎也无意告诉她许多。

祝奉不知道更多关于三郎的事了,她连几日又拜访了几位三郎生前的旧友,都没得到答案。

她只能又去找了惠叔,问他三郎可还有什么手札之类的东西留下。

惠叔却道,“夫人也是知道的,三爷不想留太多东西缠绵人间,那些手札都烧了,老奴也不记得还有了……”

杜泠静酸了眼眶。

惠叔将她眼睛红着,连忙道,“三郎留下的,除了书册之外,其实还有许多朝廷邸抄小报,还有些关于朝中时局的评议之类。但因着与时局相关,这些也烧了不少,留下的都被收进了库房里。至于旁的散碎笔记什么,都在青州老家,在三爷书房里。”

在三郎书房里……

他走之后,不管是他爹娘,还是六郎,从不曾动过他书房里的东西,一切如旧,杜泠静那些年想念他的时候,也去看过,坐在他日日读书的椅子上,默默坐着,又趴在他的书案上,仿佛能问到他身上墨香与竹香交织的气息。

杜泠静返回了侯府,将崇安叫了过来。

“安侍卫,我想回一趟青州。”

速去速回,在侯爷从西北回京之前,就赶回来。

她想亲自去三郎书房里再看一遍。

她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要回青州自己寻找答案。

但她把话说了,崇安吓了一大跳。

她跟崇安解释自己不是要走,会赶在侯爷而之前回来,甚至不用告诉侯爷,毕竟他往西北还要上战场,他不需要知道。

但崇安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侯爷有吩咐,夫人决不能离开京城!”

崇安是被吓坏了,哪怕杜泠静说她别人都不带,只带着崇安与侯府侍卫回去,也不行。

她心口闷闷,见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崇安,只能道。

“那你万万不要告诉侯爷,莫要耽误他在前线的事!”

她是这么吩咐的,但崇安却记起侯爷前几日走前吩咐过,说在家中看好夫人,夫人有任何动向,立时向侯爷汇报。

之前夫人离开京城去保定就拂党的消息,就搁置了一天才告诉侯爷,侯爷极其不快,这一次崇安长了记性,没再听从夫人,速速将消息递给侯爷。

不过陆慎如还在一路往西奔马,终于顶着炎夏的日头,到了宁夏关城。

他只见了几个心腹将领,将此番准备活捉九王的事说了来。

众将先见到侯爷秘密赶来,便是一振,接着听闻要捉那鞑靼九王,更是兴奋起来。

*

关外。

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有部落驻扎于此。

下面的人陆续带着炙烤得流油的羊肉,与烈辣美酒往帐子里送来。

那部族的首领当下让人割下最好的一块,递给了一旁一个年迈的人。

“九老,我等在你面前还是稚嫩了些,这数月与交战,还是多亏了您。”

那首领递上割肉的匕首,有给那人碗中满了酒。

“九老从前,可是差点灭了永定军的人,当年的威风,在整个大漠都响当当,怎么不听您提提当年风光旧事?”

他说着,帐中其他部将都凑了上前,吆喝让九老说一说。

那九老,也就是鞑靼九王,却没有什么谈兴,老迈的疤痕纵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汉人有句话,好汉不提当年勇。”他道,“都是天意罢了。”

说完,喝完了酒,独自走出了帐子。

众人见他不肯多言,倒也没追,只说起近来宁夏关城的事,上次他们重伤了刚到宁夏的忠庆伯世子,但那魏世子岂是好相与之辈,将他们几个部族的联军打得七零八落。

他们好不容易这才聚起些气来,只想着何时回去宁夏复仇。

九王却没与他们议起此事,只是独自走到帐外。

明月高悬在山巅。

他想起了汉人的弘启十四年,半数永定军近乎折损完的那场仗,他确实在里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若论风光,自是风光,但是,其实那非是他自己的本事。

而是有人掌握了永定军出关的消息,偷偷传给了他。

他从领口拉出一块骨雕圆牌,那上面刻着一个极其繁复的纹样。

若是陆慎如或者魏琮此刻看去,一眼便能看出那纹样,与细作所漏的纹样一模一样。

而九王看着这骨雕圆牌,这是他那四十余年前覆灭的部族,最后留下的东西了。

当年,就是有人持此图样找到了他,他这才相信了那消息,而这消息确实准确无疑,险些令永定军一蹶不振。

有此图样之人,必然也是部族的遗脉,而且能准确有此图样的,也只能是部族当年的贵族。

但部族覆灭,贵族亦消失无影,怎么会打到汉人内部,获得永定军秘密的动向?

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在暗中查问,彼时给他送来消息的到底是何人。

渐渐的,他也有些猜测了。

持此图样的那位贵人,必定是汉人朝廷里位次极高的人。

而汉人,包括永定军,好像还没发现他……

九王笑了起来,将脖颈上的骨雕圆牌看了又看,这才又回到了帐中,一壶酒喝完呼呼睡去。

不想次日下晌醒来的时候,见部族首领同一种将领跃跃欲试。

他问是何事如此兴奋,那首领连道。

“听闻那永定侯陆慎如要来西北整顿军务,那宁夏的守城副总兵怕之前多有失利,令魏世子受伤,那陆侯会拿他开刀。准备带人突袭咱们,弄些军功好于那陆侯交差。”

那首领连声大笑,“他想拿我们的人头交差,要突袭我们,好啊,那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他问九王此事可行否,九王问他消息是否可信。

“可信!可信!听说那陆侯确实要来西北,已经令人都往西安去,咱们这个时候打他一巴掌,然后逃之大吉,我就看那陆侯脸上难不难看!”

他哈哈大笑,九王还有些犹疑。

但他与陆氏之间深仇数不清,当年这位陆侯的祖父陆老侯爷,差点将他送上黄泉。

他眼下刚恢复,还不宜与陆慎如正面相碰,可若能借此令陆氏难堪,有助于他尽快自己掌握兵马,东山再起。

众人又将消息确认再三,两日后天还没亮,他们就提前埋伏在了宁夏关城外。

过了一个时辰,果见有兵马出动。

据闻那副总兵并未亲自出马,怕出事,只让手下几个不太行的不将奇袭。

众人都憋着笑。

等到见汉人兵马出了关,向此地行进而来。

部族首领一声号起,埋伏半夜的众人,直直向前扑去。

九王并未杀上前去,只在远处眺望。他只见那些汉人被他们这一伏击,全露出丢盔卸甲的样子,而众鞑靼部将则四处追敌,转瞬间七零八落。

看着是乘胜之势,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谁料就在这时,有大军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黄沙扬起,那阵仗如同主将亲自率兵而至。

宁夏兵马虽多,但一息之间调兵出关,除非紧急,小小副总兵可做不得主。

那么是谁人?

九王心头更跳,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人。

听闻即将来到西北的永定侯,陆慎如!

他再管不了其他人,让人护着他,调转马头就飞奔要逃。

但陆慎如就是奔着他来的,歼灭一个部族只是顺手为之。

他命何副将带兵分四路急追。

但那鞑靼九王不愧是在老侯爷手下也能逃出生天的人,何副将率众追逐竟不得力,不得不下令放箭射马。

一众箭矢下去,护他的人坠马了几个,但此人却越跑越快。

“侯爷,快追不上了!”

前面就深入关外山脉腹地。

陆慎如亦未想到,此人反应如此之快。

但他再不容此人逃跑,可令人放箭射杀,可就不能活捉了。

他忽的叫了崇平,“拿我弓箭来!”

何副将一惊,侯爷肩上还有伤,崇平亦惊,但还是把弓箭递了过去。

两人之间侯爷拉弓搭箭,毫无受伤之势。

下一息,只听一声颤鸣,那箭矢破风而去,更是追风而至。

砰地,就死死钉进了那鞑靼九王的大腿里。

那人一声惊呼,几近坠马,但他求生之意甚强,竟然稳住了。

陆慎如冷笑,又欲再射一箭,但何副将与崇平皆呼,“侯爷不可!”

不过须臾的工夫,他臂上伤处新生的血肉,因那气力十足的一箭,彻底崩裂,血色染满了肩头。

再射也未必能中了,只会伤的更重。

陆慎如亦知,肩头的伤,还是给了那九王继续逃窜的机会。

他手下紧攥。

不过此人中他这一箭,已是逃不了了。

何副将请命前去追击,他吩咐,“不急,务必活捉!不要令他丧命。”

说完,崇平只见他肩头血滴滴答答落下来,急急护他回了城。

不到一个时辰,那埋伏的鞑靼部族被剿灭殆尽,关军大盛,但何副将去追鞑靼九王还未回来。

陆慎如料想他是跑不了,但想要活捉,恐要费些工夫。

不过他肩头的伤,一连来了三个军医,都面色难看。

“侯爷那一箭实在是太过厉害。”

陆慎如拉弓搭箭的时候,根本没想许多。

可此刻三个军医都道,“侯爷之前刚长出的血肉全部撕裂了,甚至裂得更深,止血都颇为困难,侯爷恐怕要静养至少月余。”

陆慎如回头看了后肩一眼。

难怪有点疼。

但他哪有月余的工夫静养?

京中还有许多事,而且娘子独自在京,他心里总不踏实。

他只道,“先把血替我止了,其余的之后再说。”

边关军医在他面前不敢多言,只能连忙止血,他又转而叫了崇平。

“我伤口撕裂的事,回去不要告诉夫人。”

崇平应下,他又问了一句。

“家中可有夫人的消息传来?”

“暂时还没有。”

没有消息,或许是好消息,陆慎如略松口气。

三个军医又折腾了一阵,终于替他止了血,包扎了起来,侍卫拿了干净衣衫给他换上。

他眼角扫过,“我领兵作战,何时穿过新衣?”

他领兵作战贯穿合身的旧衣在里,从不穿新衣。

那侍卫闻言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了件新衣,崇平立刻上前,“谁人将新衣放到侯爷箱笼里?”

走之前他吩咐过只取旧衣,突然出现件新衣,令人惊诧。

陆慎如亦皱了眉,侍卫却突然想了起来。

“回侯爷,这是夫人放到里面来的,应是夫人从庙里给侯爷求来的平安衣。”

陆慎如意外了一下,“夫人……”

但他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定睛看向那侍卫。

“夫人是何时将此衣放到了我的箱笼里。”

侍卫记得清楚,“就是您出京那日下晌,您在远岫阁小厅里待客,夫人彼时进卧房放了衣裳,后在卧房又停留了些时候才离开。还吩咐属下,因着放的是平安衣,先不要告诉侯爷。”

崇平还不知是何情况,但陆慎如怔在了当下。

他在小厅见蒋枫川的时候,她就在卧房当中?

小厅与远岫阁卧房紧连,能听得见里间的话语声。

可她在远岫阁许久,彼时什么也没说,他还以为她只是刚从寺庙里回来。

肩头扯断的伤口越发疼了起来,丝丝漫向心口。

所以她什么都听见了,但是什么都没说,为什么没说呢?

他脑中有些混乱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有侍卫前来,接着有人传信。

“侯爷,京中府邸来了消息。”

崇安的消息。

陆慎如心口一跳,连着肩上的痛,令他心慌了几分。

她都听见了,她隐而不发的原因,是不是想等他不在京城,然后离开?

他不想听到这个消息。

但等来人上前,回禀了他。

说夫人心绪极其不佳。

说夫人近来见了几乎每日都见蒋解元生前的旧友。

说夫人,想回青州。

话音落地,陆慎如闭起了眼睛。

喉头有什么涩涩发阻的,就死死梗在他喉头。

肩上的伤终于漫进了他的心头里。

他终于知道她为何隐忍不发了。

方才有一瞬,他还以为她怕他上了战场会分心受伤。

原来不是。

她只是想等他走,再回去她的青州,去寻她的三郎!

陆慎如手下攥得噼啪作响。

他忽的起身,再不管那伤口好坏,直接穿起了衣裳。

他吩咐了宁夏副总兵,“抓到那鞑靼九王,给我送到京城去!”

说完,大步就往外去。

宁夏众将皆吃了一惊,副总兵连忙问。

“侯爷这要回京?何时啊?”

男人没回,扬鞭打马出了宁夏城。

他用三天的工夫将西安诸事安置完毕,接着再无休歇一日,掉马向东,直奔回京。

原本撕裂的、要静养月余的肩上,再没有了任何修养长出新的血肉的时间,他只用厚厚的布带缠住不断渗透的血。

他在马背上,只向京城的方向看去。

她就这么想回青州,不过就是因为蒋竹修埋在青州。

“你只想回去找他,可曾想过我?!”

*

京城。

杜泠静在侯府每一夜都睡不下,只能暂时住去了澄清坊。

崇安拦不了此事,只能点了人手将澄清坊围住。

京城的暑热已经很重了,杜泠静睡不好也就罢了,连饭都吃不下,尤其近几日,随意吃上几口,就不免想吐。

她算着距离侯爷回京的时日,少说还得半月。她就先在澄清坊住些日子吧。

她住到了与父亲旧时一起住的中路厢房里。

东路是侯爷刚刚为她扩出来的崭新的一路宅院,而西路则是三郎在她家中暂住时,住过许久的地方。

澄清坊虽好,是她自己的家,但她被夹在了东路与西路之间,脚步既没能轻易踏入西路,也没敢随便进到西路。

她又想了些法子打听了关于三郎的旧事,还是无解。

秋霖来劝了她,“既然是自尽,夫人就当作三爷是自愿的,不行吗?”

自尽当然是自愿的。

但平静地赴死,和痛苦地自戕,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如果三郎是万般无奈之下,悲苦地选择自杀,我岂不是在自欺欺人?”

她在三郎的无奈悲苦之上,还继续装不知道地与侯爷在一起,那么三郎的死算什么呢?

而她心中郁郁不得解,心下为三郎悲哭,这对惟石来说又算什么?

都不公平。

唯有她弄清楚三郎自尽的原因,才是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出不了京城,只能派阮恭替她回了一趟青州。

杜泠静独坐在父亲的正房的廊下,艾叶端来了凉糕,她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腾。

“夫人不吃东西怎么成?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但杜泠静摇头。

秋霖知道她的心思,突然想到什么。

“活人不解的事情,夫人何不问问过世的人?说不定入梦可解!”

杜泠静一愣。

三郎刚过世的时候,她思念成疾,在勉楼的书中看到一入梦的法子,便穿了素静的白衣,在房中摆了与他紧密相连之物,晚间谦筠真的曾入梦几回。

太久了,久到好像上辈子的事。

杜泠静差点想不起来了。

她素来不太信怪力乱神,但走投无路之际,似乎唯有一信。

她从中路走了出来,东路院门开着,里间新种的夏花绚烂,她默默看了几眼,终是转身去了西路院中。

西路如春,连这样盛夏的季节里,也还留存着几分春日的清凉,谦筠在京的时候,住在西厢房里,从侧边过去就连着后院的竹林。

秋霖翻遍她的箱笼,翻开侯府针线上为夫人做的如花般绚烂多彩的衣裳,才在最下面,翻出一套白色素衣。

杜泠静换在身上的瞬间,站在西路西厢房里,已觉似乎有熟悉的感觉停在她手心。

三郎刚过世的时候,她几乎日日都如此,穿上素衣,染了竹香,她只觉好像有人缓缓伸出他并不健壮的手臂,但他手臂修长,亦能将她完全抱进怀里,给她平静与安心。

此刻竹香亦在漫散,她站在西厢房里,不禁唤出了声。

“三郎……三郎!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房中无人回应,但她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三郎,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她颤着哭泣,颤着问出声。

但天还没黑,他注定无法入梦,也注定无法解答。

但眼泪不曾停住,她抱进了自己的肩膀。

然而就在此时,外间突然混乱了起来,吵杂的声音传到房中,打乱了室内安静的竹香。

杜泠静还没听清是发生了何事,却只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重重踏在她心上,直奔门前而来。

她愣住,下意识快步往外迎去。

是侯爷……他回来了!

受伤没有?!赢了没有?!

但走到门前,忽然看到自己这一身白衣,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骤然停住脚步,但外面的人已到了门前。

“夫人?”

杜泠静口舌发干,心下快跳。

而立在急奔回京,立在门前的男人,看着这西路的西厢房。

崇安拦着不让她走,她就住进澄清坊这西路的西厢房里,是不是?

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这里是蒋竹修从前在杜家借住的地方吧。

男人眸色冷了起来,他脚步到了门前,他唤了门内他自己的娘子,但她毫无任何回应。

他手下控制着,才没拍在门上。

他只沉着嘶哑的嗓音。

“你把门打开。”

这次她回应了,却道,“不……”

“不?”

男人肩上伤处又痛了一下。

他听见她道。

“你先回去,我此时不便……”

杜泠静还穿着白衣,房中皆是竹香,如何能便?他一定会多想!

但她不开门,门外的男人闭了闭眼睛,哑声笑了一声。

“不便?”

他问她,“你我夫妻,拜过天地,圣旨赐婚,到底有什么不便?”

他嗓音彻底低哑,“还是说,这房间只许蒋竹修住,只配他拥有,而我不配踏入?打搅了他?!”

“不是……”

隔着一道门内,杜泠静胸腔内翻腾,她不由捂住了口鼻,可却止不住慌乱的眼泪的眼泪流下。

“不是的,惟石……”

可他只发了狠问,“真不是吗?!”

话音落地的下一息,他忽的推门而入。

门内有杜泠静进来之前安放的门栓。

他甫一感到有门栓阻滞,越加冷笑出声。

下一息,他双臂灌力,砰然推开了厢房的门!

门栓断裂落下,杜泠静看到了他冷厉不定的神情。

陆慎如亦看到了他的娘子。

她穿着一身如当年为蒋竹修守孝时一般的白衣。

素净的白衣贴合着她的身,而整个房中,染满了竹子的气息。

她就站在浓郁气息之中,连每一缕发丝都染满了属于蒋竹修的竹香。

男人颤眸盯着他的妻子,一息又一息。

他忽的轻声问。

“就这么想他?”

杜泠静彻底慌乱了起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提前回来,还就在今日。

而她不想让他看到这一切,想劝他走,但他偏要进来。

她眼泪不止,“惟石……”

他眼睛红透了,那些年里为蒋竹修流的泪还不够吗?

她甚至差点为那人撒手人间去死。

他以为她嫁给了他,渐渐能把那人忘了。

可是没有,根本没有!

他突然问她。

“我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杜泠静不知他的意思。

他看住她,又问了一遍。

“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几分?”

她也曾主动投入他怀中,也曾抱住他的脖颈哭泣,也曾柔声唤他一声夫君,还曾告诉他,说天底下的男子,再没有人比他更英俊……

他只问。

“泉泉到底有几分在意我?是否与他蒋竹修一比,我陆慎如就不值一提了?!”

“你别这样说,绝不是不值一提!”

但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眼眸颤着,亦有水光轻闪,他不住地问着她心里埋藏许久的问题。

“如果他蒋竹修没死,如果他还能回来,与你而言是不是再也不需要犹豫,立刻弃了我,头也不回跟他走?!”

“不,不会……”

杜泠静反复否认,但他只摇头。

“不会吗?不是吗?”

眼泪早已模糊了杜泠静的视线。

男人亦痛苦地抿唇盯着她。

他突然问了一句。

“你可还能想起,我究竟是谁?”

杜泠静眼睛酸痛到难耐,外间的风闯进来,吹散了房中的竹香。

她早已想起他是谁了。

她说出了他那时的名字。

“史公子。”

陆慎如见她全想了起来,更是笑了。

痛意不知是从肩后,还是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个他再也不想提及的过去,他此刻他无所谓了,他直接说了出来。

“对,史公子。”

他微顿,“就是那个被你厌弃不已的史公子。”

他就是那个九年前的史公子,是那个闷在勉楼的隔层里默默养伤的少年,那个被她讨厌到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被她撵走的人!

眸光被掩在水光下颤动,他彻底看住她的眼睛。

杜泠静捂住了抖动的唇,她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但她没能拉住。

而他开了口。

“你可还记得,那时蒋竹修,还不是你的未婚夫。”

他忽然提了嗓音。

“而岳父最初为你选定的夫婿,是我陆慎如!”

他深深闭了眼睛,倏又睁开。

“但你眼里只有他,从未看见过我。而你为了他,赶我走!”

第84章

殷佑二年, 九年前。

夏蝉从春末便开始吱吱齐鸣,无论家中的仆从怎么粘,勉楼附近的高树上, 那些葱郁的遮天蔽日的树叶里,仿佛生出另一个熙熙攘攘的世间, 随着夏日迫近, 鸣蝉只见多,不见少。

青州杜家的仆从们连着挑竹竿粘了好些日不见效,父亲便道罢了,“心静则凉, 吵杂也是一个道理。”

他又问杜泠静,“我儿可觉得吵得心烦?”

杜泠静还算坐得住, 她并不觉得太吵,却觉得身边少了一人,日子空空无趣,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偏偏她眼睛自幼不好, 多看几本书, 父亲就让她停下不许再看, 天一热,连进勉楼看书的读书人都少了。

她同父亲浅提了两句夏日的无趣, 父亲却笑道,“无事赛神仙, 我儿才刚及笄,时间大把, 难懂着闲散无趣的妙处,却不知世间刀尖奔命的人,想要这份安逸闲散都是肖想。”

她觉得父亲说得对, 却不曾试想,父亲说得其实确有其人,正是偷偷藏在了勉楼的隔层里,满身是伤、险些丧命的人。

此事她一直不晓得,直到书楼里进了一只难搞的耗子,完全不知书中圣贤如神明,到处乱啃,她无暇再闲散无聊,开始带着阮恭秋霖他们,到处在楼里捉耗子。

就在一日,她追着耗子,误打误撞地闯进了隔层里。

那日她没捉到耗子,却在昏暗中,意外捉到了一个人。

她吓到神魂俱飞,没敢等人开口,就跑出了勉楼。恰父亲正往勉楼里来,遇见她面色发白地跑出勉楼,赶忙拦了她。

“我儿这是怎么了?”

“爹!勉楼竟有隔层,隔层里还藏有人……”

只是还没说完,父亲连忙给她比了个小声的手势,她恍惚,却见父亲笑道。

“爹知道了,他本就是爹让他藏进去的,静娘万万不可说破,此事万不可让别人知道。”

父亲简单跟她说了两句,说那人是因被人追杀,又受了重伤,才藏身到了勉楼里,但他不是坏人,祖上与杜家亦有渊源,所以留他在此。

关于他的事,似乎事关隐秘,父亲并不多言,只道他姓史,接着又问了她方才闯入隔层的情形,听说她还拍了人家一下,不禁道。

“不知有没有打到他伤处,那隔层闷热,他藏在那处养伤也是不易。”

杜泠静把这话听进去了,心里甚是尴尬,不时返回了楼上,隔着墙板,轻声跟他道了歉。

“抱歉,把你当作勉楼里啃书的耗子了……”

她问去,隐隐听见他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才道。

“无妨。”

她心想他是不是在笑她,更窘迫几分。

“那我方才有没有碰到你伤处?”

他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嗓音温和,“别担心。”

这四句之外,他们没再说旁的话了,不过她因此事尴尬,好几日没来勉楼,等想起那只到处啃书的大耗子,再去勉楼里找的时候,却发现那只烦人的耗子早就不见了……

夏日终是在遮天蔽日的蝉鸣声中到来。

她知道了他在隔层里养伤,没敢再去打扰,而他伤势很重,天越热他养伤越是艰难,亦没有什么动静。

阮恭的父亲阮大管事从乡下田庄里,领来了一对识得几个字的龙凤胎,到她身边伺候。两人道是端阳节的生辰,她便做主取了名,哥哥唤作菖蒲,妹妹名叫艾叶。

妹妹艾叶做事认真细致不苟言笑,但哥哥菖蒲却是个不消停的,到了勉楼没多久,就同附近庄子里的人熟络了起来。

好巧不巧附近庄子里在闹鬼,全被他听了去,又添油加醋地说到众人面前。

他这么一说,弄得她晚间要去勉楼,秋霖就拉着她怕兮兮地劝,“姑娘别去了吧,勉楼晚间无人,满楼都是些古书旧书,万一书里藏着鬼……”

她说着都打寒噤,杜泠静也不免被她扰乱,心下恻恻,可总不能以后晚上都不去勉楼了。

她便没让秋霖跟着,自己挑灯去了楼中。

谁知那日也是邪门,她刚到二楼,不知从哪出来一阵风,手里的灯突然灭了。

刚及笄的姑娘,冷汗都冒了出来,而她手里没了灯,连楼都不好下了。

她立在层层排排的书架中间,不知所措,暗暗在心里求祖父保佑,但也不知有没有用。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叫了她。

“姑娘别怕,我把火折子放到窗下了,你过来取吧。”

是他!那个隔层里的史公子!

她见稀薄的星光中,窗下地板上,果真放了一只火折子,她连忙走过去,不时点亮了手里的灯。

“多谢公子!”

她道谢,听见隔层里的人声音很轻,他没跟她客套,只是道。

“我一直在楼中。”

她微怔,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一直在楼中,她不必害怕这里有鬼。

她心下感激,回去就给菖蒲立了规矩,让他不许再乱说鬼神之事。而后晚间再去勉楼,心里想着楼里不是完全无人,当真就踏实了下来。

接着许多日,家中来了些读书的仕子,父亲与他们交谈,又允他们流连于勉楼之中读书作文,因着人不少,她不便再去,只留在自己院子里。

如此一晃许多天,直到某日,父亲抽不开身,让她帮忙去勉楼里,给他送一种特殊的伤药。

那药十分奇怪,她问他会不会用,他道不会,她只能进去给他演示,但她不知踩到了什么,她脚下一崴,人差点摔倒在暗不透光的隔间里。

但他忽然起身,手托在她腰上,稳住了她,而他亦慌乱扶在了他身上。

不知谁人道了句,“那处有伤!”

此言一出,她更吓了一大跳,手慌乱地不知往哪里放。

“公子你还好吧?”

“没事,”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问她,“可曾崴了脚?”

杜泠静连忙摇摇头。

他又道,“那你慢慢站稳,不急。”

但杜泠静何曾与男子有这般接触?她再没多留。

道了句“抱歉”,放下药赶忙走了。

她又是好些日没去勉楼,但却去了一趟蒋家。

她恰好替父亲给蒋家伯父送去几篇文章和友人的信,两家在青州守望相助,素有往来,蒋家人无不认识她,她一直往里面走,恰遇到蒋家伯母,也就是三郎的母亲,在同惠叔说话。

惠叔可巧从山上回来了,正带来了三郎的消息。

他笑同蒋家伯母道,“三爷如今身子恢复得可好了,隔三差五地,就往后山爬上一趟,道长说他快能下山回家了。”

蒋家伯母听得欣喜不已,杜泠静亦听到了这话,也是高兴得不行。

三郎自秋闱之后,虽高中一省解元,拔得头筹,却也耗费太多心神,到了冬日里再无法进京赶考春闱,只能卧病在床,这才经人介绍了一位山中道医,开春后便前往山中道观里调养,一走小半年了。

蒋家伯母听闻他快能下山,更是开怀,一边问他何日回来,又道,“咱们同杜家那事,是不是该提一提了?”

杜泠静略略意外,却听惠叔道。

“那事可是三爷心头的紧要事,这次三爷上山调养,一面是为了日后举业,另一面,自就是为了把身子养好,方能往杜家提亲。”

提亲……原来他上山是为了这个。

杜泠静不曾听他说明过,这会惠叔道,“三爷只怕还调养得不够好,想等着暑夏过完,再下山来,亲自到杜家去提。”

惠叔还道,说旁人过完暑热夏日,都要消瘦三斤,“但三爷近来吃饭却上心得很,每日多加一餐,勤往山中走动,想来是盼着身子好起来,看着也健壮些,才好往杜家去。毕竟姑娘是阁老的掌上明珠,三爷觉得若不备万全,怎好去提?”

杜泠静怔在当下。

她听见蒋家伯母反复念着佛,“只怕我儿必能得偿所愿!”她又道,“那我先把礼都备起来,等他回来便能往杜家去……”

那日她从蒋家回来,脸上发热发红,只略略想到方才听到的三郎的打算,心口就一直快跳。

其实这件事情,早已有了苗头,两家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沧大哥的母亲还曾故意拿花笑过她和三郎。两家世代交好,她与三郎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至于父亲,父亲虽未说过什么,但他一向赏识三郎才学,对三郎也是多有提点。

但她在蒋家听来这事,却没好意思同父亲将。而父亲似乎颇为忙碌,几乎每日都同人书信往来,或者请人来家中,晚间闲余之时,还到勉楼里,与隔层里的史公子闲叙。

夏天渐渐到了末尾,蝉鸣并未见消停,但是史公子好像身子明显好转,父亲有时与他竟能谈到深夜。

不过杜泠静还是没再见过他,与三郎通了两次书信,没问提亲的事,只问他在山中如何。

不想又过几日,她无意间竟然听到父亲吩咐阮恭的父亲阮大管事,要给她把嫁妆备起来了。

当时她弄出了响动,父亲一眼看了过来,她不得不上前,干脆问了父亲。

“爹要把女儿嫁出去了?”

爹道只是备起来而已,“我的静娘还小呢,爹也舍不得,只是孝期一过,爹要回到朝堂去,届时事多且繁,便想着不若先给你把亲事定下来。”

三郎要来提亲,父亲也要给她定亲。是不是蒋伯父那边,已经同父亲通过气了?

她耳朵热起来,父亲则问她,“我儿觉得如何?”

她还能有什么疑问,脸上的热都蔓到了脸上。

“爹做主吧。”

那日爹爹抚了她的肩头,“好,爹会替你定一位好夫婿的。”

夏日彻底只剩下尾巴了,祖父的忌日在即,她翻出祖父一位不知名的友人赠的胡笛,想吹去祖父坟前,但那胡笛坏了,怎么都修不好。

没等她把笛子修好,三郎回来了,还到了她家里来。

她闻讯的那日,提着裙子跑出了勉楼。

三郎在父亲的书房里,她刚靠近,三郎就看见了她,但父亲没看见,三郎极快地跟她笑了笑。

他果是把身子养好了许多,人也更长高些许,银袍玉带地立在父亲面前,已同寻常人无甚区别。

他而向父亲郑重行了一礼,父亲挑眉看去,他脸色露出三分红晕。

“伯父,谦筠今次前来,是想问一问静娘可有婚约在身?若无的话,蒋家可否前来提亲?”

他办事稳妥,是想先问过父亲,得了她父亲首肯,才礼数周全地前来提亲。

杜泠静在窗外听见,心头都快跳起来。

可不想父亲却抿唇沉默了几息,接着向谦筠看去。

“谦筠,我已为静娘选定夫婿了。”

话音落地,书房内外都陷入了沉寂,杜泠静愣住,听见三郎怔着问了一句。

“是何时?”

父亲回答了他,轻叹一气。

“就是近日。”

他来晚了。

但她父亲的话也已十分明显。

三郎恍惚地站起身来,“那小侄叨扰了……”

杜泠静再没想到会出现这等状况,大惊失色,她一步闯进来父亲的书房里。

父亲看见她,“静娘?”

她却见谦筠面色发白,欲上前,却被父亲叫住,“你过来。”

谦筠最后看了她一眼,如夜间繁星的眸中,此刻恍如星月坠落。

他离开了书房,她问父亲。

“爹为什么拒绝谦筠?爹不是要为女儿与他定亲吗?”

父亲爱怜地看着她摇头。

“爹为你选的夫婿不是谦筠,是勉楼隔层里的史公子。”

史公子……

“女儿只与他说过几句话,根本不知他是谁?爹怎么能为我定一个陌生人做夫婿?!”

她难以置信,又想到谦筠离去时,星月坠落的眼眸。

她心下慌乱得难受,要去追谦筠,但父亲不让她走,他说那史公子不完全算陌生人。

“他祖父与你祖父便是相识,从前也曾立下两家结亲的约定,只是时间久远了,都不曾提及,也没当回事。”

父亲说他今次见了对方家中的后人,也就是那史公子,“我只稍稍提了提婚约之事,人家就立时回应了。”

父亲看着她,缓声,“那孩子对你甚是有意,道旧约不该背弃,他愿娶你过门,珍而重之,携手百年。”

杜泠静脑中轰轰作响,她问父亲,“因着祖父口头旧约,父亲就要将我嫁给她?!”

她难以接受,但父亲说不是,他看向勉楼。

“爹岂会随意将我儿嫁给旁人?但他确实比谦筠更合你,爹不会看错。”

但她听不进去,眼泪急急滚落,偏父亲认为长痛不如短痛。

“你把谦筠忘了吧。那孩子也很好,你会与他熟悉起来的。”

但她只是摇头。

她说服不了父亲,想了又想,干脆上了勉楼,去了他养伤的隔层外。

“史公子,你在吗?”

他立时就回应了她,“你说。”

十五岁的姑娘,再不会想到里面这人,是陆惟石,是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做了她夫君的人。

彼时她只是道。

“幸得公子青眼,但我已有心上人,想来公子今日也看到了,我不可能嫁给公子。”

她一口气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她跟他说明白。

她说她喜欢别人,说她不可能嫁给他。

她料想如果他见状退步,父亲也不能再强求。

但他什么也没说。

隔层内的沉默如水般往外漫来。

陆惟石无有回应,却不禁令彼时的小姑娘心下不确定起来。

若是寻常人听见她这话,怎么可能不做成全?

但他不言语,她心下慌乱,她又等了他几息,想等他出言成全。

可他低声。

“还请姑娘三思。”

他不同意!

杜泠静彼时讶然惊诧,隔层里隐隐有目光轻缓落在她脸上。

她隔着木板看不到他,但若是日后,她定会看到他如墨的深瞳中,映着她的样子,缓缓流动着他浓重得化不开的心意。

但那时她却不禁地踉跄。

她想她不要这个人,不管他是谁!

“我无需三思!”

她急着放下这话就离了去。

当天她没再来勉楼,次日她也没再上楼,只让秋霖去把她惯用的物品都取下来。

勉楼她不准备再来了,直到他离开。

可他那晚却把她拦在了月亮门后。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出现在勉楼之外,他不便示人,只能站在阴影里,而身上的伤还没好,行动不便。

但那时她未曾替他考虑过这些,她只想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她都说了不想嫁他,他却还拦。

他想跟她再多说几句,可她只觉又气又恼,仿佛被他缠住。

她横了心,跟他放了冷话。

“我不想知道公子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公子要跟我说什么。我只知道,你我不该再见。”

说完,她根本不容他多言,更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转身决然离去……

京城澄清坊的西路西厢房里。

杜泠静看向身前的男人,他身上血腥气弥散,他目光低低压在她眼帘上,浑身散着与九年前相近的伤痛气息。

他是史公子,更是她如今的夫君陆惟石。

杜泠静眼睛酸涩得难受,但她那年在他面前说过的狠话,还不止如此……

那日之后,父亲劝她好好再想想。

可她睁开眼睛闭起眼睛,都是谦筠脸色惨白离去的模样。

他才刚刚养好身子,他是为了体面地在父亲面前求娶她,才在那孤寂的山中道观,养了半年,他早已在心里思量提亲,可父亲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谦筠拒之门外。

她终是去找了他,谁想她到的时候,正看到谦筠咳喘着,一口血吐在了帕子上。

她大惊,再看他模样,这才短短几日,他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已迅速消瘦下来。

他见她出现在他面前,还想去藏那血帕,但她却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帕子。

“三郎,我不会嫁给隔层里那人的。就算父亲中意他,我也不会嫁给他。”

“可是泉泉,也许他就是你的良配。”他也说她父亲,“不会看错……”

杜泠静却下定决心回了家,不顾他连番阻拦。

她先到了父亲面前,爹看到血帕,深深皱了眉。

可爹还是不肯松口,反而看着那帕子。

“谦筠是好,处处都好,爹亦爱重他。可爱重他文才,和把女儿嫁给他是两回事。静娘觉得爹爹会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可能寿数不永的人吗?”

爹直言,“他恐怕难以与你携手百年,只会早早地撇下你离去!我儿还不懂吗?”

父亲嗓音中已有了三分哑意,可她更落了泪。

“可是爹,我不在乎,哪怕三郎只能再活三五年,我也不要弃了他,嫁给别人。”

父亲深深闭了眼睛,见她执意,提了个折中的办法。

“那你的亲事,就再过三五年再说吧。”

他没说三五年后谦筠如何,反而目光望去勉楼,缓声道了一句。

“人家愿意等你,多久都行。”

陆惟石愿意等她,等多久都没有关系!

可她彼时听见这话,简直感觉如被鬼魅纠缠,她又惊又怒。

“他就非要娶我?!”

她再次去了勉楼,时隔多日后的踏足,径直到了他的隔层外。

“怎么了……”这次没等她开口,他就轻声问来。

从前她还觉得史公子是知礼之人,如今再听见陆惟石温言软语与她说话,只觉烦闷不已。

她叫了他。

“公子,我晓得你对我有意,可我从不曾见过公子真容,亦不知道公子是何人。公子于我来说,远如天边流星,你对我有意,我却无法回应。天底下也没有我必须回应的道理吧?”

她擦掉眼中的泪,手下却更攥紧三郎的血帕,就在陆惟石面前。

她告诉他,三郎去山里养病,就是为了养好前来提亲。

“……他去山里养了近半年的身子,他本来都快好了,今日却咳了血……”

他非要等她,到底是在等什么,是等三郎熬不住病逝吗?!

那他这所谓的“等”,算不算逼人到死?

她看他的眼神里只剩下厌恶与敌意,她的讨厌与敌意,在陆惟石面前丝毫不加掩饰。

“公子别再等我了,就算他死了,我绝不会嫁给公子。”

她道,“勉楼我不会再来了,直到公子离开!”

她说完就转了头。

这次他也沉默了一下,但没有太久。

他低声开了口,他似乎极淡地笑了一下,暗含着三分自嘲。

那年,惟石跟她说得最后一句话,在她的厌恶驱逐之下。

他说好,“我会立时离开,与姑娘此生再不相见。”

他终于松口了,但她还是没回头再看他一眼,一眼都没有。

待次日早间,父亲告诉她,与他的婚事作罢,他已经离开了杜家。

她把他赶走了。

他就那么走了,带着一身还没养好的伤痕与伤心,于深夜中远远离去,再没回来过。

次年,她和谦筠定了亲。

……

京城,此时此刻,惟石嘶哑的嗓音反复响在她耳中。

“史公子,我就是那个被你厌弃不已的史公子。”

“你可还记得,那时蒋竹修,还不是你的未婚夫。”

“岳父最初为你选定的夫婿,是我陆慎如!”

“但你眼里只有他,从未看见过我。你为了他,赶我走!”

她抬头看向男人,从前她赶走的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其实如他所言,一直一直都在等她。

他也如那年闹鬼的时候一样,一直在令她害怕的黑暗之中守着她,从不曾离开,但也从不曾打扰。

直到三郎死后的第三年,他才求了圣旨赐婚,他再不提旧事,只想与她忘却前尘,从新开始……

杜泠静的眼泪止不住,“对不起。”

她伸手想去拉他的手,但他不许她拉他,只是就这么看着她。

“与蒋竹修相比,我陆慎如在你心里就不值一提,是不是。”

杜泠静心口发疼得难受,反复抹去眼角的泪。

“不是,绝不是!你在我心里亦重千金!”

可他却淡笑了一声,他在嗤笑,如墨的深瞳中满是自嘲。

“千金?是吗泉泉?我怎么不敢相信。”

第85章

他不信。

西路西厢房里, 竹香被暑风吹散,杜泠静看去他兀自嗤笑自嘲,再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才能让他相信。

血气代替竹香在房中弥散,刺激到杜泠静鼻下, 她胸腔一阵翻腾, 可却意识到了什么。

“为何那么快就回来了?你的伤……”

只是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我不回来,娘子又要离京,这一次崇安还是没能拦得住你, 再过半月我回京,连自己妻子去向何处都不知道。”

他反问她, “我敢不回来吗?”

杜泠静惊诧向他看去,原来崇安还是俱都把她的思量禀给了他。

偏偏他误以为,她要走,只是为了要离他而去。

他以为她把三郎的死, 全都归咎到了他身上!

她终于明白他为何一路急奔而回, 又不管不顾地闯入这房中, 更说出那些他平日里再不会讲的话来。

“惟石,我要回青州, 只是想去找寻三郎为何自杀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要离你而去!”

他身上血气极重, 她不知道他又受了什么伤,可不管是什么伤, 连日不休地打马疾驰,谁人也吃不消。

她又重复,“我真不是要平白离开。”

她看向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跟他确认。

“你我已是夫妻,我怎能随意离你而去?”

她声音轻柔许多,盼着能消解他一路赶回来的误解与惊怒。

男人亦微顿,可停顿只有一息,目光就又落在她此刻穿在身的素衣白裳上。

他给她做了那么多鲜艳的衣裳,可他只要离开,她就换上这素衣,为她的三郎而穿。

他紧紧抿唇。

杜泠静也意识到了他在她白衣上停留的目光。

她心下急叹,她方才之所以不想让他直接进来,正是因为这身衣裳。

她立时就跟他解释,“我非是要再为三郎‘披麻戴孝’,只是穿这身旧素衣,想唤他入梦而已。”

可她刚说到此处,他眸色紧紧压下来。

“你就这么想他?白日里见不到,就只能梦里与他相见?”

他嗓音低压得迫人,但杜泠静却看着他恼怒的模样,心下发涩发疼。

她跟他摇头,“不是这样,我一时无法找到缘由,只能寄此询问。”

她不想再让他多想,把自己心里所思的每件事都跟他说了出来。

“……三郎自尽,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的。可我也绝不相信,是你强迫他至此。”

她再也不会似九年前那样,将三郎吐血都归咎到他身上,要把他赶走。

杜泠静看着自己的夫君,柔声。

“所以我想回青州,把这件事弄明白。”

如此才能真正平静地送三郎离去,又给惟石一个透透彻彻的清白。

这才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把话都说了,希望他能冷静几分。

他身上一定还有不浅的伤,一味地惊怒,伤口又怎么得好?

她想拉他至少先坐下来歇一歇,但他不肯坐。

他并没因她这一番清晰的解释而缓了神色,房中静静的,连同院中,连同整个澄清坊杜家都静默下来。

他低声。

“泉泉觉得,就一定能找到原因吗?他已过身三年有余。”

杜泠静也知道三郎走了三年多了,可是自杀不是小事,饶是三郎非是凡夫俗子,也必然有他的原因。

她觉得自己能找到。

可他问,“若不能呢?”

她说一定能,“我想给你一个清白。”

她目光朝他看去,然而他却笑了。

“我陆慎如从头到脚都是骂名,他们骂我是侮辱祖宗的乱臣贼子,废长立幼、祸乱家国,这些骂名多了去了,就算他蒋六或是其他人都指我害了蒋竹修,又能怎么样?他们能撼动我什么?”

他只在乎他的妻,因此要离他而去。

陆慎如闭了闭眼睛,过往的痛意从过去翻腾出来,与今朝叠加着,在他心头撞击。

杜泠静亦彻底酸涩了心头。

他确实浑身都是骂名。

明明豁出性命保家卫国,为边关安危殚精竭虑从不曾有一丝懈怠,可朝里那些文臣只会骂他,让宫里提防他,令百姓唾弃他。

他是都不在乎,可他不是祸国殃民的奸佞,分明是兢兢业业的忠臣,为何要背负这样的骂名?

三郎的事也是一样,若与他无关,他为何不要一个清白?

她压下哽咽,“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找到真正的原因!”

但他还是摇了头。

房中有些久不住人的闷湿尘气,在竹香散去之后,从昏暗的角落里释放出来。

两人皆被那闷旧的气息包围着,她听见他极淡地笑了一声。

“如果泉泉找到的真正原因,就是,他因为我一年又一年地执意等待,才无奈自尽,”他问她,“你当如何?可还能似之前那般,叫我一声夫君,安心与我相守?”

他问,看紧了她的眼睛。

“你还能吗?”

话音落地,杜泠静脑中空了一息。

如果是那样,她可能需要些时间,重新把事情慢慢厘清……

她在一瞬间,没能答上他的话来。

可她着短短的一瞬的停滞,却令男人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低笑着,看着眼前的他的娘子。

“所以若真如此,你还是要弃我而去,我们之前的日子你也都不要了,是不是?”

“不是……”

“泉泉查清真相,所谓给我一个清白,其实是因着,舍不得让你的三郎受一丁点委屈,就跟九年前一样,对不对?!”

“不对!”

但他已经不容杜泠静再说了。

他忽然转了身。

杜泠静看到他高挺宽阔的后背,那之前一直没能痊愈的伤处,此刻大片的血从他山棕色的锦袍里面渗透出来,比起之前刚受伤的时候,洇湿更多,血气更重。

可他却嗓音极其冷厉地吩咐了左右。

“带夫人回侯府,日后无有我令,不许她再出门,更不许她,同蒋氏有关的任何人接触!”

杜泠静向他望去,他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回过头来,满浸痛色的墨眸沉沉看着她。

“无所谓了。反正,你是我陆慎如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满心满意都是他,你今生也只能做我的妻!”

与她的三郎再许来生吧。

话音落地,他再不回头,他大步出了这尘气逼人的西路西厢房。

当年伤人的话如同一根针扎在他心头,九年了,从不曾被拔出,反而在他的有意压制之下,越扎越深。

深到平日里看似不痛,却早已扎进了心口最里间。

“惟石!”

他走远了。

*

积庆坊,永定侯府。

杜泠静被拦在了远岫阁院门外。

守门的侍卫难为,“夫人,侯爷有令,不许您进侯爷的远岫阁。”

杜泠静深深皱眉,往里看去,“那能不能再帮我禀报一声,说我想见他。”

侍卫无措,到底还是去了,但回来的时候,跟他摇了头。

“夫人,侯爷不愿见您。”

不愿见。

杜泠静咬唇,只能攥手立在了他的院门外。

远岫阁卧房中。

房中昏昏暗暗没有挑灯,男人沉默地立在黑暗之中。

他不禁回想方才在澄清坊里,他问去若蒋三的自尽就是与他脱不了干系,她待如何。

她一时没应他,所以就是犹豫了,他再怎样都比不了蒋三。

思及此,心头起伏起来,肩臂上那撕裂的伤更疼了,漫去四肢百骸,可他转头看到了刀架上那柄二弟的银雪剑。

二弟生前最后一日,早间起身兴冲冲给他说的话,犹在耳边。

“哥,我昨晚做梦了。我梦到你把她娶到我们家里来了!我梦到你们成亲了!”

那时候他摇头嗤笑又自嘲,“她这么厌恶我,怎么会愿意与我成亲?青州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但二弟却不肯放他走。

“可是哥,我总觉得你们还有缘分!”

“哥你何曾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昏暗的房中,二弟的银雪剑映着窗下的亮,闪着细碎的微光,就如同二弟那没出息地眨巴着劝他的眼睛。

那一日,二弟没了。

他信了二弟的话,也是他自己心里确实放不下。

这么多年,他终于如二弟所言,把她娶回了家。

可她呢?

“若我不用强,她早晚会走。人是娶回来了,但也就仅此而已。”

她唤他夫君,主动入怀,说他英俊无人可比,但这些到她的蒋三郎面前,就如幻沫崩破,云雾消散了。

银雪剑上的光微弱地闪动着,男人闷而不言,肩臂上的伤更痛三分。

崇平在门外询问,接着又端了治伤的药走了进来。

“侯爷,属下给您换药吧。”

他静默地坐到窗下的交椅上,只是目光莫名地往院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想他就看了一眼,崇平就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