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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许侯夫人 法采 34962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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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六郎?”

杜泠静没想到蒋枫川会突然出现。但她此刻顾不得许多, 连忙让人把二妹拉了起来。

杜润青急欲跑开未能成,此刻被艾叶拉住,还要奋力甩开, 但不经意一转头,却看见负手立在旁边的男子, 目光先是路过姐姐似是滴了血的手, 接着再落到她脸上,阴冷比方才更胜一层。

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

秋霖则趁机上前将她扣住。

小姑娘无路可走,来之前她外祖母还嘱咐她,今日万万要乖顺听话, 决不能弄乱了安排妥当的大事。

连舅舅早间的时候都专门拍了她的肩头,一改先前的阴郁面色, 道,“舅舅给你备了宴席,等从王府花宴回来,咱们自家也要吃一顿家宴……”

可她现在被大姐的人扣住, 事情不能成, 怎么跟外祖母交代?回去之后舅舅又是如何的眼色看她?

“大姐就只会欺负我, 可曾想过半分我的处境?!”

她挣扎起来,“你快把我放开!你凭什么摁着我?我得去找我外祖母!”

见她还是要去找万老夫人, 杜泠静最后想要劝说的耐心也没有了。

掌心被割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她长眉低压地看住二妹,“你今日不可能再找到你外祖母了。”

说完, 再不与她废话,径直叫了人。

“带她回澄清坊, 立时就带回去!”

“凭什么?你凭什么软禁我?!”

杜润青简直要叫起来。但王府遍地都是宾客,艾叶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杜泠静更是道。

“把她关在澄清坊里,无有我的命令, 她一步都不许踏出门去!”

话音落地,两人立时把杜润青带离开,只是杜泠静莫名愣了一愣。

怎么会有一日,她也沾染了某人的强势,把二妹也关在了宅院里?

这在从前,在青州,她难以想象自己会有如此的一日,可眼下……

杜泠静也管不了了,但却有人两步上前,握了她的手腕。

受了伤的掌心发痛,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掌心翻了过来,血滴滴答答落在一旁的大石上。

“六郎,我没事。”

她要把手收回去,蒋枫川却没放手,问了她。

“夫人想带血回去赴宴吗?”

“这……”

秋霖和艾叶都还没回来,杜泠静想着自己用帕子擦擦或能止血,但他却没放开她,自袖中抽出一方帕子,缠在她手上。

杜泠静莫名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皱眉看了看他。

蒋枫川当没瞧见她打量的目光,默声不言,待缠住她的伤口,才放开了她的手。

他放了她,见她略松了口气,这才不再皱眉打量,而是道。

“小妹的事,六郎就当没听见没看见可好。我改日专门谢你。”

杜泠静好不容易拦住二妹,可不想事情闹大。

只是她说去,听见身前的人问。

“夫人说的改日是哪日?”

他又问,笑着看了她一眼,“夫人能出得来侯府的门?”

他笑着看来时,似有些别样的内涵,就如他今日奇怪的神色一样,但出不了门的事,杜泠静不知要怎么讲。

恰此时附近有了人声渐近,杜泠静向后退开两步,与六郎拉开距离。

“总之小妹的事,莫要讲出去,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她说完,秋霖恰去而复返,她最后同他示意了请求的神色,转身离去。

蒋枫川目光落在她珊瑚红色的发带上,他捡起一片叶子,盖住她滴在石板小路上的血,目光落过方才杜润青被丫鬟押住,又反复挣扎的地方。

目露思量。

半晌,他才离去。

此间没了人,只剩一只黄雀扑棱着翅膀飞了过去。

但倏然有个身影从树丛便快步走出来,在草丛深处,捡走了自杜润青袖间滚落的药瓶,一转身没了影。

*

万老夫人找不到外孙女了。

“青娘到底去哪了?打听到没有?怎么连瑞雪也不见了?”她将满头花白的头发拢了又拢。

短短大半年的工夫,头发越发花白,连脸照在铜镜里,都能看出明显的老相。

昔日高门追捧的京门月老失了红线,再没有人找上门来了。

唯有这次,外孙女杜润青是她最后翻身的机会。而她家中那儿子,也急着等着外甥女嫁给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但人找不到,打听的人总算又去而复返,不巧保国夫人也来了。

丫鬟脸色难看,万老夫人催促,“快说。”

丫鬟低声,“似是陆侯夫人,把二姑娘送走了!”

“送去何处?”

“送去城里澄清坊杜家的宅子,已经离了去!”

已经走了。马车离开京郊别院回了城,想要去拦也来不及了。

万老夫人脸色瞬间青白起来,手下双全紧攥,指甲掐进掌心里,几乎要掐出血。

又是杜泠静,又是那她。一个先前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孤女,兜兜转转,死死压在了她头上。

万老夫人怒气翻涌着脚下都不稳起来,一旁的保国夫人则闭起了眼睛。

这硬生生将生米煮成熟饭的计策,她心里也打鼓得不行,到底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但八抬大轿,明媒娶妻,玦儿却不肯松口。

她实在走投无路了,今日来前,在去过世的丈夫牌位前上了三炷香,求他保佑。

不想事情还是未能成。

“这是天意吧……”

保国夫人神色彻底落了下来。

从与年嘉不相往来之后,儿子便绝口不提娶妻之事,彼时他年岁还不算长,如今却连陆惟石都娶了妻,他却始终不愿成家。

若是放不下年嘉,当初又何必与人家闹掰?

保国夫人不懂,她怎么都不懂。

但她思及儿子,却忽得想到了什么,她连忙反身将身边的丫鬟叫了来。

“我之前吩咐偷偷放到伯爷酒里的药,拿过去了吗?!”

一个巴掌拍不响,那药也是两瓶,杜润青和魏玦各服一瓶。

只是她这才刚想起来问去,就见刚才差遣的人去而复返,道是药已经下了,“王爷以为伯爷醉了酒,让人扶他往后院休歇去了。”

晚了!

那药劲力可不小,保国夫人两腿都颤了起来,再顾不得万老夫人和她外孙女,快步就往魏玦休歇处跑去。

她一边快步,一边想起那药的劲力,急急吩咐了人。

“去找三个府里未许人的丫鬟来,快去快去!”

他未曾娶妻也不曾纳妾,那药厉害,他自己如何熬得住?!

保国夫人急得满头是汗,一时后悔听了庙里和尚的计策,同万老夫人设了这局,杜家女无事,她儿子却陷落。

她满嘴发苦,谁料带着人一路小跑到了休歇的宅院,一间间房找过去,却一个人都没有。

“伯爷呢?!”

房中只有他浇了身的一盆冷水,滩了满地。

保国夫人这下真的颤了一双腿,那药这么厉害,儿子竟然还能强撑着离开?这又是去了何处?

她完全慌了。

“快、快去找!”

*

杜泠静的伤势不重,还让人问了一句,“保国夫人和魏指挥使那边,可有什么状况?”

艾叶来回,说是保国夫人似是在找指挥使,“但不知为了何事?指挥使也不晓得去向了何处。”

杜泠静皱了皱眉,不管怎样,二妹被她送走关了起来,魏玦如何就与她无关了。

掌心的伤口一直发疼,这伤瞒不住人,不一会的工夫,兖王妃便带着一众夫人过来看了她。

“怎么割了手?可要请太医?!”

皮肉伤还不至于要请太医专程赶来,杜泠静连忙道谢,说自己是不小心滑了脚,匆促去扶假山石,才割了手。

兖王妃见白帕上还有血迹,叹了一声。

“陆侯不在,你便在我这处受了伤,是我招待不周了。”

她说这话,一旁就有夫人,见杜泠静神色尚好,笑了一声。

“可不是么?王妃要小心了,侯夫人回家不肯同侯爷说,但侯爷怎么会瞧不见?闹不明白缘由,便要去王府‘兴师问罪’去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女眷都笑了起来,兖王妃年纪虽算不得大,但辈分高,听见这话亦笑,更道,“那能怎么办?少不得提前把赔礼准备好,盼着陆侯给王爷些面子,消消气。”

众人闻言皆笑得前仰后合。

唯独杜泠静一张脸热得不行。

都怪他。

怪他上次在靖安侯府的寿宴上,说什么,“内子性子内敛沉静,我总怕她在外面受了人欺负,回家也不肯告诉我。”

“诸位夫人想来也都是爱惜小辈的人,内子性子如此,烦请各位日后替我瞧着些,没得她在外被人欺负了,也不跟我说,没得她半分错处也无,却无端被人指摘吃了亏……”

当时在座的夫人并不多,可这才多久的工夫,满京的高门女眷都听说了。

这会,一个个都盯着杜泠静笑。

京城还有谁人不知,权倾朝野的陆侯陆慎如,二十五才将他的陆侯夫人娶进门,再不许他娘子在外面受一丁点的委屈。

杜泠静的脸跟火烧了一样。

还是兖王妃见她实在羞赧,又言归正传。

“伤虽然不重,但少不了吃痛。”

她说自己有头风的毛病,“一犯病便让人倒一杯蜀地的酒来,那蜀地的酒颇有些镇痛的妙用,你不妨也吃一杯。”

她说酒劲不大,“但吃了就不觉痛了。”

兖王妃说着,让人去取她的酒,杜泠静要拦道不必,兖王妃去拦了她。

“你安心便是,我让人先给你温一温,吃了必是舒坦。”

杜泠静挨不过人家的好意。

兖王妃的婢女不时将镇痛酒取了来,因着王妃交代,为陆侯夫人先温一温,便把酒送去了茶房里。

花宴上的宾客多得数不清,茶房里人来人往,茶水源源不断地送出去,又添柴加火继续烧。

温酒的水还没烧出来,送酒的丫鬟候着,同人闲聊了两句。

她却没发现,有一双手从后面悄然伸了过来。

那手中捏着一只小巧的药瓶——

不巧,正就是杜润青失落草丛深处的那只!

那手快极了,将药瓶里的药,倒头尽数倒进酒壶里,接着立时收回了手去。

端酒的丫鬟丝毫没有察觉有异,而茶房外面,做完密事的人,顺手将空瓶,扔进了一旁的湖里。

空瓶咕噜噜冒出数个气泡,很快沉入了湖底……

镇痛的酒温好,王府丫鬟一路端着,快步进了杜泠静休歇的房中。

丫鬟为杜泠静倒了满满一杯递过来,秋霖接在手中。

“夫人喝一杯吗?”她轻声问去。

杜泠静伤处不算痛,也无意多吃酒。

尤其来之前,某位侯爷特特交代了她,“少吃些酒。”

那话他说了两遍,“等下朝我去接你,记得少吃酒。”

杜泠静不好拨了兖王妃面子,便说等会。

谁想话音未落,外面又现急促的脚步声,年嘉快步跑了进来。

“静娘怎么受伤了?还出了血?这我回头怎么跟陆侯交代?”

她这话一出口,满屋的女眷齐齐笑出了声来。

“哎呀呀,王妃刚发愁要怎么给陆侯赔礼,郡主也闹心要怎么跟陆侯交代了……”

杜泠静想把脸藏到墙缝里面,再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窘迫的一日。

偏偏她这沉静安宁的性子,就嫁了个那朝野上下最是无人敢惹、又最是张扬的男人。

年嘉过来细看了她的伤手,“也不清呢。”

她看向一旁秋霖端着的酒,“镇痛的?”

杜泠静道是,说自己还没喝,“方才刚吃了一盅茶,这会有些吃下酒了。”

不想年嘉却道,“你不吃算了,我吃。”

她说自己刚才听闻她受伤,急匆匆跑来。

“我本也吃了些酒在身,刚才又来得太急,竟撞到了门柱上,肩膀还疼着!”

众人听了都笑,王妃嗔她何不慢点,“摔了岂是小事?”

年嘉则取了那镇痛酒,一仰头吃了个满杯。

酒杯净光地被留在了小几上,众人在房中闲叙了几句,年嘉便倚在了杜泠静肩膀上。

“我是不是酒吃多了?怎么昏昏的?”

杜泠静摸了她的手心,是出了汗。

“许是吃多了。”但她这处还有不少夫人在闲聊,颇为吵杂。

她转头叫了艾叶,“你扶着郡主往后面歇脚的小院里,寻一处无人的,照看郡主睡一会。”

花宴还不到结束的时候,小睡一阵解解酒刚好。

年嘉也点了头,艾叶便扶着她往后面去了。

谁想两人越走,年嘉越不对劲,她脸色起了潮红,满身冒出了急汗,眼神也渐渐迷离起来。

艾叶大吃一惊,寻常吃酒是不至于有此状况。

她急起来,偏此间人少,一时寻不到人,却见绿树掩映间有一间小院,她扶着年嘉走过去,院中无人走动,她见四下里都没有仆从,料想此处无人,扶着年嘉进到房中。

眼见她几乎神志不清,急促将她放在房中的榻边,反身就跑出去找人——

郡主好像中毒了!

她快步跑出门去,就有人扶着内室的门框走了出来。

魏玦通身湿透,有泼在身上镇定的冷水,也有药力激出来的急汗。

自己的母亲给他下药,他实在没能设防,但略一思量,也知道母亲想要做什么?

他到底是习武的人,强撑着压下那药的劲力,从母亲给他安置的院中离开,本想离开王府,不想才走出不远,药力就有些压制不下了。

这般丑态,他只能寻了无人的偏僻院落,取来冷茶饮下,再调息几番。

可却有人闯了进来。

魏玦自内侍的门匾看去,一眼看到了榻边的人。

热汗沾着她的头发贴在她潮红的脸上,她难受地翻动身子,几乎要从榻上掉下来。

魏玦双目惊颤,两步急上前去。

“年嘉……”

*

艾叶在杜泠静耳边说完,杜泠静鼻尖就冒了汗。

中毒?哪来的毒?!

她忽的想到了什么问起艾叶和秋霖,“青娘手里那瓶药……”

秋霖一顿,“奴婢先前怕出事,翻了二姑娘衣袖,但是并找到,便想是不是掉了。”

无名的药,掉了也就掉了,还能满园去找?

不想眼下……

“被人捡走了。而且这壶酒,原是给我吃的。”杜泠静怔了怔。

秋霖倒吸一气。杜泠静却急促起了身,她说自己有些闷,往外走走,同人告辞,出了门便跟着艾叶直奔年嘉休歇的院中来。

然而刚走到那院前,同人险些撞在一处。

“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亦看到了她,“你缘何在此?”

杜泠静却在看到保国夫人的瞬间,眸色一颤,她低声。

“我来找年嘉,她中毒了。”

话音仿佛砸在了保国夫人脚上,她踉跄了一下,惊着往院中看去。

杜泠静一把将她扶住。

“不能让人知道!”

她说完立时让秋霖她们守住院子,保国夫人也回了神,立时将人全清了去。

只是等两人到了房门前,竟都没能抬起手来推开门去。

杜泠静只见保国夫人脸色变了不知几变,始终抬不起手来,她摒气上前,敲了门。

房中一时无人应答,这一次,姑母和侄媳不禁对了个难解的眼神。

是已经结束了吗?

若是如此,之后又当如何?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到了这等时候,保国夫人显然失了神,杜泠静干脆一把推开了门去。

门吱呀一声推开,两人进到门中,皆向床边看去。

第一眼,便隔着帐外薄纱,看到了半赤着上身的魏玦。

他只穿了条几近湿透的亵裤,上身半披着一件薄薄的中衣在肩头,赤条的臂膀上刀伤累累,不断有汗从他脖颈低落滑至起伏的前胸。

照理这般景象,杜泠静再不该看,可她看到魏玦半赤了身,心就跌了大半。保国夫人更是快站不住了。

但魏玦缓缓转头向两人看来,拨开了半边帐子。

帐中,年嘉倚在他怀里,却不似他半赤了身,她衣衫整齐,连发髻都没乱半分。

魏玦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倚在他胸前,她难受得闭着双眼,一直低声哼着。

他将手中的茶碗凑在她唇边。

“再喝点水,你得多喝点才行。”

冷水能将这药的劲力微微下压。

但年嘉闭了嘴巴一直摇头,她显然已神思不清,不知道眼前是谁,也不知道是谁人在给她喂水。

她不想喝了,闭着眼睛低头蹭在炽热的胸膛前。

但脸色潮红到泛了紫,红透的眼尾隐隐有泪光闪烁。

魏玦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药的劲力亦令他难耐又恍惚,但他挽起她的碎发在耳后,劝她再喝一点,她就是不肯。

“元元……”他不禁叫了她。

这一声,直叫得怀中人怔了一怔,下一息,眼泪哗啦自眼角滑了下来。

她倚在他怀中低声啜泣。

魏玦吓了一跳,“怎么了?是不是太难受了?元元,你说话……”

但她迷糊着,支支吾吾半晌,忽的道了一句。

“你肯叫我乳名了……你是不是回来找我了?”

喑哑低啼的话音自帐中传出的一瞬间,整个房中都惊到无声无息。

杜泠静倏然鼻头一酸,顾不得保国夫人如何态度,只见魏玦一双眼睛瞬间血红遍布。

气血在翻涌,药力为这翻涌更添力道,但他咬紧牙关极力压着,将怀中的人往怀里紧了又紧。

他无声地低头,鼻尖曾在她发间。

“是,是我回来找你了……”

短短一句,他说得支离破碎,他极力咬着牙,又把冷水往她唇边送去。

“喝点水,听话,喝点水。”

年嘉低低啜泣着,却没有再推,迷糊着轻轻“嗯”了一声,饮下了他手中半杯水。

魏玦眸光颤动,下一息,他嘴角倏然有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玦儿!”保国夫人惊呼。

杜泠静也惊到了,显然比起年嘉的状况,魏玦更加不妥。

他强行压着药力不得释放,此刻唇角落下的血越来越多。

但他无有理会,抬手擦掉了去。

保国夫人却急起来。

“你中了药,年嘉也中了药,这……这就是天意!你与年嘉不要忍了,会坏了身子的!”

她直接道,“娘去忠庆伯府求伯爷夫人和世子,娘去宫里求皇上,让他们把年嘉给咱们,玦儿你娶年嘉过门行不行?就算皇上有罚,我们认了便是!”

这话出口,杜泠静只觉房梁都颤了一颤。

她不禁想到魏琮,世子会答应吗?!

“这恐怕……”

而她话没说完,见魏玦突然笑了。

他眸光碎裂,目光掠过怀里的人,又看向杜泠静,最后看向保国夫人。

他开口说了四个字,一字一顿。

“儿子怎配?!”

保国夫人愕然。

“为什么?”

她不懂为什么不配?

却看着魏玦决然的神色,不住摇起头来。

“为什么呢?娘越来越看不懂你。从你父亲走后,我六神无主,你怎么就不肯娶妻……”

但魏玦无暇与她说这些了。

“娘不要再执着于此。儿子是锦衣卫,不知哪日就横死在外,实在无须娶妻。至于年嘉……”

他忽然将年嘉放了下来,年嘉难受又不安起来,杜泠静连忙上前,年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年嘉是我!”

但年嘉没听清,却问,“世子?世子……”

保国夫人愣住,魏玦亦顿了顿,目光落定在她身上几息。

他转身穿起了衣裳,又有猩红的血从他口中溢出。

他抹掉,却一把抱起了年嘉,大步往外走去。

“静娘,借你马车!”

他道,“年嘉不能再等,要立刻送她回忠庆伯府!”

去找她真正的仪宾,去找魏琮。

去把今日错乱的一切,一丝不差地,再拨回到原来的地方!

不要改变。

杜泠静看向魏玦挺立决然的身形,彻底愣住。

但下一息,她顿时应下。

“好!”

第72章

永定侯府的马车驶出王府, 转至一旁,行进了西侧魏家的别院。

一行从王府别院,避开人群进到魏家别院里, 上了马车。

保国夫人急得落泪,“玦儿你身上还中了药?!”

是她亲自吩咐下给儿子的药, 她只看他嘴角不住滴血, 神魂俱裂。

但魏玦只是摇头,“盼娘今后,莫要再行此等事逼迫儿子,也就是了。”

保国夫人连声保证, “可是你的身子……”

魏玦却不再理会,转头吩咐了锦衣卫, 抱着年嘉上了马车。

杜泠静亦跟上了车,崇平驾车在前,一路往京城忠庆伯府奔去。

饶是崇平驾车再稳,京外的路途上也免不了颠簸。

杜泠静见魏玦脸色越发难看, 青中透白, 还有血滴答从他嘴角落下。

她不禁开口。

“我来抱年嘉吧。”

让年嘉坐着倚在她身上, 她还是抱得了的。

车轮吱呀行在回京的道路上,魏玦默了一默, 看向怀中的人。

他确实不再适合一直抱着她。

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只是刚伸手要把怀中人送出去,她那潮红到发紫的脸便皱了起来。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紧闭的双眼下,隐隐有不安的泪光闪动。

魏玦立时不敢再动了, 她却胡乱抓到了他的衣襟,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魏玦跟杜泠静摇了摇头,收回手, 将她重新往怀中紧紧抱来。

她这才稍稍安稳,越发攥着他的衣襟,将头埋在他怀里。

她就这么紧贴着他,两人身上升腾的潮热气息相互纠缠着。

她发梢熟悉的香气,仿佛延伸出来的细细密密的线,不断地绞在他鼻尖。

魏玦神思都抖了一抖。

这是最后一次,上天破例给他的最后一次,让他还能嗅到她发间的香……

嘴角的血又滴滴答答落下几滴。

杜泠静在旁已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你身子……还受得住吗?”

发香缠绕,魏玦闭起眼睛,将紊乱的气息压了又压,才堪堪吐出两个字来。

“尚可。”

杜泠静却觉他就快撑不住了,可眼下却也只能催促崇平,速速往忠庆伯府而去。

*

京城忠庆伯府。

李太医前来复诊,左右为魏琮切了脉。

“世子有明显好转,但还是要继续静养,伤势平稳才好快速愈合,不然暑热将至,反复起来可就难了。”

他叮嘱继续静养。魏琮道谢,起身送了李太医出了忠庆伯府的门。

刚要转身返回,却见有锦衣卫急奔上门。

是魏玦身边的亲卫。

他一眼看到魏琮便大步上前。

“何事?”魏琮低声。

“世子,郡主出事了!指挥使让您务必亲自接人!”

……

忠庆伯府侧门联通后院,全部清空了闲杂人,崇平驾车直接驶入了院中。

马车刚刚停稳,魏玦便听到了车外一步上前的脚步声。

“郡主?”

是魏琮,他的从兄。

这两个字穿过车窗传了进来。稍稍落下,魏玦便察觉怀中的人,攥着他衣襟的手松了松。

她似有所应地从他怀中转了转头,仿佛寻觅着声音的来处与归途。

魏玦死死压着的喉头,泛着细微的痛意,他紧抿了唇。

杜泠静替年嘉应了一声。

“世子!”

“夫人。”

男人得了回应,一步跨上马车,掠过杜泠静,一眼就看到了魏玦怀里的人。

她浓密的睫毛上全是细碎的眼泪,脸色几近发紫,此刻紧咬着唇,闭着眼睛,难受到无以复加。

“郡主……”他不禁又唤了一声。

中了药的人闻声不安起来,眼帘颤着,眼泪哒哒掉落。

“谁人下药?”魏琮沉声低问。

杜泠静哪里来得及调查,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她只能道,“原本那酒是端给我的,或许是给我下药,却令年嘉中毒至此。”

魏琮深深皱了眉,魏玦眸中有冷意一闪而过。

崇平在旁回应,“此事属下已派人禀告侯爷,之后必会查明!”

眼下却不是细究凶手的时候。

车内的低压令昏迷的年嘉越加难耐。

她忽得一咳,嘴角竟也流了血。

“元元!”魏玦一惊。

然而他倏然唤起她的乳名,才意识到从兄魏琮就在一旁。

魏琮目光亦在年嘉流了血的唇角定了一定,但也闻声抬眸看了魏玦一眼。

魏玦紧抱了她,她则倚在魏玦的胸口,半张脸埋在魏玦怀中。

魏琮眸色不变。

“把郡主给我。”

他的声音与眸色一样,沉而稳地听不出半分变化。

但淡淡同魏玦道了句。

“你当尽快去解毒。”

言罢,他俯身伸手从魏玦怀中,将人往自己怀中接来。

魏玦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她已渐渐离开他的怀中。

然而他刚欲慢慢松手,却发现她的手还攥在他衣襟上,许是感觉到此刻的不安稳,她昏迷中惊着越发将他的衣襟死死攥在手里。

她仿佛不要离开他的怀抱!

魏玦眼眸不禁地颤了一颤。

在这一瞬,他忽然不想再放手!

他没再松手,甚至不由地将她,重新往他怀中拢来。

杜泠静讶然。

她只见魏琮低垂着眉眼,目光缓缓扫过魏玦的手,又看向还没能接到自己怀中的那人。

他柔下嗓音,轻唤了她。

“郡主。”

这一声出口,昏迷的年嘉顿了一顿,她不知所措地在两人之间低声啜泣起来。

车中静默到连众人的呼吸都蒸腾无影,只剩下她的难受低泣。

魏氏兄弟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杜泠静亦定定看过去。

她见年嘉低声哭着,方才不安地紧攥着魏玦衣襟的手,却终是慢慢松开了来。

杜泠静看到魏玦,轻轻闭起了眼睛。

他唇下抿着,嘴角还有不断溢出的血。但根根手指松开,放下了手臂。

世子完全将他的郡主抱进了怀中。

精壮稳健的臂膀压紧与她生疏的距离,她彻底落入他怀中,也停止了哭泣。

魏琮眉间似乎有些许的和缓。

他目光扫过魏玦。

“你走吧。”

言罢看向杜泠静,跟她道谢地点了头。

魏玦中那药比年嘉更久,确实不能再等。好在忠庆伯府距离积庆坊的侯府并不远。

崇平提前吩咐了人去寻解药,又请解毒的人上门,此刻直奔侯府而去。

杜泠静见魏玦连唇色都彻底白了。

“指挥使……”她不禁叫他。

但魏玦刚抬头向她看去,却身上忽的一倾。

一口腥气浓郁的鲜血,径直咳了一地。

鲜血飞溅在杜泠静的裙摆上。

她讶然失色,却见魏玦以袖颤手拭了满是血的嘴角。

他亦看到了溅在杜泠静裙摆上的他的血。

他面露歉意地看了她。

“静娘,抱歉。弄脏了你的衣裙……”

哪里还是说这些的时候?!

可杜泠静还未及开口说什么,却见他强撑着护送年嘉的最后的气力,已尽数失灭。

他向一侧倒去,砰然倒在了座椅上。

魏玦昏厥。

杜泠静大惊,“崇平,快,快回府!”

……

马车刚回到侯府没多久,就有人阔步折返,一步跨了进来。

陆慎如下朝后,回府刚换了衣裳,照着自己早间与娘子所言,骋马出京往兖王府的别院而去。

谁想刚出京门,崇平就派人急急拦了他。

此刻陆侯刚行至外院安置外客的近岚轩,便遥遥看到他的娘子,正站在廊下的一株海棠树前怔忪发呆。

他一眼看过去,恰有侍卫上前回话。

侍卫道平统领寻了人来给指挥使解毒,尚需要些时间,“指挥使损伤不浅,但目前尚算平稳。”

男人听到最后两个字,略扬了下巴。

侍卫退下去,他见他发呆的娘子也终于回神看到了他。

但还呆着,一双水眸尽是怅然,没向他走来,他只能抬脚过去。

她还穿着早间出门的衣裙,眼睛却红彤彤的,水光散漫。但鲜亮的衣襟裙摆上全沾了血,左手更是割破包了帕子。

男人一眼打量过去,不禁无奈叹声开口。

“我就是去上个朝,就弄成这样?”

他去上朝,应付窦阁老那些糟老头子,让她去别人家中赴宴,说好了等他下朝去接她,结果……

“手也割破了,裙子上全是血,还捡了个男人回家?”

他问她,问得杜泠静一愣。

她瞬间回了神。

什么叫捡了个男人回家?

“那是指挥使!”她与他分说。

他扬了下巴。

“难道他不是男人?”

“……”

杜泠静跟他分说不清了。都什么时候了,他跟她胡乱纠缠这个。

她气得转了身。

但还没转完,就被他拉了回来。

“你还生气?我且问你好端端地出门赴宴,怎么弄成这样?又受伤?”

他“兴师问罪”,让她解释和反省。杜泠静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

杜泠静却不由地想到,若是彼时她没记起他“少吃些酒”的嘱咐,将那壶酒吃了,今日又该是何等的状况?

她念及此处,男人亦想到了这里。

他嗓音变得冷沉。

“高门各府的宴请,总有些乌烟瘴气的事。我看不去也罢,你亦不必想着替我交结打点。”

他说如今最至关重要的是文武两派、东宫之争。

“我心中自有数,若再需要娘子替我奔走,也不必同人争了。”

杜泠静抬头向他看去,他哼哼两声,拉了她往一旁的房中坐来。

叫了人去取药箱。

“又受伤。第二次了。”他瞧着她的左手嘀嘀咕咕。

第一次在京郊山林里,她去救廖先生,被杨金瑜让人放的箭划破了手臂,好多天才好。

这第二次,据说是被她那二妹推搡,手心割在了大石上。

事不过三,这都两次了。

他亲自给她上了药,这一道不浅,又不知多少日才能好。

陆慎如却想到了方才那桩要事。

“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他在外说,她在外受了委屈,回家总不肯告诉他。

这次杜泠静还真就得把今日乱七八糟的一堆事,全跟他说一遍。

从让人跟着二妹杜润青,发现万老夫人给她送了药说起,但中间说到了蒋枫川,她倒是没多讲,将六郎的部分省略过去,说到原本无事了,谁想端给她的酒中被人下了药。

兖王妃极力推荐给她镇痛的药酒,怎么可能在其中下药?

这药与魏玦中的药一模一样,显然是有人偷偷捡走了药瓶,把药悄无声息地下到了给她的酒里。

不想却被年嘉吃了。

杜泠静头痛,“不知是谁?”

是奔着她来的,不是奔着年嘉。

男人倒是并不犯愁,只是眸中冷了几分。

他替她把手重新上药包扎好,看向自己娘子的眼睛,微微笑了笑。

“会知道的。”

*

忠庆伯府。

魏世子抱了他的郡主,先给她喂了点类似效用的解药,她嘴角果然没再流血,脸上的红紫也浅了些许。

接着又给她喂了些冷水,让她倚在他怀中,目光落在她似要抓住什么的手上,不禁想到马车里,她的手紧攥着旁人的衣襟,指尖捏到发白……

男人静默不言,却拿着她要去抓什么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她立时抓了上来,只是却没有去抓旁人时那般用力紧攥。

但下一息,她闭着眼睛低低哼了两声,指尖顺着他的衣襟向里面探去。

三下两下,探在了他的胸膛上,指尖的肌肤贴着他的胸膛,身子不安分地在他怀中蹭了起来。

最难受的药力消解三分,药效反而是翻了上来。

她把整只手掌都贴在了他前胸上,迷糊着哼哼不停。

魏琮低笑了一声,应了她。

“知道了。”

他转身便解了衣裳,赤着的胸膛上,斜着绷了白色的布带,裹着今次刚受的伤。

李太医嘱咐他静养。

但男人只将衣衫撇去了一旁,抱着怀中人放在锦被之中。

他轻轻亲了亲她的鬓发,她又细声轻哼催促着他。

他们的第一次,她就着急得不行,最后“霸王硬上弓”地与他圆了房。

这一次,她又着急。

但情形不太相同。

他抬手摩挲了她滑软的膝头,她立时哼哼着抖了身,却在药力作用下,抬起膝盖蹭到了他的腰间。

他腰间有伤,但男人并未拿开,就任由她这么蹭着。

下一刻,托了她的细腰软臀,大军低压入境。

……

年嘉幽幽转醒的时候,天色早已黑透,不知到了几更。

身上的燥热还没有完全降下来,她脑中似是煮了一锅浆糊,晕晕乎乎地瞧着自己,从兖王府别院,又回到了忠庆伯府与世子的院中房里。

她隐约感觉自己在王府的状况似乎不太对,不只是醉酒这么简单,仿佛是中了什么春风一度的药。

但世子并未跟她一道去赴宴,她是怎么回来的,什么人把她送回来的,她就不知道了。

而眼下,她好像被人从床上抱到了榻上。

世子取了张薄毯走了过来,他上身赤着,她下意识闭起了眼睛。

他用薄毯将她身子裹了,却轻轻摩挲在了她腰间。

他指尖粗粝如同关外的风沙,但隔着薄薄的毯子摩挲而来,有种说不清的细柔旖旎之感。

年嘉药力未完全散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又软了下来,某处又渗细露水珠。

而他则将她往怀中拢来,将那薄毯从她裸滑的肩头剥下。

房中细风瞬间漫上她胸前。

年嘉一惊,再装不下去,诧然睁开了眼睛。

魏琮眨眼瞧了她,嗓音低哑是她从未听过。

“哦,郡主醒了。”

“呃,我……”

年嘉不知该说什么,去也看到了房中的凌乱。

从床上到榻下,甚至到一旁的桌案上……恐怕解毒,不止一次。

年嘉脑袋里又懵又惊,再看向眼前男人。

却恍然看到他,就快要愈合的胸前那道重伤,竟然有血斑斑点点渗了出来。

“世子、世子你……”

他伤口出血了,魏琮也看到了。

但他温声,“不妨事。”

外伤或许不妨事,但他可还受了不浅的内伤。

环顾房中,他给她解了不止一次药,“世子你会死的吧?!”

年嘉惊诧不已。

可男人却笑了起来。

“不至于,我还不想让郡主改嫁。”

他还不想让她改嫁给别人。

年嘉怔住,残留的药力令她脑中一团迷糊。

可他却已分花而入。

年轻的郡主张大了嘴巴,她只觉整个高阔的厢房都被胀满了。

她不敢动,但药力下的身子却自主地扭了扭。

他低笑,年嘉目瞪口呆。

她愣愣看着他,恍然间又想起了新婚那晚惊吓了她的那事,还想试图。

“我、我,我可以让太医给我解药。”

然而男人摇头。

“解药之效,远不如我亲自来。”

他说着又重复了一遍,“郡主放心,我不会让郡主改嫁的。”

话音落地,他再不给她胡乱思索的间隙。

他深深而入,他托住她的后颈,压住她白软的耳朵,将吻落在了她的唇角。

年嘉颤了她睁大的眼眸。

*

积庆坊,永定侯府。

天色越过漫长的深夜,在远处的东方鱼肚泛白。

魏玦扶着痛意四散的胸口,苏醒过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73章

晨光熹微, 崇平走到侯爷窗下。

“侯爷,指挥使醒了,欲同侯爷告辞离去。”

房内, 陆慎如刚轻声应了一声,就见他娘子从帐中坐了起来。

“指挥使怎么样了?”她道, 披了衣裳下床, “我跟你一道过去。”

男人没立时应下,挑眉看了她一眼。

杜泠静瞬间读懂了他眉宇间的意涵。

他还真当,那是她在外捡回来的男人不成?

那分明是他自家的表弟!

杜泠静瞥了他一眼,穿起了衣裳。

陆侯哼哼两声, 道,“罢了, 我一贯大度。”

他一贯大度?

杜泠静不禁怪看他一眼,他立时就问。

“娘子不如此以为?”

杜泠静还能说不是?

她暗暗好笑,道了句“怎敢”,便催促着他赶紧去了。

魏玦身上中的药, 是强行用解药解开的, 杜泠静见到他虽然醒了, 崇平也给他换了干净衣衫,但他唇色发白, 如同大病一场。

昨日强撑到吐了血,怎么可能一夜恢复?

但他却神色淡淡, 半垂着眉眼同杜泠静道了歉。

“家母糊涂了,做了这等事。”

如果按照原计划, 另一个服药的可就是杜家二姑娘杜润青。

他同杜泠静道,“我回去自会约束母亲,想来母亲也已清醒过来。还请静娘莫要因此恼怒。”

一个巴掌拍不响, 她自家二妹这边不全是保国夫人犯糊涂的原因。

他道歉过,又想到了旁的,看了杜泠静一眼。

“年嘉那边……”他料想年嘉的药必然妥当解了,“只是昨日种种,如云烟已过,倒也不必让她知晓。”

杜泠静眨了眼睛。

她不禁想到昨日在马车上,魏玦在年嘉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的那一刻,亦不由地抱紧了她,那是一瞬突然爆发的不舍,不舍再将她交给魏琮。

若当年,如同年嘉所言一般,他决然与她分道扬镳,昨日又怎么会有那无法忍住的不舍一刻?

然而今日,他请她不必再与年嘉提及半句。

杜泠静顺着他的意愿,点了点头。

至于当年他到底是何原因与年嘉分道,杜泠静自不便去问。

毕竟他是锦衣卫,更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天底下,心中辛密最多的人。

果然侯爷也没有多问,只嘱咐他表弟。

“回去好生调养些日子。”

魏玦点头应下,又思及昨日的药,莫名其妙到了杜泠静酒壶中的事。

“此事我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陆慎如倒不必他操心,摆了手。

“侯府会细查的。”

话说完,时候已经不早,魏玦郑重行礼告辞。

晨曦的光将他的身影模糊在微凉的春风里,他则走入了渐渐春叶相连的树影之中。

杜泠静看着他的身影发了呆。

某人突然问了一句。

“他就这么好看?”

不会是因为他是行伍子弟中身形偏精瘦的那一类,而他性子温和,今又病着,像某个人?

陆慎如低头去看自己的妻,他这话出口,她总算是不发呆了。

她皱眉瞪了他一眼。

“胡搅蛮缠!”

这四个字倒是把陆侯说笑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倒跟窦阁老有几分像。

他刚回京入朝堂的那几年,那糟老头子在朝上辩不过他,便会在私下吹胡子瞪眼地道他一句“胡搅蛮缠”。

陆侯将转身要走的娘子拉回来,不等她拒绝,便低头亲在她鼻尖,然后阔步去上了朝。

杜泠静无可奈何。

但陆侯上朝前,倒是没忘了嘱咐崇平一句,“仔细去查,看到底是何人给夫人下药。”

崇平连忙应下。

陆慎如在大殿门前遇见窦阁老的时候,不禁想到“胡搅蛮缠”那四个字。那莫不是他们读书的文人,拿武人无可奈何时,惯用的说辞?

但他眼角瞥见窦阁老那老糟老头子脸上一颗硕大的酒糟鼻,登时收回了目光。

那可同他家中娘子娇俏的小鼻完全不一样。

没等窦阁老回头瞧他,他已转回头扬了下巴,阔步进到了大殿中。

窦阁老莫名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自己发红的鼻头。

今日朝会有件事要提。

先前魏琮在宁夏,被突袭的鞑子军队所伤,去也将他们尽数打了回去,打得鞑子残部在山中乱窜,料想他们一时不会回来。

谁料今晨宁夏又来报,说这群鞑靼人又卷土重来了,虽不似上次那般猛,但宁夏城中也缺了魏琮这样的大将坐镇。

魏琮一时是回不去,窦阁老趁机便斥责陆侯在军中排兵布阵不利。

皇上倒是没说什么,不过看似今日身子不大爽利,病恹恹的,无暇仔细过问此事,只让陆慎如尽快安排妥当。

陆慎如领命。

不时下朝,却在宫门前遇到了一人。

来人玉冠锦袍,身后坠着侍从幕僚亲信七八个人。他立在这群成人男子之间,略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陆侯脚步微顿。

“哦,雍王殿下。”

雍王逢祺。

陆侯照着礼数当正经同他行礼,但陆慎如只止步点头,草草行了一礼,再无话与他言说,大步流星的转身离去。

他拥立的是外甥慧王,他欲立幼不立长,同雍王与窦阁老等文臣一派,无话可说。

他就这么走了,雍王殿下身侧的人不由“讨伐”起他来。

尤其雍王近边的一个青年人,不由地冷哼出声。

“分晓未见,陆慎如便嚣张跋扈至此,对殿下不敬,乱臣贼子无疑!”

他说着便同身侧的少年皇子道。

“殿下日后入主东宫,此人必是朝堂大患,届时殿下对他,乃至整个永定侯府陆氏,千万不要心慈手软。”

他沉了声,“连根拔起才安。”

雍王逢祺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人是他母族邵氏近来刚推到他身边,代替邵伯举的邵家人。

但此人话很多,多到聒噪。

逢祺微微抿唇。

这人全然不及他那自尽的探花表兄邵伯举的文才,更是不及陆侯爷半分龙章凤姿。

只一味地聒噪。

但他并未开口训斥,只是低头转身离去。

*

陆慎如下朝便回了府邸,听闻他的侯夫人,今日在正院后面的小花园里煮茶。

天越发和暖起来,她也渐渐爱往侯府偌大的园子里走动。

这会他抬脚过去,隔着一道开了花格窗的院墙,便瞧见她背身立在池塘旁的垂柳下,同秋霖说事。

柳叶打旋落在她黑亮的发髻上,秋霖在跟她说澄清坊里的事。

“……二姑娘这两日难得的没有闹腾,但也一直抹泪,饭不怎么吃,就问什么时候能让她回去照看母亲,说二夫人病情不稳,离不开她。”

池边垂柳下,杜泠静微叹一气。

她那婶娘莫名摔了头,得了个癔症,回到娘家休养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病情。

二妹杜润青也算是孝顺了。

她那不着调的叔叔完全是个甩手掌柜,钱每年寄不回家几两,人也回不到家中来,而他上任的地方偏远,家中人不便去,他也懒得接,就这么把卧病的妻子丢给未及笄的女儿。

眼下二妹倒是及笄了,却也才十五,至于小弟湛明,还要在保定书院的读书,也帮衬不上。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既要打点家中庶务,还要照顾卧病的母亲,偏生她外家并不真的为她们母女着想,只一味给她灌些迷魂药。

杜泠静还是吩咐不让她走,“且让她先冷静冷静,想想明白。”

但秋霖道顾家来了人接她。

早间先是万老夫人派了人过去,文伯把人挡了,不想一转头顾大老爷也派人去接这外甥女。

顾扬嗣的人见文伯不开门,竟然要闯。

“亏得侯府的侍卫在,将那些人斥了回去,这才都悻悻走了。”

如此强硬,别不是又给杜润青找了什么婆家与夫婿。

杜泠静当即吩咐了秋霖,“要么他们把二夫人送回杜家,要么也不要想着打杜家姑娘的主意。”

顾大老爷和万老夫人这对母子想要做什么?无非就是想要借杜家的名头,行不端之事。

陆慎如隔着院墙花窗,忽觉他娘子竟有了超一品侯夫人的风范,没立刻绕过院墙往她身侧走去,仍旧站在窗外。

不想秋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来。

男人定睛看去,那帕子上绣了片枫叶。

秋霖低声,“六爷的帕子,先前给夫人包扎伤口的,奴婢已经洗净了,可要送还回去。”

秋霖暗道,六爷的帕子可不适合留在侯府里。

果见夫人看了一眼,也立时道,“今日就让菖蒲给他送回去吧。”

她说着想到了什么,“后日就是殿试,让他静心温习,望他能在大殿上博得高名。”

虽然以蒋枫川会试的倒数名次,多半也就是个同进士了,但总该有所期盼,哪怕不能成。杜泠静是如此作想。

如果今次进殿试的不是六郎而是三郎,才是有望点在那二甲进士,甚至是一甲那状元、榜眼与探花的名头上。

突然想起三郎,时间似一晃之间,过了一辈子这么久。

她怔了怔,目光朝隔壁院中露出枝干来的一丛翠竹看去。

侯府的竹子在不经意间,只余下最后的一小片,被锁在无人踏足的一方幽院之中。

杜泠静让人收了垂柳下的茶,脚下绕着池塘边缘,一路绕到了那隔墙探出一丛翠绿的竹叶下。

她倏然转过目光,忽的看到了从院墙底下,悄悄拱出来的一个尖尖脑袋。

杜泠静一眼看见此物,便飞快眨了眼睛。

是节竹笋。

某人一声不出地把侯府里的竹子除了个七七八八,眼下若看到只好不容易从院墙另一边穿过来的小笋,还不得让人剜了去?

杜泠静想到那位侯爷,又想起了他早间还说自己“一贯大度”。

她摇头叹气又暗笑,却也偷偷同他对着来,捡了几片落叶盖上,将那竹笋藏在了墙角里。

杜泠静不时离了去,却没发现墙外的人,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不过男人没看清,她在墙角里掩藏了什么。

直到他走过去,看到那竹笋,脚步定在墙角,定了几息。

……

杜泠静晚间觉得她这位侯爷,有些沉默。

不知是何原因,自下晌就不言不语,晚间吃饭的时候,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又静默收回。

仿佛心绪微沉,却又不说为何发沉,只抿着嘴。

杜泠静暗暗称奇,可他却让嬷嬷来点了香。

香气交缠在鼻腔里,可他却连这等时候,也完全沉默起来。

事后的浴房里,杜泠静以为他又会似之前一样,与她道一句“泉泉,我们和好吧”,但今次没有,只是墨色的眼瞳看着她出了一阵神。

次日年嘉派人给杜泠静递了信,想请她到忠庆伯府去。魏琮也给陆侯下了帖子,邀他往伯府赴小小家宴。

陆侯正要与忠庆伯父子二人商议宁夏的军务,晚些时候就带着他的侯夫人去了魏家。

忠庆伯爷,也就是魏琮的父亲,前几年在关外作战时伤了腿,他无法再骑马领兵,干脆收了用了一辈子的刀枪,惜别他出生入死的战场,调回了京中的五军都督府坐镇。

英雄总有迟暮,好在后人辈出。

陆慎如先与魏氏父子商议军务,伯夫人同杜泠静和年嘉说了会话,便笑着假称自己还有事在身,留了两个小姐妹独处。

杜泠静连忙起身送了她,魏琮的母亲拍了她的手让她留步。

转回房中,杜泠静便仔细把年嘉又打量了一遍,她见她面色已然恢复,再回想那日种种,真是惊心。

不过经此一时,杜泠静却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

她与世子在那事儿上,是不是因祸得福了?

果然年嘉脸色被她盯得染了红晕。

她轻声告诉杜泠静,昨日伯府把李太医请来了。

“李太医先给我诊了脉,无事,但转过来给世子诊脉,却一直摇头。”

年嘉说李太医摇头摇得她心都抖了,“好在是没说世子从此就不成了,但严令他至少静养半月。”

杜泠静闻言也松了口气。

年嘉却小声道,“世子当晚突然跟我说,请我等他半个月。”

等……

杜泠静见年嘉脸色红晕里透着怕怕地不定。

“我等他半年也成啊,半月就……”

她说她不确定自己那事儿上到底是不是行了,毕竟是在中了药的状况之下。

她说着,脸上更红,红晕连到了耳根,而她声音更低了。

“其实,我更不确定的是,世子对我好像也过于好了。”

她是知道他很好,但她连他为什么突然要娶她,都没弄明白。

“我现在见他倒是不腿软了,但却心跳极快,快得气都喘不畅了。”

杜泠静惊奇,她则抓了她的手,“要不我跟你去侯府住些日子吧!”

“……”杜泠静见她一副慌乱无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就算我答应,世子也未必放人吧,郡主还是留下照顾世子的好。”

毕竟人家世子是因为她,才被李太医强制静养。

年嘉也知道自己是不能丢下他走的,只是在他面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看着她温然一笑,她心跳就更快了。

“好怪啊,我为何会如此……”

年嘉几乎要抓耳挠腮,又想到他的半月之期,更是头晕目眩,只盼自己一闭眼一睁眼,一夜就过去了。

静娘一味地抿着嘴笑。

年嘉连忙岔开了话题。

“对了,听说那日是你给我送回来的。”

她听说是永定侯府的马车。

她突然问及此,杜泠静顿了顿。

有关魏玦的部分,世子无言,魏玦不提,她亦隐去。

仿佛那日魏玦不曾强压着自己,没动同样中了药的年嘉分毫,不曾强忍着给她喂了冷水镇药,也不曾一路抱着她将她送到伯府,不曾吐血到昏厥在车里,昏迷了一整夜……

杜泠静点头说是,“崇平驾车,我送你过来的。”

年嘉紧紧握了她的手,“多谢你静娘,那日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杜泠静当不得她的谢。

但她又问了是谁人下药。

事情过去才两日,下药的人神不知鬼不觉,且还没这么快能查出来。

两人又说了会话,天色不早,伯夫人叫了小丫鬟来请两人往前厅入宴。

两府家宴并无外人,年嘉坐了世子身侧,来来回回地给他夹菜。

杜泠静细细留意了几眼,怎么全是些滋补壮阳的?

她见世子一脸无奈地笑,年嘉还没察觉,反而催促魏琮,“世子多吃!”

杜泠静好笑得不行。

伯爷和伯夫人只当没看见,让陆慎如和杜泠静不要见外。

陆慎如自是也看到了年嘉郡主和魏琮之间的你来我往。

显然郡主同魏琮成婚之后,已渐渐把有关前人的一切,留在了过去的岁月里。

但他的娘子呢?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

杜泠静有所察觉地看过去,他却安静不言。

……

回去的路上,杜泠静忍不住要问问他,这两日是怎么了?

难不成朝中有什么烦心事?

可她觉得不像。

且她还没松口与他和好,这话要怎么问,需要些讲究。

然而还未及开口,马车被行人阻了路,停在了半道上。

前面是一群醉了酒的举子,落榜了还没离京,留在京城等着瞧那些上榜的人春闱排名。

他们尽是失意,这会喝了酒却壮了胆,眼见着马车路过不让,反而听闻是永定侯府的马车,故意占了道,阻了陆侯的路。

陆慎如冷笑起来。

他身上亦有酒气,杜泠静见状赶紧叫了他,“前面转过去就到积庆坊了,不若我们下去走几步。”

何必同一群落榜又醉酒的举子不对付?没得又给朝中反对他的文臣递了话柄,上折子骂他。

她请这位侯爷下了车。

男人抬腿下车,负手立在马车旁,一眼往那群举子中扫过去,一众人皆是静了一静。

他这横眉冷眼的气势,已够那群举子喝一壶了。

杜泠静叹气往路边小摊旁走。

陆慎如看了过去,想到她是有些日没出门闲逛了,倒也没再多言,吩咐崇平让人把马车先驶回侯府,他陪她在京城的路上多走一阵。

路边人行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尤其天色黑了下来,热腾腾的包子饼子与面条粥水,坐满了人。

杜泠静刚赴完宴,并不饿,却看见前面有个杂书摊,抬脚走了过去。

陆慎如跟在她身后,酒意令他走得不快,负手闲步地缀在她身后。

谁料就在此时,耳边忽然有破风声乍然作响。

京城大道上热闹的人群还未有半分察觉,可陆慎如却见夜色中,有冷光自眼前一闪而过。

侯府的侍卫亦有所觉地向他奔来。

但那突如其来的暗箭,却划破夜空直向杜泠静细软的脖颈射去。

“泉泉!”

她愣着转过身来。

未及她反应,男人双眸极睁,无法将她急促拉回,他倏然飞身上前,一把将她揽进了怀中。

破风的暗箭直抵两人耳中,又在下一息砰然钉进了男人的臂膀里。

血溅在杜泠静的鼻梁与眼下,她已忘了呼吸。

众侍卫惊恐。

“侯爷!”

第74章

“侯爷!”众侍卫惊恐。

血溅在杜泠静的鼻梁与眼下, 她已忘了呼吸。

待她回过神,急着要去看他的伤势,却被他按住了头。

男人坚实有力的臂膀如高耸雄伟的长城, 将她安安稳稳地圈在怀抱之中。

“别看,左不过是些模糊的血罢了。”

“可却钉在你身上……”杜泠静错乱到嗓音都变了声。

他却只摸了摸她的发髻, 柔声安慰。

“无碍的小伤。”

他那语气, 仿佛只是一根带刺的野草,轻轻划破了他的皮肤一样。

他还抱着她,将她护在怀中,杜泠静连动都不敢动, 唯恐再弄伤他。

直到街道周遭全被侯府侍卫清了干净,有侍卫匆促上前为侯爷清理伤处, 他才松了手。

侍卫将他围拢了起来,杜泠静无措地站在外面,直到崇平亦快步赶来。

“崇平……”

她红着眼睛。

崇平一眼看过去,连忙递上帕子。

“夫人莫怕, 属下这就护送侯爷与夫人先行回府。”

已有部分侍卫前去追凶, 但因事发京城之中, 又太过突然,而城门尚未关闭, 眼下尚未捉到贼人。

不过此间街道肃清,侯府侍卫层层围拢, 不会再有危险。

崇平又去看了侯爷,倒是陆慎如越过围拢的侍卫, 瞧向惊到都不敢靠近他的娘子。

“没事没事,又不是紧要处。”

那暗箭射在了他肩下大臂之中,确实并非胸口脖颈这等紧要之地。

但崇平看向伤处的血色, 只见血色隐隐泛了黑。

“侯爷……”

箭上有毒。

但男人立时给他摇了头。

不要当着夫人的面提及。

崇平会意,转身叫了马车近前,亲自扶了侯爷上车,又接了夫人上来。

马车往侯府驶去,杜泠静一直盯着他的伤口。

“还在出血。”

血把刚绑上的白布带全都染红了。

她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陆慎如不让她看,她却非要看。

男人无奈。

“皮肉破损当然会出血,难道泉泉你盯着看,血就能止住?那可比神丹妙药还厉害。”

他跟她笑,浑然不当做一回事。

杜泠静眼泪却啪嗒落了下来。

他怎么还有心思说笑?

陆慎如却“呀”了一声,“怎么还哭了?”

他抬了那尚好的手臂给她擦拭了眼泪,马车吱吱呀呀往侯府而去。

“我身上这么多陈伤旧疤,娘子又不是没见过?再深的伤,总有好的一日。”

他笑起来,“等到明岁今日,你再看我肩上此伤,早就长平了。”

既是注定会长好的伤口,又有什么可伤神的?

杜泠静讶然向他看去。

他总把过去丢给过去,把未来交给未来,练就一身铜筋铁骨,阔步行在世间,什么都不怕。

可是当下,就此时此刻,他就不疼吗?

而未来会如何,他又怎么能确定?

杜泠静的眼泪越发落了,他“哎呀”着不住替她擦泪。

“别哭,别哭……”

但杜泠静的眼泪总是流。

他本可以,不受这伤。

……

永定侯府。

杜泠静见太医竟磨了刀前来。

这次来的不是更擅内伤的温和的李太医,而是一位不苟言笑的王太医。

王太医上来便道,“箭上有毒,得给侯爷割些血肉下来。”

这话一出,陆慎如便向他娘子瞧了过去,果见她睁大了一双水眸,眸色发颤。

男人无奈,只怕王太医又说出什么,赶忙叫了崇平。

“送夫人回内院。”

但她却握了他的手,“我不走。”

她不肯走,手下那点力气只够把她自己的手捏到发白,传到他掌心里却痒痒的。

陆慎如心下软软,不禁翻手亦握了她。她可太多日子不肯跟他这样亲近了。

但他还是道。

“回去吧。若你过会见到割下来的血肉吓昏过去,太医是先治你,还是先治我。”

他劝了他娘子,不想王太医接了他的话。

“下官带了学徒,可以帮忙把夫人扎醒。”

陆慎如:“……”

王太医其实不用说这么多话。

且他也不想让他娘子挨针。

可杜泠静却道,“我不晕血,并不会被吓昏。”

但她会落泪。

本来眼睛就不好,一直落泪可怎么得了?

陆慎如只叫崇平,“送夫人回去。”

杜泠静不要走,他却已松开手,轻轻推在她腰间。

崇平上前。

“夫人回去吧,您在此间,侯爷会分神的。”

那箭钉得极深,上面更是还涂抹了毒药,想要清理干净可不简单。

杜泠静再不敢让他分神,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去。

杜泠静立在门外的廊下没回内院。

暂住侯府的幕僚都涌到了远岫阁来,崇安瘸着腿让他们都不要吵闹,“太医在给侯爷看伤,诸位先生安静些!”

接着就有人来传信,道魏琮和年嘉也闻讯赶过来了,从另一路赶来的还有魏玦。

三人在侯府门口遇了个正着,天黑着,年嘉听闻有刺客暗箭射去静娘,却伤了侯爷,一时顾不得世子,小跑着往里面来。

院门前,砰然撞到了一人身上。

那人却在一瞬间,极快地握住她的手臂,稳住了她的身形。

年嘉抬头看去,院门口的气死风灯映着男人眉宇压下的眼眸。

是魏玦。

她立时向后推了一步,他却莫名地还握着她的手臂,待她讶然看去,他才缓缓松开了他。

他脸色微微泛白,似是重病未愈的样子,同之前再不一样。

年嘉不知他是怎么了?难道也中了暗箭受了伤?

思绪一闪而过,她听到身后世子的脚步声近前,立时转了身去。

她再没同眼前的人说话,只回头叫了一声,“世子快些”,便进了院中。

魏琮大步到了门前,魏玦看到了他点头行礼,魏琮只瞧了从弟一眼,“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旁的,跟着年嘉的脚步进了院里。

魏玦低垂了眼眸,也进了院中。

兄弟二人由崇平引着往厅里去了,年嘉却找到了杜泠静。

她见静娘一直守在侯爷门外的廊下,夜里的风在人身上还泛着凉意,她连忙拉了她去了旁边的厢房。

“别太担心了。”她劝她,“世子那会,我都以为他要不成了,这不是也好好的?”

她还亲手给杜泠静道了茶,劝她吃茶安心。

“他们这些武将,自幼便熬打身体,练得一身铜筋铁骨,身子好着呢,且侯爷伤在臂上,不会有碍的。”

确实世子前些日受的伤,比陆惟石要重得多。

但杜泠静却觉这不一样。

他本可以,不受这个伤……

年嘉劝了她一阵,魏琮他们也过问了侯爷的伤势,不算太重,眼见着天色实在不早了,都离了去。

独剩杜泠静立在廊下转角的风口里,她脑中反复回想着那一瞬。

“泉泉!”他先是大惊地叫了她。

接着见她避闪不迭,无有一丝犹豫,两步跨上前来,一把将她抱紧怀里,替她挡下了那一箭。

她没看到他有一丝的犹疑。

这和她彼时救下廖先生完全不一样。

那时她是惊到脑中空白,只觉扑开来廖先生,她与廖先生都会无事。事实也确实如此,那箭矢并不如今日这支冷厉暗藏,只从她手臂擦过。

可方才夜空里突然射来的暗箭,已经来不及将她拉走或者扑开,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生生替她挡下了这一箭。

那冷箭挟着嗡嗡的颤鸣,就这么砰然死死钉进他肩臂里。

杜泠静神魂在颤。

若那箭偏了呢?

若不是他的肩下臂膀,而是他的脖颈与眼睛呢?

她不敢再去想了,抬手抹掉眼角止不住的泪。

他怎么就一点犹豫都没有呢?

若他抛下他自己为她而死,她真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

王太医很快给陆侯清理了干净。

“这箭上的毒瞧着寻常,倒是配不上侯爷的身份。”

难道他必得中点一般人解不了的毒才行?

陆慎如:“多谢王太医了。”

王太医不用他谢,见时候不早便没再多留,道是明日再来看他。

不过王太医说对了,这毒并不算刁钻厉害,是只是寻常会涂抹在箭上的毒药,会令伤口溃烂不易愈合,这在太医手里却不成问题。

“这箭莫不是真的对着她去的?”

他问出去,崇平在旁回道。

“夫人身子弱,等闲箭伤都可能致命,若是再有毒性耽搁一二……看来射箭之人,或背后之人。”

他顿了顿,“恐怕真的想取夫人性命。”

话音落地的瞬间,整个房中凛气四溢,崇平甚至不敢去看侯爷眸色。

如果夫人真的因那暗箭殒命,他难以想象侯爷会是何等情形。

但话又说回来。

夫人是侯爷的软肋,就算从前旁人不知道,如今也渐渐有人知道了。此番很难说到底是对谁而来。

先有侯爷夜袭细作,后有夫人被人下药。

崇平暗暗思量必须要再好生加强侯府的防卫。

他刚思及此,就听见侯爷冷声道了一句。

“从下毒到放箭,才几日的工夫……必须揪出藏在暗处的人。”

人被揪出来之前,他真不能让她出门了。

高亮的灯影晃了晃,崇平压灭了其中的几盏,就见夫人端着茶到了门前。

崇平行礼,连忙退了下去。

陆慎如转头看了她,见她亲自端了茶水走了过来。

“喝点茶吗?”她柔声问他。

上次她这么端茶倒水地“伺候”他,还是上次,上次在保定的落脚地。

肩臂的伤处都不疼了,他细细看着她走上前来,给他倒了一碗水。

她眼睛通红,都跟她说了不要掉泪,还是弄红了眼睛。

她端着茶碗到了他身侧,陆慎如抬手要接过她难得给他倒的水,不想她却收了手。

“茶有些热,你单手不便。我喂你喝吧。”

陆侯心道自己的耳朵没受伤,他应该没听错。

果见她挨着他坐了,先替他吹了吹热茶,接着刮了茶叶和茶沫,小心递到了他唇边。

陆慎如一时竟忘了张开嘴,只一味看着他的妻,他凭借圣旨赐婚才娶回来的妻。

直到她疑惑地向他看来,一双水眸问他为何不肯张嘴,他才回了神。

他浅饮了一口她亲自喂来的茶水。

茶水泠泠似山间清泉,哪有半分烫口,她就是把整杯茶都送到他口中,他亦能吃下。

可她只让她浅饮了一小口,就收回来,重新为他吹了,再递过来。

茶香早就不见了,余下她唇齿间的清甜,与她白皙指尖的淡淡墨香。

男人的心化在了清茶里。

再看到她通红的眼睛,那眼泪是为谁而流?

他何曾在她这里,有过此等此刻?

他不要她再端茶喂他了,抬手接过茶碗放去了一旁。

杜泠静一愣,他却一把将她抱到了他腿上,把她抱坐到了他身上来。

杜泠静惊得魂都飞了,他另一只臂膀刚刚受了伤。

但他只仰头瞧着她的眼睛,向她低声问来。

“泉泉肯跟我和好了?”

和好?

都这时候了,他还在意在这个?他不知不知道,若那箭偏离,他说不准已经没了命了……

“不必要乱动手臂!”

刚上了药的,就来抱她。

她急着,他却根本没把伤放心上。

“我又不止那一只臂膀,这不还有一只么?”

他根本不在乎,只又仰头看她问了一遍。

“泉泉,可以同我和好么?”

杜泠静却再也忍不住,她忽的闷声哭出了声来。

下一息,她抱住他的脖颈,径直扑在了他怀里。

男人怔住了。

夜幕笼罩的室内,昏黄的灯火颤动。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扑进他怀里。

她接受他,把她的整张脸,都深深埋在他胸膛前!

陆慎如竟在这一瞬,怔着不知所措了。

灯火犹在颤动,不知那盏小灯,燃烧着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勉楼的暗隔里是从不点灯的,白日里不会点,到了夜里更不会。

他养伤日久,习惯了如此,但二弟前来看他的时候,却极其不管。

暗隔无灯,唯有几缕从她在勉楼的书房里透出来的光亮,斜斜照进来,长夜无趣得很,二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干聊。

“大哥在勉楼里成日与她做伴,总晓得人家叫什么名字了吧?”

杜泠静,那是她父亲给她取的大名。

他不同二弟说,二弟却又问,“不说名,哥说她的字也行。”

男子会取表字,而读书人家的闺阁女子,也或有小字。

二弟料想她必有小字,问了过来。

但她好像没有。

不过他道,“泉泉二字。”

“泉泉?”二弟飞快眨了眼睛,“哥果真都打听明白了,连人家小字都知道了。”

他回了一声,“是我取的。”

话音落地,二弟差点咳了起来。

那小子连忙捂住了嘴巴,以免暗隔里闹出动静令人起疑。

但却越发眨眼定了他。

“清泉石上……哥你也太过分了吧,给人家取这无关的字,只为了合你!”

他瞥了二弟,这才告诉他,她名为“泠静”。

二弟恍惚,“好生动听的名字。静水泠泠,好似是得取‘泉’作小字。不过哥你兀自取了有什么用?人家姑娘还不怎么认识你呢!”

会认识的,他心想。

但过了没几日,他却见杜阁老搬了个山水盆景上到书楼里来。他让人把山水盆景就放置在她的书房里。

不时灌了水,便有泠泠的细水流动起来。

杜阁老捋着须满意地笑,“这盆景中细水活如泉,恰应了静娘的小字。”

陆慎如在暗隔后面讶然。

她的小字,莫不是二弟替他说给阁老了?他脸色不禁发烫,恒如这小子……

谁料一旁阮恭的父亲阮大管事却道,“三爷给姑娘取的这字,委实是妙。”

三爷,三郎,三哥。

他不止一次听见有人提及,不过此人在山中养病,尚未在青州。

此间是杜氏一族的聚居之地,族人常来常往,好比杜家族内的大郎杜济沧,就时常过来。

他料想三郎也只是杜家的三郎,是她的族兄。

不然,怎会给她取小字呢?

他没在意,只觉“泉泉”二字,或是天意,恰恰与他相合。

可人人口中的三郎回来了。

她听到消息的那日,满脸皆是掩藏不住的惊喜,她似一只嗅到花香的蝴蝶,衣裙翻飞地就跑下了勉楼,跑了出去。

他这才晓得,那并不是她的族兄。

原是她的心上人。

“泉泉”二字,是她的心上人取给她的。

可那又怎样呢?

“泉泉”二字,不独是他蒋竹修取来的。

……

“泉泉。”他低声叫她。

灯火噼啪着,细细微微的烟火气飘荡在房中,合着药香、茶香、墨香,还有她鬓边的发香。

她一味地哭,扑在他怀里,拥了他的身,彻彻底底地将她投在他怀里。

再也不似她父亲过世那时,她提灯夜问群山,山雨浇灭她手里的灯,她听着呼唤,快步飞扑在蒋竹修的怀里。

此刻,她独独在他怀中。

是否,也会有将蒋竹修渐渐忘却的一日?

他宽阔有力的臂膀拥紧了她。他尤嫌不够,还想要用另一只手,就把她完全嵌入他怀中。

但他另一只手臂一动,她就惊了起来。

“不能动,不能动!”

她眼中尽是泪光,却急着按着他不许他动。

陆惟石无奈,摇了摇头。

但惟用一只手臂,却径直将她抱了起来。

他亦起身,踩着黄晕的灯影,单手稳稳将她抱到了窗下的高台上。

她圈着他的脖颈不敢乱动,他却抬手抹掉她红红眼下的泪。

“泉泉,从今往后,都别再哭了。”

杜泠静亦不想再落泪,她攥紧了他的衣角。

“那你要好好的。”

男人低笑,应她。

“好。”

他的泉泉,终于跟他和好了!

……

次日,王太医重新给陆侯清创上药,杜泠静从远岫阁暂时出来,往内院给他取几件宽敞的直裰换上,便见外院如同洪水决堤,满满当当全是来探望的人。

众人都惊诧于侯爷竟然会受伤,又道皇上晨间震怒。

堂堂京城,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刺杀一品公侯,须臾的工夫,锦衣卫会同五城兵马司,连同顺天府衙,三方人马布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又往京畿查去,四处搜人。

杜泠静停下脚步停了两耳朵外面的消息,便听到有前来探望的将领议论起来。

“侯爷怎么会受伤呢?纵然有刺客,侯府的侍卫又做什么去了?竟令侯爷被暗箭所伤。”

有人说百密难免一疏。

但有人更知道些详情,“说是有醉酒的举子故意挡了侯爷的道,侯爷宽容大量不欲他们计较,临时下了车,陪夫人在街上闲逛。”

这人说着,声音压了些,“闲逛倒也没什么,但那暗箭却是朝着夫人去的。”

他道,“侯爷这次,完全是为夫人生生挡下这一箭!”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一时间无人言语,却有个虎背熊腰的将领,刚从西北到京里来,闻言立了眉。

“怎会如此?恕我直言,夫人有什么紧要,值得侯爷以命相护?”

他直道,“侯爷若是没了,整个西北永定军,连同宫里的慧王殿下和贵妃娘娘都无以为继,侯爷怎能如此轻率?!”

他此番言论出口,也有人点头道是。

杜泠静默然立在墙后,低头抿了唇,转身轻步离去。

这样的话有人敢说,便不只是一个人的意思,有人含蓄地提到了陆慎如脸前。

他问了崇平一句。

“他们不会都是这个意思吧?”

意思是侯爷不该为夫人挡箭。

崇平轻叹一气,陆慎如却直接沉了脸。

此话若是让她听见,还不知如何作想。

这会外面探望的兵将还排着队,男人却冷着脸抬了手。

“不见了,让他们都走。”

他当即就让崇平去传话,不许人来探望,“还有西北那些,更是不许往京城来。”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

“任何人不得妄议夫人!”

崇平连忙应声,“是。”

不过崇平还没走。

男人又问了他一句,“还有何事?”

崇平低声。

“回侯爷,先前在兖王别院,给夫人下药的人,有眉目了。”

第75章

京城外城, 大报国慈仁寺。

有人出了大笔的香火钱,围了一间大殿单独跪在期间,虔心求佛。

住持亲自帮她祝祷, 待住持祝祷结束后离去,杨金瑜又在佛前跪了半刻钟, 才缓缓起了身。

陪房嬷嬷前来搀她, 又要扶她去禅房里喝茶休歇,不过杨金瑜却定了定脚步。

她看向自己的陪房嬷嬷,更看向殿外候着的嬷嬷的女儿。

“不急吃茶,”她道, 压了些声音同嬷嬷道,“让你那丫头, 也来佛前拜一拜。”

嬷嬷一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日在兖王别院的花宴上,夫人派她的小女偷偷跟着陆侯夫人,不想这一跟, 还真撞见了陆侯夫人姐妹的一桩密事。

彼时那药瓶从陆侯夫人妹妹的袖口掉了出来, 掉进了草丛深处无人察觉, 她女儿待到无人时,飞快取了来, 交给了夫人。

夫人看着药瓶就笑了起来。

恰转眼就听说兖王妃去探看了割破手的陆侯夫人,令人取了镇痛的酒给陆侯夫人吃。自己夫人立时就把那药瓶, 又重新塞回到了女儿手里。

“从陆侯夫人处得来的药,咱们可不留, 自是要还回去的。”

夫人所谓的“还”法可不是一般的归还。

她当时不免提了心,有意劝夫人不要妄行险事,夫人却觉此事完全是神不知鬼不觉。

幸而她小女是个手脚利落地, 三下两下就把药倒进了陆侯夫人的酒里,接着便扔了药瓶往湖中,利索地跑了回来。

夫人自是满意,赏了金银。但那下了药的酒却没进到陆侯夫人口中,进了年嘉郡主嘴里。

夫人不快,不想永定侯府竟然还是追查了起来。

这一查,夫人有点不安了,不过几日过去,还没查到她们此处。夫人一早就到了慈仁寺,自己跪着求了半晌,这会,又叫了女儿也去佛前,好生求个平安。

陪房嬷嬷见状,干脆跟着女儿去求了一遍。

母女二人上香又叩头,杨金瑜亦在心里默声念了几句——

她那日仅仅是顺手牵羊而已,且酒没落入杜氏口中,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此事就这么悄悄过去吧。

佛拜过,杨金瑜暗觉心口落定五分。

就在转身要去禅房吃一碗静心茶的时候,殿外忽然有脚步声急促围拢而来。

须臾的工夫,乌压压的人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皆穿了飞鱼服。

下一息,有人从人群后面缓步走上前来。

他修笔的身形削如利剑,他亦穿了飞鱼服,却是那绯红的颜色,日光盛大,他的绯红飞鱼服却隐显暗红,他慢步走上前来,手就搭在精束腰间的御赐绣春刀上。

是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杨金瑜看见他的一瞬,心口就重重地咯噔了一下。

魏玦还未开口,只浅浅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立时上前几个锦衣卫,当即将陪房嬷嬷母女押了起来。

杨金瑜倒吸气,“指挥使这是做什么?!”

魏玦嗓音是惯来的温和,但此刻沉着,溢出三分冷意。

“世子夫人不必着急,她母女二人我要带走,至于夫人您,也得随我往锦衣卫走上一趟。”

他开口说来,陪房嬷嬷母女已软了腿,而杨金瑜额前也不由出了冷汗。

但她不肯轻易就范。

好歹,她也是荣昌伯府的大小姐,卫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指挥使抓我们,也总得事由?”

这话令魏玦浅笑了一声,他不多言,只让身侧陪同前来的北镇抚使告知。

北镇抚使直接便把花宴上有人往陆侯夫人酒中下毒,而更有人看到了她的丫鬟,彼时曾在茶房出没。

杨金瑜一听,汗出得更快了。

可那不过是没有闹出真章的顺手小事而已。

她不禁道,“我从未做过这等事,而且你们锦衣卫,是没有什么要紧事了吗?只盯着后宅女眷不放?!”

她气势不小,还敢反问。

这次魏玦亲自开了口。

“不只有这一件事,还有昨晚陆侯与夫人当街遇刺之事。有人看到了肖似刺客的贼人,就在卫国公府旁边。”

“什么?!”杨金瑜大惊失色,“没有!我没找人刺杀!”

可事情这么巧都与她有关,请她往锦衣卫走一趟可不冤。

“锦衣卫办案,可不只是听谁人的一面之词。”

魏玦看向这位白了脸色的世子夫人,想到她远在西北守了一辈子边关的荣昌伯老父亲,他默然摇了头,给了她最后的忠告。

“若世子夫人,不想把卫国公府和荣昌伯府全都牵连进去,还是配合些的好。”

话音落地,他径直转身,绣春刀耀出大殿外的日光。

“带走!”

*

杨金瑜还未进到锦衣卫,消息就先到了永定侯府。

杜泠静听闻两桩事,尤其是前一桩与她密切相关,这才想起那日在兖王府门口,自己与杨金瑜相遇时,她那不善的眼神。

但杨金瑜到底是二爷陆恒如的舅家表姐,她看了一眼身侧的陆侯。

男人闭着眼睛。

上一次,他已是给了杨家脸面,这一次,杨金瑜的手已伸到了他娘子的脖颈上。

他再留手,算什么?!

陆慎如察觉到娘子的目光,掀了眼帘向她看去。

“此事交给魏玦与锦衣卫料理,泉泉不必操心。”

杜泠静叹了口气,见他右臂受伤,左手写字不便,上了前去。

“你要写什么,我来代笔。”

陆侯要提笔写字,能找来一万人能给他代笔,但今日主动为他代笔的却是他的夫人。

难以想象,陆慎如心想。

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外面喧闹了起来,尤其是幕僚厅的方向,隐隐有提及殿试结果的话传出。

今日是今岁春闱的殿试,皇上亲自上殿考较上月会试入闱的新贡士。

原本陆侯也当在列,然而昨晚受了伤,皇上今日一早就免了他入宫,令他在家好生休养。

殿试三日之后,会出今岁春闱的金榜,皆是众人名次俱在其上。不过在殿试的当日,皇上便会点出一甲进士及第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杜济沧会试排在杏榜十二名的高名上,很有机会因皇上一眼青眼,便提到一甲的前三。

陆慎如见他娘子目光反复往外看去,立时让人将余幕僚叫了过来。

余幕僚刚进门,陆侯就问了过去。

“今岁一甲,可有青州人士?”

杜济沧、杜泠静以及整个杜家都是青州人。

余幕僚闻言微顿,又道,“还真有。”

这三个字说得杜泠静眼睛都睁大了。

但余幕僚看向夫人与侯爷,略略发干地笑了一声。

“但这位青州的却不是杜家大爷,而是……蒋家六爷。”

话音落地,书房一静。

杜泠静却不可思议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六郎蒋枫川?”

余幕僚回应说是蒋家六爷没错。

“六爷得皇上钦点,是今岁春闱的一甲探花郎!”

陆侯默然皱了皱眉。

杜泠静愕然不已,她完全想不明白。

蒋枫川杏榜排在倒数第三位,怎么会金榜高高地点了正数第三的探花郎?!

*

此刻京城的蒋氏门前,连带着几条大街小巷,都如洪水般挤满了人。

蒋枫川没有回新置办的宅邸,待从宫中出来,直接骑马去了外城的红螺寺。

他去给蒋太妃娘娘叩了头,蒋太妃落了泪,连朴嬷嬷都跟在旁红了眼睛。

蒋太妃为先皇诞下裕王,蒋氏本是皇子外家,荣华与共,不想裕王早逝,蒋氏亦无能人出头,就这么沉寂了许多年,直到蒋竹修高中一省解元,蒋氏阖族原本将荣耀都寄托在他身上,可惜他多病不济,终是英年离去。

而蒋氏一族再也没能想到,蒋竹修捡回来的那族中弃子,能高中进士,更高高地成了皇上钦点的探花郎!

“皇上看上了你?”蒋太妃还有些难以相信。

蒋枫川说是,“皇上问了我的年齿,又看了我的文章,同我连点三下头,不想还真就点了探花!”

如梦一样。

蒋太妃抹了眼泪,“你当好生却谢你爹娘,还有你三哥谦筠。”

蒋枫川连道这便给养父母写信回去报喜,至于蒋竹修。

“我在京外三哥立了衣冠冢,今日便去三哥面前亲自告诉他!”

“去吧,去吧。”

蒋太妃由朴嬷嬷搀扶着回到了佛前,蒋枫川写过信,果是扬鞭打马奔向了城外。

他撩袍跪在了刚修立不久的衣冠冢前。

哥生前,他与哥约定三年前的春闱他们一同进京赶考,哥走不动,他便把他背到京城。

但三年后的今日,他自己来了,意想不到地摘星揽月,取了探花的高名。

千言万语聚在心口,却不知要从哪句与过世的人说起,又或者问他一句什么。

是问他为何自戕提前结束生命,还是问他自己此番能取高名,是哥在天之灵下了凡,一直跟在他身侧一同入了考场?

他什么也没说,埋头跪拜在他的衣冠冢前。

他是哥哥捡来的弃子,此生就该代哥而活。

哥死后,兄终弟及的传言是他主动散布的,彼时,他只想代哥娶妻,将哥的心上人娶回家来。

但如今……

“满京城都在榜下捉婿,但六郎确实没有旁的想娶之人了。”

他轻声,实言告诉哥哥。

“除了她。”

会否这就是哥的意思,让他连心中意都全然代替?

清风吹来过世之人的回应,但山河不言,林木不语。

蒋枫川只能缓慢叩头在坟前,连三,恭敬离去。

他回到京城外城的广宁门口,听见有人在大报国慈仁寺前议论纷纷。

蒋枫川让人上前打听了一耳朵,去的人回话,说锦衣卫请走了来上香的卫国公世子夫人,似是与陆侯和夫人有关。

旁边的人都在议论,说行刺侯爷的刺客,似乎就是这位杨夫人派来的。

蒋枫川挑眉。

是么?

下毒之事多半与此人有关,但行刺的事,他可不这么认为。

他想了想,没有立刻回家,反而往黄华坊顾家的方向走了一趟。

……

黄华坊顾府,顾扬嗣没能耐得住,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裳,从小门溜到了街巷上的茶馆,捡了个僻静地坐了下来。

茶馆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他支着耳朵一听,就听见有人说起陆侯遇刺的事,接着便也听到锦衣卫带走了卫国公世子夫人杨大小姐。

“卫国公府确实不在永定军中,但那杨夫人娘家荣昌伯府却在,她老父更是西北大将,伤了侯爷对她有什么好处?”

“这谁知道?高门里的弯弯绕绕多了去了。不过昨晚那射了暗箭的此刻,有人确是在卫国公府附近见到,未必就冤枉了她……”

众人都这么说,顾扬嗣听得不住眨眼。

前几日,他又给外甥女寻了个有利可图的亲事,但人却被扣在了杜家的宅子里,他死活接不出来人,好好的亲事就黄了。

他喝了个酩酊大醉,想到陆侯打瘸了他的腿,那陆侯夫人扣着外甥女不交出来,光让他顾家花钱养着那疯了的人。

他心下恨不能除了那两夫妻。除不了陆侯,除了他夫人也是一样!

谁料彼时正好有个江湖浪子也在那酒馆里,两人攀扯着喝了半夜,他忽的将这憋闷之事说出口,那江湖浪子竟道,“此事虽险,却未必不成。我极其善箭,但事后需要些盘缠上路。”

那浪子缺钱没有,他想杀人又不成,这下两下一拍即合,酒还没醒,他就让人拿了钱。

事后酒醒过来,见失了财又没了人,还以为被人骗了。

谁曾想昨晚,陆侯忽然被刺,恰是被冷箭所伤。

刺客来路不明,至今未有下落。

他先听闻的时候,魂都吓飞了,但这会听见事情竟被卫国公世子夫人扛了,止不住地想笑,又不敢笑,极力捂着嘴巴,挪动着他那条瘸腿,想要多听几句。

不想有人在他同桌上落了座,与他拼桌。

顾扬嗣怕被人瞧见,起初还遮掩着脸,再看旁边落座的青年,恍惚着认了出来。

这不是青州蒋氏的六郎吗?

他在杜家为杜致礼治丧的时候见过。

那会蒋六郎只是个养子,比不得蒋三郎半分,他没当回事。

但今日,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蒋六今日刚刚点了个探花!

显然那蒋六郎没认出他来,似是从外面赶回,只一味低头吃茶。

再过两日,殿试张榜,探花骑马披红上街,天下无人不识他,不过这会还没人将他认出来,唯独顾扬嗣自己。

今日是走了什么大运,先有杨氏女替他顶罪,后有探花郎坐到了他桌上。

顾扬嗣只觉自己这是苦尽甘来,时来运转了。

他开口就叫了蒋枫川的名字,“探花郎哪里来的闲工夫,跑到这里吃茶来了?”

他问去,见青年俊美的脸上双眉讶然挑起,仔细看了他半晌才认出来。

“顾大老爷?”

见他还认识自己,顾扬嗣更是欣喜。

三年前的探花邵伯举殒命狱中,没指望了,这一次的探花,说不定日后要腾飞而起,他何不赶紧攀上关系?

他笑得谄,蒋枫川见他这笑,就止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自前些日,顾扬嗣往澄清坊杜家门前闹事,他就让人盯了此人,前两日顾扬嗣与一个江湖浪人饮酒一夜,还奉上数金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怎么这么巧,出了刺杀的事,最初不是朝着陆侯而去,反而是向着静娘,到底会是谁人与她有仇,想要杀她。

而今日,据说顾扬嗣可是躲躲闪闪的很。

要杀静娘的人,就是这位顾大老爷顾扬嗣吧?

他眸中有恻恻冷光一闪而过,但面上再未表分毫。

顾扬嗣也没留意,问他堂堂新科探花,怎么到了这里来。

蒋枫川同他不住摇头,“先前会试上榜,就有一众人要给我说亲,我一个都不认识,怎么娶人家姑娘,这次皇上垂爱,点了个探花,门前人挤着人,我不敢回家了,生怕又有生人来榜下捉婿的戏码,在城外躲了半日,刚回来下马吃茶。”

他又请求顾扬嗣,“还望顾大老爷莫要声张,容六郎多吃口茶。”

顾扬嗣见他一副怕怕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道有人说亲,旁人高兴还来不及,“探花怎么还害怕?”

但他忽的想起了什么,“说起来,那些不认识的人说亲,委实令人难为。不过你我也算是相识熟人,我给你说门亲怎么样?保你满意!”

这话一出,蒋枫川便转头看了过去。

“大老爷要给蒋某说哪门亲?”

顾扬嗣笑起来,“我说的亲事你保准满意!”

他道,“就是我那外甥女,与你恰是青州同乡的,杜家二姑娘!”

杜润青。

顾扬嗣心道哪还有比这更顺理成章的亲事。

这次不用他那老母出面,他自给外甥女寻了亲,攀得可是刚刚出考场的新科探花!

他说完,见对面的青年笑了起来,一张俊脸上狭眸微眯,唇角扬起。

他的笑声莫名有些别样的意涵,却一口应了下来。

“这亲事可真好啊。”

*

积庆坊,永定侯府。

魏玦派人来了一趟,说杨大小姐死活不肯认下暗箭刺杀一时,逼问半晌,才支吾在下药的事上点了头。

魏玦已经派人在追捕刺杀的凶手,捉到凶手,谁人指使,自然就明了了。

陆慎如不急。

这会见他的娘子带着人进到房中来摆了饭,然后把人遣了下去,亲自拿了碗筷。

她见他一直盯着她看,歪了歪头打量他。

“怎么了?看什么呢?”

又问,“饿了么?我让灶上做了你爱吃的菜。”

男人一眼扫过去,还真是他爱吃的那几样。

她还能知道他爱吃的菜?

别样的从未有的体验。

他走过去,刚坐下,她就先倒了温茶喂了他些许,接着落坐在他身侧,不顾自家吃饭,只顾着每样菜都捡了在碗中,给他喂过来。

陆慎如心肝都颤了一颤,抬手将她止了下来。

“泉泉,我自己吃。”

她却不肯,皱着眉头非要喂他。

“除非你是觉得我伺候不好你。”

男人无奈地看着妻子笑。

他怎么跟她说,他是如何都想不到,她会有这般着意地亲自照看他的一日。

他又怎么跟她说,他实在是适应不来,他娶她回家,再没有让她为他操劳的意思。

他接过她手里的碗筷放了下来。

“我不要你伺候我,这伤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就坐在我身边就好。”

这是什么怪话?

他动不了右臂,她纵然亲自伺候他又能怎样?

况且他本不该受伤。

但他已将近身侍卫叫了进来,让侍卫来给他布菜,又同她柔声道。

“快点吃你的饭。”

他就是个怪人,万事都有他自己的主张,杜泠静拗不过他,只能自己端碗吃了饭。

吃过饭后,他拉着她往花园里走了一圈,左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眸色愉悦得似天边的飞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陆侯不曾受伤。

等转到天黑了,他让人在漱石亭中点了灯,布了茶来。

四月里的天正式不冷不热,亦无蚊虫滋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