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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许侯夫人 法采 34962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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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掠过皇城角楼高耸的顶尖,吹拂到漱石亭里,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小雨。

他笑着问她,“娘子,今晚像不像你我圆房那日?”

亏他能将圆房随意宣之于口。

杜泠静瞥了他一眼,但环顾四周,还有雨滴穿成串落在亭檐下,风细细吹着。

确实很像那日,那日他请她换新衣赴宴,又将她从亭中亲自抱回正院。

雨水积在地面上,他道。

“别沾雨。”

……

杜泠静不禁朝他看了过去,灯影中一束高亮的光,恰就照在他高挺鼻梁中间两道旧疤。

残留疤痕的鼻梁之上,他双眸如映深邃夜空,英眉峰处高挑,尾又压下。

而两道旧疤痕之下,他双唇偏薄,下颌刚毅,颈间领上高突的喉结起伏。

“娘子在看我什么?”他浅笑问来。

他一笑,刚毅凌厉的面目瞬间柔和起来,灯火照映间,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惑人之感。

杜泠静心头快跳几分,脸也随之渐渐热了起来。

她竟有些不敢看他。

陆慎如颇为惊讶,一时没想明白,却听见她的娘子柔声开了口。

“夫君真是英俊,世间可比拟的男子,应该没有了。”

她倏然把心中想法,跟他径直说了出来。

目光轻柔地带着些许羞意地,落在他眉宇之间。

陆慎如彻底怔在了当场。

她是在说他?

不是别人?

第76章

她叫他夫君, 她赞他英俊,她说世间无人可与他比拟。

陆慎如足足愣了好几息,直到一窜雨珠沿着亭檐滑落, 又流进亭边的草丛里,他才回了神。

他看着她站起了身来。

他忽的起身, 把杜泠静弄得不知所措起来, 还以为他想起了什么紧要事,亦跟着他站了起来,却见他那双如夜的眼瞳,一味地紧紧看着她。

她欲上前一步问他怎么了, 他却当先一步到了她身前。

园中除了滴滴答答落在湖中、林里和漱石亭上的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风里飘来泥土与花草的清鲜香气, 静静的,安安的。

他抬手捧住她的脸,用生了薄茧的指腹,轻轻擦在她唇边。

柔唇敏感, 温热的指腹轻擦, 酥麻的感觉通身传遍。

“夫君……做什么?”

又叫了他夫君。

陆慎如目光只落在她微红柔润的唇上。

“唇上何时抹了蜜糖?怎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嗓音本就低哑, 此时轻声问去,声音化在雨滴里。

杜泠静这才明白他一惊一乍在做什么。

她不禁要笑, 心道他陆侯什么样的甜蜜奉承没听过,怎么她说两句, 他就这般怪样?

她不由地弯唇而笑,但他却已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他今次无有半分往日的霸道, 只这么亲吻在她唇上,反复吻着她的唇角,似乎她这双唇上真就抹了甜丝丝的蜜糖。

杜泠静更想笑了, 却见他低头不易,轻轻踮了脚尖,仰头迎了他三分。

只就这三分,他深吸了一口气。

杜泠静看到他眸光颤动起来,如同檐下灯光照拂的雨滴,光亮闪烁着。

“你不能这样……”

她不能哪样?他的一言一行,他眼下的反应,杜泠静完全猜不到了。

她试探地,用双唇轻轻啄了他的唇锋。

下一息,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回房!”

这次杜泠静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脸上热热的,但已被他牵着大步往回而去。

……

房中并未点香,但两人一路从花园带回来的春雨中的花草清香弥散。

窗外重新种了一丛芭蕉,残雨咕噜噜从房檐上落下来,打在芭蕉上,奏出一曲春夜喜雨。

杜泠静脸蛋发热地坐在床沿上,纱帐披在她肩头,坠在她脚下。

她自腋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微微的凉气铺在她的锁骨上,但她不曾停下动作,还是将薄薄的中衣脱去了一旁。

惟余一只侯府针线嬷嬷亲手绣给她的小兜,软软挂在更柔软的胸前。

脸上更热了,她反手要去解开背上的系带。

察觉有人目光灼烫地落在她眼眸上,她抬眼浅浅迎上,他嗓音哑到如没大漠砂石之中。

“泉泉,我来。”

我来……他们圆房的那日,他便说了这一句。

杜泠静其实觉得今日不妥,他的伤才刚刚开始恢复。

可他却已不容她在推拒。

陆慎如低头看着妻子穿着,侯府针线嬷嬷给她绣的大红并蒂莲小兜,坐在他侯府正房的床边。

她就安静坐在那儿,轻纱披在她肩头,绕在她脚下,青丝从身后垂了两缕在胸前,她面含些微的羞红。她双耳软白,她双唇柔红。

仿佛从不曾有那些艰涩不快的经年过往,今次,是他名正言顺娶她过门的第一晚。

男人一时晃了心神,直到她唤了他一声。

“惟石?”

“泉泉……”

陆慎如深深闭起了眼睛。

清泉石上,她独独与他一人相合!

他单手将她抱进了锦被里,他膝间跪压到了她身前。

平素都是这般,饶是陆侯今日右臂受伤,也不当什么。

可她却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谁人教给她的?年嘉郡主是不是?

“泉泉你真不能这样……”

“嗯?”

杜泠静也没怎么样啊?

抬头却看到了他暗暗发红了的双眼……

她以为他手臂多有不便,今晚此事,少不得她主动些。

谁料他根本不给她主动的机会。

纱帐都被他扯了下来,他单手就将她卷起,抱到了另一边的榻上,小榻吱呀着几乎散开,他干脆又将她抱去了高案上。

杜泠静羞得满脸通红,湿热的汗将青丝粘在脖颈后背与胸前。

他替她撩开颈下缕缕青丝,指腹不经意的触碰。

水波荡漾,含羞起伏。

杜泠静通身发颤起来,可他毫无止歇之意,哑声轻笑,愈战愈勇。

她这才晓得之前的许多次,皆是他压着,不曾完全放开。

“不成……”她哑嗓中的言语细碎,更想起他臂上还有箭伤。

“不成,真不成!”

他将她抱去了浴房里。她以为他总算是听进了她的话,不想他哑声又道。

“再来一次,最后一次!”

他实在是停不下来与她从未有过的万般亲密。

浴房中水雾弥散。

最后一次,他选在了浴房的竹榻上。

与她亲密无间。

……

伤口终究是渗出了血来,次日他要近身,杜泠静如何都不肯了,连手都不让他牵。

男人一脸的无奈。

春闱的金榜在殿试两日之后,张了出来。

先前杜济沧排在会试杏榜的第十二名,此番金榜他甚是平稳,排在了第十。

虽然不在一甲之列,但也是二甲的进士及第,青州杜氏是个多少年没有这样的高名了。

但高中一甲的人更为风光,高头大马,披红上街,整个京城都把目光紧在他们身上,尤其那最是年轻又俊美的蒋探花。

陆侯连几日都没上朝,在家养伤,外面状元榜眼探花游街,锣鼓喧天,他英眉都不动半分。

杜泠静自也不能出门去捧场,陪他在远岫阁里,替他整理了架上的书。

六郎会被点中探花,实在令人无法料想。

杜泠静莫名地感觉,蒋枫川突然被皇上点中探花,就如去岁她被皇上突然赐婚一样,惊人而不可测。

但不管如何,她还是让人给蒋家送了喜礼。

这次杜、蒋两家皆有子弟金榜题名,于整个青州来说都是大喜。

关于春闱的热闹,一连持续了好几日才稍显消停。

杜泠静却听闻了澄清坊传来的消息。

阮恭来跟她说,顾家传话,道是二夫人情形不太好,晨间昏死过去一次,大夫来了破费一番功夫才把人弄醒,接着便一直摇头,说人恐怕是好不了了。

“二姑娘听闻落了泪,无论如何都要回顾家照看二夫人。”

人拦不住了,不然不会递消息到侯府里。

杜泠静叹了一气。

这些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但她把二妹关在澄清坊之后,料想二妹不会安分屈从,不想除了最初哭了几回之后,倒也安静了下来,没闹腾折腾,给杜泠静找事。

杜润青没闹腾找事,便也算是给杜泠静帮忙了。

眼下的情况,确实容不得杜泠静再留人。

她摆了手,“那就让她去吧。”

她能拦住一时,还能拦住一世?

每个人脚下都有无数条路,看似再没得选,其实也有的选,端看人的眼睛替脚步看向何处。

……

澄清坊杜府。

杜润青听闻姐姐点了头,肯放她出去了,大松了口气。

她母亲不能再等了……

只不过杜润青还没立时走,“她还说什么了?”

她料想自己在兖王别院跟大姐撕破了脸,大姐还关了她,算是对她最后的管束,她这次说什么都得走,大姐不会再管她,是不是说了什么,去了就不要再回杜家的话?

她问去,却见阮恭看了她一眼,道。

“夫人没说旁的,只是让二姑娘带几本书过去,闲来无事多读些书。”

杜润青恍惚了一下。

大姐没跟她说狠话,只是让她多读书?

读书……

黄华坊顾府。

杜润青急着想去看母亲,却不敢违逆外祖母家的规矩,只能先去荣语堂给外祖母请安。

外祖母见她终于回来了,眯眼笑着,很是满意,这才让她赶紧去看了她母亲。

杜润青看过母亲折返回荣语堂,脚下打晃。

“外祖母,娘的病怎么越加厉害了?大夫怎么说?”

万老夫人就知道她得问,连道无妨,“只是你娘这癔症一时半会好不了,大夫也没好办法,先吃药看着吧。”

她没多言,拿话安抚了小姑娘几句,就让她先下去歇了。

但外孙女一走,万老夫人就皱眉叹了气。

大夫确实是说癔症好不了了,但也仔细把人看了又看,道是女儿有中毒的迹象。

万老夫人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这阖府满院都是自家的人,谁人会给她的女儿下毒?!

她思来想去,想不出自家人怎么会给自家人下毒,但到底还是让人把儿媳梁氏叫了过来。

这里哪有外人?除了儿媳。

梁氏进门,万老夫人就让她跪了下来。

万老夫人也不说是为何事,就是让她跪着。

梁氏被她训得战战兢兢,去也能看懂她几分心思。

她不得不开口给自己辩解,“娘,三姑奶奶的事,确实与儿媳无关!儿媳从不曾给姑奶奶下毒,若有虚言,让我横死街头!”

她发了毒誓。

梁氏自嫁进顾家,万老夫人就给她改了个“恭容”的名字,而她也不负她所望,每日晨昏定省从不含糊,孝顺婆母,伺候丈夫,教导孩子,还主动替丈夫纳了三房妾室,很是恭顺。

万老夫人对她也还算满意,这么多年低头顺意跟在她身边,看着也不像会下毒的人。

且杜致祁走的时候留了钱,三女儿延医问药,顾家所费不多,不至于因此下毒。

这会她见儿媳发了毒誓,眼泪流了满脸,这才让她起了身。

“不是你最好,但若是被我发现是你动的手脚,别怪我让大老爷将你休出门去!”

休妻……梁氏心口发颤。

她连道不是自己,见婆母乏了,这才退了下去。

人走到房外,被穿堂风一吹,神思发晃。

她自问嫁到顾家之后,已经竭尽全力照着婆母说的做了,可到头来出了事,婆母第一个怀疑的人却是她!

她忽然不明白自己这些年在顾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孝顺婆母,伺候丈夫,到底都得到了什么?

……

晚间万老夫人把杜润青叫了她的荣语堂来用饭,就当是给外孙女接风了。

不过却也提点她,“青儿得尽快嫁人了,你娘这病恐怕是……”

可杜润青经了换亲的事,又经了花宴的事,嫁人的心散的一干二净。

她刚跟外祖母摇了头,就见外祖母看了过来。

“这次不一样。你舅舅当真给你说了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再没比这更合适的了。”

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外祖母这次没让她高嫁?

杜润青不敢出声,只听外祖母笑道。

“你舅舅给你说得,是那刚刚中了探花的蒋家六郎!”

此话一出,杜润青脑中一片空白。

蒋家六郎蒋枫川?

她倏然想起了那日在花宴,那个阴冷至极的眼神。

她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由冒了出来,“为何是他?!”

万老夫人却道这正是巧合,说顾扬嗣遇见了蒋枫川,“你舅舅只稍稍一提,蒋探花就应了!”

一提就应了?

杜润青只觉更不安了,她心胆都跳了起来,脑中反复出现那阴冷的神情。

她不敢耽搁,当即就把那日遇见了蒋枫川的事,告诉了外祖母。

“……那蒋探花知道外孙女的丑事,怎么会真的愿意娶我?!”她拉住了万老夫人的袖子,“外祖母莫要将青儿嫁给她。”

她是真的害怕那人!

万老夫人先听那那日的情形,也愣了愣,可她却反手按住了外孙女的手。

她说不打紧,“他知道你的事还要娶你,想来真的看上了你。”

“可他那时看我,眼神冷的很!”

万老夫人摇头,“彼时如此,不代表今时他也这样想。”

她说蒋枫川是蒋氏一族的弃子,“若是没有些胆略能耐,怎么能混得到如今探花的名头?”

上一次御笔亲点的探花,可是雍王表兄,邵氏出身的邵伯举。

“他出身不同寻常,自然平平无奇的闺秀也看不上,而杜家与蒋氏在青州在朝堂,皆守望相助,他娶你正是门当户对。”

杜润青不这么认为,但她还要再说什么,外祖母却抬了手。

她看了外孙女一眼,“你姐姐倒是与蒋家交好,她怎么不把门当户对的蒋六郎说给你这妹妹?还是你舅舅替你说了来,你莫要再推了,待我给你父亲写信告知,便则吉日定下婚事。”

话到后面,已不容辩驳。

杜润青离去时,还不住想起蒋六爷那眼神,待坐到了她母亲的病床前,止不住落了泪。

外祖母为何不听她的意思,只因舅舅做媒,就直接给她定了下来?

她不禁想到花宴上大姐问她的话。

外祖母讲给她的道理都是对的吗?外祖母又是真的为了她好吗?

*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顾扬嗣只会这一句佛语,香炉前念了一二十遍,转身同旁边一个满身酒气的干瘦和尚道。

“钱我给了你一半了,此事办好,另一半自然奉上!”

那和尚拍了拍身上的酒气,道一定办好。

顾扬嗣又念了几遍佛语,细想了手上的事。

他那三姐是活不长了。只等外甥女和新探花定了婚,落定了两家的亲事,三姐就可以早早死了。

人死后,外甥女守孝三年,正是嫁人的年岁。

但人死却不止有这一重作用。

那江湖浪人就差一点就弄死了陆侯,实在是太可惜了。而他当真是行了大运,事情没查到他头上,都被杨氏女挡了。

那么他何不趁着这大运再做点什么?

这干瘪的酒和尚,颇同些巫蛊秘术,说是只要以刚过世的亲人血来引,就能令被诅咒之人阴鬼上身。用不了多久便重病卧榻,一朝横死,再无人察觉。

好巧不巧,他那三姐恰是陆侯夫人的亲婶娘。

人活着没有好事,还不如死了能有益处……

顾扬嗣很快从酒和尚处离去,却没留意有人一直隔墙而停,待他走后就飞快回了京城,一路到了新科探花的门前。

来人把顾扬嗣的事说了。

蒋枫川挑眉,“巫蛊之术?”

堂堂京城地界,天子脚下,他顾扬嗣敢行巫术,真真是活腻了!

只是来人道,“但那顾大老爷,恐怕是朝着陆侯夫人去的。”

想害陆侯夫人一朝殒命!

话音落地,蒋枫川笑了起来。

顾扬嗣要在他眼前害她丧命?

他嗤笑出声。

“谁人先死,还说不定呢。”

*

积庆坊,永定侯府。

杜泠静听闻了二婶恐怕命不久矣的消息。

她真是想不通,二婶在杜家捱了这么多年,反而回了娘家病情每况愈下到将死的地步。

万老夫人生了三女才得了一子,她对那独子顾大老爷万般宠爱,对病了的女儿就这般不上心?

但分了家,她或许还能因答应过叔父,去照看年幼的妹妹几分,但顾家、万老夫人和二夫人,却跟她干系不大了。

杜泠静摇摇头,见王太医又来给陆惟石换药。

先前那暗箭上有毒,纵然王太医解了毒,去还有残留,令他恢复得有些慢,偏偏又不“老实”静养。

果然王太医看了伤,又替他诊了脉,道了一句。

“侯爷果真骁勇善战,重伤也没下战线。”

这话听得杜泠静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脸发烫地瞥了某人一眼。

陆慎如被她这一瞥,无奈地抿唇。

王太医颇懂烧水之道,哪壶不开,专门提哪壶。

他却不似娘子一样羞红了脸,反而想到了什么,叫了王太医。

“那劳烦太医给内子也切切脉。”

她会否已经有孕在身?

但这次王太医还没开口,杜泠静先开了口。

她料想自己之前都在吃避子药,怎么可能有孕?

她摇头道不必,“太医紧着侯爷吧。”

她不要切脉,陆慎如朝她望去,却听王太医又出了声。

“看来夫人对侯爷,实没什么信心。”

此言一出,杜泠静干呛了一口,见男人一双英眉都快挑到了天上,她极力捂了嘴才没笑出声。

他则看了王太医,更朝她看来,满眼的怨怪。

仿佛在说,她不肯让人家切脉,人家却以为是她觉得他不成。

这还怎么说得清?

但杜泠静把双手背过去,背着手就是不让太医问诊。

她还不想让太医瞧出她吃了许久避子药。

陆慎如一点办法都没有,见王太医忙完走了,起身将他背着手的娘子堵在多宝架下。

“娘子毁我英名……你怎么就知道没有孩儿来我们家中?”

先前吃了避子药,难不成他陆侯真比避子药厉害?

但这话杜泠静说出口,他今晚又要不遵医嘱了。

她只道,“侯爷想要孩子,也不必急成这样吧?”

可他却盯着她道是。

“我确实想尽快与泉泉有孩子。”

他低头细看着她秀挺鼻梁两侧那一双如水的眼眸。

陆慎如自嘲地笑自己。

眼下她与他无间亲密,他总觉不像是真。

她能把前面那人,慢慢放下吗?

他最怕一切只是水中幻沫,一戳就破。

第77章

“好些日没上朝了, 总不能真的等到伤势痊愈了再去。”

陆侯这日早早地起了,刚要起身穿衣,就见她娘子也坐了起来。

她还困着, 猫儿一样地双手揉着眼睛,问他怎么突然要去上朝。

陆慎如伤势已有所愈合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则是西北军中, 最近着实有些不稳。

先是魏琮受伤回京,接着西北出了一阵时疫,虽没大肆传播开来,但也造成对军中不小的影响。接着便是杨金瑜被锦衣卫请去的事情, 还没定论,卫国公府就急着要撇清关系, 要休了这世子夫人。

消息传到了远在西北的荣昌伯处,伯爷先经了年前两个儿子杀人灭口的事,此番再听闻女儿也害人,要被婆家休弃, 气得昏了过去, 竟彻底病倒了。

魏琮和荣昌伯原是稳在西北军中的两位主将大员, 眼下两人皆失,加之他又受了伤, 到处都是传言,军中确实有些不稳。

他哪里还能一味窝在家中养伤?

他要去上朝, 杜泠静连忙起身帮他穿衣,但他并不要她帮忙, 她才刚拿上衣裳,他就止了她,自己穿在了身上。

从受伤到今日, 他都不让她伺候半分。

杜泠静打开窗子看到外面阴沉沉的,道。

“今日似要下雨。”

他是武将,自来骑马上朝,遇到雨雪天气便披了斗篷,也不太会坐马车,不过此番受了伤,杜泠静道。

“若是下雨,就别骑马了,我坐马车去宫门外接你。”

她要去接他下朝。

陆慎如束腰的手顿了顿,她终于找到了机会,立时上前帮他收束了腰带。

她颇为生疏,但几眼就看明白了那朝服上的腰带构造,很快就替他收束合宜。

不是合宜,是极好。

陆慎如不禁低头向妻子看去。

她长眉柔和地垂在鬓角,眸中去了方才刚睡醒的怔忪,这会仰头向他看来。

“我让崇平驾车,我们去宫门外接你。”

她又说了一遍,陆慎如真是不敢想,他不由地笑起来,笑她那柔润的嘴巴,怎么能说出如此悦耳的话。

他牵了她的手,收拢在自己的手心里。

崇平侯在门外,竟也犹豫着出了声。

“侯爷不若真就坐车去上朝吧,更是平稳。”

两人都让他坐车,陆慎如笑出了声,

“我一个武将去上朝,就不是小娃娃去进学,坐什么马车?”

他说着,捏了她的手。

“我瞧着就算下雨,也未必就在我下朝那一时,若真就那时下雨……”

他跟她笑着点头,“那就劳烦娘子吧。”

话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却不以为就这么巧。

谁想待下朝从宫里往外走,天阴恻恻的,还真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文臣们都爱坐车坐轿,虽无武将骑马的威风,但在这种雨雪之时,就占尽了好处。

这会行至宫门口,小雨细密,急了些许。

陆慎如没当回事,不想窦阁老恰从旁经过,见他还得冒雨骑马回去,哼笑道。

“侯爷再是威风,受了伤也该好好坐马车,不然淋了雨回去再着凉病了,西北军中更要乱了。要不侯爷坐老朽的车?”

陆慎如要是真坐这糟老头子的车,避雨回府,军中更要谣言满天飞,西北更不稳了。

陆慎如对这糟老头子再没好脸色,见他捋须而笑,低哼一声,转了身去。

谁想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夫君!”

那嗓音清泠更甚此刻淅淅沥沥的雨。

陆慎如微怔,转身看去。

他只见她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高阔的大红宫墙之下,她立在马车前面,雨漱漱落在她挑在头上的油纸伞上,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遮不住的细雨斜斜绕在她裙角边。

她挑伞来接他,就等在宫墙下。

陆慎如的目光定在她身上,一寸都挪不开。

竟有一日,她会在宫门外等他下朝回家……

这真不是幻梦?

确实不是幻梦,因为有人也看了过来,陆慎如眼角扫过,看见窦阁老颇有些惊讶。

他忽的想起先前他与娘子不快的时候,这糟老头子在旁看戏最是开心,还说有些事强求不来,又让他不如早点放手……

此时此刻,陆侯扬起下巴朝窦阁老看去。

“谁说陆某要骑马?阁老独坐空车,陆某可不一样。”

他是有人来接的。

陆慎如说完,大步向他娘子走去,快步行至伞下,她亦向她迎来,他接过了她手里的伞,高高挑在两人之间。

这神态这步调,再没之前的郁郁。窦阁老也是没想到,陆慎如的小娘子竟会来接了他,可真是得意了这位侯爷。

窦阁老却比某人沉得住气的多,见状也只是淡淡笑了笑,目光从杜泠静身上扫过。

姑娘这脾性,看来得了些传承。

韧的时候韧,柔的时候也柔。

……

杜泠静突然被解禁了,菖蒲第一时间飞奔出去,打听了各处茶馆酒楼的趣事,问夫人要去哪处玩。

杜泠静去哪处都可以,出京去归林楼也可以,但某人让她出门必须带上侍卫,足足十六个侍卫。

杜泠静:“……”

那她还不如别出门,排场比得上皇上微服出宫了。

可刚经了暗箭的事,十六个侍卫并不多,杜泠静不想再成为他的软肋。

她一时还没想好往哪处去消遣。

但蒋枫川却见有人偷偷在永定侯府墙外扔了东西,又偷偷踩进草里。

他坐在附近的茶楼里,与人吃茶。

下人低声在他耳边。

“是酒和尚交代顾大老爷的巫术。”

先把巫术之物偷偷定在永定侯府的四周,之后再用亲人血引,将阴鬼引到陆侯夫人的身上。

这才几日的工夫,顾扬嗣的巫术用具准备的差不多了,都要开始实施了。

蒋枫川闻言冷笑连连,转头吩咐了下人。

“就照着他们的术法,把东西移个位。”

“六爷要移去何处?”

蒋枫川笑起来,“自是移去顾家自己家。”

若不让毒蛇去咬自己,则将毫无趣味。

下人去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突然去而复返,说那顾扬嗣委托的酒和尚要来施法,一时不便移动,得晚些时候。

“……不过六爷,那酒和尚说这巫术必须要委托之人,以血来启。小人瞧着顾大老爷并没来,只来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瞧着不是顾家少爷,却与顾大老爷十分相像,似是要用他的血来启。”

这等巫术用血之事,蒋枫川也听道士师父说过些,就算是代替,也要相连的血脉才行。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不是顾家的少爷,却与顾扬嗣长得很像?

蒋枫川哼哼一笑。

“这可就有意思了,去打听打听此人是谁。”

下人领命又去了,一旁与他一同吃茶的人问来。

“六郎笑些什么?”

蒋枫川说没什么,“只是能在京城见到奉兄,甚是愉悦,若哥哥看到你我相遇,必也开怀。”

祝奉,山东济南人,与蒋竹修是经年的旧友,两人甚至一同中举,只可惜蒋竹修病重不能进京赶考,但祝奉却在次年进士及第。

蒋谦筠生前,与他每月都有书信往来,多问些京中朝中的事。他虽还未功名路走完,但却十分着意朝中事,朝廷下发的邸抄从无遗漏,他便是躺在病床上,也要挑灯细看。更时常与京中友人通信,询问朝事。

祝奉便是他在京城主要的消息来源。

只不过祝奉母亲病逝,他回乡守孝,才刚刚回京复职。

蒋枫川无意同祝奉提及顾家的烂事,只说起他三哥从前,为何比在任官员还上心朝中事,倒也稀奇。

*

黄华坊顾家。

二夫人又惊厥了一会。

杜润青被母亲惊得晚饭都没吃好。

不知是怎么,自从母亲搬到了舅家来,就起疑容易惊厥,好像极为不安。

她只能全天地都陪在她母亲身边。

“娘,您可一定要好好的!”

哪怕病着疯着,她还算是有娘的孩子,六神无主的时候看到娘,还能稳下一丝心神。

但她母亲始终,没好,大夫来了也只有摇头。

外祖母则让她把盖头又绣起来。

那盖头她就要绣三次了。

第一次,外祖母告诉她,就要嫁给侯爷的时候,她难掩兴奋地绣到夜深;

第二次,外祖母要与保国夫人联姻,让她嫁给指挥使,她脑袋发懵,绣得木木麻麻;

这第三次,舅舅给她说了蒋家的六爷,她不想嫁,但外祖母却只说她没得选,她再看着着张绣了又断、断了又绣的盖头,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再绣下去。

她没绣。

但隔日舅舅突然来了她与母亲的院中。

“青娘速速把你的盖头、嫁衣都准备起来吧,方才蒋探花传信给我,说蒋家应了这门亲事,让我们来定个定亲的黄道吉日。”

顾扬嗣急着用他三姐的血,献到巫术之中,只等把亲事定了,就都妥了。

他同外甥女道,“舅舅给你定了十日之后的黄道吉日,你速速准备吧。”

杜润青倒抽了一口冷气。

“可是舅舅,娘病着,爹也还没回信,青儿怎么能草草定婚?!”

一旦定婚,除非两家出了大事,不然她就只能嫁给那蒋家的六爷。

但那蒋家六爷……杜润青想到他就害怕。

她一直摇头,顾扬嗣不耐烦。

“什么叫草草定亲?你爹爹走前,就将你的亲事交给了你外祖母。这事你外祖母也是同意的,怎么你还不同意?”

杜润青心下发颤,但觉得自己再退缩下去,真就要被舅舅嫁出去了。

她不禁道,“外甥女不同意!我不想嫁给那蒋家六爷,还请舅舅成全!”

顾扬嗣再没想过外甥女,竟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嗓音陡冷,“你这是大逆不道!”

忽的一个大逆不道的帽子砸在头上。

外祖母交代她作为女人,一定要恭顺再恭顺,在男人面前,在长辈面前,恭顺不会出错。

杜润青脸色一白。

房内昏暗着,浓郁的药气从重病的母亲身上散出来,母亲昏迷着,只有舅舅此刻立在门前,影子从头到脚地笼罩着她。

杜润青不禁向后踉跄了一步,不想手下碰到了花瓶,倏然将花瓶打落在了地上。

静默无声的房中,花瓶砰然跌落碎裂开来,瓷碎声扎着人的耳朵。

杜润青心颤,而顾扬嗣越发不耐,两眼瞪向外甥女,全是冷光。

小姑娘身形抖了一抖。

就在这时,房中忽然有人尖声问了一声。

“你做什么?!”

话是急急问想舅舅顾扬嗣,但杜润青转头看去,却见病床上,母亲扶着床边坐了起来,此刻更转头向她看来。

“青儿过来!”

她身形消瘦如枯骨,满身浸透了药味,是活不成的迹象了。

但这一刻,她竟然眼中再无浑浊,更是抬手向女儿招手。

“青儿,到娘这里来!”

杜润青又惊又喜,“娘,娘你醒了?!”

她一下扑到了母亲的病床前。

“醒了,我的青儿,娘醒了……”她颤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多久了,母亲多久没再抚摸过她的头发了。

杜润青眼泪再也止不住,死死趴在母亲身上不住哭泣。

二夫人也红了眼睛落了泪。

但顾扬嗣却看了母女二人几息,然后低声开了口。

“三姐,真醒了?”

二夫人抬头朝他看去。

她只见他眼神阴厉起来,他抬脚一步一步往床边走,每走一步,盯着她的面色便扭曲了三分。

二夫人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大声就要朝外喊去。

“来人!来人……”

然而声音还没喊出去,她那兄弟突然一步上前,拉起旁边的衣裳,死死捂在了她的头脸。

“舅舅?娘!”杜润青完全搞不清状况了,大惊失色地要惊叫起来。

谁想她的舅舅却抬起那瘸腿,一脚向她踹来。

杜润青到底年少,反应极快,忽得向一旁闪去,顾扬嗣没能踹到,又要顾着摁死挣扎不休的三姐,再顾不得她。

杜润青尖叫着向外喊去,“来人!来人!”

她本想跑出去喊外祖母,但她母亲被舅舅死死捂着,已快不成了,根本等不到她去叫来人。

“娘……”

她再顾不得外祖母教导的什么男子便是女子的天,恭顺地侍奉好周遭的男子,女子的地位就稳当了诸如此类的屁话。

她倏然拿起剪子,一剪子就扎在了她舅舅的手臂上!

顾扬嗣再没想到外甥女敢抄起剪子扎自己,此刻手臂剧痛,瞬间血肉横飞。

他再无力控着二夫人,低吼着攥紧手臂。

又见杜润青抢过了她母亲,而她母亲还没捂死,呼哧地喘着气。

顾扬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拔出手臂上的剪子,就要朝那母女二人扎去。

谁想有人推门而入。

“你做什么?!”

正是万老夫人。

顾扬嗣见她突然到来,眸色瞬间变了三遍。

“母亲!三姐被鬼上了身,支使着青娘拿剪子扎我!她们母女身上皆附了阴鬼,断不能再留!”

杜润青只觉被鬼上身的人,是舅舅才对吧!

她知道舅舅不怎么疼爱她,但再也没想到有一日,舅舅要害她与母亲!

她疾呼,“外祖母,不是这样的!是舅舅要捂死母亲,我才扎了他,他却要直接将我们母女都害死!是舅舅恶鬼上身了!”

双方都道对方恶鬼上身。

一边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另一边则是重病的女儿和外孙女。

万老夫人被血腥冲得错乱了一瞬。

但她却突然想到了大夫曾说,有人偷偷给女儿下毒……

她立时叫了儿媳,“取了剪子,去把他拉住!”

梁氏也再没见过此等场面,惊着上前,刚要叫一声自己的丈夫,要上前来取走丈夫手里的剪子。

顾扬嗣忽的一抬手,啪地抽在了她脸上。

“贱人,走开!”

梁氏被他打得眼前一花,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但不管是丈夫还是婆婆,没人在意她。

万老夫人却隐隐有些看明白了,只是她万分不解,她问想顾扬嗣。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说他的三姐也活不了几日了,“让她好生活完这一年半载,走了就是了,也花不了咱们的钱,为什么要给她下毒,还要……”

还要捂死她。

她说不出口,难以理解地看向儿子。

但有人却在喘过气来后,径直道出了答案。

“娘!他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他想让我死!因为把我的马车撞下山崖的,根本就是他!”

二夫人是意外马车坠崖,才伤了头脑得了疯病。同行的丫鬟仆从都死了,她是侥幸才逃得一命。

此话出口,房中一瞬间静到落针可闻。

万老夫人目瞪口呆,杜润青则握紧了自己母亲的手,又被母亲瘦如枯柴的手,反手握紧。

弟弟要杀自己的亲姐?这是为什么?

二夫人缓缓抬头看向眼前的兄弟,眼中尽是恨意。

“那年我出门去上香,本还为你祈福,谁想到竟遇见你接人上京城安顿。”

她说顾扬嗣接的不是别人。

“你接去的,正就是你的亲生爹娘,还有你亲生爹娘给你娶得妻,已经你与那女子生的儿子!”

所以顾扬嗣要杀人,把不该知道此事的二夫人直接灭了口。

可这说法,直说得杜润青脑中一空。

舅舅不是她亲舅舅吗?

而被打得脸上指印通红的梁氏一愣了。

“亲生爹娘?老爷不是母亲亲生的吗?”

为何会有亲生爹娘,还在外另行娶妻生子?

她目光不禁暗含质问地看向万老夫人。

万老夫人倒没有她二人的惊奇,只是身形晃了一晃。

顾扬嗣确实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她何曾生过儿子?

她的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第四个,大夫诊脉又是女儿。

婆家人看都不想再看她了。

如果真是女儿,以她的年岁,也再无可能有儿子傍身了。没有儿子就立不住脚跟,她还有什么出头之日?

彼时她在田庄养胎,无人探问她一句。

她思来想去,忽的下了决心。

分娩那夜,她果真生下第四个女儿,她甫一把女儿生下,就远远地送走了去。

然后将从附近一个姓杨的穷人家,把他们家刚生下来的儿子,重金买了过来。

她有儿子了,不是女儿了。

她又给了钱,把那家人远远地打发走,从今往后,这就是她亲生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

她能在婆家、在任何人面前,把头抬起来了!

女人就是再厉害,在这个世间还不得靠男人?不管是父亲,丈夫,还是儿子、孙子!必得是男人!先把男人侍奉好,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这些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怎么突然,那么多年前的事,又重新冒出来了?

她恍惚看向顾扬嗣。

“你是何时找到了他们?”

顾扬嗣不言,但管事来传话,说有人突然绑了个人,扔到了顾家门前,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门房原本不欲理会,但看那男孩的脸,简直与自家大老爷一模一样。

万老夫人抖声开口,“把人带来。”

男孩被五花大绑扔到了院中,但他一抬头,连万老夫人都惊了。

顾扬嗣没再辩驳。

万老夫人身子来回发晃。

“难怪、难怪你总是想要钱,总是见钱就迷,还打量起来外甥女的嫁妆。”

这才被陆侯捉了错处,带去锦衣卫险些打死。

“我以为你只是贪财,原来是需要钱,在外面养一大家子人。还怕被我知道,又害你三姐,想灭她的口……”

万老夫人颤声,但顾扬嗣突然不在乎了。

“谁是我三姐?你也不是我母亲!”

他一眼瞪向万老夫人,“说开了也好,这顾家偌大的门庭还不得我这个男人撑着?”

万老夫人失了京门月老的名头,在京里再也说不上话。

顾扬嗣没了顾及,再看不上这养母。

“正好把我杨家人都接进来,就当是远房有恩的亲戚,好生在府里养着!”

他不用躲躲藏藏,“让我亲生爹娘也享享荣华富贵。”

他说着又看向万老夫人,“麻烦母亲再使些力气,给我杨家的儿子也说一门好亲。”

他还敢让万老夫人给他儿子说亲。

万老夫人倏然血气上涌。

但她身边没有人了,两个大女儿都被她远嫁,四女儿被送走,三女儿看着也是回光返照了。

她这一辈子侍奉男人,就得了这个结果?

一口鲜血,突然从万老夫人口中吐出。

血色飞溅,她砰然倒地。

众人皆惊,但顾扬嗣却令所有人都不许乱来。

他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早该如此。

他一眼看住了杜润青。

“那蒋家六郎,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由不得你!”

“不要!我不要!”

杜润青惊呼,顾扬嗣却叫人将她拉下去,“关起来。”

二夫人急急去扯女儿,但又被顾扬嗣叫人摁住。

“从今往后,这府里独我一人做主!”

他大步往外走去,哪怕瘸着腿。

从未有那一刻,比这一刻更畅快了。

他果然是行了大运!

但杜润青惊哭。

“不要,不要!”

娘被摁住了!爹呢?弟弟呢?为何他们都不在京城。

京城里唯独还有她那大姐姐。

可她却对姐姐出言不逊,撕破脸了……

杜润青被人拉着惊恐不已。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乱了脚步声。

“大老爷,有人闯门!”

“什么人?!”

顾扬嗣瘸着腿要过去,却见有人带着人手阔步上前。

他抬头向中间那男人看去。

“魏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而他身边的锦衣卫手里,却抓了一个熟悉的人——那射出暗箭伤了陆侯的江湖浪子。

“我不认识他!我可不认识!”顾扬嗣急促撇清。

魏玦见他慌张至此,笑了笑。

“是么?魏某弄错了?”

说话之时,后面又有人来。

“指挥使大人,有人送了一个满身酒气的和尚,和一箱子东西进来。”

“什么人送的?”

“蒋探花。”

“哦,提上来看看。”

酒和尚甫一被提上前,就朝着顾扬嗣叫了过去。

“阿弥陀佛,都是顾大老爷指使贫僧做的事啊!”

顾扬嗣瘸腿抖了起来,魏玦则翻看了一旁的箱子随同而来的东西。

他一眼看去,冷哼出声。

“天子脚下,你等敢行巫蛊之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也无须再听顾扬嗣辩解。

“带走!”

……

顾家乱了。

杜润青挣开押她的人手,听见她母亲的呼喊,又跑回了房中。

但她母亲经了这一场,到了极限。

她反复道着“报应,报应”,眼中竟有血泪流出。

“娘?!”

二夫人握紧了女儿的手,血泪落下的眼睛最后看向她。

“青儿,我的儿,你当好好的过下去…… ”

话音落地,最后的回光返照熄灭了光亮。

杜润青几乎哭晕在母亲的身边。

到她恍惚地回过神来,天边的日头也落了下来。

四野黑暗无边,无人掌灯,她只听到顾府没了万老夫人和顾大老爷做主,全乱套了。

有人喊着巫蛊之事加刺杀侯爷,顾家要抄家了,要没了。

到处都是乱遭的人影和脚步声,而无人掌灯的宅邸,一片鬼气森森,仿佛阴鬼全都闯了进来。

杜润青也惊恐了起来,瑞雪前来找她。

“姑娘,我们不能在这了……”

瑞雪拉着她速速往外走。

杜润青恍恍惚惚,直到走到了大街上,灯火重新照到她眼中,她停下脚步来。

京城的路四通八达,可以通往任何地方。

可她站在路口中央,却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

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去处,独独她没有。四下里的灯光令她眩晕,她还能往哪里去,她还能去往哪里?

“我没有娘了,也没有家了,我还能往哪里去?”

眼泪模糊了女孩的视线,视野里的一切都碎成了碎片,她只觉眼前每一个人都变成了舅舅顾扬嗣的样子,拿起剪子,要向她扎来。

她惊恐到站不住了。

有人缓步上前,出现在了她视野里。

杜润青向那人看去,她穿了一身水色衣裙,柔软的裙摆如风如水,将她视线里的一切污秽荡涤开来。

秋霖挑灯立在她身边,她则低头向她看来。

“二妹。”

是大姐。

是那个她一度讨厌极了的大姐姐。

但她提灯照出她面前,唯一清透又平和的光亮。

这一刻,她竟然不敢抬头看她,她瑟缩着在她面前低下头去,她抱着自己的肩头哭泣。

“大姐……”她羞愧。

但杜泠静没再出言训斥责备。

二妹为何会落到这等地步,并不只是她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个人的错。

是母亲的失位,父亲的不作为,是舅舅的阴毒,和她外祖母的谬论!

她还不像弟弟湛明,能得到家族的扶持,可以往书院里读书,能受到书中圣贤的教化。

她找不到人行世间,当如何为之的答案。

杜泠静安静地看着她。

“扶婶娘的灵柩,回青州老家吧。”

她叫艾叶送上一件薄软的披风,将人裹在其间。

她并未上前,但杜润青颤着抬头向姐姐看去。

此时此刻,大姐还愿意出现在她面前,跟她说上几句话……

她眼泪控制不住,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往后要怎么办。

娘生前最后一句,让她好好地过,她要怎么才能好好地过呢?

她不知所措,却见姐姐双唇轻启,如泉的嗓音,此刻清清泠泠地落在她耳中。

“青州老家有杜家的宅院,有田地,有我们的族人,还有勉楼。”杜泠静缓声。

勉楼,那个从祖父传下来的,又由两代人悉心经营,藏书万卷的勉楼。

她或可以在勉楼浩繁的书卷里,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第78章

天热, 灵柩不能等,小弟杜湛明得了信从保定急奔到京城来,杜润青同他姐弟二人, 便要扶二夫人灵柩回乡。

这几日以来的诸多事情,都是杜泠静着人在打点, 小姐弟二人离京之前, 专程往侯府来了一趟。

两房已经分家,大姐也嫁了人,之前许多繁乱之事,她能拿得起也放得下, 都不再计较,二夫人在青州的丧事, 她不便再回去,却也送上了丧仪盘缠。

姐弟二人上门时,陆慎如也在府中,陪同他娘子去了前厅见人。

杜润青远远地便听到了侯爷的脚步声, 但她再没抬头去看, 眼观鼻鼻观心地跟湛明一起站着。

直到陆慎如步子进到厅中, 坐到了上首,两人上前行礼, 小姑娘听见弟弟叫了一声姐夫,她也规规矩矩地开了口叫了, “姐夫。”

男人点了头。

杜润青再没向他没来由地多落去什么目光,只静心听着姐姐交代了他们回乡的事。

待事情说完, 杜泠静道。

“时候不早了,你们去吧。”

若没有长姐坐镇,两个年少的小姐弟如何办的了这丧事。两人皆在长姐面前, 正儿八经叩了头。

离了侯府,他们百年扶灵柩离开了这喧闹的京城,往着久久未曾归来的青州老家而去。

顾家当真被抄了家,顾扬嗣指使人刺杀侯爷,又欲在京城行巫蛊之术,已压入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皇上又抱了恙,并不欲大开杀戒,除了顾扬嗣之外,顾家其他人他抬手放了过去。梁氏带着儿女速速离了京城,而万老夫人那日吐血之后,人就疯了。

老仆没看住她,衣衫不整地就跑到了大街上,但凡是见了妙龄姑娘,便要去拉人家的手。

“快过来,跟我走,定能给你说一门贵亲,我可是京门月老,听老夫人的话,准没错……”

她满街乱跑地风言风语,从前请她做过媒的人家,都有些尴尬起来,脸上挂不住,满京城都在看笑。这事传进了宫里。

皇上正犯了头痛,听见万老夫人的事,捂着额头皱了眉。

“再无体面可言……”

皇上这话说完,当晚宗人令兖王便派人将万老夫人捉起来,送去了城外的庵堂里。

她好歹也算皇亲国戚。但捉她送去庵堂的时候,她还在大叫,不过到了庵堂之后就灭了声息。

又过几日,杜泠静听见消息,道是万老夫人已经没了。

黄华坊顾府充了公,某日一场暴雨冲刷过那鬼影重重的门庭,门前彻底落锁,只等往后有新主再入其中。

日子进了五月,暑热便从南方一路北上袭到京城门下。

永定侯府远岫阁。

杜泠静不免犯愁某人的伤势,“侯爷不是自幼练得铜筋铁骨吗?怎么伤势好的这么慢?”

陆慎如听得想笑。这才半月有余,再是铜筋铁骨的人,也不能立时就转好。

他问他娘子,“泉泉急什么?”

她低头看他伤势,嗓音闷闷。

“夏日来了,暑热蒸腾,会令伤势愈合得更慢。”

她惆怅,陆慎如却不禁想到了在勉楼的那年,夏日里养伤确实好的慢,他从夏初藏到她的勉楼里,一直到盛夏翻过,夏天还剩下一点尾巴,他还没好。

最后,终是伤势还没好透,他就离开了勉楼。

但多载已过,他身上的刀剑之伤早就好了,至于旁的,他抱了他的妻,“泉泉为我如此忧心,区区暑热又算什么?”

他将她圈在怀里,见她一味叹气,低头啄了她的唇。

她没躲,眨了几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刮擦他鼻梁上,痒痒地透到心上。

她是故意的,陆慎如看到妻子眼中偷藏着的笑意,忽的一转,不再啄她唇瓣,转而蹭到了她的耳朵上。

那小耳白软又细嫩,他刚蹭了两下,她就急着要推他。

方才啄唇也就罢了,眼下蹭耳,杜泠静道。

“你不怀好意。”

她又开始向朝上那些老头子一样瞪他了,陆慎如却笑起来。

“看来蹭到了要处。”

对方跳脚的,正是他不能轻易把手的。

他越发咬了她的耳垂,她肩头颤了,直要躲开,但他揽着她的腰不许她走,偏他伤着,她又不敢大动,气得咬了唇。

男人眼中的笑意都溢了出来。

她则道,“侯爷一味欺负旁人,就没想过说不准会有被旁人欺负回来的一天?”

这问题引得陆慎如更笑了。

“若是能一味欺负旁人,旁人哪来翻身的机会?”

杜泠静睁大了眼睛,再没想到这种话他都不假思索。

但她没同他辩,辩也是辩不过的。

她眨眼看向他的耳朵,忽的往他耳垂上呵了口气。

那气息从耳垂一直掠到耳后,饶是她没似他一样轻咬,酥麻的感觉就已经遍传全身。

陆侯何曾让人吹过耳朵,尤其被他的娘子。

麻意还没消散。

他闭了一瞬的眼睛,下一息直接将她压在了窗子上。

“所以欺负旁人的人,决不能让对手翻身,不然那滋味……他受不了。”

杜泠静还没将这话回过味来,就睁大眼睛见他已将她彻底押在了窗子上。

他的吻果是带着不容她翻身的气势,何止不许她翻身,她连呼吸都立时艰难了起来。

她后悔方才招惹他了。

幸而就在这时,崇平到了窗外。

“侯爷……”

崇平话还没出,他便道,“之后再说。”

杜泠静:“……”

但崇平在窗外为难。

忽的有个轻缓的声音响在了窗外。

“舅舅,舅母?”

此声一出,窗内榻上的两人皆是一愣。

慧王殿下!

小殿下怎么出宫来了?!

杜泠静趁着某人一愣,连忙抽身下了床榻,她理着自己的衣襟,男人也只好正了身形。

杜泠静小声问他,“我发髻没乱吧。”

读书人最是注重自己的仪表。

陆慎如替她理了理发簪,又让她不要慌张。

“是殿下,又不是外人,无妨。”

两人说话间,走出了门去。

杜泠静在之前的宫宴上见过慧王逢祯,但不便言语闲谈,不曾与他接近。

眼下她见逢祯就站在院中,九、十岁的男孩,身量还没张开,但看面目,与她的侯爷隐有五六分相似了。

两人上前与他见礼,又引他往书房吃茶。

陆慎如问起来,“殿下怎么出宫来了?”

这事他还真不知道。

逢祯道是临时出的宫。

“上晌孙先生讲书时,我没及时应答先生的问话,一连三次,先生生了气。母妃听闻之后,便让我出宫往先生家中,给先生赔礼。”

他见时候尚早,“就顺路到了舅舅府上。”

小殿下说的时候是笑的,陆慎如听了却沉了眉。

“不过就是未能及时应答,真当皇子是寻常人家的学生?这点耐性都没有!”

他说那给逢祯讲学的孙先生,“迂腐的老头子,以我之见,换了才好。”

杜泠静和小殿下都吓了一跳。

杜泠静再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大,他虽与文臣多有不合,与士林中的读书人,也是各自两立的关系。但总来还算尊师重道,那孙先生对殿下确实失了些耐性,可他对孙先生的行为,亦一点耐性都没有。

逢祯则连忙道,“舅舅消气,我今日给先生赔礼道歉之后,先生已是谅解了我,不再责怪了。”

陆慎如却还是沉着脸,想到了什么,转而问了杜泠静。

“扈廷澜教习学生如何?我观他性情温和,颇为沉得住气,不若请他给殿下侍讲。”

文臣大多站在雍王这边,难以将小慧王的学业托付给他们,不过扈廷澜态度算得居中,为人更是中正不阿,又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出身,做慧王侍读当然没问题。

杜泠静却犹豫,“就这么换先生,会不会不好?”

这位孙先生也教了慧王一年有余,除了严厉些没什么错处,逢祯也很是犹豫。

两人都看向陆慎如,陆侯却道无妨。

“我自会找个恰当的由头。”

他当真因为这点小事要换人,杜泠静见他心意已决,不好再说什么。

不过对于扈廷澜来说,之前邵伯举的事令他心志萎靡,如今调他去做侍读,说不定能让他好起来。

而他的耐性那是再好不过了。

陆慎如思定了此事,便揭过了话茬,他见日头渐渐偏西,但距离宫门落钥还有些时候,便同逢祯道,“晚上留在侯府用饭,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去,可好?”

逢祯当然想在宫外多逗留些之后,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杜泠静难以想象这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在旁抿了唇笑。

逢祯却叫了她,“舅母送我的海贝风铃,不知为何,暑热天气还有消暑的效用。”

杜泠静问,“这如何说?”

她听见小殿下道,“日头最盛的时候,听到海贝里的海风声,便觉海风真吹到了身上,心中先清凉三分,便是消暑了。”

杜泠静笑起来,小皇子还留存着孩童的天真,但朝堂上早已为他风起云涌。

杜泠静见他喜爱声动,连腰上的玉佩都是特殊的样式,能发出铃铛一样的声音。

她忽的想到一物,让人取了来。

那物件远远地看见陆慎如便叫了起来,“侯爷,侯爷!”

“红嘴绿鹦哥!”逢祯识得,见那鹦鹉直叫侯爷,问道,“这鹦哥竟认识舅舅。”

杜泠静道,“不光认识,侯爷怎么说话它也知道。”

她这话刚出口,那鹦鹉就叫了起来。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男人无奈地笑瞥了杜泠静一眼。

她可真会教好话,还给他小外甥听。

逢祯则笑得快透不过气了,同杜泠静道,“舅母,待我回去告诉母妃,母妃定也要笑得喘不过气。”

他不由看去自己的舅舅,见舅舅一边笑瞥着舅母,一边去捏舅母的手,舅母不断地想把手抽开,但舅舅就是不让她走。

两人相对而视的目光里,似乎都在说话。

真好。逢祯看呆了一息。

父皇虽对母亲荣宠有加,但父皇有不止一位妃嫔,他更是有自己正宫皇后,与母妃之间,也再没有舅舅同舅母这般笑语融融的时候,反而父皇说得每一句话,母妃都细细听了,费神思量……

杜泠静吩咐人去备饭了,陆慎如却道把饭摆在浮空阁上。

那是侯府仅次于漱石亭的高阁,杜泠静有时候会带着几本书,往浮空阁上远眺听风。

但他们甫一上了高阁之中,陆侯让人将他的笛子取了来。

小殿下已欣喜得不知所措,“舅舅要吹笛吗?”

他没听过。

还有一个人也没听过。

陆慎如向她看去,见她同逢祯左右站着,也如逢祯一样睁大的眼中含了好奇的惊喜。

他轻笑。

两个小孩。

他目色柔和地看过两人,执笛站在了窗下。

崇平将高阁四面的窗子全部打开了来,这一瞬,高阁变成了高台。

风呼呼穿过,翻飞起衣摆,他屏气起笛,笛声悠扬响起,又渐渐从风里腾跃而上。

他吹得是杜泠静并不熟悉的曲子,但他笛声就如同驾驭在马背上,驰骋在大漠里,辽阔嘹亮,仿佛能把风震出波澜。

恍惚间,杜泠静好似看到了他在西北指挥千军万马的模样。

她愣住,想起了崇平的话。

他说,侯爷脱下战袍,放下长剑,一路离开自幼长大的西北,来到这波云诡谲的京城。

他说他不远万里,是为他身后千千万万的永定军而来。

西北是他自幼长大的故土,而他亦一心向往江南,但他哪里都去不了,唯独只能立身在京城之中。

即便有那些文臣仕子,骂他相当乱臣贼子,是给满门忠烈的永定侯府蒙羞,他也横刀立马,绝不动摇……

浮空阁上风浪四起。

直到一曲笛声罢,高阁里静静的,仿佛曲声还在回荡。

陆慎如看向两人,“怎么一个两个都呆了?”

逢祯愣愣眨着眼睛,“舅舅怎么吹得比授笛的先生还气息平稳又气势磅礴?”

陆慎如笑出声,崇平在旁回道。

“侯爷自还没启蒙,就已会在马背上吹笛,自是气息平稳不乱。”

至于气势磅礴,因为侯爷笛下,是西北绵延千里边关下的千军万马。

陆慎如又瞧了自己的娘子,这仔细一看——

怎么眼睛还红了?

他微微挑眉,杜泠静连忙眨着眼睛收了神思。

她说吹得实在是太好了,“若是胡笛,会否比此更有气势?”

她轻声同他道,“勉楼里,有一根祖父友人赠他的胡笛,我练过,却吹不明白。”

她道,“那笛子一度坏了,却又某日莫名好了,就敢在祖父忌日之前,想来有些灵性。”

她问他要不要,她让人从青州取来。

陆慎如看了她一眼。

坏了的笛子怎么可能莫名变好?

真是个呆子。

但他不要那笛子。

他祖父送出去的东西,他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他笑着,去问小外甥要不要吹吹笛子。

难得有请舅舅指点的机会,逢祺也吹了新学的曲子,陆慎如耐心给外甥指导了许久,眼见日头西沉,到了吃饭的时候。

恰有幕僚来寻,陆慎如道一旁同人说了几句。

杜泠静则叫了逢祯。

“殿下,准备用饭吧。”

但不知逢祯是否过于专注手中的笛子,并没听到。

杜泠静又轻声说了一遍。

他还是没听到。

杜泠静一愣,却见陆慎如走了过来,他没叫逢祯,而是径直走到了他身侧,握了男孩的肩头。

“殿下,用饭了。”

逢祯这才听见。

三人一起用了饭,时候就不早了。

陆慎如和杜泠静将小殿下一路送到了宫门口,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小殿下一步三回头地同他们拜着手,依依不舍地离去。

次日他便让人给舅舅和舅母都送了东西。

给舅舅的是个巴掌大小的玉笛,陆慎如试了试,还真能吹,且准,不过这般大小,更似个挂件。

而给杜泠静的则是玉雕的铃铛,能系在腰间。

陆慎如却瞧出这铃铛的来头,“是殿下幼时的爱物,他喜欢有声动的东西,这对铃铛还是娘娘特意寻人为他制的,用的是极品羊脂玉。”

同一块玉料,贵妃还给彼时尚在她膝下的雍王逢祺,也雕了一块玉牌。

一玉同出两物,分赠兄弟二人。

但早已时过境迁。

*

蒋枫川道翰林院任了职。

祝奉连同一众交好的旧友,请了他往秉烛楼里吃饭。

不过蒋枫川不让众人请他,“诸位都是兄长,都比六郎年长,今次又是为我庆贺,怎能让兄长们破费?”

更紧要的一点,他们都是蒋竹修生前的友人。

“从前各位兄长都对家兄多有帮衬,六郎代他,在此谢过了!”

他举杯敬了众人又自饮,连饮三杯,有人道了一句。

“你们兄弟二人真是,谦筠生前给我们都寄了信,拜托我们一定照顾你,如今他没了,你登科来了京城,又替他道谢我等的帮衬。”

他说众人其实也没帮得上什么,“但你们兄弟这等情谊,时间也不多见。”

世间兄弟手足,能和和睦睦就已是缘分,多的是因家产挣得头破血流,互为仇敌。

哪有蒋氏兄弟二人这般兄友弟恭,情真意切。

偏偏,蒋三郎和蒋六郎,还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蒋谦筠已逝,众人提及英年早逝的旧友多有怅然,吃上几杯酒,更为他感叹。

“我们以前都羡慕谦筠,说他是解元出身,本就高于众人,而杜阁老又看上了他,要招他做东床快婿,娶得更是那东香阁主。若杜阁老没有意外过身,谦筠也不曾病逝,前途必然不可限量,以他的才能,亦可登临台阁。谦筠娶得是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之人,如何不让人艳羡。”

杜泠静在士林中的名头,多用父亲随口取来的那玩笑的“东香阁主”此名。

父亲是住在上房的上芳散人,她是住在东厢的东香阁主,但“上芳散人”用的不多,“东香阁主”却是流传开来。

他们说起杜泠静,都叹了气。

杜家那位姑娘,最后竟是嫁进了永定侯府。

不知谁人道了一句,“谦筠对她,可不是一般的上心。怎么同她就没修成正果?”

众人皆叹息不已,蒋竹修老友祝奉却没说什么。

蒋枫川坐到他身边与他吃酒,祝奉不怎么想喝,一直托腮看向窗外永定侯府的方向。

“兄长在想什么?”蒋枫川问。

祝奉默了默,不同于众人的一味叹息,他有些怅然又有些恍然。

“我在想三郎他,是不是已经料到了今日的情形。”

他轻声,“从前有些事,我看不懂三郎为何为之,但如今再回想,许多事似乎首尾呼应起来了。”

第79章

祝奉忆起蒋竹修, 说他在青州养病的年月,还一直关注着朝堂。

“邸抄什么的,从不遗漏, ”这一点蒋枫川知道,这会又听祝奉道, “有些事, 只有京中朝堂里的人才知道的,不便在邸抄上细呈的,我还没说,谦筠就会立时发现有内情暗含, 专门写信问来。”

祝奉说他们这些人,都被蒋谦筠问过。

“我们还曾一起说笑, 说蒋谦筠了不得,心细如发,等到身子养好了,说不定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但他身子始终未见好转, 反而一年比一年差。

蒋枫川一时没说话, 祝奉轻叹一气。

他说到殷佑六年的时候,京中确实出了大事。

年初太子薨逝, 始料未及,皇后遭受巨大打击病倒。太子丧仪之后, 群臣商议再立太子,立的当然是雍王。

雍王一向养在贵妃膝下, 皇上再无嫡子,立他这长子再无疑问,彼时并无人提及慧王之事。

但皇上未决断, 到了夏末秋初,陆侯突然离开西北,进了京城。但要拥立的不是雍王,是慧王。

持续多年的储君之争,从那年年尾就开始了,待到次年春末,文臣催促皇上立储,让雍王入主东宫,还道废长立幼,乃是祸国之举,让皇上务必尽快决断。

这一场声势浩大,可一举激怒了年轻的陆侯。

陆慎如连同锦衣卫在京城打死抓人,这些文臣做官多年,也难保没有点错处,被他抓进去不知多少。

整个京城但凡谁说一句二话,都要吃他排头。

就这时,廖先生竟一不留神牵扯了进去。陆侯在京抓了这么多人,根本也顾不上具体都抓了谁。

“但我把消息送去青州之后,谦筠却着了急。”

祝奉说他最开始以为,蒋竹修着急是因为廖先生是拂党中人,更是先杜阁老新政时的得力干将。

他继续说起了廖先生被陆侯责打的事,“我料想陆侯都不知道他手下的人抓了廖先生一顿打,但谦筠却着急地差点来了一趟京城,实是因为身子不好没能成行,可却托蒋太妃娘娘,为廖先生请了一位太医。”

他说陆侯正在怒头上,谁人敢请太医,给他责打的人看伤?

“谦筠不知怎么央求了太妃,太妃请了一位太医悄悄给廖先生看了一回。太医用药自是比寻常大夫高上一筹,廖先生这才早早转好,没伤了腿脚。”

这事自然不可能记在杜泠静的名上,廖先生知道是蒋竹修替他请了太医,后来托祝奉给蒋竹修送了谢信和谢礼。

这事蒋枫川不知道,他问祝奉,“哥怎么说?”

祝奉摇了头,说蒋竹修什么都没说,“就像是松了口气,没酿成什么大错就很好了。但他也就此托了我,让我帮忙多看着些那位陆侯与拂党众人之间的情形,若再有类似的事,万万早早告知他。”

祝奉那会以为陆侯与文臣不和,而拂党众人又都过于耿直,摩擦是少不了的。

“可我再没想到,谦筠的未婚娘子,”他说杜泠静,“最后竟就嫁给了陆侯。”

“难道谦筠彼时就料到了今日之事。”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祝奉半解不解。

蒋枫川定在了那处,“哥认识陆慎如?”

祝奉不知道,“就算认识陆侯,又怎么能想到,陆侯往后要娶的,正是他蒋谦筠的未婚妻?”

祝奉这话没同旁人说过,只是觉得奇异,可他身侧,蒋枫川突然道了一句。

“必然认识,甚至哥可能根本就知道,他看上了他的未婚妻。”

换句话说,多年前之前,陆侯就已虎视眈眈。

祝奉吃了一惊,连忙按住了蒋枫川。

“六郎可不敢乱说。”

陆侯爷到底是在谦筠过世后三年,才娶了杜家姑娘过的门,也许之前的一切只是巧合而已?

蒋枫川却不这样认为。

毕竟那圣旨赐婚,并非皇上之意,而是他陆慎如强行要来的。

而他三哥,更是以苦楝入药,日日饮下,自戕身死!

他手下紧紧攥了起来,攥到指骨发白。

所以,是陆慎如强压他,才令他不得不自戕,是不是?

偏偏,哥不让她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没的……

有人来找他们吃酒,祝奉把话头揭了过去,说起了另一桩事。

“谦筠行事,自有他的道理。”

他说蒋竹修生前同拂党众人的联络不曾停过,每每拂党众人有调动,他远在青州,也会想办法为众人活动,若不成也送些钱财,盼他们不要因朝局而陷入困境。

“这倒也算人之常情。但谦筠做这些事却与旁人不一样。”

祝奉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蒋枫川问了一句,“哥怎么与旁人不一样?”

祝奉答道,“旁人出手相帮,就算不是为了被记住恩情,也没什么不能报上自己名讳的。但谦筠去帮扶那些拂党人,很少以他自己的名头。”

他道,“他都是以杜家的名义,用的是东香阁主的名头。”

他是以杜泠静之名去帮拂党之人。

蒋枫川不禁想到拂党众人被困保定山里的时候,他们提及她,对她的态度,信任又熟稔,就算相隔甚远,多年不见,也不曾生疏。

他原以为,她是杜阁老的女儿,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逢年过节她与他们也有往来。

但如今看来,原来不止如此。

蒋枫川讶然。

哥竟为她做到这等地步?是为她日后离开书楼,离开青州,提前将路都疏通好?

怕她离开熟悉的老家,出门在外,孤身一人,再无帮衬?

蒋枫川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他深深闭起眼睛。

她知道吗?显然她不知道。

连他这个做兄弟的都不知道,只有哥帮忙拜托的这些旧友,零零散散地看出了一二。

有人在酒中怅叹。

“老天爷看似什么都给谦筠了,其实什么又都没给他。”

*

陆慎如说要给小外甥换先生,没两日就找个了由头,准备把那孙老先生调去了山西学道上,以那孙先生教育学生的严厉做派,皇子吃不消,寻常举业的书生却习以为常。

孙先生对此颇为满意,毕竟只教授小皇子读书,施展不开拳脚,他还托人想来问陆侯是有何用意,陆慎如自不会真话同他讲,恨不能赶紧将他打发走了才好。

但课业不便停,他今日就让扈廷澜给逢祯试讲一堂。

他午后离府,亲自往宫里旁听去了。

杜泠静想起自己是父亲开蒙的,但后来父亲太忙顾不上她,请了西席先生上门,父亲也曾亲自旁听过新先生的课,一如侯爷今日。

想来比起皇上这位生父,侯爷这舅舅,更似小殿下的父亲。

杜泠静恰也无事,京中考生渐渐散去,印社的赵掌柜都告了假,说要休歇几日。杜泠静允了他,自己则出了趟门,去了崇教坊的书肆闲逛。

崇安一听她要出门去书肆,吓得腿上还没好利索,就要亲自随行。

杜泠静真的只是去挑几本书而已,但见崇安紧张,便让菖蒲将他一道带上。

菖蒲还问他,“安侍卫冒汗做什么?实在紧张的话,不若找根绳,把你我绑起来?”

崇安绑他有什么用,他是怕夫人又走了!

但绳子总不能绑在夫人身上。

他一错不错地看着杜泠静,杜泠静想到之前也是难为了他,便由着他看。

只是她刚到崇教坊的一家书肆,就碰到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祝二哥?”

祝奉,行二,他比蒋竹修还年长两岁。

她叫出声,祝奉便回头看见了她。

“静……”话没说完,连忙改了口,“陆侯夫人。”

他改了往日称呼,面上似乎也有些尴尬之意。

杜泠静虽不觉有什么特别尴尬之处,但见祝奉如此,未提她今日的身份,只是看向他手中拿着的一本厚书里,夹着一张纸条。

她略略意外,“祝二哥也喜好在书中夹纸条?莫不是同人传信?”

就如同她和扈亭君少时一般。

她眸中含了笑,目光扫过祝奉书中那张纸条。

祝奉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他确实是在同人传信,但这张纸条却不是他写的。

杜泠静未看清纸条上面的内容,去看到了落墨其上的一笔字。

她眨了一下眼睛,怔着。

“谦筠的字……”

是蒋谦筠的字,更是他留下的一张久远的字条。

祝奉是近日忆起蒋竹修的旧事,才想到与过世的老友,年少时还曾有过玩笑般的旧约。

他来赴约了他的约,却没想到在这里,竟见到了他已经嫁了人的未婚妻。

若说祝奉方才还有些不可思议的尴尬,此刻见杜泠静认出来蒋竹修的字,他也没什么可尴尬了。

他道谦筠在京城的时候,曾在他常来书肆看的书里,给他留过纸条。谦筠没提前告知他,而他家贫,又只能来书肆翻看此书,第一次翻到谦筠留下的纸条的时候,还以为这是什么通灵的术法。

“我后来才晓得,是他故意给我留的,我二人凭此,在书中颇为传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每每翻书翻到,心里仍觉惊喜。”

他说到此处,杜泠静就愣住了。

“谦筠同你,也有如此耍玩?”

祝奉说那是年少时候的事了,“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想到的,后来专门问了他,他先一直笑,后来才道是有人告诉他的。”

祝奉不知道是谁。

杜泠静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那张纸条上。

这是她与亭君之间的玩乐,她只告诉过两个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便是来京看病求学的三郎。

那是殷佑元年,新皇继位之后改号,谦筠与年初来京城求学也看病。

他从前就来过京城,大概隔一两年来一次,每次父亲招待蒋家人,她陪同在侧,同这位蒋家的三哥说话。

但那年不太一样,谦筠的父亲临行前意外跌了腿,不便同他一道上路,独谦筠一人来了京里。

先皇薨逝之后,太妃娘娘与裕王府皆替先帝守孝,不便招待来人,父亲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京城典院居住,干脆将他留在了澄清坊杜家,让他住到了西跨院中。

他比她略长两岁,但学问上已有些自己的见解,父亲考较了他两次之后,还曾说过,“三郎今岁秋闱,怕不是一举夺魁,取了个解元的名头回家?”

不曾想后来还真就被父亲言中,三郎在那年秋闱正就名列榜首。

他学问身后独到,却从无盛气凌人之势,杜泠静起初问他,还抱着半个学生对先生的心态,但后来却渐渐与他无话不谈。

他总会给她沏上一杯茶,耐心地听她说话,其实她的话不到,但到了他面前,却连日常的小事,也能说得一二,偏他还煞有介事地评上两句。

与和亭君之间的玩耍,她毫无疑问一定告诉过他,但她根本记不清细节了。

没想到他记得,竟与祝奉也有夹在书中,纸条传信的往来。

杜泠静不禁出了神。

就在那年,祖父突然过世,祖父身体分明一直朗健,但前脚生病的信从青州传来,后脚老家再来传信,祖父就已经过世了。

她惊愕不已,见父亲极其地沉默,闷在书房当中,眼中含了水光。

父亲如此,她更加难过,却又不想在父亲面前落泪,夜间睡不着,独自跑去后面小花园的竹林里,一个人坐在竹林里的小石凳上抹泪。

那晚有人提灯走了过来,灯火映在他竹青色的长袍上,一时间,她还以为是竹林里的神祇。

直到他走近,她反应过来,低头抱歉。

“蒋三哥,对不住,我吵到你休歇了。”

他摇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夜里到了竹林中?”一定是她吵醒了他。

但他还是摇头。

小姑娘含泪向他看去,听见他轻声道。

“我上辈子恐怕是个竹精,以至于这辈子,也需每晚到竹林里吸取竹香,才能安眠。”

他说得一本正经,好像这事是真的,至少也是道士批命时这么说得。

杜泠静都愣了,一时忘了再哭泣,而后才回过神来。

他在哄她。

那么谦逊正经的人,也会说笑话来哄她。

杜泠静眼泪更落了几行,他不禁慌乱了两分。

“我说错了?”

不是,杜泠静也说不清她为何又落泪,他却递上了他的帕子。

一方打湿,他又递来一方,又打湿,又递来。

她不由地问了他一句,“三哥到底带了多少帕子给我?”

她扫见他袖中鼓鼓的。

但他却不承认,只道,“就这三方。”

杜泠静料想她再哭,他还有干净帕子给她,毕竟是那鼓鼓的一袖子。

他却柔声开了口,“泉泉,别哭了,你眼睛不好。”

……

那年他本是要提前回乡,准备秋闱。但因着她祖父的事,他多留了些日子。

皇上没夺情,父亲要回乡守制,本就冷下来的新政只能草草结尾。父亲顾不上的诸事,全是三郎拖着病体,跑前跑后料理,又替她把府里的庶务皆料理妥当,与他们一道回了山东。

从那之后,她就知道她眼里没有旁人了。

再后来他们定了亲,她想她一定能嫁给他,他也一定会娶她过门。

但竹林里却只剩下了了清风,再没有了那个装了满袖子帕子,提灯前来的身影……

祝奉没想到,被丢弃在架子顶端的旧书留,竟还留了一张多年前的旧纸条。

“这兴许是谦筠给我留下最后的东西了。”

他将那张旧纸条夹在自己新买的书里。

接着他跟杜泠静告辞离去。

杜泠静一直看着他手里那夹了三郎留下的旧纸条的书,直到他拿着书远远地不见了身形。

她的目光还在那处,定了许久。

*

积庆坊永定侯府。

陆慎如从宫里回了府里。

今日扈廷澜给逢祯试讲,他从头到尾地听了。

扈廷澜的长子与逢祯年岁恰相差不大,颇懂得这个的年岁孩子的心思。他教上一阵,就停歇一阵,看似慢,但他在上面讲书沉稳平和,下来近身在他耳边指点,温和耐心。

一堂课下来,小殿下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还问,“先生明日还来吗?”

陆慎如甚是欣慰,此事落定了下来,

此事定下,他松口气回了家,听说他娘子也刚回来,往内院换衣去了。

他问了句,“夫人怎么去了书肆这么久?”

若有看中的书,何不直接买回家来?

但崇安低声回道,“夫人今日,遇到了一位友人。”

陆慎如目光问去,听见崇安道。

“是蒋解元的同窗旧友祝二郎祝奉,夫人见过他后,颇为出了一阵神。”

话音落地,男人默了一默。

“知道了。”他没再说什么。

刚从书房换了衣裳走出来,便见他娘子从内院过来寻了他。

“侯爷回来了?”

她见他脚步往外走。

“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吗?”

男人摇头,听见她又问。

“今日伤口疼了吗?”

她一连三问,陆慎如将目光落在她眼睛上。

自他受伤之后,她对他态度十二分变化,变化得连他都有些不敢信。

她对他极其上心,她甚至主动叫他“夫君”。

只是,他在她心里,比之蒋竹修,又是如何位置?

第80章

今夜无星无月, 云层厚厚压在京城的夜空里,陆慎如晚间没怎么睡着,伤处有些隐隐的痛。

他娘子睡得正香, 他没扰她,撩开纱帐下了床。

远岫阁庭院里树梢不动, 刚入了夏, 暑热就在空气里徘徊,连夜间也不曾散去。

臂膀处又疼了一疼,陆慎如站在庭院闷热的空气中,不免想到了那年在勉楼, 伤口疼着,空气闷着, 情形颇有几分相似。

他在几日前将她拦在了月亮门转角处,他避在阴影里,不便被人看见,却想跟她多说两句, 但她看都不肯看他一眼。

“我不想知道公子是什么人, 也不想知道公子要跟我说什么。我只知道, 你我不该再见。”

说完,她再不容他多言, 便从月亮门中决然离去。

二弟听说之后,不知如何是好, 见他一连多日沉默寡言,素来调皮的二弟也跟着他安静了下来。

他伤还没养好, 少说也得再养一个月,到青州入了秋,天气渐渐转凉才能离去。在此之前, 他仍要继续藏在勉楼的隔层里面。

隔层里闷的厉害,尤其傍晚一场雨下过之后,湿气涌进来,更是令人难耐。二弟耐不住潮热,却见他心绪不佳,宁愿在隔层里陪着他。

“隔层浅窄,多一个人就更热了,”他叫了二弟,“往外转转吧。”

但二弟摇头不肯走,非要陪着他。

这时勉楼里突然有了快步上楼的脚步声。

他一下就听出是谁,而二弟也极其敏锐,当即小声叫了他。

“哥,她又回来勉楼了!”

她之前说她不会再来,让人把她的东西都搬走,亦不肯与他多言,不欲看他。

但今日她突然又来了。

二弟不禁拉了他的袖子,她还没到楼上,他就先高兴了起来。

“我就说,大哥对她的心意,全是真意,无有掺一点假。老天爷怎么会让她感觉不到一点呢?”

二弟兴奋道,“哥,她肯定是来跟你好好说话的!”

好好说话,他也希望是如此。

而她确实是朝着他来的,但她不曾进到隔层里,脚步停在了隔板外。

他一眼看过去,看到她脸上有泪痕,眼中有泪光。

“怎么了……”他不由轻声问出口。

话音未落,她就叫了他。

“公子,我晓得你对我有意,可我从不曾见过公子真容,亦不知道公子是何人。公子于我来说,远如天边流星,你对我有意,我却无法回应。天底下也没有我必须回应的道理吧?”

天底下确实没有这样的道理,可是……

他彼时没立刻开口,却见她眼中的泪落了下来,手下一直在颤动,似是攥了什么。

他定睛仔细看去,才见那是一方帕子,帕角里绣了竹叶。

是她那蒋家三哥的。

而白色的帕子上,有点点洇开的血迹。

她攥着帕子的手越抖越厉害,眼泪也越掉越快。

“……他去山里养了近半年的身子,他本来都快好了,今日却咳了血……”

言下之意,是他令蒋家三郎咳了血。

那天,他从隔板的缝隙里看向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看不到她,但她一双眼睛里,他看不到一点对他的温和,他不敢与蒋竹修作比,却连陌生人都不如。

她看他的眼神里只有厌恶与敌意。

他喜欢她有错吗?

但在她眼里,他令蒋竹修吐了血,他就罪无可恕……

那天,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勉楼我不会再来了,直到公子离开!”

她说完就走了,跑下了勉楼。

二弟惊颤地扶住了他,“哥你脸色煞白,是不是伤势发作了?!”

他捂住了受了伤的胸口,但伤没有发作,他只是心口有些疼,顿疼地像被人用钝刀砍了数十下。

他跟二弟摇了摇头,说他没事,只哑声,“收拾东西。”

二弟倒吸气,“可是哥,你的伤还没养好。”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

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还不明显吗?

她不欢迎他,不想再见他,为了她的蒋三哥,她撵他走。

她把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怎么留下?

二弟急得要去找杜阁老,被他摁了下来。

当天,他就去跟杜阁老道了谢,告了辞,天亮之前,就把勉楼隔层里的一切全部带走,离开了杜家。

离开青州之后,二弟还不住看他的脸色,每天不知看多少遍,他都说了自己很好,二弟却很惆怅。直到二弟突然发现了一处细作留下的痕迹,要去查探。

那天早上天刚亮,二弟就来找了他。

“哥,我昨晚做梦了。”

“什么梦?”他随口问。

二弟却道,“我梦到你把她娶到我们家里来了!我梦到你们成亲了!”

他愣了一愣,却嗤笑了一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旁的。

“她这么厌恶我,怎么会愿意与我成亲?”他道,“青州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他转了身准备走开,二弟却又两步跟了上来。“

“可是哥,我总觉得你们还有缘分!”

他又嘀咕着,嗓音没出息地又低又哑。

“哥你何曾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二弟彼时的话,他没理会。

但就是那日,二弟飞身扑在他身前。

冷箭贯穿了他的喉管。

他再也没有兄弟了。

……

远岫阁庭院里,有侍卫出现在门边,问侯爷是否有什么吩咐。

陆慎如摇了摇头,天上的云层还低低压着,风丝仍无一缕,他又回到了房中。

刚坐到床边,她就醒了过来。

天气闷热,他见她怔忪坐在床上,问她,“要不要喝杯茶?”

他问去,她却清醒过来。

她说自己去倒就行,“你别动了臂上的伤。”

但陆慎如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伤,不许她下床,转身就给她倒了茶来。

她只能喝了。

杜泠静不知道倒茶这种小事,他执意些什么。却见他衣裳早已穿了起来,可外面太还没亮,他不会是还没睡着吧?

她奇怪地向他看去,他问过来。

“娘子在看什么?”

杜泠静问他,“你怎么不睡觉?”

“我想到了一些旧事。”

她见他又坐回到了床边来。

“什么旧事?”

她又问去,但他忽的挽住她的后颈,把她拉到他面前,令她的鼻尖压在他挺立的鼻梁上。

呼吸骤然被拉近又丝丝缕缕交错开来。

但他一时没有吻她,就这么以近到不能更近的距离,墨眸垂着,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窗下无有月光闯入,帐外只有一盏幽微的小灯闪烁着细弱的光亮。

杜泠静迷惑了一时。

但崇平的脚步突然到了窗外。

崇平语调又快又紧,他惯常并不会这样说话。

“侯爷,宫里传来消息!”

夜还深着,天还没亮,宫里有消息传出来?

杜泠静心下一跳,果见男人也是一顿,立时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杜泠静不禁心提起来,但她听不到窗外人的言语,见崇平与他禀报完,他又转回了房中,但脚步沉沉。

“出了什么事?”

她没了睡意,见他更是直接穿起了外面的衣裳。

她举灯快步走上前来,他脸色极其凝重。

她料想是不是贵妃或是慧王出了事。贵妃倒是一想康健平稳,但小殿下看着却不太健壮。

但都不是,他低低压着声音。

“皇上突发昏迷了。”

话音落地,杜泠静倒吸一气。

说话的工夫,他已大步离开了卧房,眼下宫门落钥,他未经通传不得随意进宫,但却让崇平叫了几个心腹到远岫阁来。

天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杜泠静也睡意全无了,双手交叠紧握着站在廊下。

她之前就试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皇上薨逝在皇后之前,贵妃无法成为皇后,慧王也不是嫡子,陆惟石这一派处境就十分尴尬艰难了。

皇上身子自登基以来就没大好过,众人倒也习以为常,但这次竟然突发昏迷。

远岫阁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来,灯影随着人影来来回回地匆促穿梭,不住晃动得人心亦惶惶。

直到天亮,宫里传信早朝果然罢了朝,但宫里没宣任何人,不过永定侯府递了牌子进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宫里宣侯爷进了宫。

午间暑热喧腾,但满京无风,闷得人透不过气,饶是杜泠静素来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叫秋霖给她打了扇。

扇子一摇一摇地,到了日头西落的时候,侯爷回来了。

他见他娘子一直等在远岫阁书房里,便道,“皇上醒了。”

杜泠静闻言大松了口气。

不过却见他脸色沉着,并无一丝松快,沉闷似好比今日的天,低压到青石板上。

“先前我以为,皇上身子再是不好,怎么也得三五年。但今日看来,说不定用不了一年……说不好,就在下半年。”

下半年?

眼下都五月了。

“余先生他们怎么说?”

他的几位心腹幕僚,不知准备如何应对此事。

她见他略顿了一下,道,“最简单最快的,除掉中宫皇后。”

皇后不死,贵妃不可能上位继后,慧王也不可能是嫡子。

除掉皇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杜泠静闻言默了默,不由看向身边的侯爷。

他要决定除掉皇后吗?

她没问出口,但他却叹了一气。

“皇上对这位发妻极其看重,皇后寝宫等闲人可靠近不了。”

杜泠静抿了抿唇。

就宫宴上她的观察,皇上确实对皇后颇为关心,但皇后对谁都淡淡的,对皇上亦是这般。

两人未见得有多亲密,可皇上又极其在意皇后的身子。

都说他偏宠贵妃陆怀如,但贵妃差的就是这皇后之位,皇上若真偏宠,又怎么如此顾及皇后的身体,盼她长久相伴?

或者人心所爱,本就如此复杂不可捉摸?

杜泠静暗暗想着,却听见身侧人低声道了一句。

“我得回趟西北了。”

他要回西北,杜泠静瞬间意会。

如果事情的发展,走向不利的地步,逢祯无法顺利入主东宫,那么他只能兵压京城。

杜泠静的心跟着他快跳了起来。

她暗暗攥紧了手。

外面的人都骂他,说他永定侯府满门忠烈,独独剩下了他这乱臣贼子。

名声什么的,纵观数千年的历史,其实没太所谓,可他若是一旦兵败……

杜泠静不禁问出口。

“惟石想好了?”

他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默了几息,轻声道。

“娘娘其实,算是个命苦的人。”他说自己的胞姐陆怀如。

“僧人道士皆批命,说她生下来便同寻常人不一样,是万中无一的凤命,是注定母仪天下的人……”

旁人或许艳羡,但陆家在西北为国拥兵,已至人臣之极,这凤命却来得奇奇怪怪,以至于引得先帝一众皇子求娶。

先皇彼时的情形,同今日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处,都是早早定下的东宫太子,突然薨逝,而众皇子之中再无嫡子。

陆家不想搅合到夺嫡之事里面来,为陆怀如在舅家寻了一位远亲,就是那位郭将军。

那时陆慎如尚且年少,但他道,“姐姐还真就喜欢他。”

喜欢那个尚且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的郭将军。

杜泠静想到了年嘉跟她说得那些传闻。

原来真的有郭将军,原来娘娘真的与人定过亲。

而陆氏大小姐出身的陆怀如,还真就喜欢过那个没名头的年轻将军。

“那郭将军后来……”

陆慎如沉了眉眼,“娘娘嫁人之后,他二人再没见过,后来,他战死在了沙场上。”

果如传闻一样。

杜泠静说不清是如何心绪。

陆慎如却说起自己的姐姐。

“她一顶小轿,以婢妾的身份进了王府后院的时候,连祖父都红了眼睛。我真无法想象,若登极的不是皇上,难道陆家的大小姐,真就一辈子给人做妾?”

他说着,摇了头。

“或许僧人道士批命,真的批对了,她可能真的是那万中无一的凤命。”

但是皇上还迟迟没能立她做皇后。

杜泠静向男人看去,见他眉目威凛了起来,他目光往窗外远远看去。

“就算皇上未能捧她为后,我这个她的亲兄弟,也要力鼎她坐上那最高位,母仪天下!”

他沉了声。

“只有这样,才不枉费她多年的舍身付出,也不枉费整个西北永定军的希冀渴盼!”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却在杜泠静耳中,如钟鸣般盘旋回荡。

他说自己,“必须要回一趟西北了。”

但杜泠静皱眉看向了他的伤势。

陆慎如知她意思,他口气缓下五分。

“娘子别担心,皇上才刚醒,我总要等他情势平稳,再借机回去。且得些日子呢。”

*

蒋家新宅。

蒋枫川送走了来客,惠叔上前收拾茶碗,不由地看向客人的背影。

“老奴怎么瞧着,像是雍王殿下王府中的人。”

不是皇叔兖王,而是文臣拥簇皇子雍王。

蒋枫川将杯中的茶水引了,笑着道是,“惠叔好眼力。雍王殿下身侧没了邵探花,来拉拢我这蒋探花呢。”

“啊?”惠叔讶然,“那六爷怎么回应?”

蒋氏是过了世的裕王的外家,可不曾在两王之间站队。

可惠叔却见六爷更笑了。

他听见他道,“雍王殿下赏识,我岂有不应之理?”

他答应了。

这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陆慎如耳中。

男人无甚奇怪,蒋枫川可不是他兄长蒋竹修,行事无规无矩的很。

相比之下,蒋竹修倒是颇有些耐性,他并无一省解元的得意骄纵,反而极为沉得住气。

有些事情,他自认为自己做不到,但蒋竹修却能放得下、做得来,或许是极其聪慧,却自有病弱缠身的缘故,蒋竹修同一般人确实不太一样。

那年杜阁老突然过世,葬身山洪之中,他疾驰几天几夜赶去,泉泉没把他认出来,扔下被山雨浇灭的灯扑进蒋竹修怀中,但蒋竹修却看见了他。

在勉楼之时,他就意外与他照过一面,那天,他把泉泉送回房中,敲响了他的门。

他奔马数日,当晚又太晚,只能临时歇在他们落脚的借宿山庄里。

他隐了姓名,只说是路过投宿,山庄主人没现身,让仆从引他下榻。

蒋竹修来的时候,衣襟上夜雨未干,他身上飘出浓重的药气,上前给他行礼,认出了他的身份,叫了一声侯爷。

陆慎如不知他所来何意,他却开门见山。

“我已活不长了。”

他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接着怅然又带着些许愧意地向他看来。

他身形消瘦,还未开口就低低咳了两声,通身似浸透了山雨的冷意,但说出的话却是:

“若侯爷还对静娘有意,可否等她一等?”

陆慎如看去,听见他极其平静地缓声说了七个字。

“我不会娶她过门。”

他嗓音极轻。

“她已没有了父亲,她叔父再不可靠,而这世道……侯爷若有意,”他眸色平静着请求,“还请给她些时间,再等一等她。”

陆慎如并未开口应答。

他还有意,他还会等,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与蒋竹修无关。

可他在没料到,蒋竹修他真的没娶她,竟提前病逝了。

他惊讶,让崇平亲自去查了一查,这才查到他偷偷买了苦楝子到家中去。

所以,是自杀?

陆慎如设想过许多他不娶的可能,独独没想过他会自杀,这个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方式。

但这事,旁人并不知道,可能只有他身边的惠叔。

但惠叔却跟了那疯子一样的蒋六郎。

陆慎如吩咐了人。

“看住蒋六。”

蒋枫川将他圣前求娶的事,说给他娘子,她就惊愕要离开他。

若是她知道了蒋三自杀之事,又晓得了蒋竹修在山庄,曾同他“保证”过,他不会娶她呢?

陆慎如闭起眼睛,捏了眉心,想到她曾为了她的蒋三郎,撵他走。

难以想象他是谁,知晓蒋竹修是自杀时,她能会怎么想……

男人抿唇沉默,灯火昏黄。

半晌,他又嘱咐了人。

“把蒋六盯紧。”

但蒋枫川在两日后,偷偷派人离了京,往彼时杜阁老身亡的山中的山庄里去了一趟。

可也有人悄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