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夫人想见您,一直在院外等您。”
崇平小心翼翼地开口说了这一句,他瞧向侯爷。
这一路打马急奔只为夫人而来。眼下夫人想见他,他又不肯见了。
崇平轻声询问过去,却只见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英眉仍旧紧压着
“不见。”他道。
崇平心下叹息,有意想劝上一句,然而还没开口,侯爷已瞥了他。
“你亦出去。”
这下连崇平都不得留了。
他哪里还敢再多言?只能把药留下,低身退去。
陆侯独自换了药。
昏暗的房中,他连灯都不想点,解开肩臂上缠绕的绷带,血肉与布带黏连之处,痛到钻心。
他却直接撕扯下来,扔去了一旁。
剧痛令他眼前不禁晃了一晃,他闭了一息眼睛,接着在那伤处匆促上了药,就随意用布带缠了起来。
血在渗,但他无意理会,直接穿起了衣裳。
远岫阁外。
杜泠静等了多时,暑热蒸人,胸中翻腾都被她压了下去,但云层之外露出了火辣的日头,饶是她立在树荫之下,此刻有些难耐。
谁料下一息,她忽的晕眩起来,她只觉天旋地转,止不住地往一旁侧倾而去。
“夫人!”秋霖连忙扶住了她,却也吓了一大跳,“夫人怎么了?!”
杜泠静还有些恍惚,“我也不知怎么了。许是天热罢了。”
她先前就热得吃不下东西,不想今日竟然发了晕,幸亏没倒下。
她摇摇头,欲让自己情形一些,可秋霖却将她看了又看,忽的道。
“夫人可有留意,您有好些日子没来月事了,会不会……”
她这么一提醒,杜泠静才想起来自己近来诸事缠身,确实没留意此事。
此刻她不禁低头向腹中看去,衣衫遮掩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嫁他这近一年来,大多时候行事之后都吃了避子药,只有近来的少数几次没吃,难道……
她真有与他的孩子了?
杜泠静有些恍惚。
秋霖也不住看向她小腹间,她回了神,低声吩咐了秋霖一句。
“先不急声张,过几日去请个大夫来确认一下。”
秋霖连连点头,可又见她脸色不妥,劝着。
“若您真有身孕,再不能日头下站着,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但杜泠静摆手摇了头。
“我无妨了。”
她只晕了那一时,此刻已恢复。
她又往里间看去,正好看到了崇平。
崇平亦看见了她,快步走过来。
“夫人怎么脸色不好?会否中暑?您还是回去吧。”
杜泠静听这话就明白,“他还是不肯见我,是不是?”
崇平闻言叹气,“侯爷连属下都撵了出来。”
他说侯爷都没让他上药,但伤势有些严重。
崇平刚说完,就见夫人问了来,“是不是先前的箭伤,这次撕裂了?”
崇平微讶,侯爷不许他们告诉夫人,夫人竟一眼看出来了。
若是真对侯爷无意,怎会一眼瞧出?
崇平一时没言语,杜泠静却着急了起来,她不禁往远岫阁里而去,守门的侍卫惊得要拦,但崇平却给他们使了个眼神。
侍卫们一时没上前,只见夫人快步往侯爷卧房去,恰这时,侯爷从房中走出来,立在石阶上,正与夫人遇了个正着。
杜泠静一眼瞧见他,便看到了他透白的脸色,连唇色都落了下去。
“你是不是撕裂了伤口?若不让崇平给你换药,就请王太医来给你重新看伤,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仰着头隐隐求他。
可男人目光只在她脸上落了一瞬,就立时转开了去,又一跃落在守门的侍卫身上。
“是谁放夫人进远岫阁的?!”他立在石阶上冷声含怒,“自去领五十大板!”
这么热的天,五十大板都快把人打死了。
杜泠静这次一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非要闯进来的,你要想打就打我!”
她仰头看去他,陆慎如的目光亦自上而下地瞧住了她。
风丝都惊怕地停在了原地,树梢上的叶片不敢发出一声响动,连蝉鸣都滞了一时。
男人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何曾舍得动她一根手指?
但杜泠静不是要拿话气他的,她握着他的手腕,他腕间骨骼如铁,她握不住,只能下滑半攥上他的手。
他无有反应,只一味沉着一张执意的脸。
杜泠静今日因哭泣而酸胀的眼睛,疼得难受,此刻胃中又是一阵翻腾。
她压着,柔声。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可以走。但是让崇平去请王太医过府,重新给你看伤。”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杜泠静则直接叫了崇平,“去请王太医来。”
崇平立时应是。
他脸色沉着不定,没人敢此刻在他脸前多言。
杜泠静又握了他的手一时,见他抿唇不肯跟她说话,只能缓缓松开了他。
“我回去了。”
她走了,暑夏的骄阳炙烤着人。
陆慎如的目光一直随着他娘子的裙摆离去,直到消失在远岫阁的院门边,半晌,他才缓缓收回。
又继续沉着脸去了书房。
*
杜泠静晚饭没能吃下,但人异常地疲累,翌日睡醒的时候,日头都高升了起来。
她起了身就连忙将崇安叫了过来。
“侯爷呢?”
“皇上召侯爷入宫了。”
昨日刚回来,今日就召进宫,皇上倒是看重他,一刻都不让他得闲。
杜泠静微微皱眉,又问,“那侯爷伤势如何了?王太医怎么说?”
崇安回王太医来看过了,“王太医说还有救,但王太医替侯爷仔细算了算,说最多还能再经一次撕裂,再多一次的话,只能帮侯爷把这条胳膊卸了,看看能不能安个木头的。”
杜泠静:“……”
王太医说话虽不中听,但疗伤的医术却是好的。
她又多问了几句,听说他入宫之前还是沉着脸,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过崇安巴巴地看着她,“夫人就别出门了。”
“知道了。”杜泠静叹气,却又道,“我哪里也不去,我在家等他回来。”
崇安连声道好,恢复了的腿脚跑着去了。
倒是菖蒲嘀嘀咕咕,“小的平日里与侯府侍卫插科打诨,原以为熟络得不行,谁想关键时刻,一个放我出门的都没有。夫人胃口不好,小的还想去外面给夫人买些可口的来呢。”
在这侯府里,哪怕是永定军中,侯爷之命大如山。
杜泠静摇摇头,说自己不用吃,又同菖蒲道,“也不用想着出去了。”
菖蒲乖巧地应是。
他们是出不去,但有人却进得来。
陆慎如还没回来,前些日被杜泠静支出去的阮恭,却从青州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两大箱的东西,到杜泠静面前。
“夫人,这些都是昔日三爷留下来的。小的想着自己分辨不清,夫人或能从中发现什么,便都带回来了。”
第86章
京城, 宫中御书房。
皇上比陆慎如这个受了重伤、又连日奔波的人,还显苍白消瘦。
明明才不惑的年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可面颊凹陷着,仿佛连模样都变了几分。陆慎如是晓得他自登基以来, 身子就不甚康健, 小病不断。
今岁是皇上在位的第十一年,他原以为皇上这般年岁,不至于轰然崩塌,怎么还能再撑几年, 如今看来,实不乐观。
连皇上自己都道, “今夏京城缘何如此炎热,朕是吃不消,待万寿节之后,该择一清凉处, 避暑月余。”
往前几年皇上也会炎夏出去避暑, 不过这次他又吩咐了几句。
“不知会否因为朕近来精神不济, 总觉边防不安。”
他这么一说,陆慎如连道, “臣已重新排布了西北关防军务,请皇上保重龙体, 不必为此担忧。”
“话是这么说,你亦辛苦, 只是西北是西北,可京城北面的关防,朕总觉防御不够。毕竟若攻破北面边关, 京城危矣。”
鞑子多在西北纠结活动,京北的边关是重中之重,他们也知道,并不太来。
但皇上这么说了,他又向来是那怯弱不安的性子,陆慎如便道,“臣会多加留意,加强防卫。”
皇上又点了两句,让他近来还是亲自往北面边关,多去几趟的好。
陆慎如伤口刚刚撕裂不久,尚未恢复,眼下看来也难得什么静养,他躬身应下,君臣又闲叙几句,这才离开了御书房。
贵妃遣人给他送了些伤药来,有让身边的姑姑问了他伤势到底如何,嘱咐他万万要静养,莫要留下遗症。
陆慎如没提皇上让他再往北边关城多跑几趟的事情,只叫人传话,安慰贵妃不必担心。
陆侯耐着痛往宫外去,但他莫名地不想回家。
日头暴晒着,肩臂连接之处,伤口处的血肉仿佛要化成一滩脓水,疼得人眼前有些发慌,似被骄阳直接晒入了眼里。
他想了想,抬脚往皇子所的方向走去。
不想刚走没多远,当先遇见了一位皇子。
陆慎如许久没见到他了,他在宫中素来也没什么存在,皇上不提,群臣不提,就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
此刻他就站在一片树荫里,恰穿了一件银灰色的袍子,若非是小太监站在他身侧,陆慎如说不定真发现不了他。
他及不如雍王文质彬彬,得文臣簇拥,又不似慧王血脉高贵,出生便众星捧月。
他生母只是个不起眼的宫婢,生了他也没能晋升嫔位,如今有兄长雍王和弟弟慧王,一前一后夹着,连小太监跟他说话,都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承王殿下,这那么热的天,您不过就是丢了副折扇,就别找了吧?”
“可我就那一副像样的折扇了。”他为自己解释,却都不敢理直气壮。
陆慎如皱眉。
他不禁想起贵妃曾经说过他,“逢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生母位份低又去的早,在这皇宫里实在是看了不少宫人的脸色。”
娘娘最是心疼孩子,从前刚到皇上身边,便把失母的雍王抱到自己身侧来养,后来皇上的三子承王逢祥也没了生母,她也曾起过意,只是怕小孩子受欺凌而已。
但那时她恰有了身孕,不好把皇上的子嗣都养在自己膝下,令皇后娘娘不快。
而皇上也并无此意,此事便做了罢。
但姐姐心慈,总还是对这皇三子承王多有照拂。
他比雍王小两岁,今岁才十四。而他身形偏瘦弱,倒与病倒的皇上,比旁的皇子都更肖像几分。
那太监一脸的不耐烦,只推搪不肯替他去寻扇子。
陆慎如走上了前去,两人听见脚步声皆看了过来。那小太监一见是他,连忙一脸谄媚地迎上前。
“侯爷怎么得闲过来了?可是来寻慧王殿下,殿下正随着扈先生读书,奴才这去给您通禀?”
多事。陆慎如抬手止了他,“勿要耽误慧王殿下进学。”
他不耐,太监一眼看出来了,连道,“是是是!”
陆慎如则又道了一句,“你既闲着,合该替承王殿下去寻物,勿要耽搁。”
他发了话,那小太监敢去推搪小承王,却不敢推他,心惊胆战地赶忙去了。
承王也有点意外,不禁仰头向他看来,“侯爷……”
一副怯怯懦懦的样子,饶是再不受待见,也是龙子凤孙。
做男人的,更该自己立刻起来,自己立不起来,旁人谁也帮不了。
陆慎如实在算不上喜爱这位承王,不过是看在姐姐的慈心上罢了。他这会与他行了礼,就转身离了去。
少年在他身后,目光追着他行在日头下的沉稳阔步,一直看着他走远,才又低着头站灰到无人在意的阴影里。
陆慎如却在走了不远后,又遇见了人。
这次是雍王,身侧照旧拥着不少人,只不过他身侧离得最近的,不再是从前的探花邵伯举,也不是邵氏最新推到他身边的人,而是今岁的新科探花,蒋枫川。
显然雍王逢祺很是喜欢他,一直在侧着身子跟他说话。
那蒋枫川则露着一副看着就令人生厌的笑,先是跟雍王说了几句,接着一眼看到了他。
陆慎如不予理会,也不欲上前,只当没看见。
偏生那蒋枫川笑起来,同雍王道了一句。
“殿下爱重臣,乃是臣之幸。只是臣之文采,全然不及臣的兄长。”
雍王道,“探花说的是蒋解元吧?”
那蒋枫川更笑了,他说当然是。
“家兄有状元之才,又是长情之人,生前便爱收藏宋朝古本,还曾立下夙愿。他过世之后,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伤痛不已,若非是收集百部宋本的夙愿未成,恐就随他而去了。”
他这话引得雍王唏嘘不已。
但他这话却不是说给雍王听的,话音随风飘进陆慎如耳中,男人肩臂莫名地又重重痛了一下,牵连得心口发紧。
他沉着脸,大步离去。
这次没再遇见旁的人。
只是耳中却不断响起,那令人讨厌的蒋六的话。
“……他过世之后,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伤痛不已,若非是收集百部宋本的夙愿未成,恐就随他而去了。”
那年,蒋竹修的死带走了她大半副心神,她的确削弱了生的意志,是靠着要为蒋竹修收宋本百部,才度过了那年的寒冬。
而他最初引她来京,靠得也是蒋竹修夙愿的宋本,她才肯咬上他的钩,离开青州北上……
焦阳晒得人心以如焦,男人忍耐着诸般的不适,深深闭气眼睛。
直到有慧王逢祯身边的小太监看见了他,“侯爷来了?”
陆侯睁开眼,听见小太监道,“殿下就快下学了!”
男人回了神,往学堂走去,刚好遇到下学,扈廷澜拿着书从学堂里走出来,逢祯跟在他身后满脸敬仰恭敬。
小太监跟他飞打手势,小殿下抬头看来,一眼看见了舅舅。
他眼睛璀亮如星,冲着他笑,男人心头都软了,但却见扈廷澜上前同他见礼,又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陆慎如立时便同小外甥道,“天热,殿下口渴了吧,先回毓星宫吃些茶,臣不时便过去。”
逢祯连声道好,又跟扈先生行了礼才离开。
扈廷澜也跟他笑着点头。
逢祯离去,此间就只剩下陆慎如与他两人。
他先问了逢祯进学的状况,扈廷澜回道殿下不是调皮的孩子,“娘娘亦多上心,学业上不曾懈怠。”
陆慎如点头,却见他目色更露几分犹豫,“只不过……”
“先生但说无妨。”
扈廷澜左右见无人,低声问来。
“殿下聪慧肯学,一点就通,绝无怠慢,只是……”他微顿,“侯爷,殿下的耳朵是否不太聪灵?”
每一次讲课,小殿下都有漏听的情形,他初初也以为只是殿下年岁小,难以整堂课都聚精会神。
但他后来却觉恐怕不是这样,待他提了嗓音,将整堂课讲下来,小殿下便再无漏听了。
可那提高的嗓音,超出了一般的范畴,甚至会引得路过的人不住侧目。
扈廷澜说完,见侯爷眸色暗淡地沉落了下来。
他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英眉低低压着。
“先生也不必特意提音,以免引得旁人奇怪。只是若方便,便近前指点,或者将他漏听之处,再多讲一遍。”
男人的声音含着少有的低沉无奈,此刻还是直接回答问题,却补了一句。
“此事,先生知道也就是了,再不便让外人晓得。切记。”
他目露嘱托,扈廷澜瞬间明白过来——
慧王小殿下的耳朵,恐怕真有问题!
此事不容小觑,扈廷澜知道轻重,道,“侯爷放心,我绝不会多言。”
“拜托了。”
扈廷澜离去后,陆慎如又在原处站了几息,他目光落在小外甥的学堂窗子上,半晌,才深深沉了一口气,去了毓星宫。
他没在逢祯面前提此事,陪他吹了一会笛子,但小殿下担心他肩臂有伤,抬手吹笛不便,舍不得让他吹。
男人眸中的爱怜已止不住要溢出来了。
他默默揽着小外甥的肩,又多陪了他一阵,待外间夕阳西下,才依依出宫。
崇平牵了马在宫门口等他,见他脸色还是不好,血色缺缺,斟酌着。
“侯爷,今日您出行,不若该用马车吧。骑马总是多有不便,不利于侯爷伤势。”
可男人却摆了手,他径直翻身上了马,目光扫过眼前的宫门大街,遥遥向整座京城看去。
“我不可示弱半分,不然这京城、朝堂、天下,到处都是想扑上来的恶狗。”
话音落地的瞬间,崇平急敛了心神。
“属下知道了。”
陆慎如没再多言,仍旧稳坐高头大马之上,又想起什么,吩咐了崇平一句。
“我今日还要去一趟北边的关城军中,你先去准备吧。”
伤势未愈又要出门,崇平心惊,却也不敢多言,“是。”
*
永定侯府。
杜泠静把阮恭带回来的、两大箱三郎遗留下来的纸页,大致理了理。
这无非是些朝廷邸抄,和三郎打听来的各地的政事,他留下的墨迹不多,但也有在这些消息上,浅浅留墨之处。
就好比锦衣卫行事。
殷佑五年,魏玦升任锦衣卫北镇抚使,同年腊月,他奉命南下,处理江西的反诗一案。
锦衣卫行事不妥,处置案件其间,失手打死了一位颇受尊敬的大儒。
这位大儒只比她祖父小几岁,与祖父和父亲皆有往来,但因朝中喧闹,早早离开朝堂回乡教书,他见解独到,敢说敢言,又桃李天下,不少学生都在朝中任职高位。
锦衣卫失手打死了他,当即就引得朝堂哄乱,群臣将矛头对准了刚上任锦衣卫北镇抚使的魏玦,纷纷上书要求必须重重惩治他。
此事杜泠静也有所耳闻,毕竟魏玦也是她旧日相识之人。不过皇上只责打了部分锦衣卫,又斥责了魏玦,罚了他半年的俸禄,就将此事揭过,又过几年,魏玦顺利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并未受到此事干扰。
但是三郎却在此事上颇为画了几笔,将此事单独挑了出来,不知是何意。
纸页太多,杜泠静一时看不完,让阮恭放到西厢房书房里,待之后慢慢看。
稍稍用了眼,眼睛就疼了起来,她不得不起身往往外走去,又问了人。
“侯爷回来了吗?”
她看天色,夕阳早坠在了城墙下,之余一抹红霞尚在天边。
他从上晌进宫,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艾叶回说还没有,但她不放心,去了外院。
他果然还没回来,而他的远岫阁,他也不让她进,她只能就坐在附近路边的小凉亭中。
杜泠静托了腮,蓦然想起了她刚回京,却还没入京门的时候。
那几日下了雨,她担心自己落脚的京外田庄会被决堤的洪水吞没,去听闻附近调了兵前来支援加固河堤。
她甚是意外又欣喜,亲自去了一趟河边,想着聊表谢意,却听闻,原来前来加固河堤的兵丁,是永定侯陆侯爷调来的,是为了出去上香的贵妃和慧王回宫。
说是怕河水暴涨决堤,娘娘和殿下不便回来。
杜泠静彼时再没多想,如今想来,贵妃和慧王回宫,就算河水决堤也无大碍,那暴雨还不至于祸害了京畿的大片粮田,只有可能是她落脚的那片地带遭殃而已。
而他调兵过去,又颇费周章地打了娘娘的借口,其实是怕,洪水一不留神被她的庄子冲了。
杜泠静坐在他院外的凉亭下轻轻咬了唇,彼时她再也想不到这等可能,而那天,他隔着厚厚的雨幕,目光远远跨过奔涌的河水,一直落在她身上。
可他揭过旧事不肯说,她怎么知道他是谁,又为何而来。
就如他所谓的“初见”,在枕月楼上。
她在楼梯间险些摔倒,这事与他何干,可他一步上前就扶在了她腰间。
她根本不知这事何人,反而不快问他,“抱歉,我认识阁下吗?”
彼时她把他问得顿了一顿,她只觉他沉落地看着她的眼神很是奇怪,他实在无话可说,再也不能跟她解释他是谁人,只能抿唇闷声说他认错了人。
他劝她不要上楼去见邵伯举,她却觉此人真是奇怪,管这么多闲事。
冷言冷语地不欲与他多言,“多谢告知。”
说完就走了,再没给他好脸。
此时此刻,杜泠静回想起来,红了眼角,又忍不住擦拭着眼角的泪,苦笑了一声。
“真呆……”
那她怎么知道他是谁?又怎么可能给他好脸色看?
可就算是没有一点好脸色,他也不怕上前,把她给他吃的排头都笑着咽了,还最爱抱着她柔声叫她的小字,叫她“泉泉”……
不知是不是腹中或有了孩儿的原因,杜泠静心绪不禁地起起伏伏。
……
陆慎如却在回府的路上,又看见了蒋枫川,这次没等这令人讨厌的蒋六再阴阳怪气,就打马离了去。
但“蒋”这个字,却似幽魂一样缠着人。
殷佑六年初冬,她父孝已过,刚刚除服。
他赶在年前去看了她一回,不想刚到济南城,就听到人回,说她不在青州,就在济南。
他甚是意外,听说大明湖结了冰,她并不会滑冰,却定了湖边酒楼望湖雅座,在那处赏景,看人溜冰。
那日热闹极了,她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不知怎么到了那酒楼上。
他让人打听了一下,说只有她一个人在楼上,蒋竹修不在。
可巧,他刚听闻就在路边茶摊遇到了蒋竹修。
蒋谦筠在同他的同年旧友说话,人家热情地请他吃过茶,一起去吃酒。
蒋竹修一时还没应,却发现了他,接着他应了友人的邀,友人开怀。
他则去了她看吃茶的大明湖畔。
但等他也上了楼,却发现四下坐满了。崇平要去帮他重金买下雅间,可他止了崇平,反而让人去询问了她,可否方便与她同坐片刻。
她认不出来他的模样,但颇为犹豫了几分,见楼上真是坐满了,才点了头,却让人搬了个小屏风来,与他隔开。
如此也好,他与她隔着薄薄的小屏风,分坐在雅座两侧。
湖上溜冰的人络绎不绝,远处有残雪,而近处摆摊的商贩,热热闹闹地招呼着路过的客人。
他分明与她什么也没说,但烟火喧闹的声音传到楼上,雅座间有种特殊地令人心绪舒展的气氛。
就在这时,冰面裂开了,有人差点掉了下去,就在她身前不远处。
她不住“呀”了一声,侧身去看,他顺势开了口,“眼下才初冬,济南的冰看来没冻实。”
他开口,没有旁人搭话,她这才意识到他在跟她说话。
她道是,但敏锐地问了他,“阁下是从外地过来的?”
他点头,只是没说从何处来,反而问她,“听姑娘口音也不似济南人。”
她微顿,“阁下好耳力,连这差别都能听出来。”
陆慎如不是山东人,他还真就听不出明显的区别,只是他知道她是青州人而已。
他笑起来,也就此与她攀谈了几句。
他只觉自己还没说什么,天色就有些暗了,又有了冰面破裂的事,滑冰的人逐渐散了去,此间也安静了几分。
她往外看了一眼,突然问,“阁下吃好茶了吗?”
“怎么?”
她稍有些不好意思,却也说来,“我等的人,应该要来了。”
是蒋竹修。
她在等她的未婚夫,难怪不喜热闹,还定到了这湖边的酒楼来。
他微微抿唇,“姑娘等的人,这么久都不来,未必还会来吧?”
她愣了一下。
“不会,我与他说好了,他必然会来的。”
但蒋竹修已应了友人的约,同人吃酒去了。
这话他不能说,只能暗示她。
“天下有约在先的人多了,可大多数人都不能履约,他也许在路上又碰到了旁人。”
可她摇头说不可能。
“不瞒阁下,我要等的是我未婚夫,他与我说好就一定会来。”
“那若是有事绊住了呢?”
她停顿了一下,“那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他。”
好一个一直等他。
陆慎如沉默了下来。
她不知那人与友人吃酒去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吃酒岂是好等?
他不禁闷声问了一句,“姑娘如此执意是为哪般?”
她则疑惑地反问了一句。
“阁下占着我给他留的雅座不肯走,又是为哪般?”
陆慎如彻底沉默了。
而她干脆道,“他就要来了,还请阁下离去吧。”
又为蒋竹修赶他走。
陆慎如无声笑了,但也不舍得再惹她不快。
至少,今日与她在大明湖畔赏了景……
他说抱歉,“是我唐突了,感谢姑娘舍座,在下走了。”
他温言告辞,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口气重了些,起了身,隔着屏风跟他浅浅行礼。
只是他并没走远,坐去了湖岸另一家酒楼上,从那处恰能看到她的雅座窗前。
他点了酒慢慢吃着陪她等人,她还真就一直在等,一个人坐在灯前,等到酒楼都快打样了,蒋竹修才出现在楼下。
她当即就下了楼,快步走过去。
他以为她会生气,毕竟对他可没有多少好脾气。
可她却只上下看着蒋竹修,“被人缠住了?是吃酒了?可难受?”
他愣住,那是他再没从她口中听到过的“软话”。
他见蒋竹修摇头,说抱歉,没能陪她临湖赏景,“泉泉是不是等了我很久?我们再上去坐回?”
她却说不用了,替蒋竹修暖了手,“那景也没什么可看的。你身子好冷,我们快回去吧。”
她说完,甚至脱了肩头披风给了身侧的人……
那晚,他独自在大明湖畔的酒楼里,喝了整整一夜的酒。
马儿到了侯府门口,陆慎如翻身下马,默然向里间走去,下马时扯动了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为了蒋竹修赶他走这件事,就像是命定了一样。
眼下蒋竹修没了,她也照样会为那人,离他而去。
他再没在她口中,听过几句那样的“软话”,她待他的温柔情意,从来都不如她待蒋竹修的五分之一。
……
男人往里走去,却在远岫阁远岫阁院门前,一眼看到了他的妻。
他脚下微顿,她亦看向了他,但他只想当作没看见她,可她快步上了前来。
“惟石。”
陆慎如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停在她脸上,嗓音冷淡着。
“夫人有何事?”
他极其冷淡,还只肯叫她“夫人”,但杜泠静没去在意,轻声问他。
“怎么才回来?伤口又扯到了吗?”
男人无事,依旧冷淡。
“不劳夫人费心。”
她又不是真的在意他。
他欲走,可她还问,“你今晚能回正院来吗?”
“不回。”
“那我今晚宿在远岫阁,可以吗?”
他狠下心。
“不必。”
说完抬脚就走。
可是他刚一步迈出去,就有人快步上前。
她拉住了他的袖子,然后忽然伸手抱到了他的腰间。
但她的力道很重,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抱着他,将脸埋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陆慎如怔然顿住。
她啜声。
“陆惟石,别生气了,行吗?”
第87章
侯府远岫阁。
他把她死死抵在了卧房的窗台下。
杜泠静是晓得陆惟石有多少气力的, 哪怕是受了伤,压人的迫势一点都没减,反而因着含了怒越加地紧紧压着, 令人透不过气来。
但他要避要闪,但凡有一点不耐, 他只会更生气, 越加含怒。
杜泠静只能由着他唇下的吻意,啄得她唇瓣生疼。
陆慎如一手控住她腰身,一手控住她后耳,她已在他怀里再也无处可去。
是她要来, 是她抱了他,非要拦着他不许他走的。
既如此在意她的三郎, 人死了也要找寻原因,舍不得那人受一点委屈。
那么又抱着不许他走做什么?
深重强势的吻变成了攻池掠地,是她开了城门,那他只能不管不顾地占据她的所有, 攻掠之间, 指尖压着她的耳朵, 又迫着她抬头完全迎上他,更咬住了她的唇。
她又不是真的爱他……
从前他再也舍不得如此痛咬她, 今次却完全耐不住了,肩臂传来的痛意更令他浑身痛意翻腾。
可他却突然看到了她眼中隐有泪光。
“疼?”他顿了一下, 问了她一句。
她缓缓点头,他低眸看去, 才见她柔唇红肿处,有了细微血丝。
“疼为什么不推开我?”他哑声问。
她却摇头,长眉之下水眸抬起, 看住他的眼睛。
“我再也不会推开你。”
再也不会……
她又开始哄他了,是不是?
陆慎如将英眉紧紧压成川字盯住她,但她眼眸不避不闪,好像她说的全是真心的话,由着他打量审视。
男人抿了唇,下一息,他突然将她单手抱了起来,径直抱去了床榻锦帐之间。
她不禁地倒吸了一气,挣扎着要下来,他不予理会,将她放在床边,便握住了她的肩头。
轻薄的衣衫从她光滑白皙的肩头,倏得落了下去,锁骨之下,柔润的起伏半现。
而他直接解了腰间束带。
杜泠静吓了一大跳,在他靠近时,着急忙慌地抵住了他的前胸。
男人当即挑了眉。
他嗓音如沉在湖水之底,“你不是说再也不会推开我?果是骗人?!”
他没个好态度,他反揪着她质问。
杜泠静急着,“这是两码事!”
她道,“你肩臂上伤势根本未愈,再扯了伤口可怎么得了?!”
更何况,她眼下这情况,恐一时不便行房……
但她只瞪着他道,“侯爷是想似王太医说得那样,日后装一根木头胳膊在肩下吗?!”
陆慎如停了一停,却还是道。
“信他的鬼话?”
他不信王太医的话,但杜泠静却说,“我信!”
她拉起肩头落下的衣襟,又握了他的手,见他一张英俊的脸上,冷沉如在冰河之底。
怎么会一直生气成这样?
她只能放柔了声音,“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
房中终于静了下来,房外有夏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飘入窗中,杜泠静也学了他从前捏她的样子,轻轻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厚很硬,握剑之处结了厚厚的茧。
他虽很少再亲自提到上阵,但功夫不曾疏忽,远岫阁后面就有一小片练武场,他时常过去,总是通身汗水淋漓才出来。可自从受伤之后,就很少去了。
房中静着,她看向他,陆慎如一时没开口。
从前他只想听她跟他多说些软话,哪怕一句都行,她不懂他所为的软话为何物,说不出来。今日倒是说了不少……
她到天晚了也没走,就顺势留在了他的远岫阁里。
陆慎如离京这些日子,平日里繁杂事务早已堆积如山,此刻全高高垒在案头,令人一眼看去就不住皱眉。
但事情总是要料理,他坐到了书案边,刚要去拿堆积的信函,她就走过来,亲自替他取了,又帮他拆了。
陆慎如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但又抿唇收回了目光。
他脸色还是不悦,杜泠静也看得出来,他是什么样的脾气,杜泠静已经了解,毕竟连贵妃娘娘都打了个黑黢黢如黑石头一样的绦子给他。
但也只有他这样心如磐石般坚不可摧的人,才会在父亲为她定下他之后,到去岁他求旨赐婚娶她过门,他足足等了她八年。
再加上她嫁他的这将近一年,九年,他沉在心底最是不肯说的话,竟以这等方式由他亲自说出了口。
他没有一点脾气倒是奇怪了……
杜泠静帮他把要看的信全都拆了,见他神色略有几分和缓,却还是绷着唇,不跟她多说什么话。
她轻声道,“你慢慢回信吧,我今日晚间都在这陪你。”
他脸色又缓几分,但还是不应声。
杜泠静暗暗笑了笑,又极轻叹了一气,侧身做到窗下看书。
她平日里看书,通宵达旦地看上一夜,只会觉得眼睛酸涩而已。但此时刚看了一阵,就觉精神已经不在了书上,人疲累地似围着京城跑了三圈。
她支着手臂,想让自己不发困,可灯火噼啪之间,她不知不觉就疲累地趴在了小几上。
陆慎如抬头,便看到他的娘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不禁起身走了过去,碰到了椅子她也没醒。
他走到她身边,低眸看她,真的是睡着了,还睡得挺沉。
他绷了唇。
不是说今晚都在这里陪他?这才过了几刻钟,就睡着了。
可见说陪他也不是真心……
男人刚才略作和缓地脸色又敛了回去,看着她的眼神透着不快。
但还是取了件衣裳,给她披在了身上。
她这一觉真是睡得沉极了,待夜深到外间的风都凉了几分,男人案头的信函奏折料理了大半,她才悠悠转醒,似是还没睡够,疲累地捂着嘴巴打了哈欠。
陆慎如:“……”
果然都是哄他,没有真心。
“去床上睡。”他冷声。
杜泠静瞬间清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着了,恰外间更鼓声响起,竟然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她看向侯爷,“这么晚了,你也休歇吧。”
多休息,伤口才能好得快。
但他不开口应她。
杜泠静干脆走上了前去,悄悄打量着这个脾气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男人,想了想,取走了他手里的笔。
他手下一顿。
她料想,这世间恐怕再没有人,敢从他手里抽走笔了。
但这事她反正是干了,他又能对她怎样。
她柔声,“夫君,休歇吧。”
恰好这时,外间崇平也提醒了一声。
“侯爷歇了吧,王太医嘱咐您,不必勤勉得三更灯火五更鸡。”
又不考状元。
陆慎如:“……”
但凡太医院有个与此人医术相当的,他绝对不找他看病。
可杜泠静却抿唇笑了笑,王太医倒是为数不多能“治”石头的人。
不想许是觉没睡够,杜泠静忽觉胃中又是一阵翻腾,但幸好不太厉害,她暗暗压了下去,上前拉了他的手。
“就歇了吧,明日不是还得上朝?”
她连声劝,陆侯这才略舍几分薄面,起了身来。
只是一张世间无人可比的英俊脸庞,还是如被冰封住一样冷着。
不时洗漱上了床,也不同肯说话。
眼前却不住浮现他急奔回京的那日,推开澄清坊西路西厢房的门,满屋的竹气,她为那人穿着一身素衣白裳,站在他面前,说无论如何,要为她的三郎自尽之事找到真相……
男人平平躺着,闭起眼睛,身侧人的呼吸声疲累着渐渐绵长。
然而她并未睡下,反而伸手向他这处移来,于薄薄的夏被中,抓住了他的手。
接着她柔软的指尖从他手心里穿过,漫过他的指缝。
下一息,她与他十指相扣。
帐中的一切皆停滞下来,唯独她那薄浅的力道,往他指间掌心传来。
漆黑的夜中,男人墨色的双瞳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杜泠静则微微眨了眨眼睛。
不想她握去的那只手,却骤然发力将她主动缠来的手指,彻底扣入他手中。
那力道重得,她隐隐有些发疼了,但她如她所言没有推开,就由了他。
……
翌日早间,夫人还没睡醒,但崇平却见早起上朝的侯爷,面色终于比前两日,缓上了一丁半点。
谁人能令侯爷深深地伤了心,只有夫人;而谁人又能慢慢治愈侯爷心头的伤,也惟有夫人。
男人仍旧打马去上了朝。
远岫阁,杜泠静又睡了许久才醒过来。
秋霖来房中服侍她,问她今日想要吃点什么,杜泠静一听见“吃”字,就口中反酸,她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再睡一觉。
但再睡一觉,一天又过去了。
不过秋霖叫了她,“夫人这么难受,有没有告诉侯爷?”
告诉侯爷,她可能已经有了身孕,侯爷还舍得再生气?
但杜泠静却道不急,“最好先确定了,再跟他说。”
免得他空欢喜一场。
她便与秋霖商量着,怎么从外面请个郎中先问问诊。
恰这时,艾叶跑了过来,“夫人去训斥奴婢哥哥的,他又纠缠安侍卫。”
菖蒲又纠缠崇安,“是为何?”杜泠静问。
艾叶不禁翻了个白眼,她说自己胞兄这次又被关起来,便又惦记上侯府的狗洞,但怕自己卡里面,就捉了只白兔放进去。
他瞧着那白兔蹦蹦跶跶的,把狗洞里的杂草啃了,一副宽敞模样,就探着脑袋往里面试了试。
谁想崇安带侍卫经过,见此间有动静查探来,菖蒲一紧张,脑袋往前一伸,卡在那狗洞里出不来了。
待崇安给他拔出来,他就缠住了崇安,“说自己头晕目眩,还擦破了油皮,让安侍卫给他看病的医药钱。眼下正纠缠不休呢!”
艾叶气得,“真是不嫌丢人!”
秋霖笑起来,也道真丢人,杜泠静倒是想到了什么,叫了艾叶。
“让他别纠缠崇安了,就说我给他请个郎中,过府来给他看病。”
秋霖一听就明白过来,正好能帮着夫人一并诊断了。
被菖蒲这么一闹,杜泠静恢复了些精神。
她简单吃了些粥水,回了正院的西厢房,继续收拾三郎留下的诸多纸页。
她翻了又翻,见三郎除了在锦衣卫的事上留意之外,还在一人身上多留了墨迹。
是窦阁老。
窦阁老年岁比她父亲长,入阁却又比父亲晚。
窦阁老也曾年少中举,举业顺风顺水,早早中了进士。但他早年持才傲物,言语颇为犀利,得罪了不少人,甚至在先帝在位时,上书明指先帝优柔寡断,才导致文武相争不断,朝堂不稳,为君之道,无法广安天下。
彼时他这话一出,把人都吓得不轻,毕竟谁人敢把朝堂混乱,全都归咎到皇上身上,剑指君王。
先帝倒是没说什么,为对他进行如何的处置,但却有朝堂其他官员,为皇上出气,不到一年的工夫,连贬三级,贬到了无人问津处做个小官。
窦阁老在那无人问津地,前后做了近十年的官,或是锋芒褪去,他才渐渐通了官路,回升官阶。
不过先帝朝时,他一直不受重用,直到今上继位,他才突然被用气。
先帝朝也因为太子过世,几位皇子龙争虎斗,搞的乌烟瘴气,党派林立混乱,最后谁都没想到是殷王登极。窦阁老那会无人赏识,不分属任何派系,反而被今上看上。
而他再无从前“指点皇帝”的意气,人虽年纪内敛沉稳,更懂为官、为臣之道,皇上越发提拔了他。
待到他父亲新政阻断流离,又回乡守孝,新政无以为继,皇上便点了窦阁老来收这一摊。窦阁老下手极快,连同父亲不少已经顺利推行下去的政策,都被窦阁老叫停,又干脆利落地阻绝。
那时她在青州家中,常见父亲对着京中来的邸抄、信函,默默发怔叹气。
而窦阁老的雷厉风行,更得皇上赏识,入阁已在门前。
但那时,窦阁老还没入阁,她看到三郎在邸抄上的笔墨点画。
皇后的太子突然病逝之后,窦阁老第一个提出要尽快立雍王为太子,以保国之根本。他更是立时就站到了雍王身后,大力支持。
而就在他支持雍王的同年,皇上提他入了阁。
杜泠静在三郎点画之处,多看了好一阵。
从前她在书楼之中,少问这些政事,也就只能做到总有耳闻而已,细处就不太了解了。
可自她进了京城之后,这个她原本再不喜欢的权利漩涡,她无可避免地踏了进去。
果如她所料,这里充斥着混乱的明里倾轧和藏在暗处的阴谋,而这座皇城里更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深陷其中,有着他们的无奈与执意,又或者说是缘故或秘密。
原本离她最远的便是侯爷,而他如今离他最近,就不消说了。除了他,贵妃娘娘、皇上与皇后、雍王与慧王,邵伯举和邵家,魏琮和魏玦,还有窦阁老……
她已渐渐能把他们的模样,从远处的简单名讳,看进到自己的眼睛里。
只是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她不知道,而他们亦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杜泠静又把三郎留下的纸张,翻了又翻。
三郎亦有不曾告诉她的事,他多年收集来的这些纸页消息,显然不只是集来看看而已。
她又把有关窦阁老的消息看了又看,不想这时,有人送了张帖子,上了门来。
她看向那请帖上的落款,一时间惊讶不已。
*
陆慎如下了朝,又与窦阁老遇到了一处。
“听闻侯爷在西北捉了那鞑靼九王,可问出些什么来了?抗敌一事,其实该文武共通。”
陆慎如只哼了一声。
他窦阁老当年虽不曾参与主张议和,但他麾下这些文臣,却与当年的议和党尽是交迭。
那鞑靼九王他是捉住了,眼下正在押来京城的路上,但会问出什么,他道。
“哪日窦阁老也掌兵上阵,陆某再告诉你不迟。”
他不肯说,窦阁老也不稀奇,嘴上却道。
“侯爷真是令人寒心,但你我素无往来,突然互通有无倒也奇怪。罢了。”
这话听在陆慎如耳中,又是一哼离了去。
但窦阁老出了宫门,却见家中仆从一张脸皱成纸团。
“何事呀?一副苦相。”他捋着胡子问去。
最近他府上老母亲要过大寿,他虽然不欲张扬,但老母已颤颤巍巍,又还能活几年?只能把寿过了。
不想仆从上前道,“老爷,老太君遣人送请帖,犯了糊涂,竟把请帖送去了永定侯府!”
窦阁老:“……”
他才刚说完跟那陆侯素无往来。
只是帖子都送了,他还有什么办法,这回一脸苦相的成了他。
“老太君呢?”
“在家吃枣呢!”
……
陆慎如听闻了此事,他也愣了一下。
崇平道,“窦阁老似乎也不晓得,看样子是他家那老太君犯糊涂了,竟专门给夫人下了帖子。”
陆慎如没当回事,他想她还能去赴宴不成?毕竟那是与他最不对付的窦阁老。
他回了积庆坊。
但到了家门口,却不禁想起昨晚,她与他扣了十指的事。
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热与柔软。
他心下不由也跟着软了一软,可心里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她会否也曾同蒋竹修这般?
男人下马踏入府里的脸色又不太好。
崇安远远看着就缩头缩脑,陆慎如并没留意他。
可今日却没在远岫阁院门前,看到有人等他。
昨日果然是她一时兴起而已。
可他一步踏入远岫阁内,却见有人就坐在他书房前的廊下,她戴了那套红珊瑚的头面,穿了一身淡黄并水红色的纱衫,再不是那日的素衣白裳,她柔唇略沾些许口脂,气色全提了起来,风吹得她脚下的轻纱裙摆摇摇曳曳,如飘在他心头。
只是男人耐着,没似从前一样,唤着她“泉泉”,便快步上前。
他一时立着没动,控制着目光不能一味落在她裙摆上,面上冷淡依旧。
崇安在旁飞快地眨眼。
夫人今日专门打扮得如花般俏丽,府里的侍卫都不敢抬眼了,侯爷真能沉得住气?
第88章
陆慎如不想沉不住气。
但她今日特特穿了鲜亮的裙裳, 坐在他书房门外的廊下,仿若夏花都尽数绽放在了他院中。尤其她还特特戴了那一套他送的红珊瑚的头面。
她知道他最喜欢看她戴这个,此刻歪着头看过来, 好似在问:
陆惟石还要生气吗?
惯会拿捏他……
陆侯虽不肯立时就换了脸色,却也心下止不住一软, 目光柔和了三分。
杜泠静当即就察觉了他的变化。
他回来之前, 请来给菖蒲瞧脑袋的郎中,帮她一道看了,待双手切完脉便同她道喜,道是, “夫人这是正经的喜脉,看起来已有孕两月有余了!”
喜脉, 杜泠静亦欣喜,但若是两月有余,算起来那会她还在跟他赌气,每次都吃避子药。
他虽不快, 却根本不在乎, 还大言不惭地要和她的避子药, 比比到底谁更厉害。
这么看来,他竟赢了。
杜泠静对此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但这个他期盼已久的消息告诉他,他是不是不生气了?
不过杜泠静没立刻说。
她都略作打扮了, 那自是要郑重一些告诉他。
“侯爷先去换身衣裳吧。”
他刚从外面回来,自是要换衣裳, 陆慎如不知她到底要作甚,去也顺了她。
但到了卧房里,盈壁香溢去呈了一件崭新的袍子给他。
是一件天蓝色绣万字不断头暗纹的薄袍, 陆慎如并不太穿这等浅淡的颜色,但上了身却十分贴合。
他并没多思量,但出了门,却见他的娘子不见了。
反倒是宗大总管笑着上了前来。
“侯爷,夫人请您往后花园赴宴。”
话音落地的瞬间,有一阵花香顺着风飘了过来。
男人恍然,他就说平白无故,她打扮得那么漂亮,又让他换了一身新衣作甚。
他不禁回忆到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就是她答应了与他圆房的那天,他让人帮她换了新衣,又让宗大总管前来邀请,邀她去了漱石亭赴他的宴……
原来她还记得。
陆慎如心下有种莫名的酸麻感觉,本就软下来的心,此刻又不禁得一软。
“可是要去漱石亭?”他缓了嗓音。
但宗大总管却说不是,“是湖边水榭。”
换了地方。但陆慎如也没多想,吩咐了几句事,就往后花园的水榭去了。
他走过去,远远地便看见她身边为了菖蒲秋霖他们。
大夏天的菖蒲带了个帽子,又不知从哪弄了白兔来,几个人逗弄着白兔,又问她要不要抱。
她虽喜欢这些小东西,但却素来不敢亲近,连同小孩子也不敢乱抱。
今日不知怎么,竟跟他们点了头,秋霖把小兔放到了她膝盖上,她小心翼翼地默了默,兔儿极其温顺,她这才略松了口气。
陆慎如一直看着,脚步也到了水榭前。众人见他到来皆行礼退了下去。
只是人一走,那只放在她膝头的兔儿,她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男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紧张无措,他好笑,但面上不肯表露。
只道,“拿过来。”
谁想她是个不中用的,连兔耳朵也不敢拎,他干脆上前,揪了兔子耳朵,将兔儿放到地上,让它自己跳走。
她这才大松了口气,“多谢夫君。”
他没回应,可她却在他转身时,轻轻拉了他的袖子。
陆慎如脚步微顿,听见她在他身后道。
“我给夫君制一条腰带吧?”
腰带?
她并不擅长女红,最上手也就只有打绦子,虽比不得娘娘的手艺,但蒋竹修从前系在腰间的那些绦子,多半都是她亲手打的。
她从没给他打过,自然他也不想要跟那人一样的东西。
但她说要给他亲手缝一条腰带。
那可比绦子费力多了。
男人不由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好不好?”她柔声问。
“我不缺腰带。你眼睛不好,针线活少做也罢。”
可她并没放弃这念头,“我慢慢做就是。”
她真给他做?难以想象他有比蒋竹修好的待遇。
男人看着她拉着他袖摆的手,虽不怎么信,心下却又软了几分。
下面的人来上了席面,是他惯爱的那些,他与她遵着食不言的规矩,倒也没说什么。
只不过临水柔风吹着,又时不时吹来她发间的香气,一顿饭下来,陆侯觉得自己,恐也摆不出什么冷面来了。
他给她递了块绿豆糕过去,他略一主动,她那双如水的眼眸便晶亮波动起来。
陆慎如心下暗叹自己,到底舍不得跟她真冷下去,开了口。
“夫人今日是有何事吗?”
杜泠静当然又事,但陆侯这话说完,忽的想起了一件糊涂事。
“听说窦阁老家的老太君,给夫人下了帖子,送到了侯府里面来?”
他提起的这事,也确实出乎了杜泠静的意料。
杜泠静点头,听见他道,“应是弄错了,夫人不必理会。”
可杜泠静却顿了顿。
她最初收到帖子也惊奇,但却不由想起年前宫宴那会,她独自饮了许多酒,窦阁老家的老太君经过她身侧,突然开口跟她说话,劝她吃酒不要吹风。
彼时窦家的女眷包括她自己,也都认为老太君是糊涂认错了人。可今次老太君打发人把请帖都送到了她府里来。
真是老人家糊涂弄错了?
她觉得未必是巧合,思量着同侯爷道。
“窦家下了帖子,我也收了帖子,要不去走一趟吧。”
陆慎如闻言皱了皱眉,“我们与窦家素无往来,你去了也只会平添尴尬,况我亦不便陪你去,万一有个好歹。”
“我倒觉得没什么。那么多宾客的宴请,我身份又特殊,窦家小心还来不及。”
况且窦阁老是结束她父亲新政的人,父亲在青州时,时常点评朝堂,却始终对窦阁老不曾多言什么,哪怕是将他辛辛苦苦施下去的新政都铲了。
还有,三郎莫名也在窦阁老的升迁的消息上,留了多余的笔墨。
谁想她刚争取了一下,就见陆惟石脸色又沉了。
“夫人缘何非要去?劝也不听?”
话音落地,水榭静了下来,兔儿一蹬脚跳出了门槛,此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杜泠静想跟他好好解释一些,不想就在这时,崇平来回了一声,说魏世子来了。
饭本也吃得差不多了,陆慎如闻言,不欲跟他娘子争执什么,他们这些日已经冷了太多。
他干脆起了身,“我去一趟。”
杜泠静点了头。
前院。
魏琮亲自过来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他的何副将亲自押那九王来京。
“前夜,他们在半路上遭遇了伏击,尚不清楚是何人所为。”
陆慎如挑眉,“人没事吧?”
魏琮摇摇头说无妨,何副将是个谨慎之人,“早已提前做了三路准备,被伏的并非九王一路。”
陆慎如也曾吩咐过,带人前来的路上一定要小心。
这会他点了头,吩咐慢些无妨,稳妥为上,见魏琮又说起另一件事。
魏琮自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来,那是个系了绳的骨雕圆牌,而陆慎如一眼看过去,认了出来。
“与细作接头图样,竟一模一样。”他问,“从何而来?”
魏琮直接道,“此物就系在那九王颈上。”
此言落下,陆慎如向后坐了坐,他半松了脊背倚在太师椅背上,目光只望向那纹样独特的骨雕圆牌。
“好。”
想来距离他知道细作的真面目,不远了……
半晌,陆慎如说起自己这两日要去北边关防。
他说自己原本就有意想往北边调派人手,一旦京城出了状况,他调兵前来最是快捷。
但他刚刚去过西北,接着就去北部军中,难免要被人猜忌。
可这次,“是皇上开的口。”他道。
魏琮微微皱眉,“时机颇有几分巧合。”
陆慎如亦如此以为。
不过此事不太明了,两人商议着诸事,出了一趟京城。
侯府,杜泠静本想等他回来。
窦老太君的寿宴还没说定,喜事更是没来得及开口,但她强撑着等了半夜,他也没回。
她实在是疲倦不堪,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翌日陆慎如直接去上了朝。
朝中无甚大事,只有皇上不堪京城暑热折磨,欲去京外避暑,令宗人令兖王,安排出京诸多事宜。
窦阁老顺势提出留雍王殿下在京监国,陆慎如反对。
两方眼看着又要针锋相对起来,皇上赶忙摆了手。
“逢祺这次,就随朕一道去避暑吧。”
往年多半是贵妃和慧王逢祯陪皇上避暑,雍王彼时年岁小,也不曾监过国,多是内阁与陆侯一道坐镇朝堂。
这次皇上要带雍王一道去,除了雍王,他还准备带上三子承王。
也算是种平衡。
陆慎如与窦阁老,不约而同地都没多言。
下朝之后,侯爷往皇子所走了一趟,立在学堂外,听扈廷澜给逢祯讲课,他让人把逢祯的桌椅就就并到了他的讲桌前,这次不必再大声,逢祯也不会漏听。
陆慎如暗暗点头,心道扈廷澜果然稳妥。
但他离开的时候,又遇上了承王逢祥。
这次承王没再请太监帮忙给他找扇子,而是有人递了一匣三柄折扇上前。
递去扇子的人,不巧恰是宗人令兖王身边的侍从。
“兖王殿下听闻您丢了爱扇,虽没能找到,但暑夏难捱,便让奴才给您送了三柄扇子,您快收下吧。”
“我、我不用这么多扇子,是否要分给二皇兄与四皇弟?”他怯生问,是不是要给逢祺和逢祯都分,一人一把。
但那兖王侍从摆了手,“二殿下和四殿下都不缺扇子,是给您的,您快留下吧。”
承王惶惶又怯怯,连声让侍从替他跟兖王殿下道谢。
侍从客气笑着,恭敬离去。
承王逢祥丢了扇子的小事,兖王倒是上了心。
陆慎如略感意外。
但他今日回家,没再见到他娘子在院外等他,今次也不在远岫阁院中。
前两日果然只是为了哄他,非是真待他有长性儿。
他默然换了衣裳,却也忍不住问了一声。
“夫人呢?”
崇安来回,说夫人在正院休歇,“似是有些身子不适,夫人从昨日与侯爷一起用过饭后,就没再吃东西了。”
“可请了大夫?”男人挑眉。
崇安说他也问过了,“夫人道,晚间王太医要来给您换药,届时请王太医一并看诊即可。”
男人闻言,转而去了一趟正院。
自跟她冷了之后,他这几日都没再来过正院。
今日还没走进房中,便一眼看见她,坐在大开的窗下支着脑袋打盹。
他抬脚到窗下,惊起檐下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起,她并没醒,长眉微微蹙着,睡得疲惫。
丫鬟已为她盖了薄毯,陆慎如并未再进房中,只在窗下又多看了她两眼。
她最近好似都很疲累,是为何事如此累?
他思绪到此,有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没多想,见她实在睡得香,抬脚离开了廊下,但经过西厢房门口,却一眼看到了房中摆着的两只大箱笼。
他走进去,看见那满满两大箱的旧纸页。
“这是什么?”
阮恭就连忙过来,但他看着那两大箱纸页,略支吾了一下。
“回侯爷,这、这是夫人令小人从青州取回来的。”
他没说的太明白,可陆慎如一下就听懂了。
哦。原来这全是她的三郎的旧物。
男人目光缓缓扫过这两大箱子的旧纸页。
她嘴上说着在意他,拉着他、抱着他、与他十指相扣,可实际上,一刻不停地在为她的三郎找寻离世的真相。
如此地疲倦,随时随处地要睡着,是不是也因为没日没夜地,翻看看这些蒋氏留下来的旧纸旧迹?
男人眸中压制着翻腾的暗涌,他抿唇又看到了她桌案上。
她的桌案上,也摆了这些旧纸页,那旧纸页不同其他,上面有经年落下的笔墨点画其间。
必是她的三郎点画的,只是他拿起来多看了一眼,竟看见了上面关于窦阁老的旧事。
陆慎如一下就笑了。
难怪她想去赴窦府的宴请,原来只在书房里为那人翻找缘由还不够,就算明知是龙潭虎穴,她也要亲自为那人进去闯一闯!
他低低笑出了声来。
恰一转头,眼角扫见她醒来快步到了门前。
杜泠静亦看到了他手上关于窦阁老的旧纸。
她一慌,“惟石,我只是觉得这里面的事,有些奇怪而已。”
她要解释不是他想的那样,却见他只见指骨青筋露出,捏着那旧纸页,笑着道。
“当然奇怪了。他只在旧纸页上画了圈,你就要去,我怕你去了被人欺负,劝你拦你,你根本就不想听。”
他忽然道,“夫人为你的三郎做事,直接告知我即可,不必再找其他借口哄我了!”
他言罢,将纸页弃去一旁。泛黄的纸页在半空中无章地飘旋。
而他再不肯看她,抽身大步就往外走。
他就不该又心软,巴巴地过来看她……
男人步子再不停留,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杜泠静在后面急急唤他,更小跑着追了上去。
但刚跑了没几步,忽然脚下一滑,身形踉跄起来。
她低呼,陆慎如亦从眼角看到了她跌了脚下。
他下意识地心头一跳,脚下也不由地顿住。
不过秋霖正紧跟在她身后,及时地扶住了她,“夫人……”
她没摔着,他为她不住停下的脚步,便也没再继续停留下去。
他把心一横,再不回头地直接回了外院,他径直叫了崇平。
“点人手,去北关!”
就这须臾的工夫,等到杜泠静缓过来,追去外院,他已跨上玄珀,打马离京往北关去了。
杜泠静立在门前发了恍。
秋霖见她脸色退了半边血色,慌乱地正要劝她回去歇息。只是话还没说,就见她脚下晃了起来。
*
男人这一走,一口气骋马近乎跑出了京畿,才堪堪停了一停。
黑马玄珀在驿站大口大口地饮水,一众侍卫也没想到侯爷跑这么快,烈日之下皆口干舌燥。
崇平却念着他肩头根本未能愈合的伤口,要过来为他看伤,被他摆手止了去。
奔马颠簸得伤口生疼,但这样的皮肉伤他早已不在乎了。
他素来是知道她心里只有那人的。
只是他既然知道,以前也不欲在乎,为何此时还会难受,从伤处到心头,连通着,如新长出的血肉反复被扯断一般得疼。
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变了,变得贪了,一要再要。贪就是痛,贪就是错,贪就是自我折磨。
她是不可能真的在意他的,能嘴上说在意就不错了。
陆慎如忽的重新厘清了这件事。
他心头默然静了下来。
他今日又跟她发脾气了,还又当她的面说了重话。
她脸色发白,她神色不安,不管她是为何如此地疲累,疲累到说晚上陪他,却一转眼就睡着,他都不该说重话才是。
他再说什么也不可能比得过蒋竹修,还不如就与她好好的,何苦让她为难?
男人念及此,倏然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有侯府的侍卫疾驰紧赶地追了上来。
陆慎如一眼看见追来的侍卫,就问了过去。
“是不是夫人怎么了?”
侍卫干咽一口。
“夫人昏倒了!”
男人吸气,接着又听见侍卫急急道。
“侯爷,夫人她……是有孕在身了!”
他说夫人有孕了,但连日得心绪起伏太大,“王太医说胎相甚是不稳!”
三句话接连落进陆慎如耳中,男人心跳彻底停了。
他指挥千军万马都不曾乱过的手,此刻颤了一颤。
下一息,他径直出了驿站翻身上马,调头就往京城回赶而去。
……
永定侯府正院。
杜泠静倚窗下,吃了半碗药就吃不下去了,更觉身上难受得紧。
房中闷热,到了天色已暗也未清凉,连风都没有。
不想外间突然混乱了起来。
菖蒲忽然喊了一声,“夫人,侯爷回来了!”
杜泠静讶然扶着榻边起了身。
男人如踏风而来,风随着他的大步呼啦全都涌进了房中。
杜泠静怔住,男人却一眼看见了她起了身,甚至还要上前迎他。
他心口倏然一阵酸疼发涩。
都怪他,全都怪他!他怎能欺她至此?!
“泉泉……”
他一步上前。
第89章
“泉泉……”
陆慎如一步上前。
他肩臂宽阔, 他怀抱炽热,他的臂膀哪怕受了伤,依然强而有力。
杜泠静被他双手拥进了怀里。
不知是否孕时心绪浮动, 她不禁得烫了眼眶,低声抽泣了一声。
只这一声, 近乎就抽在了陆慎如心口, 他心口紧缩涩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怎么就没想过,她连日疲惫不堪,说要晚上一直陪他,却转眼就睡着, 是因为怀了身孕;为什么也没想过,她专门穿了鲜亮的裙子, 带了他喜欢的珊瑚头面,又邀他去后花园水榭赴宴,也是因为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孩子分明是他执意跟她要的,如今有了, 他却翻过去, 去计较前事, 甚至一连几日都没跟她好好说话。
他跟一个死人到底有什么好争?
房中有新煮的汤药苦味漫散,陆慎如只把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
“泉泉, 都是我不好!”
他的悔意,如同此刻抱住她的力道一般, 紧紧地向她涌来。
其实杜泠静知道,他近日为何如此。
这漫长的九年, 他在她这里受过的那些难以言说的委屈,原本他是想通通揭过,此生都不必提。
偏偏这是一根心头里的刺, 不拔出来,只有可能越扎越深,直至扎到心头最深最脆弱之处。
在他亲口说出旧事的那一天,那根刺已经令他心头血肉横飞,比肩头那一受再受的伤还重。
杜泠静轻声开了口。
“我知道惟石,心里介意我与三郎曾经的情意……”
但她这话还没说完,这个奔马赶回,紧抱着她的人就出了声。
“泉泉,我不介意了!”
杜泠静:“……”
他这哪里是不介意?
她不得不继续道,“介意也没关系。只是三郎他已经过世了,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离我远去。”
她说三郎身上的事,只剩下这最后一桩,便是他不曾告知任何人缘由就自尽一事。
她确实想要找到答案,“我想与他挥手告别,仅此而已。”
终是这件事,戳到了他心头埋得太深的那根刺。
杜泠静此刻,当先把这件事跟他说清楚。
她说完,察觉他拥她在怀的力道更重三分,下巴抵在她发顶,嗓音一贯地哑着。
“我知道了。”
杜泠静也不晓得,他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不过又继续跟他缓声道。
“我珍惜惟石,不知这一点,你知不知道?”
男人一路飞奔而回,带入房中的风,将房中的闷滞与药气通通吹散了。
他抱着她的手顿了一顿。
她前几日,也曾说过他在她心头重千金,说过她在意他,说过她再不会把他推开,他都没当回事。
但今次,她又说了一遍。
她说她珍惜他,问他知不知道。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不要说是西北边关军中长大的男人。
但陆惟石却在他娘子这句话里,不禁烫了眼眶。
他欺她至此,她怎么还能一字一句、不退不缩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给他听?
其实,这婚事是他强求的,她就算是这一辈子都对他疏离冷淡,也是他应得的!
她不爱他也没关系。
男人越发拥紧了怀中的人,房中的高烛驱散开漫在门前窗边的夜的黑暗。
只是他气力比一般人不知重多少,杜泠静刚吃了半碗药,眼下被他这一抱,汤药上翻,差点吐出来。
陆慎如吓了一大跳,此刻再管不了旁的,连忙将她抱到了床边。
“难受得厉害?!”
他终于把她松开,杜泠静得以喘息,他急着取了白水给她喂了两口,杜泠静胃里的不适终于压了下来。
他又问她还难不难受,她道。
“难受也确实难受,只是侯爷的性子……”
她想起他上晌不肯听她解释的强势模样。
她这个人实在有个缺处。
她偏爱那些旧人旧物,对书对人都一样,但对新人新物便总是比旁人慢得多,可新人新物,一旦闯进她的生活里不肯离去,变成了她的旧人旧物,她就难免要有诸多宽纵了。
杜泠静多看了一眼面前这不听解释的人。
她让自己冷些声。
“侯爷这性子,爹还曾说你与我相合,如今看来,爹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她这话出了口,就见他脸色青白了几分。
他眉头无奈地皱着,“泉泉,你别这样说……”
此番都是他的不对,他再不会如此了。
但杜泠静没那么轻易就放了他,毕竟连他姐姐贵妃娘娘,多数时候都奈何不了他。
她仍旧冷着声看着这人。
“不知什么样的姑娘,能磨得了侯爷这样的脾性。权臣贵胄的脾气,我恐怕伺候不了几次了。”
这话说得陆慎如无奈地闭眼沉默。
他的娘子心里有气,不肯放过他,他口中发苦也没得办法替自己分说,毕竟他也没有可辩解的。
他只能道,“娘子与我,是泉水与石,谁人能磨得了我,娘子还要问吗?”
唯有滴水才可穿石。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外面虫鸣阵阵。
杜泠静心道,他还挺会给自己打比方。
但不管是滴水穿石,还是清泉石上,她方才已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不能一味地给他好脸。
她想到了另一件还没说清的事。
她干脆起了身,他立时问她要去哪,她则走去了西厢房。
这两大箱子,确实是她让阮恭从青州取回来的,三郎的遗物。
但就她这两日的翻看来说,三郎留下的,恐怕不只是旧日的朝堂事这么简单。
杜泠静提了窦阁老的事,说自己应了帖子走一趟,和窦阁老曾收束她父亲的新政也有关系。
“爹虽过世,可我总觉他未必不与眼下的朝局有关。”
她解释清了要去窦府的意图,这次陆慎如冷静着沉默了一下。
他先扶了妻子在旁坐了,自己亦跟着坐下,才道。
“关于岳父大人,蒋竹修道跟我说过一事。”
夜深了,外间出了虫叫蛙鸣,四下里静悄悄的。
但杜泠静听见这话,耳中却咚得一响。
三郎与侯爷?还曾坐在一起谈论过关于她父亲的事。
杜泠静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场景有怪怪的。
三郎也就罢了,她难以想象侯爷也能平心静气跟三郎说话。
但她没多言,只问,“关于父亲的是什么事?”
是有关杜阁老身死一事。
彼时就是在发了山洪的山中,他们借宿的山庄里。
陆慎如记得,蒋竹修来找他,说了他不会娶泉泉过门,而那晚,蒋竹修亦提及杜阁老,说阁老之死,看似天意,实则可能是人为。
他惊讶,蒋竹修先说了几点,诸如阁老本可以不走此路,却绕路前来,又说有人在山间见到过一行不知身份的人马在阁老之前经过。
他说,“更紧要的事,阁老离开青州之前,曾忧虑过,同说我不知还能不能再回青州,亲自送静娘出嫁。”
他还道,“我怕静娘也出事。”
……
陆慎如把蒋竹修的话,同杜泠静提了两句。
“岳父可也与你说过这件事?”
“没有。”
父亲从未跟她说着这层担忧,反而道,原定两年后她与三郎的婚期,他会回青州来送她出门。
杜泠静愕然默了默。
父亲不跟她说,可能是怕她担心。
但彼时,三郎也未曾跟她讲过,他劝她父亲的死只是天灾意外,他陪她将父亲下葬,却将心中的顾虑与思量,告诉了侯爷。
这会杜泠静听侯爷道,“他在暗中调查,同我说了之后,我也支了人手去查此事。”
他还专程调了一队侍卫,在她身边暗暗守了一年。
彼时她并未出事,但他也好,蒋竹修也罢,都没能查到杜阁老的真正死因。他还让人找了跟杜阁老一起被山洪冲走,却失踪的幕僚许久。
这事他也告诉了娘子,“不过我身份立场特殊,那位幕僚兴许一直躲着我,多年也未能找到。”
杜泠静却听拂党众人说,曾经见过他,“若父亲身死真有异,恐只有他知道来龙去脉。我托廖先生他们,再帮我们找找。”
廖先生因朝堂有些变故,一直还未去上任。
陆慎如点头,说自己会派人从旁协助。
杜泠静则言归了正传。
“所以我想去赴窦家宴请,”她总觉得有好多事情隔着层层白雾不曾明了,“或许多走几步才能看清。”
只是她眼下的状况,陆惟石更不想让她去,目光从她小腹又转到她面上。
“过些日宫里的万寿节,你少不得要去应酬,窦家寿宴再去,我怕你身子吃不消。”
杜泠静摆手道无妨,“王太医已经帮我开了安胎药,吃几日也就安稳了。”
“王太医还说什么了?”陆慎如不禁过问。
他这么一问,杜泠静忽的想到了王太医的话,抿着嘴才没笑出来。
“王太医说他虽是个专治外伤的大夫,但也曾学过许多年妇儿医理,心有抱负,可众人多不认,从未有贵人找他看过。”
杜泠静特特看了某人一眼。
“王太医说,他此番托了侯爷的福,终于也是开上安胎药了,一展宏图。”
“……”
陆侯的脸都黑了。
那王老头子还敢托他的福?
“之后换个太医。”
杜泠静却不肯换,“一事不烦二主,我看王太医稳妥的很,倒是比侯爷稳当。”
她是故意要跟他对着干的。
但陆慎如口中泛苦也不敢多言。
但他不想在与她一道,停留在蒋竹修的旧纸页当中,抱着她回了正房,还让人把西厢房的门关了。
杜泠静也晓得他的心思,没戳破,随他一起回了房中。
他今晚终是踏踏实实地留在了正院。
不过杜泠静一夜起了三次,三次他都立时醒了过来。到了第三次,不由地问她。
“是否身子不适,睡不安稳?还是找个专门看妇儿的太医来。”
杜泠静摇头,就让王太医展展宏图吧,顺道还能帮他治伤,一举两得。
她说嬷嬷下晌来看过她,提过有孕难免起夜多,她瞧了他一眼。
“倒是侯爷也跟着睡不好了。”
男人根本不当回事,见晚间闷热,她又不敢用冰,给她打了会扇才睡下。
夜静静的,有流萤在窗边绕了几下,扇下的风轻柔地抚在身上,他那只为她受伤的手臂,绕过来圈在她发顶,她侧翻了身,鼻尖蹭在他生了薄茧的指尖上。
这细微的、他约莫都未曾察觉的、与她之间轻触,柔柔又软软。
杜泠静背对着他微微笑了笑,扇风清凉抚身。
这个人,脾气是臭了点。
但她与他成婚这一年,不,是从勉楼算起的这些年。
他默默为她做过的事,从不曾少。
*
魏琮和年嘉来了一趟。
魏琮去了前院远岫阁,年嘉则径直到了正院里来,见杜泠静脸色不好,房中还有药气,连忙问她是怎么了。
杜泠静轻声说在了她耳边,年嘉愣了一时。
“静娘,我好羡慕你!”
她也想尽快要孩子?杜泠静怎么有点不信。
她问了年嘉一句,年嘉回道,“我当然想要,若我有了孩子,就不用同世子……”
年嘉咳了两声。
杜泠静明白过来,她还在怕与世子同房。可是不同房,孩子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杜泠静这才想起来,她中了药之后,世子带伤上阵,而后李太医吩咐养伤,世子便与她约了半月之期。
如今半月之期早就过了,年嘉怎么还一副头大如斗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了?郡主不是胆小的人吧。”她问。
年嘉说这和胆子大小没关系,“但是世子他……”
她说不出口,“反正自那之后,他虽还要继续养伤,但伤势愈合渐快,半月之期太久,他说不能苦了我总是等他,先改了十二天,十二天后,又缩成了十天,今次更是缩短到八天了……”
再这么下去,她怀疑他要隔天,不,是天天!
“我是没那么害怕了,可还是免不了紧张,”年嘉一脸发苦,“我总觉得跟他生孩子,还不如这要孩子难捱……”
杜泠静刚喝了口茶,险些呛住。
“……”
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不过世子行事,可真是稳扎稳打,步步向前。
但君子有所闻,有所不闻,太过细节的事,年嘉就不必细说了,她不方便知道。
杜泠静闷笑着岔开了话题,说自己前些日收上来一本陕西山川志,是前代人写的。
“这书写得颇有些趣味,但纸页多有破损,我倒不好修补。郡主不是三年把陕西的转了一边,不若你帮我看看?”
年嘉立时就把前面的事忘了,连道,“这山川之事我熟。你放心,我替你看着。原来我也有帮你这藏书大家,修书的一日。”
两人说笑起来。
另一边,陆慎如则跟魏琮提及,说北关不准备去了,那日跑马出京了一趟,就当是去过了。
“皇上近来又病了,时常召兖王伴驾,商议万寿节后去避暑的事,想来顾不上旁的。”
魏琮点头,北关与其说在侯爷权柄之下,其实更为宫中亲自掌控,他们不要太过插手,也是为臣之道。
两人又说几句,晚间四人一道吃饭,又过几日,窦阁老家老太君的寿宴到了。
陆慎如亲自把妻子送到了窦府门前。
他突然现身,一众前来贺寿的文臣雍党,全都不可思议地瞪了眼,接着又都不加掩饰地议论纷纷起来。
陆侯见状,不得不又问了自家娘子一遍。
“娘子真要去?”
他只能送她到这,两方隔着立场恩怨,又牵连颇广,他实在无法跨入窦家的门。
这会听见这些人议论之声丝毫不歇,简直要说到他面前,哼了一声。
“天下文臣一般黑。娘子不去也罢。”
杜泠静:“……”
她父亲也是文臣。
但她道,“来都来了,到了门口再退去,更引人议论。”
她下了车,男人点了崇平亲自护在她身侧进了窦府,他则负手里在门前,冷脸压得这群聒噪的文臣声音不由得小了不少,才转身离去。
杜泠静远远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今次来窦府,她还有一个思量。
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自开国至今,延续了一甲子有余,谁人都难以彻底调和。
但若是能有一些契机在里,就算不能调和,也未必就到了兵刀相见的地步。
他不得不为永定军定下的这条路,极其难走。
成王或者败寇,她都不想他走到那悬崖最边缘,在生与死之间抉择。
第90章
窦府老太君寿宴, 杜泠静上了两份礼。
一份是她作为陆侯夫人替永定侯府上的,唱礼的时候,一众前来窦府的文官面上跟吃了馊水似得, 颇为膈应。
连上面的窦阁老,都是一副大可不必的无奈样子。
这幸亏是没被侯爷看见, 不然黑着脸, 改日就让这群文臣没好果子吃。
另一份礼,杜泠静是以自己的身份,用杜氏的名义上上的。这次唱礼,众人脸色才平和一些。
她则着意看了窦阁老一眼。这一次, 窦阁老没再露出方才的无奈表情,反而略略顿了顿, 未置一词。
杜泠静让崇平上过礼,转往后面,去给那位专程给她下了帖子的老太君贺寿。
然而刚走了没多远,就见有人穿了件淡紫色绣团花锦袍的人, 看着她走过来。
是六郎。
青年渐渐褪去了从前爱说爱笑的模样, 锦衣玉冠之下, 透出几分矜贵气度来。
杜泠静停了脚步。
他一双眼睛则上下打量着她,“夫人缘何瘦了?”
杜泠静有了身孕之事, 除了告诉了年嘉,还未向外说出去。她一时没开口, 崇平却上了前,将她半挡在身后。
“蒋探花, 夫人还要去跟窦家老太君贺寿,不便多留。”
崇平冷肃着一张脸。
杜泠静略瞧过去,便知道这是谁人吩咐的。
陆惟石估摸料到六郎今日也在窦家了。
可蒋枫川岂是这么容易被打发?他哼笑了一声, 瞧向崇平。
“陆侯可真是厉害,把人看管得如此严。知道的是杜家的姑娘做了他永定侯的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成了他永定侯的囚奴。”
这话一出,崇平脸色都略略变了变,他当然不在意六郎怎么说,但却在意夫人怎么想。
杜泠静只是在想,六郎要是把他此番话,说到某位侯爷面前,不知那人要怎么回应。
他陆惟石,确实过分,动不动就禁步她在家中。只许他做,还不许旁人说?
但某人眼下不在,崇平没得替他受过,她刚要说算了,她与六郎难得见一次,何须因此吵架。
六郎明摆地站了雍王一边,往后能遇见闲聊的日子,只怕不多了。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不知从哪处吹来一阵席面上的油腥味,她刚吸进半口,便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她连忙用手捂了口鼻,蒋枫川却忽的向前一步,俊美的脸沉了色,指尖要扣上她的手腕。
但崇平可比他反应快多了,径直将他挡了下来。
“蒋探花。”告诫意味甚浓。
但蒋枫川再不及理会崇平,只蹙眉低头问向杜泠静。
“你有身孕了?”
他倒是一眼看了出来,杜泠静只能点了点头,不过这事与六郎无关,她只道,“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提及自己让阮恭从蒋家取回了两大箱子,三郎留下的旧纸页的事。
“我眼下还没什么证据,但,我总觉得三郎十分关系朝中事,亦不寻常,或许有些关系。”
她叫了蒋枫川,“若你也想为三郎离世追寻原因,不若多留意几分。”
蒋枫川微顿,之前三哥的旧友祝奉等人,也提过这事。
他说自己知道了,又想她这话,是不是在他面前,替那陆慎如开脱。
毕竟,她已怀了陆慎如的孩子……
蒋枫川心绪复杂了一时,崇平仍挡在他面前,不让她接近她。
此刻又有附近宴客厅里的饭菜香气飘出来,他眼见着她脸色更难看了,只能同她道。
“别在这儿久留了。”
杜泠静捂着口鼻跟他点头,崇平悄然看了他一眼。
万万想不到,蒋探花竟没再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待夫人倒是贴心
杜泠静离去,转路往另一边走了。
没留意六郎在她身后,默然看了她发上的飘带许久。直到有人来请他。
“探花,雍王殿下听说您也在府中,请您过去呢。”
来人是雍王逢祺身边的人,但蒋枫川还没见到逢祺,杜泠静却遇上了这位为文臣簇拥的雍王殿下。
少年人确实生着邵氏的相貌,第一眼看去,与邵伯举还真有几分相像。但他非似邵伯举那般急躁而张扬,反倒看起来温润内敛,举手投足间,书卷气比皇族贵气,还略重几分。
杜泠静因身子不适,干脆先坐在僻静的林中小道旁休歇一阵。
少年雍王与一众文臣,就在她休歇地旁边的假山凉亭当中。
这会难得近距离看到雍王,不禁叹了一声,“难怪文人都属意他。”
崇平亦看了一眼,“雍王殿下气质得文臣喜爱,倒非是这些文臣之功,而是娘娘的功劳。”
“娘娘抚养了雍王殿下许多年?”
崇平说是,“从弘启十四年,贵妃娘娘到了皇上身边,一直到殷佑五年,皇后娘娘的太子薨逝,这八年,是贵妃娘娘把雍王从一个两三岁的失恃小儿,养到少年初成。”
他说雍王启蒙,是在皇上登基之前,彼时先帝重病,京中风起云涌,回皇上根本无暇去管次子的事,皇后娘娘亦不欲雍王与太子殿下同堂进学,说过几年不迟。
“贵妃娘娘无奈之下,亲自写信给侯爷,让侯爷从永定侯府幕僚中选了一位最是耐心的先生,替雍王殿下启蒙。”
杜泠静微讶。
雍王逢祺的启蒙先生,竟就是永定侯府的幕僚。
“是哪位幕僚先生?”
“正是余先生。”
余幕僚,先前在荣昌伯府闹出两子杀人一事上,替侯爷分忧不少的那位,侯爷的心腹幕僚之一。
杜泠静更是惊讶地愣了愣。
所以当年,贵妃娘娘也好,侯爷也罢,都是把雍王逢祺当作陆氏自家血脉抚育的。
可是后来,还是闹翻了。少年归回了自己的母族邵氏,亦成了与永定侯府最不对付的,那些投降文臣的期许之人。
当年贵妃娘娘与养子雍王,到底因何生了罅隙,杜泠静不太清楚个中细节,但此刻正在窦家也不好多问。
杜泠静与崇平说话的时候,不远处凉亭里面的雍王众人都下了假山,兴许是往旁处去了。
她的不适消解了些,准备再坐一小会就走。
谁想有一众脚步声突然从掩映的绿树后面,转到了这条路上。
杜泠静还没反应过来,方才假山凉亭里的少年皇子,脚步从绿树后面,落到她身前。
逢祺也没想到,路口竟就有人坐着,而他见到崇平,便知道眼前的女子是谁了——
陆侯夫人。
两人皆愣了愣,但雍王身后几个赔笑的文官也走了过来,他们一眼看见雍王殿下立着,陆侯夫人竟还稳坐,不知谁人立时道了一句。
“啧,永定侯府对雍王殿下的不敬,都如此明目张胆了吗?亏得殿下还总念旧情……”
指责不敬的话语不断冒了出来,杜泠静连忙起了身行礼。
崇平一派警觉,逢祺并没说什么吗,但他身后的人更道。
“侯夫人见了殿下举止不当,轻行一礼,就准备揭过么?依我等之间,应该在殿下面前行大礼请罪才是。”
他们竟让杜泠静在雍王面前下跪请罪。
别说杜泠静不是有意怠慢,便是真有所怠慢,也不能跪下行礼。
那只会打了侯爷与娘娘的脸。
但此间又是窦家,举目望去全是文臣。着实有点为难,也难怪那人不肯让她来。
她略略皱眉思量了一下,准备为自己分说几句,揭过此事。
不想雍王逢祺倒是先开了口。
“夫人并无不妥之举,约莫只是在此歇脚而已。”他抬了手,示意身后的人都不必多言了。
杜泠静眨了眨眼,而少年则跟她极轻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只是他身后的人还有些愤愤,还嘀嘀咕咕说着杜泠静的不当之举,欲揪她不放。
但就这时,蒋枫川从另一边寻了过来。
蒋枫川先跟殿下行礼,接着目光越过殿下落在陆侯夫人身上。
众人倏然都回了神,陆侯夫人还曾是蒋探花未过门的嫂子,眼下再为难她,到底是给谁难堪?
众人皆知,今岁新晋的蒋探花正是殿下眼前的红人。
蒋枫川上前,众人也都不再多言,杜泠静已借此机会转到走开了。
崇平比她紧张,额间隐隐有汗。杜泠静宽慰他,“最多只是些口角争执,在窦阁老府里,他们也不敢真的对我怎样。”
崇平点头应是。
杜泠静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离去的少年皇子。
许是贵妃娘娘亲自将他养大的缘故,他身上似乎还带着几分娘娘柔善大度的影子。
经此一事,杜泠静不好再多逗留,径直去了给她下帖子的窦家老太君的贺寿堂里。
女眷们戾气并不太重,看向她的目光多有思量,但窦家的女眷却极其尴尬,打起精神招待不是,晾到一旁更不敢。
连窦阁老的老妻都有些拿捏不好尺寸,反倒是颤颤巍巍的老太君,一眼看到了她,就伸手招她往她身边坐。
老太君辈分太高,没人适合坐她身边,若是有爱说爱笑的家中小辈也就罢了,可她上了年纪,时常认不清人。
这会却独独招了杜泠静,坐到她身边。
崇平不便进来,留在外面,这会秋霖陪在杜泠静身侧,也目露犹豫。
杜泠静来都来了,不怕近前。
她也是小辈,干脆就顺着老太君的意思,坐到她身边榻上来。
满堂女眷皆安静不言。
唯独耄耋的老太君弯着眼睛笑着,吩咐窦阁老的夫人。
“去取些咸糕、倒些浓茶,给这孩子吃,她就好这口。”
老太君说得像模像样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了解杜泠静的喜好。
但窦家的女眷一个塞一个地尴尬,只听闻陆侯夫人喜食隆福寺的燎花糖,什么时候爱吃咸糕、喝浓茶了?
杜泠静也确实不爱这口,可却想起了什么,多看了老太君一眼。
不想老太君突然拍着她的手道,“你有了身孕,不是最想吃那乌梅糖吗?”
这话一出,杜泠静心下大惊。
她怀了身孕的事,根本没往外说开,窦家老太君怎么可能知道?
她愣着,窦家的女眷们都尴尬地要往地缝里钻。
老祖宗诶,您老都是在说什么?
窦阁老的夫人上前打圆场,“老太君约莫又认错人了,陆侯夫人勿怪。”
杜泠静说没关系,窦家老太君也确实是认错了人。
但是,她可能知道老太君,把她认成了谁?
窦家下面的人很快把这三样送了上来。
杜泠静目光落在这咸糕、浓茶和乌梅糖上,心湖不禁波澜起伏。
老太君认错人了。
但却把她认成了她娘!
老太君催促着她尝尝这三样,杜泠静拿起乌梅糖,浅浅咬了一口。
糖的甜意与梅子的酸涩在她口腔中顿时晕开。
她想起她母亲身体不好,过世的早,她对母亲几乎没有印象,可父亲却时常念及母亲。
每每父亲想念了她的时候,就会絮絮叨叨反复说起娘生前的时。
他说她口味重,糕点爱吃咸的,茶爱喝浓的,说她能吃酸。
爹说娘怀她的时候,最爱吃那乌梅糖。
杜泠静看去老太君,老太君弯起眼睛笑着如初。
据她了解,窦老太君是湖广人,而她母亲与父亲一样,都出身青州本地。且她外家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只是外公曾是父亲读书时的西席先生而已。
她娘同窦家的老太君不可能有什么关系。而母亲生在青州长在青州,只有嫁给父亲在会后,才跟随父亲走出过青州。
窦家的老太君为什么知道她母亲的喜好,甚至知道母亲怀她的时候,爱吃乌梅糖?
杜泠静心下波澜不休。
之前宫宴,窦老太君就跟她示过好,这会又是老太君亲自打发人给她下帖子,又把她认成了她母亲。
是真的糊涂了吗?还是想跟她说什么?
可惜杜泠静到离开,也没找到几乎问出些什么,旁人则都认为老太君是真真糊涂了。
杜泠静揣着满腹的疑问离开了窦家。
侯爷提前一刻钟来接了她。
他见她脸色不太好就皱眉,花园里和雍王相遇的事,他听说了。
“他们为难你,让你难受了?”他俊脸难看得不行,“娘子放心,我已知道这几人都是谁了。”
杜泠静:“……”
她赶紧说这几人不打紧,接着便把窦家老太君,将她错认成她娘的事情说了来。
陆侯听了也有些匪夷所思。
但他却反应很快,“未曾听闻岳父与窦阁老相识,至少二人不是同省同乡,也不曾在一地做官。可若是岳父从前求学之时,曾与窦阁老有过交际,就不好说了。”
杜泠静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在河南求学,彼时窦阁老……”
“窦阁老二十多年前,就在河南做官。”
话音落地,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如果杜泠静的父亲和窦阁老曾经有些关系,为何都不曾提及,也从无人知晓?
陆慎如亦觉奇怪,这就派人去查。
杜泠静安静了一阵,男人抱了她在怀中,“又在想什么?”
她低头倚在他肩上,“我是在想,父亲好多事都没跟我说过。”
可能三郎都比她知道的多。
陆慎如看了看自己的娘子。
岳父爱女,有些事不说才是保护。
他揽她在怀,岔开话题问她,“这几日就是岳父忌日,泉泉可要回澄清坊小住?”
杜泠静安静地点了点头。
男人可以陪她同去,但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今澄清坊杜府分了三路,开阔宽敞,房舍众多,不知娘子要住哪一路?我让人提前去收拾。”
杜泠静还在想着今日在窦府的所见所闻,没仔细琢磨他的意思,就道。
“还住中路吧。”
她要住中路。
虽然不是种了竹林的西路,却也不是他为她扩出来的东西。
说起来,从东路扩好之后,她从未去住过。
男人一时并未多言,只吩咐人去收拾。
他略显沉默。
杜泠静则刚刚回了神,瞧见一旁沉默的男人,又回想了一下他方才的话,有点明白过来了。
他修给她的东路,她从未去住过,偏偏他伤了心从西北赶回来的那日,她就在西路西厢房里……
不过,他不是说他不介意了吗?
杜泠静一时没开口,只偷偷打量他。他则越发沉默,却也不同她多言此事,待马车进了侯府里,他闷声将她亲自抱了下来。
他目光轻轻落在她小腹上。
“娘子多留意你腹中我们的孩儿。有不适立时告诉我。”
嗓音也闷闷的,但还真就一副“不介意”的大度模样,一句都不跟她多言住澄清坊哪一路的事,只是没把她放下,一路抱着她回了正院。
杜泠静:“……”
他还真就要把“不介意”演绎到底?
以他的性子,杜泠静怎么不太信?
不过到了父亲忌日,杜泠静去澄清坊小住的那天,却在巷中的老茶馆里,遇见了一个人。